暗访｜记者联合志愿者挖出兜售假出生证团伙，警方介入调查

“他们说，只要拍给我身份证，一个星期东西到手，前期不要一分钱。”8月初，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从去年11月至今年8月中旬，先后有近10个QQ号码持相同话术，向其非法兜售医学出生证明及疫苗接种本，疑似为同一团伙。
为了进一步掌握该团伙的犯罪事实，澎湃新闻和上官正义一起行动，在相关QQ群潜伏近一个月。8月16日，澎湃新闻记者收到其中一个QQ昵称为“A落户”的卖家邮寄来的出生医学证明及四份医院相关记录，显示记者随意编造的虚假男婴在石家庄市第四医院（已更名为“石家庄市妇产医院”）出生，并有虚构的产妇住院、分娩及出院的全套检查病历。这些材料内容详尽，但存在一些错误，不过该卖家称保证可过户籍检测板查验，此前已有北京、海门、济南、重庆等全国多地的买家用这些套用虚假病历的出生证顺利帮孩子落户。

“A落户”邮寄来的出生医学证明及四份医院相关记录

“出生医学证明”（简称出生证），是证明孩子出生状态、血亲关系的法定医学证明，也是办理生育保险、上户口、上学等事项办理的重要凭证，一般在孩子出生的医疗机构申请办理。从2019年1月1日起，我国启用了第六版出生医学证明，并设置了六种防伪标识。
石家庄市第四医院方面向澎湃新闻证实，该出生证的编号不归属于自石家庄市，相关文件上的印章及主治医师签名均为伪造。
截至记者发稿时，山东省多地警方已介入调查此事。据“A落户”同伙王某展示的其自称是过往买家的信息，济南市公安局历下区分局确认，当地一对夫妇此前已帮孩子顺利落户，但使用的盖有“石家庄市第四医院”印章的出生证信息涉嫌伪造，警方正做进一步调查。

与“A落户”的对话记录

黑团伙浮现，自称与多地医院有业务往来
去年11月，上官正义开始潜伏在多个非法倒卖出生证及疫苗接种本的QQ群。
当时，有四五个分散于不同群的QQ号通过群聊添加其为好友，询问购买意向，并称正常婚内夫妻只需花6万元左右就可帮孩子上户口，“不限地区”。疫苗本，最低只需要1000元即可搞定。上官正义发现，这几个号发来的话术相似，甚至有时候发过来的标点符号都完全一致。当时他就认定，这几个QQ号码有关联，疑似为同一团伙。

该团伙成员所在QQ群 

一直以来，有些“特殊”孩子无法通过常规渠道获得出生证及疫苗本，例如被拐卖或非法买卖的婴儿儿童、不符合法定条件收养的儿童，或者因各种原因父母无法公开关系的孩子，继而影响接下来落户、上学、出境等各类社会活动。因此，即便近年来一再严打，这条买卖黑链条始终难以彻底斩断。
今年8月6日，“A落户”没有通过群聊，而是直接添加上官正义QQ并询问，“户口搞定没有？”随后其解释称，“此前聊过。”得知上官正义“暂未上户口”后，对方立刻拨出语音电话试图揽下这笔生意。
“A落户”自称身在贵阳，在当地一家代孕公司工作，和广州、重庆等多地的公立医院有业务往来。办理出生证只需要提供身份证照片，孕妇无需到场，一周左右即可到手，还能在落户后提供正规医院出具的儿童《预防接种证》（简称疫苗本）。他声称单亲办理出生证比较麻烦，含医院出生档案和疫苗本，共需12万。“A落户”还表示，可以派人到当地陪同上户，但需要各加2万。“这次可能是广州的医院开单，但只有办出来后才知道具体是哪里的医院。”

该团伙提供的疫苗本实拍图

“我孩子要开出生于4月的证，现在已经8月了，还可以吗？”对于这一疑问，“A落户”表示，无需担心。
“A落户”自称诚信经营，手续齐全，买家“验货”后才付全款。但为了规避风险，逃避打击，一般收款方式都用境外银行账号，这样安全性高。“去年广东被查了多少？像我们这样能‘活’下来东西还保真的，真不多。”
上官正义表示，在此期间，他曾和昵称为“追梦人”的QQ号码聊过，但对方一听上户地区，就立马表示，“我知道，已经有人在办了。”电话的另一端，明显有同伙在同一个空间小声说话。上官正义指出，这个团伙行动极其谨慎，同伙分散遍布各大关联QQ群。
“追梦人”的QQ空间的状态接连写道，“每周一都在办理”“河北送出一单”“天津又送一单”。

“追梦人”QQ空间发的相关状态

与此同时，澎湃新闻（www.thepaper.com）记者也在相关QQ群潜伏观察群友动态。除了一些禁言群，有的群每天都能看到至少有2名“新人”加群，但彼此互动并不多。当有群友询问相关问题时，群主基本不直接回复，要求加其QQ私聊。有时，这些群的管理员也会跳出来发布信息，并@全体成员：“需要证的直接联系我。”
除了“A落户”，还有两个昵称为“四叶草”和“快乐人生”的QQ号先后向记者询问办理意向，话术基本一致。“四叶草”告诉澎湃新闻，合作医院每个月只开放几个名额，需要“提前预约”。
8月8日，上官正义将记者提供的身份证照片发过去后，“A落户”表示开始办理，并要求视频通话确认身份。8月16日上午，澎湃新闻拿到这份从湖南省娄底市娄星区某妇幼保健院发出的快递。
警方证实已有“买家”帮孩子落户
记者收到的相关文件上显示，虚构产妇于2021年4月26日上午入住石家庄市第四医院，于2021年5月5日出院，住院检查和登记信息详尽。虚构男婴于2021年4月28日出生。相关文件上有主治医师高某的签名，并均印有“石家庄市第四医院病案专用章”字样的盖章。但仔细一看，其中有几处错误，“主治医师”被误打成了“经治医师”，尤为明显。

“A落户”提供的虚构产妇住院信息

澎湃新闻此后多次致电石家庄市第四医院，相关人员回应，该医院目前使用的公章均已更名为“石家庄市妇产医院”，同时，该院使用的出生证编号还是“U”开头，并非记者收到的“V”开头。根据出生证的编码规律，“V”代表的是2021年，其后三位编码为所属地，记者查询发现，“130”所指的是河北省，但并不一定是石家庄市。该医院医务科人员核实主治医师签名后表示，相关文件上的签名均为伪造。
当“A落户”得知文件虚假伪造一事暴露后，他一点都不惊慌，反而继续要求上官正义立刻前往就近派出所落户，并再三保证，出生证绝对可以通过检测板，不会仔细核查相关信息，“能过验钞机的人民币，还算假钱么？我们不怕检测。”

“A落户”为记者办出的虚假男婴出生医学证明

他表示，如果办理人员因异地出生起疑，就会致电给对应医院核实入院信息，但让记者放心，“我们会安排人接电话。”但当记者在约定的时间内致电第四医院相关科室时，对方表示，只能发函确认身份，不接受电话核实。
事实上，打电话是对方设的圈套，“A落户”始终觉得买家身份可疑。“这是我遇到过最谨慎的团伙，很难彻底攻破他们的防备。”上官正义向澎湃新闻如是表示。
“你把证退回来，否则以后哪里都找不到人给你办证。”“A落户”接连发来文字威胁上官正义，与此同时，包括“追梦人”“四叶草”“快乐人生”“信誉”“乘风破浪”等近10个QQ号迅速将上官正义拉黑，并将他踢出群聊。
根据“A落户”留下的退回邮寄信息，记者打通了收件人王某的电话，没想到，传来的竟是“追梦人”的声音。他承认该团伙是公司化运作，背后不止一个人在操作，出生证进价很高，所以必须退回。
“你真的可以试一下。”王某（“追梦人”）再三表示，出生证信息不敢保证真假，但一定能过检测板。上周来自北京、江苏、山西的买家顺利落户，用的是河北、湖北及湖南的出生证，今天刚有一个重庆买家办出了广州的出生证，“我们全套手续都齐全，根本查不出来问题，放心。”

王某发来重庆客户办理落户后的转账交易记录 

“有什么可担心？你以为就一个人买？我们客户多着呢。”王某虽然不肯提供其他买家的出生证照片，但他同意用视频通话的方式展示此前的成交记录，试图说服上官正义前往办理。视频中显示，该团伙不仅出具了多张“U130”编码开头的出生证，还成功办出了“V440”编码开头，来自广东省的出生证。澎湃新闻注意到，其中一名济南买家的年龄已经46岁。“根据以往相似事件，该买家疑似与非法拐卖儿童相关。”上官正义说道。

王某视频通话中暴露的部分买家信息 

截至发稿，山东省多地警方已介入调查，济南市公安局历下区分局确认该济南市买家已帮孩子顺利落户。
澎湃新闻将继续关注后续进展。
防范冒领出生证，电子出生证已在逐步推广
对于伪造、变造、买卖《出生医学证明》行为的定性，我国法律做出了明确规定。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二条规定，伪造、变造或者买卖国家机关的公文、证件、证明文件、印章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一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刑法》第二百八十条规定，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的公文、证件、印章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你们买证的，孩子基本上都是领养、有问题的孩子，否则，也不会找我们高价办。”正如“A落户”此前所言，近年来，确有在真证件上套用虚假信息成功办理户籍的。
2020年12月8日，国家卫健委发布了“关于依托全国一体化在线政务服务平台做好出生医学证明电子证照应用推广工作的通知”，提出2021年底前，出生医学证明电子证照将实现在全国一体化平台全面深度应用。未来，各地签发出生医学证明时，有望通过“刷脸”比对新生儿父母身份证件，防范拐卖儿童和非法领养儿童的不法分子冒领出生医学证明。
此外，公安机关将与卫生健康部门逐步实现出生医学证明跨地区、跨部门互信互认。公安机关在办理新生儿落户手续时，对纸质出生医学证明真实性有疑问的，可将查验出生医学证明电子证照作为辅助验证手段。
以广东省为例，根据当地卫健委相关通知要求，今年7月1日起，在广东省机构内分娩的出生医学证明首次签发，均需通过“出生医学证明网上申领”小程序申办。网上申领共分四个步骤：分娩信息录入、新生儿母亲申请、签发机构审核打证和领取方式选择。各助产机构在产妇分娩后3日内录入分娩信息至广东省出生医学证明管理信息系统。机构录入分娩信息后，申办人才能网上申领。
上官正义认为，目前打拐依旧面临难题，各省市的基层医疗机构，需要加强核实孕产妇前端材料的真实性，如孕检记录、住院是否为同一个人等环节，要形成卫生管理部门与户籍管理部门的全国信息共享机制。此外，对于网上层出不穷的疫苗本倒卖行为，未打疫苗却有接种记录的情况，相关部门也要引起足够重视，加强网络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