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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

作者:laoshi来源:入途文学网发表于:2021-11-04 15:23:18阅读:673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
 
 
韩英珊
 
(拟封面语)——


五十二卷长篇,与水浒金瓶有缘,若霞匿双翼,影子隐约,竟如子夜昙花忽地怒放,余韵新唱,洞天大开大异,文学景观焕然,拓展出别一番红尘生死场。
文胆皇皇,文气蒸蒸,系作者对古代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庙堂江湖全景世相之虚构再造。
细描以欧阳泰亨为典型的各色人物的人性姿态,集中抒写以凌荷荷为代表的女性群体的心路历程及瑰丽悲剧。   
有以古喻今的深刻,传奇与浪漫交融,柔情与“淫杀”相煎,诗意浓洌成唯美。
一部独有风姿特色的标志性新通俗文学力作。
数次增删升华,曾有低调印行七种版本的砺练,可谓之金瓶梅文化创意的一峰突起,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
 
                                                           

 
                                  作者像
 
 
 
 
   作者
  
    韩英珊字仙亭号菡翁网名一菡笔名赤皇吟·菡翁英珊。1941年生于鲁西农宅西屋。幼时眼鼻耳口多疾,清涕眼屎耳脓,蛔虫盘肠肚,虱子咬皮肤。后如脱胎,少年愈美,十年学子,高中肄业,弃学从戎,泰岱济水八载,天山昆仑九年。凭一部民歌诗词融合的新诗集《热瓦甫琴歌》(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跻京师搞专业文学创作,擅诗歌散文小说。缘于八十年代中叶,创办文艺期刊《神剑》并任    常务副主编,更缘于文学创作的实绩,由艾青、刘绍棠介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立“蚌中珠,荒塘荷,五色土,补天石”为座右铭。因首创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缩写本而遭受军纪委和总政治部联合通报全军,从此一直身陷逆境,变相流放,沉于大寂寞、大孤独,系军内因研究《金瓶梅》而涉黄的首冤。然不移初衷:渴望新文明,追慕独立思想,向往自由精神,崇尚普世价值,终是个情愫之人。高压出叛逆,不平则高鸣,继尔与同仁开创西安秦凰创编书院,首任总编。逆境里竟结下六项硕果:紫蝴蝶般的《金瓶梅故事》(作家出版社首版继而六种版本百余万册流行)飞遍全国;实验国防尖端科技工业题材诗歌创作,代表作为诗集《打阳伞的天使》(文化艺术出版社首版);开拓了《金瓶梅》基础研究,给世人留下了一部《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作家出版社首版);提倡新体雅化通俗小说,代表作为《色崮》(太行山社特刊)、《狼荒》(陕西旅游出版社首版,民族出版社再版);倡导《金瓶梅》文化创意,代表作为《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文出版社等七种版本流布);关注中国现代诗歌美学,代表作为《诗美九章》(火花社版)、《圣徒的行吟》(仙亭文学馆网络版三卷本)。遂成为深潜的作家、诗人、文化学者,被誉为“典籍文化的坛顶高手”。聚杂作二十八部成十卷本《韩英珊文集》。曾任中国神剑文学艺术学会文学部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编辑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目次
 
序 言 ……………………………………舒舍栠
 
第一情结 …………………………………………
观音河的纤夫裸汉从远方的血泊里载来一个身
长荷花痣的小妮子。村妇秦大恩冲击祭典被捆
在白果树。硕阳石顶夺性命好戏开场她登台。
第二情结 …………………………………………
薅草扑蝶种花采莲葫芦湾漂泊葫芦谣。牧羊的
小妹妹遭劫贼人装乞丐又蒙骗了打枣的小姐姐。
小哥哥投火黄蜂窝蜂针蛰出了哲学。
第三情结 …………………………………………
“书怪”携盲妻遍采乡情三弦鼓板说新书。暮
秋金风十里月朦胧追天灯黑狗扑少女。亲父状
告亲生女小姐爱长工血溅断头台。
第四情结 …………………………………………
沉醉风月烟花偏拉妓女做二娘。商人攀上京官
生药铺的钱软了县衙的权。狩猎猎出个三娘来
村姑一路悲痛泪湿霜叶红。黛林化险白峰子发
难。
第五情结 …………………………………………
皇家高筑歌乐台民夫血泪漂尸骨。伤寒毙命蝗
祸断粮倾家荡产只剩五座坟。乌衫游侠恩泽乡
里踪影明灭自来去是人是神?
第六情结 …………………………………………
清歌一曲好故事得赏三十二颗红桃相思珠。十
六岁才女作序三百卷小说红透女儿国。白眉人
煮酒狂饮大醉奇醉豪醉醉话连篇成美文。
第七情结 …………………………………………
鲁府小年大年两度观音年。女子奇思创新观音
灯夜里诠释观音烛。
第八情结 …………………………………………
她冰湖落水他滚冰相救邂逅即别离留下个美梦
常追逐。痛苦是一捧相思豆。一支哀歌送远了
人一口鲜血吐走了魂落花女子守墓碑。
第九情结 …………………………………………
荷荷莲莲并蒂绽放玉洁冰清。荷莲夭折凃污,身
前淫狼身后鬼,蹂躏转嫁碎裂了豆蔻心。顷刻落
进地狱深渊里沉沉怒火怨愤爱恨交崩小妇人。
 第十情结……………………………………………
嫂醉人眼竟是冰湖落水人,落水人,他多年追
逐拥抱的幻象;叔亮人眼竟是冰湖救命人,救
命人,早已独占了她的心。不期而遇是苦恋,
爱爱相触是风暴。
第十一情结……………………………………………
暖雨含绿雪梅报春曜乱一院粉黛。才女少妇露
娇姿窗杆挑开了陷阱。苦恋不甜痴心畸变恨火从
爱生报复由爱起灵与肉正呻吟。
第十二情结 …………………………………………
糊里糊涂上贼船受两度裸身大掃荡。黛林王罗汉
麻子半空里接住个压寨夫人。“绝情”女子拒见白
眉书怪是无脸面对圣洁。
第十三情结 ……………………………………………
小兄妹打甜架越打越甜。女主仆种苦瓜越种越苦。
放形放肆放大胆子放刁卖计。搭银搭酒搭上美色
搭桥驱虎。
第十四情结 ……………………………………………
她被挤到屠宰场上无刀也是屠夫。她被逼进黑染
缸里不黑也黑。人世七彩侵润真假善恶美丑有缘
有根能分也难分。
第十五情结 ……………………………………………
坐人家白额虎皮夺人家碧玉小妾成全了两代恶风流毁
掉了一位大丈夫。断肠人又遇断肠时一天烟雨全
是恨。
第十六情结 ……………………………………………
琵琶声里哀怨泪一曲吟罢《长相恨》清楼孤魂更
难慰。红袖红指拨烈火二曲弦崩《长相思》狼郎
来铰心滴血。
第十七情结 ……………………………………………
花残枝乱一掬辛酸泪冷楚楚洗了断肠莲花笺。妙
龄女子不贺婚孤灯独轿进了胭脂海。针尖上挑着
命抢占鳌头不死就做“不倒翁”。
第十八情结 ……………………………………………
黛林“神女”赴宴失散的姊妹见面成仇。紫薇楼
南瓜战丢香囊葫芦起风波一绺青丝垫了妓女脚。
两颗冰心化作一泓春水。
第十九情结 ……………………………………………
在大佛头上捉人从情妇手中夺银让同胞兄弟攝走
了魂。家花野花结伴姊妹五朵六朵合成灯市风流
景。厄运临头七颠八倒说红楼。
第二十情结 ……………………………………………
梦皇老祖古幽灵调教黄羊怪。大染坊书场古秋烟
火爆姑州。黑腊梅捧信残荷晦影泪重浸。屈原图
下双怪拜月结盟。
第二十一情结 …………………………………………
偷情的龟缩深宅卖医的入赘美寡妇。跪拜奴仆白
银买名一笔勾活了一条命。新女婿导游新府十女
子大赛凤舟。
第二十二情结 ………………………………………
月亮台下荷梅逗影。仗势依财执法违法暗买打手
捣药店夺美移花。两嫁三嫁要死又活仍续隔墙偷
恋那段情。
第二十三情结 ………………………………………
左采花右采花忘了芳馨幽幽第一朵。先打京客的
头脸逞凶后舔京客的屁股作狗。三女人卜辞纷纷
雪中排座次。
第二十四情结 ………………………………………
六楼主网扑描彩手暗施连环套。紫薇人巧舌如簧
换包计推出替死羔羊。第二十五情结老幽灵乱伦
少妇血染了白胡子依然黄袍打坐捻珠儿珠珠有佛。
花轿撞上招魂幡义妹打了义姐脸恶有恶报善有善
缘。
第二十六情结 ………………………………………
生死场上两命并成双刃剑潇洒虎穴夕辉焰花照新
娘。粉黛里杀出个新妇人青枝子奇葩暗吐香蜂儿
嗡嗡采不着蜜。
第二十七情结 ………………………………………
土腥媳妇荡秋千荡成飞仙放风筝“蝴蝶”上九重
遭嫉妒暗算杀不掉野性。吃酒说真话奴仆居功骂
主子辣妹子乘机虚描野合图。
第二十八情结 ………………………………………
有诱饵时鱼上钩有陷阱处马失蹄世代人执迷圈套
里。僵蛇咬了农夫好心不得好报恩恩怨怨才没完
没了。活得无奈和高尚时魂化红烛烈火。
第二十九情结 …………………………………………
肚子里闹花事冷嘲热讽奏不响和谐好乐曲。风香
雨甜葡萄架有幅特悲特美的奇画令人悟:怕裸禁
裸人事一裸便透明裸是千古大诱惑。
第三十情结 ……………………………………………
钱买官做还要钱买爹叫靠山要用钱累高钱是个妖
钱是个屌。空喜欢白受骗借种怀孕睡官船有云没
雨不湿田。
第三十一情结 …………………………………………
捉奸拿双反捆了捉奸人闹得通奸的出银捉奸的也
出银。刁家有女在小城攀了天子脚下小爬虫鸡毛
一根摇大风。
第三十二情结 …………………………………………   
强奸引燃怒火冲天城乡万民大示威官匪一家穴聚
策划荔月大屠城。尸骨满街血流成河“义士”临
危变节出卖灵魂伟大村妇壮烈献身。
第三十三情结 …………………………………………
“书怪”英勇就义月亮台天书祭魂义女行刺罪魁
恶首。舞龙人命断葫芦湾阳间鬼鬼节烧法船唱谣
人不堪回首少年时。
第三十四情结 …………………………………………
你生儿如同生天子我盼儿抱回来个雪狮子。寻梦
不归再不似碧荷初绽尖尖角却有人送来死人红鞋
脚尖尖。
第三十五情结 …………………………………………
苏州才子动情泼墨《紫薇人雨荷荡舟图》。小画师
描彩手玉液楼三人暗缔婚中婚。设沉香井为陷井没
料想先沉了亲生女。
第三十六情结 ……………………………………………
想生个亲儿子想疯了想当个干儿子想疯了。渴望生
儿的密商玫瑰计借种怀了孕。攀附权势的顶礼膜拜
金虎买爹当了义子。
第三十七情结 …………………………………………
才疏却極好虚名借秦淮六兰诗心妙手成三韵。登徒
子好色滥品芳烈女子集体投缳断命。绝情女婿与矫
情女儿撕打岳母下跪拉架。
第三十八情结 ……………………………………………
小姊妹戏闹雪狮子竟然吓死了小天子。猫再灵牠是
猫人再愚他是人猫命难抵人命。蒙怨深而不露暗气
凝恶疾。
第三十九情结 ……………………………………………
一楼里洒泪哭子正是心碎断肠时,一楼里撒欢对弈
袖口拧出梨花酒。同撑花伞来去有送蜜的有送火的。
冷雨浇愁三妾结盟拿不出妙计。
第四十情结 ………………………………………………
天下人深晓见钱眼开这句话才把管钞关的称叫钱老
爹。绿帽乌龟肉蒲团琴歌作门面暗开挨捣夫妻店越
捣越赚钱。
第四十一情结 …………………………………………
佳人血崩怨悠悠赴黄泉大出殡童男童女活活殉葬。
丽人勇为阻止恶行反遭脚踢成形胎儿腹中亡
第四十二情结 …………………………………………
酒神断了两条腿丢了两个好女人。哭泪未干又要笑
死了的佳人又复归。来时霜走时雪妹妹出逃背哥哥。
第四十三情结 …………………………………………
奴才晋升主子结起新联盟《荷梅兰图》二度小辉煌。
一设宴冷大娘二设宴醉保镖三设宴女子脸上看海棠。
第四十四情结
女萝巷倒了偶像从此眼中再无净土。得了皇帝墨宝姑
州大贺金匾高挂。岳母和小婿成双合欢向圣天子龙颜
示威。
第四十五情结 ……………………………………………
特殊环境特殊心境万般手段惟独淫杀最安全。命如残
灯微火沐浴盛大家族叮嘱百年事不愿罢手西归。官商
一霸毙命狮子楼。
第四十六情结 …………………………………………
淫杀未遂情郎远来将残命摔碎。为情郎闯堂击鼓鸣冤
遭二十杖痛打。家主尸骨未寒家贼骤起官场也似啄食
鹰凖
第四十七情结 ……………………………………………
虎啸堂演变双凤堂一举驱逐二号夫人。食客帮闲转靠
新主子绿帽乌龟拐银携妻出逃。流水落花有人扑捞两
巨头竞争小寡妇。
第四十八情结 ……………………………………………
她昂立残局横溢才华勃发豪情编织不堪一击的女皇梦。
奴仆主子地位互变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第四十九情结 ……………………………………………
熙熙攘攘社会人有缘总能照面,走来走去走不出人生
怪圈。女婿嫖娼嫖进岳母沦娼的夜来香。做过主子做
过奴两条性命两头亡。
第五十情结 ………………………………………………
既荒唐又浪漫三衙大人瓜分女儿国。击鼓鸣冤事说破
双凤堂再变凤鸣堂。荷梅兰梦碎紫薇楼一炬焚作火焰
女。
第五十一情结 ……………………………………………
人际重结网东山再起日山河依旧好梦却难圆。那段春
情未逝报仇人软了手腕。痴情女子反让心与刀常“吻”
热血唱罢绝命歌。
第五十二情结 ……………………………………………
潜逃不远逃装疯卖傻住在河神庙十指掘坟花土葬情人。
端阳庙会重演繁华。雪封大地白古老幽灵说这个世界没
丑。
 
        附录: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创意纪程(代后记)
 
序言
                                    舒舍栠
 
 作家诗人学者韩英珊开创《金瓶梅》基础研究数十年,已有三个版块的成就:精华情节的提炼——81篇缩写金瓶梅缮竣足本《金瓶梅故事》;61卷新角度评释小札《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52情结金瓶梅文化创意小说《欧阳泰亨的女人们》。这里单说从学术氛围里“淬火”而出的创意小说,我倒喜欢称“学术小说”。一提“学术”就感到寂寞低靡,这是体制内学术之病。韩英珊的这部小说不是异峰而是一峰突起,就显得极冷。冷虽冷,《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与火焰万丈的《白鹿原》、《废都》却是同年首版,只做了大河底部的激流寞寞着,难听到半声喇叭鼓吹。《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完全被打入民间山寨。几十年来,轮换着书名,出版发行了七种版本,印量无数。这三部同龄小说很有趣,篇幅及语言功力相当,构思各有所长,意旨犀利,各美其美,竟把古代、近现代、当代的生相衔接成一幅大图。而其中的欧阳泰亨、凌荷荷,便是这大图中常青的“文学人物”。阅读史在验证。《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从首版的五十万言,砍杀到四十万言,多有增订处,体制变化巨大,呈现出最新的面目。她是下里巴人中的阳春白雪。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除了水浒金瓶的学术濡染、血脉基因的延续,为其平添了几多神秘,为金瓶梅文化创意点燃了一盏路灯;更值得学界文坛注目的是,作者对中国通俗小说的大胆改制创新与实践,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连续出版了《色崮》、《狼荒》两部长篇,自豪地称“雅化通俗小说”。对《色崮》的问世,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艾斐高调首肯:“这几年,他突然恋栈起通俗文学来,并在创作实践中力施效应,辛勤耕耘,乃致频有新作出现。近期面世的《色崮》,就是一部很有特色的通俗文学力作。这部作品的特色就在于:雅俗汇融,庄谐并举,形式拓异,内容出新。他要使通俗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来一番变革,变成高格调的通俗文学,变成高品位的通俗文学!”,“他要在对通俗文学的变革中真正地找到自己,也真正地找到文学。《色崮》中我们所看到的就正是这种文学景观。”这一简明的论断,既适于评价后来的《狼荒》,也适于评价《欧阳泰亨的女人们》。艾斐还道:“这样的通俗小说,与金庸、梁羽生、高阳、琼瑶、芩凯伦、雪米莉、西德尼·谢尔顿、杰姬·考林丝的通俗小说比起来,显然不属于一个档次,显然要高雅、真实、深刻、庄尚得多!然而,它又确确实实是通俗文学,而且是传统特色和民族特点极浓的通俗文学——那形式,那语言,那叙事写人的方法,那履世述怀的手段,特别是那云缠水绕、霓环日映、使人痴迷、令人神往的风格和韵味,一应都是属于通俗文学的。然而,它决不是在旧的意义上的通俗文学的框架中跳舞,它也决不是对旧的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文学创作规迹的延伸。它是一种变革,它是一种创新!”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充分体现了作者制定的新通俗小说创作守则:继承传统,强化批判,俯视万象,升华再造,六性融汇,六美并存,空灵超逸,高峻深幽。作者所谓“六性融汇”是指小说文本的世情性、言情性、抒情性、传奇性、史诗性、悲剧性之化合;六美并存乃指意美、情美、性美、文体美、结构美、语言美之映衬。依托这些守则,作者演绎了如此一个主体故事——童年的凌荷荷作为观音河上纤夫的祭品,走进了集权帝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风情万状的大生死场。年少的凌荷荷沐浴柳葫芦湾草露炊烟,美丽天真无邪,似一首烂漫又伤感的田园牧歌。情窦初开的凌荷荷在姑州鲁府受阳春白雪的经典教化,理想与浪漫陶冶濡沫,成长为知书达礼的才女,宛若一朵雨霁后盛开的红荷。至此,凌荷荷的命运出现大转折,迈出了更为怆然凄美的足迹。她在欧阳府这官商一霸的土皇宫里,导演了触及社会各角落的惊心动魄的女性火剧。凌荷荷的生命烙印,一直与人性的异化泯灭,与道德的堕落沦丧,与人欲物欲的横流,与政界商界的黑暗腐败,与真假善恶美丑的交错碰撞,与美情美性的崇尚释放息息相关。在欢乐、痛苦、饮恨、抗争、复仇、扭曲、沉沦中毁灭又复生,谱写出半生极为复杂的心灵递变史,也造就了这位巾帼淫杀者异常矛盾的复合性格。凌荷荷呼唤着生,却在观音河岸为自己造了一座花冢,似硕大的乳峰做出复合性的象征——象外之象。
高尚的文学是人学,是人性之学。人类的生活分分秒秒被人性的姿态占据着。文学的人性表达是文学唯一的天职,探索至尊的辉煌神品,要在人类的生活原型中提炼。而性与梦无不盘踞着人生全部时空的一半。性与梦也是鲜活的人性姿态,多彩的生活画面场景。性与梦是生活。没有性与梦的文学,永远是残疾的文学!《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中的性文字,是显明的独创,可说是别开生面。既不是《白鹿原》里那般原生态式的恣肆写实,也不是《废都》里那般《金瓶梅》式的泛滥描红。欧阳泰亨诱奸凌荷荷那一节性文字,笔触细腻,弥漫灵秀之气,比兴连叠,想象纷呈,旋旋化出神奇,执意抵达丑之美、俗之雅。在这部洋洋大著里堪为经典笔墨之一。值得称道的还有作者对梦境的植入,成了这部新通俗小说塑造人物颇有特色的“修辞”手段,提升了小说的表达功能。为作家们的生花妙笔拓展了一块自由神驰之地。“凌荷荷梦录”在全书中有节奏的穿插,抖擞起五十二卷书的精气神,这无疑是《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很大的亮点。如此这般亮点,结成一束奇光异彩,沐浴着整部新通俗小说的情节和细节。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力戒所谓严肃文学中一些作品的孤奥枯涩和玄惑缥缈,也戒通俗文学中一些作品的格调低俗和形式呆板,更戒性文字的自然写实与堆砌渲泄。韩英珊读不懂也自然不喜欢更难摹仿《百年孤独》,但他的新通俗小说里也有近似魔幻处。凌荷荷那场梦游,似魔似幻,是宏篇中的锦上之葩。欧阳泰亨策划的官匪荔月大屠城,亘古弥新,亦古亦新,幅射出批判的锋芒。还有古秋烟醉酒,天书祭魂……,都是饱赏眼福的文字,释放着新通俗小说的魅力。
在大国浮躁的文学界,已为地球堆积了顶极数量的长篇小说,其中只有韩英珊的三部,渺如尘埃,而《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又仅是这三部中的一部,也是肩负双重使命的一部。旨在做引玉之砖,激发《金瓶梅》系列文化创意的繁荣,解放思想,挣脱牢笼,演绎出各类艺术珍品。旨在为通小说正名,渴望新通俗小说阵列跨入新阶段。眼下,文学进入了市场,也在失道。文学的界定宽泛,精湛文本失范,糟踏了小说的神圣,通俗小说已被遗忘,实为消亡!读者朋友,当你读罢《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会意一笑:原来这就是通俗小说,何以言亡?我敢说,垂睑察红尘的老叟韩英珊会睁眼远望,道一声:佛陀救我也!
 
 
 
 
第一情结
 
覌音河的纤夫裸汉从远方的血泊里载来
一个身长荷花痣的小妮子。村妇秦大恩
冲击祭奠被捆在白果树。朔阳石顶夺性
命好戏开场她登台。
 
 
 
小妮子漠然地站在大木筏边缘,全身裸着,白皙的肚脐下方炫着一朵荷花朱砂痣。木筏缓缓逆行,清流溅出一簇簇雪浪花,扑上筏来,在小妮子的脚丫上开了又碎,碎了再开。
老舵手在筏尾仰起脸,络腮胡子如一团乱树根,腰间围着一束亚麻皮子,严严地遮了阳物。南风吹着,胸毛很像扇翅的黑鹰。四肢冒着油汗,目光从雾蒙蒙天空落到光秃的桅杆尖,又移到小妮子身上。他吼道:“快钻到乌篷里去!死神没扯走你,福分在后头哩。”小妮子依旧僵在原处,注视着明彻的的河,水草般的乌发在肩上飘散。
这条观音河是内陆水道。从西方龙眼淖发源,八百里清波注入东方天阳海。中下游一段,由南向北二百里白沙河滩,绿岸花堤夹着一汪流动的玉。水含微碱,捻一颗水珠儿,指尖便滑腻油亮,水又透明,一眼可望到鱼虾草虫。沿岸的原始胡杨林葱茏茂密,随波延伸,林中百鸟啁啾,直唱到天阳海。河面上浮动清新甜润的水气,散发出野生植物的幽香。大木筏正逆水向南,点缀在天然景观中。
小妮子只觉得这一路秀水很好玩。白云朵朵都沉在水中流走了,红嘴鸟带着水珠儿飞走了,岸上的一片淡黄、微紫、浅红,如焰火燃过了....。她依稀记得是住在一座色彩斑烂的院落里,大人抱着她,花花绿绿一群人簇拥着,看过这条河的。银白的沙滩、金黄的月亮、喧啸的林涛、水上的渔火都很悦目。她的手镯和长命锁也似冒着火星 .....天暖得令她身上发躁。娇媚女人把她的衣服脱光了,死去活来地亲吻她,揽在热怀里,让她叫一声“娘”。她知道,这女人不是她娘。端给她一个乳,却吮不出乳汁。另一个乳掩在粗大的掌里,是从那女人背后搭过来的。女人让她叫“爹”。她知道,这男人不是她爹。....她醒来的时候,是在观音河的白沙滩上的,旭日已悬在野胡杨林上了。眼前横着一堆赤裸的死尸,男人,女人,还有抱她到河边来的人。他们仰在地上,腿根里一片血污,女人的阴户塞着一截血肉,男人的阳门盖着一只血乳。她吮过的那娇媚女人的双乳,分明被齐齐割掉了。白沙滩一片血红。她自然是赤裸的,一身血迹,并不知道骇怕,睁着黑葡萄眼,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只是不见了金质手镯和长命锁。就是这大木筏的络腮胡子,靠岸停筏,与他的纤夫们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密林里去。一见她是活着的小妮子,顿时喜得疯狂,童子般在白沙滩上雀跃。他们欢乐够了,给她用河水洗了身,抱上筏来,喝了鲜鱼汤....。这些断续又混乱不清的记忆,似乎被观音河的流水冲得更淡了。
小妮子望望天空,天低了很多,天光晦暗起来,鲜绿的野胡杨林变得苍郁如黛,朦朦细雨洒在河面上了。老舵手一把将她揽在臂腕里,这个看上去不足三岁的妮子,黑葡萄眼里立即溢出惶惑。她被藏进乌篷里。这时,透过白纱般的雨雾,她看到那九根绷紧的纤绳。接着,纤夫们深沉荡魄的低音响起来,在大木筏与白沙滩上重合环绕。小妮子听不懂《观音河纤夫曲》的词意,却被这撼动天地的情调激扬出汪汪的泪。
 
长河漂木筏,纤夫不安家。嗬哟哟,嘿呀呀。
一绳断百结,大汗湿白沙。嗬哟哟,嘿呀呀。
赤贫一如洗,不知有俗雅。嗬哟哟,嘿呀呀。
正面人和鬼,一丝全不挂。嗬哟哟,嘿呀呀。
揉两垛妈妈[1],嗦一阵嘎嘎[2]。嗬哟哟,嘿呀呀。
天不在头上,地不在脚下。嗬哟哟,嘿呀呀。
 
 
唱干了嗓子,老舵手猫腰舀了一黑碗水酒,咕嘟咕嘟灌进嘴里,抹一把胡子上的酒珠,注视了一下两岸:野青杨林上开始耀动鲜绿的水光,雾气在浮涌,南天上露出鱼肚白,雨丝更华亮好看。他呵呵笑道:“徒弟们,天放晴,雨要停,快把纤绳绷紧,白果树渡口不远喽。正好把小妮子供了硕阳石。”话音一落,乌篷里的小妮子顿觉木筏行得快了,老舵手的开怀大笑声令她惶恐....
 
从柳葫芦湾来的妇人秦大恩,赶到白果树渡口时,天已经晴了。太阳照在观音河上,水光白沙耀人眼,原始青杨林滴翠闪绿,白果树银果摇铃,硕阳石道貌岸然。直直的河岸,一头伸到南天边,一头伸进北天沿。秦乐恩披着蓑衣,戴着竹笠,挎着篮子,目光注视着岸边那只小船。她从小长在这河岸上,秦家楼小村紧挨着东河堤,此处河面最狭窄,拉纤行筏不便搭桥,过河靠小船摆渡。渡口因河西岸的白果树而演化得名。她嫁出秦家楼后,家中已没有至亲,只有一个远房的的伯父秦老瘦,年轻时便在渡口撑船,操劳在河面上,花甲白发,吃住在船屋里。秦大恩走进船屋,见秦老瘦躺在坑上,便亲热地呼道:“大伯,我来看你哩。这阵子可旺祥?”秦老瘦咧开缺牙嘴:“旺祥,旺祥哩。没人过河,我拖着条寒腿不自在,就躺下来听雨了。估摸着你会来的,今儿是你嫂娘的生日,上供添坟……”秦大恩道:“大伯就是好记性!我给你老带来刚蒸的馍馍。”秦老瘦道:“你身边五个崽,要吃死老子哩,还从他们牙缝里夺食添补我。”秦大恩从篮子里取出白面蒸的“刺猬”“小兔”“鸽子”。秦老瘦笑了:“你从小手巧,白面团经你一转手就活灵活现有了魂儿。”秦乐恩道:“瞧您老说的,我不就成了神仙!大伯先歇着,蓑衣竹笠放这儿,上完坟我来取。”秦老瘦乐呵呵把侄女送到船屋外,便听到纤夫们的哼吟了。那大木筏和一簇黄乎乎的纤夫,隐现在视野里。秦大恩“哼”了一声,投过鄙夷的目光。她讨厌这些赤裸野鬼,眼不见心不烦,到坟上陪嫂娘过生日,正好避过他们。
秦大恩在东堤下的杂花丛里找到嫂娘的坟。铺了一块粗花布巾子,将篮中的祭品摆出来,把白面做的“红籽石榴”、“大朵荷花”放在中央。那是嫂娘生前最爱吃爱看的。焚香烧纸,嫂娘慈祥的脸似浮在袅袅青烟中。满目油绿,满耳鸟鸣,观音河上的声音一丝儿也闻不到了。当她心满意足、提着满竹篮野菜回到渡口时,却突地败了兴致,那赤裸的野鬼们竟破例歇息在西岸白果树下,大木筏停在岸边。
阳光洒在河上,满河金鳞开。硕阳石的龟头巨顶,喷发着异采,似乎那天上的云,天上的鸟,天上的风,天上的日头,都由它来拔弄。这根光且秃的耸立的石柱,俨然是大自然交响奏鸣的指挥棒,每个音符都向它朝拜。试想倾盒暴雨或冰雹塞空时,它将那雨撞溅成万千碎珠,将那雹迸成飞射的冰花,该是何等地桀骜恣肆!
老舵手领着他的徒弟,在白果树下举行虔诚的祭典。先是每人喝了一碗水酒,后是用水酒各自洗了阳物。老舵手双目放着异采,满脸溢着红晖,健步走上大木筏,钻进小乌篷,把小妮子一臂腕夹了出来。回到白果树下,面对硕阳石,将小妮子高高举起,小妮子惊骇得哭了,哭声立即淹没在声嘶力竭的纤夫曲里。
东岸上的秦大恩大吃一惊。她看到那被举起的孩子,肚脐下一片红,以为是鲜血。耳闻赤裸鬼们面对硕阳石的怪声吼唱,立即意识到那是个妮子,用来做祭石的。她小时听嫂娘说过,没想今日竟被她撞到。她丢掉竹篮,奔向河边,跳上小船,几槁便撑到河心。没待她撑到西岸,那纤夫曲已经停了。九个纤夫背依白果树,面对硕阳石一字儿排开,身下的阳物都挺横了。老舵手逼着小妮子嗦嘎嘎。当小妮子畏畏怯怯地抓起一具阳物,将嘴移上前去时,一只女人的手猛将她拉了过去。满额汗珠子的秦大恩赶到了!她抡出双掌,一溜甩了十八个耳光,把红血印贴在九个纤夫的脸上。秦大恩把纤夫舵手打懵,九具阳物萎缩回去。在赤身裸体的汉子面前,她的脸腾地红了。
秦大恩将小妮子紧搂在怀里,怒视老舵手道:“你们是从哪里把孩子抢来的?”舵手道:“我们男人的事,纤夫的事,你要管?”秦大恩道:“管又怎说,不管又怎讲?”舵手道:“不管,就怎么来还怎么去,撑船走你的人;要管,就将你青藤缠树,缚你一个时辰。这小妮子与我们有缘分,我们救了她,不是抢了她,抢夺来的女子,硕阳石是不受用的。”秦大恩反给老舵手跪下了,苦求道:“你救人救到底,做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舵手道:“你这大妹子快起来!人都有个念头、指望,各信各的神灵,各点各的香烛。我们纤夫八百里水路沉浮,靠得是硕阳石保佑。天下女子虽多,却是抢不得的,多少年难遇这样一次缘分,我们让小妮子救我们哩。你们焚香烧纸为哪个?”秦大恩流出两行热泪来,将小妮子搂得更紧。小妮子终被舵手夺回去,秦大恩被纤夫们用青藤缠在白果树上动不得。秦大恩望望空旷的河面,想喊船屋的大伯,老年人无船怎渡得来,只好不作声,一把火烧在心里,眼巴巴看着小妮子被祭硕阳石。
老舵手把腰间的亚麻皮子解下来,将小妮子拴在一个精壮纤夫的背上。纤夫便向河心的硕阳石走去。观音河白沙铺底平展展,水深不漫肩。白果树下又响起纤夫曲。秦乐恩朦朦泪眼看着小妮子。精壮纤夫指嵌石缝攀登而上,终於到了龟头巨顶,解下小妮子来举了举,把她放在龟头的凹窝里。精壮汉子一伸双臂,从顶上鱼跃而下。岸上的哼唱停了,突发出野性的灿烂的笑。
硕阳石的龟头上,传下如歌的哭韵来……
纤夫们向硕阳石磕了头,欢笑着给秦大恩松了绑,行了大礼,乐悠悠纤动了木筏。秦大恩一直睁着双眼,听着从天而降的小妮子的哭声,望到绿叶间的白果,心中自鸣:“女人就该当是这样?我要救下这小妮子!
秦大恩把一双鞋脱掉,和衣下了水,慢慢向硕阳石靠近。忽听东岸上传来大伯的声音:“恩子?小心点?我撑不得船下不得河,帮不得你,把人急死了!”秦大恩后悔心太急,竟忘记将船撑到东岸,与大伯一起救孩子,那将省去许多麻烦。她已经靠近硕阳石了,不容再改主意。水底虽平展,流水也不急,两腿却是立不稳。好不容易抓住了硕阳石的根,水淋淋爬上去。硕阳石远看是一个光滑的柱,实是嶙峋满身的,她攀岩向上,手和脚哪比得纤夫的坚实,没到半腰便划出了血口,手指脚背都染红了。小妮子哭累了,便在龟头上打盹。秦乐恩听不到哭声,反倒焦急害怕,愈是鼓足全身气力。她从南侧盘旋到北侧,绕着硕阳石探索向上,口里喘着粗气,脸上滚着汗珠,裤脚滴着河水。当她扑到龟头上,跳进凹窝里,便抱起小妮子嘤嘤地哭起来。抹一把泪,才看清小妮子睡着了,肚脐下的朱砂荷花痣正沐着阳光怒放哩。她把小妮子摇醒。小妮子睁开睡眼,脑子里闪出朦胧的意象,那是她最熟悉的面容了。她们相互交换了两朵微笑。秦大恩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包了小妮子,背在肩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是有史来第一个攀上硕阳石的成年女人,此时把多少代女人的屈辱都踩在脚下了,心底腾起一股浩然之气,用力将那龟头蹬了一脚。望望白云,觉得心比蓝天高。再俯视流水,硕阳石如同要向南倾倒了一般,她有些眩晕。秦老瘦嘶哑着嗓子,在东岸上呼喊着。秦大恩闭着眼应道:“大伯,我好着哩!孩子好着哩!”咬牙忍痛,小心翼翼蹬隙扣缝,一节节降到基石上。回头看一眼小妮子,声泪俱下道:“满河涌着这多泪,咋绞不碎这丑石哩!”
秦大恩把小妮子带到西岸,到白果树后拧干了衣裳,一手把小妮子裹进大襟,揽到怀里抱了,一手撑船回到东岸。秦老瘦悬着的心落下来,安慰道:“恩子,你是活菩萨哩。”秦乐恩上岸,不待答话,噔噔跑进船屋,把一个白兔馍馍塞给小妮子。小妮子望着兔馍不敢吃,秦大恩又一把夺回来,顺口说了声“娘喂你”,大口咬了馍,一边嚼着,脸便腾腾红了。她把嚼烂的馍嘴对嘴送到小妮子口中,一口一口,吃得小妮子脸也红朴朴了。秦老瘦进屋来,见小妮子一双黑葡萄眼,脐下荷花痣,一对姣小月牙儿,五对莲籽儿白趾,高兴得说不出话,只在船屋里转圈圈。秦大恩喜眉笑眼问小妮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哪方,凡问什么,小妮子只睁眼不吭。她以为是孩子惊魄未定,转脸对秦老瘦道:“大伯,我收她做个女儿,甭看我有五个儿,土里刨食也养得起她。她跟我,就该姓凌,你看她那一朵荷花朱砂痣多喜人,我生就爱荷,与她真是缘分,起个名儿叫“荷荷”吧。你说哩?”秦老瘦道:“这可是金贵的名。老天爷厚她几分俊美,只怕是个哑巴。”秦大恩不信伯父的话,悦色喊了声“荷荷”。小妮子从这熟悉的字音里似清晰地看到了亲娘的面庞,大喊了一声“娘!”,便扑在秦大恩的怀里。秦大恩哭了。秦老瘦也湿了昏花眼。荷荷扯开秦大恩的衣襟,抱着那颤颤白乳。秦大恩知道自己没有奶水,一种甜蜜的愉悦震摇着全身,把那深潜在灵肉深处的慈爱,全邀集在了面颊。秦老瘦眯眼一瞅,侄女姣好如新嫁娘一般,那一张脸象这昏暗屋里的一朵红睡莲。荷荷吮着干乳听着大人说话。秦老瘦道:“恩子,五月端阳转眼就到,今年风调雨顺,姑州城的庙会定是热闹的。只是这小船拴住了我,年纪大了,明年的庙会怕是熬不到哩。”秦大恩道:“大伯说哪里话来!到时我让大虎来替你撑船,你老人家到会上风光几天。我是不逛庙会的,今年偏要带了荷荷去喜兴!”秦大恩看天色不早,便收拾了竹笠、蓑衣,提了竹篮,离开白果树渡口。
羊肠小道嵌在碧绿的林禾中,斜阳映在秦乐恩的背上。凌荷荷在娘的怀里伸手从篮中抓了一束芑芑草摇着,稚地问道:“娘,去哪儿?”娘答:“回柳葫芦湾。”
 
 
 
 
 
第二情结
 
        薅草扑蝶种花采莲葫芦湾漂泊葫芦谣。牧羊的小妹妹
遭劫贼人装乞丐,又蒙骗了打枣的小姐姐。小哥哥投
火黄蜂炸窝蜂针蛰出了哲学。
 
   姑州城南二十里,观音河东岸二里,有个上百户人家的村子,因柳姓居多,村北又紧贴着一湾清水,水边植满绿柳,柳荫捧着的水泊形似葫芦,故得名柳葫芦湾。春种秋收有满目好景色:村西植玉米一片青纱帐;村东种小麦一片黄金浪;湾北有连片的高粱,穗儿熟红,秋风吹起汪洋的火云;村南依傍金丝枣林,大园小园相挨五里,红枣落杆时节,雾罩雨林,那雾绿中透红,那雨红中透绿。四围田禾反柳葫芦湾严严实实圈起来,只有几条黄土小道从村边蜿蜒而出。豆棚瓜架,春蚕桑麻,大半村民足不出十里方圆,晨闻鸡鸣,夜听犬吠,男耕女织,世代相传。
    柳葫芦湾南岸高崖上,有一溜三间黄泥草房,秫秸篱笆圈起小天井,门前左有一棵梧桐,右有一株石榴。鸡窝羊圈搭在篱笆墙一角。这是柳葫芦湾独门独姓的凌家。凌家的主人名叫凌贵,是个半农半商的人,农忙在家干活,农闲去姑州城里裁缝铺做短工。他性情温和,村里人不分辈数皆呼他“凌裁缝”,称谓里含着对能人好大在景仰。凌裁缝的结发妻子叫秦大恩,顶门过日子,全名叫起来绕口,也是不分辈数地呼唤她“秦氏”,这里又含着一层对独门独姓的轻蔑。凌家夫妇是女耕男织,一城一乡,在柳葫芦湾小有名气。
    凌家的名气多来自秦大恩秦氏。秦氏生得粗眉大眼大脸盘,大掌大脚高个头。年轻时就有几分野性,心却极善良。她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寡嫂过日子,砍柴背禾,养鸡喂猪,洗衣做饭……,家里家外的事都拿得起来,又耐辛劳又知孝顺,寡嫂自是喜欢她。十岁出头,秋天发大水,观音河里急湍滚流,她过河拨青草,不乘摆渡小船来回能在河里游,湿发湿衣上了岸,背一捆淋淋的草,光着大脚板向家走,头上还插一朵野菊。年龄渐渐大了,便再不敢下河了。蹲在家里又练出一手好剪工,过节时四邻八舍都来求她剪窗花。窗花剪得好,还学会了养荷花,於是草屋小院前添了个小荷塘。到了该出嫁的妙龄,寡嫂偏偏得个急症死了。有人来秦家楼给她提亲,说的正是柳葫芦湾独姓凌家的凌贵,一个上无叶梢下无根的光棍。她三分爱慕七分同情,当即点头答应。卖了草房小院,到嫂子坟上烧了纸叩了头,不用唢呐催花轿,背了包袱骑了小驴,独自找上潘家门来。潘贵伸手搂怀里一束花,喜得做梦都笑出声,夫妻恩爱,肚里的花就一朵朵地开。秦氏种着五亩地,还有村南一片枣林,不出几年,便翻盖了三间新草房,凌贵又去姑州城里学裁缝手艺,手里断不了流水活钱,日子过得殷实。村里独姓的凌家,满街响的是秦氏。
    十年后,秦氏身边已有五个“虎崽”,站在一起,便是五个齐肩的少年。那时节,她领着五个儿和新领进家门的荷荷在草屋后坡下的柳葫芦湾东岸,选了一小片洼地,掘深一尺,修起了一个圆池,又在湾与池之间筑了条暗沟,引水入池种藕。她说:“咱凌家添了个莲花般的妹子,正是要养荷哩。”到了夏季,荷叶如碧盘浮在水上,红白莲花竞相开放,香气袭人,惹得村里观莲花的人络绎不绝。她采了莲蓬做了莲籽米粥。五虎兄弟不得吃一口,全让给了荷荷一人补身子。到了秋色满地,秦氏让她的五个虎子踩出新藕,在水中洗净,全分给乡邻尝鲜。秦氏名声大振。村里人尝了新藕,觉得这浅水的柳葫芦湾是个植荷的好地方,第二年便学秦氏,遍种新藕。到了夏季,柳葫芦湾里便萌出碧荷红莲来。四围嫩柳一片荷,蝴蝶也来飞落,鸳鸯也来栖息。柳葫芦湾的荷花开放了两季,秦氏又怀新孕。凌家莲花池的土岸上,长出了一株奇草,茎透明,长叶宽厚,光泽如翡翠,叶梢成紫红。秦氏不信,便随了孩子们去看,果真长得奇。这时,说书艺人古秋烟经过此地,看了这奇草,脸露一丝神秘,笑道:“这是瑶草,这是瑶草。”秦氏回到草屋,当夜生下新婴,是一女子,搂女于怀中,心中暗想:我隔了多年不孕,两年连得二女,这两个丫头来时有缘,生时有奇,莫非她们都有个好富贵,好前程……。越想越爱,就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瑶草”。
    凌荷荷长到九岁,凌瑶草已过了五个生日,凌裁缝为他的两个小女剪裁了新服。荷荷是一身藕合色,瑶草是一身嫩绿色。秦氏很是得意,一手领着一个,把她们送到葫芦湾边上。那里,秦氏的大儿子大虎已札好了筏子,中间放一个柳筐,竹杆点水,含笑等着两个小妹妹去采莲蓬。荷荷和瑶草被大虎抱到筏子上,蜜蜂蝴蝶便跟着她们飞。秦氏道:“大虎子,我是要练练你两个妹妹的胆气,可别吓她们,湿了她们的衣服我可不答应哩!”大虎道:“这浅水淹不到我的肚脐眼,娘尽管放心,快回家为妹子煮莲籽米粥吧!”筏子离岸,荡在荷花间,碰得碧叶上水珠滚来摇去。浪花在筏子边上一簇簇飞着。大虎摘下莲花,给荷荷、瑶草的头顶各插一朵。几个筏子同时向湾中心荡来。水面上飞着笑语。大虎道:“妹子,说个我教给你们的谣吧!”荷荷、瑶草手里举着莲蓬,高声诵道:
 
 葫芦湾,葫芦湾,
葫芦湾落下个葫芦天。
红红艳阳摔成荷花瓣,
煌煌星斗跌进莲蓬间。
呀儿哟,兰天变绿天。
 
寻天堂,寻天堂,
天堂就在这荷花里藏。
撒网的小伙捕鱼的仙,
竹蒿点水任来往。
呀儿哟,天堂没玉皇。
 
找嫦娥,找嫦娥,
嫦娥就在这荷花里卧。
采两瓣荷花红双唇,
剥两颗莲籽眼烁烁。
呀儿哟,嫦娥就是我。
 
小姊妹一气诵完“葫芦谣”,双腮憋得红红,湾北岸上传过她们稚嫩脆亮的回声,沾着水在粼粼的波上漂。荷荷、瑶草在秦氏的怀抱里听了许多民间神话和传说,女娲补天、弈射九日、劈山救母、牛郎织女、木栏从军……这些少男英姿,巾帼风采,陶冶得她们心性刚直,含着勃勃英气。荷荷比瑶草大四岁,自是更聪颖些,心中有了不少善恶美丑的观念。所以在她高诵“天堂没玉皇”、“嫦娥就是我”的时候,情绪亢奋,得意洋洋。在岸上观望的孩子愈聚愈多,都眼馋荷荷、瑶草两姊妹能在水上逍遥游弋,诵谣采莲。她们也拍着手随和着波中的少女,高声吟诵“葫芦谣”。
    采了满满一筐莲蓬,大虎要撑筏子离开荷花丛,瑶草蹲在柳筐一旁,手牢牢地扒住筐沿。荷荷站在筏子头上,遥望岸上的群童,摇着一支莲蓬飞眉笑眼地呼唤着。大虎撑篙用力猛了,筏子一动,竟把荷荷闪落水中。岸上的群童象火烧了蜂窝,齐喊着:“荷荷落水喽!”茅屋里的秦氏闻听,拍着大脚板跑了出来。荷荷在水中翻了个身,昂出头来,伸手抓住了木筏,摇摇水淋淋的头发,眉眼里焕发出水彩,望着大哥呵呵地笑着:“大虎哥,快来拉我一把呀!我没死哩,看把你吓成木头桩子啦。”大虎双手把荷荷抱到筏子上来,见她衣襟袖口裤脚上水珠滴成串,都聚在一双赤脚板上。那双鞋已沉在水里了。瑶草怯怯地望着荷荷道:“姐姐,你怕么?”荷荷笑着摇摇头,那水珠儿又撒在妹妹的脸上了,筏子靠了岸,秦氏走过来,不恼不怒,一臂里抱了荷荷,一手拎瑶草,回头对大虎道:“你牛皮吹破天哩!浅水淹不了你肚脐眼,倒把妹妹放倒在水里了。你呀,就只有一身笨力气!”转过脸来又对荷荷道:“别怕,娘在你这点年纪时,早会下河凫水了。”荷荷道:“娘,你别数叨哥哥,是我没站稳……”大虎扛着一筐青翠的莲蓬,默默跟在娘身后,秦氏听着大儿子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高声说道:“本是村里合养的藕,采得莲蓬自是要分给村里人,还不让那些孩子分着吃了,扛回家来做什么!难怪我说你只长了个空脑壳子哩。”大虎憨憨地笑着放下柳筐,向那群孩子召呼道:“都来呀,分莲蓬吃喽!”。
    秦氏垂眼瞧见荷荷的一双赤脚丫子宽宽大大,心里便醉醉的。女孩子自小缠脚的风气正在盛行,她偏不给两个女儿白布裹脚,松袜宽鞋任着长。看着村里那些女孩子被缠裹得像风前烛,一步三摇晃,心里就觉得好苦。土里后代,土里刨食,少不得风吹日晒肩挑背驮,走两部倒三步,前倾后仰东歪西斜的,不是她凌家的女子。秦氏把两个孩子带进家,脱下荷荷的湿衣,给她擦干了身子,腰里围了个绣红荷兜肚,又将湿衣清水里涮了,晒在日头下,再给她们每人端了碗莲籽米粥。小姊妹喜眉笑眼喝了香粥,那日头下的藕合色裤褂也干了。秦氏道:“荷妮,快穿了衣服,领妹妹牵着羊到村边地头吃青草,顺便也给羊拔把青草捎回来。”荷荷乖乖地答道:“娘,我正想去拔草哩,你听,那可怜的羊都饿得叫唤了。”说罢,一人拎了个细柳篮子,牵了小白羊,齐声欢诵着“葫芦湾,葫芦湾落下个葫芦天……”蹦蹦跳跳出了村。
    荷荷、瑶草刚出了门,秦氏抓了一把红高粱撒在院子里,一群鸡便扑啦啦飞跑来争着啄食。红冠锦翎的公鸡乘机踩在母鸡背上扇着翅子“作爱”,像霸山称王的贼首般骄横。秦氏笑着骂道:“贼不要脸的花花公子!”这时,篱笆外传进一个中年媳妇的笑语:“哟,秦氏家里还藏着花花公子哥儿,领出来看看吧!”秦氏粗眉大眼笑来,说道:“原是秃二家媳妇。我这尖嘴锦毛的‘公子哥儿’送给你搂着,你睡得日头晒了屁股,好给你打个鸣哩!”秃二家媳妇走进院来,笑着答道:“秦氏好一张刻薄的嘴。这尖嘴野汉子还是你留着好,省得凌裁缝不在家,你夜夜空被窝。”秦氏见这媳妇手里拿着一方红纸一把剪,便道:“谁家有了喜了?”媳妇道:“俺家秃三兄弟过两日就成亲,大嫂是个八杆子打不出屁响的人,家里家外只唱我二嫂的戏,快给俺剪个双喜鸳鸯贴在窗上。”秦氏把秃二家媳妇让进屋里,推开手里的活,不一会便剪出一对交颈鸳鸯窗花来。秃二家媳妇恭维道:“秦氏人缘好,手又巧,身下五虎两枝花,柳葫芦湾都没你这般福气哩,好心人有好报,大富贵在后头,不信走着瞧!”秦氏道:“我信,我信哩。”
    荷荷、瑶草过了自家的荷花池,走到村外的小白杨林旁,这里芳草萋萋,野花也长得茂盛。把小白羊拴在柳棵子上,俯身拔青草。青草装满了两柳篮,小白羊也吃得肚儿圆。姐妹俩见阳光温柔清风徐徐,便在草丛野花上扑起蝴蝶来。一个红翅虎斑白纹大花蝶从远处翩翩飞来,落在草尖上。他们匍匐着去捂,那蝶惊飞了又落,落了又飞,荷荷道:“瑶草,抓住这个蝶,给娘做样子,给村里人剪窗花该多好!”他们追到一条羊肠小道边上,那蝶赶跑了一只蜜蜂,落在花蕊上,抖着双翅,荷荷脱下了一只花鞋,机敏地将蝶扣在鞋窝里。瑶草高兴地跳起来,叫道:“捉住了,捉住了!”荷荷用指尖捏着红蝶的双翅,站起来穿了花鞋,见路旁一个中年男子在远处里徘徊,污眉脏眼,破衣烂衫,肩搭一个粗布袋子,像个商贩,又像个讨饭的。荷荷领了瑶草,扭身就向回走。近处里响起村夫吆喝牲口的喧哗,那人便抽身匆匆走开,消逝在青纱账里。这个异乡人的异常神色,使金莲惊惑,然而一捉到红蝶儿,便又兴高采烈起来。两个人走回去,挎了柳篮牵了羊,给娘献红蝶去了。
待枣林红透,趁天高气朗之时,村里便要忙活一年一度的“红枣落杆”。这一天,秦氏带五兄弟去打枣,荷荷执意要去,只好把瑶草留在家中。凌家的枣林有两块,一块离村较远,在横穿枣林的南北大路西侧;一块离家近,在黄土冈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先来到路西枣林。大虎二虎象金丝猴,一人攀一棵,纵身爬到半天云里,摇动树枝,红雹绿雪满地落。荷荷双手抱着头,笑得银铃般响,红枣在她头上欢蹦乱跳。秦氏笑道:“快捡枣呀,我的傻闺女。”荷荷顾不得答话,一迭声叫道:“大虎哥,我也上树,我也上树!”大虎应道:“这哪是小妮儿干的事,树皮咬掉你小脚丫,葛针扎你个双眼瞎,不行不行。”荷荷急得脸腓红,眼角挂着泪珠,喊道:“我偏要上,你能上,我也能上。”说罢便搂住那树杆,真的要攀,大虎连声道:“先别急,你在树下张开嘴,要能接住我给的枣,吃下去,就让三哥把你托上树来。”荷荷高兴得拍手,退出几步,仰脸张嘴望着大哥。一颗红枣落下来,不偏不斜,恰被荷荷接在嘴里。边嚼边喊道:“三哥快抱我!”荷荷站在树丫上,摇动小枝条,红枣又一阵哗哗落下来,荷荷在绿叶里颤颤悠悠,咯咯地笑。秦氏仰脸笑道:“你个好强的闺女。”
    西北天边飘来一片黑云,大虎从树上下来,又接下金莲,对秦氏道:“娘,咱先把这几袋枣抬回去吧,说不定要下雨哩。”秦氏赞同,说要留下两个再找找树梢上的枣儿。金莲道:“就留我和二哥在这儿吧,一个树上,一个树下。”
秦氏他们走后,荷荷听到身边嗵一声响,回脸一看,是二哥从树上跳下来了,见他伸着拳就把一个陌生汉子击倒在地。那汉子怀中抱着的小孩皮包骨头,被吓得哇哇直哭,破篮子和打狗棍子扔在地上。荷荷知道是四乡里串门要饭的,遂一脸气恼,站在二哥身前,握着小拳头嚷道:“你不可怜他,还要打他?”二哥道:“他偷吃我家的枣,怎么不打?”那汉子爬起来,哄着孩子,泪汪汪道:“小哥哥息怒,我连上树摘个青枣吃的劲儿都没了,孩子他娘饿死在路上,我是饿极了……”看着这汉子满身褴褛,目如眢井,荷荷倍感可怜,遂从竹篮里捧出枣来,对那汉子道:“大叔,你吃吧,吃吧。”那汉子接了。二哥也低声道:“大叔,是我不好。”说罢,又纵身上树了。这时一声雷滚过天空,催下一阵急雨。二哥缩在树冠里,无声无息。那汉子抱着孩子,贪婪地吃着红枣。荷荷却撑着自己的衣服给他们挡雨,两绺青丝和眉毛上聚满小水珠儿。阵雨倾刻而过,阳光又洒进枣林,那汉子道:“好妹子,真是个小菩萨,俺一辈子忘不了你。”遂捡起棍子破篮,抱着孩子又上路了。
    荷荷向枣林外的路上一瞅,见一个中年汉子两手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孩站在那路当中,孩子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穿的宽衫子,乱发如草,心想:“那大叔想必也是讨饭吃的,那小妹妹怕是饿得不能走路了。我何不送她些红枣吃,娘常说女孩子要有女观音菩萨的心肠。”于是,提了一小篮红枣追出枣林。这时,两汉子已会在一处低声说着话。凌荷荷走过去,一瞧着那汉子,顿觉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对那要饭的说道:“把这些枣带上给小妹妹吃吧。”那汉子也不正眼看荷荷,只道:“小妹妹心真好,俺这孩子是饿昏了。”荷荷看那孩子,满脸乌黑。紧闭着眼,头发里粘着稻草屑,和她的瑶草妹子面容相似,心越是同情。眼巴巴看着两个汉子,抱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走了。待她回到枣林,再看这讨饭的,眨眼间都不见了,心中便涌起一阵忧伤。
    秦氏带着四个儿子笑呵呵转回来,进林子一见荷荷眼有泪痕,惊呼道:“闺女,这是怎么啦?是二哥欺侮你了?”二虎在树上大声道:“妹妹是可怜刚才那要饭的。”秦氏道:“荷妮子好心肠,要是我,也这般哩”说话间,五虎呼哧呼哧跑进枣林,话语带着哭韵:“娘,你让我去找瑶草,那小白羊拴在树上,瑶草不见了,地下扔着她的裤褂,我喊破了嗓子……”秦氏大惊,瞪圆了眼,双手抢过瑶草的衣服道:“瑶草没了!你到湾边看了没有?”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围到秦氏身边来,急得竖眉红眼,大虎道:“该不是被人拐走了?”听了大哥这一句,荷荷心中一震,随口说道:“娘,刚才有个讨饭的,抱着一个女孩,脸乌黑,倒有几分像妹妹哩,莫不是……”秦氏拍掌道:“荷妮子说得当真?”荷荷点点头,眼中的泪影也干了。秦氏大声对五个儿子道:“还不快给我去追!”于是,五只虎如从莽林下山,向那大路上奔去。
    凌荷荷从娘手中接过妹妹的衣服,抱在怀里哭起来。秦氏道:“哭什么!你咒她死啊……” 荷荷不哭了,呆呆地立着。秦氏道:“十有八九是被人活活抱走的,几十年没有的事,如今又时兴了。抱孩子卖到马戏班子,披猴皮,人面兽身。”说到这里,秦氏的眼角滚出泪来。
    瑶草失踪,果然被秦氏说中。五岁的孩子独立留在家里实在也耐不住,一时高兴,就牵了小白羊,仍到和姐姐扑蝶的地方去玩,还想自己扑一个更大的红蝶回来。她正在追蝶时,背后伸过两支手把她抱住,立即使了药,没等她喊出声来,已经昏迷在中年汉子的怀里。那汉子从袋里掏出一把黑灰,抹了瑶草的脸,整乱了她的头发,剥光了她的衣服,用一件长衫裹了匆匆忙忙上了路。
    五虎兄弟大汗淋淋追了一程,见前方一块高粱地边上,那两个偷人的汉子正在歇息,便喊叫着扑上去。两个贼人闻声立即抱起孩子惶惶而逃,像落网的兔子,一跳三尺远,其中一个逃得快些,眨眼隐进高粱地里。五虎兄弟很快将贼汉围住,搂腿抱腰按臂膀,如一条粗绳捆住一般。大虎一把夺过那孩子,抱在怀中细看,喜道:“是妹妹,是妹妹!你们给我狠揍这个贼王八!”四个弟兄一阵拳打脚踢,那汉子没法还手,被打得鼻口流血,瞎了双眼,断了四肢,气息奄奄瘫在地上。大虎道:“五弟,你快跑回去告诉娘,瑶草找到了。”又向那贼汉脸上唾了一口唾沫骂道:“贼王八蛋,你在这里喂野狗吧!”他们抱着妹妹取了自家的红枣向回返。瑶草的身骨软软的,仍是昏迷着。大虎的泪珠落在妹妹乌黑的脸上,那小脸被泪洗成白花黑花。这时,东边的官道上扬起了漫天的黄尘,踏踏的马蹄声如疾风般越过青纱账,五虎兄弟转脸惊望,那尘烟里露出黑色的马队,骑士绵皆为乌衫,如一簇黑流星划过去。大虎道:“这是黛林黑帮的人,不知何处要遭殃了,咱们快走吧!”
    秦氏领着荷荷迎在半路上,把瑶草紧紧搂在怀中,脸伏在女儿的头上,只道:“是娘不好,娘不好,娘不该把你单个放在家里。娘不好,娘不好。”大虎道:“那两个家伙都是贼,只可惜漏掉一个。娘,我们兄弟把偷妹妹的贼打了个多半死,解了恨!”二虎道:“我后悔在枣林子里,没一脚踹死那个讨饭贼,你看他装得多可怜!人面兽心的狼!”秦氏道:“解了恨也就罢了,要真打死人家,便欠了一笔人命账,阳间里不算,阴间里也要算哩。瑶草怕是被他的蒙汗药蒙昏了,他不会整死人的,要不,他偷个死人去做什么!你们放心,她会缓过来。咱们今日不打枣啦,回家!”
    秦氏给瑶草洗净了眉眼,梳理了秀发,换上了新衣,安放在坑上。荷荷在一旁守着妹妹,眼直直地盯着妹妹的脸,心中默默叨念着:“我好心好意可怜的,原是偷妹妹的贼,假的,假的,骗了我。那个小妹妹,好惨呀;要哭一辈子的……”荷荷不吃不喝同娘一齐守着瑶草,直到后半夜,瑶草才缓缓睁开眼睛,秦氏乐了,忙去为女儿点火温莲籽粥。瑶草转脸望一眼灰暗的油灯,抓住荷荷的手道:“姐姐我怎么在家里躺着哩,咱的小白羊哩?”荷荷道:“你是被坏人拐骗走了,是五个哥哥把你给追回来的。”瑶草听了,吓得哭出了声。秦氏端着粥过来,将瑶草揽到怀里,哄道:“都好好的了,还哭什么,来,喝点粥,压压惊。都怪娘不好,娘不好。明日娘不出门,守着俺瑶草,让哥哥姐姐去打枣。”
第二天,秦氏和大虎有事在家,二虎带着兄妹五人来到黄土冈枣林。林中有一棵百岁枣树,树身合抱粗,树洞可藏人,曲干虬枝,叶繁枣密。树洞里一代代繁殖黄蜂,世人都不敢攀登,任红枣自生自落。人不触犯黄蜂窝,黄蜂与人安然共处,虽在枣林攀枝打枣,也无危险。遇有犯者,黄蜂便倾巢而出,蜂拥追击,如被毒针蛰伤,重可毙命。人故惧而远之,戏称为“黄蜂树”。秦氏千叮万嘱,不准惹黄蜂,这潘二虎却偏要试试,想一把火把这黄蜂灭绝,便半路里装了一口袋麦糠。荷荷不解其意,好奇地问道:“二虎哥,扛一口袋麦糠干什么?”二虎道:“甭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好玩着哩!”登上黄土冈,来到枣林的黄蜂树前,二哥便让弟弟妹妹隐藏起来,他脱掉上衣,顶在头上,取了口袋,便向树洞里塞麦糠。荷荷这才猛醒,便跑过去拉住二虎的手,急声道:“你疯了,不要命啦,娘不让惹蜂子……”二虎不答话,抱起荷荷便跑到远处的枣林背后,吼道:“你要再动一动,我打死你!”说罢又跑到黄蜂树下,点着了一把火,树洞立即大火熊熊。没死的黄蜂从树丫的洞里飞出来,立即结成一片黄云,只追二虎,二虎被一块树根绊倒,荷荷急得跺脚,急忙向黄蜂树跑去,用小身子掩护哥哥。荷荷只觉背上几阵尖痛,二虎道:“不要动,要装得像死人。”荷荷咬牙忍痛,和哥哥紧紧搂着。躲在暗处的三兄弟,见势都脱下上衣,拎在手里,呼喊扑打着冲过来,他们乱摇乱晃,把飞在金莲身旁的黄蜂都引过去。三兄弟扑扑打打,叫叫嚷嚷,把黄蜂引到远处去了。
    黄蜂树洞里的火熄灭了,余下的黄蜂陆续飞回巢里。潘二虎把荷荷扶起来,忙看她的后背,见被蛰的地方乌黑肿胀,荷荷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双手握拳,捶打二哥的双肩:“你不把黄蜂惹恼了,它们能蛰你吗?是你逼的。”二虎道:“是我不好,我不好,你打吧,狠狠地打,行吧!”这时三兄弟也回来了,都难过得低头不语,枣未打成,烧蜂取乐也没乐成,倒惹了一场祸。凌二虎背起荷荷,四兄弟灰溜溜地回家了。秦氏又是疼,又是气,设法给荷荷吸毒养伤。荷荷呆呆地坐在天井里的石榴树下,小小的心灵,倒可怜起那些黄蜂来,低声喃喃道:“不欺侮它们,它们是不蛰人的,它们飞来飞去,挺好看呢,偏要用火烧它们作乐,让它们死在火里,多冤枉。”秦氏道:“荷妮子的心是金子哩,不象你二哥缺肝少肺的,任事不动个心思。”说罢,从树上摘下个大石榴,放到荷荷手里,又道:“今年让你尝个鲜,收下的石榴不准你二哥吃。”荷荷甜甜地笑了,摩挲着石榴心想:“你不给,我给。”
    柳葫芦湾村南的枣林,收净了红,留下一片残绿,家家的屋顶上摊晒着滚圆的枣子。昼夜间的半空里响着南飞的雁声。潘家的小荷池里,叶稠枝枯,水也耗尽,露出青灰色的泥。是踩新藕的时节了。自从瑶草被拐骗了一次,哥哥们怕再生意外都不让她出门,连金莲都不准离家远走。秦氏却道:“你们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哩,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来那么多坏蛋,黑白里揪着心,活着还有啥意思。别怕,眼里紧着点就是了。”金莲又领着瑶草高高兴兴去踩藕。秦氏粗眉大眼全笑开,站在池边上飞针纳着鞋底子,看着五个儿子赤脚光背,在灰泥里将那一臂长的藕,一条条捞出来。金莲眼馋,也光了脚板跟着哥哥踩藕。姐妹俩,一个岸上,一个池里,齐口唱起“葫芦谣”:“葫芦湾,葫芦湾,葫芦湾落下个葫芦荷花开……”引得柳葫芦湾里的踩藕少年也亮开嗓门唱。在一片“葫芦谣”声里,说唱艺人古秋烟身背三弦、大鼓,走进了柳葫芦湾。
 
 
 
 
 
第三情结
 
 
“书怪”携盲妻遍采乡情,三弦鼓板说书。
暮秋金风十里月朦胧追天灯黑狗扑少女。
亲父状告亲生女小姐爱长工血溅断头台。
 
 
 
   古秋烟在百里方圆的姑州地面是个有名的“书怪”,尤其在民间,他的姓名可算得上家喻户晓。他本是一个文雅书生,娘胎里自是白眉白发,面如赤火。生在贵门,锦织素衣,独根独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之他聪颖勤奋,八岁便熟读四书五经,十岁便填得一手好词。相学名家都说他能在仕途里腾达,父辈便将他视如明珠,破费家财供他读书。古秋烟遍读古籍,过目不忘,一心倾注在学问上,二十岁就通古揽今,把红尘看破,以为这血腥气的人间,只不过是人吃人罢了。秦皇一统天下,天下吞于一人之口,龙袍缠身,宝座高竖,皇权至上,天子为神,至今千余载,承袭秦政,改朝更帝,皆为大盗贼,大恶霸,人间黑白曲直,都由那一口论定。于是天下庶子,成了天子的羊羔,他想吃哪块肉,随意来割,割下你的肉,还要你高呼“皇恩浩荡”。圣天子所有的假话都是圣旨,他放的臭屁都是福音。人间便是凝固成严冰,他赶扑所有化冰的火星。他把庶民都视为香柱,用他的权杖在香柱上敲击烟火,神烟袅袅千载不绝,他喜欢普天下全是奴隶,他把牢笼打扮的象天堂一样美。他可能干一点好事,但他终归是个罪人。他愚昧了庶民,庶民便没有胆量推翻他的宝座。他全身的汗毛都是剑戟……。古秋烟恨透了皇帝,他自然轻蔑仕途,他为何替圣天子做犬马?然而在二十岁那年,他却告别了生他养他的古官屯,赴皇都应试,行前给父母留下一信,说他如上了龙虎之榜时,方可拆看。取了金银,离开了家门。在皇都连考几榜,一甩白锦袖,便直下江南,遍游山川去了。古秋烟果然中了头名进士。喜报喧嚷来乡,父母拆那信看时,一纸笺上写了四个字“我不做官”。当场便把一双父老气死在喜堂上。古秋烟在江南游了整整一年,广交文士侠客,清贫如洗,随身惟有一把三弦。回到古官屯家中,知其详情,惨淡一笑,到了父母坟上落了一把泪,燃香烧纸,报了养育之恩。古秋烟失踪,古家主人双亡,家宅也便被村人瓜分占用。古秋烟并不计较,只索回一间小屋,做存身之地。从此浪游四乡,偶而回到家里来,也只关门闭户,铺纸著文,一伏案便几天几夜,饿了就向乡邻讨点饭吃。
   古秋烟在江南浪游时,听遍市镇乡村的书场,这些中篇书段子,尽是说人间悲欢离合,讥讽时弊的故事。他立志把这些段子形诸文字,加工润色,留给后世,极力批判扬喻,驱赶黑暗,召示光明,启迪人的灵性。回乡不到一年,他整理出厚厚三十卷文稿,定名为《秋烟小说》。闲来便背了三弦野游四方,把撰好的书卷,唱诵给平民百姓听;也向老伯老嫂广采民间传说,然后返回他那间小屋,写成书稿。不出几年《秋烟小说》已续至百卷。他自慰道:“我这百卷书是民间实情录,非是那御笔钦定的正史,尽是涂脂抹粉的屎尿片子。为后人在此存照,死而无憾。”
    完成百卷《秋烟小说》的那年初秋,一日风雨大作,斜雨打破了窗纸,屋顶也哗哗地漏水,古秋烟将身伏在案头,护着百卷书稿。突然,有一女子水淋淋闯进门来,穿一身雪白的孝衣,乌黑的散发披在肩上,胸前有一条长长的血迹,鲜红如舌。不信鬼神的古秋烟把脸吓紫了。
   这女子便是肖佩珠。
   肖佩珠是皋棠州南镇人,这镇店一里铺面小街,建在高土岗上,镇东紧临徒骇河。肖佩珠的家便掩映在河岸的柳荫里,两间秫秸黄泥窝棚,一张渔网,一只摇橹小船,自幼随父漂在水里扑鱼捉虾,天生一付好嗓子,摇橹拉网,哼一曲渔歌,满河里荡水音,那白条鱼儿乱跳乱蹦。日夜沐着徒骇河的水气,调理的她好眉清目秀,两腮红润。河风吹出她苗条腰肢,春不醉人她醉人。十八岁那年秋夜,洪水从上游扑来,窝棚立即成了水泽,波浪滚着黄浆,老父溺死在梦中,她哭着挣扎出来,那小船正在眼前不远处漂摇,她涉水过去,爬上木船,又一股洪水扑来,将窝棚封了顶。她在船上哭爹哭红了眼,火攻心,气蒙眼,一只眼失明了。拨船摇橹,顺流而下,眨眼出了县界,搁浅在一座石桥傍的苇地里,一个老艺人过桥,看见了木船,把她搭救上来。她跪在桥头,认这老艺人为义父。老艺人知她有一付金嗓子,记忆力又好得惊人,就把自己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传授说书的演唱技艺。父女辗转到姑州地面时,肖佩珠已成为才貌双全的艺人,唱一路,红一线,他们已闻古秋烟大名,想会一会这个“书怪”互补技艺。
   姑州地面上有个小土匪窝子,断路行劫发小财。父女俩被抢劫到土匪窝里,见他们是一无所有的穷艺人,便让他们在土匪窝里开场献艺。肖佩珠为尽早脱开魔掌,便施出真本事说唱,以求得土匪放行。她说的情真意切,那风姿便愈显得楚楚动人。小头目喝断歌音,欲要肖佩珠做他的老婆。义父哪里肯答应,便斥骂他是无耻之辈。小头目怒眉一竖,掏出刀子就把义父捅死了。肖佩珠扑在义父身上痛哭,哭着想出一条计来,便收泪说道:“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才行:一要给我装扮孝衣,厚葬义父;二是大办酒席,行戴孝花烛。”小头目允诺了。肖佩珠穿了重孝,葬了亲人,行戴孝花烛礼时,土匪皆喝得醉。她持刀捅了小头目,血溅红了前胸,趁黑夜脱了身。当她找到古官屯时,突然风雨大作……。
   古秋烟听了水淋淋的女子述说自己的身世,句句话都如歌如乐般动听,心中立刻就有了几分爱慕。言道:“难得你一片真情,让你受了风雨之惊,实在疚心,我秋烟不才,很需要人帮衬,如不嫌寒舍清贫,就齐心砥砺技艺吧。”肖佩珠闻言露出笑容来。古秋烟取了巾子为肖佩珠擦头,又找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暂时换了。风缓了、雨小了。古秋烟烧了热水,让她喝下驱寒。肖佩珠穿了锦织素衣,坐在古秋烟对面,眸子里含着灼热的柔情。在古秋烟身上,霜眉雪发间,她看到了大自然幻化的各种美丽的色彩。古秋烟暗中试她的才华,便揽过三弦,邀肖佩珠唱书。肖佩珠亮开歌喉,一段“孟姜女哭长城”唱得眼泪纵横。古秋烟被她的才华降服,立誓从此由他编书,佩珠说唱,并肩唱醉天下,唱醒人间。肖佩珠遇到这样一个知音,自是满口答应,愿与古秋烟兄妹相称。
   两人相见恨晚,正谈得心心相印时,肖佩珠突然缩眉咬牙,冷得全身颤抖,继而又高烧不止。古秋烟冒雨请医未归,肖佩珠已是双目失明了。吃了几付中药,烧退了,视力却无法恢复。古秋烟一把搂过伤心落泪的肖佩珠,微颤着双肩道:“你做我的妻吧,我服待你一辈子!”肖佩珠紧搂着古秋烟的脖子,失声哭泣。肖佩珠有了丈夫的体贴慰藉和渊博学识的滋养,说唱技艺愈是炉火纯青。夫妇形影不离,一担行李为家,把个姑州的村村镇镇都说唱遍了,他们认识了成百上千的穷朋友。所到之处,凭古秋烟的雄辩之舌,为人排忧解难,婆媳不睦,姑嫂吵架,都愿找古秋烟夫妇评理。不久,他们又收养了一个叫文儿的孤女,这个流动的说唱艺人之家,更多了一层温情。
 
   柳葫芦湾的人闻知古秋烟夫妇住下说书,天未傍黑,便炊烟缭烧起晚饭来,农夫们在田里也赶牛撵驴提前回家。秦氏锁了门,被五虎兄弟两姊妹簇拥着。抢先来到书场,坐在前面。大半圆的月亮照着场院周围的麦秸垛,秫秸堆,场中心坐满了男女老幼一片人。村里打更的,敲着棒子沿街串,提防坏人打劫。
   凌荷荷坐在秦氏的身侧,披着爹特意为她裁缝的金边紫红斗篷,眸子在月光里亮烁烁的,盯着古秋烟一家,见肖佩珠肃穆地坐在木凳上,服饰浸了月色,素得象束兰花。她觉得这个盲妇人很可爱,也很可怜。自己紧闭了双眼,如同沉在黑洞洞的深井,心中叫道:“我的娘哎,可不能没有双眼。看不见天日,我会急疯的。”睁开眼,再望那爆出微笑的肖佩珠,便油然升起一缕崇高的情思,这个盲妇人为何能如此安详啊!荷荷悄悄对秦氏道:“娘,眼珠要是能摘能换,我想送给她一个哩!”秦氏道:“痴傻的荷妮子,眼里一泡玻璃水,要能摘,我早摘给她了。”荷荷道:“娘舍得?”秦氏道:“我还有儿女七双眼哩!”
   鼓板三弦响起来,肖佩珠甜润脆亮的金嗓子,顿时把全场人镇住了。凌荷荷听过神女的传奇,却没听过女人做皇帝的故事。古秋烟编撰的“女皇武则天”,不是颂赞皇权,而是歌颂女性。女人也能坐江山,女人也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凌荷荷听着肖佩珠说唱的武则天,像头顶上的月亮一般明丽。那说那唱极尽描绘人和景夺目的颜色,在这个盲艺人面前的漆黑幕账上,铺开了一幅灿烂夺目的画卷。肖佩珠和武则天在凌荷荷的心中搅起了彩色的旋涡,仿佛她乘了彩舟,漂遥进那个深幽、可怖的皇宫……说到揪心处,正当半夜鸡叫,于是停弦收鼓散了场,待到明晚再续。……
   凌荷荷躺在坑上,靠着秦氏,心思仍留在书场里。月光照进窗,清幽醉人,荷荷轻声问秦氏:“娘,我能成武则天吗?”秦氏道:“瞎说!柴禾妞儿,土里刨食的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娘怎能生出个女皇来?快睡觉!”
翌日,秦氏炸了裹鸡蛋的焦黄藕合,请古秋烟一家来尝鲜。凌荷荷远远地迎出去,领了肖佩珠的手,仰着脸叫“婶婶”,肖佩珠听到荷荷的嗓音含着金属声,停下脚步,用双手摸着金莲的青丝、脸腮、眉宇里溢出喜气来,对古秋烟道:“秋烟,她一定是个漂亮伶俐的女子,像我心目中的武则天。”古秋烟道:“你比有眼人看得还准。”经肖佩珠一说,凌荷荷忽闪着大眼睛爆出两朵泪花,她紧紧地抱住肖佩珠,仰脸道:“婶婶,你真好!我把一双眼送给你吧,你是最该有眼睛的。”肖佩珠闻听,深深地动了情,说道:“这小侄女的心是花做的。文儿,你与这小姐姐结识结识吧。”文儿拉起荷荷的手,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义母。进了凌家篱笆小院,荷荷、文儿、瑶草各摘了一个大红石榴,在院子里欢笑。秦氏在屋里,粗眉大眼满是喜,向古秋烟夫妇述说了荷荷送红枣,瑶草被拐骗,五兄弟追贼一节始末,白眉红颜的古秋烟听得入了迷,暗暗打着复稿,他编了一个新说唱段子,名叫“凌荷荷红枣济贫,五兄弟救妹追贼”只是当面没向秦氏说破。凌家五虎兄弟从田中回来,十一口人团聚,欢欢乐乐吃了一顿香藕。
   到了晚上,明月高悬时,书场又开,秦氏全家仍坐原位。鼓板三弦一响,肖佩珠唱了这段新书段子,全场人立即骚动起来,都窃窃私语,赞金莲好心,叹瑶草不幸,骂贼人恶毒,颂五兄弟勇猛。都说:“有好心,还要识好人。”古秋烟眼见反响很大,自是豪情洋溢。凌荷荷脸上如烧着一团火。她被编进书里,像武则天一样,被肖佩珠唱成一朵鲜花。她醉醉地贴着秦氏,一簇簇喜泪花开出来。从此,秦氏一家的名声便传扬在十里方圆的乡间了。古秋烟也得到新的启示,每到一村,即访百姓新奇之事,当即编成书段子说唱。肖佩珠愈是老百姓心中的明珠了。
   古秋烟夫妇在柳葫芦湾说了几天书,唱完了武则天,又辟新书场去了。秦氏提了一篮秋石榴送给古秋烟,带全家送他们到村外。凌荷荷嘤嘤地哭起来,瑶草见姐姐哭,心中一酸,也落下泪来,文儿拉着荷荷、瑶草的手,难舍难离,泣不成声。肖佩珠道:“小侄女,我们还唱回来的。”秦氏道:“秋烟兄弟,佩珠妹子,咱们是一家人哩!”
   到了暮秋时节,五谷收尽,旷野只剩一片金黄的泥土。凉风嗖嗖,大雁排空。柳葫芦湾的孩子们该玩“追天灯”了。这种秋收乐,大人们都喜欢参与。天灯制作简单,找来竹篾,扎成球形,留出底座,糊以各色彩纸,放入灯碗,注油入蕊,点燃则可飞升入空,顺风向徐徐游动,谓之“天灯”。孩子们跟天灯踏野,追逐欢叫,谓之“追天灯”。有时一追十几里,或灯油燃尽,自灭自落,或不幸半空燃成一炬,追不到灯毁兴散,不肯罢休。暮色苍茫中,天灯漫游田野上空,实为壮观。
   往年追天灯,秦氏不准荷荷出门。今年则不然,荷荷学了剪窗花,双手剪了一对大狮子,贴在哥哥扎的天灯上,绿底红狮,又添几分俊气。荷荷赖着秦氏,黑天白日闹着去追灯,被缠不过秦氏问道:“追灯跑路,你身单力薄的妮子能跟得上?”荷荷道:“我拚命跟,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还会打滚哩!”把一家人说得哈哈大笑,大虎道:“跟不上我背着你!”秦氏道:“那就依她这一次。”荷荷欢扑在娘怀里。
   追天灯的日子终于盼到了。西天落霞,暮色里金风飒飒荷荷跟着五个兄弟绕过葫芦湾,在北湾崖起灯。一村稚童黑鸦鸦围了一片。大虎点燃灯蕊,光焰熠熠,天灯象一块绿翠翡球,在一阵欢叫声里飘离地面。荷荷眼瞧那一对红狮子飞上天去,欢喜得泪花闪闪。天灯向北飘游,地上孩童狂奔,荷荷卷在这人群里,一直追了四五里。五个哥哥的心全系在天灯上,一时把妹妹忘得干干净净。人流沿着观音河东岸向北追赶,从一个村边漫过去,金莲荷荷实在跑不动了,渐渐被抛在后边,她望着天灯,听着追天灯的沸声渐渐远了,仍鼓着劲向前跑。猛不丁儿从一家大门里蹿出一条黑狗,把荷荷扑倒了,她顾不得叫喊,两手乱抓,两脚乱踢,黑狗拚命咬住她的衣服,上下撕得稀烂。这时,北边跑来一壮汉,扬起手中木棒狠狠朝狗抽去,黑狗惨叫,忙松开她的衣服,摇着尾巴回门洞去了。壮汉愤然道:“狗财主专养恶狗伤人!”
   壮汉扶起荷荷,见她头发蓬乱,满脸泥污,连声问道:“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荷荷答道:“柳葫芦湾。”说罢,又哭起来。那壮汉道:“小妹妹不要怕,我正好路过你们村,把你送回家去。”壮汉给她理好头发,拍去身上尘土,背在身上。荷荷的双臂搭在壮汉胸前,四肢无力,象死人儿一般。
凌大虎带着一村稚童,追出四五里地,突然想起妹妹来。在人群里找遍,不见她的影子,心里焦急,便折头沿来路向回跑,随跑随叫,气喘吁吁赶回自己家中,一进门便怔住了。
   壮汉已把荷荷交给秦氏,秦氏顾不得道谢,把荷妮子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为女儿验伤,知皮肉完好便松了口气。抬头见儿子闯进来,厉声斥道:“你干得好事,看我不跟你算账!”凌大虎得知了详情,双腿跪在壮汉身前,叩头相谢。壮汉拉他起来言道:“小妹没被咬伤,已是万幸,我顺路背她回来,人之常情,我还要赶路回家。”这壮汉姓白,人无定影,终年在外打短工。秦氏又千留万留一番,壮汉执意要走。荷荷走过去,把长命锁从脖子上摘下来,跪在壮汉身前,扑簌簌滚泪道:“好心肠的白哥哥呀,你收下这金锁留个念想吧。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罢,一头叩下去。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凌贵骑着黑毛驴,从姑州出来,沿观音河岸向南行,离柳葫芦湾不远处,才赶驴下堤,上了羊肠小道。他肩背褡裢,里面装着几斤白生生红尖嘴秋桃儿,手中提着一个天灯,这灯已经残破,只是那对栩栩如生的大红狮子还完好无损。到了家,见荷荷在秦氏的怀里无精打彩的,便举起天灯道:“荷妮子,看爹给你从天神手里夺了个天灯来,你看这对狮子,是王母娘娘剪的哩,多精神!”荷荷一瞧那灯,“噗哧”一声笑了。秦氏道:“你的眼睛遮了鸡毛哩,这是咱荷妮儿剪的,还一口一个王母娘娘!”凌裁缝没有想到,原来在路上拾来的这精巧剪花的天灯,竟是出自女儿的小手,喜上眉稍,忙把褡裢递过。荷荷从褡裢里翻出了大蜜桃子,给哥哥一人送上一个,自己用棉布一擦,先向那尖尖红红的嘴儿上咬了一口。秦氏趁此时机,就给丈夫唠叨起荷荷追天灯被狗咬、被白哥相救的事。凌裁缝一劲赞那白汉子。
   第二天,为防连绵秋雨淋浇,凌贵带领儿子们泥房。清晨起来,哥哥到屋顶去忙活,荷荷硬是闹着让哥哥抱着登梯子上了房。她望着百户千舍,炊烟袅袅,葫芦湾象一面蓝蓝的镜子,映着排成“人”字儿南飞的大雁。当听到空中大雁的叫声,她觉得心里冷嗖嗖的。她问哥哥:“那大雁是黑白不停地飞吗?不累吗?飞到哪里去呢?”大虎道:“他们飞到南天边上去。”荷荷道:“南天边上冷吗?”大虎道:“傻妹子,他们就是要到暖和地方去,才黑白赶着向前飞的。”荷荷的心随着大雁飞驰。
   凌贵在家住了半月,带五个虎子泥了草房,拔了棉柴。秦氏身体不适,凌贵要带她到姑州住几日,请医生诊脉治病。秦氏随身带上了荷荷和瑶草。
   凌荷荷、潘凌瑶草打扮一新,被爹抱到小毛驴上,喜得满脸泛红光。秦氏道:“城里可是大地方,姐妹俩可别乱跑,小心那人贩子把你们牵走。玩几天叫哥去接咱回来。”荷荷喜道:“娘放百个心,俺们听爹娘的还不行!”五虎兄弟送二老和小妹。秦是氏踩蹬上驴,凌贵赶着毛驴随后。小毛驴沿葫芦湾西小路,一溜儿风似的撒蹄欢跑,不多会儿,便淹没在村边白杨树中。
    二十里路,说话间到了。荷荷望见庙宇辉煌入云,痴痴自语道:“娘讲的天堂,怕就是这样哩!”,凌贵道:“这是供人烧香敬佛的宏丽寺。”前方高高的城墙,巍峨的狮子楼顶,在荷荷眼里很新奇,她小嘴一张一合,大眼一眨一眨,问得爹娘眉眼含笑。秦氏道:“这寺这楼我早带你们看过的,你们人小,记不得了。”
   到了姑州第二天,秦氏看罢病,抓了药,同荷荷在裁缝铺里闲坐,忽听街上锣声吆喝声震天价响,急走出来,见街两旁已黑鸦鸦挤满了人,一列兵卒,两辆囚车,向南关行来。监斩官乘马高坐,刽子手怀抱大刀,杀气腾腾。囚犯是一男一女,秦氏拉荷荷、瑶草挤在人群里,听人道:“是合谋杀了财主私奔的。”又一人道:“听说男的是财主的长工,女的是财主的女儿,两个人相好,要凑成鸳鸯对儿,唉,闹了个人头双落地!”荷荷听着,心突突跳着。囚车过来了,她从人隙里看得清,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救过她的那个白哥哥。他一脸怨气,满眼怒火,仰首向天。那女的十八九岁,长得俊秀,双目紧闭,泪垂两腮。荷荷大惊失色,高叫一声“白哥……”,没待叫完三个字,秦氏一手捂住女儿的嘴巴,拉着她们挤出人群,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这一老二小,心如撕裂,蹒跚回到裁缝铺里,抱头饮泣,再也无心逛姑州闹市,立即催凌贵把她们母女三人送回柳葫芦湾。
   囚车在刀斧丛中缓行。男犯白哥,是被凌家母女认出来的;女犯乔姐,她们母女则一无所知。囚车向另一个世界转动,他们哪里料到,纯洁无瑕的爱情,换来的不是火焰般的鲜花,倒是两柱殷红的热血!——
 
 
观音河有条支脉叫琉璃河,河套里有个弹丸小村叫琉璃庙。村里的首富是乔家。乔家有地百亩,尽在河套之外。为了自己方便,出资修了一座木桥,人们俗称琉璃桥。百亩田禾五谷,无一粒不从这桥上进了乔家粮仓。
   中午的炎阳蓝空,倏忽间降下白花花的鞭杆子雨,把天地间塞得一片混沌。绿油油的玉米地苍茫迷朦,红缨和阔叶间水珠蹦跳。一里方圆中没有一棵可供蔽雨的树冠。正在热汗浃背为乔家富户锄地的白哥,无可奈何地立在地头上,任大暴雨灌顶,满耳只有雨柱的轰鸣声。雨幕一裂,电蛇盘空,惊雷从头上滚过,震得他摇摇晃晃。
   白哥肚里空空,饥饿难耐,习惯地向大路望了一眼,见雨幕中有身影闪过琉璃桥,那水红隐隐的浓了,便扔下锄头,顶着斜雨,向那浓浓的红奔去。那雨水渐渐洗出一个女人的轮廓来。雨幕又一阵闪白,雷声推得那女人踉踉跄跄,白哥认出,提汤罐和饭篮的女子,正是给他来送饭的乔家女儿乔姐。当他溅起一路泥巴迎到乔姐跟前时,她却突然滑倒在雨地里。汤与干粮全混在泥水中。白哥拉起乔姐。乔姐沾了一身泥污,身子被雨水激得哆嗦,嘴里却甜甜的嗔道:“拉我要什么紧,还不快抢汤罐饭篮子!”白哥不理睬她的话,伸臂将她揽进怀里,用半个身子遮挡急雨。雨点敲着他的脊背,沿着他的双肩飞流。乔姐第一次靠在男人的怀中,感到了异性的温热、胸肌和双臂的坚实。两腮火烧云一般红,不敢抬头。白哥搂起乔姐之后,顿觉不妥,然而在茫茫雨幕里,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天地万物都闭了眼睛。一个纤弱女子怎能被雨浇?他是挡雨的蓑衣蔽雨的棚,雨中的人皆可扑进他的热怀里。他的心安静了,雨却不宁静。乔姐道:“要知天爷爷哭地奶奶,我要带两件蓑衣的。”白哥道:“要知下雨,你不该送饭来,冷雨会激病了你。”乔姐道:“没饭充饥要饿坏了你。”白哥道:“我是扛活的,挨淋受饥是常事。”乔姐道:“我家吃的粮,都是你的汗珠子。就我爹心狠,把你当牛做马使唤。你要是我们家的人,就不是牛马了……”大雨轰轰泼着,白哥与乔姐贴得更紧了。他隐隐觉得,一股热流从她身上传过来,变成甘甜的汁水,汪在心上,他盼这雨常下不停;她觉得自己的胸脯在突突发胀,他炽热的胸肌把她的腮灼红了,她盼这老天爷眼泪常流。
雨偏偏停了。白哥把乔姐推出怀来,两人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难为情地顾盼着,心跳得发疯。闷雷隐隐从天边传来,云缝里射出一缕金阳,玉米叶上淋淋的水突地亮了。白哥干脆坐在泥地里,拿过篮子里的干粮狼吞虎咽。瓦罐中的汤洒了一半,又掺进雨,乔姐捧起来,柔眉亮眼道:“白哥……”
    ……仲夏的子夜。大地寂然,月亮皎皎地洒着清辉,星簇淡远,银河遥遥地流在深空。麦收之后,乔家后院的麦场上,竖起两垛麦秸,夏虫在垛下唱晚,一围高高的钻天白杨在垛旁摇歌,幽绿闪亮的树叶子,织起屏障,把麦秸垛严封着。“屏障”之外,便是一片装着梦境的村舍了。此时,白哥和乔姐正幽会在垛顶上,清凉的微风拂着,如一阵阵薄荷水漫过肌肤。星不罩雾,月不扯云,堂堂正正笑慰这对开成人形的“夜来香”。因有了这并蒂之花,这一带的夜色便分外明丽辉煌。麦秸垛如金色的床,柔软颤摇,他们合欢在上面,又似轻舟荡水。紫铜、白银条儿般的躯体,承受夜光的沐浴,夜风的洗礼。他们深潜在爱河里,待出水上了岸,便成双仰卧在金沙滩上神驰夜空。乔姐噗哧笑了,低声道:“白哥,我看清月亮的眉眼了,她像个媒婆,直瞅着我哩。”白哥道:“她想把你嫁到天上。”乔姐道:“我不去,我要你!我活着身子跟着你,我死了魂魄追着你。”白哥道:“咱们就是牛郎织女。你看清那牛郎星织牛星了吗?”乔姐沉默不语,突然又说道:“我恨死那道天河!恨死王母那根玉簪子!”乔姐转侧身来搂住白哥的脖颈,“你娶我!爹要是不同意,我跟你远走高飞,吃苦受累也不离开你……”白哥道:“乔姐,天下难寻你这么好的心,一块透亮透亮的玉哩,我拚命干活,不委屈你。世道不容咱,咱躲到深山老林,喝清泉,吃野菜,老死化成一双蝴蝶,我带着你再飞。”月亮向下张望,大地上闪着四颗亮星,那是麦秸垛上的两对欢欣烁烁的眼睛……
    ……乔姐有了身孕时,恰恰爹爹给她另订了亲。她毅然向爹爹吐露了真情:“我要嫁给白哥!我已为他怀了孩子。爹要让我另嫁,死也不从!”当场把老父气昏:“你个离经叛道的孽障,不认孔孟老祖,天理不容,五雷轰顶!婚姻大事古来从父母之命,你私订终身不说,还找了个扛活的穷鬼,孽缘啊孽缘。你要跟了那穷鬼,先把命留在家里,老父申张天理,大义灭亲!”乔姐道:“做了鬼也跟着他!”父亲道:“好好,从此咱父女一刀两断!”乔姐哭着别了老父,去找白哥商量。白哥立即决定回一趟家,把小妹做个安排,回来便带乔姐出走。乔家老父横了心,蜂针粘毒药,带了银子到县衙告状,求县老爷捉奸斩双,一洗乔家污秽,告慰列祖列宗,标榜弘扬儒道的赤心。乔家使银抖露家丑,连昏聩的县太爷也甚感惊奇,见白银在眼下,便准告,派了缉捕兵卒埋伏乔家。当白哥从家中转来,带了乔姐夜中私奔时,便成双被捉,落入木枷囚车。……
 
 
囚车在刀斧丛中缓行,不久便来到法场。没等解枷喝断头酒,乔姐突然挣脱了刀斧手,一头撞在白哥的木枷上,鲜血淋地,倒在白哥脚下,紧紧搂住心上人的腿。这时,人群骚动,突然从外围杀进一支黑马队,嚎叫着杀卒斩官,将白哥和乔姐劫走,向黛林飞驰而去。白哥在昏昏中听马背上的大汉呵呵笑道:“老子给他县太爷开个大玩笑,让他现个丑。弟兄们,开心不开心呀!”
县太爷的庸才大丑,非但不报上司,且不准姑州人说劫法场事,下了一道令:“传扬者,杀!”
 
 
 
 
第四情结
 
 
沉醉风雪烟花偏拉妓女做二娘。商人攀上京官
生药铺的钱软了县衙的权。狩猎猎回个三娘来
村姑一路悲痛泪湿霜叶红。黛林化险白蜂子发难
 
   欧阳泰亨不断得到胞妹来自皇都提督府的资助,家景很快富足起来,虽无一官半职,但有八十万禁军提督撑腰,姑州一带,上上下下都怕他三分。凑到他身边来沾油水的人越来越多。耳濡目染,渐渐改了少年文雅灵性,自命不凡,刁钻奸诈,胆子愈来愈大。家中雇用了几个伙计,随身带着个小厮,再不潜心经商,只和一班泼皮好酒嗜赌。达舒阀很有一套引人入地狱的手段,投人所好,落井下石,有奶便是娘,自知体肥貌丑,引不得天下女子青睐,对花街柳巷事,却是烂熟于心。乐道于嘴,厚唇几乎磨出茧来。见欧阳泰亨发迹,便在酒席上借醉疯道:“大,大官人,休怪我小弟直言,人活着图个痛快,求个随心所欲,家嫂虽是美貌,天天搂着也腻了,何不到院里守守歌妓,听曲沾蜜?搂不得百个鲜,当不成活神仙!”欧阳泰亨道:“你这黑达子秃驴叫不出好听的声。”虽是如此说,心里倒想起那桩在“皇都消魂花月楼”宿娼的事,又悄声道:“怕你嫂子不依哩!”达舒阀拍手打掌道:“怕她做什么,银子是你妹子供来的。有雪花银子,妓院的门一敲即开。”欧阳泰亨道:“今日黑达子带我找个最称心的如何!”达舒阀接过他银子,离开座位,拍着屁股道:“让小弟给你引上线。”便肉球一般滚了出去。达舒阀到了妓院见了老鸨子,只把一半银子递上,笑道:“欧阳大官人要采朵最可心的花。”老鸨子道:“就是那个开生药铺的英俊郎?我这院里可从没落过他的蹄子印。这可心的花,没有十足的银子是取不得的!”达舒阀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子笑道:“妈妈不知,如今欧阳大官人可是有钱了,势随钱来,你可别怠慢了他,往后自有你老的好处哩!”老鸨子见钱眼开笑道:“过一个时辰,就可请那官人来见。”遂唤丫头传话下去,于是粉香浮动起来。
    欧阳泰亨把小厮支回家去,随达舒阀来到妓院,见了老鸨子。达舒阀自去拿了欧阳家的银子找酒喝去了。老鸨子一见又送上银来,喜不自胜,甜言蜜语道:“给官人备下好花一枝,任你掐,任你采,只怕你腻的早哩!”
   欧阳泰亨被送进香雾袅袅的幽静处。接客的女子名唤骆如荪,年方十八,正是熟透的荔枝儿。定睛看去,自有一番别于馥岚的风韵,身腰苗条,前胸丰满,艳红的樱桃口,油亮的高鼻梁,水灵的丹凤眼,香扑扑玫瑰腮漾一汪春漪。欧阳泰亨坐在那预先备好的小酒桌前。骆如荪话语里摇着铃,脆脆甜甜劝欧阳泰亨喝酒。他朦胧地觉得这个丽人的影子,只是用醉眼盯着。
   骆如荪和小侄女骆二姐本是被人贩子抢来的。姑侄俩到山里砍柴,骆如荪正担着柴捆,领着侄女回家,人贩子把她们蒙面绑架,用牛车带出了三天的路程,家的方向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了。从家乡到姑州,她们已被卖过三次,一次比一次价码高。这所妓院的老鸨子在庙会上见她姑侄长得神态仙姿可挣大价钱,便买进来。骆如荪知是妓院,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心要饿死在这里。老鸨子一面让护院的彪形大汉张大头毒打了骆如荪,一面又威胁说如再不接客,就把她远卖到险恶去处。柳如茵想到姑侄分别的痛楚,又想那日夜漂泊被卖来卖去的心酸,为一时平安,心一横也就沦娼接客了。几年来,老鸨子舍得胭脂粉,骆如荪身上的山村野味荡然无存了。骆二姐年少,专在院中学唱曲子。
   风月事酒中自得。自此,欧阳泰亨每日必来,每来必占骆如荪,滴水沾露,耳鬓厮磨,一日日熟了,便各自掏尽身世阅历,悲欢离合,有笑有泪。如此被欧阳以厚银专包了一载,双双早种下情。骆如荪在夜深人静梦醒之后,常触摸着身子追忆着甜蜜,思忖道:“既然欧阳大官人如此恋我,那他为何不领我跳出这娼门火坑,帮我洗了这污浊名声。”于是,便在欧阳泰亨怀里再施柔情,撩拨他的心,柔声道:“官人喜欢荪儿吗?”泰亨醉语道:“你就是死了我也陪你睡到坟坑里。”骆如荪道:“既是如此,就带我从良吧!我会与馥岚大姐和睦相处的。跟了你,前程铺金我陪你踏金;前程遭灾我陪你蹈火。心尖尖,救救我!”欧阳闻言,真格动了心,却又忧虑道:“我抢了你妈妈的摇钱树,她哪里肯依?”骆如荪摇着身子撒娇道:“官人实是不喜欢儿,要是喜欢,金山银山也能移到这里。茵荪儿是香馨馨的活银子,你守那冷冰冰的死银子做什么。”泰亨道:“荪儿说得有理。”她顺水推舟道:“那妈妈是个势利眼,你给她好处还有不动心的。再说,这里还有我那侄女,一棵摇钱树也长成了”。他道:“待我与家中大姐说开了吧。”
   欧阳泰亨见了馥岚,说要娶骆如荪为妾。馥岚不悦道:“古来有钱有势的男儿,没个不妻妾成群的,当今的天子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哩。只是骆如荪是娼门女,你娶到家来,难以求嗣且又败了西门家名声,还脏了五里塬祖坟。”泰亨笑道:“大姐对我也是一片好意。只是骆如荪本是良家女,我一人把揽,免了那千人作践万人祸害,再说家里添个人,你早晚也有个伴儿,省得母女寂寞。我意已决,明日便托达舒阀去说。”
   达舒阀领命,带着欧阳的家人,抬着一箱黄白之物来到院里,与老鸨妈妈说明来意。老鸨子一听,鼓着大眼珠子呼呼直喘粗气,屁股蹲得椅子吱吱响,吐火喷雾道:“他这是饱我的树,拆我的房,要我的命!欧羊狗羊那厮揽了我荪儿,从此扔了我多少客人,我失了金河银山,生了多少气,要断我财路,哪怕是当今玉皇老子来也不能答应。何况是他,他有多少银子填我的肚子?”达舒阀把胳膊一捋,又哄又吓道:“妈妈是精明人,谅你早知这欧阳泰亨是当朝八十万禁军提督的大舅子,前程无量,眼下姑州县太爷还怕他三分,你花街柳巷的能怎么样?别只顾今日饱,不想明日卖锅勺。再说院里二姐也成人了,不是照样给你摇钱?你有欧阳大官人做靠山,还愁听不见哗哗银子响?”说罢把一锭大元宝摆出来。鸨母挤下几滴老泪来,悲声道:“我本善心人,当初收留她姑侄二人,是念个孤苦可怜,哪里图她接客赚钱?今番欧阳大官人为她赎身从良,也了却了我一番心事。”说完,把当初的卖身文契交给骆如荪。第二天,欧阳泰亨又派人给骆如荪送来一箱绸缎和金银首饰,里里外外都为迎娶忙活。数日之后,便扎起花桥搭起彩棚,红联彩幛鼓乐喧天,把骆如荪抬进家来。又托媒人文竹嫂买来涓儿、卢儿两个丫头服待起居,家下人齐呼为“二娘”。
   蜜月未完,欧阳泰亨便与大娘、二娘商量,欲请皇都妹夫资助银两,扩大生药买卖。并拟在狮子西街买地辟宅,建一座堂皇的大药铺,起一座大当铺。妻妾自是高兴。立即差家人去皇都。入秋,营造大药铺大当铺的工程便破土动工了。自此,泰亨迎宾送客,也少不得叫来骆二姐在酒席间唱几套词曲。家中常杯盏莹光,歌音回荡,大有显贵之风了。
   第二年霜降枫红时节,秋风萧杀,荒林干瘦,正是狩猎的好时机。欧阳泰亨的心越发地野,城里玩腻了,便带领小厮、家人,还有几个泼皮无赖出城狩猎。他们挎弓背箭,一路犬吠马嘶,尘烟直卷到县界上的三鬼坡下。欧阳泰亨望见这坡下三叉路口一座茅棚,门前飘一酒幡,上写:“三碗不过三鬼坡”,便对同来的达舒阀说道:“前些年我来觅家父时,此地并无这茅舍酒幡。”达舒阀道:“大官人,一路风疾霜冷,何不下马喝他几杯?‘三碗不过三鬼坡’,嘿!还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我兄弟堪称海量,不信三碗就能醉倒咱,嗬,也真是笑话!休管他‘三碗’不‘三碗’,先饱餐一顿。”欧阳泰亨本来并无狩猎嗜好,只是想在这荒郊野地消遣,遂催马向前,在茅屋前滚鞍下马。
   开酒店的薛翁,闻人沸马嘶,便出门迎上来,招呼道:“客官过道来,请喝杯村醪以挡风寒!”达舒阀狐假虎威地嚷道:“这位是皇都八十万禁军提督郎爷的大舅子,鼎鼎有名的欧阳大官人,有好酒好菜快端上来,吃饱喝足了,大官人要到坡上去打猎!”薛翁闻听惊道:“不好,不好,这坡上的三个鬼近来越发猖狂,前些年还只在夜间害人,而今大白天也敢伤人性命,官人在此饮酒后,可拨马另找荒林野坡试弓!”达舒阀闻听连连冷笑,欧阳泰亨却暗自心中战傈,遂喝道:“黑达子,老翁所言有理,家父曾在此命丧鬼魔,只是没料到竟闹得这般厉害。我们先尝尝老翁的酒吧。”为了喝个痛快,只留达舒阀几个兄弟,把家人小厮均赶了出去,说道:“你们骑马拉弓,到坡下打雀围兔去吧,玩够了再回这里来。”如此一说哪个敢不依,虽馋那酒肉,也只好罢了。轰去家人,欧阳泰亨同弟兄们在一张酒桌上围坐,对薛翁道:“我等只要能尝到你酿的好酒,也就不虚此行了!尽可炒菜烧肉端上来,少不了你的银子。”薛翁道:“官人不去坡上冒险,就是老汉的福气了,荒郊野味有何舍不得端来!”
    欧阳泰亨听到隔壁饭勺叮当作响,随即飘来菜香。心想:“谁在炒菜?手艺这等好,这味即使在皇都也少闻到的。”薛翁一边烫酒,一边话说三鬼坡传闻,绘声绘色道:“客官不知,前几年这三鬼坡闹过一次灾,日头落时,一位行路人走上了这三鬼坡,树枝不摇,却听到满坡风声,这人正觉奇怪,忽见林子里闪出三个恶鬼,人便无影无踪了。第二天,这里只有一片血……”薛翁说着,见西门庆眼角流下泪来,即把话头收住了。达舒阀喝道:“老儿休要罗嗦,那遭灾之人是大官人的生身父亲。”欧阳泰亨也不言语,只是埋首垂泪。薛翁同情他的遭遇,满怀沉痛道:“不料竟谈到官人伤痛处,老汉实觉不安。你们可尽兴吃酒,老翁不收分文,以此补过吧。”说罢复又转到里间,嘱咐孙女将野鸡整只烧来待客。
    薛月蝉一身村姑打扮,绿裤绿衫,俊俏中透着一点野性。她手脚利落,煎烹烧煮娴熟,灶火映得脸庞绯红。一阵忙碌,备好了一桌酒菜,理理鬓发,抻抻衣襟,便亲手把菜肴端到客人面前。
   欧阳泰亨一见薛月蝉竟忘了思父悲哀,不由得发起痴来,立即想起那一次庙会上喝酒的事,心想:“莫非这位女子就是……当时只知是位村姑……”他在城里见过多少闺秀千金,却未曾见过村姑也能这般消魂。见薛月蝉雅中透野的风致,立即着了迷,盯着她险些失落手中杯。月婵被看得垂下头,躲到屋里去了。薛翁道:“孙女名唤月婵,荒村穷壤之人,没见过世面,少了礼数都记在我老汉这里,酒菜全是小孙女烹调,客官尽兴饮酒吧。”两碗热酒烧心,欧阳泰亨愈加按捺不住,一壁之隔,害起了难耐的相思。薛翁哪能理会?只有达舒阀看透了他的心思,便用筷子指一指隔壁,又插进酒中,欧阳望了连连点头。
   达舒阀唤来薛翁,开门见山道:“欧阳官人看你老慈祥厚道,欲娶你孙女为妾,不知你意下如何!”薛翁闻听此言,如雷击顶,一时竟愣得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吐出话来,颤声道:“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使不得,使不得!”达舒阀脚踩板凳,拍桌喝道:“老东西别不识抬举!大官人看得上你家孙女是你的造化!如不识趣,看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欧阳泰亨也只是冷笑不语。薛翁被气得发昏。
   薛月蝉听得仔细,一时气涌胸膛,“啊呀”一声昏倒在灶旁。达舒阀便带几个泼皮将月婵用一条锦带捆了,把一包碎银抛给薛翁。欧阳泰亨转脸道:“改日我再送厚礼来。”小厮早已备好马,他将薛月蝉抱在马上,揽在怀中,带领众泼皮和家丁,一轰儿朝姑州城飞驰。
    酒店里的薛翁悠悠转醒,老泪纵横,望屋子杯盘狼籍,捶膝哭道:“我老汉一生敬神积德,却是连连遭难。坡上的恶鬼,你吃了那贼人吧!”……马上的冷风将薛月蝉吹醒。她见自己身在马背,欲动不能,才知被抢,想到茅屋里的祖父,便大声嚎哭起来。直哭得霜天孤雁声声哀叫,泪珠儿洒满一路。
   薛月蝉被抢到家中,连白馥岚、骆如荪都大吃一惊,担心惹来祸端,却又不敢在欧阳面前埋怨。见薛月蝉长得委实动人,为博他欢心,便私下议定次日由馥岚雇一顶轿子,带了金银,到茅屋酒店行聘,一并陪礼道歉。白馥岚和骆如荪为薛月蝉临时腾出一间房来,铺上锦被,端来压惊酒,一左一右坐在月婵身边宽抚安慰。月婵哭得泪人一般。
   第二天,白馥岚到了茅屋酒店,深深拜了老翁,为欧阳泰亨百般开脱。老翁见馥岚娘子厚道慈祥不似恶人,觉得孙女有此人为伴也能放心,转念一想:“如此就委屈了与月婵相好的尤三郎了”,终是化不了心中冰霜。馥岚大娘子劝老翁弃店到姑州城居住,老翁不肯,叹道:“我就在这小店埋了骨头吧,只是让她常来看看我。”说罢又流下泪来。
   欧阳家吃了一顿酒饭,薛月蝉便被家下人等呼为“三娘”。她是一块誏人难吞的天鹅肉。泪影里常浮现她的尤三郎。
尤三郎与薛月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在“三美坡”酒香里长大的。“三美坡”和“三鬼坡”实指一地。原来坡上有三块青石,天意指使,自然造化,风雨雕刻,竟如三个美女子。“三美坡”便由此而得名。自从黛林黑邦闹事,坡上便有了三个恶鬼,竟然白天也“现形”,祸害生灵。万人恐惧,这坡慢慢便称“三鬼坡”了。“三美坡”牌子的薛家酒依然誉满姑州。薛翁家传美酒,自酿自售,尤三郎是个好帮手。薛月蝉被抢那天,尤三郎正在十里外薛家坡拉了几酝新酒,大汗淋淋进了茅屋酒店。一听月婵被抢,不顾薛翁阻拦,在凄冷的黄昏里,独自到姑州,找到欧阳家。尤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站在门前大喊,要欧阳泰亨交出薛月蝉来。月蝉闻声高呼着“三郎”便欲夺门而出。欧阳泰亨堵住她的嘴,把她关在屋里。又走出大门,问尤三郎道:“月蝉是你什么人?”尤三郎理直气壮道:“我的老婆!”欧阳泰亨冷笑道:“到你爹家来讨你娘做老婆,海外奇谈,还不快给我滚!”尤三郎便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欧阳吩咐家丁持了木杖,一齐围打尤三郎。尤三郎奋起反抗,欧阳飞起一脚,便朝尤三郎小腿扫去,尤三郎一声惨叫,倒在尘埃。当尤三郎醒来时,时已黄昏,他知道自己的腿断了。尤三郎忍着伤疼在路上爬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才进了茅屋酒店。薛翁好心酸,料定是出自西门庆狠毒之手,有泪也只好咽在肚里。托人为尤三郎接骨,送他到薛家坡养伤欧阳泰亨半年里不让薛月蝉出院门,尤三郎被打伤的事,她一概不知。半年后,薛月蝉回到茅屋酒店探视祖父,尤三郎拄着终生不能离开的拐杖,为了月蝉不再有意外,忍着痛苦缄默不语,不跟月蝉说一句话。月蝉抱着他的断腿哭道:“三郎哥,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尤三郎一把将她推开,吼道:“我是废人了,你忘了我吧……”说罢躲到一边啜泣。薛月蝉委屈地扑在祖父的怀里,薛翁道:“三郎实是疼你。命当如此,命当如此啊……”
    薛翁趁孙女月蝉来到茅屋酒店,就让尤三郎就应酬顾客,自己用独轮木车,装了四大坛酒,“吱吱扭扭”推上黄土路,绕过三鬼坡,北去八里便钻进一片古松林。这林子有五里方圆,林叶稠密苍郁,树冠交错,四季闪黑光,林中幽暗,不透八面来风,是个冬暖夏凉的地方,俗称黛林。黛林原是墓地,林中有大坟一座,葬着远朝皇祖,坟上滋生杂草荆丛,已成平冈,墓碑也倾倒断裂。罗汉麻子一伙土匪,在那坟顶上修起几间茅舍,黑马黑衣出入。黛林黑帮因此得名。
    薛翁将酒推上坟岗,置于草堂。罗汉麻子长臂长腿黑衫乌巾,手捏剔牙杖裂嘴露牙吐酒气,脸上的麻子坑里闪着光,眼珠向上一翻,对薛翁哼道:“薛老儿,我当你是死在酒缸里糟人肉哩,怎么这半年不送酒来?把黛林的弟兄们忘了,我正要找你算账,烧了你的酒坊,平了你的酒店!”薛翁笑道:“这半年怠慢了大王,实在有罪,只是因小孙女被抢,伙计又被砸折了腿,我个瘦骨老汉实在脱不开身,又推不动担不起。大王不知实情……”罗汉麻子拍案而起,瞪起双眼吼道:“是哪个抢了你的人砸了你的人?敢吃我的窝边草!说,是哪个狗胆包天的?”薛翁道:“此是姑州城的欧阳大官人,他有皇都八十万禁军提督的妹夫做靠山,奈何不得。我这次来,只是顺便告诉大王,要吃酒就派弟兄们去取,宽恕我不能来送酒了。”罗汉麻子道:“狗屁的禁军提督!老子把当今的皇上也没看在眼里,他们和我一样是强盗、黑贼!老子什么靠山也不要,谁的靠山也不怕。老儿,过两天我给你把孙女夺回来,让那狗日的欧羊大屄人破财,哭天嚎地。有种的,他皇都的狗提督领兵来伐我黛林!”
    薛翁无心来告欧阳家的状,不愿这刚平息的风波再掀浊浪,又不敢直言劝阻罗汉麻子,心中不免惶然。暮色苍茫时,他已推车回到三鬼坡下了,见一黑骥从身旁飞卷而过,那骑士黑衫飘飘。
    第二天,就有一辆马车停在进黛林的路口,被卫士截住。赶车的是欧阳家的小厮,压车的胖子正是达舒阀。车上装了十坛金华酒,十尺青绸,一千两雪花银。达舒阀对卫士道:“我们是姑州欧阳泰亨大官人派来的,为黛林大王送寿礼的!”卫士察看过,骑马飞报给罗汉麻子。罗汉麻子霸林称王,还没享过寿礼,一听是西门庆大官人送来的,心中七分喜,三分惊,便命压车的来见。三样寿礼抬进草堂,达舒阀向罗汉麻子跪拜道:“我家大哥欧阳泰亨大官人,昨日请道人说星相论命,那道人言称黛林有黑虎星降世称雄,与其相好必有后福,那黑虎星正过寿诞,可送一车厚礼,以结兄弟之谊。我家泰亨大哥认定这黑虎星必是大王无疑,故催小弟载礼而来,献给大王,日后还要亲自结拜。”达舒阀的一番话实在是煞费苦心编造的。其实是与达舒阀相识的黛林黑帮的人暗通的信息,欧阳泰亨怕吃了罗汉麻子的亏,便想出了这安抚之计。罗汉麻子听了这番颂词,眉开眼笑,信以为真。达舒阀继续编出文绉绉的词来奉迎道:“这酒,为大王醉香魂;这绸,为大王更新衣;这银,为大王筑新舍。”罗汉麻子道:“你大哥看得起我草莽之人,我愿同他结个朋友。这礼我收下了。待我得闲了,上他府上走走。”达舒阀进而试探道:“大王不知,我家大哥与三鬼坡下茅屋酒家的薛家是近亲,在大王眼皮底下,请多加照看,弟兄们用酒,只管去取。”罗汉麻子道:“有这样的事?既是你家兄长的亲戚,我保他平安就是!”达舒阀暗喜,箭拔弓张的一幕化险为夷了。
    于是轻车打马而归,路过三鬼坡下的茅屋酒店,接了三娘薛月蝉回姑州城。薛老翁并不知其中实情。欧阳泰亨对薛翁的告状也未动怒,他另有老谋深算,连历经苍桑的薛翁也难以料及。
    人事之变化真如白云苍狗。欧阳泰亨把薛月蝉弄到手,家里人心未静,白馥岚的娘家又滋发了事端,把老员外白垩气得半死不活。白馥岚做为白垩的独花一枝,一向助老爷子的威风,做了欧阳家的媳妇,仍能呼风唤雨主白家一半的事。闻迅回到老父身边来。白垩向女儿叹道:“儿啊,自你出嫁离开咱白家门,这个家就晒干的葫芦越摇越响了。三媳妇长舌头,拨拉得三个妯娌阴脸对白眼,兄弟间也常怄气,如今凉锅冷柴,连称心可口的饭食都难做出来。唉,真是多儿多媳多冤家呀……”
    白垩早年丧妻,拉扯三男一女,白大、白二都娶了贤惠的媳妇,两妯娌和小姑馥岚亲如姊妹。白大妗子灶上,白二妗子灶下,配合得滴水不漏。白馥岚嫁到西门家,接着给小弟白三娶了媳妇。老父独居北屋,白大住西屋,白二宿东屋,剩下南屋给白三。白三妗子是白家同宗人,名叫白凤子,细眉薄唇,吐言尖刻,突胸肥臀,腰细如峰,白大白二媳妇暗地里叫她白蜂子。白蜂子常常五更半夜就唱歌般哭得阴森怕人:“我的命苦哇,苦命人住南屋哇,三百六十天黑乎乎哇,三百六十夜睡冰窟哇,排行老三没有福哇!?”哭得满院子鬼跳舞。气得白垩睡不宁,合眼就梦见白衣夜叉哭坟。白蜂子满心里要分家单顶门户过日子,嘴上却不说,使夜哭小技,把家搅腥了,逼老爷子说话。白垩实在受不了这份罪,白大、白二也早就腻烦透了。白大道:“爹,我搬到南屋里,让小三搬到西屋来,莫非让那蜂子把全家哭到坟里去?”白垩道:“不能惯了她,她跳上肩来还要踩头顶。我看她有多大的哭量!”话虽说得硬,方寸却乱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火一攻,便病倒不起。
    白馥岚在老父身边思索了许久,言道:“爹呀,你身子骨担不得闷气催残,干脆把这个家分了,爹信得过女儿,这个家我代爹来分!”白垩道:“你说分得就分,我也受够了。”白馥岚道:“爹起来,换一身新衣威风风坐在正堂上,我把大哥、二哥、三弟六口子都唤在你眼前,再请白家族长主持。”白垩依了女儿。族长到了,备了一壶酒喝着,全家人坐在老员外身旁。白垩道:“今日请白家族长做个公证。我年纪大了,不能再扶着你们走路,你们都该各立门户顶家度日了,这个家迟早要分的。怎么分,听馥岚说。”白馥岚道:“俗话说,一个和尚担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俗话又说,鸡多了不下蛋,人多了瞎捣乱。俗话还说,小鸟有老鸟喂食,鸟长大了要飞出去扑食。不分家图个和气团圆,分家图个安静清闲。我看这个家该分了。除给爹留下一大份财产,一溜北屋,剩下的分作三份,大哥分西屋,二哥分东屋,三弟般到西南园子里,多补一份银子翻修北园屋。要同意就立个字据,待房子翻修好了,就算分了。从此各管各的家,兄弟间相互照料,还要比着孝敬老爹爹!”白蜂子抢先道:“我刚过门不久,和嫂子们还没亲热够,对爹一大片孝心还没尽哩,爹要分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说着,眼里挤下两颗泪蛋子,用手抹了,又道:“爹的意思就是家的圣旨,怎敢说不同意?搬出去,我和白三对爹爹哥嫂更亲热哩。”白大、白二夫妇和白三都没说话。白馥岚道:“就这么定了,请族长做证。我还得说一句,如果哥嫂弟妹丧了良心,怠慢了老爹,休怪我与你们白家断道,我接了爹去,给他养老送终。”白垩听了,哗哗落下一串老泪。立了字据,送走了白家族长,白三和白蜂子先回到南屋里,传出咯咯的笑来。白馥岚对白大、白二两位兄长又低语多时,便告别父亲,回西门家去了。当夜,白家院里再不起哭声,东西南北屋里的梦都甜蜜。
    白三和白蜂子搬到西南园子后,白大、白二并没与爹分家,仍如往昔那般和睦。白蜂子眼尖,知是白馥岚的驱虎出穴计,因自己如愿以偿,便假装不知。白三独门过日子,自个年轻不懂操持家务,白蜂子又是个扇翅啄食不下蛋的鸡,嘴馋手懒,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眼见光景一天不如一天。白馥岚看不上白三媳妇,倒是怜悯着小弟白三。
    姑州城有个叫小沧海的舞龙人,是个臂力过人的鳏夫,有一身舞龙的技艺,又抻得二手游丝龙须面。欧阳泰亨想起皇河夜市风光,心血来潮,欲要聘小沧海在狮子街上开个“欧阳龙须面馆”,与白馥岚商量,白馥岚笑展眉道:“开这么个面馆倒用不了多少本钱,还是自家人出面主持的好,请那小沧海单做个抻面厨师,给他月银,只管抻面,不操心劳神,只图他一把力气。让我娘家白三出来主持,五五分利就是了。”一说定,白三真的主持起龙须面馆来,小沧海捞到一份固定的职业,自是高兴应聘。舞龙人抻龙须面,又有那白蜂子惹眼的身条,顿使买卖兴旺起来。白蜂子在面馆里愈是出出进进,小沧海愈是抻得神采飞扬,两人渐渐眉目传情,说话也酸溜。白三吃不得醋,便把白蜂子锁在西南园子家中不让出门。小沧海见突胸肥臀的细腰蜂不来飞了,抻面的兴致一落千丈,龙须面也不须了,越抻越粗。白三知这小沧海是逼他放出媳妇来,愈是横下心,不能让龙须捆了夫人去。那龙须面便粗得如铜条,吃得人也就少。白三减了小沧海的月银,小沧海洗手不干了,心想:“我个阳物不举的人,怎搞得了你的娘子,有她在这里图个痛快罢了。你个傻瓜,好好一份生意你做不成了。”白蜂子骂白三道:“你个傻瓜草包,我去面馆是为了兜生意,那个舞龙人能舞一条长龙,却舞不动我一根发丝,你呀,天生个穷命,姐夫给你造个船,你硬是搁在岸上。”白三悟出味来,但小沧海却找不见了。轰动数月的龙须面馆,象开了一朵昙花。事后欧阳泰亨怫然不悦:“白三是扶不起来的天子。”白馥岚叹道:“扶不起来也要扶,谁让我们是一奶同胞……”
 
 
 
 
第五情结
 
 
皇家高筑歌乐台民夫血泪漂尸骨。伤寒毙
命蝗祸断粮倾家荡产只剩五座坟。乌衫游
侠恩泽乡里踪影明灭自来去是人是神?
 
   荷荷、瑶草和秦氏骑在毛驴上,凌贵手拎一根红柳条鞭子,跟在驴尾巴后,一家四口返故乡。初冬的田野寂寥空旷,野兔子拉着尘烟奔跑,突着满身骨骼的山羊,懒洋洋地啃着枯草。乌鸦在坟尖上扇着黑翅子哀叫。一路上,荷荷心缩着,白哥哥的影子在眼前隐去现来,一张白净的脸,一颗染血的头,变幻出一片白花,一片红花。秦氏病未痊愈,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心里恢恢的。半路上天又阴晦起来,西北风卷着路边的棉花叶子擦身而过,发出“嚓嚓”的声响,如同凶神恶煞在磨着带血的板斧。一会儿,空中又降下零零星星的毛雪,未经落地就化了。瑶草没有心事,眼珠儿撒欢,突然在驴背上叫道:“姐,那不是五虎哥么!”这一说,秦氏和荷荷才抬起眼皮,凌贵也手搭晾篷向前方眺望。秦氏道:“还真是五虎哩,他怎么知道今日里咱们回家来?”五虎跑得似黑流星,汗气腾腾扑过来,一脚竟绊倒在驴腿前。还未站起身,便没腔没调喊道:“娘,爹……不好了,大哥、二哥要被抓走了。哥们派我报信。”荷荷、瑶草惊得张着嘴巴,秦氏瞪圆了眼,翻身跳下驴来,拉起五虎道:“别急,慢慢说!”凌贵也赶问:“到底是啥事哩?”
    秦氏去姑州看病这几天,柳葫芦湾像全村发大丧,娘哭爹叫,鸡犬不宁。原来官府给柳葫芦湾派下五十名壮丁,要开到皇都给皇家筑殿阁修园林,三月内便要一条长绳拴了去。不从命应征者就地斩首,半路逃跑者诛死全家。秦氏的大虎、二虎均被点名应征了。
    凌贵听了儿子结结巴巴的话,全身发软,在地上转着圈子,用红柳条抽着地皮,连声道:“孩子他娘,这可怎么办哟,怎么办好哟!”秦氏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柳条,对儿子喝道:“你骑上驴,咱们快回家!”她把五虎托上驴背,向那驴屁股狠狠抽了一柳条,小驴得得跑起来。秦氏拍着她的大脚板,流星划空向前赶,似乎那病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头也不回,向丈夫喊道:“他爹,快跟我去见官。”
    毛驴得得跑到家,秦氏一扔柳条,搂住两个儿子就放声哭,凌贵唉声叹气坐一旁。哭了一阵,拉起丈夫,就向外走,见了征丁的官爷,齐齐下跪,声泪俱下,苦苦求饶,说潘家指望这两个大孩子顶着天过日子,官爷开恩就饶了他们。前额点地,连连叩头。官爷只是冷笑,说道:“你拿两千银子来,我就把你两个儿子抹了名!”秦氏抹了一把泪,突地站起来,点亮一双眼,拉起丈夫,硬帮帮“我是老糊涂了,这儿哪来的人情!两个孩子本是我身上的肉,反倒要我拿银子来买。咱们走!”到了家,也不哭了,杀鸡炒蛋,蒸饼煮粥,犒劳儿子。又让五虎买了一壶好酒,斟在粗瓷碗里,老夫妻双双把酒为儿子送行。荷荷含着泪,悄悄为两个兄长各打了一个小包袱,把替换的衣服装了,另加两颗大大的秋石榴。
    五十名壮丁临上路时,一村哭声震天动地,唯独秦氏无泪,叮咛大虎、二虎道:“咱穷人要有穷志气,你弟兄到了京城,若在一起干活更好,不在一起哩,要处处小心,别惹是非,别惜力气,别忘了爹娘和弟妹,完完好好的回来,啊?”大虎道:“爹娘放心,我会照看二弟,过两年服役期满,回来孝敬双亲!”凌贵心里绞痛,不敢正眼看儿子,只喃喃道:“回来!回来啊!”凌荷荷看到官差把两个哥哥的手拴在长绳上,如同长蛇缠到自己的颈上一般,眼前一黑,昏倒在娘身旁。大虎二虎一声声喊着妹妹,踏上沙尘扑扑的黄土路。
    似乎老天爷的眼再不忍睁开,柳葫芦湾的五十名壮丁一条绳拴走后,半个多月阴云密布,只刮干辣的风,气温忽高忽低,土不结冻,水不凝冰,尘土四起,村野一片黄朦朦。人们嘴干舌燥,鼻子里常常流血,这一年的冬天再没见落雪。
第二年开春,春雨未落一滴,柳芽儿绽出来便似烤焦了一般,春草青了又黄,柳葫芦湾的老人捋着干涩的胡子长叹:“数十年不遇的大旱是脱不了啦。谁死谁活,就看命贵命薄了!”果然不出老者所料,田里面干得没有纹丝水气,人们只好挑湾里的水点种春禾。秦氏率了全家,好不容易在地里育出四成青苗。到了暮春,缺水的小麦灌不成浆,只长成半尺麦草。青黄不接,柳葫芦湾又一批批走进讨饭的人群。一开始,凌荷荷对走上来讨吃的人怀着敌意,生怕又怜了贼人。秦氏好心,耐不住讨饭人几声大娘大嫂地叫,就拿了吃的送给人家,往往又被荷荷半路里夺回去。要饭的人来来去去的多了,泪花一串串掉在她家的门口,缺衣的,赤脚的,目不忍睹,荷荷的心再也硬不起来,便慷慨地拿了吃的给人家,没有熟的给生的,不久,那一口袋干枣便统统被要饭的讨尽。秦氏也不得不在女儿面前长叹,劝阻道:“荷妮,一母双奶养活不了天下人啊,咱们离讨饭也不远了。你三个哥哥种田,你和瑶草去剥些树皮来吧,再往后,说不定连树皮也没有了。”荷荷就带了瑶草,拿了砍刀竹篮,到村外去剥树皮。他们到扑蝶的地方,去剥那棵小白杨,荷荷举起砍刀,仰脸望着树冠上稀梳的叶子,眼中化出一个女孩子,悲怆的脸,脏污的头发,紧紧捂着自己的衣衫,怕别人强扯了去,乞求的眼睛噙着辛酸的泪花,荷荷不忍剥这小白杨的皮,扯住瑶草就走了。
    姊妹俩走到一个土崖前,崖上长着茅草,那根如白花花的银丝,被风吹露出来,系在崖壁上。荷荷扑上来,将那根割下来一把,取一节放在嘴里尝,惊喜道:“瑶草,这茅根是甜的,能吃。你也尝尝。”这就好了,小白杨有救了。姊妹俩一身尘土满脸污,挖了结结实实一竹篮银丝茅根。秦氏见了自是喜欢,便将这发现传给邻人,于是村里人都挖起茅根来。
    过了春,挨了夏,秦氏一家黑白泼汗,三亩谷子地总算长成了一片七高八低的庄稼。六月六看谷绣,粒圆穗垂头。荷荷到田里送饭,双手抚拢着谷穗,脸颊泛出红来,甜馨馨对秦氏道:“娘,这会儿你该不愁了吧!有这些谷子,还有村南的小枣,虽说不如往年好,小米红枣也能熬过冬天。再说还有爹的补贴,实在不够吃的,我领着瑶草去讨饭,省下来给娘和哥哥们吃。”秦氏粗眉大眼笑开来,心上抹着蜜:“荷妮子,你真是荷花藕瓜,上上下下让人喜。轮到张嘴喝西北风,我去拉下老脸讨给你们吃,你两个哥去给皇宫里干活,总亏不了肚皮,若在家也跟着挨饿,唉……”荷荷怕娘又思念起大哥二哥来,便找话叉开,又领着瑶草唱“葫芦谣”。那谣里是一片田园牧歌的气象,然而今年的葫芦湾和凌家荷池都是光秃秃的。这一唱,秦氏一家的心里涌满了难以排解的凄凉。
    天空无云,烈日象泼火,青纱账黄多绿少。秦氏带全家在地里掐谷子,荷荷头包一方粗布红巾,腰里系着一个包子,手握月牙镰,靠着娘掐谷穗。秦氏突然听荷荷惊呼道:“娘,哥哥,快看,那是啥?”一家人直腰一瞧,西南半空里飘来一片黄云,贴地面翻翻滚滚,传来一片沙沙声,令人心悸胆寒。原来这是一群飞蝗。眨眼间,万千蝗虫卷到凌家谷地,荷荷只觉昏天黑地,蜷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耳际一片嚓嚓唰唰声,一阵猛似一阵。待她清醒过来,黄云已卷过,一起一落飘向东北。转眼再看谷地,谷秸挑着空头,颗粒皆无。秦氏呆呆地望着三亩谷子,眼泪哗哗顺腮流,哭道:“老天爷,俺全家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你怎的这般报应俺哟。”凌荷荷有生第一次看到蝗灾惨重,呆痴痴站在谷地里,听着娘的哭声如此惨痛,心中燃起了一团烈火,把头上的粗布红巾揪下来,挑在手中,拚命地向东北跑,嘴里喊着:“我要抽死它们,我要抽死它们!”三虎追上来把她抱住,她摇着红巾,哭得眼泪汪汪。其实,柳葫芦湾庄户人的谷地,没有一家幸免飞蝗之灾,哭声和痛骂声响遍了秋野。
    第二天,秦氏便病倒在土炕上。荷荷到天井抱柴禾为娘烧饭,古秋烟夫妇和文儿正巧来到篱笆门前。秦氏闻知古秋烟到了,挣扎着起来,隔着窗子直喊:“荷妮,快领客人到屋里来!”古秋烟三个进屋坐下,秦氏下炕要亲自为客人做饭,古秋烟扯也扯不住。待她抓了一只鸡杀了,收拾停妥,煮在锅里,才对古秋烟道:“我这病,都是让那杀千刀的蝗虫气的。三亩谷吃了净光,一粒谷十粒汗呀!”古秋烟道:“大嫂子,我也心痛啊。春夏大旱一场,秋来又遭蝗灾,皇宫又征去两个侄子,我的心里塞着石头,柳葫芦湾坠着我的心啊!”秦氏一边烧饭,一边道:“不说这些了,咱去要饭也得活下去,不能让我的大虎二虎回来哭我的坟。”白眉红颜的古秋烟徒地升起一个念头,满腔深情走到秦氏身边,轻声道:“大嫂子,我有几句话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听!”秦氏道:“你的话都中听哩。”古秋烟道:“这次,我是路过此地到姑州城去,那里有我一个好友,都称他鲁野仙人,他家资丰厚,开办着一个‘红莲学馆’,专爱教养穷家少年女子,给吃给住,读书认字,学几年就送给家长择婿成家。我看荷荷聪明伶俐,不如送她去学几年,一是长了孩子的见识,二是减了大嫂的负担。不知大嫂子可舍得?”秦氏展着粗眉大眼,拍手道:“又不是上天入地,就在眼皮底下的姑州,教孩子练翅长羽毛,有何舍不得!你是行善做好事,别人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听!”古秋烟又问秦氏道:“不知侄女肯去么?”荷荷早在一旁听了个详细,满心高兴,抢先答了一声:“我听娘的!”秦氏嗔道:“我还没答话哩,你听我的什么!多嘴抢舌的。记住,要往好里学,别惦我,有事找你爹去。”荷荷爆起一串银铃般的笑。一家九口吃了团圆饭。秦氏着实打扮了儿女一番,就把个两手空空的农家女子,交给了古秋烟。这年冬天,仍然无雪,大地干裂,乡野黄尘愈浓。转年开春,景象更是惨不忍睹,柳葫芦湾的湾崖上,所有的柳树都没抽芽展绿,树皮皆被人们剥光果腹,只立着一溜白花花的树干。湾中之水已经涸干,就连荷荷瑶草扑蝶处的小白杨,也早不见了树皮。农家院里,鸡狗牛羊全杀尽吃绝,荒冈上天天有新坟。田禾点种不上,光秃秃闲在那里。
人们正在面黄肌瘦,啼饥嚎寒之时,柳葫芦湾赶进了五辆马车,车上载着小山包似的粮袋子,在古秋烟说唱的书场上停下来,搭起了临时棚。请了一位老儒来写买卖地契。鸣锣喧响后,白三站在高处,向摇摇晃晃立不稳脚跟的村民百姓大谈生意经道:“诸位乡亲,济贫救命的菩萨到了,命要不保,留地何用?不如卖了地,得了粮,保了命,再租种我的地,五斗粮一亩田,用地兑粮保命吧,一亩田换回五斗粮,大人孩子活命要紧,活命粮,救命粮,用地来兑呀。”一边高喊着,一边将袋中金黄的粮食捧在手里招摇。望着金黄的粮食,人们饥肠辘辘,咽着口水,握着拳,发着狠:人命都不保了,还能保住祖传的地么!白三愈是大声喧讲起来,煽惑道:“卖了你的田,田还是你来种,交我定额租,也是一亩五斗,种我的地,头年不交租,还要打井抗旱催青苗,不花百姓一纹银子。这救命粮算做我白送,卖地换救命粮呀!五斗一亩田,五斗一亩田!”
    这叫卖声首先把人群里的秦氏说动了,她不同凌贵商量,自作主张,一手领着瑶草,到了白三跟前说道:“白先生,我卖村西道北三亩地,换你一石五斗粮。白三借势蛊惑道:“还是这位大嫂想得开,头一份救命黄粮卖了!”秦氏到了老儒面前,交了自家的地契,那老儒重写了文契,秦氏按了红红的手印。凌家祖传的三亩地就归了“白家庄园”。秦氏打了头,卖地的就纷纷拥上来了。不到一天的工夫,五大车粮兑完,白三得地两顷。第二日,便持了新地契文书,重新丈量,验地埋碑。雇佣了村里的族长做临时管家,五辆空车又去载粮。只这一春,柳葫芦湾附近村落的地,大部分被欧阳泰亨吞并。划片打土井,摇轱辘把汲水浇田,竟很快催出了遍野青苗。
    秦氏将一石五斗粮食扛回家,五口人围着粮食哭那卖掉的地。秦氏拉起四个孩子道:“咱人不吃后悔药,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大虎二虎荷荷都在家,这地更得卖,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咱吃顿纯粮过个年吧!”自此,秦氏带着三儿一女,三日糠菜一日粮,身子渐渐复了元气,半是井水半是汗,在那三亩田里浇出一片青绿庄稼。
    夏至刚过,柳葫芦湾突然传开伤寒,数天里就病死了许多人。秦氏的三虎、四虎、五虎相继躺倒,高烧不退,凌贵从姑州赶回来,不到半个月,眼巴巴看着三个儿子气断身亡。凌荷荷也从鲁府请假回来,扑在娘怀里悲痛欲绝。凌贵和邻人将三个儿子均用苇席卷了,埋在黄土冈的枣林里。黄蜂树下添了三座新坟。
残阳落下,三星罩着一树昏鸦。凌家老小四口,守在三座坟前。凌贵抓着坟上的黄土垂泪,哭声咽在肚子里。秦氏盘脚坐在黄土地上,荷荷、瑶草一边一个跪着,双手抱着娘的臂膀。新坟前烧着纸,飞灰缭绕。秦氏闭着眼睛,一任泪水向外涌流,紧闭着双唇,口角抽动着。这三座新坟埋着她的骨肉。进潘家门,乐呵呵拍着大脚板,风来雨去,千辛万苦没难倒她,她的精神支柱,是这五虎两枝花,她的子女立在柳葫芦湾,使她活得扬眉吐气。然而,血汗一把把洒,日子却一年年困窘,五个儿子征去两个,三个儿子又钻了黄土,两个女儿,荷荷实是被贫困挤出了门。七根梁柱倒了六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那怀抱里喂奶,土坷垃里刨食,池里养荷,枣林落红,儿子的音容笑貌永被黄土隔开了,苦辣酸甜合成悲痛,在心中翻江倒海,秦氏再也憋不住,前仰后合地放声哭起来,含泪拉腔哭如歌:“薄命的儿呀,娘跟你们一块去了吧,活着没跟娘享一天福哇,我的有命生无命养的苦命哟!”枣林在这悲怆的哭嚎里悚悚发抖。荷荷、瑶草也随着娘痛哭不已。荷荷抽泣着劝娘道:“娘啊,别哭了,哭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说罢又扑在娘身上痛放悲声。秦氏收了泪,反过来劝荷荷:“荷妮,哭一场也就罢了,死了的人哭不活。她爹,咱们回家吧!”夜幕沉沉,四口人围三座坟转了一圈。秦氏哭得全身松软了骨架,凌贵搀着她。两个女儿迈着缓缓的步子,融在黑暗里。
    凌贵锁门闭户,带了秦氏、荷荷和瑶草,到姑州避难。荷荷仍回鲁府。秦氏、瑶草借宿在裁缝铺里,给四舍邻人拆洗缝补衣裳,收些小费。到了柳葫芦湾流行的伤寒过去,凌贵才敢带秦氏、瑶草重返故里。这时,他家的田地大半荒芜,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在田里劳作,才救出一点夏粮。丧子的悲切还没平复,凌家又传进恶耗:大虎为皇家采石,被塌落的山石砸死,尸骨埋在乱石下;二虎为皇家伐木,雷击电劈,火起山林,没及逃出,人被大火烧焦。秦氏闻悉,立即昏厥在地,翻了白眼,凌贵守了她一天一夜后,才见她还阳,放出了一声悲哭。这一哭三天三夜不止,第五天头上,头发全白了。连遭重击,五虎皆亡,秦氏的身心创伤惨重。粗眉大眼大脚板的乡下妇人,一变而成了苍白的老太婆,走路无风身子摇,再不能大刀阔斧顶家过日子了。来安慰她的人挤了一院子,都同情这个柳葫芦湾的独姓家族,有送鸡蛋的,有抱芦花母鸡的,有端小米面的……秦氏无语,只是流泪点首答客,事后,又让瑶草把乡邻送来的东西逐一退回。大悲过去,秦氏收拾出大虎二虎生前穿的所有旧衣服,亲手补缀,洗得干干净净,抱了两个小包袱,对凌贵和瑶草道:“咱给大虎二虎送葬去。”他们到了枣林的黄蜂树下,在三虎、四虎、五虎的三座坟前,挖了两个墓坑,秦氏将两个包袱分别端放在坑里,凌贵为儿子筑起两座大大的坟堆。三个人也不哭,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五个坟,默默地回到家里,翌日清晨起来,见地上放着一锭白银,吃了一惊,拿在手中细看,实是上等纹银。村里也纷纷传嚷起来,各家各户都得了一锭银子。有的说是老天爷睁了眼,出了救命菩萨。更有的绘声道:“梦中醒来,见窗外一道黑影唰地闪进墙来,又刷地闪出墙去……”柳葫芦湾又惊又喜,若进了仙雾神宫。
    这一日,说唱艺人古秋烟、肖佩珠夫妇带了文儿又路过柳葫芦湾,前来拜访凌家秦氏。先听到的,自然是家家得了银子的传闻。古秋烟白眉红颜笑道:“其实世上并没神怪的,据我所知,这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人干的。风传他叫‘乌衫游侠’,行踪不定,忽隐忽现,难知根底,我倒真想结识他哩,这‘乌衫游侠’不象那群黛林黑帮。”经古秋烟这么一说,村里的人很快对这“乌衫游侠”崇敬起来,有的还为他烧了三柱香。古秋烟、肖佩珠听秦氏哭诉了丧子的不幸,观秦氏衰老的容颜,不免怆然泪下,给了凌贵夫妻好多安慰。然后又讲荷荷在鲁府勤奋好学,人品才貌均得赏识。秦氏闻听露出一丝苦笑,答谢道:“多亏你夫妇菩萨心肠,把她领到活路上,我们凌家一辈子不忘你们的功德哩!我家的石榴树也干死了,文儿来我家,连点好吃的也拿不出来。”古秋烟道:“大嫂子说这些话就见外了。文儿也不是孩子了,她还想去和呵荷做个伴呢。”秦氏道:“做伴好,做伴好。”文儿也甜甜地露出笑容。
    送走了古秋烟,秦氏与凌贵细细商量,秦氏道:“我身边没了五虎儿,你又靠不得,我也难支撑田里耕作,要不就把剩下的二亩地和那片枣林子统统给了白三,变卖成银子吧,我带了瑶草去姑州,租上两间房,你缝我洗,咱们黑白守着过日子。”凌贵没有个不同意的。说卖就卖,得了银子,屋门柴门两把锁,收拾了个大包袱进了姑州。
    当年中秋月不明,柳葫芦湾接下了十天十夜瓢泼大雨,村里房倒屋塌,凌家草屋也冲漏得隔顶望见三星。葫芦湾的水浮了崖,浩荡一片汪洋,凌家小荷池封在深深的水泽里。不少田禾也泡了汤,青蛙乱叫,秋蝉合鸣,柳葫芦湾成了一个水泊世界。住在姑州的秦氏,听得家乡大水成灾,心上漫过一阵寒气,她实在眷恋那高崖上的草屋,多少个梦都做得是柳葫芦湾的人和事。待秋空高蓝,丽日晒得柳葫芦湾的小道干了水,硬了路面,秦氏派丈夫只身回家去变卖那块住宅。凌荷荷知道了,竟要跟了爹爹同返家乡。秦氏道:“我身子虚弱,走动不得,让荷妮子代我走一趟吧,也给她五个哥哥添坟,烧把火纸,点柱高香。”
    凌贵带着荷荷回到柳葫芦湾。一见家宅一派荒凉,父女心中好凄惨。又见黄蜂树下五座坟,已被雨水冲成五个小土堆,又心生一阵悲凉。荷荷在兄长们的坟上添土烧纸焚香,叩拜洒泪,那一曲遥远的葫芦谣,又似在泪水里漂泊起来,大哥的竹篙点着水,荷花摇着红,黄蜂黄了天,红枣红了地……荷荷泣道:“如今,我们凌家后代,只剩下两个女子了,我要替你们敬孝双亲,放心吧,哥哥。柳葫芦湾的家没了,只剩哥哥的坟……”说得贵揪着心。凌贵将宅院卖给了白三,便领荷荷回姑州,乡情依依难舍,荷荷站在柳葫芦湾西岸上,望着一碧清水,岁月的车轮飞快地倒转出那令人难忘的轨迹来。她要永别她的故乡了!村里的人集了黑压压一片来为他们父女送行,多少话语捎给秦氏,凌荷荷站在乡亲们面前,孩童般放声哭了。
    白三得了凌家的近水宅,看中了柳葫芦湾的景致,萌动了修一处大宅院的心思。回到姑州,同白蜂子到了姐姐家,白馥岚向欧阳说了弟弟的心愿。当姐夫的一改过去的成见,不再认为白三是扶不起的天子,暗中赏识白三的精明能干,一心想用他的双手为自己捞长流水的银子,有自己的亲戚在柳葫芦湾称霸一方,显赫他欧阳泰亨的震慑力,他不能不毅然做白三的后盾。对白三道:“兄弟,我看你这些年真是长了心计,没费大力就买到了一大片土地。我正想在柳葫芦湾一带给你寻个好风水地,修处宽敞的住宅,买下小厮、丫头使唤,只怕你夫妻不愿搬到乡下,一直没轻易开口。如今你们有了这个心思,我自是高兴。兄弟尽管放心,一切由我安排,过了秋冬两季,一座‘白家庄园’就立在柳葫芦湾了。”白三对西门庆的慷慨甚为感激,言道:“姐夫的一盘好棋都在心中装着。我想到乡间黄尘里坐镇,实是为了欧阳家的腾达兴旺,做为姐姐的胞弟,骨肉相连,这白家庄园,自是欧阳家的血肉,只要我白三不死,就是姐姐、姐夫的左膀右臂。我敢说,不出几年,这姑州界内的土地,小半拉都会姓了欧阳。”欧阳泰亨闻听喜不自胜,当即看了皇历,定了开工动土的时间,吩咐家人专心去办。
    家宅相邻的十户人家,统统被逼卖了宅子,在村边的一角修了茅屋小舍居住。柳葫芦湾的南高崖,到村中心东西大道以北旧房舍夷为平地。动用了上千泥瓦工,叮叮当当操劳了秋冬两季,到了春暖花开,一座漂亮的白家庄园便耸立在柳葫芦湾了。白家庄园大门向南,落在东西大路之北,一片青砖瓦房,围在石基花砖墙里。前后两院相连,前院主仆居住,后院植花养鸟,小北门一开,便是碧波莹莹的柳葫芦湾。
    在姑州城南的宏丽寺办端阳庙会时,白家庄园大贺乔迁之喜。白三与白蜂子,还有佣人使女,早就轿马簇拥而至,把庄园各项事宜均安排就绪,挂红灯,贴红联,备酒席,单等欧阳泰亨和他的妻妾来贺了。金阳铺地,暖风吹进柳葫芦湾一马三轿,高马响铃,锦轿溢彩,小厮丫环跟随,摇摇颤颤停在白家庄园大门前。白三和白蜂子笑吟吟迎在大门口。这时,土炮响鞭齐鸣,欧阳泰亨锦冠锦服下了马,白馥岚一身鹅黄打扮,骆如荪一身桃红,薛月蝉一身淡绿,摇裙抖衫下了三顶轿,鱼贯而行,登上台阶进了院。
    柳葫芦湾的人,三分惊七分惧,远远地站立在一旁听着鞭炮响,心里好不是滋味。有好多老人拉了衣衫暗淡的孩子,怯怯地离去了。
    白家庄园的正堂里,白三陪着姐夫,白蜂子陪着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喝茶。大娘子白馥岚眉开眼笑,由衷地为胞弟和弟媳高兴,说这里安静,不象城里那么嘈杂,这里空气清凉,不象城里那般污浊。白蜂子道:“姐姐就常来乡下住住吧,这里满村的鸡鸣狗叫像唱歌,比那城里的歌妓还动听。”白馥岚道:“我是要来住住的,也认识认识乡下人,看看田怎么种,谷怎么收。”骆如荪和薛月蝉只举着茶杯放在唇边,不言不笑,静静地坐着。欧阳泰亨趾高气扬,言谈姿肆张狂,喝了一杯茶,便催了妻妾察看庄园。庄园虽不大,然而精致舒适,欧阳泰亨很是满意,不住对紧贴在身边的白三道:“兄弟,这庄园是咱伸出的拳头,就靠你在这里砸油水。你放心大胆地干,对付官场上边的事,包在大哥身上。”在一旁,白馥岚也向白蜂子嘱咐道:“咱买了地,别黑了心,恼了百姓。常给三弟吹耳边风,别忘了积德行善。”走遍白家庄园,吃了一顿乔迁酒饭,白馥岚让小厮把她带来的几贯铜钱分撒在大门前观望的百姓中,一是行了佛家的舍施,二是增了乔迁的喜兴。
 
 
 
 
 
 
第六情结
 
 
清歌一曲好故事得赏三十二颗红桃相思株。
十六岁才女作序三百卷小说红透女儿国。
白眉人煮酒狂饮大醉奇醉豪醉醉话连篇成美文。
 
 
   姑州北门里,沿女萝巷东走半里,有一个深幽的大宅院,房舍花园一直伸延到北城墙,大院青墙金瓦,外植参天的胡杨林带,捧一方蓝天白云,隔断了市声。加之附近居民稀寥,小巷如线,平时很少有人来往,市民大半对这院子隔膜,只知这里是姑州的“鲁府”。
    鲁府主人鲁逸人是前朝皇亲的后裔,祖上留一份极厚的家产,到他治家,权势衰落,然齐鲁界内,上上下下均不敢触犯。鲁逸人自幼喜文厌武,熟读孔孟,酷恋野史,秉性温柔,儒雅多情。只娶了一房妻室,鲁夫人年轻貌美,生一娇儿。鲁逸人偏爱女子,收留下二十个清秀者集为一班,命为“红莲学馆”。教诗词书画、弹唱舞蹈、刺绣对奕。少女长到十七八岁,便送出门去,再选年少女子进府补缺。鲁逸人淡仕途,最痛恶世上等级观念,让家中人皆称他“居士”。鲁府大门上挂一黑底镂金匾,上题“鲁野仙居”四字,门刻一副对联,上联是“松竹结魂重驾白云黄鹤”,下联是“梅兰凝香再造世外桃源。”深宅彩廊,香烟袅袅,俨然隔世之所。
鲁逸人尤其喜欢凌荷荷。见她生得白皙秀雅,特意为她着素服,行如风吹腊梅。荷荷聪慧勤劳,又懂得疼爱左右姐妹,在一班小女子中,一片声呼她“姐姐”。鲁逸人坐在一群女子中间,手端清茶,给她们讲习《木兰辞》、《孔雀东南飞》、《长恨歌》,声情并茂,催下女子一片泪水。给她们讲巫山神女、江南莫愁、孟姜女哭长城、花木兰替父从军、梁祝痴情化蝶,蔡文姬出塞咏胡笳十八拍,点起女子心中火。教其心有真情,身有贞洁。神貌楚楚而不妒,铁骨铮铮而不污,使众女子点头钦佩。一群女子把鲁逸人视如仙人师长。一日,鲁逸人带一群女孩子识百花,他站在花丛中指点芙蓉花道:“天下女子犹如这芙蓉花,可送给情痴意实之知音,不卖给金山银山堆就的浑虫,谁要是强掐了去,那花瓣就是刀片!”荷荷道:“居士的话,俺还琢磨不透哩。”鲁逸人笑道:“要把这句话记住,你们长大了自明。”
    鲁府教化,荷荷诗熟棋精,弹得一手好琵琶,练就一口金嗓音,舞出一身飞天姿,降服了一根刺绣针。这年秋月,荷荷念起乡野追天灯蒙白哥哥相救之恩及白哥哥被杀、五个兄长遭灾之痛,就与小姐妹私下议定,自编自演一套叙事唱词,演给鲁逸人助兴赏月。她两天两夜没合眼睛,编成《三官黄芩恩仇记》,大意是:财主家的女儿黄芩,中秋追天灯被恶狗追咬,遇本家长工三官相救,自此二人钟情相爱,私订终身。财主得悉,火冒三丈,追杀三官,三官逃脱。黄芩被吊打。夜深人静,三官潜入黄宅,砍断绳子从梁上救下黄芩。黄芩深憎家父狠毒,二人摸到上房,烧起一把大火,携手出逃。二人相爱至深,叩拜明月结为夫妇。后终被缉拿,押进囚车,游街示众,一对恩爱鸳鸯,死于屠刀血泊。凌荷荷把这套唱词教给众姐妹,又几天几夜排演。
    八月十五,鲁逸人在院中赏月,鲁夫人作陪,石榴香梨葡萄珠,阖家共赏共品。荷荷带一群姐妹拜于鲁逸人身前道:“俺小姐妹自编得一套叙事唱词《三官黄芩恩仇记》,唱给居士助兴。”鲁逸人举目一瞧,见荷荷扮成青年后生,英俊飒爽,另有一女扮成小姐,其余皆抱琵琶于怀中,为彩袖雪裙伴唱者。鲁逸人心中大喜,遂叫荷荷带众女子坐稳唱来。于是转轴拨弦起板引唱,对唱舒缓婉转,合唱推波助澜,鲁逸人听得如醉如痴。唱到三官黄芩入囚车游街示众,凌荷荷泪珠滚滚悲不成声,一阵旋晕竟摔倒座下。鲁逸人慌了,忙令人扶起来,送入卧室。
    鲁逸人听一班女子说了原委,知荷荷因操劳过度所致,心里暗暗赞叹她是个才女!赏罢月,便亲自端了鸡汤,来到她床边,躬身一匙匙来喂,以示垂爱。荷荷沉沉迷迷,眼睛朦朦胧胧,心里明白却无力说话。鲁逸人喂完了鸡汤,又给她轻轻盖上薄绫被,悄悄走出门去。凌荷荷不知不觉流出两行泪来。鲁逸人来到自己的卧室,鲁夫人劝道:“你四季里疼爱这班女子,苦口婆心,灌才输德,不惜金银,只是这温室之花,怎能抵挡室外风寒?”鲁逸人道:“身微力薄惟能如此,我一意孤行,丝毫不悔。女子为生命之泉,万木之根,泉清根正,不污不邪。世上多积善良,以挫邪恶,能小补于社稷,死而瞑目。这班女子以荷荷为首,才貌品德齐全,我看必成大器!”鲁夫人道:“而今天下正不压邪,一个鬼蜮世界,官人之宏论,出得府门便被击碎。荷荷虽乖,若被邪恶所压,逼得以邪攻邪,也说不定哩。”鲁逸人道:“自古无未来先知者,我行我素就是了。”他深醉荷荷所扮三官之貌有男魄女魂,故给娇子更名叫鲁三官。
    鲁逸人每逢子夜,必然起身,燃了红烛,俯案雕刻桃木珠。万籁俱静的沉沉暗夜,他可以把世间的嘈杂全部忘掉,心思全凝在桃木珠上。一柄刻刀,将雪花般的木屑,一片一片雕下来,一颗枣子大的桃木珠,经千刀万刀,便见一个女子的头像渐渐明晰,若从晨雾中走近眼前。千刀万刀中,难免锋刃游走,将手指刺破,故每珠女子头像,都沾了他的鲜血。这个痴情人,从不觉得刀伤的疼痛。两年独运匠心,他的手指已是伤痕累累了。
    两年前,鲁逸人到寺院拜佛,神思突然飞落到长老手中的一挂佛珠上,光闪闪的珠,如同被活佛爱抚洗礼的头颅。佛珠里有大慈悲、大希望、大觉醒、大彻悟、大美境,那都是走出世间的,而红尘中最珍贵的却是女子。鲁逸人向来不喜欢“美女的胸膛是男子的天堂”的浪语,而信奉“美女的脸面是世间的乐园”的箴言。当即萌发了以桃木雕刻三十二个女子头像的美妙构思,使其成为他鲁逸人的一部木雕珍品。
    这一夜,鲁逸人终于刻完四八三十二珠的最后一株。这一株,他刻得极用力,最传神,没料到竟然与凌荷荷的神貌酷肖。他久久地托在掌心凝视,陶醉自己的技艺。当他把刻刀掷在案上时,双眼簌簌落下泪来。三十二个女子的面庞闪现在他朦胧的目光里,像一朵彩色的祥云。他将三十二颗桃木珠用丝线穿起来,在手指上捻动,每动一珠,心里便激扬起一朵娇美的浪花,荡开圣洁的涟漪,生发无比的崇高。桃木珠真真成了世间最美的“女儿珠”,使天下僧尼们手中的佛珠皆失了光辉。
    鲁逸人将这挂桃木珠聚在案上,默默地与这群桃花女子对话。蜡烛即将燃尽,晨曦自东方升起。他突然咳嗽起来,头一晕,胸口一热,吐出了一口鲜血。这口血尽落在桃木珠上。鲁夫人被咳声惊醒,说道:“你不能这般熬夜了,要熬出病来的!”鲁逸人道:“没事,没事,受了点风寒,咳了几声,没事的。你睡吧,我熬夜熬惯了。”掏出帕子来,擦了嘴,再看那桃木珠上的血,全渗到木纹里去了,成了一挂红珠。鲁逸人确实觉得累了,他的咳血已不是首次,一直瞒着夫人和鲁府的女子们。他如春蚕一口口吐着“红丝”,吐着生命。在黎明的柔和在天光里,他静静的睡了。
    鲁逸人醒来后,捧起那挂红桃木珠,把凌荷荷唤到身前,微笑道:“两年来,伴着月光星光和烛光,我刻了三十二颗桃木珠,每珠都是一个清纯女子的头像,珠珠都染了我的血。我许过愿,向天盟过誓:最后一颗珠刻得像谁,我便将这挂珠相送。”鲁逸人挑出那最后一颗珠让凌荷荷把赏,荷荷惊讶地睁大眼睛,心中暗道:“真是巧夺天工的神刀。”她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漂亮,七分像自己,那三分是鲁野仙人给加上的。鲁逸人问道:“像么?”凌荷荷点点头。鲁逸人道:“我把这挂女儿珠送给你了,你把它戴在胸前,把它当做神,当做护身符。”凌荷荷脸上堆起迷人的潮红,如接圣物,把红桃木珠系在胸前。鲁逸人道:“这挂桃木珠是避邪的,吉祥的,祝福一生平安的,也该给它起个名字,就叫‘红桃相思子’吧,也算我为你凌荷荷另起了个芳名。”荷荷道:“红桃相思子,红桃相思子,我喜欢,喜欢!”
    从此,凌荷荷在鲁府一群姐妹中被称叫“红桃相思子”,因为受了鲁逸人桃木珠的馈赠,成了皎皎者,在姐妹中更是严于律己。荷荷的楷模加快了鲁府对女子心灵的静化。
古秋烟和肖佩珠夫妇带了文儿,背了三弦薄鼓及一包书稿,提了一个红点心盒子来到鲁府,恭贺三官十岁生日。古秋烟和鲁逸人知交多年,性格迥异却情投意合。鲁逸人足不出府,清高自赏,很有人情味,心性多了几分浪漫和天真,如狂如痴地耕耘自己的世外桃源;古秋烟则是惯踏乡野,体察民情,怒斥朝政,恣肆激扬文字评说天下,煽起民众明心亮眼之火。二人虽身单力薄,是大千世界茫茫寰宇中的两颗微光小星,一虚一实辉映姑州,不能建改天换地之功,却均以超然世俗为荣为幸,故能一唱一合,虚实互补,相得益彰。一见面便能洋洋欢欢把酒论天下,说个嘴干舌燥,直到大醉不醒。
    鲁夫人把肖佩珠接到自己屋中叙姊妹之情,听着鲁三官娇音陶醉母爱。文儿则蹦蹦跳跳找她的好友凌荷荷去玩耍。鲁府正堂里,单留下痴情男儿论天说地了。
    古秋烟把刚刚著述完的《秋烟小说》新续百卷放在桌上,鲁逸人惊喜道:“秋烟弟,真是天下奇才,没想又写了这么多。你的文笔通俗俏丽又高雅灵秀,不象当今腐孺学子的涂鸦天书,仿佛是给地狱里的人写的。”古秋烟道:“鲁兄过奖。我这些通俗小说,是入不了当今文墨正宗的,进不得大雅之堂,叙民间事抒民间情,黄泥野花,只是受超世拔俗的鲁兄偏爱罢了。”
    鲁逸人摇头道:“远非如此,远非如此!”说着,走进套间书房里,搬出了一摞装订齐整的书稿,也放在桌上,笑道:“秋烟弟,看你这《秋烟小说》一百卷,我已让府中女子全抄一遍,每卷都绣了像,装订完好。这班女子中,唯有荷荷对你的小说爱得发痴,不忍释卷,常常泪滴字里行间。”古秋烟道:“这新一百卷小说,仍要烦鲁兄代为誊抄了,我真要感谢你这班女弟子。”鲁逸人道:“待誊抄完好,我把这二百卷小说拿出去刻字制版印出来,广传民间岂不更好!”古秋烟道:“鲁兄,暂不必性急,我还要再撰一百卷,待三百卷小说续完再刻印不迟。”鲁逸人拍案叫绝道:“好一番鸿鹄大志,我即使倾家荡产,也要为你印这一部三百卷《秋烟小说》,到时让我的小才人凌荷荷开篇著一小序,这也堪称千古一绝。”古秋烟拍手称快,发誓日以继夜,采民间世情,尽快写出后百卷来,说道:“再撰一百卷,我专写言情小说,道尽两性美丑。”鲁逸人道:“荷荷最爱的,恰是你的言情之篇,她曾突发一言,说天下女子是明月,靠金阳发光,被乌云吞食,为何不自悬自亮,自升自落!此话实是前无古人,你说奇也不奇!”古秋烟道:“少年女子竟有这般奇思,这小说序文非她莫属了。”
    鲁逸人唤了书童出来,将两百卷小说搬了去,又令家人摆酒。古秋烟白眉红颜若有所思,赶忙阻止,说暂不摆酒。鲁逸人问他为何,他说先唤来荷荷和文儿再说。不一会儿,荷荷和文儿被传来,手拉手进了正堂。施了礼,古秋烟端祥凌荷荷,觉得她眉宇透着英气,比起柳葫芦湾的农家少女宛若变了一个新胎,更加惹人喜爱,顺口便道:“听我鲁兄说,你偏爱我的小说,有意让你写篇序文,以便刻版成书,传之乡里。”荷荷闻言,先是睁着惊诧惶惑的眼睛,接着便挑起双眉嘻嘻笑道:“叔叔想命我写序,侄女还不知序为何物哩!”鲁逸人道:“把读完小说的所感所想形诸文字,没啥难为的,历来古籍多以圣贤名家为序,我偏要破它一例,让一个无名小女子为一部大书戴个皇冠。古叔叔看中了你,自应放胆从命,这也是我的意思。”荷荷点头接受。
    古秋烟又把文儿拉到鲁逸人面前,说道:“义女文儿跟了我多年,我已同佩珠商妥,从今日起留她在府中,接受鲁兄洗礼教化,让她和荷荷一起砥砺文才,不知兄可依否?”鲁逸人拉起文儿的双手,笑道:“这么个英俊的孩子,我早有意留她府中读书深造,一直怕你夫妇少个小的身边寂寞,便没吐口,既然你夫妇商定,我为何不留!”说罢便细细观察这文儿的容貌气质。然后对古秋烟道:“文儿入我鲁府,我要为她更名,这‘文儿’未免俗不含雅。”古秋烟道:“那就听命鲁兄的。”鲁逸人点头瞑想一番,笑展眉头言道:“树高丈余,皮粗多蹋可,叶似榆而尖长,有粗锯齿,春开小白花成穗,花五瓣,红盘贯之,果实大如拳,味甘香如嫩莲芍。此为文官果。文儿改称此名最宜。”凌荷荷最先拍手叫起好来。当即拉了官果,施了礼,高高兴兴出了门。
    文官果记不得自己的生日,隐约记得她是睡在一座破庙后墙下的,爹娘都在她身边躺着,她千呼百唤叫不应,不知双亲已饿死于荒郊。她哭得乏了,便趴在娘的尸体上睡着了,待醒来却是在肖佩珠的怀抱里。她是被古秋烟的三弦声催醒的……。凌荷荷拉文官果走出鲁府正堂,想起新来的伙伴曾在柳葫芦湾向她讲过这段揪心的事,便对文官果道:“官果,如今你有了新名,今日又是腊月初八,喝腊八粥也算个小节,就叫‘腊八’作了生日吧!”文官果蹙眉一想,答道:“我听姐姐的。”
    鲁府的后院里,一帮穿红戴绿的女子,正在腊梅树下跳彩绳。腊梅开得白了一片。金莲和官果搭臂双双跃进绳的彩弧里,齐跳齐落步儿轻捷,身如双飞燕子。众女子都围在一边观看,对文官果大加赞赏。文官果跳出了莹莹的汗,额上冒出热气来。两人突地停在原地,将那彩绳儿绊住了。众女子纷纷围上来与早就结识的新伙伴说话,听荷荷说文儿有了新名,要留在鲁府姐妹中,个个拍手雀跃。接着他们又分开来踢键子。红翎、绿翎、白翎、黑翎,各色键子从花鞋上膝盖上飞飞落落,满空里转着锦翎。
    鲁逸人和古秋烟仍对坐饮酒。鲁夫人肖佩珠陪他们吃了午饭,又到深阁里叙话,猩红地毯紫檀几,银盘香肴黄金杯,这两个君子,今日异常有兴致,肚里有食,热酒暖心,嘴里便黄河、长江般滔滔絮语,忘掉了鲁府之上还有一片蓝天,鲁府之外还有个大世界。泪眼淅淅地碰杯对话。鲁逸人道:“秋烟弟,俗人大概都笑我痴,不解我在这般小女子身上花银子的初衷,我要做护花的精灵,与人面的躏花鬼抗争,多护一朵便少残一朵,多护一时便吐艳一时。无花的世间该是多么悲哀。女子是花,我能恩泽几枝,即使留下一瓣馨香于世,死也瞑目”。古秋烟道:“鲁兄足不出户,单醉这一方桃源,一班班女子进来,一班班女子出去。把她们教养的色正香纯,最终还要落进污浊泥潭。苍茫大地有几多净土?娇花新叶有几朵几片能不沾尘?兄可左右鲁府,却奈何不了天下,天子如有兄长爱花痴情,扬美抑恶,将天下兵戈熔冶为酒樽,一派田园牧歌,有福庶民分享,血腥的疆域岂不便成一座大的桃花源么!这是梦想罢了。大凡君王皆有兽性,独吞天下万物,疆域再大,不过是他的一个射圃!你拳拳君子心,也只好沉在这酒杯底下闪烁,说是自得其乐,实是忧愤的渲泄。天下无光,自身为烛,照亮脚下数尺地面,虽不能大补于社会,兄之作为可谓极尽全力了,这就叫有几分热量发几分光。此高雅情思,自会引出高尚者的一篇赞美词。”鲁逸人举杯劝饮,听了古秋烟一篇开心扉的宏论,心中涌起一缕幽雅的情丝,把他的世外桃源梦景般萦绕起来,嘴角荡出温馨的笑意,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像一柄插在明月下的宝剑,散发着肃穆的清辉。说道:“姑州知我者,独独秋烟也。我也听到不少庸人的讥讽之词,说我是疯人痴汉,败坏祖宗。白白葬送一份好家业。难道我就醉生梦死,单为子嗣留下黄金白银?我行我素,秉性难移,如同我劝你留在府里,你却偏爱吃苦受累浪游四乡一样,你信奉‘不平则鸣’,追求的富足是精神。我信奉‘从人心里摇出美来’,想留身后的也是精神。只此一点,有几人悟得!”古秋烟痛快淋漓狂饮了几杯,愈发显得眉白颜红。一股热流在周身沸荡,双眸如蓄了两股热泉,只觉天地微微旋转。他解开头发披于后肩,摇摇如一挂白瀑。端着酒杯站起来,脚下如踩着云絮悬桥,步履趔趄,身子前倾后仰。鲁逸人当他醉了,忙起来搀扶。古秋烟道:“鲁兄,你当我秋烟醉了吗?酒逢知己千杯少,十几杯酒……还没润湿肝肠。”说着便将一杯酒立着饮下,举杯对着堂上挂着的一轴《宋玉高唐赋写意图》说道:“高唐神女,来,我们干一杯。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鲁逸人拉他坐到椅子上去。古秋烟挣开手,说道:“鲁兄,你听我评说皇帝。”鲁逸人知古秋烟已半醉,对平时就固执的朋友又不便强求,只好由他的酒兴了。古秋烟道:“……一姓皇帝三百年,老百姓的血把他养肥,也把他淹死。更了姓的皇帝又三百年。一个旧网破了,又织起一个新网,吃人的野狗换成吃人的疯狗,后朝骂前朝,疯狗骂野狗。天依然是黑,地照旧是暗。把这天顶破吧!把这地砸烂吧!把这腥锅刷净吧,难道让他们的家谱写千年万年吗!……怎么顶破?怎么打烂?怎么刷净?他要硬是更换了宝座更换了龙袍更换了金辇,依然是僵化的幽灵呢?这一个个万人恨痛牙根的罪魁,你也无能处斩他,我也无法处斩他。他们让无头脑的人摇头晃脑,他们让有头脑的人掉了脑袋。他们何时老死,只灭不生哟……鲁兄,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古秋烟环眼对着鲁逸人,捶胸撕襟,踉踉跄跄,前额聚汗,呕吐如注,把猩红毯污了一片。鲁逸人上来把他搀住,忙唤了家人来收拾。古秋烟道:“我没醉,没醉,你听我说话失了条理吗?没有哩……”鲁逸人见他已体软气弱,便令家人扶他到侧屋床上歇息。黄昏已至,两君子这场酒到此作罢。
    鲁府“红莲学馆”的小女子团聚在厅里,文文雅雅地喝腊八粥。桃红纱灯熠熠,映得她们如披了一身霞霓。十几盆各色月季花开得正盛,浓浓的馨香满厅里飘散,一群女子的亮眼如明星,在红光香气里闪烁。凌荷荷和文官果肩挨肩坐着,各端着蓝花细瓷碗,手捏雕花银匙,把香粥轻轻送到嘴里品味。粥是粟子粉、糯米粉、莲藕粉混合调煮而成,里面有红樱桃、白樱桃、杏仁、莲蓬籽、葡萄干、瓜子仁、海棠脯、青梅果、核桃仁、小甜枣。凌荷荷嘴含一颗红樱桃,一双眼盯在文官果的脸上,眉梢一颤,突然对众姊妹道:“姐妹们,今年喝腊八粥还有一喜哩!”一女子甜嘴快舌道:“还用姐姐说,香粥里出个文妹子呗!”众姐妹笑羞了文官果的双腮。凌荷荷道:“告诉姐妹们,今日也是文官果的生日!”众姐妹闻言惊喜异常,议论道:“姐姐怎么不早说!”有的离了座,回卧室取了一朵绢花来,亲自给文官果戴在头上,算做贺礼。引了这个头,众姐妹纷纷效仿,倾刻间,文官果头上便插戴了满满的绢花儿,竖起了高高的凤冠。文官果的心暖洋洋的,激动得眼里汪着泪。又被姐妹交臂盘手抬起来,头上还被蒙了一块红纱,在厅里颤颤悠悠走来走去坐花轿,众女子齐呼着:“新娘子,新娘子。”还有的双手比划着呜呜哇哇吹唢呐,文官果羞得红赤着脸,揭下红纱,竟急出了两腮泪珠串子。众女子笑得好开心。凌荷荷收笑道:“姐妹们别闹了,过不了几年,你们都要坐真轿哩。颤悠悠,颤悠悠,嫁了个郎君象毛猴……”众姐妹围上来笑打凌荷荷。凌荷荷笑着招架,高声道:“我讨饶,我讨饶了……咱们也该静一会儿了吧。听古秋烟叔叔说古道今也长见识,咱们找他去好不?”一句话扭转了乾坤。荷荷拉着文官果的手,众女子一拥在后,悄悄地向正堂走去。
    这班女子挑帘进门,正瞧见古秋烟大醉在卧榻上。肖佩珠和鲁逸人守在他的身旁。单见古秋烟敞襟裂怀面如赤火,额头聚着一层汗珠子,正断断续续说着醉话。凌荷荷向身后招手示意,姐妹们屏息立在一旁。
    古秋烟突然爆出一串含着悲切的笑声,像有惊蛰雷滚过头顶又远去,又觉群马驰过胸膛。一班女子的眼睛惊得溜圆。
    “……我钻进炼丹炉里,我的骨头起火了,烧化了,变形了,变成龙头拐杖了,金煌煌的,我的眼珠钳在龙嘴里,蓝幽幽的……该死的皇太后,她把拐杖夺走了……我的骨头,骨头,正敲着金銮殿的玉阶呀!龙头拐杖起火了,就在皇太后的脚下,好火,好火!宫殿被烧着了,该死的都烧死了,该死的,痛快淋漓。苍茫大地烧得干干净净了。
    “……心,我的心被锤扁了,好大一块鲜红的云。不是云。好痛啊,好痛!剪刀在裁,火在烤,我的心在打卷,成了一朵莲花。……潘金莲盘腿坐在上面,白烟流成河,莲花漂在烟上,冉冉升起来,升在半空里,化进太阳里……好热呀,好热。太阳不要我的心,不要金莲,说俗尘太多奴性太重污了太阳呀!哈哈,连我古秋烟还有金莲小女子也算不上干净吗?谁还配站在阳光下!……红红的水珠落在地上了,不是雨,是血,太阳里挤下的莲花女子血,落在地上,一滴一个火球。火呀,热呀,太热,太热哟……她变成火苗了。
    “……什么狗太阳,太热,太热哟,什么狗月亮,太凉,太凉哟。我要把金莲换成太阳,把文儿换成月亮。……狗,这么多狗,一群群人身狗头的杂种,穿着官袍叼着人骨头,围着一锅沸沸的人肉汤,热,热。
    “……我头朝下,被吊在半空,悠来荡去,把太阳撞到东天,把月亮撞到西天,一根头发系一颗星星,我的头是粒种籽呀!偏将我从阴湿的地下拔出来,我的身子干枯了……翻倒来看世间大地,真美呀。
“……大潮头卷来了,我的脖颈烧断了,头掉落在潮上,那潮停下来,涨啊涨啊,把我的头举起来,直举到我的肩头。大潮凝成冰山,好凉爽哟,我是一棵冰树。我的头在冰山里,冰山透明呀,皇宫的达官显贵都坐在火苗上向我飘来了,抓住我已冰化的脚趾啃呀啃呀,他们人头朝上,丑极了。
    “……酒,诗酒醉红颜,有酒半个仙,酒是好东西,把我的灵魂托出脑壳,飞到极乐世界,真有极乐世界,美得不可言传,灵魂开出各种瑰丽的花来,花上全是眼睛,耳朵。寺庙的钟声,最轻快的音乐。万里长城,是一条死在山脊上的小虫子……
家人端来了醒酒汤。凌荷荷、文官果走上前去接了,金莲端碗,官果持银匙,蹲在古秋烟身侧将汤送到他的唇边。古秋烟半睁朦朦醉眼,喃喃道:“你们在酒之外,梦之外,实实是委屈了。”文官果睁着痴痴的眼,心中默默叫着“义父。”荷荷暗暗惊讶,听着这些酒话,一阵阵心悸,深感惶惑,她个小女子,怎谙醉乡的奇异?醉乡是人再造的意象之帮,那是个没有君王的国度。人却难得长醉不醒。凌荷荷、文官果把醒酒汤喂完,古秋烟的呼吸平稳下来,很快便坦然入梦了。肖佩珠未曾经历过秋烟大醉,听着醉语心中也在惊怕。这时,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对鲁逸人说道:“他是个真人,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其实哩,他无酒话也真。可是除了鲁府,哪里还容得下真话!”鲁逸人道:“他是个文学家嘛,他的未来注定是悲壮的,可谁又挽回得了!让他去做凡夫俗子、行尸走肉?不行,还是听其自然,他是蜡烛,就痛痛快快让他燃尽吧,对他来讲,寿命不是以年龄计算的。”凌荷荷听着长辈人的言谈,望着古秋烟肃穆的睡容,对这位已经写了二百卷小说的乡土小说家,升起了崇高的敬仰之情,想起她要为三百卷小说写序文,心中油然润过一层甜蜜。这时,鲁逸人面对站在一旁的众女子道:“古叔叔睡了,你们也回去歇息吧,明日再为他送行。”
    古秋烟美美地睡了一宵,第二天醒来,精神特别好。鲁逸人复述他昨天大醉的酒话,古秋烟摇着白首呵呵大笑道:“献丑,献丑,小弟全然不知,全然不知呀!这恰好写一篇醉酒的小说哩,古秋烟深谢鲁府的琼液,只有鲁兄的酒才能洗我心中之尘。我自感心如白净之雪!”鲁逸人打趣道:“如此说来,我鲁某的酒可以洗净天下,洁白人间喽!……”说罢,二个双手相握,对视朗笑起来。
    似乎是被他们的笑声召唤,院子里飘下雪花来。古秋烟指着窗外雪花,眉梢飞舞。朗朗地说道:“鲁兄,雪给我铺一条干净的路,我们该辞行了!”说罢,便唤肖佩珠。鲁逸人深知古秋烟的性子,也不挽留他们,便传众女子来送行。
    古秋烟身背三弦,领着夫人穿过庭院,纷纷雪中赶来了一群红绿女子。他们停在鲁府的大门口。文官果跑过来,双膝跪在古秋烟夫妇身前,双手抱着义父义母,泪盈盈道:“父亲,母亲,我还是跟你们走罢,谁为母亲带路?我是母亲的眼呀,母亲不能没有眼!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古秋烟咬了咬牙,一脚将文儿踢翻在地,领着肖佩珠溶进雪幕中,那惜别之泪,沾湿了他们夫妇的面颊,溶化了一朵一朵雪……
    凌荷荷抢上去扶起文官果,姊妹紧紧拥抱着。鲁逸人望着这群女子,慈祥的脸若一轮柔和的月。语声如乐道:“你们快回去吧,今日趁雪幕隔了世界,我来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正有与尘俗相去万里的气氛。”鲁府的两扇铁皮铜钉大门,被管家徐徐关闭了。
 
 
 
 
 
 
 
第七情结
 
 
鲁府大年小年两度观音年。女
子奇思创新观音灯诠释观音烛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灶王爷爷要上天”。鲁逸人是个无神论者,但他尊重民俗,以为民俗寄托着常人性情。鲁府照例是要从大染坊年货摊上,请来灶王爷爷的像(梨木刻黑红绿三色版画),把灶头上烟熏火燎过的灶王爷请下来,焚化升天,再挂上新的。鲁逸人以此做由头,买来麦芽糖瓜儿,鹅黄雪白,香酥粘甜,摆了几盘,邀集鲁府女们在暖厅里吃糖茶话讲故事,寓教于乐,启迪心智。
凌荷荷受鲁逸人偏爱,在众女子心里很是崇高伟岸。鲁逸人是把自己当做一把刻刀,全身的热情集聚刀尖上,誓把凌荷荷的灵与肉雕成艺术品,让凌荷荷散发着他鲁逸人的人性之光。凌荷荷项上挂着“红桃相思子”那三十二颗女儿珠,三十二张女儿脸,眉眼若幽幽兰草,汪汪春水,清纯透亮。做人真美好,做女人真美丽。鲁逸人把凌荷荷看做一个理想的社会了。
鲁逸人通读并研究过中华文化的所有经典,只这各朝杂籍稗史野录,装了满满五间房子。深悟了许多道理。他以为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并非信史,只是表达了民间的夙愿以及对当今和未来社会的向往。不太可信的正史、光怪杂陈的野史载明:统治者往往是人祸的制造者。多少个朝代,多少个皇帝,都是膨胀着不得抑制的欲(权、财、色),守不住人性中的善,一朝朝轮回败落;二平民百姓从悠远的源头种下了奴性的根苗,人性深潜着,一代一代异化变形。孔子孟子,这子那子,儒家道家,这家那家,衮衮诸公终不能解决让人学会“制欲”和“自塑”。不抑制欲望,必放飞邪恶;不崇尚“自塑”,必痴迷神怪。邪恶神怪弱肉强食,争夺霸业,规模或大或小,时日或长或短,扰乱太平,难得安定安全,难有公平公允。独裁专制,任意宰割即便独善其身,也不免殉“道”。驱尽伪劣虚假,荡尽奸毒邪恶,扫尽污秽丑陋,实是狂妄鬼话,永不可能!世上的全部道里,只剩下如何使真的善的美的,主宰假的恶的丑的,相制约而永远共存!鲁逸人教育他的女子们:鲁府是一片净土,走出鲁府就没有净土,把真的善的美的深深扎根心中,长成大树,才可能去顶世上的风雨;世间没有神,神是人创的,寄托人的理想,观音就是人创造的一个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她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象征。这是中华黄土地上最伟大的创造。然而专制这东西,无时无刻不把人当猎物,专门制造等级,制造三纲五常,制造男尊女卑,制造人上人,制造阶下囚,制造奴性,制造苦难;不让人们的精神集中在“观音崇拜”上,强迫你听命据有最高权力的皇帝,把百姓“自塑”的觉醒一次次击碎。这便是观音菩萨世代相传,大苦大难总也救不完的真谛所在。鲁逸人崇拜观音,却不是佛教徒,他的崇拜观音,发自对人性大美境界的追求,观音把女性之美集结为精神情操的绝顶,并铺上了一级级任谁都可攀登的台阶,可望而可及。为此,鲁逸人受集了数百尊各式各样的观音塑像、画像,珍存在他的五间藏书房里。用古秋烟的话说,“鲁逸人是新圣人,是醒狮,是建造新精神家园的人”。有鲁逸人对观音菩萨清醒的醉痴,才有了这一批批鲁府女子的精雅高尚,才有了姑州的“红莲文化”
鲁府的女子们花插鬓脚(新摘暖房里的鲜花,每人一种),身着时装(量体做衣,色式各异,品尝着糖瓜儿,心里清清爽爽,听凌荷荷特意用精炼清新的口语,讲了一段观音河的故事——
“听我们柳葫芦湾的老人们讲,村西的观音河,原本是没有的。这里是一片碧苍苍的原始森林,百鸟百兽藏在绿叶间,安详地繁衍着,风调雨顺,野花野果,硕硕累累。人与百兽百鸟百草和睦相处,人也唱歌,兽也唱歌,鸟也唱歌。森林边上,沃土香泥油汪汪的。‘山高皇帝远’,人们庆幸远离皇帝是个大福气。皇帝是什么?谁也没见过。有的说皇帝不是人,也不是兽,也不是鸟,是没边没沿、至高无上的权力魔棍,专门治人的。皇帝是人的天敌。
“突然有一天,皇帝和皇太子带着皇亲国戚、文官武将上千人的马队,铁蹄扬尘,把这原始森林围住了。皇帝一指道:这是‘皇家射圃’。斩草伐木辟径,任马纵横驰骋,弯弓利箭,射杀了熊、鹿、虎、豹、豺狼、孔雀、天鹅、红凖、鹭鸶,源源不断运回皇宫几年之后,走兽飞禽几乎射杀一空。皇帝又把射圃附近乡村的男女老少赶进森林,充当猎物,供皇家取乐。
“皇帝杀人如麻,早腻了,射不到真猎物,就兴师伐木运往皇城,修筑宫殿。几年里,森林中大树伐尽,千千万万人累死砸死在乱叶中。沃土失去屏障,大风肆虐席卷,不出几年,这片森林变成了白沙冈只落得风沙弥漫,满地露白骨。
“有一年,观音菩萨经过这里,看到这惨景败象,暴殄天物,就造了一块耸立的顽石,作为皇权遗臭万年的耻辱柱。顿生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之心,怜悯之心如漫天滂沱豪雨,一路行走,竟走出了一条清波大河。这河不到两年,滋润得两岸芳草萋萋,白沙冈被掩映在翠绿中。丛林复生,鸟兽重聚,百花又开。这河水是观音菩萨慈悲之泪,人们就叫成‘观音河’了。远乡人倾慕纷纷而来,傍河落户,聚成村落,我们柳葫芦湾就是那时才有的。说来也令人感伤,观音菩萨留给世间的耻辱柱怪石,本是诅咒皇权、蔑视皇帝、警戒后人的,因它昂立中流,貌似抵柱后人愚钝不悟,偏偏不肖,居然把这耻辱柱又附会成男人的阳物,成了男人凌驾女人的象征,成了观音河的镇河之神了。”
凌荷荷的故事讲完了。
鲁逸人能洞察女子们灵魂翱翔的姿态:凌荷荷讲她的观音河时,噙着两眼激情的泪花,有挚爱,有哀婉,有忧愤。她在萌发大慈大悲的高尚时,心是被孤独托着的,如若一碧荷叶托着一朵莲花。鲁逸人道:“观音菩萨在哪里?你们看我珍藏瞻仰的几百尊像,一定会说观音就在那五间藏书房里。可那都不是观音,观音在我心里。世人都是烧香磕头求观音赐福,这其实是错了的。你心里有了观音,有了大慈大悲大怜悯情怀,心成一块红钻石,你就是观音。崇拜观音就要做观音这样心胸博大的人,谁真有了这份纯清之心,光辉之心,谁就是菩萨。万神从心生,人能做菩萨。”鲁逸人的演讲像咕咕温泉,注入女子们的心田,她们微闭着眼睛,在烛光沐浴中,心似莲花盛开,观音从莲瓣里浮出,温柔慈祥的面容照彻了灵魂,耳际仿佛听到了浪花激扬的水音,观音河在面前流淌。溢着沉醉与恬静之美的暖厅,突然发出了文官果高亢亮丽的话语:“看你们半睡半醒的,俺心里发急冒火!还是跟了义父母雨里去风里来雪里走,心里畅亮痛快。俺听不见义父母的弹弦说唱,耳朵里嗡嗡地叫,睡不着,吃不香,坐不稳。”女子们的眸子立刻亮闪闪了。鲁逸人听文官果野性味十足的口音,微笑道;“文官果呀,你说的几句话,是你的真性情。鲁府的确与你跟随义父母走的乡野不同,这里虚了些,理想了些,外面实了些,可是你还不懂你义父母留你在鲁府,是从长计议。你要煞住性子,静下心来,读书深造,准备継承他们的说唱大业,将来更有出息,唱醒民间,唱来太平。”凌荷荷用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焦躁不安的文观果。文观果道:“那好,那好。俺接着荷荷姐,学义母词和调,清唱一段鼓书帽儿《观音河》——
 
      自古来,江河百川奔流不息,归了汪洋海。
      唯独这观音河,清波九曲,全流进人心怀。
     浇活了善根吐善叶,润开善花,结出善果,
     却无奈那恶虫恶棍恶魔恶习恶霸,来戕害。
     多行不义必自毙,恶有恶报,说了几千年,
     君不见,千百万恶人,今世都活个悠悠哉。
     恶生苦来恶发难,观世音救苦救难救不完,
     是因为,心不种慈爱,单求观音赐福消灾。
     大慈大悲观音河,温柔细语,唱着劝善歌,
     人都做菩萨,善果结满天地,善把恶主宰。
 
 
    文官果的唱,较之肖佩珠的清纯婉转流畅,自然是多了几分铿锵与拙涩,恰恰显出了她的质朴可爱,因此博得了女子们喝彩的掌声。鲁逸人喜悦又自豪,再发奇思道:“你们照我说的做,每人取了糖瓜儿放在嘴里含着,把眼睛眯了,想着自己是观音,心怀着大慈悲、大怜悯,容万事万物,博大宏大,爱恋苍生,心里干净再干净,清静再清静,慈善再慈善。”女子们都依着做。先是凌荷荷的脸上放出柔柔的美丽安详的光彩,眼角溢出慈善怜悯之泪,莹莹的散发着心灵的奇香。接着,文官果也泪出眼角。后来,暖厅里的女子,都绽出了泪花,相濡相染,陆续发出嚶嚶的啜泣。鲁逸人被深深陶醉了,心里赞美女们道:“这是美善心灵的雅唱。”
鲁逸人的施教是灵动、新鲜、活泼的。他强化观音由,主张世上无神灵。他重新塑这个心造的形象。在鲁府女子中确实起到了美化净化心灵的作用。过了小年临大年,于是在暖厅茶话结束时,他给女子们布置了新作业:每人做一盏观音灯,一起做八十一只观音烛。观音灯上要描绘观音大慈大悲之容,观音烛要铸菩萨白玉之体。女子们一听,多数人皱眉头,相互观望。凌荷荷道:“姐妹们别犯愁,别忘了鲁府里的灯是现成的铁丝网灯罩,功夫在衬纸,灯笼纸上描字画,这难不倒咱们,谁都能作出一幅观音图来,只是精致粗野罢了。要做观音烛,只要咱们多动心思,也不是太难的事,咱请先生把藏书房里的观音塑像选几尊来,在请先生买上好的羊脂来,就成功大半了。”女子们仍茫然相顾,见荷荷那一脸成竹在胸的神气,都渐渐打消了心中的忧虑,露出了笑容。鲁逸人满口答应凌荷荷提出的条见,约定除夕夜在花园观灯赏烛。
鲁府女子心里全装着观音菩萨,各自在心里设想观音图,白日想的是观音,夜里梦的还是观音。凌荷荷对文官果道:“文儿妹妹,咱们到花园荷塘边挖紫胶泥!”文观果眼一亮,说道:“俺明白哩,你要做浇铸观音烛的模子!”凌荷荷道:“你个猴精猴精的丫头。我是受了庙会上做泥娃娃的启发。让姊妹们一心描她们的观音图,这观音烛的事,咱俩包了。”文官果道:“俺的手笨,你帮俺描观音图,俺才答应哩。”凌荷荷道:“我自是邦你的,可你一定要亲手干,享现成的可不行,咱可讲好。。”文官果道:“俺干,俺干,吃苦受累的活都归俺。”寒冬腊月朔风刺骨,地冻如坚石,凌荷荷、文官果吃了大苦头,才弄到足够的胶泥,化冻摔熟备用。文官果弄得满身满脸泥点子。她们选来九尊修长的观音瓷像,做成九个空心模子,烘干磨净,捆成一排,都放好棉线灯捻子。文官果兴高采烈,干这事真对了她的脾气,支起铁锅把羊脂融化了。鲁府女子们团团围着,羊脂味儿刺得她们捂着鼻子。文官果鼻涕汗水顾不得擦,头发也散了,眸子亮闪闪,喜得露着好看的白牙,注视着液态的羊脂变作淡黄色,似浓浓的蜜汁,便叫道:“好了,好了,铸菩萨了——”凌荷荷守着一排九个模子,向文官果点头示意。文官果用勺子舀了羊脂,分别浇进模子里。女子们期盼的目光都聚在凌荷荷脸上,似乎荷荷就是她们要铸的菩萨。文官果没待羊脂冷却,就催着打开模子。凌荷荷不依,只笑眯眯环顾姊妹们。
待羊脂由鹅黄变乳白再变雪白,拆了模子,便亭亭玉立出九尊白蜡观音烛。女子们拍手喝彩,庆贺成功。依如此工序做了九次,八十一只观音烛就造出来了。没几天,杂在凌荷荷的指点下,观音灯也全脱手了。
到了除夕,夜空缀满星斗,巧巧又没一丝风,满城响着辞旧迎新的爆竹。鲁府的女子们比过小年打扮得更漂亮,了素饺儿,点了彤明观音灯,人手一盏打着,鱼贯走进花园。鲁逸人早让家人燃了巨盆碳火,红莹莹的碳,如红玛瑙,散发着扑面的热气。观音灯像一串流星,也似一条天河,女子们兴致极高,踏着幽径,心里装着观音,双目赏着观音,聚聚散散,这满园里就有数不清的观音灯了。她们一时里竟然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凌荷荷、文官果立在游园人必经之地,说话如歌,仰脸似对着星空和姑州城,高声朗诵着每盏灯的名字:观音送子灯、观音爱荷灯、观音牧羊灯、观音救火灯、观音灭蝗灯、观音播雨灯。文官果亮起嗓门,重复荷荷如歌的吟诵,传播得更高更远。鲁逸人制作了个大荷花彩盘,将那八十一只观音烛摆成一个“心”字。一个妇女陪一盏观音灯,集聚在“心”字旁。鲁逸人道:“我让你们做这雪白的观音烛,就是让你们品味:‘心’里有观音,观音化作光明。”雪白的观音烛被鲁逸人都点燃了,桔黄的烛光,喷薄出一个‘心’字,蜡泪一朵多开着。鲁府女子看着观音消融着自己,激动、难过、敬仰,个个以泪洗面。“心”光照彻了花园,观音熙攘在花园,碳火温暖着花园。鲁府过除夕的方式,姑州只此一家。
 
 
 
 
 
第八情结
 
 
          她冰湖落水他滚冰相救邂遘即别离留下个美梦
常追逐。痛苦是一捧相思豆。一支哀歌送远了
人一口鲜血吐走了魂落花女子守墓碑。
 
  
 
鲁府初春的子夜。水气悄悄地流在月色里,挂在树稍头,凝作雪凇,晶亮的冰棱花泛着白莹的光。暗黄的迎春花散出清淡的幽香,与梅花的芬芳飘荡在一处,无孔无缝不入,润着女子们的睡容。院子里极静谧,地上的幼虫在春草的嫩芽间时有微声唱鸣。
她的梦正复制着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芳草落英,绿溪桃林,良田美池桑竹……。她躺在桃花中欣然起身穿戴齐整,没有忘记系好那挂女儿珠(红桃相思子)。室内一片朦胧,她不知自己正开始梦游。在她的意识里,睡铺上的花单子,是厚厚的桃花,她用双手把花堆起来其实是叠起了一床棉被。她对那桃花笑了笑,转身开了房门,挑开帘子,走进月色里。一片金色的水光。她似踏上了一叶扁舟,轻盈地划到后花园,那雾凇和梅花是白堤香岸。她婷婷立在小舟上,着意看了一眼身上的绿袄粉裤玫瑰裙,噗哧笑了一声,自喜能独自乘舟出游,为众姐妹找那世外桃源的通路。她在后花园里荡舟。绕假山石径走了十几圈,身上微微散着暖气,在月光里,哈出的气如佛烟般绕魂。她上了“岸”,将那后花园的雕花门打开,悄声走出去,反手将门带上。幽幽月夜中,耸立的姑州北城墙青黝黝横在面前。她的意识里出现了万里长城,孟姜女寻夫。她是孟姜女,她的夫是什么样子?远处的城门楼影影绰绰,如同一个大汉昂立着。鲁逸人、古秋烟,这些恩人叠印出一个奇伟的男儿脸来,莫非这就是她寻的夫?她哭起来,她在泪帘里看到那长城“轰”地倒了一截。这其实是姑州城墙的北豁口。她向那豁口疾行,走到跟前便望见一片青苍的麦田,翻过城墙去,轻捷地越过护城河的冰面,踏着“绿毯”找桃花源去了。
    她那歌是在心里唱的。树影、土冈、棘丛、坟地,都幻出仙景来。她跳跃着走如花蝶飞舞,她稳步儿走象彩云飘浮。流星从眼前划过,她抓住一颗捧在手里,那是她的戒指在返射月光。……鬼火一闪一闪跳在远处,她惊喜地叫道:“我找到桃花源的入口了!‘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该看到平旷的土地,俨然的屋舍啦!”这时,远处传来半夜鸡啼,她更为狂喜地自语道:“鸡犬相闻,桃花源真地到了。”她朝着鬼火奔跑。荒郊夜幕里,独独活着她一个小女子。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来到了离姑州不远的昙花园地方。这里林深枝密,掩映幽雅小筑,林前有一小湖,形如荷叶。湖旁有一小圃,种满迎春花,中间一眼古井,井有热泉,井口呼呼冒着热气,向四外扩散。小湖一带,乃至整个昙花园地方,冬季里温暖湿润。故这小小的湖面,在料峭的初春,也只结一层薄冰,如同一面小银镜子,经月光一抹,酷似镀了一层金箔。这时,雾霭轻柔,月色愈是朦胧,她的梦也越发美起来。她看到了那乳白的轻烟袅袅地飘过她的腋下,潜进她的衣袖,在她的裙裾里缭绕。她感觉到了那雾气抚过了乌发。她吸进了那雾,薄荷一般清爽,双眼也立即明朗起来。她仰起头来看夜空,空中布起淡淡的云,不见了月的影子。愈觉得眼前这月亮是实实在在的,她要踏上这月亮,她朝思暮想的广寒宫在哪里?她终于把脚迈到月亮上去了。月亮上好滑呀,她伸展着双臂,左歪右斜前仰后合地平衡着身子。没有走出丈许,月亮被她踏碎,半个身子立即陷进去了。她“啊呀”一声惊叫?梦突然醒了!睁圆惊惧的眼,原来她已掉进冰窟里,下身已被湖水浸湿,奇寒袭着她的心,她本能地发出哀嚎:“救人啊?”呼救声撞击夜幕的时候,半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眨眼间一声春雷在头顶爆响,电光雷火将湖岸的一棵枯树劈裂击燃,火势愈烧愈烈,映得湖面如同白昼。
    枯树的熊熊火光映着一个翩翩少年郎,素装紧身,腰系酒葫芦,手提哨捧,他在夜中疾行,此时正路过湖岸。听到湖中的呼救声,就着火光一瞧,见是一落水女子。不管是人是鬼就去向前搭救。急中生智,跑到湖岸卧于冰板,向那女子风轮般滚过去,紧拉住她的双手,水淋淋提了出来。她伏卧在水面上,乌发也蓬乱了,惊吓和奇寒令她昏迷过去。他仍匍匐在冰上,拉着她的双手向岸上爬。她像一个死了的人,一身红绿在冰面上滑……
    他辨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鬼,长呼一口气,便将她横抱在怀中,走上岸来。枯树依旧燃烧着,他四顾火光映照处,有一小神庙就在百步之外。他的身上已经被她渗湿,他感觉到了她全身在颤抖。他把她抱到小神庙里,放她躺在香案之前,又跑出去从那枯树上取回火种,捡了一些柴,燃起一蓬火。小神庙里立即温暖起来。
    枯树上的火很快熄灭了。乌云遮着月,天地黑苍苍的,昙花园一带,只有这小神庙里映出一片光明。望着她,他有些矜持,一个少年郎紧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这是在他生到世间还从未发生过的事。他是一片菩萨心肠,他是救一条命,即使救得鬼蜮中的女魂,也不会恩将仇报的。是人是鬼他都不怕了。救人要救到底。他将那酒葫芦从腰上取下,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悄悄地向她的嘴里灌了些。她的双唇紫黑,缓缓的动着,热酒慢慢滋润了她的全身。她仍在昏迷。
    他在火堆上加了柴,小神庙里更亮了,壁上的那尊女佛合掌于胸,笑微微注视着他,传给了他一片温柔的情意。他觉得这个小神庙很美好。他又望着水淋淋的她,心中膨胀着圣洁的思绪,支使他的双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他的手臂、手指轻柔得如棉絮,悄悄把她的裙子解下来,把那粉裤脱下来,把那鞋袜脱下来,还有那挂令他感到奇特的红桃相思子,一颗颗全是女儿珠。再将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严了。然后,他蹲在火堆旁,给她一件件烘烤。那水汽弥漫了小神庙,她和女佛的影子朦朦胧胧。
    有酒入口,又剥了湿衣,她的神智开始复苏,微微睁开眼睛,她看到了火堆旁的一片玫瑰紫云,紫云旁一张少年郎英俊的脸庞,她以为她仍在做梦,愿这梦继续下去,她又似睡非睡地闭上眸子。
    水气渐渐地消了。火光里他注视着她的脸,他惊奇了。他生来一切美好的向往,都呈现在她这张俏丽的脸盘上:母亲的慈祥,花的艳丽、月的柔媚……他都从这美丽的脸上体察到了。他星夜出逃,游走四乡,所寻找的安慰,似乎就在这小神庙里,就在她眉宇的一团英气之中。他感到宽慰、茫然又惶惑。他将她的裙裤鞋袜全烤干了,又悄然给她穿系在身上。接着,他又拨开她的唇,灌了几滴圣泉般的酒,再用五指理顺了她一头蓬乱的乌发……,然后,静静地等她醒来。
    这些,她朦朦胧胧都看到了,感觉到了,她以为是梦境,她不愿破碎了这姣好的梦。时至拂晓,小神庙外的松树枝结着白玉般的雾淞,晨曦已托出淡淡的玫瑰红,小神庙里的火堆依旧燃着。她清晰地听到遥远的鸡啼了……
    她终于醒来,睁着惊愕的大眼,脸色苍白,慢悠悠坐起来,似是自语道:“我怎么在这神庙里?我,我……”她望着他,惊惶道:“你是人是鬼?”他坦然一笑道:“俗话常说,鸡一叫,夜鬼逃。”她道:“你我同是人,为何同时在这里?我本是睡在鲁府的床上的。”他把遇到她落水后的一切述说一遍。她望望火堆,脸腾地羞红了,两手捂着脸道:“羞死我了,羞死我了。”眼里却涌出了感激的泪花。她裂开指缝偷偷看他。多么英俊威武的少年!他那两道剑眉,深潭般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双唇以及刚中含柔的微笑,还有微笑里隐藏着酒窝的面颊,都深深铭刻在她的心上,又从她的心头向全身荡漾开神秘的温情。他像一股春风扑入她的心田,突然吹开了花苞。她突发了一阵沉醉的旋晕,身子摇摇晃晃。这时的他,已不好意思再去扶她。她双目痴痴地望着他,脸上暴出羞涩的笑,说道:“我是得了夜游症了,不是小哥哥搭救,我必是作了水鬼。你怎么来到这里?留个姓名给我吧,我记你一辈子!”他摇摇头道:“我是避难离家出逃的,身如浪上浮萍,路遇危难者,伸手之劳不足珍重,你我各奔东西,何必探知姓名。”他在她心目里愈加神秘。他有何难在身?他到何处去?他不会告诉她。她多么想同他多攀谈一会儿,然而他紧束腰带挂好酒葫芦提了哨捧起身要走了。他指指庙门外隐隐约约的城墙,对她道:“此去城里不远,天亮你可回家了,一路小心,恕我不能送你。”这话变作春风,又一次吹拂了她心头的花瓣,她点点头,落下两行泪来。
    她跟他走出小神庙,是回家?是送他?黎明中,树林中的雪淞呈现出一片素白,早醒的春鸟,开始啼啭了。她送出他很远。他再也没回首。直到他掩没在雪淞中,她才抱头呜呜哭出声来,她的心里燃烧着彤彤的大火。她转身匆匆跑回小神庙,把那堆火重新燃旺。那火堆就是他的化身。她一动不动望着窜跳的火苗,心中隐隐地痛。他变作一座圣山,竖立在她的心田,她的情丝在这山上缠绕着。她举目仰望着庙中的女神,女神在朝她微笑。她双膝跪在女神面前,乞求神灵保佑他一生平安,甚至想让万能的神把他重新唤回来。日头红艳艳转在东天边了,热泉井的白雾飘过庙门前,那苍柏上的雾凇渐渐溶化了,滴着一粒粒水珠。她走出小神庙,望着苍柏下被日光映得彤红的水珠,眸子醉醉的,断断续续默诵出两句诗:“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恋恋不舍地迈着步子,辞别小神庙,离开了昙花园……
 
当那声沉雷爆响的时候,鲁府也被震动了。首先醒来的便是文官果,借着闪电的辉映她看到临铺上的凌荷荷不见了,床上的被子叠得齐整,便喊道:“荷荷姐不见了。”众女子惊起,到处寻不见凌荷荷的影子,便到上房里禀告鲁逸人。鲁逸人领众女子找遍后花园,见园里的后门虚掩着。谁都没料到凌荷荷会背叛鲁府私自星夜出逃。安宁的鲁府竟发生了如此令人伤感的事,众女子叹息垂泪,鲁逸人紧缩双眉,深感茫然,整个鲁府锁在五里雾中,百思不解凌荷荷的行为。
……她推开了鲁府后花园的门,文官果第一个瞧见了她,见她面容憔悴,忧喜参半,冲口叫道:“荷荷姐回来了!”众女子哗地围上来,扯衣拉手询问。凌荷荷道:“真难为情,我得了夜游症了……”鲁逸人闻讯将荷荷唤到房里,倍加宽慰,凌荷荷便将梦游的实情一丝不留地讲述给她敬仰的长辈。鲁逸人拉着荷荷的双手展眉笑道:“善哉,善哉,如诗,似画……古秋烟呀古秋烟,你的笔下又该出一篇拍案叫绝的小说了。”
 
古秋烟的神来之笔,含夫人肖佩珠一半的才情。好多故事先由肖佩珠心里滋生,变做口头说唱,传播于乡间,然后经古秋烟笔墨润色,成为字珠华章。已完成的二百卷《秋烟小说》实在是恩爱夫妻的合著。在鲁府应下的后百卷小说,时至盛夏已完成大半。浪游人的背囊里塞着沉重的文稿。这天午后,姑州地面刚刚落下一场阵雨,古秋烟夫妇带着两脚乡间黄泥,一根红柳杆做“牵绳”,一前一后进了姑州城,想先到潘家拜访荷荷的母亲秦氏,然后再到鲁府,存下那沉重的文稿。与鲁逸人下次再会于中秋月明时,当可竣工三百篇。
凌贵与秦大恩在姑州的新家,是租赁的一个残墙破壁的巴掌院,两间土坯南房,有门无窗,阴暗寒湿,分不清白昼。院中一株歪脖老枣树,春秋叶密,遮了日光月辉。自比不上柳葫芦湾水光莲花映着的乡俚小宅。秦氏靠揽拆洗衣服增补家用,过了一个冬天,便染下四肢酸疼之疾,白日忍痛操劳,夜来因痛难眠,捶腿揉肩,暗暗叹息。凌贵见老妻瘦骨嶙峋,退去了柳葫芦湾时的风采,心中很是忧闷,终也染成一疾,全身骨节巨痛,不出三月,瘦成皮包骨头,秃眉铃眼,俨若一鬼。不出半年便活活疼死在南屋里。
这期间,凌荷荷被妹妹瑶草叫到家来几趟,每次回家鲁逸人均为她备下点心、碎银带着。见了枯瘦如柴的一双爹娘,伤悲不尽。到屋外暗泣一阵子,拭干泪水,强换笑容,再进屋安慰爹娘一番:“娘啊,让瑶草把我换回来,我替娘为人家拆洗缝补,养活二老。娘不能再干活了。”秦氏道:“凌家命薄,无儿继后,你在鲁府读书识礼,也算凌家半条根,我不信姓凌的就这么暗淡,你妹子瑶草我自有安排。娘不如往年壮实,还养得活三张嘴,荷妮啊,你可安心在鲁府好学上进,千万别负了鲁府的恩泽!”荷荷点点头,拌着哭音道:“娘,你可要多保重啊!”她又到爹面前去安慰。,凌贵咬着牙,忍着痛,荷荷每次回家来看他,他宁可痛得把唇咬出血来。荷荷为爹擦着嘴角上的血,把泪水吞在肚里。每次回到鲁府,从不谈论爹的病情,她不愿把悲伤传进鲁府,打扰鲁逸人的心绪。
古秋烟柳杆牵着肖佩珠,走到巴掌院门前,止步大愕。单见门眉上贴了白纸蓝字的对联,唢呐低鸣,鼓钹惊魂,哭声凄哀,凌家正在办丧事!谁死了?古秋烟领着妻子大步向前走,恰遇凌贵的灵柩抬出门口。一女子披麻戴孝,一身雪白,举幡拎棒,顿足倒行,悲声哀泪伴着挥洒的纸钱。古秋烟一看便知是凌荷荷。灵柩后,秦氏和瑶草扶柩而泣。古秋烟明白,是凌家主人走了。一付薄如窗纸的原木棺材,徐徐离开巴掌小院,也带着他古秋烟沉闷的情思走了。
送殡的人一去,巴掌院空了,古秋烟夫妇默默地走进去,见那一树青枣沉沉地垂着。三两只白蝴蝶懒懒地扇着翅子,秦氏养的一只白猫蹲在南屋门坎上,望着古秋烟凄惋地叫了一声。白发白眉的古秋烟垂首进了屋,把屋子整理一遍,燃起两秉白烛,写了凌贵的灵牌,点了一柱香。将肖佩珠唤进屋内,言道:“你我在小宅为凌大哥唱一支安魂曲吧。”肖佩珠双耳灵敏,听那三女人的哭,即断定是凌贵谢世,一言未发,心里沉沉的。丈夫的一句话,使她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辞世的生父以及乡间的种种悲剧,遂惨然道:“我正想哀哀地唱一支哩,心中好闷哪!”
秦氏、荷荷和瑶草安葬了亲人,泪淅淅回到家。当听南屋里传出悲切的歌音,立即惊呆在院中,以为白日闹鬼,吓得面无人色。那歌音柔绵如羽绒轻烟,被那三弦滚动的珠玉之声推着。凌荷荷首先从惶恐中醒来,泪眼一亮,对秦氏道:“娘,不是外人,是古叔叔肖婶婶到了。”秦氏辨其声,好熟,便带二女大步迈进屋里,见肖佩珠正唱得热泪盈眶,秦氏不免又痛哭失声。秦氏擦了一把泪止住哭,双手抚着肖佩珠的肩头道:“肖妹子,你唱得我心里好痛啊,我老婆子命中无男,一步步向地狱里迈,真想跟了她爹去,一手一个女儿又舍不得。”肖佩珠唏嘘数声,宽慰秦氏道:“大嫂可别轻生,生离死别本是极惨的事,把身边的两支花带大,凌大哥在天之灵也放心。”古秋烟从袋子里取出一些碎银递给秦氏:“大哥去得这样急,幸亏看上了他的灵柩。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向前奔日子,这点碎银就填补丧葬费用吧,也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秦氏道:“你们夫妇终日游走四乡,也不容易,平日我又帮不了你们,收你们的银子有愧呀。鲁府的贤人也让荷妮带了些银子来,我受你们的恩泽太重了,我的命担当不起呀!”古秋烟道:“同是天下苦命人,不要说两家话,如不然,把咱瑶草带出去陪我走乡,也减轻你的负担。”秦氏道:“瑶草也大了,我正想让她跟了你去,肖妹子少不了一个帮手。我自个儿能料理自己,今日你就把她领走,转回姑州来,就到家看看我。你大哥生前我们是商量定了的,瑶草个人也同意。她陪你们比陪我有出息。”当下说定,荷荷帮秦氏为瑶草收拾行李。五口人说了一席相互劝慰的话,留下秦氏紧闭了院门。古秋烟夫妇携了荷荷、瑶草,一同到鲁府去了。
古秋烟见了鲁逸人,交了手上新著成的七十卷小说,约定八月中秋归来多住几日,那时三百卷小说备齐,正好商量刻板印书。辞行鲁府之前,鲁逸人为凌瑶草添制了一身新衣服,荷荷、官果一同送至府外。瑶草滴泪悄声对荷荷道:“姐,咱娘托给你了。”两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文官果也在肖佩珠的怀抱里垂泪。
凌瑶草随古秋烟夫妇一路说唱,越了姑州县界,后来到了皋棠地面,肖佩珠特意走访她的家乡,先在囡镇庙会唱了七天,又走凸亥河两岸乡村。人们知道说书女艺人是喝凸亥河的水长大的,倍感亲切,所到之地,腾房搭铺,一家一餐地请。古秋烟心情极好,广采凸亥河两岸风情,誓将三十卷小说伴着凸亥河的波滔写完。
鲁逸人在古秋烟夫妇走后,便觉得身体不适,身热面赤,干咳不止,渐渐茶饭徒减,四肢无力。身觉不妙,便瞒着病情将凌荷荷唤到身前,说道:“我自感身体单薄,古秋烟的小说,我想提前刻印出来,不必等后三十卷,就将这二百七十卷编做十集套书印出来吧。《秋烟小说》的序文,原是定下你写的,你就重读全卷,赶着写出来。不了结此愿,我难以瞑目。”荷荷并不知此中深意,欣然应诺。找了一间幽室,挑灯夜读,通宵达旦。众女子都分开来用工整的正楷字誊抄七十卷新小说。鲁府里日夜寂然无声。
凌荷荷细读古秋烟的小说,身心如同汇入一个既熟悉又新奇的世界,她从千姿百态的人物群里领略了各种各样的生与死。她笑,她哭,她愤,美与丑的五颜六色卷起一股股彩旋风,冲击着她的心海。她愿把自己化在古秋烟小说里,一百万个有血有肉有色有声的方块字组合起来,便是她凌荷荷。她的奇思奇想逐渐凝成了“秋烟小说”序文的精灵,这个精灵在她的眼前跳动着。她开始为古秋烟再造的人间写序了。一篇千字文,易稿三十次,十日之后,交到鲁逸人手中。这时,二百七十卷小说全部誊抄完毕。鲁逸人的书案上整整齐齐竖起两摞半人高的书稿。他开篇便读荷荷所撰的序文,读罢便拍案称奇,喜泪沾襟。口里称道:“小说如苍龙,荷荷点了睛,好一首超拔脱俗的梦幻之诗!”为此篇序文,他独独敬了荷荷一杯酒。鲁逸人带病调整了卷目,遂即请了书商,和绣像画师,付了大笔银两,令其三月为期,精刻精印精装一百套《秋烟小说》。
古秋烟的小说是心血和白银铸出来的,如期运进鲁府,装了整整三辆马车。鲁府像过节一般迎接《秋烟小说》刊行,鲁逸人亲自将第一套书稿揽在怀中,抱进书房,所余二百九十九套书,均由众女子盛装搬运,若同请神进宅,藏进书库。第二天,鲁逸人将鲁府女子们集结于前厅,每人发了一套《秋烟小说》,各自散了去读。事后,鲁逸人将一套完整的书安放在床前,披衣半卧在床上,享受先睹的快乐。《秋烟小说》共印十集,每集二十七卷小说,均分两个套封里,做为上下两巨册,套封是暗花纹蓝绢精制。鲁逸人展卷读到深夜,鲁夫人唤人送来点心、参汤吃了,红烛燃了数根,烛盘上腊泪积高,如玛瑙雕塑,鲁逸人仍无睡意,直读到东天红霞映亮窗棂。鲁夫人刚刚睁开腥松的睡眼,望着彻夜未眠的夫君,长叹了一声。在鲁太太的叹息中,鲁逸人突觉一阵旋晕,两眼一黑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立即昏迷在床上。这口血全落在书页上,染红了整整一集书。鲁夫人大惊,高声向屋外呼救。家人很快领来了医官,鲁府女子惊惶地围于床前。医官诊脉,化了急救药服下。日上三杆,鲁逸人方慢慢醒来,声息微弱地说道:“派人把古秋烟找回来。”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
鲁逸人这一口鲜血,便把全身的精魂吐尽了。从此卧病不起,鲁夫人广求名医仍不见效。鲁逸人自知命临泉台,断魂在即,便对鲁夫人道:“天下的医官是治不好我的病了。人终归要走的,这倒无憾,秋烟的小说我虽抢先一步刊行了,可流行存世,终不是完卷之书,乃为憾事一件。我原想毕生教养百名德才貌美女子去净化社会,此志未酬,又是一憾。但愿秋烟接替鲁府教化,他浪游成性之人,高墙花簇又难锁他的热血之身。……你带三官自谋生路,不必寡居深宅。我死后,不办丧事,不惊姑州,幽居而生,悄然而葬,不入鲁家祖坟,就在院中深穴平埋,上修满月形花池,四季种百花,中央立一无字方碑。依此去办!”说得鲁夫人泪如秋雨。鲁逸人闭目片刻,又唤凌荷荷到跟前,缓言道:“你一身柔媚之态,身后易系事端,出了鲁府是遍野荆棘,万陌崎岖,但人贵有气节,不可污了心香。”荷荷点头不语,簌簌地落着冷泪,伸手抱住鲁逸人的手臂,似乎要从病魔的手中拉出她的恩人。
鲁逸人没等到古秋烟夫妇转来,就离别了他经营的“红莲学馆”,无声息地沉在了鲁府的黄土地下。府外的世间不值得他去惊动。鲁府里添了月形花池和无字方碑,它吸吮着女子们朦朦的泪,鲁夫人想供养这班女子守无字碑一年。以后的路怎么走,她很茫然。
恩人一死,文官果向鲁夫人辞行,她要去找古秋烟。凌荷荷劝她道:“古叔叔说定中秋节回鲁府的,等到在此相会不更好?地大天阔,你个女孩子独身出去,一路萍踪,如何能找到!”文官果执意要走,说道:“义父的三弦声能把我引到他身边,姑州乡间路都有我的脚印子,我不怕!”鲁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挽留得住烈性女子,鲁夫人只好放她行。文官果打一个小包提在手里,到无字碑磕了头,对荷荷道:“姐姐,咱们中秋节相会。”说罢昂然离了鲁府。
八月十五黄昏,古秋烟夫妇唱遍皋棠,带着凌瑶草返回姑州,进北门时,满月已高悬夜空。因是著完了三十卷小说,兴致盎然,又惦着与鲁逸人把酒话皋棠之游,故行色匆匆,转进女萝巷直奔鲁府。敲开府门,便闻鲁逸人死讯,古秋烟一阵昏旋,差点踉跄倒地,欢悦的烈火被泪水浇灭了。三人步履沉重,哀哀地行。走到正堂,鲁夫人哭诉了丈夫的病情死因,凌荷荷抱来了那套鲜血染红的《秋烟小说》,古秋烟大恸,哭成鹤发白眉的泪人。
满月高悬中天,皓皓一地银辉,碑青花暗,月形花池愈加庄严肃穆,无字方碑前置一小案,供上月饼鲜果水酒。鲁府素裙女子跪拜于池旁。古秋烟抱着血染的《秋烟小说》,与肖佩珠并肩跪在前列。无字方碑映着一片莹莹泪光。古秋烟悲声道:“神绝灵犀啊,万籁寡情啊,夺长天之星竟待不得鲁兄与我分享中秋,熄大地之火竟等不及鲁兄留我一身光明。皓月数次之去来,便隔我弟兄于千载,夏秋火轮几巡天,便推我鲁兄于冥界。别时有笑容,来时无形影,此憾此恸,化作悠悠万里悲风;咳血成明霞,断魂为秋烟,此情此爱,催生绵绵一地杜鹃。鲁府不复碰金樽,世上无酒再醉人。满耳山倾玉碎声,山倾玉碎声,……这个鬼蜮世界,容不得好人长命!”古秋烟声泪俱下,看那青青无字方碑似乎被一片低泣声浮起,徐徐升向月空。方碑滴着月光。他站起身来,踏进花池,将《秋烟小说》放于碑顶,双臂紧抱碑身,耸动双肩,只是呜呜地哭。凌荷荷起来,去拉古秋烟,心中沉沉的,她知道鲁逸人是为友谊捐躯的,古秋烟的悲痛是在情理之中。然而,不能再让他心目中的贤人、师长哭下去,他要把身体哭伤,有了三长两短,她的精神支柱就全垮了。虽然她还有一个心目中的少年,那不过是遥远又飘忽的梦幻,梦幻怎么能持久地支撑她的生活!她把古秋烟劝起来。古秋烟止了泪,这场中秋祭便结束了。
回到客厅里,凌荷荷突然问道:“古叔叔,文官果怎么没跟你来?”古秋烟道:“我只大悲搅肠,竟忘了文儿,她不是在鲁府吗?”凌荷荷道:“她早单人出府寻找叔叔婶婶去了,我们劝不住她。怕是出事了!”古秋烟夫妇都吃了一惊。古秋烟道:“想来她未必有险,过节之后,我们去寻她。来时我已为你娘买好了月饼,今晚你就与瑶草双双回家,过个团圆节吧,你看这月亮圆得好魅人哩。”凌荷荷在悲切凄凉的心境中特别思念亲娘,当下领了瑶草,提了月饼包,回巴掌小院省母。
古秋烟夫妇在正堂与鲁夫人商量府中女子的事,古秋烟自然不肯留下继承鲁逸人的桃源事业,鲁夫人原本就不想破费金银来养活她们,只是丈夫生前操持,她做不得主。听古秋烟真的不想留下来教化这些女子,维持到丈夫周年祭的日子,便道:“秋烟兄弟不肯留教鲁府,我个妇道人家,才疏学浅,怎么能领得了这班女子。如此住下去,岂不白白流逝女孩子们的青春年华。还是尽早解散为好,这样做就实里讲,也对得起你去世的鲁兄,他生前那么疼爱这班女子,我不能误了她们。”古秋烟道:“嫂子说得有理,就提前结业,把他们送出府去吧,以后我常来看你。”商量已定,古秋烟就连夜细读刻印的呕血之作,荷荷的千字序文,令他热血沸腾,自叹道:“惊人的画龙点睛之笔,是个才女,顶得蔡文姬!” ,俯在卷上一夜不寐。次日,就到府外联系了几个图书字画商贩,将《秋烟小说》搬出库房,散于姑州等地出售,不出十日便抢购一空。古秋烟为鲁夫人收回了一笔银子。剩下数十套小说,鲁府女子每人赠得一套。染着鲁逸人血迹的那套书,自然由古秋烟带在身边,视为珍宝,形影不离。待处理完这一切,古秋烟夫妇带了瑶草离开姑州城,踏上乡野小路,寻找他们的义女文官果去了。
鲁夫人将众女子唤在跟前道:“家主已死,我妇道人家无力承夫业继续栽培你们,你们都各自回家罢。”众女子跪在无字方碑前,哭得嗡嗡嘤嘤不忍离去。其他女子都告别鲁夫人各自回家了,凌荷荷却迟迟舍不得走。手里提着包有《秋烟小说》的红缎子包袱,坐在鲁逸人的方形无字碑前,散开一头秀发,注视着满月形花池里金黄色的秋菊。从早晨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子夜。她像坐在月亮中上升到了太空里,沉浸在甜蜜的幻觉之中。鲁逸人从麝兰香雾缭绕的琼枝玉叶中,微笑着向她翩跹走来,拉住她的手,领她走进一片粉红的桃花园里。迎面拥来一群女子,透过她们华丽的裙衫,她看到那一颗颗透明如水晶的心,都闪闪烁烁像星儿珠儿朝她的怀里飞,她用彩锦兜起这无数颗心,一颗一颗赏看,看不出一丝阴影。又见那彩裙儿翩翩地飞起来,飞成了一片桃花。再看彩锦兜的,竟是硕大的人间没有的红樱桃,自己的衣衫也一丝儿不见了,肢体只不过是一颗桃树的白皙的躯干。鲁逸人道:“红桃相思子,你到桃花园,形如桃花,心如桃子,尝尝这桃子罢。”她怯怯吃了一口,立即把全身都甜透了。鲁逸人道:“你吃的正是你自己的心。世人的心迟早也该这么甜的。”那桃花又簌簌飘到她白皙芬馨的肌体上,复有了她的裙衫。鲁逸人又让她低首俯视人间,她看到了苍茫的原野,找到了她的姑州城,恍惚有一层一层黑屎壳螂般的东西拥挤着。急忙问鲁逸人道:“这是世上的什么东西?”鲁逸人拂袖叹道:“人心。”她感到惶恐,便问:“没有透亮香甜的心吗?”鲁逸人道:“有,因太少,所以看不到。”她喃喃道:“我的心是亮的,我的心是甜的……” 鲁逸人道:“正是这样。如此说,我可安心而去了。”说罢翩跹入雾……
她坐在星光下,头上又插了许多小秋菊,暮色里隐隐约约吐着金黄。鲁夫人瞧见,先是一惊,女子们都走了,怎么还有人守在墓上?于是提着灯笼走过去,近前才知是凌荷荷,便道:“女孩子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守在这里?天这般晚了,快跟我回屋里,明日再走吧!”她醒过来,歉然一笑道:“鲁夫人,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我走了,恐难再来这里,居士疼爱我一场,把我的心擦得这么干净明亮,我没有什么报答他祭奠他的。我就是他的祭品。”鲁夫人劝不回她,只好依她在墓前坐着,任轻轻的风儿吹着她,任幽幽的花馨醉着她。她用手捻动着那挂三十二颗女儿珠,那相思太沉重,太浓烈。
 
 
 
 
 
第九情结
 
 
荷荷莲莲并蒂绽放玉洁冰清。莲莲夭折涂污,
身前淫狼身后鬼,蹂躏转嫁碎裂了豆蔻心。
顷刻落进地狱深渊黑沉沉怒火怨愤爱恨交崩小妇人。
 
姑州城里靠东门有个布袋巷,只有一个南口出入,巷内古槐三株,座落六户人家。另有一间破屋,门窗对着巷口,筑在“布袋底”上,被古槐的浓阴遮着。这屋里的主人是几年前把家业从清平一担挑进姑州来的老石头。他携一妻一女赁住了这间屋子,一家三口,靠他租了一辆木轮车,推着四个铁箍木桶,从城外向城内为商铺和居民送饮用水维持生活。春夏赤膊露背,秋冬敞胸袒怀,汗水浸四季,那水车满街巷吱扭吱扭叫,姑州人都叫他“老水车”。他身矮体胖,鼠眼狮鼻,大嘴厚唇,心性却极憨厚、说话低声粗气,扬眉含笑,大人们都敬他善良,孩子们多欺他愚笨。同情的开心的大有人在。孩童们望见他便追着水车编谣喊:“老石蛋,老实蛋,一桶水,半桶汗”。他听了只觉好笑并不急,孩童们见他软绵,愈是起劲地唱,追着他的水车看热闹。
这一天,老水车正好到秦氏居住的巴掌院前。秦氏听得孩童们以冲破天的嗓门喊着,知是送水的到了。她同情这个老实人卖苦力不容易,孩子们一片童心,只求快活,哪通晓成人的辛苦。便走出院来大声喝住孩童们,孩童们被吓得星云飞散。其中有一个叫坏水的孩子喊道:“凌寡妇,你偏着他,不如跟了他做老婆……”话未尽,就被一个女子的手狠狠掐住了耳朵。坏水吱呀惨叫道:“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娘,我不敢再说了,我叫你亲娘还不成?”秦氏抬眼一看,这女子正是她的荷妮子。
凌荷荷又狠狠地在坏水面上啐了一口,骂道:“乱咬人的小疯狗,小坏种,再敢欺负你老奶奶,我让你四只脚点着地走!”秦氏走上来道:“饶他头一回,放了他吧。”荷荷撒了手,坏水一溜烟逃了。秦氏道:“你怎么提包回来了?”荷荷道:“娘,咱们回家里说话。”走到老水车面前,见他奇拙之貌,心中也暗自发笑。她扶着秦氏回了巴掌院。不多时又隐隐听得孩童们的怪叫。秦氏先是为鲁逸人的死着实难受了几日,得知鲁府女子班解散了,心里犯起愁来。荷荷劝秦氏:“娘,你别犯愁,我给人家当使唤丫头去吧,一是找个饭碗,二能卖得银子滋补您老人家。”秦氏摇着头,眼角滚出泪来:“就是咱娘俩喝着泪过日子,咱也不贪那点银子去做使女。”荷荷道:“话虽是这般说,我卖身的银子能养娘,心甘情愿哩,娘就打听着点。”秦氏心中暗思量道:“瑶草交给古秋烟养活,总不能把荷妮再送给他。我拉着孩子向前过,拉不动了。她个女孩子能做啥?只有往这条路上奔。”
老水车在布袋巷没住多久,妻子便病故了。安葬完毕,花了些钱,再也赁不起房屋。托人在大街坊苟川人家找到寄身处。借居临街的房子,怜他们父女孤苦,便帮给些许小费,依旧推车送水,靠力气混口饭吃。
凌荷荷在家里,见娘度日愈是维艰,便恳求道:“还是卖我去做使女吧。”秦氏道:“娘只剩你一个亲人,本不愿送你出去,又不愿你跟娘受罪,还是去找个饭碗吧。”遂收了三十两银子,卖给了苟川人。
凌荷荷十六岁来到苟川人家,眼里的光采顿时黯淡,机灵的心一转悠,便知这是一户土财主,和鲁府比较自是一个天一个地。初来数月,苟门鱼氏给荷荷裁制新衣,买来琵琶,要她勤奋服侍主子,端茶送水,轻弹低唱,讨主子心欢。不到半年,苟川人家又买进一个使女,名唤白莲莲,与凌荷荷同岁,天然一双姊妹。余氏安排她们一舍同宿。荷荷莲莲互报生辰八字,荷荷为姐,莲莲为妹。荷荷陪莲莲见了苟川人,回到卧室,玉莲道:“荷荷姐,你看这主子怎么样?”荷荷噗哧一笑道:“一根肉桩子,上下没点灵气,侍候这主子,精灵鬼也要变成傻呆子哩!”说罢,姐妹俩相视呵呵笑起来。
月上树梢,姐妹同床而卧。脱衣时,荷荷突然睁大眼睛惊叫一声,急忙伸手抓住了玉莲颈上的长命锁痴痴看着,玉莲不解地问道:“荷荷姐,怎么啦?”荷荷道:“这个长命锁是我的,怎么到你手的?”玉莲道:“这是哥哥留给我的。”说罢,簌簌落下两行泪。荷荷惊呼道:“白哥哥!是白哥哥?”莲莲点头。荷荷双臂抱住玉莲,一阵悲泣。月华清晖透过窗棂射在床上,与灯光交映。莲莲疑惑道:“你认识我哥?”荷荷将追天灯遇救送长命锁一节细细哭诉一遍。玉莲又惊又喜,握住荷荷的手道:“那一夜哥哥回家来,把这长命锁给我带上,让我好好珍爱,当夜他就走了,没想到不多日,他就被官府杀了头。”说到痛处,两人又大哭一场。自此,姐妹亲如手足,一挂长命金锁,你戴一阵子,我戴一阵子,夜来相拥而眠,鸡鸣相扶而起。
鱼氏见两个使女机灵活泼,亲如孪生,特意使她们着同色服饰。荷荷教练莲弹琴练唱,莲莲教荷荷村谣方言,砥砺互补,练得快嘴利舌谈吐火辣。两人又合编了唱词,藏锋蓄刃骂苟川人,苟川人听不懂,嘴里喷着酒气连声道好。服待完主子回到卧室,两人笑作一团。
一对少女如并蒂之莲展瓣吐蕊,到夜深人静,便红着  脸颊悄声耳语,神往情郎英姿,每每醉中入梦。
 
天空聚满红云。春风和煦,大朵桃花飘落在凌荷荷面前,花蕊吐丝,千丝万缕织成一条毯,厚厚的,散漫着馨香。她一丝没挂,胴体如羊脂玉雕,肚脐下那朵荷花朱砂痣,随她四肢的发育,也进入青春期,闪着妩媚的柔光,聚着诱惑。朱砂痣下一岸青丝草已茂密葱茏,围严了月牙湖。似乎那桃花瓣幻化出了她胸上的两枚硕硕的红嘴桃儿。是观音菩萨让她这样赤裸着身到这里,说是给万神组合一幅画的。一眨眼,桃花毯上竟多了一个侧卧的人,也是一丝不挂的。她问:你是何人?那人仰转身来,却是个英俊男子,正是昙花园小神庙前救过她性命的少年,而今青春焕发,满身溢着刚阳豪光。他道是观音菩萨让他来体验不被邪恶驱驶,不被统治占有欲笼罩的真人纯情,说红尘间把性愚化为淫丑,无人弘扬性美的圣旌,铸成几千年大错。恰恰是阴阳相合为太极,演化生灵,性是最美的造物神。说有个女子与他纯情相识,还要纯情相合。还说这是对红尘的教化。凌荷荷望着男子腰下紫铜光泽的双睾山,似乎自己的目光变作了电闪,绕着那山明灭,将那山映得庄严辉煌。她那月牙湖明彻氲氤起来,那双睾山便渴望湖水的浸润了。于是她做了地母,他做了天公,天降地升,阴阳大交合。天公愉悦起来,风吹雷滚云翻,聚着满空豪雨;地母愉悦起来,双峰摩天,谷涧飘逸奇香,湖水柔波漾漾,地心聚着咕咕甘泉。豪雨与甘泉相汇,结成一股巨流,天地都发出了被撞击的沉醉的波涛声,久久不息。天也醉蹋了,地也醉崩了。都碎在毯上如一片桃花了。那朱砂痣的鲜红里分明还闪着几根青丝草,那是被阴阳之电摧断的,她用手指掐下来拉紧两端,放在唇前吹了一口,青丝上便传出铮铮悠悠的牧歌,在她的乳峰上缭绕。歌落了,一片红云又在她胸上飘来飘去,那是他的舌在粉刷雪山,她的全身便簌簌震颤起来。他们侧脸相对,双睾山横在湖上,做了他与她的合欢桥了。心在桥上相融,情在桥上化合,无声的语言在桥上川流不息,桥在呼唤生命呼唤柔美呼唤刚阳呼唤翱翔。嗡嗡嘤嘤的蜜蜂,展满薄纱翅,把他们朦胧起来。她与他说,他们已不是人而是蜜。观音菩萨遥遥传来一声肃穆慈祥的赞语:“剥了红尘夜,多美的灵肉!我正是要得这幅《蜂翅霓裳裸侣图》”。
 
——凌荷荷梦录之一
 
 
苟川人有了荷荷、莲莲服侍身侧,心满意足,酒也香饭也香,渐渐面红体胖筋骨硬朗起来,鱼氏洋洋自得,无意中戏言道:“俗话说近朱者赤,你这把年纪不着脂粉脸自红哩。”苟川人自觉丹田气盛,也兴致勃勃说道:“瞧你这般说,再买两个使女我还能活一百岁哩!”
日出日落,春风秋雨,不觉已过两年。有一天,荷荷、莲莲正服侍在苟川人身边,忽听莲莲咳嗽起来。她扭转身掏出白绢金丝帕捂住口,荷荷抢上来扶,看那白绢金丝帕上湿着一滩鲜血,急忙把她送到卧室。莲莲脸色苍白,鱼氏请了太医来看,道是肺症。吃百服草药而不见好转,莲莲日复一日消瘦了。荷荷早知莲莲家里已无亲人,母亲在白哥哥遭杀时身染伤寒,当即大悲绝命。她乞讨流浪到姑州县城,在水婆茶坊讨茶吃,水婆见她年少貌美孤单只身,作了荐头卖给苟府做使女。而今身染重病,岂不悲伤?荷荷深念姐妹之情,愈加殷勤服侍主子,一人挑起两人的差事,遂使主子不便轻慢莲莲。这天拂晓,刚闻鸡鸣,莲莲又大口大口吐起血来,稍一缓解,便慢慢摘下长命锁,戴在荷荷香颈上,含泪道:“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惜你我好不长久了。我真不想死,我的命太苦了。”荷荷忍住泪,强作欢颜安慰道:“妹妹,你想到哪里去了,家主还要给你请好太医治哩。”白莲莲昏昏沉沉地睡去,待到太阳升起之时,已悄然玉殒。
凌荷荷哭得死去活来,双膝跪在苟川人和鱼氏面前哀求道:“妹妹侍奉主子一场,就厚葬了她吧!”两个主子看荷荷哭得凄楚,顿生怜悯之情,叹道:“莲莲虽为使女,犹如亲生一般,她又无家可归,理当厚葬。”荷荷叩头谢了。苟川人为莲莲买了一口黑漆描金棺,荷荷把那长命锁,重又给白莲莲戴上,将平素衣物统统置于棺内殉葬。当夜送出城去,埋于林莽。
白莲莲安葬二十一天后,即是清明日,凌荷荷一心要去坟上祭奠亡友,因侍奉苟川人到远郊祭祖扫墓脱不开身,只能在归来途中拐路做一次晚祭。苟川人夫妇不会去祭一个使女,又不好拂了荷荷的请求,就把她撂在半路,催马车回城了。夕阳染着林莽雾霭,碧叶复盖的林荫,已是昏苍苍了。白莲莲的新坟就在前边一片朦胧中。荷荷一抬头,见前方林子里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悠忽又无踪了,她怯怯的向前走,心咚咚跳个不停,又见一团火光明明灭灭地闪着,愈是恐慌起来。待到白莲莲的坟前,便惊愕立定,冉冉一堆火纸灰烬旁,端放着一个白包儿,捆得方方整整。上面写着“僻野一荒林,弹丸一小坟,远集一群盗,灵系一祭人——乌衫游侠。”她读罢“啊”了一声,“乌衫游侠”为何又到了这里?他怎么知道默默女子白莲莲的坟墓?她急忙打开那包,竟是白花花的银子。心想:“莲莲世上并无一至亲,唯我荷荷只身来祭,想必这银子是留给我的。“乌衫游侠”为何酬答我?”百思不解。凌荷荷取出火纸烧了,向白莲莲的坟磕了三个头。默道:“莲莲妹子,你安息吧,明年我再为你扫墓。乌衫游侠留下的酬银,我取走了,我用它孝敬我的亲娘。”想起古秋烟说过,乌衫游侠是人非神怪,便壮大了胆。天色已是黄昏,月光也融融地照下来,她踽踽行着夜路,向苟家赶。
从此,潘金莲服侍苟川人更加周到,总觉得莲莲仍在她身边,她要对得起乌衫游侠的馈赠。鱼氏见荷荷一人能做两人的活,便不想再花三十两银子增添新使女了。
苟川人早对荷荷起了邪念,只是姐妹日里共影夜里共床难得机会,见莲莲已死,他便暗暗高兴。见鱼氏不想再添使女,他淫心便荡漾起来。到盛夏,荷荷纱裙袅袅,丽姿丰满,他便按捺不住。一日鱼氏走出房门,他便猛力搂住荷荷乱动乱摸。她受这一击,如雷炸心,奋力抽出手来向苟川人脸上猛击,嘴里大骂“畜牲”。苟川人仍搂住不放,荷荷便向他臂上猛咬一口,顿时鲜血直流。苟川人痛得咧嘴,又怕鱼氏赶来,遂放了她。荷荷抱头破门而出,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啜泣。
事后,鱼氏见丈夫臂缠带子,又听说是不慎跌倒划破皮肉,荷荷为之包扎,心未生疑。荷荷再见苟川人便倍生戒心,余氏在场时她仍装得心欢,余氏不在时便对苟川人冷面怒视,心中痛骂。
苟川人淫心既起,哪里收得了,他从长计议,暗自准备。一日,邻居长子完婚,请鱼氏过去吃喜酒。盛夏晌午蝉鸣震耳,院里上下家人沉睡歇凉。这一天荷荷也疲劳过度,早早沉入梦中。苟川人用小刀撬开门栓悄悄进屋,反手插了门。见她裙衫不着裸着香肌雪肤,便猛扑过去。荷荷受惊而起,欲要张嘴喊叫,早被一团锦帛堵住了嘴。她怒目圆睁,手打脚踢,怎奈自己终是丽姿弱质,抵不得苟川人肥壮之躯的压迫,搏斗时间一长,遂被苟川人占了上风。一阵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轰裂凌荷荷全身。她只觉天昏地暗心崩胆裂。苟川人邪火燃尽,边整衣冠,边对荷荷低声恐吓:“我老皮老脸的倒没什么,你一个黄花闺女若胆敢声扬,不怕坏了自己的名节就行!使女引诱主子,你有口讲,我有嘴辩,不怕丢人现眼,就到大街上去喊!话又说回来,只要你百依百顺,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要用心思量!”苟川人得了便宜,扬长而去。
凌荷荷抬起麻软无力的手,将口中的锦帛扯下,泣不成声,她顾不得整掇衣裙,从屋里找出一条麻绳便要悬梁自尽。她的心碎了,眼前的光明熄灭了。仿佛看到爹爹和五个兄长、白哥哥、鲁逸人、白莲莲在黑沉沉的地狱向她招手呼唤。清白的玉液成了脏水,少女神圣的殿堂崩塌于一朝。忽然,她又觉得不能死,娘还活着,她死了娘怎么办?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她该怎么办?她恨死苟川人了!此时此刻,真是乱箭穿心,乱剪绞在肚里,她在生死的十字路口徘徊!
苟川人强奸凌荷荷时,原本放在床头的全套《秋烟小说》被淫棍一手推下床,散落一地,一本一本线装书,铺盖了地面。荷荷蓬头泪面痴望屋梁,寻死不忍,碎裂的心已散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要捡起自己的心,便低头俯身,却看到满地的“秋烟,秋烟……”她伏在地上泣道:“古叔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写的序文呀,古叔叔……”泪珠打湿了《秋烟小说》。她一本本收起来放在床头,又抱起来紧紧贴在怀中。
苟川人体乏气喘,战惊惊回到屋里坐了一阵。约莫夫人快要回家来,突然想起一个恶人先告状的主意,借此遮了自己的丑。于是走到凌荷荷住的房子前,高声喊道:“懒鬼脱成的丫头,日头都西斜了,还不出来做活,巴着眼地看什么小说,看我不给你烧了,免得你在我家邪了心性!我家读孔孟之书,容不得你这些淫秽烂词!”说着便闯进屋去,从荷荷怀抱里夺了书。她死死地抱住《秋烟小说》,挣得面红耳赤,大声抗议道:“你不曾看一行一字,怎知是淫秽烂词,说满嘴臭话!”苟川人邪眼一瞅门外,恰恰夫人进了院,愈是大声吼:“你贪着书看,忘了活计不算,还敢顶撞主子,今日我偏要将这部烂书烧了!休让这满纸淫荡文字坏了你心性,脏了苟家门风!”用了一把强力夺出《秋烟小说》,拖到门外炎阳下放火燃起来。荷荷一气一急,浑身无了吹灰之力,又一次瘫在床边。那火轰轰地烧燎着她的心,煮着她的泪。鱼氏见了拍掌道:“烧了好,烧了好!往日我见她看书,还不知是淫书哩,这不知羞耻的女子,脖子上还套着一挂破烂妓女头,也给她一起烧掉,主子不管怎么得了!”烈日炎炎,满院子里无一丝风,《秋烟小说》就这样驾着火飞向了高空,化作一抹烟云。凌荷荷的心又被戳碎了,泪里含着血丝:“鲁野仙人,我对不起你呀!”爬着从火里抢出那挂女儿珠,紧紧地搂在怀里。苟川人沾沾自喜瞒住了夫人,暗道:“这就叫割肉撒盐,魔术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于是苟家院的人,皆知凌荷荷是个迷恋淫荡的狐狸精一般的坏女子。
第二天,凌荷荷当着苟川人对鱼氏道:“家中传信来,娘得重病,让我回去一趟。”苟川人急忙堆笑插言道:“老母染疾,快回去服侍几天吧。”顺手递过五两银子。荷荷心中顿时搅起一潭腥水,无奈还得堆笑相谢。出得门来,便将那银子狠狠地抛进阴沟中。
龄荷荷回到家中,扑在秦氏怀里嚎啕大哭,终不敢吐露实情。秦氏也落下泪来,以为女儿在苟川人家受气挨打。叹道:“荷妮,咱得了人家的银子就当人家的奴。唉!娘的身上肉,你挨打受气,娘的心怎能不痛!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娘,还是忍着点吧!”凌荷荷被迫回到苟川人家,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也对主子笑,但笑中藏着刀;她背地里经常哭,把泪水当作弥合心灵创伤的甘露。她胸中汹涌滔天的恨,深埋着复仇的火。一个纯洁天真的少女倒下了,一个怀揣强烈报复欲的泼辣复仇者站起来了!苟川人身体衰竭下来,又得了个“迎花谢”的病,阳萎不举,难行房事。鱼氏察觉,逼得苟川人无奈说了实情,遂把凌荷荷荷唤到面前,大声骂道:“好你个小淫妇,偷汉子偷到老娘家里来了,看老娘是容得你的人么?看我打烂了你!”吵得苟家大院天翻地覆,把荷荷打得遍体鳞伤,连躺数日不起。不等她伤好,鱼氏就把她白送给老水车为妻。还在凌荷荷心上猛戳一刀:“小淫妇,不是会浪么?出水荷花,那就由着你浪,让老水车的臭汗把你淹咸了!”
凌荷荷在苦井里下沉,纵有千张嘴也洗刷不净自己的清白了。她怎么向亲娘启口!她对不起亲娘的养育之恩……。可叹孤苦的秦氏还蒙在鼓里。
老水车哪知其中原委,凭空里两手接了个年轻美貌的娇娘。女儿小端阳在荷荷身前娘长娘短,却千呼万唤叫不应。凌荷荷冷面冷眼,几日里茶饭不进,心中翻江倒海,灵魂的伤口涌着鲜血。她被苟川人蹂躏,又被鱼氏踢进深渊,本能地产生了更强烈的报复心,灵魂里被轧出的油自燃起来,把积怨引爆了!从她的嘴里突然爆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笑得双肩乱颤,老水车和小端阳闻声吓得面色苍白。十八年前的凌荷荷被这阵冷笑击碎了。
凌荷荷不许老水车沾身,却对暗中溜进屋门调情的苟川人假施柔情,得了不少银子。待积到可典得一座房舍的积蓄时,苟川人又溜过来求欢,冷不防荷荷狠命一咬,就“咔嚓”一声咬掉了他的半拉舌头,把一嘴血污吐在他的脸上。苟川人抱头鼠窜,只言得了舌疮,闭户不出。
报复了苟川人,转过头来,凌荷荷又把怨恨泼向老水车。一日,她对他道:“我被塞进你这活棺材里来,本怨不得你。我与你无情意,却怜你形容异怪又几遭不幸。可我心里有冤,你哪里懂得!”说罢将那一包银子拿出来,嘱咐他道:“你典几间房子,咱们搬出去吧。”
老水车搬进紫石街上的新阁楼,因自惭不是腰杆能挺直的男子汉,沾着婆娘的油光,愈觉得比以前又矮了许多。他在家时,凌荷荷有气就在他父女身上撒,他推水串巷事,小端阳就成了遭雹灾的苗儿。
凌荷荷闲来无事,思想那老狗苟川人的罪恶,越想越气,又倍感百无聊赖。遂站到门口望风景嗑瓜子儿,嗑完了瓜子儿,唤来小端阳扫瓜子皮儿。孩子送走了爹爹,忙忙碌碌一直没停手脚,连头也没梳理。闻声急忙出来,默默地在荷荷脚下清扫,不慎将瓜子皮儿扫进娘的水红缎子绣鞋缝儿里。荷荷一声怪叫,积蓄多日的一把无名火腾地燃起,飞起一脚就把孩子踢倒在地。小端阳不敢哭,忙给娘脱鞋,倒出那皮儿来。荷荷骂道:“我把你这死不了的叫花子夜叉、瞎了眼的小母狗,把娘的脚扎痛了,把娘的鞋弄脏了,快烧水给娘洗洗脚。”说罢,摇摇摆摆走进房里,格登登上了楼。孩子烟熏火燎烧了一盆热水端上楼来,放到娘跟前。跪在楼板上为娘脱了鞋,抱着那脚放入盆中,荷荷骂水烫了。添了凉水,又骂水凉了,一拳一掌打在孩子的脸上。洗完了擦干了,给她的脚扑香粉,扑了粉又剪指甲。孩子本来心里发怵,手哆哆嗦嗦,只听荷荷“哎呀”一声,:“瞎眼的小母狗,剪了娘的肉了,莫非你要害老娘的命不成!”于是,从小端阳手里夺过剪来,赤脚踏在楼板上,伸手就刺那孩子的手臂:“今番老娘还没死,你倒哭上了,看我堵了你的嘴。”说罢,一手揪了孩子的头发,一手端了那洗脚水,就朝那小脸泼下来。孩子抱头跑下楼来去,披头散发,水血淋淋,来到大街小巷,引得一群人跟着看热闹。哭着串了一街又一巷,终于听到了爹爹的水车声。老水车看到女儿受伤,便带了女儿回到家里。见了凌荷荷,壮着胆子大声道:“你这娘子好不通事理,如何把她打成这样!她亲娘下世去了,你反倒不可怜她!”凌荷荷逼上一步,尖声骂道:“你这蠢驴浊物鼓捣出的母狗崽,莫非让老娘当王母娘娘供着。张口她亲娘,闭口她亲娘,你何不带了她到坟坑里搂那死鬼去睡!”老水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凳上仰脸闭目,泪水哗哗流下来。
半夜里,凌荷荷醒来,见老水车在孤灯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透过花窗棱儿望那沉沉夜空,稀疏的星星眨着眼,轻风沙沙响,院里的海棠花儿白莹莹的,似那仙女伏在绿叶里低泣。楼下不时传来小端阳惨痛的呻吟。她的心突然一震。自己暗中反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我与他父女未曾结怨结仇,怎么把向苟川人复仇的怒火和洪水,向这无辜的人去烧去泼?我的心儿碎了还不够吗?怎么能作践他们呢?”恍惚中,仿佛鲁逸人的影子从高天翩跹而至,拂袖而去道:“你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她惊恐地坐起来。是啊,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爱他们,也没理由恨他们,形貌丑陋不是老水车的过错!她要重新粘合被苟川人击碎的心!
凌荷荷披上衣服悄悄起来,走到老水车跟前,轻轻把他唤醒:“到床上去睡吧,天这般晚了,别受了风寒。”他以为是在梦中,使劲摇自己的头,她露出一丝微笑:“不是在梦里,你去睡吧,我到楼下看看孩子。”他躺在床上,暗自哭湿了被角。她端着烛台走下楼来,在小端阳的身边停下,掖了掖她的被子,注视着被自己戳伤的胳臂,心一阵阵紧缩着。在烛光中,第一次觉得孩子长得很俊,只是没有人料理她。第二天,凌荷荷让老水车请来看伤的太医,给孩子敷了药,还亲自在院里在槐树上采下“槐拉蛋”,同鸡蛋煮在一起,敲破了皮儿剥了给她吃。这是秦氏教她的,据说可以养伤口。端阳扑通跪在荷荷面前,搂住她的双腿,叫了一声“娘”,便泣不成声了。
以后,凌荷荷在门口一旦听到有谁呼叫“老实蛋”、“半桶汗”,就泼辣刺道:“积点德吧,别惹恼了菩萨,给你娘投个核桃大的胎。阎王老子让你早死,来生要投到我肚里,我把你生成黄豆芽!”好尖利的嘴。守着她,是没有人敢欺负老水车的。
老水车和小端阳得了一层温暖。凌荷荷内心深处仍裹着一层冰冷的霜。
 
 
 
 
 
第十情结
 
 
 
嫂醉人眼竟是冰湖落水人,落水人,他多年追逐拥抱
的幻象;叔亮人眼,竟是冰湖救命人,救命人,早已
独占了她的心。不期而遇是苦恋,爱爱相触是风暴。
 
 
秋蝉在院子里的枣树和海棠树上争相欢鸣,天无风,异常燥热。凌荷荷打开二楼上的窗子,眼见枣树上残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红枣,红玛瑙般点缀着憔悴的枝叶。便可怜起这些红枣来,它们是被遗弃在树上的,秋霜一来,它们就会被冷气催落,在地下自腐自烂。她想起自己童年在柳葫芦湾的枣树林里打枣的情景,那些美好的记忆似乎很遥远了,再也无法复归了。她就像这眼前的枣儿,寂寂地荡悠。可这些枣儿,虽是孤零却是完美的,并没人摘下。她却是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像半个枣子,被丢在深深的井潭之中,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本应得到的最甜蜜的瞬间,已白白地被戳害丧失,再也无法复归。她将一根长杆伸出去,拨拉那些残存的红枣儿。鸣蝉如同会唱歌的游星,双双结伴飞了。荷荷向楼下亲热地喊道:“小端阳,到枣树底下来拾枣儿。”孩子应着,穿着短袖衣服提着竹篮跑出来。一会儿竟捡了半篮子。荷荷道:“你把竹篮提上来,顺便把那小瓷坛子和那半瓶烧酒也带上。”小端阳高兴地应着,不一会儿,就把东西如数送到楼上来。笑嘻嘻的,只是胳臂上多了一个伤疤。荷荷用手轻轻摸了摸,顺手抓了一把枣儿放在她口袋里:“吃罢。你到斜对口茶坊里,请水妈妈来,她说要我帮着做寿衣,问问她料子买好没有。”她嘴里含着枣儿,对娘一笑,乖乖地去了。
凌荷荷把枣儿都沾上了白酒精心地醉在坛子里。红红的枣儿,醇醇地酒香,令人爽心悦目。她用绢帕擦了一个枣儿放在嘴里品尝着,脆生生甜中透着微酸,待咽下鲜美的汁水,唇突然被枣核扎了一下,生痛生痛的。心一恼便吐在手心里,再用那绢帕擦唇,绢帕上露出一瓣榴花似的血迹。她端详着这枣核,生得胖鼓鼓尖尖的两个利刺。这是红枣的心啊!枣核在她手里突然有了灵气,她对这红枣的“心”油然而生一种爱恋的情思。“心”也会把人扎出血来的。
她将醉满红枣儿的瓷坛子封好,茶坊的水婆子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把小端阳远远抛在后面。她噔噔上楼梯,就似说似唱道:“大娘子楼上这般香,莫非领来了中意的郎!要是有哇,你可快点藏!”凌荷荷听声儿是水婆子来了,抢几步迎到楼门口,粉盈盈的脸娇嗔道:“水妈妈又乱开玩笑了。”水婆道:“嗨,我这嘴里含着颜色水,就是钻进坟坑里,也要喷几年,把那棺材也染红哩!”凌荷荷道:“水妈妈真会说笑话。今日请你来,问你的布料子可准备好了?等过几天凉爽些,让莺儿拿过来,我给你赶着做。她爹的棉衣还要拆洗,这孩子的棉鞋也要赶着做。”水婆道:“我也急哩!你看我这操心的命,忙了白天忙黑夜,皱纹一天长一两根。过几天,让我那傻儿子去买来,只是劳你费神,到时我给你功夫钱就是了。”荷荷道:“我是手闲心事多,哪里是为了赚你的钱!到了你的茶坊,给我一碗杏仁梅子泡茶喝就千恩万谢了。”水婆呵呵笑着,咧着缺牙的嘴道:“瞧你大娘子真会说话。别说一杯茶,就是一盘龙须炒凤胆我也舍得端给你,难道我的心黑了不是!我也不是图省几个钱,是看上了你的好针线活儿,穿到阴间里,我也能摇摇摆摆见阎王,说不定那阎王老子还要爬到阳间叩头来拜,请你做寿衣哩。”说得荷荷咯咯地笑着。其实,这水婆子压根就是为省几个钱,她是越有钱越计较,路上看到一个针尖尖,她也要爬到地上捡起来掖进口袋。有占便宜的地方她从不放过。与老水车做了邻居,连凌荷嘴边上的油她也来擦。椅子还没坐热,水婆子要起身告辞了。伸手从竹篮里摸了几个枣儿,放在嘴里一个,牙口不好,咬不住,那枣儿在嘴里乱转悠。荷荷看她腮上突出了肉疙瘩,又咯咯地笑起来。
三石磊跟着老水车穿街走巷,拐弯抹角儿,来到紫石街的一幢小楼前。止住脚步,观望这眼前的小楼,又是喜欢又是疑惑。心中思忖道:“我家兄长原是小本生意,也只能勉强糊口罢了,几年来颠沛流离,两次迁居,加上大嫂过世,如何能发起家来,住了这般殷实的楼舍……”老水车仰脸望着胞弟,猜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为兄本无能耐,先前曾寄人篱下,后才为你续了嫂子,是她拿出体己钱才典了这座楼舍,刚刚搬来不久。”三石磊喜形于色道:“这本是兄长的福份,如此说来是小弟在外多虑了。我家嫂嫂是何等人家之女?”老水车道:“她叫凌荷荷,顶伶俐,只是嘴尖泼了些,近些日子却知冷知暖了,待我和孩子都好。”
小端阳被水婆子甩在后边,等赶上来,正瞧见爹同一个大汉在家门前说话,悄悄地走上去,站在一旁听,知是三叔回来了,反而羞怯起来。老水车正欲推开虚掩的大门,突然发现远远站着的女儿,惊喜道:“快来见你叔叔。”小端阳走上前来,三石磊抚摸着她的头,边看边爱抚地说:“长高了!长高了!越长越俊,叫叔都快认不出来了!”突然发现了她胳臂上新落的伤疤,遂疼爱地问:“这是怎么磕碰的?”。老水车一听,慌忙抢先接过话头:“是她自己不慎跌倒,碰到砖琳棱上了。还亏她娘照料。”她很机灵,也摸着伤疤道:“……是跌倒碰的。”
凌荷荷送水婆子到大门口,小端阳上前道:“娘,我三叔到家了!”老水车补充道:“前些天三鬼坡活捉了三个鬼的三石磊便是他。如今是县衙的都头了!”水婆道:“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三石磊啊。英雄斗三鬼,原来这三鬼是恶人装扮的,罪大恶极呀,捉鬼有功呀,听说这三鬼老巢是黛林黑帮!老身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真想不到,老石头你竟有如此体面的兄弟。要是你不说,玉皇大帝也不信你们是一母同胞哩。转眼请你兄弟到我茶坊喝茶去。那就别愣在门口,你们回家,我也回家。”说着,两脚敲着一路鼓点走进茶坊。
凌荷荷脚步停在当院中的海棠树旁,听老水车说小端阳的伤疤是跌倒碰伤的,心中暖暖的,立即浮起一丝内疚来。再看孩子的三叔铁塔般的个儿,乌黑的头发,粗犷中透着英气的脸膛,浓密高挑的剑眉,炯炯的目光……这一英俊男儿的形象立即使她想起昙花园那个搭救她的少年。她在心中多年描绘他,她在梦中时常遇到他,她与他……没错,一定是那个少年到了,真真切切立在她的对面!那昙花园小神庙里的火又彤彤燃烧在她眼前……。简直太突然了。她多少年来,在女儿家那深深锁着的甜蜜绝美的男郎梦中,用意念和心血浸染的,最壮丽的线条所描画的,正是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得太突然了,来得也太晚了!他偏偏又是老水车的胞弟!三石磊也被镇住了。嫂子胸前那挂红木珠子,使他忆起了小神庙的那落水女子。他想要遇到的也正是她,他的梦变成了现实,她却已经是他的嫂子!命运是多么冷酷无情……
老水车引着弟弟,推着水车走进院来,见娘子站在海棠树下,脸蛋失了血色,白得像一颗海棠果儿,说道:“磊子兄弟,这就是你家新嫂子。”三石磊立在院中,他的眼前仿佛只有凌荷荷,兄长和侄女,楼阁和小院统统退出了视野。他全部灼热的爱,化成了熊熊火浪,他的目光明亮火辣又深情,他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让血与肉两厢溶合……听兄长又呼他的名字,才全身一抖,把目光从凌荷荷的脸上收回来,忙向前施礼,庄重地问了一声:“嫂子安好!”荷荷只觉眼前白云乱飞,闪电乱舞,星星乱坠,肩上的海棠叶像山岩般压着她。她晕倒在海棠树下了。小端阳喊着“娘”扑过来;老水车惊恐地呼唤“娘子”;三石磊因挚爱涌满两眼泪花,屈身叫着“嫂子”。老水车丢开车子,扶起娘子,欲抱又抱不动。三石磊道:“大哥,让我来!”
凌荷荷柔软的玉体瘫在三石磊的两臂之上,恍恍惚惚,只觉得被一座山支撑着,在乱云里飘啊飘,他臂上那突起的肌腱隔着裙衫,紧贴着她的肌肤,她又似在一座铁塔前偎依着…… 三石磊的脑子里闪着昙花园、小神庙……。他把嫂子轻轻放在床上。老水让女儿守着,拉弟弟到楼下,轻声道:“她过去就有这个毛病,睡半天就会好的。我来炒菜,咱们弟兄喝几杯。”弟兄二人直喝到日头西斜,约定隔几日便回家来看看。遂唤下姪女,问及嫂子尚未醒来,惋惜道:“那我只好走了,改日再来看嫂子吧!”临走留下一些碎银。
红烛烁烁,蜡泪已堆了好高,院子里静悄悄的。老水车在楼下的灶上为娘子做了银耳粥。小端阳在楼梯口喜盈盈地叫道:“爹,快来呀,娘醒过来了。”他端了银耳粥赶到楼上,走到床前:“娘子好些了?”她懒洋洋睁开眼,望着烛台:“她三叔呢?”他道:“他回县衙了,说改日再来看你。唉,这次幸亏遇到弟弟来家,不然谁能抱得你爬上这楼来!”她不语,眼角涌出豆大的泪珠儿,女儿用帕来擦,她挡回去,他端银耳粥来喂,她闭着唇儿不喝。他摇着头叹息,却无法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她道:“让孩子下楼去睡吧,我好了。”小端阳道:“娘别忘了把那粥喝了。”
凌荷荷端起那碗银耳粥,灯影里,一勺一勺向嘴里抿。鬓发垂着,一身的俊俏透着哀怨。老水车为宽娘子的心,就找些三弟磊子的轶事闲说:“天下人就这胞弟敬重我,他到金圣龙庄主家避难,与庄主结为义兄弟,人家把妹妹说给他为妻,他硬是不依,说婚姻大事要由我当哥的做主。听说那姑娘因他害了什么相思病。也是,害什么相思哩,天下的后生这么多!”说罢就嘿嘿地自乐起来。
听到这里,荷荷的泪珠直向那银耳粥里滴,泣道:“你为什么是他的哥哥?我为什么是他的嫂子?难道这辈子……”老水车道:“我说你是疯了……”荷荷失声哭道:“不疯,不疯,我不疯……”哽咽到子夜,她闭目不语,他以为她睡着了,自己也便悄悄躺下进入梦乡。
凌荷荷醒着,思绪在黑漆漆的楼上翻卷。她对磊子独钟,那纯真炽烈的爱的波涛,象浓浓的蜜水浸过她的心灵,把那些不幸的耻辱伤口都填平了,平得没有一丝痕迹。她觉得自己依然是一个洁净、明亮、把全部的美都紧紧掩藏在花苞里的处女。爱情的火焚烧着她的理智。当她真正进了梦乡的时候,晨曦已映在窗纸上。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扇着翅从窗前撩过。小端阳在扫院子,老水车已去串巷送水去了。凌荷荷梳洗已过,对着那面圆圆的铜镜子,笑咪咪地描眉抹胭脂,嘴里轻声哼着在鲁府学的曲牌子小调。轻柔柔的歌音飘出窗去,落在小端阳的耳朵里。女儿欢声叫着:“娘,昨日还病着,今日怎唱起歌来?头一回听你唱歌,娘唱得真好听!”匆匆跑上楼来,见娘还在动手缝爹爹的棉衣,劝道:“娘别这么急,天还不冷。”娘道:“你把那半碗银耳粥端了去喝吧,我要赶着给你爹缝衣服。你那双棉鞋还没做完,我也要赶着今日做。”她心里想:“娘今日怎么了?梳洗得象个姑娘,脸上没云没雾的,心也这么柔和,莫非娘真的有疯病?”又听娘笑嘻嘻道:“今日你把院子和楼上楼下都打扫干净,省得你三叔来了嫌咱们家里脏。午饭晚饭我来做。”凌荷荷飞针走线,不到做中午饭的时候,就将老水车的棉衣缝好了。正要去做饭,秦氏挎着一竹篮子鸭梨敲门进了院。荷荷娘长娘短的,前呼后唤把秦氏迎上楼去,小端阳道:“娘陪姥姥说话,我来做饭。”荷荷道:“多炒几个鸡蛋,我和你姥姥喝杯葡萄酒。”秦氏见女儿这么高兴,恢复了少年时的天真,便喜出了泪花,取出鸭梨递给女儿道:“你进了老石家的门,成了石家的媳妇,我盼的就是你这张笑脸,像这香梨,闻呀吃呀都舒坦……她爹还没回来?一辆老木头水车从早推到晚,人忠厚老实,咱们妇道人家,就图个安生日子,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天由命,我一辈子心不高,就信这个理儿……”荷荷道:“娘,你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儿来了。娘啊,你还不知,我这心里雨过天晴了。”
说雨,雨还真来了。中午一过,淅淅沥沥的秋雨象抽不断的丝,从天上垂下来。老水车冒雨而归,女儿侍候爹吃饭。凌荷荷与秦氏脸对脸坐在床上,一起给小端阳做棉鞋。到了傍晚,一双崭新的鞋穿在小端阳的脚上,暖暖和和的。这时,可巧三石磊冒雨来探视嫂子的病情。与哥哥、秦氏和荷荷见了礼。小端阳一见三叔先嚷道:“你看,我娘刚给我做好的棉鞋!”三石磊一端详:“嫂子一手好针线。昨日回家来,嫂子就病了,不知好些了没有!”荷荷推说道:“我一累了,就头晕,这也算不得病,一觉睡够就好了。”坦荡荡,笑盈盈地望着当年的救命恩人。三石磊回到县衙通宵没睡。他被淹没在滔滔的爱河里,几乎快要窒息了。兄嫂如同囚犯脖子上的双枷沉重地压着他。凌荷荷无时不浮现在他的眼前。愈是爱她,愈是察到有罪于兄长了。他把臂咬破,让疼痛来驱赶凌荷荷,驱赶心上的一腔爱恋。那血一滴滴落在桌上,如同相思的红豆。眼里的泪,大颗大颗滚在脸上。他痛苦了一夜,终于从感情的泥潭里理智地跋涉出来。嫂子这般精明贤惠,很为大哥自豪,没想到大哥如此矮小,命里倒有这般好运。二哥短命早丧,更是可怜。我命里没有,争大哥的,天理不容!几天后他又去看大哥。荷荷让秦氏陪石家兄弟说话,自己叫了小端阳到灶下做饭。吃饭时,相互敬了酒。秦氏道:“她叔,怎地还没给娶个婶婶?眼下缝缝补补的活儿尽管送给你嫂子,实在忙了,我来帮她,论说是自家人,你也该搬回来住,好歹离衙门不远,冷热有个照应的。”老水车点着头,瞪着眼望娘子。荷荷道:“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她叔要不肯家来,就见外了。”三石磊道:“听嫂子这般说,我明日就搬家来住,只是劳累嫂子了。”荷荷道:“看你说的,我又不是纸糊的面捏的雪培的”。咯咯地笑声汇在酒香里。小端阳道:“三叔来住,这更好了,更好了!”
雨在夜幕里变得如丝如雾。荷荷卸了妆。老水车正要躺下,听娘子突然啜泣起来,忽又满面泪水地跪在他面前。他大惊:“娘子,这是为何?”荷荷不起,悲泣道:“她爹,你我是硬行拴配的夫妻,你就一张休书把我休了吧。难道让我一辈子守活寡么!你把我休了,我把你当亲大哥敬重,养你老,送你终,给你的坟烧香、叩头、添坟祭供。我要负了这话,来世当你的犬马。我宁可以血明心。”说罢将自己的手指一口咬出淋淋的血来。雨声一阵阵袭来,窗子里透进湿漉漉的寒气。荷荷仍跪着泣道:“你把我休了吧,从此我再不是你的妻子,我再不是磊子的嫂嫂,你要不休我,只怕我也是金庄主的妹妹,活不多久了。休了我吧,休了我吧……”她抱住老水车的腿呜呜地哭。老水车落着泪,他象一尊矮小的泥佛。想他与荷荷只能同床异梦,不能同枕共被;两厢荒着,这个家也是假的。深知自个儿相貌丑陋,年逾半百,白白误着她青春,心里也早生过一丝怜悯。叹道:“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想成了你的仇人、罪人。我就休了你,明日找卖梨的巴鸽代我写张休书就是了。”扶起荷荷,为她包好了手指。最后一夜的夫妻各蜷在一个被筒里。一个天真得可爱,一个忠厚得可亲!这条鸿沟,他们能跳得过吗?……
凌荷荷带着微笑,在漫天雨声里走进梦乡。
 
……桃花杏花开得那么盛,温馨的风吹着满天的花瓣纷纷扬  扬,把小阁楼小院里的鲜花彩账和彩球装饰得更加华贵。唢呐锣鼓吹吹打打,鞭炮从那阁楼上垂挂下来,噼噼啪啪震天喧响。凌荷荷身着大红榴裙,头蒙红纱,磊子胸戴红花,十字披红,他们并肩向武大郎鞠躬,然后走上阁楼,相扶着面对洞房花烛。磊子道:“红桃相思子,我总算找到了你,你的心多么洁净,多么亮堂,没有一星尘儿。”荷荷道:“磊子,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我是用如江似海的泪珠儿才把你换来的,你曾是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我活了死,死了又活,跌跌撞撞才扑到你的怀抱里。磊子,用劲儿搂搂我吧。”
……驾着仙雾,凌荷荷牵着磊子的手,他们飞向一座西天边的巍峨的神山,撞开了山门,在异花奇草的药海采来一束“仙人蕉”。让小端阳给爹熬煎了,荷荷恭敬地奉给老车。饮罢,身子立即长得和磊子一般高。小端阳欢跳着:“世上最好的人是婶婶!”荷荷道:“孩子,快跟我去见你娘去。”凌荷荷一指,一座古墓裂开了,小端阳的亲娘走出来,她背后的老水车笑道:“娘子,你这些年睡得好香啊,还认得我吗,我是吃荷荷的仙人蕉长高的。”
……穿过红云般的枣林,大风摇下一片红珠儿,秦氏笑盈盈从柳葫芦湾来了又去了。《秋烟小说》从纷纷扬扬的烟灰中复了原。在一朵盛大的莲花上,凌荷荷用花瓣遮盖着赤裸的身子,刚刚出生的男婴也赤裸在她的怀里,一阵热雨洒下来,把那莲花浮起来,荡呀荡,像只摇篮。男婴啼声如歌,吮着她鲜美的乳汁。磊子推着莲花摇篮,荷荷娇媚一笑道:“磊子,这孩儿叫‘莲郎’吧。”
……荷荷领着莲郎追赶磊子,磊子在前面骑马举刀呐喊杀敌。母子俩一会儿变做鹰,变作天灯,捕捉磊子的影儿。跌进一道幽谷,幽谷里腾起一股雪白的烟,烟托出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孤胆英烈磊子将军之墓”,荷荷抱莲郎嚎啕着把那坟墓一头撞开,三股血泉喷出来,在坟顶凝成三棵红蕉。白髯飘飘的老水车,把那三棵工蕉移下,栽在阁楼小院里,早晚用泪来浇,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三百六十五颗泪珠落下,磊子、荷荷、莲郎从红蕉上化出,老水车一甩长袖,欢笑而去,只闻声,不见影。莲郎噔噔向那阁楼上跑去。荷荷的泪沾湿了磊子的脸腮……
——凌荷荷梦录之二
 
 
第二天清晨,凌荷荷从梦中醒来,仍是笑微微的。她梳洗打扮,特意取出那挂女儿珠戴上。喜气洋洋,扫屋扫院,让女儿去送姥姥,一个人忙里忙外,一上午做了十几个好菜,单等从巴鸽那里写休书回来的老水车,更盼心上人三石磊从县衙搬行李回来。
老水车找到了卖鸭梨的巴鸽,让他代自己写一份休书,把凌荷荷休了。巴鸽道:“老哥,人家矮个子都是被心眼压住的,你却这般糊涂。这枝花儿多少人馋得流口水,采都采不来,你还要休,光棍儿一条有什么好,冬天没人暖被窝……”老水车道:“让你写你便写,我的事我清楚,今遭可别给我耍笑,这可是正经的事。”巴鸽替他写了休书。老水车把休书放在怀里,便到了县衙里,找到弟弟,告诉他先不要回家住了,他已把凌荷荷休了。顺手掏出那休书来给弟弟看。三石磊大惑,并不看那休书,几下就撕个粉碎,脸急得火赤赤:“大哥,别怪小弟说话难听,你怎么这般糊涂,昨日嫂子还好好的,今日却忍心休掉,这样的人哪里去找?万万休不得!”大哥道:“你哪知这其中的情由,是她跪在我面前,咬破了手指,哭成个泪人儿,求我休了她……”弟弟道:“自古夫为妻纲,哪有颠倒之理!”大哥道:“她说仍把我当亲哥哥对待,养我老,送我终,还是一家人。”弟弟道:“既休了,还算什么一家人,想必她是……这个家我非去不可,偏要住下来,守在她身边,看她对你怎样!”说罢,在衙请了假,挟了铺盖,就同大哥一块儿回家来。
凌荷荷摆满一桌酒菜,正等着这一兄一弟。
石家兄弟来到家,放了担子和铺盖卷儿,默默坐在酒桌旁,凌荷荷还以为老水车舍不得她,心里难过,又以为磊子理解了她的心意,在家兄面前难为情。遂斟了三杯酒,微笑着想道:“今日同桌共饮,一旦喝下这酒,我就不是他的娘子,也不是他的嫂子了。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自己可以攀枝垒窝了。”想罢说道:“来,咱们喝了这杯酒说话,我还有个长久的打算哩。”说罢,举杯笑吟吟注视着两兄弟。一兄一弟都不说话,老水车只是叹息。荷荷道:“她爹,你把那休书拿出来。”三石磊道:“休书,休书!为什么让我大哥休了你?”荷荷道:“我和你哥是两厢情愿的。”三石磊道:“是我替大哥撕碎了!老水车内心极度矛盾,难以言语,起身到楼下去了。荷荷问:“她叔为什么给撕了?”三石磊道:“莫非嫂子有外心吗?”荷荷庄重地说道:“心仍在这个家里。我不象那金庄主的妹妹羞于言谈而害了相思。磊子,我真心喜欢你,把你大哥看作我们共同敬重的哥哥!”她把内心里全部的爱,全部纯洁的感情,全部叛逆的胆量,聚成了一束复活了的青春之光,从眼睛的窗口里,火辣辣、坦荡荡照射在三石磊脸上,庄严肃穆而又神圣。凌荷荷那挂三十二颗女儿珠,回闪出昙花园小神庙奇美的一幕,话象三十二个雷霆,轰炸在他的额顶,他突地立起来,象一座挺拔的化石,僵在那儿。只是这时,他才平生第一次久久地注视着一位女性。她脸上天真无邪的微笑,象东方的朝霞一样映着金光,愈来愈红的脸仿佛一轮旭日徐徐东升,湖泊一样荡漾光波的眼睛,香草一般繁茂的眉睫,虹儿般的唇,云儿般的衣,峰儿般的胸……大自然浓缩在这里,又变成彩河,流进他的心。一种奇妙而神秘的舒适感向四肢扩展振颤,胜似一切醇酒的沉醉。然而,他醒了。他不能对不起同胞长兄。当爱不能爱呀!他的心突地变成畸形,好似恶魔摄吞他的心,不情愿却是凶狠地把一桌酒菜“哗啦”掀翻在地,吼道:“不知廉耻的女人!让你尝尝我的拳头!”老水车急不可待拉住弟弟的手,“扑通”跪在地上:“磊子,磊子,我求求你,别这样……”小端阳也跪在一边。三石磊挣脱了哥哥的手,独自下了楼,提起铺盖卷儿,无精打采地回县衙了。
老水车父女呆痴痴地跪在那里,凌荷荷坐在椅子上,彩裙子和脸上沾满了菜屑油汤,守着那翻倒的桌子和一地狼藉的碎盘。她紧紧地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汹涌出来。她周身麻木冰冷,簌簌地颤抖,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吐着大火被浇灭后的水烟,蒸腾的烟雾凝在一起,把她的灵魂托起来,抛进无底深渊,整整一座大山斜压下来,把那深渊严严地封死了。那个磊子是黑色的,盆口兽牙咀嚼着她白藕般的骨,鲜桃般的心。她的希翼又一次泯灭了……不知什么风把她灵魂残烬中那微弱的星火扇亮了,灵魂的细胞又燃烧起来,烈火熔化了那斜压的大山,喷溅出千千万万火星,化成一片黑字:恨,恨,恨……。
凌荷荷复仇的怒火把泪烧干了, 她睁开眼来,目光象暑天正午的阳光一般灼人。被三石磊亵渎了的感情,变成了一束束尖刺的针。她的喉咙里滚出了似笑似哭的声音,这声音使阁楼和人心为之战栗。她从窗台上双手捧起那一瓷坛醉枣,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向那一片碎盘摔去。瓷坛如雷一样崩碎,满屋散满了酒气,火红的醉枣在地上翻滚蹦跳。遂道:“这心儿,我还醉着干什么……”她要用自己的心把三石磊扎出血来。
老水车上来劝她息怒,被她一把推了个趔趄,几乎倒在地上,小端阳赶忙来扶住。凌荷荷道:“这一地碎瓦烂片,谁要敢动,小心我用剪刀截指头!等我让那个无情的一片一片捡起来。”转头对老水车叹道:“你这个让人怜,令人恨,又蠢笨,少主见,软骨头的愚夫拙汉,你难为我?我难为你?”呵呵地笑着,说要回娘家去。风风火火下了楼。
老水车窝了一口气在胸,病倒在床上。小端阳不敢收拾屋子,上楼下楼躲着那片瓦砾走。娘回姥姥那里去,她只好到县衙里把三叔叫来。三石磊听说哥病了,就随姪女赶到阁楼上来,一见那堆瓦砾和翻倒的桌子,又是一阵冷气袭上心头。老水车道:“我一阵阵心口痛,你嫂子又回娘家了,请个太医来给我看看吧。”三石磊对姪女道:“先把这地下收拾收拾,太医来了,一看算什么人家。”不料,荷荷突然闯进来道:“她是个心不狠手不辣的人,哪能翻动这桌子!这桌酒菜你给我重摆起来。”老水车道:“已是碎了裂了的,怎好再摆出原样来……”荷荷道:“你这弟弟,就专门会把打碎了的裂了的摆在一起。我今日就眼睁睁看他摆,摆不起来还算什么捉鬼英雄!”其实她没有回娘家,只是到茶坊水婆家躲着,一见三石磊来了,便跟进来。老水车道:“一家胞弟,干嘛如此难为他!”荷荷道:“即便他摆不出来,也要给我捡起来,我就让这捉猫捉狗的英雄试试,这碎了的东西好捡不好捡!”小端阳不敢捡,大哥又待请太医,他只得自己弯腰俯身去捡。荷呵捡起几颗红枣,擦了擦放在嘴里吃着,把尖尖的枣核儿吐到瓦砾堆里。他捡啊捡,突然一个枣核儿扎破了手指。荷荷看到那血,心里舒服透了,暗暗咒道:“再扎,再扎,把这贼人的手全扎烂。”三石磊俯在地上,像一个鬼魂,那荷荷高坐一边,俨然如白日捉鬼的英雄了。
 
 
 
 
 
 
 
 
第十一情结
 
 
暖雨含绿雪梅报春曜乱一院粉黛。才女少
妇露娇窗杆挑开了陷阱。苦恋不甜痴心畸变,
恨火从爱生,报复由爱起,灵与肉正呻吟。
 
 
姑州高高的城墙下,护城河的冰雪融化了。晨光熹微,北飞的雁儿一声声长啼在淡淡的月轮下,芦苇地沿河漫延,摇曳有声,蒙着嫩绿的叶片。阴云渐渐吞淹了明月,微微暖风里洒着春雨。雨珠儿润绿了纵横街巷的古柳,洗净了千家万户的房舍。整个小城又复苏在云隙洒下来的阳光中。
雄伟的狮子楼耸立于城中央,从十字街幅射出四条大街,俗称狮子楼东、西、南、北街,把姑州城切为等分的四半。大街小巷维系在它们的两侧。狮子楼的东、西两条大街,车水马龙,铺牌琳琅。是全城最繁华的街道。姑州县衙位于东大街路北,离狮子楼一里之遥。狮子楼向西约一里远处,路北高筑一座深宅大院,映一片吞金吐玉的光辉,这便是西门府。“西门生药铺”和“西门大酒店”造在大门两旁,紧与院内相连。郎辛所题显赫的牌匾也漆刷一新。沐浴了暖馨馨的春雨。
如今的欧阳家族已经是富足流油了。家中的三位娘子,各住一套房舍,各有一顶裹锦闪珠的花轿,仆人侍从也多起来。欧阳太亨出门乘马,响铃贯街,闻者闪路,后有两个小厮跟随。
深宅中的丫头,都是托人牙子买进来的,个个都学得施粉抹脂、涂唇描眉。三位娘子也多在丫头身上使银打扮,竟争丽姿,终日饮酒打牌、听曲赏舞。出出进进多为女流,院墙圈着个女儿国。
薛月蝉屋里补进一个新使唤丫头,名叫黑腊梅,是从守备袁枚府中转买来的。袁枚正在而立之年,精力过盛,多年不满意娘子弱不禁风,淡薄风月。黑腊梅从茶坊水婆那里转买进守备府,经沐浴更衣擦脂施粉,便水灵灵耀人眼目。她是江南米乡的甜水养大的,又曾是大家闺秀,坐有仙姿行有梅影,识书善琴,气质自与其它丫头不同。因家中遭了一场人命官司,为救父命,遂自愿卖身为奴。袁枚喜欢,还偷偷给她银子打扮丽姿。鹤立鸡群,遂遭众人嫉恨。家人便在娘子身前告状,说她与守备眉来眼去。袁枚只是喜欢她,也并没沾她的便宜。然而娘子多疑,怕黑腊梅长期厮磨会生出事端。于是不惜赔钱,又托水婆子转卖。袁守备惧内,只是割了心头肉般疼,几天里胃口不开。水婆子带了黑腊梅径直到西门家,高价卖给了大娘子白馥岚。馥岚因月蝉屋里只有丽儿一个使唤丫头,便让爽儿领着送给三娘。黑腊梅同爽儿陪着到了三娘屋里,只有丽儿一人在理一件小孩的衣服,三娘到二娘骆如荪屋里说话去了。丽儿亲热地拉着腊梅的手,望着她亮在眉宇间那点黑痣,高兴地叫道:“好个漂亮的姐姐!我总算盼来个伴儿了。”爽儿回大娘屋里去。腊梅问道:“三娘有姐儿啦!”丽儿道:“从大娘到三娘,瓜呀果呀都没结哩,这是酿酒师傅尤三郎的老婆红蕉的小女秋儿的,三娘的心肝心尖尖。”
三娘薛月蝉迈着大脚踢着裙儿,登登地向屋里走来,没进门就道:“丽儿,脚上钉了钉子啦,让你给红蕉把衣服送去,你却在这里嚼舌头。”进门见了黑腊梅,“哟!这一定是新来的腊梅丫头了,难怪大娘夸哩,说是压了什么群芳。我说,既压群芳,就把你的爽儿换给我吧,大娘只是笑。”丽儿到红蕉那里去了。月蝉道:“我喜欢亲手做,不喜欢支使人,惯得丽儿支一支动一动,球儿般不踢不滚。”腊梅望着自己的三娘,见她衣襟不整,头发蓬乱,遍体散发着酒味,没有一丝大家闺秀之气,对自己的主子颇有些失望。
眨眼的功夫,丽儿倒把个秋儿领来了,穿着月蝉刚缝好的那件红衫儿,老远老远地就在花树影儿里甜声甜气地叫喊“蝉娘。”月蝉闻声踢着裙儿跑出去,抱起小秋儿在脸上亲了又亲。腊梅一看,这小人芽儿,长得也着实可爱,黑黑的眼睛葡萄一样圆,也酷似自己,只是少了一点梅痣,遂在三娘怀里抢过来抱,精心在她的小眉宇间点了一星胭脂,丽儿跳着拍手道:“简直活脱脱像个腊梅姐了!”于是,便“小腊梅” “小腊梅”的叫起来。黑腊梅端详着秋儿,她的身上也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味。月蝉把上好的点心拿了给秋儿,对秋儿道:“让你丽儿姐送你回去吧,你蝉娘该给主子做饭去了。”腊梅道:“三娘,我也去看看。那红蕉是何等样人,竟养了这么好看的芽儿!”
尤三郎和红蕉住在一间下房里,紧靠着酿酒的酒坊,天天和酒打交道,难怪连肉都是酒醉过一般芳醇!三鬼坡真相大白,三美坡大名复归。“三美坡酒”更时上了。尤三郎夫妇不管欧阳大酒店的事,他们只是一天一天的造酒,酒从店里咕咕流出去,银子哗哗流回柜台上,肥的是欧阳家。欧阳泰亨从大酒店的后门走进院里来,正好碰上黑腊梅和丽儿从红蕉那里回来,没想到那个在端阳会插草标卖身的女孩子,竟成了他家三娘的贴身丫头。这腊梅比月蝉小不了几岁,南国女儿和当地村姑经纬分明,丽儿对腊梅道:“梅姐,这就是咱爹!”黑腊梅施了礼,也爹呀爹地直呼。
在一群娉娉婷婷的丫头中,最有姿色的果真是黑腊梅姑娘,她像天空众星捧着的满月,荷塘里碧叶托着的粉莲,不事打扮就楚楚动人。一口齐整的白牙,像两排密密的莲籽儿,露而生香。欧阳泰亨就喜她莞尔一笑,一笑百媚生。常常凑到她跟前,讲些笑话引她皓赤露唇,以醉笑靥之美。这乖巧的黑腊梅极为伶俐,见主人喜她皓齿,偏偏不笑,愈是不笑,愈引得主子贪谗。他趁无人时,便用手来挠搔她腋窝儿,她躲来躲去,才“噗嗤”笑出来,他便醉了。熟了,就与他没高没低,他的手也便得寸近尺,从腋窝向胸脯上移。腊梅得主子垂爱,又与月蝉秉性不同,故两人常吵架。月蝉看不上这主仆之间眉来眼去,常常躲开。有时,虽是月蝉的使唤丫头,却与月蝉颇为不和。月蝉虽是青春满月般的身子,作饭酿酒深有造诣,却不愿做风月之事,常引欧阳生恼。加之黑腊梅连连告状,又每每添油加醋,就对月蝉越发冷淡。她又天生享不得福,又厌那秽曲浪词,故终日闷气,除开烧饭,有时还窜到红蕉屋里啦家常。房里常留下腊梅独来独往,俨然像一位主妇,渐渐增了一身娘子风度。身为奴仆,却把众丫头放在眼皮儿底下。
欧阳泰亨被视为这座深院的“皇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馥岚、如荪、月蝉之外,一院仆人丫头,均齐声呼他为“爹”。他虽不居官,却能以金钱去通官吏,放债盘削,与人把揽官司,从中渔利。人均惧怕,姑州城有口必称“欧阳大官人”。
月蝉早早就到灶间造饭。欧阳从如荪房中穿衣出来,转进月蝉屋与腊梅厮会。腊梅还懒洋洋地合衣睡在榻上。他笑嘻嘻近前道:“小蹄子还挺尸,不快给爹打水洗脸梳头。”腊梅双臂搭在他的脖子上,撒娇道:“爹把我拉起来吧。”他趁势而抱,逗她腋窝,让腊梅露出笑来。腊梅道:“外边刚下了一场春雨,湿漉漉的,爹要赶着哪里去?”他道:“小蹄子莫非怕我化了不成?爹在家里坐腻了,想出去,观观风景散散心。”    腊梅为他梳头,愈是娇滴滴:“爹再给我找个情投意合的娘吧,我与三娘今生今世笑不开了。在这房里呆久了,我怕要成了个冰人儿哩!”他笑道:“那要看你小蹄子的福分了。实在没有合适的,你就不会当个四娘……”一语把腊梅说乐了。腊梅倒进他的怀中。
迎着初春的暖风,欧阳泰亨摇摇晃晃走出深宅,穿街走巷散春心,看美人儿。不问南来的燕子剪绿了柳丝,不想多情的布谷呼唤播种。他的心思,除了上通官府,就是霸揽生意,剩下的皆是酒与色了。闲游了一阵子,径直穿巷到紫石街,向水婆的茶坊走来。
凌荷荷自从被三石磊绞杀了一腔痴情,就决意把这颗冰凉的心,埋在这两层阁楼的活棺材里了。不见心上的磊子,她在老水车和小端阳身上,尚能施一些怜悯;要是三石磊一迈进这个院门,她便骂着大的打小的,暗刺他的心,让他的心流血。要是他几日不来,她还炒了菜,备了酒,让小端阳去衙门里请。他来了,就指狗骂鸡,把夫女俩骂得狗血淋头。他恪守“好男不与女斗”的格言。在她面前,他心里流出的血,由自己独饮。老水车出门串巷,凌荷荷就在门前站立,将鲜亮鲜亮的身姿浴于明媚的春光中,看看云,瞧瞧鸟,左顾右盼地嗑着瓜子儿。嗑累了,无聊了,身子倦了,就掩门到楼上去。
这日,她手拿叉竿放窗帘子,忽有一阵春风吹来,将叉竿刮倒,她伸手没有抓牢,叉竿便沿墙而下,不偏不斜正落在从窗下过路的欧阳泰亨身上。他双脚立定,正待发作,这时,荷荷恰好探出半个身子来赔礼道歉。见这条汉子头戴缨子帽,身穿绿罗衫,手捏洒金川扇,一身风流博浪。他抬头一看,窗口内站着的竟是一个美貌妖娆的妇人,髻如香云,玉簪闪闪,耳旁的桃花玲珑坠儿轻摇着,真如晴天白日望到了明月里的嫦娥。待她下了楼,出门来窗下捡那叉竿,他早被湘裙青衫和脂粉的甜馨陶醉。凌荷荷向前深深拜了一拜,说道:“是我一时失手,官人可别见怪。”心里想:“要是磊子那狠心的此时赶在这儿多好。我就精心和这官人亲热,让他替哥哥吃醋,酸死他!”可是除了磊子,她不可能再爱任何人了。欧阳泰亨理罢头巾,屈身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娘子快请方便。”她系着霞霓摇着湘裙,走回家去重掩了大门。欧阳泰亨摇着洒金川扇三步一回首地向水婆茶坊里走。说也巧,道也奇,这一男一女的邂逅相逢,恰让斜对门儿茶坊里的水婆子看见了。水婆子猴儿精,她三番五次让凌荷荷做寿衣,只不过是诱饵,探点信息,找点财路。自从她与凌荷荷做了邻居,就料定这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婚姻长不了。前段见了捉三鬼的好汉,她虽打算捞一笔钱的,可这条耿直汉子,到手的花不思摘。如今的男儿,哪有这么正经的?水婆胡思乱想着,远远地向欧阳泰亨迎过话来:“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官人打这里过哩,人没到,我这茶坊里就呜呜吹阵风过来了。姑州城里能带风走路的,就你欧阳大官人和县太爷了。我想哩,刚才这一叉竿打得正好!”欧阳笑道:“水妈妈倒会开心,幸亏打到了我的肩上,要是打到头上,可就有我的戏唱了。”水婆道:“正是有戏,有好戏唱哩!”
欧阳泰亨进了茶坊,坐在里边的水帘下。水婆惯会捆绑风月事,梳理风流账,不外从中捞些银子,喝几口油水。便端茶过来向他讨近乎。他问道:“斜对面楼上的这个妇人是谁家的娘子?”她嬉笑道:“是阎王爷的大妹妹,玉皇大帝的私生女儿,问她干什么?”他道:“水妈妈只顾说笑话,舌头都磨短了一截子。来点正经的!”她拍手一笑:“这娘子配了个相貌堂堂的郎君,你猜是谁?那人是街上流臭汗的老水车!”他听了笑得前伏后仰,差一点背过气去:“原来是沿街送水的丑物!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狗刁凤凰的婚姻……”两人捧腹大笑一阵。水婆做来梅汤给他吃。边吃边赞道:“水妈妈,你这梅汤做得好。比我家月蝉的手艺高多了。”她道:“老身比不得你家三娘,洗脚水都有酒味儿,我做了一世媒,到头来只有梅汤。”他笑道:“我说梅汤,你说做媒,我在天上打闪,你在地下打雷……说到做媒,你可是姑州撮合情侣的山,最会移相思树,撒相思豆,若给我做个好媒,我一定重重谢你哩。”她道:“这还了得,让你家大娘子知道了,肯依我?说不定要骂我个三世不得安生哩,这好媒再好,金山银山抱给我也无胆做了。”他道:“白馥岚性子好,三从四德,每每都依着我。现今要的骆如荪、薛月蝉在家,你知根知底儿,只是没有中意的心尖心肝子,你有好的尽管说给我,只要让我中意就行。”说罢,付了茶钱走出茶坊。水婆早把欧阳泰亨的心思摸透了,心想:“他要勾搭凌荷荷,这娘子的心口上正裂着大缝子哩,净水脏水都能倒进去,粉色黄色都能染出颜色。她有个丑郎,却有个大汉子弟弟守着,没有我搭个万无一失的顺心鹊桥,他也过不去。我要把这蜜糖儿先抹在他的鼻子尖上,让他嘴馋心痒舔不着。他大药铺大酒店开着向怀里揽银子,讨够了别人的便宜,今遭该给老娘怀里放风流钱了。”
凌荷荷见了欧阳泰亨,心里没忘他三步一回眸的风流浪影。近来,她像被巨大的风暴掀到大海里,那艘她日夜爱慕、向往多年的船,不敢打捞她濒临死亡的灵魂。她不甘于沉没,愤怒地报复着、抗争着,灵魂在黑沉沉的海上坠落。这时,一个与船相似的小岛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那种求生的渴望,闪电般追过去,虽然这不是那艘她日夜爱慕着、向往着的船。她的灵魂,对什么都生疏了,模糊了。那个风流浪影,还能翩翩走来吗?
欧阳泰亨自见了龄荷荷,便觉得一妻二妾失了色,因此夜卧不宁茶饭不思。但他哪里知道凌荷荷的痛苦,只不过是一心想恋新欢。他连日佯做吃茶,赶着来水婆的茶坊,赖坐着品梅汤。取出五两银子递给水婆,说道:“我有一件不大不小的心事,水妈妈要是猜得准,这银子便不姓西门了。”水婆笑道:“那就让它姓水。老娘做了一世的媒,要猜不出男儿的心,王母娘娘早该撤我的职了。我这次一猜便准。我说呀,这几日你的脚步勤,来的频,眼儿痴,涎儿流,一定是把对过儿那凌荷荷记在了心头。怎么样!他笑道:“水妈妈慧眼识人心,满腹才气哩!不瞒你说,正是她收去了我的三魂六魄。”水婆道:“哟,那你还不快要回来。人少了三魂六魄是猪骡哩!”他道:“水妈妈不救我反倒讥笑我,有什么绝妙的手段?”水婆憋着一肚子笑,故做正经道:“我有一套妙计,包你把那娘子揽在怀里。……只是,这妙计一千八百字,要一字一两银价。”他央求道:“好妈妈,银子算什么,凉冰冰,不能亲不能搂。事成之后,一定重谢你就是了。”这水婆哈哈大笑,把那五两银子收起来,却仍是守口如瓶,他见水婆不见兔子不撒鹰,只得回狮子街的深宅院取白花花的银子。
这时,柳葫芦湾白家庄园的白三,急火火赶到欧阳府,肩背一个包裹,径直寻到姐夫面前,抹了一把汗,抖着手解那包裹,说道:“姐夫,不好了,有一部书影射你了,把你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欧阳泰亨一看那打开的书,见是一部《秋烟小说》,不禁发笑道:“我当是什么书,这套书家里早就有,在书房仍了一年多了,尘土也有半寸厚哩。说是云雨小说,光腚小说,一看,才知上当受骗,既没有云雨也没光腚,哈哈……,我的小弟,你给我送来的是老皇历,却当了火燎猴屁股的事。”白三本是来献媚姐夫的,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失望也很焦灼,遂翻开书页,找出那卷小说来,言道:“姐夫,不信你看这诗,南湾有白狼,北城有黑蜂,残毒连两地……”欧阳泰亨不高兴,打断他的话,连连摆手道:“你来自讨没趣,屎盆子扣自己,哼!”白三道:“黑蜂指姐夫,白狼指我,北城即姑州,南湾即姑州城南柳葫芦湾……”欧阳泰亨惦着去水婆茶坊,便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自找砒霜吃了,有事找你姐去,我还要出去一趟。”说罢匆匆走了。白三直愣在地上翻白眼。其实,白三的多疑是有道理的,古秋烟在那卷小说里,的确写了城市富商吞并农田的事。只是欧阳泰亨没耐性读完《秋烟小说》,又赶上今日迷风月,白三来得偏不是时候。
凌荷荷在春窗里注视着水婆茶坊,捕捉那个风流浪子的影儿。欧阳泰亨拿了那五两银子让水婆猜心事,没进茶坊就被凌荷荷看到了。于是干枯的心又撩过一阵燥热的风。她手疾眼快,探出半个身子,露出红红的衫子,把一块红红的罗帕丢了下去,那帕儿被风吹着,像一片云飘向茶坊。她对着茶坊高声喊着:“小端阳,快去给娘把那罗帕捡回来!”无心顾盼凌荷荷的阁楼,一头扑向茶坊里,既没听到她的呼声,更没注意飘到身边来的罗帕。她刚提起来的热乎乎的心,一下子又跌到凉水里。小端阳跑到茶坊前给娘捡回罗帕,她不接,嚷道:“快给我拿下楼烧了!”两眼仍直直地望着茶坊。欧阳泰亨刚出茶坊,又被凌荷荷看到了,她还没有把挑帘的叉竿丢出去,又探出红红的身子向茶坊高喊:“小端阳,把叉竿给我捡上楼来!”欧阳泰亨头不抬眼不睁,一劲儿向前走,凌荷荷紧攥叉竿的手终于没有松开。小端阳跑到街上,立在楼窗下,对着仍向茶坊发痴的凌荷荷道:“娘,叉竿不是正在你手里么?”她道:“谁说在我手里?”手一松,把那叉竿丢下去。小端阳捡起叉竿,仰起脸,对着那已是空空的窗口噘起小嘴。
欧阳泰亨回家取银子,刚到家门口,便碰到贴身小厮桃子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急火火下马道:“我的老爹,你可回来了,三个娘急得直跺脚。腊梅说,你大早出去串街走巷玩去了,大娘就让我出来找你,我找了四街八巷,连个影儿都找不到……”他向桃子脸上打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了半日,快说有什么事!”桃子道:“知县老爷到了。”他道:“早该这么说,记住我这一巴掌!还不快走!”
知县孙敬之大驾光临欧阳家,特意来送已经熟好的吊睛虎皮。欧阳泰亨一见虎皮,四肢首尾完整无缺,色毛油亮亮,很是高兴,吩咐在身边侍侯的腊梅道:“把这虎皮送到大娘那里,让你大娘供在你家爷爷的灵牌前,说他老人家的仇由一个叫三石磊捉鬼壮汉给报了。你爷是属虎的,这叫重现虎威。”又在桃子耳边低语几句。没吃完一道茶,伙计挑来两坛三美坡陈酿,他对伙计道:“你从县衙后门给孙老爷送去这担白酒。”吃过一道茶,孙敬之告辞。推说有急事去办,回到家中,打开那两坛酒一看,哪里是酒,分明是两坛白花花的银子。
欧阳泰亨取了银子,半路里拐弯,到了薛月蝉房里,见没有腊梅便向外走。月蝉踢着裙儿过来,一把抓住他道:“你这没良心的。我是个蜂子,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蛰你。见我就像鼠遇了猫儿,见了奴仆却贴呀搂的,连家主的样儿也不摆了,难怪大娘这么说你哩!我说给你个正经事,酒坊里高粱该进货了,你可得催一催。”他哪听得进这些话,转身就走了。梅树下碰到了黑腊梅,在她耳朵低声道:“小蹄子,我给你找到合适的娘了。”
 
 
 
 
 
 
 
第十二情结
 
 
   糊里糊涂上贼船受两度裸身大扫荡。黛林
王罗汉麻子半空里接住个压寨夫人。“绝情”
女子拒见白眉“书怪”是无脸面对圣洁。
 
 
 
欧阳泰亨再次来到水婆的茶坊,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水婆子面前,说道:“嫌少,听了你的妙计再加补。”水婆子拍手乐道:“你看,我和你闹着玩儿的,你就这般认真了,倒显得我水婆子爱财。”将那银子收起来,把他引进茶坊内屋,泡了一杯好茶,说道:“我有三个锦囊妙计,今儿只卖给你第一个。这第一个锦囊是‘网扑美人鱼’。只是你要花些银子买蓝绸、白绸、白绢各一匹,还有好棉絮十两,一同送到我这里来。凌荷荷是答应了要给我做寿衣的,我是一拖再拖,这不,还真派上用场。老娘做事一步一个脚印,没有一个唾沫星儿是废的。她来给我做寿衣,你就来这里做客,你大官人请我们一块吃酒,然后我中间溜出去,软的硬的法儿由你想,云雨享够了,我进来捉奸,把她逼到你的风流船上。到时,我再卖给你第二个锦囊妙计,我也并不图你的钱财,不过是成全你的好事。”欧阳泰亨心中暗想:“这贼老婆子真会敲杠子,杠杠都砸在银子上。只这第一个狗屁的锦囊就要花我两次钱。”嘴里却笑着道:“水妈妈,你这妙计,诸葛在世也无此谋,好,这第一个锦囊,我买了。”
水婆子收拾了茶坊后院的一间宽绰的屋子,更换窗帘,红玫瑰香熏顶,香料洒地,江南锦丝窗账,账侧垂着鸳鸯金钩。迎门八仙桌上,新换了茶具酒具,门上挂了翡翠珠串门帘。这些应有尽有的东西可不是水婆子自备的,是她的第一个锦囊计的附品,欧阳泰亨的贴身小厮桃子送来的。
按照预先谋好的日子,水婆子大清早就打门儿来到老水车家,正好他他推车出门。水婆道:“大兄弟,今日我要请你家娘子到茶坊里,帮我做做寿衣,我要的是她嫦娥似的人儿,图个吉利。要是晚了,我请娘子吃顿午饭,几杯水酒,我还掏得出银子。”水婆子迎门撞见了泥佛,不想磕头也得磕,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的话,其实他哪里能管得了娘子的事。还挺着腰板撑丈夫,硬气地站在院子里道:“孩子她娘,水妈妈请你做寿衣,你就去一天,让小端阳看着家,别到处乱跑。你也带点碎银,也别白吃水妈妈的饭。”他也不管娘子听到没听到,挑着担子就走了。
凌荷荷整整一个冬天闷闷郁郁,心被乌云罩着,实在想出去散散心,把抽不完理不顺的思绪丢在这阁楼上。心上人磊子被她治得不去叫便不再来,老水车怕兄弟来家惹气,既想念弟弟又怕娘子。荷荷也常有莫名的空虚,恨他,却愿看见他。这几日,欧阳泰亨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虽然荡起一点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就消逝了,这种涟漪的荡起,一多半是因他的相貌与磊子有却相似之处,却是多了浮浪,少了英气,终归不是她的所爱。
水婆子来请她,她点头答应了,收拾穿戴一番,像一个火焰人儿,红腾腾走下楼来。对女儿道:“你给我铁钉儿钉在家里,少了一根鸡毛,我让你身上长一根给我看。若是你三叔来家你不去喊我,看我缝你的嘴。”水婆急忙问道:“她三叔今日来家吗?”她道:“他要来就好了,我这心里的一把针还等着撒哩。”说罢,眼里浮出滚烫的泪,她用罗帕一抹,笑道:“水妈妈,咱们走吧。”
凌荷荷进了茶坊后院那间备好的屋子,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锦账、纱窗、门帘,暗幽而柔馨。她心儿有些暖,笑道:“不曾想水妈妈家还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哩。在这儿清清静静地做活最好。”水婆子给她泡了一杯莲籽儿梅花茶,打趣道:“今日我请的是荷荷娘子,特意放了成对莲籽儿成对的梅花,双双对对。”
这时,屋外传来一句话:“好哇!水妈妈。”欧阳泰亨手挑门帘进来了。一手里提着做寿衣的三匹料子和锦絮。荷荷被一身火红的衣服映得脸蛋彤彤,听有人进门,便坐在床沿上,低头不语。水婆急忙道:“娘子,你看,事儿都这般巧,他就是欧阳大官人,姑州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她抬头起身来见礼,一看这正是那日丢叉竿时,在窗下遇到的那个浮浪风流人,心中微微一震,立即想到水婆那杯茶中的莲籽和梅,不由得暗吸一口冷气:“难道他们是合谋欺负我么?光天化日下,想必难做出来。”她不是追过他的影儿吗?那是情?是欲?她的心成了一团乱麻。只听水婆继续道:“他心眼好,送我这寿衣料子。今日送料的,做衣的,都是我东邻西舍积德行善的人,难得碰在一起。不是我水婆子小气,你欧阳大官人开了大酒店,还没吃上你一口喜酒,我们的脚哪有福气登你家的门坎,今儿的酒无论如何要你作东,算是我对二位施主的答谢!喝了财主的酒,我和娘子说不定还能粘上财气哩!”他道:“就依了水妈妈,我把这寿衣料子留到这里,请娘子先坐着,我去订一桌酒菜让馆子送来,中午我陪妈妈吃酒。”水婆道:“吃你的酒,当然少不得你。我也不是舍不得银子买酒给娘子吃,我们是吃你的人情酒。”他暗道:“这个死老婆子,我花了银子,她得了理。难怪人们说她能把嫦娥勾得偷汉子哩。”遂与水婆、荷荷道别。
凌荷荷把寿衣料子铺在床上,比划裁剪,穿针走线,只把心思埋在针脚里。水婆说到前面忙活一阵子生意。屋子里空空的,她觉得有点怕,连风吹门窗的声音都使她的心一惊一跳。这时,她思念起鲁府来,她敬重爱慕的鲁逸人,曾那么圣洁地端着汤喂她,他那身素雅的锦袍,化成盛开的莲花,一朵一朵闪在她的心里,他是她的师长、谊友,她曾想靠在他的怀抱里,饱蘸那种纯真无邪的感情。因为他的早丧,她永远不可能投入他的怀抱扫荡自己心中的灰尘了……
水婆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欧阳泰亨。她在深思中听门儿一响,心惊手抖,针扎在手指上,立即冒出了红红的血珠,水婆跑过来,他也跑过来道:“娘子怎么了,我来看。”伸手要抓她的手指。她头也不抬,把手缩回,说道:“水妈妈,不要紧的,做针线活还有不扎指头的!”说罢,自己把那血用罗帕擦了,仍埋头自己的活。他心急没喝成热粘粥,反而差点儿砸了锅,水婆直用眼嗔他。
馆子里送来订做的酒菜,摆了一八仙桌。这里只有三仙,二女一男,用不着抬桌动椅。水婆告诉馆子的人,让他到晚间再来取食盒子。又拉住她道:“娘子歇手吧,我今些日骨头还硬实,不赶着穿,你紧赶慢赶的,倒显得催我死哩,咱慢慢做活,慢慢吃酒。”
三人坐下吃酒。凌荷荷的心紧缩了。但顷刻间她又暗自思忖: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来日苦与悲!醉人不怕险恶……。水婆子斟酒,他笑吟吟站起来劝酒,她端着杯,磊子的影子又来撞击她。如果能让这姓欧阳的换成磊子该有多好!不,不能换。那么,就让他们同站在这里,她要放肆地和这富家浪汉官人靠近,亲热,碰杯,而对那磊子则不理不睬,她要狠狠气那个捉猫捉狗的英雄!她的心中一时烘燃了报复的火焰,仿佛那个磊子此时真地站在她的眼前。她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一连三杯“三美坡”陈酿,一张瓜籽儿脸,烧得像熟裂了秋石榴,露出洁亮的玉齿,溢着青春的光彩。在她的感情世界里,这屋里有四个人,她始终注视着那个虚幻的磊子,为了刺激他,报复他,她向欧阳泰亨笑,借他来报复她的心上人。被这种奇异的感情驱使,他愈是拿酒敬她,她愈是苦饮,喝喝喝,笑笑笑,向那“可恨人”的心刺刺刺,直到酩酊大醉,瘫软到椅子上不醒人事。
水婆子在凌荷荷喝到半醉时,就依计离开了,悄悄把门反锁起来……
风儿吹着门环和门帘的翡翠珠子,轻轻地敲击着门板,如深夜的梆声,使这座封闭的屋子愈显得恬静、深邃,又仿佛深深的峡谷挟着幽蓝的潭,泉水像泪珠,一滴滴从峡顶砸在平静的水面上,发出柔美的与峡谷共鸣的金属声。这声音在屋里悠悠盘旋,向外驱逐着每一丝嘈杂之音。阳光是和煦的,透过窗纱的过滤,洒进屋里一片朦胧的幽光。在这片幽光里,残酒剩菜杯盏红箸静静地摆着,三张椅子空空的。潘金凌荷荷的一团裙衫,像一堆火焰在床头的一边燃烧,映着这个青幽幽的世界,映着那烟一样袅袅浮动的,鹅毛雪一样飘落的锦丝纱账,床脚边的地上,欧阳泰亨的那堆绿锦袍,象怒视着幽幽世界的寒森森的兽眼。账上的鸳鸯金钩一时轻摇,一时狂摆。烟云之内,醉死的天堂倾塌,被魔鬼的地狱覆盖,进行着一次疯狂的扫荡……
失去神智的天堂仍醉着:那飞泻于高巅上的发丝一般喧啸轰鸣的瀑布,云髻一般冷峻的山岩,被揉成一堆黑浓浓的血;那嵌在天庭上的眼睛一般湛蓝明澈的湖泊,睫毛一般柔美的神草,那脸颊一般红润的沐浴过玫瑰水的太阳,唇一般华美的双虹,被舐成一片红蒙蒙的水雾;那双峙与神谷侧的乳峰般的圣母山,乳头一般紫莹的珊瑚珠,被挤压成两堆带血的白皑皑的梨花。所有的神叶仙枝、瑶台琼阁、神池琼浆,都被黑色的云团,黑色的雷电,黑色的风暴翻覆席卷、摇撼了,那污浊的暗流结成的急湍,向天堂的最低处汹涌。醉死的天堂竟不知自己所遭受的残忍的大浩劫。
账子上的烟血在一阵死亡般的凝固之后,欧阳泰亨正在第二次扫荡凌荷荷。她随着酒力的缓解,麻木的肢体像胚胎萌芽般有了朦胧的意识,然而现实的世界仍是那么遥远,模模糊糊,混混沌沌,她隐约感到有一种奇妙的温馨的舒适从那极隐秘的地方向全身辐射。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幽幽的微光射进眼睑,同时一个模糊的、赤胸的男子的脸,触动了她正欲苏醒的意识,酒力被泪水洗淡了,意识像溪一样从遥远的地方向大脑流淌。她突地睁开了眼睛,见自己的身上居然是那个欧阳泰亨!她用手“啪啪”地扇着这淫棍的脸,猛一翻身把他撩下床去,呜呜地哭骂起来。欧阳泰亨爬着找到衣服急急穿上,这时水婆开门走进来。影绰绰见白藕似的凌荷荷,两臂护胸紧紧压着小腹,呜呜的哭泣:“你不是人,不是人!我还把你当人看。”水婆走上前来,急忙把那一堆火焰衣服揽在怀里,厉声道:“你这贱货,我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却在这里养汉子,我去见老水车,让他来给你穿这身衣服。这还了得,我这清清白白的茶坊,怎能成你的野鸡窝!”凌荷荷闻声忘记了羞辱,在账里赤裸着身子向水婆磕头求饶道:“水妈妈,水妈妈,你把裙衫子给我,千万不要告诉她爹。我是冤枉的,荷荷给你磕头了。”水婆道:“我没看见冤枉,只看见你大天白日光在床上。你对谁说得清?要让我水婆子封了嘴,就得依我一件事。”凌荷荷道:“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水婆道:“从今日起,你要瞒着老水车,不能叫欧阳大官人失意,我要什么时候叫你,你就什么时候到,要是一次不来,我让全姑州人都知道你霸揽汉子!”凌荷荷闻言心惊肉跳,胸中乱云翻滚:霸揽汉子?她已经两次被无耻的汉子强奸了!她爱着磊子,她要向心上人靠近,她不能坏了名声……她失声地哭着,怀着天大的委屈,默念着磊,磊,磊,涌流的泪水冲刷着被蹂躏过的乳峰,惊悸得全身痉挛着,账子里传出她泪淋淋的悲音:“我答应……”水婆把衣服送到帐里,回身又端来两杯莲籽梅花茉莉花茶,放在八仙桌上。又把那酒菜收拾到饭盒里。
凌荷荷系好裙衫走出账来。她踏在水婆精心设计的这条“情船”上,觉得全身在摇晃。欧阳泰亨上来用手扶着她,如一把针扎着她的心,她无法反抗,又不能拒绝。他把她搀扶到椅子上,她闭目坐在那里,仰着脸,任这淫棍用罗帕擦那流不完的泪。此时,她悔恨自己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是那个磊子,是他把她推得这么狠,这么远,这么惨!在她神秘的个人感情中,石家兄弟苦恼着她,这个突然杀出来的色鬼,给她的苦水杯里又加了黄莲,扯远了她与磊子的距离。荷荷经历了这场酗酒后的风暴,心泉枯竭,她确实干渴得难忍。端过那茶杯来,掀开杯盖,微睁的眼睛冷冷注视着漂着的莲籽和梅花,回忆起她与水婆的对话,不由暗吸一口冷气:她跳进水婆的圈套,她钻进欧阳泰亨的网了!如今一个色鬼,一个财鬼,一人一只手把她紧紧栓在这个飘向茫茫雾海的船上。她想到磊子时,那“恨”字也是有亮色的。为了奔向这点亮色,她宁可忍辱负重。所以,当她再拿起做寿衣的针线活,就不是情谊的天使,而是有“罪”的奴隶了。
 
文官果离开鲁府后,即沿女萝巷走到狮子北街,很快出了北门。砖墙门楼的姑州城并不令她留恋,一踏上乡间黄土路,钻进青纱账,便觉得身如出笼的小鸟。她伸展双臂,欢蹦欢跳着向前走。谷禾的清香,蝈蝈的欢叫声,徐徐的秋风……诱发了她对古秋烟、肖佩珠的无限思念。她不假思索,一门心思向前走,沿着往日走熟了的路,串了一个村又一个村,不少庄户人家都认识她,留她吃饭住宿。所到之处,细心打听义父义母的行踪,不少人想送她一程,都被她拒绝了,这个胆大性烈的少女竟敢披着月辉,独身走夜路。当她顶着一柄麻籽叶,汗淋淋赶到镇口的时候,忽听前方高喊“黛林黑帮来了!罗汉麻子来了!”接着,传来马嘶伴着的狂叫声,眨眼间那马群便黑风般卷过来。文官果惊呆在路上,环顾周围,既无退路又无藏身之地,恰好身旁有一株古槐,弯弯曲曲伸向路当央,树冠叶密正可隐身。她便急匆匆爬了上去,躲在碧叶中。事偏又奇巧,当黛林黑帮的马队弛过古槐时,她脚蹬的树枝突然断裂,身子下落时,双手抓住了一根救命枝子,可双脚偏偏踏着了罗汉麻子的双肩。罗汉麻子一惊,勒马收缰,马跃前身高声嘶鸣。这一跃,罗汉麻子的头恰恰顶在文官果的裤裆下。整个马队突地停下来。罗汉麻子在众兄弟面前受裆下之辱,脸上的麻子坑粒粒如红豆,嘴里骂道:“混账女子,如此欺负你爷爷,看我把你的腿劈开!”说着一把将文官果拉下来。文官果又惊又怕,“哎呀”一声叫,早落在罗汉麻子的怀中。罗汉麻子正眼一望,惊得后仰,暗道:“如此貌美女子,又有这般武艺,天下难寻。”心中那气就撒了一大半。已是惊得半死的文官果,迷朦中看到其丑无比的麻子脸,立即吓昏过去。罗汉麻子的兄弟们抖缰策马围拢过来,纷纷道:“大哥,这漂亮妞怕是天神给你送来的,又有这般脚下功夫,天赐的压寨夫人!”罗汉麻子笑得满脸麻坑乱抖,说道:“娘的,王母娘娘给我仍下个天仙来,为何不要!小子们,回黛林喝酒去!”说罢,搂了文官果,一阵黑风卷走了。那株古槐的枝子条上,还荡悠着文官果的小包裹……
古秋烟夫妇带了凌瑶草走遍四乡,寻到蒲柳镇,便再也打听不到文官果的去向。肖佩珠为义女的失踪痛哭了一场。沿路专捡悲切的段子说来唱去,以抒发自己满怀的感伤之情。一年之后,三人悻悻回到姑州,先是瞻仰鲁府中的无字方碑墓,悼念了鲁逸人一番。见满院沉寂,花木暗淡,鲁夫人神情木然,古秋烟心头大有“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慨。鲁府只剩下水晶一般透亮的静穆了。然后,他们三人又转头去巴掌院探望瑶草的娘秦氏。那时,凌荷荷正忍受着苟川人带给她无法传言的创伤,回来看望亲娘,坐在一边,帮秦氏缝补衣服,见他们进屋来,心中又喜又愧,惨淡一笑,搂住瑶草就呜呜哭个不停。古秋烟夫妇和秦氏,以为是她们姐妹见面,哭也是正理,并没在意。秦氏还道:“让她们姐妹哭个痛快!”岂知凌荷荷的哭,含着冤屈、伤心、愤怒和思念,她们的泪水好酸好苦!凌荷荷一听文官果失踪了,那哭声便愈是悲切了:天下女子怎么有这么多不幸……哭了一阵收住泪,竟无话与古秋烟夫妇讲,泪水落尽,眼窝干枯,她只有沉默。古秋烟见这天真欢快的女子,一阵泪雨后竟变得如此萎缩黯然,宛若两人,心中一沉:莫非荷荷有难言之隐?秦氏向古秋烟夫妇述说了荷妮离开鲁府到苟家做使女的这段经历,古秋烟摇头慨叹道:“逸人老兄,你把她们收进梦中,梦终是要做完的,走出高墙,踏进社会,伸臂投足皆是蒺藜啊。鲁兄,荷荷正被这蒺藜刺着,但她不向我言苦啊……”荷荷闻此言,喊了一声“古叔叔”,便又泣不成声。古秋烟夫妇在心中几乎同时暗道:她变成一朵泪荷了。
光阴倏忽,大雁北归,春草又一遍萌绿,古秋烟夫妇和瑶草又来到巴掌院。秦氏眉目不开,述说荷妮被苟川人逼嫁给老水车的经过。其实,巴掌院里的人皆不知,此时的凌荷荷又被逼上了欧阳泰亨的“情船”,正在一个阴险的计谋中沉降,而她的意中人磊子的突然出现,又给她带来新的痛苦,她孤身承受这世俗中的风暴,遭受它们无情的席卷。古秋烟沉默了许久,对秦氏道:“大嫂子,咱们一块儿去看看荷荷吧,我们都想她呢!”秦氏锁了院门,领了三个人来到紫石街荷荷的新居,只见阁楼静寂,院门紧闭。秦氏伸开巴掌拍门板,唤着女儿的名字,古秋烟仰脸望着墙里的绒花树,和院中爬满牵牛花的楼顶,瑶草脸贴门缝向里瞧。
凌荷荷已听清了娘的叫门声,便从楼上走下来。这时,秦氏的叫门声又响了:“荷妮子,你古叔叔肖婶婶,还有你瑶草妹子来看你啦,怎么比见皇后还难哩?”未等落声,荷荷的脚步便在楼梯上停住了,心中哭道:“我怎么有脸见你们哪,我再不是鲁府的凌荷荷,我身上抹了几层污泥了,古叔叔会看到我脸上有鬼色,肖婶婶会闻到我的身上有臭气。我想念你们,又怕见到你们……”她把正在楼下做活的小端阳唤到跟前,轻声吩咐道:“你去回话,说我病了,还睡在床上。”女儿乖乖地去回了话。秦氏在门外道:“你娘病了,更该给姥姥开门,傻孩子,莫非你疯痴了不成,快给姥姥把门开开!”秦氏把大门拍得更响,自语道:“真是白日里活见鬼,连点人情道理都不懂了,把亲娘和贵客冷在门外,哼!”荷荷听得仔细,一阵心酸涌出眼泪来。她咬了咬牙快步下楼,出楼穿院来到大门前,两手扶住门扇,心快要爆炸了一般,狠狠道:“古叔叔肖婶婶,你们把我忘了吧,快走吧,再也别见我!娘,妹妹……”说罢呜呜哭着,转身跑到楼上去了。
古秋烟夫妇被荷荷突然的绝情弄懵了,秦氏伸着两只手惊得合不拢嘴,凌瑶草睁着惶惑的眼睛。愣怔了片刻,秦氏又双手拍门,吼道:“你个绝情的女儿,早知有今天,我不该爬那硕阳石救下你。你还没嫁个铁塔汉子,就眼睛吊到天上不认娘不认恩人了,看我给你算账。你就是当了皇后穿了凤衣,我还是你娘。今日她是吃了什么迷昏药了……”古秋烟止住秦氏道:“大嫂子,别在街上说这些话,我与佩珠没有得罪过荷荷,怕是她心中有难说的话,一时不想见我们。她不想开门,不强求。”院子很小,这些话,从院墙传进楼窗,凌荷荷听得清清楚楚。她说什么呢?只有痛苦只有眼泪,内心真愿古秋烟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就如同她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
秦氏和古秋烟夫妇心灰意懒向回走,独剩个凌瑶草把着门缝喊姐姐,喊得凌荷荷一阵阵心如刀绞。秦氏回过头来招呼瑶草道:“她不认咱,你就当没这个姐姐,喊她做什么,还不快随娘来!”凌荷荷眼巴巴望着亲人消逝在街尾,头昏脑胀,仰脸叫了一声“天啊――”双手抓着胸襟,欲要把自己的心撕裂……
 
 
 
第十三情结
 
小兄妹打甜架越打越甜。女主仆种苦瓜
越种越苦。放形放肆放大胆子放刁卖计。
搭银搭酒搭上美色搭桥驱虎。
 
欧阳家大院里,梅树围着一片茵茵绿草,春阳洒在初绽的鲜花上,反射出活泼的光彩,燕子和不知名的鸟儿盘旋在梅树、绿茵之上,风习习地吹拂着,空气明丽温馨。绿草坪上伏卧着两个孩子,男孩子叫棠子、女孩叫秋儿。他们两小无猜,你摘花给我戴,我摘花给你戴,将绿草野花编成环儿,你戴我的颈上,我戴你的颈上。棠子问道:“你娘叫什么名字?”“红蕉。”“你爹哩?”“尤三郎。”“我爹叫郑大福,娘叫冷月。”秋儿道:“我叫你棠子哥哥好吗?”棠子道:“我比你高,能当哥哥。我要疼你,像我爹疼我娘一样。”秋儿笑盈盈露出小酒窝道:“我也要疼你,像我娘疼我爹一样。”他们欢笑着,小腿踢着青草,小脸儿紧挨着,笑声像刚从崖上飞下来的泉水,甜脆脆的。棠子捕到一只蝴蝶,秋儿捕到一只蜻蜓。你也争抢我的,我也争抢你的,闹得蝶儿也飞了,蜓儿也飞了,棠子怨秋儿,秋儿怪棠子,两个人先是吵,后是打,搂着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头上的花儿滚碎了,颈里的花环滚散了,坐在草地上哭成泪人儿。红蕉从酒坊里带一身酒香出来找秋儿,冷月从大门的角门里进院子来找棠子。各抱各的泪人儿,相顾着微笑。三娘月蝉屋里的丽儿,蹦跳着摇晃着裙子,手里牵着一道锦丝,丝端系着一只振翅飞舞的蜻蜓,路过梅树草茵。红蕉眼尖,把丽儿喊住,丽儿道:“我本来也是送给秋儿的。”便将蜻蜓给秋儿牵着,秋儿牵在手里,望着棠子,收了笑道:“娘,给棠子哥哥玩吧!我不要了,我说过,要像你疼爹一样疼他哩!”红蕉笑了,冷月笑了,棠子的小脸红扑扑的。红蕉道:“冷月嫂,让孩子在这儿多玩会儿吧,他们玩腻了,让秋儿带我屋里去。薛家坡的乡邻刚给我捎来了一罐醉枣,今日我启开让他们小兄妹吃,再给你和大福兄弟捎过去。我们薛家的名酒醉枣儿,吃到肚里香甜,一年不断酒气。”两个妇人把孩子重新放在草地上,他们你追我赶,跑到梅树下去了。
薛月蝉在屋门口的方砖直径侧,种了几棵从薛家坡带来的大南瓜,一是能开金黄的花儿,更重要的是为了纪念爷爷薛翁。在月蝉小时,她每年的春夏,都在这藤叶黄花和白生生透青的大南瓜旁度过时,她喜欢绿,一直穿着泛绿的衫儿裙儿,即使褴褛之衣,也是泛着春天的油绿。薛翁除了酿酒外就喜欢种南瓜了。在月蝉的记忆里,她的幼年,是一个碧绿的南瓜世界。南国长大的黑腊梅恋青竹梅影,对这南瓜趣味格格不入,便自作主张,把葱茏的瓜秧给连根拔了。顺手仍在屋檐下,不一会儿,就被日头晒得蔫蔫的。
薛月蝉从灶间回来,踢着绿裙儿走到屋前,一见这堆蔫蔫的秧儿,便满身火起,叫道:“丽儿,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好好的秧儿无病无灾,怎么就拔了?杀千刀的,去年就没这事儿,今年偏偏就有了!”腊梅站在门当央,抱着膀子道:“三娘,是我拔的,我没见过谁家门前种南瓜的。”月蝉道:“你爹都没管我种南瓜种北瓜的事,如今你比主子还主子,比你娘还金贵起来。南瓜长在我的房前你不浇水就罢了,今日倒还给我拔掉了,看我拔掉你几根头发试试心疼不心疼!”黑腊梅有欧阳泰亨娇惯着,不把月蝉放在眼里,低声嘟噜了一句:“我不金贵,是花钱买来的,你金贵是白白抢来的。”这句话可把月蝉惹恼了,真地抓住腊梅的头发举拳就打,嘴里骂道:“我叫你喷屎尿乱说话!我是抢来的,谁告诉你的?就是抢来的,也是你娘,我还没有死,刚来了几天你想横着走,想顶窝儿了,你还没这做娘的福气!”这些话被从梅树草茵那边回来的丽儿全听到了,三娘是抢来的这话原本是她偷偷告诉腊梅的,丽儿怕闹到自己头上来,忙跪在地上哀告道:“娘别打了,别打了……”月蝉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踢倒了丽儿,把腊梅的头发拽下了好几缕,坐在床上呼呼直喘粗气,丽儿把黑腊梅领到二娘那边躲着去了。
薛月蝉长得丰满结实,仍保留着乡野村姑的一股虎劲儿,做活舍得卖力气,也懂得敬大爱小。只是她听不得别人说她是欧阳家抢来的,虽然这是事实,连黑腊梅也没说错,但她不依。一提到“抢来的”,就刺得她心中的伤疤隐隐疼。她也是不幸的。特别是欧阳家添了酒坊,尤三郎一家到这大院来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使她时常产生一种酸楚。她又是颇有分寸的人,不想给尤三郎和红蕉之间添加阴影,她已经不幸了,不能让红蕉再不幸。欧阳家的人是忌讳说三娘的来历的。黑腊梅刚来乍到又趾高气扬,所以就撞上薛月蝉的拳头。单单几棵瓜秧,她是不会忍心发这么大火的。月蝉的火一时还消不了,中午饭也不管了。大白天的当腰里没了饭,把白馥岚惊动了。她亲自来到月蝉屋里,骂了一顿上梁不正宠娇腊梅,惯地没有奴才样儿,让贴身丫头爽儿到二娘屋里把腊梅、丽儿叫来,训斥道:“你这两个没出息的丫头,不好好侍侯三娘,都躲到二娘那里做什么?再要惹娘生气,都给我滚!你丽儿跟得三娘长,娘的性儿你又深晓得,以后要缩一缩你那长舌头。腊梅刚来,屋里的事她还没学会哩,三娘就饶她这一次吧,下次再犟嘴犯上,我就要动家法了。腊梅还不给你娘磕头赔礼!”黑腊梅跪在月蝉面前,不得不说:“三娘,腊梅无知,再也不敢了。”薛月蝉道:“丽儿,把上次剩下的南瓜籽,让她再给我原地里种上。”月蝉的气消了,白馥岚也笑了。
到了傍晚,夕阳血红的时候,黑腊梅和丽儿抬来十几棵南瓜秧儿,蔓儿硬挺挺,叶儿碧油油,月蝉一踢绿裙儿出门槛,惊奇道:“你们两个丫头躲到哪儿去生出这瓜秧来的?”丽儿道:“红蕉送的,腊梅出的主意。”月蝉道:“到底是你腊梅丫头比我伶俐。红蕉那里明明种了不少的,我却没动这心思,让你多挨这顿打。我也给你腊梅陪个礼儿,道个歉。”这时,秋儿在远处喊着“蝉娘娘”跑过来,后面跟着红蕉。
水婆子在茶坊里盘算着:“该想法子让欧阳泰亨买第二个锦囊了,不然,白垫了这屋子让他们欢。”她要向他掏三十磊这张王牌欧阳泰亨来到茶坊,喝了一杯茶,就让水婆唤凌荷荷。水婆故作焦急道:“不成了,不成了,你的好梦该醒了。从今日起,你别来我这茶坊,我还想多增几年寿哩,喝了茶你回你的家,我那后院的屋子贴上了三石磊的封条了。”他惊道:“水妈妈,是真的?别又是要我的银子哩。”水婆道:“我好心倒落得是要你的银子!天下的银子又不都姓欧阳。你喝了这杯茶,我也不收你的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说了就要走。他站起来拦道:“好妈妈,好妈妈,我是说笑话。不听你的,难道让我死在这情场的半路里不成?”水婆道:“要让我再往前背你一程,这就用得着我的第二个锦囊妙计了。这个锦囊,用手撕不开,用刀割不开,用剪剪不开,用火烧不开……”他笑道:“水妈妈,你别说了,这也不开,那也不开,九十九个不开,只银子一项就能开。”水婆道:“我是说,这锦囊要由你自己开。你不开这锦囊你招灾,碍我个狗屁事!你一下却想到银子上。这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又落得我贪你的银子!”水婆坐在那里不吭声儿。他知是水婆故伎重演,没有银子敲不开嘴;又只好跑回狮子街去取了雪花银子来。水婆笑道:“我泡了茶等你,还以为大官人喝了巴豆汤躲到哪儿猴拉稀,要知你去取银子,我八匹马拉着留你,我哪里是贪你的银子。”说着收了银子,把他引到茶坊后院那间“逍遥宫”。他一见门好好地开着,便道:“我说你妈妈哄我的银子你还不认,这门上哪里有三石磊的封条?”水婆道:“三石磊把凌荷荷看住了,还不是把这门给贴了封条!”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快告诉我。”水婆道:“我这些日子去的勤,那小端阳盯得紧,转告给她爹,她爹转说给她三叔,三石磊就起了疑心,衙门无事就回来,眼瞪得铜铃大,明看嫂子暗察贼。要是万一让振臂打三鬼的铁铮铮汉子进我这茶坊,堵了你的窝,可怎么好?到头来,你抛了三房娘子几座银山去了,我婆子也要跟着你下阴曹地府。”欧阳泰亨一听,心惊肉跳,急忙抓住水婆道:“还要妈妈救我。”水婆子喜道:“要不,我就让你拆这第二个锦囊?”他道:“这第二个锦囊我买得值得,买得及时哩!”水婆道:“我这第二个锦囊叫‘调虎离姑州’。我婆子无权无钱自然无势,这虎还要靠你调!把那障对头暗暗支开,十万八千里抛出姑州,你不就化险为夷美一阵子了。只是要做得冠冕堂皇些,不露马脚,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暗中思量,这点智谋他本来是应该有的,只是让凌荷荷热昏了头,一时毫无个主张,水婆子这第二个驴屁锦囊有何深奥?虎还得由他调,银子还得由他出。既是买了马骑,就不怕舍钱买鞍。于是,他与凌荷荷的好事,就此暂时打住。
欧阳泰亨跑回来,到了月蝉屋,见黑腊梅独自呆着,搂过来问道:“小蹄子,爹要你帮个忙你依不依?要依了我,我就处处护着你,还能梳拢你,再说,你不是盼着离开蝉三儿,投个新娘的怀吗?这新娘来的快不快,就看你依不依我了。只要我让你向东你不向西,这事就成了多半了。”腊梅道:“爹既这么疼我,还有什么不能依的?”“今日里我请知县孙大人,你能不能屈心给他暖一次身子。”黑腊梅一听脸“刷”地羞红了。想到她要在欧阳家的丫头群中争宠,就轻轻向他点了点头,遂道:“爹胸有成竹,我坦坦然然做就是。”
小厮拿了欧阳泰亨的请贴到县衙呈给孙大人。孙敬之一看,堂也不升,打轿出门后,经狮子楼,进了欧阳府。堂屋里,紫木家具,伯虎山水,珍奇古玩,陈列得次序井然。过了一道精美的香茶点心,摆上一桌丰盛便宴。寒喧毕,欧阳泰亨道:“我还要庆祝一下提督题匾之喜,广请姑州要人,今日先敬孙大人小宴一桌,以表你我亲近。”孙大人说罢应酬之词,两人相互敬酒,只腊梅、丽儿立于身侧侍侯。他道:“孙大人,我与一女子有些个人的私事,请从中帮忙。”孙敬之道:“凡我所辖之地的,老弟尽管说就是。”他道:“烦请大人给三市磊个差使,命他暂时远离姑州一阵子。”孙敬之一捋胡子道:“我以为是买金牛银马,如此区区小事易于反掌,正巧,我东京的亲戚曾太尉要过寿日,我已备下一担子重礼,让他押了,带一封书,留他皇都多住些日子便是了。”孙敬之料得有关女色之事,只是不在席间挑明,他得了欧阳家两坛银子,正想找机会谢他,这点不用吹灰之力的人情,他哪能不做!遂道:“我自己回去速办,几杯酒喝下,你的盛情我领了。”起身欲走。他拦住道:“大人手揽一县,日理万机,实实劳顿,今日既来之则安之,不醉岂能尽兴!”于是又坐下喝酒。他要让孙大人欠下他一笔新的人情债,放在知县的官帽上等着使。待酒有酣意了,他道:“请孙大人暂到我后房小憩片刻,再回衙不迟。腊梅去送大人,丽儿到灶上请三娘派人来把这桌子收拾了吧。”孙大人被送到月蝉屋里。腊梅端了茶来,欧阳泰亨道:“我有点事办一办,大人先歇一歇,待会儿我再来陪坐。”说罢便告辞,特意把那门儿掩了……风风火火来到灶间,见了薛月蝉,又踢又打,月蝉忙得满头汗珠子,还没弄清原由,就被打得嘴角流血。他道:“我请知县大人喝酒,你就成心把菜做得不咸死人就淡死人,丢我的脸面,县老爷是能得罪的?你想拆散我的台败我的名声,看我给你算账!”灶里跪了一地人为三娘求情,丽儿早忘了收拾堂屋里的桌子,一股风儿般去叫大娘白馥岚。薛月蝉受不了这侮辱,便狠狠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哭道:“我得不到你一点暖气儿,倒平白里下起冰雹来,左也刺儿,右也刺儿,我让你挑!早知如此,当初你就别把我娶过来,你把我休了,我到坟里找爷爷过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占了人还不算,还揽起我祖传的酒,如今你拉完磨杀驴吃肉了,人面兽心的东西。……”吵闹声几乎把全家人都吸引过来了。
女人不管丈夫在外面的事,白馥岚回娘家刚转了来,并不知丈夫请孙大人。蒙儿说是有腊梅、丽儿侍侯着,大娘子就没在心。丈夫喝酒的时候多了,由他们喝就是了。好端端又打起三娘来,她便跟了丽儿到了灶房。对欧阳泰亨道:“你好个没主心骨的,就是三娘千错万错,也由不得你在家人面前打。人都攀个仁慈的主儿,你不把全家人都吓跑了不死心哩。”他不看白馥岚,对着薛月蝉道:“她像个母老虎,还想一口吞了我!”
就这么闹了一阵子,丽儿把堂屋收拾干净了,腊梅也系好裙带把县太爷送到堂屋里来了。欧阳泰亨甩着袖子悠悠走来,笑笑嘻嘻送孙大人上轿回衙。
薛月蝉啼哭着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倒在刚刚被腊梅暖过的床上。哗哗地流泪。
知县孙敬之把三石磊传入后堂,在夫人面前开言道:“石都头,我生性崇武敬贤,自你在我姑州任职以来,多有辛苦,我想送你盘缠,到皇都玩一玩。就住在我内兄曾太尉府上。空手而去也失了礼,不久即是他的生日,我有一担寿礼,托你一路押着。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好心!”三石磊难得观光皇都的机会,便欣然应下,出了县衙,叫了军汉,在街上买了酒菜,径直奔大哥家来。正巧兄嫂均在家中。他命军汉在厨房里忙了一顿酒饭摆在楼下与兄嫂共餐。凌荷荷余情未消,见磊子备饭而来,心中思量:“他是想我耐不住性儿了?终久强我不过了?”顿时被升腾起来的错觉所驾驭。于是笑藏唇边,面赤耳热,旋即上楼,匀粉脂,理云髻,换艳装。复转楼下见了磊子,把怨恨全忘了:“她叔多日怎不来家?我心里一直惦记,催你大哥到县衙那边寻,又不见个影儿。咱家又没穷到锅底朝天,干嘛带一桌酒饭羞煞嫂子?”他道:“我有话要对兄嫂来讲。”酒饭备好,三人上楼坐定。他端起一杯酒道:“大哥在上,知县相公差我去皇都办事,两三个月便回,有句话要给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有人欺负,从明日起,你少推几车水,晚出早归,不同外人吃酒,归家后便下帘闩门,少惹是非。有人欺你,先别争执,待我回来说清。大哥若依我时,请满饮此杯。”老水车接过饮了。他斟了第二杯酒,对凌荷荷道:“嫂子是个精细的人,我大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子作主。古人说‘篱笆坚实狗进不来……’”话未了,凌荷荷立即品出他是借酒来压她、泼她的,心又寒阴起来,恨痛了牙根,气紫了脸皮,那一点突然翻腾起来的柔情被一扫而光,又重新翻进那恨海里,站起来指着老水车骂道:“你又不是头蠢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却到处掇弄了人来欺负我。都以为我的心是一团彩面做的,邪的,脏的,都来捏巴我,泼我……我是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拳头上也站得人,胳膊上也奔得马,不是一珠脓血。跟了你,连蚂蚁也没敢进屋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狗来钻?我走有影,唾沫星儿落地响雷,就是听不得胡言乱语!”三石磊道:“既是嫂这般言语,我大哥还有什么烦恼?嫂子的话我记下了,也请满饮一杯。”凌荷荷艾怨地盯了他一眼,拨开酒杯跑上楼去。坐在床上,胸脯一起一伏,过了好一阵子,她的心忽然又软起来:他要到皇都去两三个月,要走的人,我怎能这么呕他?不觉想起了这些天为他暗暗缝缀出来的长衫,原是包在一个蓝花巾里,要让小端阳送给他的,便喊她来:“拿了去,让你三叔在路上防春寒。”
三石磊辞了大哥,回到县衙前的客店收拾行装和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相公的礼物信函,直往皇都赶去。
 
 
 
 
 
第十四情结
 
 
 
 她被挤到屠宰场上无刀也屠夫。她被逼进
黑染缸里不黑也黑。人世七彩浸润,真假
善恶美丑有缘有根能分也难分。
 
 
 
提篮卖雪梨的巴鸽,常给欧阳泰亨送新鲜果子,近来总是见找不到这位大官人的影子。他哪里知道欧阳正抛了深宅的三个娘,痴迷着凌荷贺呢!别人暗暗告诉他:“欧阳在水婆茶坊的野鸡窝里与老水车的娘子困觉哩。”性直的巴鸽直奔茶坊来察探,却被水婆打了出来,一篮雪梨也被水婆扔出,在紫石街上乱滚。水婆道:“你这个穿开裆裤的毛猴儿,敢到我茶坊来拉屎撒尿,小心我用开水浇你的屁股!”巴鸽道:“你这茶坊又不是妓院,小孩子怎地来不得?你别巴着眼贪银子金子,小心塞了屁股眼儿,拉不出屎汤,憋死你个老东西!”捡着梨,心疼地骂着啐着。水婆早忙她的去了,巴鸽被水婆打了没处撒气,提篮转了两条巷子,终于寻找到大汗淋漓的老水车。劈头便道:“你做了乌龟王八了,还乐得吱悠悠满街转。”老水车道:“你这般小小年纪,怎么出口伤我?”巴鸽把闹水婆茶坊的事说了一遍。老水车道:“不瞒你小兄弟,我这婆娘每日去帮这婆子做寿衣,也不知这婆子要穿多少层寿衣进棺材,一天天的总做不完,回来时便心神不安。先妻丢下个女儿,甜的也给辣的也给,有时热得像炭炭,有时冷得像冰冰。朝打暮骂的,孩子都快被打呆了。我正怀疑这婆娘,你一说便明白了。巴鸽,待我去捉那一双奸人,到县衙里去告。”巴鸽道:“你这老哥反没见识。你去捉奸,他们是木头人儿?他三人连在一气,你去了,他们一个暗号便把你婆娘藏起来,反吃他一顿拳头,把你扭到县衙,反说你陷害他们。欧阳家有钱有势,一状告下你,白吃了一场官司,谁给你做主?”老水车觉得巴鸽说得有理,便依了他。巴鸽挨了水婆的打,一门心思要捉奸出气。
老水车丢下车子出门,不露声色,暗暗藏在茶坊不远处,单等巴鸽的梨篮子从茶坊里丢出来,便冲进去捉奸。巴鸽见欧阳泰亨摇摇摆摆进了茶坊,估计快要与凌荷荷厮会了,便闯进茶坊骂水婆。水婆暴跳起来,揪住巴鸽便打,巴鸽把篮子丢出茶坊,一头向水婆腰里撞去,把水婆死死顶在壁上。老水车怒气冲冲大步闯进茶坊,直奔后院。水婆一见,又走不迭,只得高喊道:“老水车来啦!”被欧阳搂着的凌荷荷,面容已被屈辱的泪水沾湿,她无法反抗,只能以泪水冲涤身陷泥沼的污浊。欧阳闻声抢先爬进床下去躲,凌荷荷却疯魔一般跑上去顶着门。她不能让老水车看到自己!只一道薄薄的门,隔着这一夫一妻。她涨紫了脸,豆大的汗珠滚滚直下,奋力地咬着嘴唇,嘴角上渗出血来,全身的血在向双臂和双肩奔腾。大脑中的雷电和飓风向着前额呼啸……老水车猛力推着门板,推了不成,又转身来用背向里拱,几乎用绝了身上的力气。欧阳在床下一时收了七魂八胆,钻出来,把凌荷荷拉到身后。她一心只盼水婆赶来劝了老水车去,躲了这突来的袭击,没想到欧阳拨开门闩。老水车身一失重,仰翻在屋里。被欧阳两拳同时击下,一拳正中前额,一拳击中心窝,立即昏了过去。巴鸽见势不好就逃了。水婆见状,跑过来装摸作样地大骂武大郎无端闹事:“我请你的娘子来做寿衣,你竟疑心她打野食,把我这干干净净的茶坊也污了。你睁开眼瞧瞧,我这屋里有尺童寸男没有!……”欧阳趁一阵子混乱也遛了。街坊邻居被水婆这一阵子吵引了来。虽没见这屋里有寸尺男儿,但老水车嘴里流血,凌荷荷嘴上也有血,就使人觉得并不像水婆说得那么简单清白。水婆扶起老水车,见他口吐鲜血脸色蜡黄,昏昏地闭着眼,赶忙与凌荷荷扶他回家。
老水车一病五日,汤水不进。凌荷荷心情沉重,神情仓惶地守着他。她矛盾极了。小端阳望着垂危的生父,千唤万呼她的三叔,哭干了泪,哭肿了眼。一日,老水车对凌荷荷道:“……娘子,我误会了你。巴鸽骗了我,让我去捉奸,你开了门,我一跤跌得这么重,水妈妈的话,我分明是听见了的……你好好地去做寿衣,我却去捉你,都怪我。你可怜我,快为我治病,我还要等磊子回来……我休你,我劝他……”凌荷荷簌簌地落下眼泪,感情陷入痛苦的忏悔中。她想:欧阳这淫贼是多么手狠啊,,虽使她摆脱了困境,却又是以她爹那令人痛心的呕血昏迷、病魔缠身换来的。这一切都归结于她那痛苦的泡在泪水中的第二度失身,归结于她对磊子含着怨恨的无法泯灭的爱。她让小端阳请了水婆来,对她道:“她爹病成这样,她叔回来要怪罪我的。我守着他,孩儿小不会办事,请妈妈给取副治心口疼的好药来吧。”老水车在床上道:“水妈妈帮我治好了病,我与我兄弟一齐给你磕头。”水婆满口答应。一提到三石磊,她的心便惊悸地一跳,暗暗叫苦道:“他兄弟可是个精明人,巴鸽那小猴子是知根底的,要是向他说出来,我这寿衣可真该穿了。”
水婆原来的第三个锦囊妙计是在把三石磊调到远处去后,再把小端阳吓住,把老水车栓在街巷里,好把这野鸡窝迁移到凌荷荷家中。从而干净利落了结这桩花柳事。眼前事态发展得这么快,纸里难包火。老水车这一病,使她的第三个锦囊的“馅儿”改了。
巴鸽闹了茶坊,欧阳泰亨一连数天不敢再来,然而又惦记着凌荷荷的好皮肉。他自知是该向那水婆买第三个锦囊了。遂干脆带了如数的银子,急急地在黄昏来到紫石街茶坊。水婆河里行舟,中途遇到风浪,也顾不得与他耍笑,又见白花花银子堆在桌上,自己就把那锦囊解开了。阴着脸道:“我舍一条命儿来问你,你与那凌荷荷是不是想做长久夫妻?要做长久夫妻,必要大官人一件东西。”他道:“要眼珠子我也挖给你。”她道:“这就好。我这第三个锦囊叫‘斩草除祸根’。你快从药铺取一副治心痛的药来,里边暗暗放入砒霜,由我交凌荷荷煎了,给老水车喝下去,结了他的性命。一把火烧个干净,说是病死的,三石磊回来也难寻出踪迹。待凌荷荷夫孝满日,大官人一顶花轿抬过去,岂不是做了长久夫妻?”
欧阳泰亨一听水婆子第三个锦囊,惊得脸儿苍白。心想:“这既不是狗屎锦囊,也不是驴屁锦囊,是个好狠毒的蝎子囊。马也买了,鞍也备了,只剩骑上去了,无毒不丈夫,砒霜就砒霜,不除一条命,难夺美妇人,世上美人难归二主,归了他就不归我。”他去了不多时便取来了草药和砒霜,与水婆约定次日五更再来听信。
凌荷荷把水婆送来的药让小端阳在楼下细火煎着,并依水婆说的,烧下一锅汤,备下一条抹布,好在她爹吃下药发汗后擦身子,说这是副好药,药劲大,好得快。她抹着泪湿的眼角,心中充满了忏悔后的一片真情,像被暴风雨打过的狼藉田禾,在放晴的阳光里真实地袒露出被大自然扫荡过的伤痕,没有死的禾苗,又吸着阳光和水分……她坐在病汉跟前道:“我一时糊涂,让欧阳那贼骗了,害你吃了他两拳,得下这病。我请水婆取了一副好药替你医治。”老水车沉默了一刻,拉着荷荷的手道:“你能救得我活便无事了。我不记恨,兄弟来了我也不提。我休你,我劝他。你快拿药给我吃。”凌荷荷露出一脸欣慰的神色端着药。水婆此时来敲门,小端阳把她迎到楼上。水婆露出一脸慈善,把荷荷手中的药碗拦住,劝小端阳楼下去睡觉,说她爹一副药就会见好,明日清晨他就有笑脸儿。她微笑着下楼去睡了。凌荷荷端着碗,同水婆一起坐在病汉身前,水婆道:“这都是我婆子不好,我要不闹着做这寿衣,大兄弟你也不会惹此病灾,我的过我来赎。我给你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取了这副治心口痛的好药,吃下去蒙头发发汗就好了。”转脸又对凌荷荷道:“等到后半夜,你给他擦擦身上的汗,上半夜把被子掖得严严的,发汗越多,好得越快哩。”凌荷荷应着,送水婆回茶坊。转回身来,扶起汉子,把那一碗药让他喝了。慢慢扯过一床被子来,蒙住他的身子和头脸,让他发汗。顺手把那被角又紧紧掖了。
春夜的气侯有些阴冷,凌荷荷惦着给老水车擦汗,没有睡下,一心想治好他的病,盼望磊子归来。她悄悄从楼下端来一盆温水。在烛光中揭开被子,见他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气绝身亡了!她惊骇得全身发抖,那盆温水也被她惊慌中碰翻在地。她跌跌撞撞在昏光中走下楼梯,恐慌中摔在楼梯上,身子沿楼梯滚下来。小端阳惊醒了,恍惚中见一个人影从地上爬起来出了楼门。凌荷荷四肢发抖,没走到茶坊又摔倒了。她在地上爬着,爬到了水婆的茶坊,惨声叫着:“水妈妈快救救我……”水婆心里有事睡不着,听到她惨哀地呼叫,知是老水车已死。遂起来搀起她,向二层阁楼走去。小端阳起来,疑惑地走到楼上去,见娘已不在,爹直挺挺死在床上,脸上满是血污。惨叫了一声“爹呀”,便扑在尸体前,两眼直直,再也哭不出声。她惊疯了。
水婆搀着凌荷荷到了楼上,在灯影里用抹布将老水车的脸上的血擦净。那双睁着的惊恐的眼睛,令水婆的心颤抖。只到这时凌荷荷似乎才清醒过来,摇着老水车道:“你是被人害死的。不是我,不是我!”她转身愤怒地抓住水婆,猛力推倒在地上,骑上去,用手啪啪扇那老脸。声音里滴着血泪道:“人面兽心的东西,你害得我还不够啊……”水婆在地上仰着道:“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干?药是你灌的!我告你与欧阳泰亨通奸谋害丈夫,最少也是死罪。”凌荷荷闻此言,瘫软到地上。
水婆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心想的是如何把这凶杀变为正常的病亡。而且要把潘金莲凌荷荷一下捆到欧阳泰亨的怀里,动也动不得。她凶狠地说道:“毒药是欧阳家的,你去告,你必死。他有钱有势通官府,落得无事。你不从了他,他还要告你鸩杀丈夫。要不靠欧阳大官人,你不过横竖是个死!”凌荷荷听了水婆的话,悲泣道:“欧阳泰亨,你这个孽种,我的心到底被你杀死了!”她哭啊哭啊,那哭声是向死者送葬,向磊子诀别……她的脖子上拴了一条无形的锁链,牵在欧阳泰亨的手上,除了死,她无法摆脱。凌荷荷畏缩在那里,象一堆愈来愈弱的红火苗,奄奄一息,行将熄灭。水婆子见她完全被镇住了,又道:“大娘子,我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如今咱们是一根草上串着的蚂蚱,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咱们都得上欧阳大官人的船,同舟共济才有生路,你也知道他财大气粗,在姑州顶多半个县太爷……”水婆子的话无疑是给她指出了一条生路——尽管险恶,但总比受剐刑好。天明时分,水婆张罗买来棺材,请了杜十,拨了火家,备了入敛物品,在报恩寺叫了两个和尚晚间伴灵。老水车灵前点起了长明灯。邻居街坊都来致哀,凌荷荷素装迎送高邻,哭诉丈夫的暴病。邻里知老水车死得不明,各自默默散去。一个在姑州街巷汗流浃背推水车的拙丑人,从此无踪无影。
在紫石街一条巷口,欧阳泰亨碰到了慢吞吞走来的杜十,便一把将他拉进一家小酒店,要下一桌好酒菜,且饮且说闲话,又取出一锭雪花银来赠杜十,让验老水车尸身时百事周全。杜十向来惧怕他,便答应了。心想:“他入敛与你何干?其中必有蹊跷。”只是嘴里不说。
杜十来到老水车家,问正在等候的火家:“得什么病死的?”火家道:“心痛病。”杜十抬眼看到凌荷荷哭在夫旁,一身孝服如阳春白雪,自悟到七八成。一面走到灵前尸首,扯开白绢时,不觉一惊,见死者指青唇紫,皮黄眼突,心中遂明白了真相。不加分说,七手八脚敛了,装入棺材,用长命钉钉了。
到了第三日清晨,火家来抬了棺材,凌荷荷穿了孝服,座一乘轿子送殡。老水车的灵柩后面,突然跑出了一个赤裸上身,披散头发的少女,时笑时哭,两臂前伸,跌跌撞撞,仰面向天——这是疯了的小端阳。老水车被送到化人场,骨灰撒在池里。姑州人再也喝不到这辆老水车里的水了。
小端阳没给爹爹送葬。自从老水车死了,她天天在笑。白日里,穿一件短衫,披头散发,裸腿赤足,脸上堆满污垢,眼里充满火赤赤血丝,眼角堆着眼屎;歪歪斜斜,踉踉跄跄,提着一只空木桶,走街串巷,嘴里念念有词道:“爹爹,咱们走,咱们走,……”接着是一阵撕心的干笑。有时蹲下来,对着那木桶连连叩头。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实在累乏了,就躺在墙角下,搂着那个木桶睡。如此这般疯痴,已经几天了。老水车出殡,她也挤进人堆里,对着那只木桶道:“爹爹,咱们去看热闹,娶亲的来了!”好心的邻居,痛不忍睹,含着泪把她拉到一边去。
送殡的一过,小端阳就在水婆的茶坊前转来转去,提着木桶,身子转得像风车,然后躺在路边,昏死般闭目无语,沉寂半天,忽又起来,笑着抓起路上的黄土,向茶坊里扬,一见水婆出来,哈哈笑着扭头就走,不断自言自语道:“爹爹,咱们走,咱们走。”
正当欧阳泰亨在阁楼上举着凌荷荷那只绣鞋喝酒时,不知何时,小端阳已悄悄站在楼梯口上,见他双手抱着一只鞋啃着,便哈哈笑出声,他闻声转脸一看,吓得小鞋失落。
凌荷荷见她的楼上站着这样一个蓬头散发的疯女,哪还认出是小端阳,以为是老水车派了女鬼来拿她,遂吓得连声喊鬼,面无血色,死命地抱着欧阳的腰。莺儿叨着炊饼,小端阳双手翻江倒海般地乱砸乱仍,把酒杯菜盘,向他们的身上、脸上掷投。他们吓作一摊烂泥,不敢睁眼。小端阳哈哈笑着下楼去了,嘴里自言自语道:“爹爹,咱们走,咱们走。”她走远了,凌荷荷仍没敢动一动。欧阳的一场风月,就这样给搅了。待三魂六魄收了回来,荷荷才恍然大悟:那是她可怜的小端阳。
小端阳离开家,哈哈笑着,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到姑州城外去了。她踏着小路,穿过荆丛,涉进河叉。春风吹着她散乱的长发,吹散开她的褴衫,只有大自然里的阳光沐浴着少女的裸体,她笑着,涉着。大自然把她溶进汪汪的水波……
 
 
 
 
第十五情结
 
          坐人家白额虎皮夺人家碧玉小妾成全
了两代恶风流毁掉了一位大丈夫。断
肠人又遇断肠事一天烟雨全是恨。
 
 
 
三石磊在皇都曾太尉府上交割了知县孙敬之大人的礼物驮担,被曾太尉一连款待数日。因一路辛劳,受了风寒,突然抱病于太尉府上。原想几日可愈,没料时过半月还不见轻,便让跟随的差人,先回姑州县衙,留三石磊在皇都养病。曾太尉看他是个壮士,敬他三分,便常请名医来治,一个月后,他的病便见好转,体力恢复,便在暮色中月光下偷偷挥棒练武。偶然间让曾太尉看到了,连声赞叹他好武艺,从此愈是敬他,再三请他同桌喝酒。他不恋皇都繁华,思念着兄长,只想早日回姑州。曾太尉道:“我已有书给孙大人,尽管多住些日子不妨事。”三石磊难却太尉的盛情,强忍着留下。
    曾太尉与提督郎辛本是好友,常在一起喝酒。郎辛来曾太尉府上作客,总是要带心腹管家靳骥同往作伴。这一日,太尉在提督面前将三石磊做了介绍。靳骥听说他是从姑州来的,不禁心中一喜,便打拱作揖相认。
    靳骥跟随郎辛多年,能从察颜观色中,摸到提督的心思。他早知郎提督对自己的儿媳欧阳杏仙有意了,前日,郎辛又派人暗地给他传话,让靳家驹给欧阳杏仙一纸休书。靳骥心中气恼,对主子却不敢怒形于色。急着给姑州欧阳家捎一封书,要欧阳泰亨快想办法,不然,这对姻缘就会割断了。正苦于找不到捎书的人,今认识了三石磊,真是柳暗花明,满脸堆笑问道:“都头何日起身回姑州?”他道:“已蒙太尉恩准,过几日便启程。”待酒后,靳骥将他拉到一边,躬身说道:“都头不弃,请明日光临舍下,我有人命关天事相托,如蒙拯救,我全家皆尊都头为恩人!”他道:“靳管家何必过谦,有事直说无妨。”
    第二天,靳骥摆下酒席,将三石磊请过来。喝酒间靳骥诉道:“舍下有一子名唤靳家驹,自幼与欧阳泰亨的小女杏仙订亲,如今已经完婚。郎提督曾娶他的小妹欧阳秀姑为妾,数年后被人鸩杀。家主丧尽天良,欲要夺我儿媳为妾,”说着便垂下泪来,“都头能为我给亲家欧阳泰亨带上一封书信,催他快想办法,只要送到这一书礼,我靳骥终生不忘都头大德!”遂将信函从身上掏出。三石磊浓眉一缩,伸手接过装入怀中,愤愤不平道:“堂堂帝都官宦人家,还这般虎狼争食。”顺手端起一杯酒来饮尽:“这区区小事何难,我回到姑州,见了欧阳泰亨,好好说他就是,一个年轻轻的孩子,怎能去受半百的狼虎糟塌,拆一对夫妻散一个家!”靳骥闻言心中感激,又送来银两,他不收。回到曾太尉府,讨了一封回书,便准备离开皇都。
    欧阳泰亨鸩杀了老水车,每当在荷荷身上泄完情欲,身子蔫巴巴塌下来后,那个三石磊的影子就从皇都向他的眼前疾驰,他的心便冷嗖嗖袭过一阵冰雹。仿佛看到三石磊打鬼的铁拳向他的额顶击来,那把滴血的刀子从他前胸拔出……贪色的人怕死,欧阳终日惶惶。那个水婆子已黔驴技穷,再也没法帮他了,自己的脚也正踩在刀刃上。仔细想来,水婆这第三个锦囊,他只做了一半,“斩草除祸根”,他只斩了草,还没除掉根,这根,便是三石磊。这捉鬼的人已离开姑州不少时日了,说不定哪一个清晨或傍晚,甚至会在潘凌荷荷身上把他揪下来,仍到阁楼下去。他必须设法灭掉他,才能放下日夜不宁的心。
    有一日,欧阳泰亨无意走到父亲的灵堂前,见那张吊腈白额虎的虎皮还在灵牌前供着。心中一亮,自言自语道:“有了,有了!”皇都郎辛那里是不珍惜银子的,他正愁没合适的乡下礼物去送。这张生动的虎皮,仍虎威不减,他见了没个不高兴的。欧阳把送吊腈虎皮给郎辛的事跟大娘子白馥岚说了,只是不说加害三石磊。馥岚道:“这张虎皮是象征公爹的,说撤就撤了,祖宗不生气?”他道:“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白馥岚把虎皮用贵重锦丝绸缎卷封起来,又为女儿杏仙准备了家乡土产和三美坡陈酿酒……欧阳泰亨暗中给郎辛写了一封密信,请他一定在皇都结果了三石磊的性命,永远回不得姑州。还在信中表明心迹,请郎辛尽快设法将欧阳杏仙娶过去。准备妥当,便派郑大福和远望儿两个家人,备两匹快马,日夜兼程向皇都飞赶。
    郑大福和远望儿来到皇都提督府,见了郎辛,被领到深居。郎辛拆开书信一看,不禁眉头一缩,又拆开虎皮锦卷儿,一见吊腈白额虎皮,顿觉满屋生辉。带兵的日夜想的是虎威附体。郎辛得到这张虎皮比得千金还高兴。赞叹把玩了许久。听说还给欧阳杏仙带来了东西,郎辛道:“你家小姐的东西就放在我这里好了。你们在这里吃顿饭,歇一日,明日就赶回姑州去,给你爹说,信中所托的一切都办好了。免得他挂念。你们在皇都再不要见别人,趁天微明启程。”
    郎辛把那白额虎皮,铺垫在他案后的太师椅上,堂中虎威大增。他请人写了横匾,上书“白额虎堂”四字。逢人便说,这白额虎皮是告老还乡的前兵部尚书王夕大人送给他的,是王夕在家乡狩猎时亲手拉弓射箭所获。府上大小,皆被骗得一惊一愣。
管家靳骥来报,说曾太尉府上来人问提督大人有何事要办,都头明日就启程回姑州了。郎辛闻听吃惊不小,心想:“我如今不加罪于他,那就无疑是放虎归山。”遂对靳骥吩咐道:“传我的话,晚上请都头吃饭。”
    郎辛把欧阳杏仙唤于卧室,搂在怀里亲热。杏仙望见姑州娘家爹送来的东西,眼前浮出白馥岚慈祥的面容。她想念家中亲人,神色不安。郎辛道:“我的心肝,姑州你爹家中遇到了不大不小的灾祸,写来书信,让我帮忙,今日我只用你假做一次戏,不但为你爹除害,还能为你添喜。”欧阳杏仙道:“既是家父和大人用得着我,我岂能不依!”
到了晚上,郎辛把靳骥、靳家驹父子派出去办事,自己在宴厅里迎候都头。三石磊见郎辛为他饯行,深为感激,收好行李,告别曾太尉,独自到提督府来。与郎辛把酒论武,豪情驰骋疆场,刘邦项羽,三国群雄,论尽天下豪勇之士。郎辛深知,这几壶薄酒难醉倒武林豪士。所以,他用了特制酒壶,分装两种酒,手把开关,尽可把含有麻醉药的酒注入杯子,而自己可以到一杯清纯的酒。喝到将要尽兴,亲信家人端上一壶酒来,郎辛接过来,又斟了两杯道:“你我都是武林之士,有酒更是近三分,明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请都头再饮数杯,以壮此行!”三石磊难却盛情,举杯一口饮下,连道:“好酒,好酒!”第二杯酒开始,麻药药性发作,他觉得有些头晕,神志也变的恍惚,不一会儿便俯于桌上,昏昏不省人事。郎辛暗示家中亲信上来,架起他即走。
    三石磊赤着上体躺在靳家驹的卧室里,欧阳杏仙云髻蓬散,酥胸半露,紧紧偎于他身侧,他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两人半掩一床薄锦丝鸳鸯被。
    靳骥、靳家驹回到家里,天色已晚,家驹就寝,匆匆进了卧室,点亮红烛喊:“娘子,”见床上情景,大叫一声,抱头跑出屋来,喊道:“捉奸贼呀,快来捉奸贼,有人欺负娘子……”躲在不远处的亲信家人、卫士、一拥而上。三石磊只有朦胧的知觉,糊里糊涂地被赤膊绑了起来。靳骥亲眼目睹此事,羞得直掉眼泪,玲儿子立即写了一道休书。靳家驹拿着休书,到了卧室,把欧阳,杏仙踢打一顿,将休书扔到她面前。
    白额虎堂里灯火辉煌,郎辛坐在白额虎皮太师椅上,杀气腾腾。侍卫把三石磊押解到堂上,按倒在地,听惊堂木一震,酒渐渐醒了,睁眼一看堂上怒目端坐的郎辛和自己赤膊被绑的躯体,惊恐得睁圆眼睛,喊道:“提督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郎辛道:“我备酒为你饯行,你却酒后窜入我管家之子靳家驹卧室,戏奸他的妻子。我堂堂八十万禁军提督府岂容得了这些秽污败俗之事!”说罢将那上衣团起扔过去,“这便是从卧室里搜出的赃物。”三石磊大喊道:“青天在上,我是冤枉的!”郎辛道:“你冤枉,那我提督不是陷害好人吗?众目暌暌都能作证,在我府上淫乱不规者,一律严惩。来人啊,将这贪淫之徒重打四十大板,推入牢中,择日发配充军!”三石磊完全清醒了,万万没想到在一国皇都,圣天子驻地,也能遭此奇冤劫难。他直直站立在白额虎堂,面对白额虎皮太师椅前的郎辛。
    曾太尉本想从中说话,只因郎府里有“人证物证”,再加上三石磊又没有给他什么油水,犯不上为他而伤了曾郎两家的私情,何况从姑州亲戚捎来的信中,也品出了些滋味,故闭眼塞耳不闻不问。不多日,三石磊被发往雁门关外充军,身戴铁镣木枷离开皇都。路上正逢夏日,望着乱云飞絮,他喃喃道:“大哥,我何时再能见到你……嫂子,我……”
    欧阳杏仙拿了一纸休书,在郎辛怀中撒娇。郎辛抚慰她道:“休得好,休得好!就是要这纸休书。我要张灯结彩大请宾朋!堂堂正正娶你做娘子!”过了几天,郎辛把管家靳骥叫到眼前,将靳家驹写的休书丢给他看。靳骥道:“是小的令犬子亲笔所写。”郎辛将休书索回,又将一封家书仍给靳骥。靳骥一看,知是自己托三石磊给欧阳泰亨的,脸“刷”地白了。郎辛道:“你这书札上写了满纸狗屁话,你休了儿媳,还告我霸你儿媳为妾。不念你跟我多年,有许多辛苦,我就把你赶出去乱棍打死。欧阳杏仙与那都头的事不准再提,免得伤风败俗。既然你把欧阳家的小女休了,我看她怪可怜的,就把她收在屋里,从明日起你为我操办喜庆花烛之事吧!”靳骥咽了一口苦咸的泪水,诺诺退出。
    姑州县衙飞出一匹白云马,马上乘坐着县太爷孙敬之的贴身师爷,打马如飞,一路白烟过狮子楼,在欧阳家的大门前滚鞍下马。师爷见了欧阳泰亨,递上一封郎辛的书信。他拆开看了,大喜道:“双喜!双喜!”遂让小厮桃子领了师爷,让三娘月蝉做了一顿上好的酒菜款待。白馥岚道:“什么‘单喜’‘双喜’的?快说给我听听。”骆如荪也轻轻提裙角走进来。欧阳泰亨呵呵笑道:“第一件,三石磊被充军发配到雁门关去了;第二件,我要当提督的泰山啦!”白馥岚眉宇拧着疙瘩,并无喜容,说道:“人家从军你幸灾乐祸怎的?我和如荪、月蝉身上还没长出半朵花,作了郎辛的大哥足够了,又要做什么丈人?”他心想:“人的亲戚关系,还不是那一吊子玩艺儿!皇都到姑州,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干起事来无不利己肥私,借刀杀人,一个德性!”骆如荪道:“你越说越糊涂,。衙里的都头与我们毫无干系,死活咱且不管;这岳父莫非也能乱当的……”他道:“你还不知道,靳家的驴驹子把咱大小姐给休了,郎提督要娶杏仙为娘子了,信上说的,就这儿。馥岚,你还得给杏仙准备彩礼,我好派远望儿再去一趟。”白馥岚心里好不是滋味,这几年,把秀姑送了去,如今再把杏仙填了,当了嫂子又当岳母,不知过几天又当什么。想是这么想,欧阳家在郎辛那里得到的实惠她清楚,到头来还是要按他说得去做。欧阳家远靠皇都郎辛,近靠姑州孙敬之,这些关系,不仅要用银子拉扯,还得用丫头的细皮嫩肉拉扯。她白馥岚明白其中的污烟瘴气,她身为大娘子,该闭眼时则闭眼,该塞耳时则塞耳。她与丈夫的心是沟通的。骆如荪跳出妓院,自得一身轻松,身为二娘,一不操心,二不受累;上不顶人,下不踩人,万事都依顺大娘子,故养得面红体胖。
    欧阳泰亨喜滋滋悠哉哉,穿一身葱绿锦纱长衫,摇着洒金川扇,骑一匹火焰驹,由贴身小厮桃子牵着,马蹄儿懒洋洋地敲击着路面。桃子左肩右挎一支象牙弦轴琵琶,右肩挎一管紫竹风萧,一路里惹来多少好奇者的目光,慕者、嫉者、漠然者,皆知道这是姑州城新兴的富商豪绅。他出门不坐轿,嫌轿子闭塞;骑马不飞驰,怕路人看不清他的影姿。放荡显赫,信马由缰,随心所欲,便是他最称心如意的时候。他在紫石街水婆茶坊外勒住火焰驹,对地下牵马的桃子道:“桃儿,你先牵马到你凌姨那里,把这琵琶和凤萧送去,就说爹特意从皇都让人捎来的,我一会儿就到。你也别赖在那里,快骑马回家去,你大娘要问就说我出门讨账去了。你到黄昏之后再骑马来接我。”桃子领了命,把他搀下马来,独自先到凌荷荷楼上报信。
    水婆见欧阳泰亨摇扇晃身,便知他正得意,引入室内,端上一杯上等泡茶。他道:“水妈妈,闹了一阵龙卷风,差一点把我举到半天云里摔下来,如今风息浪平了,斩了草也除了根。”水婆道:“我三个锦囊全都白给你了,你又挪了野窝,我泡我的茶叶,你泡你的肉棍,羊头狗肉不是一家了。以后的什么事,与我水婆子没关联,就是捉鬼的三石磊近日里转回来,我也是一张雪白的纸。我白白的帮你,可别拉完了磨杀驴,把我婆子也扯去吃官司,大官人是有良心的,都怪我婆子多虑。”欧阳泰亨喝了口茶笑道:“水妈妈还不知,我正是来给你报个平安的。那三石磊在皇都犯了事,充军到雁门关外去了。”水婆一拍手道:“谢天谢地,该当是大官人的好福分,该当那花枝儿般妇人归你享。多少年我能撺掇嫦娥养玉皇,撺掇你官人杀人,还是第一遭哩。我婆子真有些后怕,幸亏那都头命该充军,幸亏你在知县老爷那里根底儿硬。”欧阳泰亨暗想到:“没有我这最后收底的一招鲜,借不得郎辛的刀,你那三个臭锦囊,到头来也只能装了你我两颗人头。”又喝一口茶道:“你这梅汤我喝出味来了。 ”水婆道:“喝出味就好。只要不忘我这个媒(梅)汤就行,以后我要遇到七灾八难的,是滑到井里,掉到海里,你拔根头发丝拉我一把,就不负我行善一辈子了。”
    凌荷荷穿一身雪花色素服,还在对老水车追悼她的哀思,胭脂抹得淡淡的,眉儿描得轻轻的,鬓花戴得素素的,脸颊明显消瘦了,眼睛大得吓人。她把那只琵琶,那管凤箫冷冷地推到一旁,悄悄推开窗子,暑气冲进楼来,扑在她冷峻的颊面上。院子里的红枣树已经结了青青的枣子,肥硕硕低垂着,海棠树花落果生,并蒂海棠一对对白生生、绿莹莹地厮磨着,依偎着,羞羞答答躲在叶子下,袒袒然然亮在阳光里,轻盈安详地摇曳着;牵牛花从楼底倔强地沿墙爬上来,把楼窗缀得绿油油,紫红色白边的大朵花儿,像新嫁娘拜花烛时那仰天欢叫的金唢呐,伸出叶子,仿佛要把满院的清气都吹进楼里;紧靠院门的那棵高大的绒花树,绒花开成一片片红云,浮在孔雀翎一般铺盖着的绿叶上。她把视线停留在那一片开在最高处的“红云”上,那曾经是她的影子,她的心……
    凌荷荷正在心弛神往,没觉得欧阳泰亨走上楼来,悄悄站在她背后,双手已从肩头溜下来,搭在她突起的乳峰上。她闻着背后扑来的气息,眼皮都没抬,缓缓拨开那乳峰上的手,叹道:“如今,它们是两座血坟了。你不觉得冰手吗?”他扭转过她的身子,面对面道:“我的美莲儿!”她道:“美?你叫我凌寡妇!”他道:“天热得这般厉害,蚊子也多,我替你把帐子支起来吧。”她一听到帐子就心悸,哀哀道:“放在她爹的棺材里一起烧了。”他一时找不到使这朵白荷裂瓣怒放的“圣水”,焦急得如一头干渴的黑驴。
    一阵沉雷从北天边上轰隆隆滚过来,掠过楼顶。凌荷荷道:“你天天到这活棺材里来缠我,等三石磊回来,她爹的死且不说,就你我这么厮混,也必死在他拳下。”欧阳泰亨倒把一桩喜事给忘了,喜道:“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三石磊在皇都犯了事,充军到雁门关外去了。”荷荷睁大眼睛,惊惶道:“你听谁说的?不是来骗我?”他道:“是我的亲家郎辛提督捎信来的!我要骗你,把舌头让你咬掉……”凌荷荷突然汹涌出泪水,撕着手中罗帕呜呜的哭起来,哭得院里的绿树、红花黯然神伤。
    北天边的云,黑鸦鸦扑上了楼顶,楼里立即如同暗夜,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荷荷脸上的泪珠,怒雷惊天动地,在楼顶山崩地裂地炸开。一阵暴风雨席卷而下,无情地抽打摇撼着院中的花枝阁楼,蚕豆大的冰雹夹在雨中,茫苍苍漫天皆白。海棠果被击裂了,青枣儿被砸在地上,被风摇着,被水冲着,在地面上乱滚。绒花、牵牛花又被满地冰雹挤碎在水中,像片片点点血迹,一层落叶子悲哀地在风中、水中颤抖……凌荷荷像这天和地一样,拌着雷电风雨冰雹及残碎的花果枝叶,哭成了一片混沌。
    六月的天空,暴风雨把它全部沉重的积淤,含着她冰冷的眼泪,疯狂的呼吸,裂胆的呐喊,惨痛的热血,宣泄殆尽。天空复又晴朗起来,太阳照着静静的小院,蓝湛湛的天辽远广阔。凌荷荷泪眼望着小院里一地残果败叶,在那上面找到了自己。她的最后的一点希望,她的坎坷的女儿心史,被这场雷雨击落在地。她要离别地球,她要走向最高最高的天上,即使长虹是弯曲的,她也要做月牙儿;即使星儿是碎的,她也要做破碎的星儿;即使那云霞是多变的,她也要做变态的彩云……她的心向高处升着,升着,突然感到了被摔落的恐惧。她拼命搂住欧阳泰亨的脖子,像着魔一般痉挛着,悬吊在他直立的身上。到了黄昏,他的冰美人仍泡在泪中,他也真。没了兴致,被桃子接回家。欧阳泰亨怎能理解凌荷荷的深痛!
 
    凌荷荷背着两身自己精心剪裁缝缀的衣服,一盒姑州上等点心,沿路叛逃,千辛万苦来到雁门关外,已是面目憔悴,衣衫褴褛。在半山腰里,她沿着长城走,从一队苦力中望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双臂将他抱住,泪眼凄然,道是见了磊子,她死也瞑目了。说罢,便昏睡在长城下。磊子一见荷荷,放下背上的青砖,扶她起来,百声千声将她唤醒。她抓住磊子破烂的衣襟,哭道:水婆的茶坊,欧阳泰亨的手掌,都是地狱!她甘心来当犯人,在一块儿背砖修长城。他理着她的乱发,说道:他像狗一样的活着,忍着皮鞭,是为了活着回去见她,把她从欧阳的魔窟救出来,欧阳家是花天酒地的豺狼窝。趁牢卒离得远,她扯了他便向山下逃跑。没跑出百步之地,她的膀子上便中了一箭。他背起她在箭雨中逃出命来,藏到一个山洞里。她忍着巨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为她拔出箭来,将嘴对着伤口,吸干毒血,那伤口便愈合完好了。她梳理着他的头发,见满衣里爬着一堆堆虱子,便给他把衣全脱掉。自己的身上也奇痒起来,褴褛之衣竟然也驻满虱虫,索性也脱掉,让他一并仍到山涧里。他回到洞里,她正将包儿打开,亮出崭新的衣服,说是为他缝制的,用手一抖,尽成了粉末,她叹道:一路风雨把衣服遭朽了。打开食盒,姑州点心都长了绿毛。他道:衣可不穿,食可不餐,荷荷的心,金子不换。他与她便赤裸着。有一个声音遥遥传进山洞,她辩出是观音菩萨的——“红尘里的衣服透着人臭,不穿也罢。天造万物原本自然;人身上本无丑陋之处,是人有了‘聪明’,便反来为自己营造泥潭禁区,悲也不悲!看那长城不是人肉筑成又用来象征对抗么!”他与她穿起两挂枫叶来,捆在腰里。她见他瘦骨如柴,心痛极了,要磊子吃她的奶养养。他就捧着两垛奶吮出甘甜的汁水,她眼前见她的肌肤润滑澄亮起来,肌腱也在涨,两只奶吮罢,他便是一个英俊的中年人了,还是如昙花园小神庙里那般英姿焕发、楚楚动人。洞外有泉瀑飞泻声,他们寻声而去,便手拉手跳进水帘里去沐浴。飞瀑把枫叶冲走了。她说:他们就住在这里喝泉水吃野果住山洞。他说:他们冬烤篝火夏吹山风吃鸟蛋烧野鸡。观音菩萨的声音又传进万挂水珠里——“人要从野合走向新层野合。那是高层水晶心的世界,非原始的。靠人脱尽愚化,真懂顺乎自然。美的极至便在那里。眼下你们真心相印,便可纵情做爱。”她的脸腾地红了,把水珠映成了相思豆。世间春的万象光彩,在他的眼里闪映开来,尽由她的胴体的角角落落化出;他的肌腱骨骼手脚四肢,在她的眼里成了高原平川、峻峡明湖。于是天光地象开始靠近合拢,被那根生命金钉牢牢钉在一起。他与她的甜唾合流成甘霖,形成直垂在心内的瀑布。荷花朱砂痣在两个躯体间一隐一现,体内玉液洋溢,被飞瀑冲进山涧,流水唱出生命勃发的歌。他与她各把一缕头发系在胸前,打成一个黑蝴蝶,愿这象征灵与肉的蝴蝶在清凌的水珠世界里翩翩飞翔……
                
——凌荷荷梦录之三
 
 
 
 
第十六情结
 
 
琵琶声里哀冤泪一曲吟罢《长相恨》清楼孤魂更难慰。
红袖红指拨烈火二曲弦崩《长相思》狼郎来铰心滴血。
 
    凌荷荷守着丈夫的灵牌,银装素裹,心情沉重地度着百日孝期。她无心抹胭脂描眉,无心梳理云髻,终日像一轮薄云里的月亮,在深邃的夜空里静悄悄地飞旋;像摔碎的白玉“飞天奔月”雕盘,刚刚扫成一堆。她依偎在床上,倦了就睡,没有昼夜之分。水婆卖了三个锦囊妙计,把她推到深潭里,连个搭救的绳儿也不系下来,从此再不敲她的门。她因水婆才沉降沦落为寡妇。所以她连看一眼那茶坊都觉得恐怖。秦氏有时来看看女儿,也呆不住,耐不住这里的清冷,给女儿洗洗衣服,整理整理屋子、院子,再安慰一番寡女的心,便匆匆回家去。
    秦氏心慈,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女儿如今成了寡妇,唯独一个小端阳还疯了。这些日子,她背着荷妮跑遍了姑州城的角角落落,想把小端阳找到,即使治不好疯病,也要养这外甥女一辈子。然而,终不见个影子。她在郊野里找,也无结果。后来传说被打渔人捞上来,埋在河岸上,没有竖坟,她的心才凉了。见荷妮心绪那么差,便把这件事压在心底。这次到女儿楼上来,荷妮柔声细语道:“娘,你替我找找小端阳吧,如能找到她,托娘养着,经过调治也许会好的。”秦氏道:“她已经淹死在河里了。”见荷妮依偎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心也碎了。这可怜的父女俩,本来清苦中还能寻一点生活的安谧,可是…她苦涩地摇摇头。
    凌荷荷把娘送到院门口,懒洋洋插了门,一步步挪到楼上。俗话说:“寡妇是朵无枝花”,她刚刚依在床头的锦被上,便听到临街的窗口下,有几个浪荡哥儿调情的话:“黑黑的洞儿蜜沉了,给你个棍儿搅一搅。”“喧腾腾的白馍放着也馊,不如让我们吃几口。”……听着这些话,她脸激得红红的,坐起来,悄悄走到楼下,端来满满一铜盆脏水,又悄悄走到窗口,猛向楼下的几个浪荡哥儿的头顶浇下去。正仰脸张嘴发话的,被灌了一嘴脏水,一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像落水狗抱着头湿淋淋逃了。
    又过了几天,正是夏夜酷热的天气,凌荷荷只戴白纱银丝护胸,穿着莲花刺绣裤衩,躺在床上缓缓地摇着扇子,微眯着眼睛,不燃灯烛。借着暮色天光,让轻柔的凉风从窗外扑进来,再轻轻舔拭她的肌肤。似睡似醒之际,听得窗口有骚动声,便顾不得穿衫系裙,跑到楼窗前去,见一个人的头影窜上来,她大吃一惊。原来又是那几个浪荡哥儿,他们白天叫不得荷花探头,便来悄悄夜袭。搬来轻巧的木梯子,无声无息竖在窗口,正在一个一个向上爬。凌荷荷当机立断,将全身力气聚在两手上,抓起那刚沏上茶的茶壶,便向探出的头猛砸过去。那伙无赖从窗口重重地摔下去,抱着被烫伤的脑袋哭爹喊娘惨叫着,抬着梯子一溜烟逃跑了。她向鼠窜的黑影骂道:“瞎了眼的乌龟王八,你老娘是把出鞘的刀,有血就到这里来流!”将窗子关严,倒在床上像素线球儿缩成一团,泪珠子滚着,心火腾腾烧着胸膛。她摇乱了云髻,抓扯了护胸,捶击抓挠着自己的胸脯。屋里愈是闷热起来,她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屋里黑沉沉的,她下了床摸到楼下去,在灶里大口大口地用瓢灌着凉水,水从嘴角溢出来,沿着她的胸向下流。返回楼上来,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煎熬着沉沉的夜。神智朦胧中,玫瑰红的曙光透过窗子,隐隐映在她的身上……
    凌荷荷平静地睡了个黎明觉,起来换了一身宽大的素纱裙衫,似云似雾似烟,裹着她苗条的肢体。她推开窗子,换进一屋清新的空气。她在屋里不安地走动着,那烟那雾飘来浮去。欧阳泰亨用罪恶的手把她捆在耻辱柱上,动弹不得。磊子这个可恨的心上人,又鬼神般被充军到雁门关外,岁月悠悠,吉凶难卜,她只能吊在欧阳的耻辱柱上,灵与肉都不能不属于这个魔鬼般搂着她拼命发泄性欲的人了。这个在女人身上疯狂的人却突然间龟缩了头,像扔一个贝壳,把她晒在茫茫大海的沙滩里。她无法爱他,却又那么渴望他的到来。她望着窗外静静的紫石街,早市的叫卖声从远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仿佛撞响了她的情思。她转身到床边,将挂在壁上的象牙轴琵琶取下来,抱在怀里,转轴拨弦,于是千万颗玉珠在她的指尖上蹦跳撞挤着,串起如泣如诉的音流。她泪眼迷离了,泪珠簌簌落在弦上,琵琶声里尽是哀哀的泪。哀哀泪中吟唱了一曲《长相恨》——
 
    长相恨,长相恨,泪泡断肠千根。清水碧荷尖尖角,高天秋蓝月中桂,曾系我彩蝶魂;梅树杏林锦翎凤,春霖草露红中霓,曾化我少女心。我欲上青天,青天雷电断云路,风烟埋我身;我欲赴桃源,桃源遥遥乏筋骨,恶魔堵住门;我欲攀峻岭,峻岭潇潇冷雪铺,冰崖把我禁。温馨馨菡萏螫入黄蜂针,血淋淋伤口又入虎狼群。一半火焰血,一半冰凌泪,煮着冤屈向天沸,溅入青云化作雨纷纷。谁雕心杯接清泪,开怀细细品?真人难投真人怀,无路寻,魔鬼自来跟;冤屈也有力竭时,无处栖,魔鬼自开襟。真人把我远抛,魔鬼把我忘记,天也闭眼,地也闭唇。天上的良心被天狗吃净,地上的良心被疯狗吞尽。空楼丝弦寂寞寞,苦拨断肠一根根。鬼也不亲我,泪泡恨恨恨。
   
    吟罢《长相恨》,旭日临窗,鲜红的阳光映在她那颤动着的双肩,像血染了那烟云般的白纱裙衫。凌荷荷把琵琶用袖儿轻轻一拂,站起身来,忽听窗外迅疾的马蹄声,马铃哗哗驮着一少年,一溜火飞到远处去了。她突然想起来,这正是欧阳泰亨骑的那匹马,欲喊却迟了。悻悻地转回身来,将琵琶挂回原处。她很空虚,心儿悬在半天云里,懒散地走到楼下,想吃点什么。看到小端阳的床铺,看到院里她爹的水车,突然又心悸起来,什么都不想吃了。于是她开楼门到院里走走,刚迈出一步,便惊恐地叫了一声,脸刷地白了,身不由主地瘫软下去。回头一看,是门板上的钉儿把裙子扯住了。出了楼门先窥视院中的每一个阴影,缓缓地移着步子到每一个阴影处去细察,又反回身来把楼门打开。让这楼门多进些光,少见一点阴暗,她心里便觉得安然些。
    凌荷荷像一个不带木枷的女囚,在这小小的围墙内放风。她在红枣树周围转着,把落在树下的透着紫薇色的枣子一个个捡起来堆放在一处。又走到海棠树下,举起白皙的双臂摘下三颗并蒂的果子,放在胸前端详。这三颗果子,一个是金黄金黄熟透了的,一颗是半生半熟的,露着一点淡淡的红晕,都像圆圆的水晶球儿。唯独第三个,皮上长着几个黑疤,畸形如鬼妖的头颅。她确实饿了,把那个畸形果狠狠摘下来放在嘴里恶狠狠咀嚼着,把一嘴的苦涩,苦涩中那酸,还有那淡淡微微的甜馨,一古脑儿咽到肚里去。她拿着两颗光滑的海棠果,与那堆青枣儿放在一起,在枣树下,扒出一个小土坑,将那青枣儿铺在底下,眼中立即浮现出一瓷坛红红的醉枣来,再把那并蒂海棠果轻轻地放在青枣之上,封了土,如同封那醉枣坛的盖子。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从心里萌动出一种微笑,像醉枣儿一般浮在脸上……她的手背上突然落上了一粒石子,被砸的火辣辣痛,那一种异样的心绪立即飞逝了。
    院子里落进土块砖块,墙外响着骂声笑语,院门板也被踢得咚咚响。原来那几个浪荡哥又来报复了。他们大声叫着:“楼里那小寡妇,你想死我了没有?要是死了,我们来给你抬棺材,可得先让我们在棺材里搂你睡一觉……”凌荷荷躲着飞来的土块,沿楼墙根进门上楼,倒在床上又是一场哭。心里喊着:“寡妇,寡妇,我不能再守下去了!”
  那身弄脏弄皱的裙衫,塌在她的肢体上没有一点生气。她脱掉它们,找出那身火红的石榴裙衫,梳整起了云髻,静静坐在床上。墙外笑骂的声音还在萦绕:“美寡妇,把窗子开出一道缝来,滋出点奶水儿解解渴吧……”她捂着耳朵,再也不忍听下去,急得含着两眼泪,在地上打转转,这些浪荡鬼何时算了?她走下楼去,从灶间掏出一盆灰端上来,开了临街的窗子。窗下的浪荡哥儿拍着手欢叫道:“小寡妇裂缝了——”她将一盆炭灰扣下去,一团黑云压在那些人的头上,堵住了嘴和眼睛。浪荡鬼看不见,叫不出,在一团云雾里消散了。她闪着泪,依着窗子咯咯地笑着,报复的快乐,抚慰着她的心。她轻松了许多,信手将临街的窗子关严,又到临院的窗口,探出身去,向那埋着海棠果的地方注视凝神-——那是一座小小的海棠冢,埋着她和磊子。
    太阳已转到楼顶,在高蓝的空中把炎阳泼下来。凌荷荷净手做饭,孤独独在清楼喝了不少酒,脸儿红红的。微微的醉意,又使她想起了在水婆茶坊被醉奸的耻辱,由此又想起雁门关外的那个加速她沉沦的情魂。她怀揽琵琶,摇动红袖,闪着红指甲,从琴弦里拨出了一堆赤赤的火焰来。边弹边唱了一支《长相思》--
 
  长相思,思情郎,郎似云儿飘远乡。寒一场,热一场,织成女儿情思网。爱也香,恨也香,相思绞断女儿肠。痴情泪珠红豆雨,追淋郎儿裳,世上花汁,尽是女人酿。我敢与你狗熊背上垒燕窝;我敢与你老虎口里睡鸳鸯;我敢与你荆棘丛上蝶恋花;我敢与你熊熊火上炼凤凰。我醇醇的花蜜任你采,我甜甜的果儿由你尝。我是你的大地,你是我的天堂。常相依,常相随,青烟一缕上九霄,双魂化日光。
    常相思,思恶狼,狼似黄云绕身旁。风卷雹,雷摧云,牙痕蹄印满身伤。笑也哀,哭也哀,相思全因恨满腔。满腔惆怅空寂寥,真情几沦丧,人面兽心,防也不胜防,我与你人笑狼笑不同欢;我与你人话狼话不同腔;我与你人泪狼泪不同落;我与你人歌狼歌不同唱。我败残的花儿被你强蹂躏,我柔碎的心儿被你硬弹响。你是我的乌云被,我是你的泄欲床。常相捆,常相绑,污水一坛沉地狱,双魂深深降。
长相思,思情郎;长相思,思恶狼。郎狼相撞碰成火,焚我血泪,焚我魂香,郎啊郎,狼啊狼。
  
随着这一曲“长相思”最后一句唱词吟罢,她的手指疯狂了,身子激动得摇晃着,仿佛把自己也弹拨成了一堆火焰,熊熊地吐着火苗,连阁楼也引燃,滔滔火浪里,英俊的磊子在微笑,欧阳泰亨被烧得象一个魔鬼,绝望地挣扎着。琵琶音化成了凌荷荷开怀的笑声。突然,丝弦在她的红指甲中崩断了。她异常失望地把那断弦琵琶扔在床上,对窗遥望远天,理了理鬓发,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盯着那酒杯,端起来又一杯一杯痛饮,对着杯儿喃喃自语:“酒、酒、酒,我恨死你!”举起酒杯猛摔个粉碎。她又端起那酒壶来,嘴对嘴继续饮着,张着嘴接下酒壶中等了好久的那最后一滴。把酒壶捧在手中,对着壶儿喃喃自语:“酒,酒,酒,我的好妹妹,好姐姐,我闷极了,你哄我睡下,给我的魂儿盖上锦被。酒,酒,我爱死你了!”举起壶来又摔个粉碎。酒把凌荷荷的筋骨泡软了,把她的神经泡涨了。她瘫坐在椅上,又从椅上瘫滚到地下,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氏提着竹篮来看女儿,左敲门右敲门,不见声影儿,又转到临街的窗下,见窗儿严严地关着,仍是呼不出女儿影。她心里急了,怕是女儿出什么事了,脸色苍白地跑到茶坊,唤出水婆想办法。水婆以为欧阳泰亨在那里办好事,不想去捅破窗户纸。耐不住秦氏洒一脸老泪相求,就唤了一个汉子去开门,自己不放心,也跟在后面。那汉子用小刀子拨门栓,门栓被荷荷扣死了。汉子忙得满头大汗秦氏愈是急了,忙道:“我是她娘,我能做主,你就给我用脚踹开了吧!”
  那汉子雷崩一般把门栓撞断,秦氏和水婆跑了进去。到了楼上,秦乐氏扑在荷荷身上,左摇右晃,千呼万唤,仍如死人一般。秦氏哭道:“荷妮,你这是怎么了,不给娘见一面就走了……”水婆子蹲下,将手背在荷荷的嘴上贴了贴,对秦氏道:“你哭早了,她是酒醉的,没死。”说罢,看那床底门后,又到楼下和院里,角角落落见不到欧阳的影子。心里道:“这个色鬼,莫非会隐身术不成?”遂上楼来让秦氏陪着,自己回茶坊去了。
  秦氏将床上收拾了一番,把女儿抱到床上去,又把摔碎的酒杯酒壶清扫干净,下得楼来,再把院门设法关严实了。在楼下烧了水,冲了一杯茶端上楼来,坐在床边等女儿醒来。眼巴巴只等到夕阳西下,院子里的枣树、海棠、绒花树都映上灿烂的晚霞,凌荷荷才睁开眼睛。秦氏道:“荷妮,你可醒来了,我守你半天了。”又向女儿说了她是怎么进来的,“你有什么心事,喝了这么多酒,看把身子伤的!”扶着女儿起来,递过那杯凉茶,她喝了两口茶,扑在娘怀里:“娘啊,我受不了,这几天,他们都来欺负我守寡。我不守了,我受不了……”说着又哭起来,“娘啊,你别走了,陪我几天吧,我寂寞,我害怕!”秦氏道:“别怕,娘既来了就陪着你,看哪个该死的敢到我金枝玉叶的女儿身边来!”秦氏给女儿做了参汤银须面,炒了猴头磨菇肉,煎了白云托月蛋。看着女儿一口一口地吃。秦氏道:“荷妮,你年少,这寡妇门前扯不断的是非会苦了你的,常言说最苦的黄莲是寡妇。我明儿去找水妈妈给你再说个好媒吧,我还存了几两银子,还能压住水婆子的手心。”她道:“不用了,水妈妈已给我说了个好媒……”说着又扑在娘怀里哭。秦氏知道:丧夫改嫁的滋味也苦哩……遂给女儿一把一把地抹眼泪。
  凌荷荷把娘送到楼下去睡了,回到楼上,觉得胆子也壮了。她把临街的窗子打天,凉风呼呼地灌来,月光幽幽地泻进,她站在月光里,如浸在凉津津的水里。脑子愈是清醒,悲凉愈是来冲击她的心腑。不知在窗前站了多少时光了,她听到楼下传出来的轻轻的鼾声,这鼾声温暖着她那悲哀的愁绪与凄凉。她毫无睡意,也不去点燃雪白的蜡烛,轻轻地摸到墙壁上的那只凤箫,坐在床上,把唇边哀怨的气流送进竹管,六孔里颤动起低沉凝重的轻音,断断续续,涨涨落落,如柳絮一簇一簇飘出窗,漫散在紫石街上。秦氏在梦中被楼上凄楚苍凉的箫吟惊醒,那颤颤的音,像女儿的泪珠,一滴滴砸在她的心上。
 
 
 
 
 
 
 
 
第十七情结
 
      
         花残枝乱一掬辛酸泪冷楚楚洗了断肠荷花笺。
妙龄女子不贺婚孤灯独轿进了烟脂海。针尖
上挑着命抢占鳌头不死就作“不倒翁”。
   
   凌荷荷到茶坊里坐,恳求水婆到欧阳家跑一趟。水婆道:“我当是你们那好事正干得欢哩,把我这老婆子忘到半天云里,你也不来他也不到,我心里还骂你们这两个过河拆桥的牛郎织女哩!原来他也久久不到你那里去了!我替你跑一趟本是应该的,只是这一去茶坊里少了人手,我丢了的哪是脚印,是银子哩!”水婆正在叨叨时,凌荷荷就把早备好的碎银子取出来了。水婆一见道:“我哪里图你这几个钱,先留在我这里,到欧阳家去用银子才能敲开门。”正说着,忽闻一声马嘶,只见欧阳家的小厮桃子骑马而过。凌荷荷喊住他,问他到何处去。桃子常随欧阳泰亨到这里来会凌荷荷,口称“凌姨”,混得热熟,闻声陪笑,跳下马来答道:“凌姨,爹差我到袁守备府送人情,刚从那儿回来。”她哪能放过这根救命稻草,便告辞了水婆子,把他扯走,将马拴在紫石街家门口,把桃子领到楼上,给他端过几个大蜜桃来。桃子爱吃桃,一手一个,一口口吃得嘴角流甜水。凌荷荷问道:“你爹这许久不来见我一面,莫非天天给几个娘出殡不成么?想是又娶了新人,另折了新花,另啃了仙桃,另恋了女流,把我舍在这活棺材里埋着。”桃子只嘻嘻笑着大口大口吃鲜桃。她拉住他的手说道:“你给我实说,姨自是常常浸润你的,少不了你许多好处。”桃子就把欧阳泰亨怎么娶过俞霁虹做四娘,皇都提督郎辛怎么又娶小杏仙为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凌荷荷单闻这寡妇霁虹再嫁,那股恨火又腾腾烧起来,脸赤红赤红的,泪在眼眶里汪汪着,令人有点怕。桃子道:“凌姨别哭,爹生日快到了,我心里琢磨着,想必这几日就到这里来的,你何不写几个字捎给爹他?”凌荷荷拭干粉泪,写了一张恶骂欧阳泰亨的荷花笺儿,托桃子捎去。嘱咐道:“告诉你爹,姨白天骂他,夜里咒他,他若不来,姨要顶花轿子自己去哩。”
  过了几日,仍不见欧阳泰亨的影儿。凌荷荷耐不住气便备了酒,请水婆过来吃得脸儿红红,又递过一根金头银簪子相送。请水婆立即到欧阳的深宅大院去找,水婆得了好处,回到茶坊,梳洗一番,便扭到欧阳家。看门人是郑大福的老婆冷月。冷月一见是茶坊里伸着两只手捞银子的财鬼,便好大不高兴,冷冰着脸关门拒客。水婆子掏出银子来,把门板敲得当当响。冷月心想:“老娘看门从不收银子,你婆子的非收不可。”接过银来便告诉她道:“大官人昨日宴请宾朋祝寿,从早到晚吃得天旋地转的,夜来又被远客拉了去吃酒,一宿还未归哩。”水婆撞了冷墙,失了几星银子,悻悻返回。刚从狮子街拐进一条巷中,见欧阳泰亨骑火焰驹自前面走来,由桃子、李子两个贴身小厮跟着。水婆看他醉眼摩娑,前合后仰着,左摇右斜着,便抢上一步把马嚼环扯住,高声说道:“大官人,你酒作大海马作船,让我婆子找得好苦哩!”他喷着酒气,睁开醉眼道:“……原来你是水婆子,我当谁……谁吃了豹子胆敢拦我的马!”说罢,伏下身来听水婆耳语,酒似乎醒了一半,呵呵笑道:“我知道她恼我哩,我这就去罢,这阵子可怜了她,空了她的窝。”于是令桃子和李子拨转马来,向紫石街走,连火焰驹都像是醉的。
  水婆把欧阳泰亨引到凌荷荷的楼上。她只是咕嘟着嘴不言语,旁若无人。他醉眼一瞧,觉得这含怒的人竟比笑逐颜开时别有一番风韵,便摇摇晃晃走近前去。她一手把他的帽子揪下来,狠狠地扔在脚下,用脚去踩去跺。水婆慌了,急忙扶开她,捡起来放在桌上说道:“只是怪我没及时请官人来……快给戴上,小心大官人受了凉。”她道:“怕什么,他是一只狼,害阴寒病死了,与我有何相干!”说着便伸手从他的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细看,簪儿上镂刻着一行楷字:“霁虹人醉桃花源”她知是俞霁虹带过来的,便不还与他,心里想起他从髻上抢走的那根嵌银玉簪儿,便质问道:“我的簪儿哪去了?”他搪塞道:“醉酒跌下马来摔丢了。”她看他手里拿着一把红骨洒金川扇,夺了过来,不由分说,两把三把扯个粉碎。水婆上来劝道:“你两个口舌了这半日也该够了,别误了你们的好事。桌子上已摆好了酒菜。我先下楼照料两个小厮让他们回去明日再牵马来接官人。”
  水婆复上楼来嘻笑一阵子,几杯酒吃得脸像红鸡冠子,抹抹油嘴推辞回茶坊去了。凌荷荷一腔无名火燎心,将象牙轴琵琶和凤箫摔在地上,咬住他赤裸的肩膀不松口,他哪里觉得痛,只感到一阵快活淋漓:“小油嘴,小蹄子,真把我想坏了,想傻了,想死了……”她一手把他推翻在床上,狠狠道:“你这只狼,叼了我几口鲜肉就嫌我腥了,把我这被你啄食烂了的一滩血肉,鬼不鬼人不人地抛在半天云里晾着。今日你凌奶奶就和你这鬼捆在一起,休想再回你那魔洞穴,死就在今天死在一处!”他在床上跪下,抱住她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她身上道:“小油嘴儿,别生我的气了,我心里自有成竹的打算。常言道:‘初嫁由父母,后嫁由自己’,如今你百日孝期将尽,就请几个和尚来,把老水车的灵牌烧了,用一顶花轿把你小蹄的抬家去,跟我自在一生。”她道:“你休来哄骗我。我不是你随便来揉的花,我可长着看不见的刺,瞧不见的刀,别以为我跑不得县老爷的大堂,告不得你杀人强奸的罪,反正是一条命只死一次。我就不信你不怕死,你就舍得了你那妻,你那妾,你那财……”他用手打自己的脸道:“这次要再冷你,我这脸就像这般,让你打一辈子。”
  到了老水车归天百日,凌荷荷请来和尚烧灵。这六个和尚挑经担铺陈道场,摇响灵忤,打动鼓钹,煞有介事地超度死者。水婆自来帮助安排斋供,凌荷荷素孝打扮,满怀忧伤,来佛前恭拜。和尚们见了死者的老婆像雪美人,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七颠八倒酥成堆。这里烧灵送夫,欧阳泰亨仍赶来缠她。恭拜完回房中,就被他拉过来,强揽在怀里,站在帘子内看和尚烧灵。众和尚透过那熊熊火光,看到帘子里送夫灵的娘子依着汉子,个个手舞足蹈,疯狂般打鼓拍钹,风儿吹掉了僧帽,露出青旋旋秃和尚头来也不理会。
  烧过灵牌,凌荷荷备下一桌酒菜,让欧阳家的小厮李子骑火焰驹把秦氏请来,欧阳泰亨见了礼。又叫来茶坊水婆,四人坐下饮酒。荷荷道:“今日我娘在这里,媒人水妈妈也在这里。话不说不明,灯不拨不亮。我是个寡妇,娘也劝我嫁人,今日也顾不得千年礼俗,把媒人、新郎请在一处,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娘生我,娘养我,给了我这身血肉,今虽不是骨肉分离,这杯敬娘酒,离别酒,女儿的喜酒,还是要喝的;水妈妈在我半途里,一再救我,活菩萨般把我从地狱里抢出来,又给我找了这样一个难得的主儿,这杯敬菩萨酒,谢恩酒,也是要喝的。”说着,泪已挂在脸上,“这小院阁楼是我自己挣的一份银典的,我走,只带随身箱笼,剩下的全留给娘,让娘搬来住,这是我孝敬娘的。水妈妈是天下的大善菩萨,娘住在这里只有好处。守着大媒人,定个过门的日子吧。我跟了老水车,本也没听一声鞭跑唢呐,再嫁,只需一顶轿子把我抬去便是……”凌荷荷举起酒杯,这酒在四个人的嘴里都变了味儿。
  过了几天,黄昏时分,孤孤一顶花轿,穿巷过市,把凌荷荷寂寂寞寞抬走了。
  凌荷荷进了深宅大院,住在花园的紫薇楼里。单门独院,是人迹罕到的幽僻处。楼下三间房,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室,欧阳泰亨用十六两银子买了黑漆描金床,大红罗圈锦帐,房内摆设齐整。还把三娘薛月蝉房里使唤的丫头黑腊梅调进凌荷荷房里来,同新买来的闲儿一同服侍主子。又用五两银子买了丫头庶儿同原来的丽儿两人侍候月蝉。过了新婚之夜,凌荷荷梳洗打扮,穿一身石榴红裙衫,沸腾腾一堆火,由腊梅带着离开紫薇楼,走出小花园,去见大娘子白馥岚。大娘把她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心想:“家里小厮桃子、李子每每夸这个娘子,今日一见果然标致,满身风流,怪不得俺那官人恋着她。”她给白馥岚磕了头,大娘受了她四礼。骆如荪、俞霁虹、薛月蝉相继来到大娘房中,一一平叙姐妹之礼。相让坐定,大娘让各房丫头前来见五娘。凌荷荷看大娘白馥岚两腮一对酒窝儿,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看骆如荪,丹凤眼,樱桃嘴,虽出自勾栏,却有高雅之态;看俞霁虹,长挑身材,杨柳细腰,瓜子儿脸,天然俏丽;看薛月蝉,肌肤丰满,全身溢着野气。将姐妹们看罢,觉得自己姿色风韵均在群芳之首,不禁暗暗自喜多了一份儿玩弄欧阳泰亨的资本。五姐妹几道茶吃罢,各自回房。
  黑腊梅一见五娘,就喜不自胜,形影不离。欧阳家四位娘的身世,她都摸的一清二楚。娼门的有,抢来的有,再嫁的有。凌荷荷虽说一顶孤轿抬来,却无居后之感。她很有信心,怂恿身居五娘的凌荷荷,在五个妻妾中争个大娘的地位!她一见了五娘,就觉得两个人对脾气。凌荷荷貌美,还有超人的心计,自娶到欧阳家,就甘心把自己变作这个腐华家族的蛀虫了!每日都赶到白馥岚房中问安,大姐长,大姐短,左一口蜜,右一口糖,又会揣摸人的心思,把大娘的魂儿先香了一半儿。她帮白馥岚做针线,嘴香手勤,大娘赠她首饰,送她绫绢,又常在一起吃饭、喝酒、讲笑话……骆如荪等姊妹见大娘如此敬重凌荷荷,心中都怏怏不乐。欧阳泰亨见大娘子喜欢,便对凌荷荷倍加宠爱,凡事百依百顺。深院之中,唯她把欧阳泰亨紧紧栓在手腕上。
  秦氏已搬到二层阁楼的小院里来,欣喜荷妮嫁给了这样堆山堆银的主,并不知她的女儿是被欧阳泰亨杀夫霸占的,更不知那柳葫芦湾白家庄园实是欧阳家办的,便常常来女婿家走走。几房娘子都夸她“姥姥命好”。这一日秦氏又来了,还未进荷荷屋里,便让大娘子白馥岚巧巧碰见,半路里给接进自已屋里去,侍候她脱鞋上床,又唤爽儿、蒙儿在床上摆了小桌儿,端上香扑扑杏仁蜜枣泡茶来。秦氏被待如上宾,嘴乐得合不拢,盘腿坐在床上,与大娘越说越相投,舌头底下话打滚,一会儿就扯到天涯海角去了。如荪、月蝉、霁虹闻知,便都抢先到大娘屋里来陪坐,把秦氏围在上边。秦氏觉得自己被拱得似金菩萨一般,眉飞眼亮,愈是合不拢嘴,心里不存雾,不挂云,有风就吹有雨就下,又有一肚子乡间轶闻、上古传说,不多一会儿,竟把那几房粉黛都吸引到这里,挤得严严实实。
  早有家人到紫薇楼来报知五娘,说姥姥来了,被大娘迎在屋里。凌荷荷只当娘权作应酬,眨眼便会到的。一时并没在意。左等又盼,就催腊梅去叫。腊梅回来告诉,姥姥正在大娘屋里高坐在床上谈古说今,引了一屋子人去。她一听,心里有些羞恼:这鬼地方怎么是你老人家开心的来处?象个玩具供她们乐!你真以为女儿嫁到福海里来了……心想:这里不值得你老人家出风头!遂来到大娘的窗下,听娘正说在兴头上,心里更是起火,便风儿一般吹进去,说道:“娘,这里不是你享受的地方!”拉了秦氏便走。秦氏被拉得下不来台,弄不清女儿的心思,老脸一阵白一阵红。白馥岚出来说道:“她姥姥是你娘,也是咱姊妹的娘,我又没亏待了她。”荷荷陪笑道:“大姐姐休怪,我娘嘴皮薄,包不住心。常言道:话多有失。我怕她东一杠子,西一扫帚,赃了姊妹的心,扫了姊妹的情。”
  秦氏大扫兴致,啼笑皆非,悻悻跟荷荷走了。秦氏到了女儿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闭着眼,话也不说,一脸的不高兴。腊梅端过茶来,荷荷接过去,放在娘跟前的桌子上。两手摇着娘的肩,微微笑着:“娘啊,你准生我的气了……”秦氏睁开眼,牵着金莲荷荷的手道:“荷妮,娘当时觉得你不是我的女儿了,凶神恶煞般地,我的心直缩成一块冰疙瘩。这会儿又是我的女儿了,你看你笑得多像娘年轻时哟……”凌荷荷汪着一泡泪,心中涌起一片苦涩。秦氏笑开了嘴,端起茶来细细品着。
  正在这时,文竹嫂提着花箱儿到了白馥岚屋里,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说是要卖给大娘子做使女的。惯于传风送信的蒙儿,跨进五娘的楼门,对腊梅道:“梅姐,快去看,文竹嫂又来卖使女了。我看了,那丫头和五娘长得像极了,我和爽儿说,她简直是个小五娘哩。”荷荷在屋里听到了,劈头问了一句:“你爹在屋里吗?你爹看到了那个丫头没有?”蒙儿道:“爹出去喝酒,不在屋里。”她拉了腊梅和蒙儿便走:“咱们到大娘屋里看看去!”两个丫头像簇拥着一团火,到了大娘屋里。白馥岚正在那里左掂右量的,文竹嫂左夸右夸,围着大娘扇香风。白馥岚见五娘来了,便先给文竹嫂引见。文竹嫂道:“这是五娘的福分了,你看这丫头多像这位新娘子。我就是为你送来的哩,大娘还舍不得收!”凌荷荷道:“大姐,这丫头我做主买下,送给我娘,去侍候我娘去,她人老了,我也孝敬不了多少。这事儿,和咱欧阳家无关了,大姐意下如何?”白馥岚实在喜欢这个丫头,院里也缺丫头使,然而,刚才她见五娘拉姥姥那神情,便觉得这酷似五娘的丫头,怕是要遭她嫉妒的,买下来惹事,不如再另买,所以正在犯愁。听荷荷这么一说,酒窝便溢出笑来:“就依了五娘吧!”荷荷问文竹嫂道:“这位嫂子,请问多少银子?”文竹嫂道:“谁让她长得像五娘这般天仙似的人儿,我若转卖了,便是对五娘不敬哩。就给十五两银子吧。”凌荷荷道:“十五两就十五两,腊梅,把她领到我屋里,回头你给这嫂子送银子来。”白馥岚很惶惑,不知五娘为何舍得出这大价钱。
  凌荷荷手拉手领着这丫头回到紫薇楼,让她坐在床上。自己找出十五两私房银子,让腊梅送到大娘屋里。她端详这丫头,委实像自己。她想起少年时代追天灯,想起白哥哥,想起在鲁府的梦游……心中升起一片怜悯之情。干干净净的孩子,不能再让她像自己一样,她又那么像自己,芙蓉出了水皮儿,那欧阳泰亨岂能放过了她……她用自己的银子把这干净女儿送出这个黑洞。她微笑着对这丫头道:“从今天起,你改名叫小端阳,跟着这个姥姥,侍候她老人家。大了,给你嫁个好准儿……”秦氏一听,知是女儿为自己买的丫头,又这么像女儿荷妮,遂搂在怀里爱不够。吃罢了午饭,小端阳和姥姥高高兴兴回紫石街小院了。
 
 
 
 
 
第十八情结
 
        黛林“神女”赴宴失散的妹妹见面成仇。
紫薇楼南瓜战丢香囊葫芦起风波一绺青
丝垫了妓女脚。两颗冰心化作一泓春水。
 
    当年,罗汉麻子把文官果驮回黛林,即大碗喝酒,大口吞肉,庆贺天赐良缘。文官果从昏迷中醒来,方知已失的童贞再也无法追回,悔恨自己没有听荷荷姐的话,义父义母没有找到,反落入黛林黑帮的虎口。她曾试图逃出黛林,然而守卫森严,终没找到机会。也曾想一根绳子吊死在树上,有觉得这般轻生而去,便再也见不到义父义母了。为了同义父义母团圆,她再不伤心落泪,暗里发下誓言,即使等十年八年也认了。
    罗汉麻子认定文官果是下凡的女神,生怕她驾了祥云而去,在她面前百般殷勤,脸上的麻坑开着花。这无视当朝天子的黛林王,不惜金银为她修造了金黄琉璃瓦的“黛林仙阁”,为她仿制了正宫娘娘戴的凤冠锦衣,满身摇金荡玉,飘散麝香味。行动有卫侍相随,翠盖遮顶,红毡铺路,不出半年便养得白白胖胖,如没有左嘴角上那粒黑痦子,以及深潜的妩媚的笑靥,即使古秋烟和凌荷荷也难认定这是鲁府女子文官果了。文官果时常在心里悲哭。这不是她的生活。自从她发誓不说话,罗汉麻子慌了,一早一晚,两次在她面前焚香磕头,她心中好笑,一望这令人作呕的丑貌,便紧紧闭合起双眼……
欧阳家日趋兴旺,如今称“欧阳府”了。乡里有白家庄园,城里有几大店铺,江南有与杭州黎姓富商合开的大丝绸店,八方聚银,财大气粗,又有皇都郎辛女婿撑腰,身价便高了许多,不像两年前,常亲自到黛林竭拜罗汉麻子维持关系,只是托好友达舒阀或小舅子白三,马车装了酒肉白银去走动。听说罗汉麻子有了一个漂亮的压寨夫人,是从天上落在怀中的仙女,将信将疑,心中极羡慕,很想饱尝眼福,便派达舒阀递了请柬,邀罗汉麻子夫妇来欧阳府吃酒。
    过了几天,旭日抹红原野时,黛林里缓缓走出黑马队,将罗汉麻子的高头大马和文官果的红锦花轿护在中央。锦衣凤冠的文官果,从帘缝里观望沿途景色,颤颤悠悠,喜忧参半。她只听罗汉麻子说到姑州朋友家赴宴,朋友是谁?能不能遇到逃跑的机会?会不会途中遇到义父、义母?……前方似乎亮着一点希望的星光,想到自己依然是困在华丽的鸟笼里,泪水又模糊了双眼。颤颤悠悠中不知不觉进了姑州,花轿停在欧阳府的影壁墙前,壁镶一红岩石,雕黄鹤旭日图。她踏着红毯离开花轿,耳闻悠扬的迎宾家乐,还有罗汉麻子狂傲粗野的笑声。她目光呆痴,死盯着脚前伸展的一条红毯,什么人在她身边簇拥,全然不知,她被迎进欧阳府的大客厅里,无心去辩厅中装饰摆设,只觉得晃眼,便垂下眼帘,像一尊坐佛。
这时,欧阳泰亨和他的一妻四妾,娇女欧阳梨仙,以及各房使女早候在厅中。欧阳泰亨与罗汉麻子寒暄之后,抬眼望压寨夫人落凡女子,暗吃一惊,那丰韵的体魄,白皙如脂的肤色,肃穆清秀的脸庞,不是落凡女子是什么!那凤冠炫耀的富贵和威严,不是皇后胜似皇后。一时里,他觉得自己的五个娘子陡然暗淡了。他嫉妒这个罗汉麻子,竟不怕皇上降罪,再造天下第二个皇后,有敢与圣天子平起平坐的胆量!暗叹自己没有得到这美女的福分。他对文官果是满心的仰慕,甚至不敢直视,毕恭毕敬,生怕冒犯了神灵。罗汉麻子粗中有细,见周围一片寂静肃然,便知是自己的压寨夫人镇住了欧阳府上下,愈是亮开嗓门对文官果道:“夫人,先见一见欧阳府的主人,我的座上客欧阳大官人吧!”欧阳泰亨向前见礼,文官果微挑眼帘,目光轻轻一扫又垂下,并不动声色。接着便是五位娘子依次来见礼。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四个娘子,皆被文官果微露的目光扫过。
凌荷荷一望见这黛林的压寨夫人,便惊奇地睁大双眼,立即想起她的文官果妹子。面对压寨夫人的丰满玉体,疑惑了半日,最后还是判定,这个妇人不是落凡的神女,一定是她离散的妹子文官果!先是生了一腔怜悯,继尔又恼怒起来:这不仁不义不肖的坏女人,叛离了养育她的义父义母,为了贪图享乐,竟无耻地投到黑帮贼子的怀抱,做了一具腥臭的肉垫子。越想越气,脸色煞白,全身颤抖起来。欧阳泰哼对着罗汉麻子和文官果悦色引见道:“这是家中五娘凌荷荷。”文官果闻声突然睁圆了双眼,死死盯着凌荷荷,脸上堆出一朵红晕来,忽又飘逝了。只是锦衣凤冠颤抖起来,目光含着怒,直射凌荷荷。两双目光交锋了,像乱剑在半空里拼搏。在凌荷荷拂袖转身含怒而去的一刹那,文官果也紧紧闭合了双目,心中暗道:“荷荷姐,你怎么背叛了鲁府的教诲,情愿沾污一身清白,贪图一时荣华富贵,跳进肮脏黑暗的深井?罗汉麻子是禽兽,他的朋友能是人吗?你为什么美魂雪心当了女鬼,做禽兽的玩物,与其如此偷生,何不碰壁去死!”谁能破译这短暂的无言的白刃战呢。客厅里静悄悄。罗汉麻子和欧阳泰亨心中各得安慰:这是神灵在交往,亵渎不得,凌荷荷自有些神气潜身,与众妻妾不同凡响,莫非她也是神做之胎?
    罗汉麻子和文官果被引入贵宾席,盛宴歌乐,热闹非凡。凌荷荷低着头,多吃了几口闷酒。酒攻得脸红,当场竟呕吐在席上,天旋地转,昏昏噩噩,被使女黑腊梅扶着回了紫薇楼。文官果端坐席上,眉眼不开,双唇不启,丰盛的美宴竟未尝一口。主妇白馥岚也不敢来劝,这位吃斋念佛的妇人,对神自是恭而敬之。罗汉麻子则双脚蹲在椅子上,大眼盯肉,大嘴灌酒,一罐两罐醉不倒。欧阳泰亨在一旁文文雅雅地喝酒吃菜,不时瞟一眼文官果。
    大宴小宴过去,黛林的马队轿夫心满意足。家乐高奏送客曲,欧阳泰亨率全家在大门口辞别,只是少了五娘凌荷荷,她正醉卧在紫薇楼里。马队锦轿离开姑州闹市,走上安静的乡野大道,颤颤悠悠,快靠近黛林时,文冠果突地睁大双眼,若有所悟,狠狠地咬着唇,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来,暗暗哭道:“荷荷姐,   俺好糊涂啊,必是错怪你了,你想必也和俺一样,被贼人抢的,逼的,你跳进苦井有多少话要哭诉,咱姐妹好不容易见了面,本应该拥抱,却是一见如仇敌。姐姐,俺错了,俺伤了你的心呀……  ”水泪一片一片湿着前襟。
    紫薇楼里的凌荷荷是从梦中哭醒的。当她后悔是自己错怪了文官果,愈是要去找妹妹一诉衷肠时,黑腊梅告诉她,贵客已出姑州多时了。她再不言语,眼望着窗外,一把把抹着追悔的眼泪。
    两颗突然结冰的心,又突然化开了,漾着水,想汇作一个翠湖。
    欧阳府宴请黛林王夫妇后,欧阳泰亨常有一种幻觉,以为五娘潘金莲身有神灵之气,他有家财美妾是命中注定的,一定有神保护。从此色胆又大了一截。
    黑腊梅被丽儿泼得洗脚水灌顶,恶心加晦气,三天茶饭不思,躺倒不起,心里恨透了三娘薛月蝉。凌荷荷心中内疚,事是由她引起的,腊梅因她受了屈辱,泼水者无心,受害者却有意,心中愈是恨那三娘。令丫头闲儿把腊梅脱下的那套脏衣服冲洗了三遍,放在风里吹,日下晒。自己给腊梅端茶,对弈取乐。
丽儿蹦蹦跳跳闯进紫薇楼来,手里抱着个大南瓜,看腊梅躺在床上,戏笑道:“我当是梅姐生虎崽了呢,大白天挺什么尸!”腊梅不见丽儿不气,一见那南瓜更恼,骂道:“你个该死的,来给蝉三儿报丧啦!我没眼泪祭她!你平白抱个南瓜来做什么?”丽儿道:“闲儿给我先说好了的,她喜吃南瓜,等长熟了,请三娘留一个给她。”凌荷荷和闲儿前后脚进了屋,听说是三娘的南瓜,就火势势骂道:“蝉三儿的南瓜,男瓜,男娃,向我屋里送,分明是来羞我气我精心火里泼油…… ”丽儿道:“是闲儿要的,我来送,巧巧碰上了梅姐姐。”凌荷荷从丽儿手中夺过那南瓜来,向着闲儿的怀里砸去,狠狠道:“平白无故要什么男瓜,小小年纪瓣都没长出来,就男娃男娃的抱,我让你抱!”那南瓜从闲儿身上落下来。闲儿被凌荷荷羞得捂着脸哭。腊梅跳下来,搬起那南瓜,用全身力气摔出门外,那瓜裂成数块,白白的籽儿,像她腊梅那一嘴漂亮的雪齿。闲儿讨了个没趣,高兴来,败兴去,撅起的嘴能栓小鹿羔。
薛月蝉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只知腊梅病了,三天没有吃饭。念腊梅侍侯自己一场,心生一缕恻隐情。她从厨房里亲手做了龙须面,又亲手端着给腊梅送来。这场戏的尾声,让她看到了。她饶过那堆烂瓜,进了楼门,没有言语,把龙须面放在腊梅的床边。不知怎的,从心底涌出酸酸的泪,悬在眼里,强忍着不向外溢。当她走远了,才撩起衣襟把那泪收在自己身上。
黑腊梅冷眼望着这龙须面,心中的思绪团在一处,像龙须那般多。天有阴有晴,阴了晴,晴了还要阴。凌荷荷突然露出微笑道:“梅儿,也许是你我多心哩,她就单单知道你在她的窗下偷听?她就单单爱种南瓜,为了结专门用来羞人刺人的男娃(瓜)?这几年,我的心变奇,多嫉,多疑,自己也由不得自己了……。女儿心,不全是铁石做的,还有柔柔的丝哩。这龙须面不也是柔柔的么。”腊梅端起了那碗龙须面,脸儿微微扑上红来,她的心理也有些淡淡的云,轻轻柔柔的丝。凌荷荷把闲儿叫到身旁边道:“闲儿,五娘错怪你了。”
欧阳泰亨贪恋着妓院里骆二姐的姿色,一连半个月夜夜不来家,白馥岚派小厮李子前马去接了数次,骆二姐卖弄着媚态,引得欧阳泰亨不思归。凌荷荷精心探听欧阳泰亨的消息,他不管他在大门外宿千娼万妓,这无关紧要,然而他一旦踏进这个家门,他就应当是她的。四房的门坎,令她千思万虑。平日,一面派腊梅去探风听声,自己依在门上巴望,又常常独自在花园中漫踏月色。
俞霁虹嫁来时,随身带来一名叫琴童的小厮,年才十五岁,长得清秀伶俐。欧阳泰亨很喜欢他,让他拿钥匙看管打扫小花园,晚上就在园门前的小耳房歇息。凌荷荷和俞霁虹白日长在花园里做针线,琴童常到楼上来献殷勤,也讨得凌荷荷喜欢。朝朝暮暮,也常被叫到屋里赏些酒吃。一次琴童病了,正发高烧,凌荷荷想听他弹琴,让闲儿叫了来。琴童弹了两支曲,便晕倒在青瓷礅子上。凌荷荷向前扶,琴童身上如燃火,才知是病了。将琴童抱到自己床上,用冷巾散热,找小药来吃。合衣在琴童身边守了大半夜,直到第二日清晨。琴童清醒了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呜呜地哭。凌荷荷疼爱他,让琴童在屋里养病,一连几日黑白里呵护,还把金裹头的簪子带在琴童头上,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给琴童系在身上。小琴童连日空着花园小耳房,搁下花园不管,一头钻在她怀里享母爱。欧阳府里就有人传说凌荷荷养着小琴童。风声巧巧又吹到薛月蝉和骆如荪的耳朵里来。月蝉与荷荷结仇,骆如荪因凌荷荷常骂她妓院里的侄女骆二姐是淫妇,也暗暗结仇。二人便一起告诉白馥岚,大娘不信,以为她们和五娘不和睦,扑风捉影罢了。
    这天欧阳泰亨回家来请客,白馥岚怕乱将起来,伤了客人脸面,污了家风,不让二人给他讲。月蝉报仇心切,哪里听得大娘规劝,待他一踏家门,二人便一齐上奏凌荷荷偷养琴童一节。他听罢气得手脚直抖,走到前面房中大声喝叫琴童,院里一片声传将开去。琴童挨了雨点般的敲击,鲜血淋漓,遂被赶出西门府。
    凌荷荷的心一阵紧缩,她喜欢这童儿,却又害了这童儿!待欧阳泰亨走进紫薇楼时,她装做无事人儿坐着,早被他一巴掌打在脸上。凌荷荷道:“天啊,天啊,冤杀了我……,你不信问问腊梅,有什么盐和醋,她能不知道?你在外能宿百家娼,我伺候一个病倒的小奴才,人芽子哩,救琴童一命也犯罪么!”说罢呜呜地一场哭。欧阳泰亨问身边的腊梅:“你说饶不饶这贼淫妇?”腊梅撒娇撒痴地说道:“娘可没什么讨饶的,娘怎能去恋个奴才,是那气不愤的人乱嚼狗舌头罢了。难道你愿意把乌龟王八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去好听?”他望着荷荷,想起妓院的骆二姐几次暗地里要她的头发(骆二姐嫉恨荷荷是二娘骆如荪窜弄的,她要一把荷荷的头发为了垫在鞋下,替姑姑出口气),便道:“这遭我饶了你,你要从头上给我剪一绺头发!”凌荷荷道:“我的傻儿,你要我这头发做什么?发是灵魂抽得丝哩!”他道:“我要做个绡巾,用你的头发做顶线!”她道:“你是个魔头我答应不答都一样。你可万不能送给那烂淫妇垫鞋踩我。”他令腊梅取剪刀,在荷荷当顶剪下一大绺碧油油秀发来。不多时,桃子来叫欧阳泰亨到前院去,说白大舅、白二舅、傅伙计、达舒阀、刘大头、姚丝仁都送礼来了。他丢下凌荷荷:“来做客就罢了,不过节不做寿的,送什么礼!”揣起那绺青丝,匆匆忙忙了。
凌荷荷听说妓院的骆二姐把她的头发要走了,心里愈恨骆如荪,终日闷闷,晚间还要陪欧阳泰亨强行作欢。她白天闭在房中脂粉不搽,云髻不理,裙衫无光。好多日只是白馥岚、俞霁虹来看她,见她形容恹恹,就请医生按脉用药调治。秦氏也不断来看她,经过一段调治,精神逐渐复转了。
欧阳泰亨过生日这天,凌荷荷虽毫无兴致,仍不得不支起精神强作笑脸涂粉抹脂,叫腊梅把云簪精心梳得高高蓬蓬油油亮亮夺人眼目。自己在镜前又反复映照,专挑名贵的簪、最鲜的绢花插戴。待大娘屋里的爽儿来唤,就由腊梅陪着花枝招展出门。她和腊梅来到大娘的上屋里,四位娘子正陪着欧阳泰亨说笑,饮茶吃点心。本来眉目积郁不展的凌荷荷,一迈进大娘的门,就象换了个人儿,又说又笑,并不记恨与如荪、月蝉的不睦。众姐妹因她与琴童的事,心里正瞧她不起,见其轻狂浪漫的样子,嘴里似嚼了苍蝇,如荪和月蝉眼里分明露出轻藐。凌荷荷心里明镜儿似的,压着怒火,脸上溢着欢笑,强把腊梅端上来的香茶一口口向肚里咽。
众姐妹正说笑间,蒙儿跑进来喊大娘,说是院里骆二姐带着礼物为爹祝寿来了。骆如荪闻听,第一个迎出门去。骆二姐喜气洋洋进了门,被白馥岚亲亲热热拉着,见了众姐妹,骆二姐一一问了安,又精心在凌荷荷的对面落座。喝罢一道茶,骆二姐唤院中唱曲的,打板弹弦,为欧阳泰亨和众姐妹唱了一套好听的吉祥小调,词儿都是骆二姐自编的,无非是祝欧阳爹寿比南山不老松之类,唱得欧阳泰亨眉目生花,着实把骆二姐夸赞一番,拿出银子来赏那唱曲的。凌荷荷对腊梅道:“还用你爹破费,快把我的私房银子拿出来赏了吧。”她早有准备,腊梅当即拿出银子赏了。
唱曲的走了,众姐妹又围着欧阳泰亨家长里短说个不休。骆二姐把葱心儿绿的裙子向上提了提,脚儿摇了摇,一双水红色缎子绣花鞋火蓬蓬亮眼。骆如荪趁势对大娘道:“大姐,你看我家二姐自穿自绣做得一双绝美的鞋,一只绣凤,一只绣凰,活灵活现羽飞翎动。”白馥岚道:“也是,比那真的不差分毫。”骆二姐脸红道:“大娘羞煞我了。这鞋是昨夜里赶做出来的,不穿干干净净的鞋,怎好踩得欧阳大官人家的地!”骆如荪道:“既是一双新鞋,大娘又这么喜欢,脱下一只来让大娘好好瞧瞧,如中意,也为大娘绣一双。”骆二姐听罢,便从右脚脱下鞋来,望着凌荷荷,站在面前一翻,一绺漆黑油亮的青丝发掉在地上。凌荷荷先是一楞,心想:“你这遭千人压的小淫妇,算你得了便宜,把老娘踩在脚下了。”火烧血沸,受辱心酸,强把两眼泪拦在睫毛上,仍坐得平平稳稳。腊梅已是摩拳擦掌,嘴角气得抽动着。欧阳泰亨知是凌荷荷的青丝,当即也目瞪口呆。骆如荪道:“你这二姐,怎剪这青丝来垫脚?”骆二姐弯腰捡起青丝装进鞋里,瞧了瞧凌荷荷,又对着如荪笑道:“看这青丝必属美貌娇娇之女,我来踩这心强气盛之人,把她装在鞋窝里,以她的头顶当地皮儿!”说罢,满屋哄笑起来。白馥岚道:“别看这二姐小小的人儿,从头到脚动心思哩。”众姐妹都笑,只有凌荷荷笑得痛苦。受了这被人踩踏之辱,凌荷荷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心里连声骂骆二姐和欧阳泰亨,再也支撑不住,便佯做肚痛,唤腊梅搀着回自己楼中。众姐妹自是围着欧阳泰亨欢欢喜喜吃酒。骆二姐痛痛快快羞辱了凌荷荷,心满意足告辞了。
凌荷荷回到屋里,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恨不得全身长出千把刀,压在骆二姐身上打滚儿,把淫妇的肉切做万段。一口闷气郁心,愈哭愈结实,第二天,她就病倒不起。
黑腊梅知是二娘从中串通,借爹祝寿来出五娘的丑,把五娘气病的,故为荷荷大鸣不平。早晚服侍在她病榻旁,千劝万劝。荷荷眼皮裹着一包泪,紧闭双唇眼不睁,茶饭不思。不几日,一张白兰花般的脸恹恹憔悴了。
好多日,只是大娘四娘来看她,叫人请来了太医,按脉用药调理。大娘并不知青丝之辱,只知她与琴童的事,便柔柔地劝慰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贼强人把你娶了来,你直立在他心上,哪能影儿邪。打你骂你也是正家规,他打在心头肉上能不疼?”早也劝,晚也劝,劝不出凌荷荷一句话。
欧阳泰亨为一桩生药买卖,出门好多天,回到家,知她病了,就到紫薇楼来看。见她病态赛西施美,多日欲火便熊熊烧起来,不由分说就来搂她。她忽地坐起来,双手一推,将他翻仰在铺地的花鸳鸯毯上。一包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翻身下地,骑在他身上又打又掐,泣不成声,字字滴泪道:“人面兽心的鬼,你不死在外头,葬在那淫妇的裤裆里,还来找我做什么!”腊梅见她凄惨,也上来帮着打。他自知理亏,又迷恋这对佳人,笑嘻嘻地不动怒。腊梅道:“你明日快剪了骆二淫妇的头发来,垫在娘的脚底下!”他连声道:“我剪,我剪……”
第二天,他去见骆二姐,把她灌得烂醉,先是得了她身子,后剪了她的头发,回来交给荷荷。凌荷荷将那绺头发缠作一团,放入鞋中,撑着虚弱的身子,穿上绣鞋,声泪俱下道:“那淫妇不在眼前,我难消此恨。”说完,把地跺得蹦蹦响。
报了青丝之辱,凌荷荷仍觉余恨未尽,在紫薇楼里坐卧不宁。忽想起妹子文官果来。欧阳泰亨每提起罗汉麻子的压寨夫人,眼中就闪出欲火之光。她早察到文官果已成欧阳涉猎的目标。这个美丽的猎物也使凌荷荷成为欧阳心目中的半个女神。所以她不想说破文官果之迷,索性借他的心态,将计就计,巧铺下一条路,把文官果拉到自己身边,厮守她姐妹之情。凌荷荷想定,唇沾油舌拌糖,先去说通大娘白馥岚,言道自己醉酒失礼,没赶上送别压寨夫人,积下一块心病,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恍惚倦怠,兴许是压寨夫人在怪罪,不到黛林相拜谢罪,还了此愿,怕是还要连及四个姐姐。白馥岚听了这番话,动了虔诚佛心,欲催她备轿,快去黛林谢罪,省得惹怒了神女。大娘许诺了,欧阳泰亨也不阻止,尤其听了荷荷一句“说不定我还是你的红娘哩。”灵犀便通。
凌荷荷在皇历上看好了日子,坐一顶花轿独闯黛林。过三美坡时,掀开轿帘望上仓碧林莽,心中悠悠飘起一缕甜馨的情思,那个捉三鬼的磊子仿佛立在坡上,向她伸臂畅怀微笑走来,那昙花园小神庙里的火苗也遥遥地抖着……于是,两行泪簇簇地滚在腮上了。就在她痴痴冥想时,轿侧忽地闪过一匹骏马,一个乌衫汉子将一个纸团流星般抛入她的怀中。当她惊醒过来,那马已隐入三美坡的丛林。凌荷荷惶惑中展开那纸团,上写道:“娇也是刀,笑也是刀,冤家长共枕,复仇用软刀。乌衫游侠。”又是乌衫游侠!他怎探知到荷荷的行踪?她解不开这个迷团,但她悟出,这个游侠是暗示她如何对付欧阳泰亨的。她一面撕碎那纸,一面默诵:“娇也是刀,笑也是刀……”
轿子进了黛林,处处关节都顺利通过。对“单枪匹马”走进黛林的五娘龄凌荷荷,罗汉麻子表现出极浓的兴致。在一阵鼎沸的迎宾仪式后,凌荷荷便和文官果在“黛林仙阁”里会面了。粗俗卑劣的罗汉麻子,暗躲于仙阁后,窥视窃听,以此取乐。一听阁中“姐姐”“妹妹”的叫着搂在一处哭作一团,便惊得满脸麻坑惨白,眉毛乱颤,顿消了取乐之心,支起双耳,警惕地听着阁中的每一句话。仙阁里,姐妹相对饮茶,各述了分别后的遭遇,想到双双陷入黑暗之井,囚于藩笼之中,肝肠痛绞,嘤嘤底泣时,泪水冲淡杯中茶……罗汉麻子听罢,心中骂道:“娘的,老子向来当神敬了她这么多时,在她身上不敢放肆,原来她是个风尘俗女。要不是这个欧阳家的小美人,还破不了这个迷。文官果,我黛林王可痛痛快快尽兴捣你的肉了。我不怕神的报应了。”悄然离去,并不动声色。凌荷荷临行前,请罗汉麻子进仙阁,当着文官果的面说了一番话:“你是黛林的王子,黛林内外都知道你的压寨夫人是下凡的神女,这“神女”是你封给她的。其实,她只是个命苦的民女,她叫文官果,是我结识的妹子,你要把这神女之谜说破,从此欺负她,就大扫了你黛林王的威风盛名。不如将错就错,高高捧着我的妹子,其中利害,不说自知哩!”罗汉麻子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暗中惊道:“这个机灵精明的娘们,一针就扎出我心上的血,好厉害!”只好对凌荷荷道:“你是骗我这个粗人,她明明是神嘛,有了她,黛林才有虎气龙威,从此,我一日再加三柱香,祈祷她的神灵哩。”凌荷荷被他的假话逗笑了。各自心照不宣。又一阵鼎沸,黛林送客,凌荷荷的花轿回了姑州。
罗汉麻子虽未道破压寨夫人的“神女”之迷,自凌荷荷来过黛林,文官果的苦楚却与日俱增。罗汉麻子明里敬神呈威,暗里恣肆蹂躏,把文官果投入更苦更深的冤海。
凌荷荷回到姑州欧阳府,装出满脸喜气,先在房里见白馥岚,正巧欧阳泰亨也在座,还有从柳葫芦湾“地主庄园”赶来的白三,他们正异常神秘地议论着什么。白三向荷荷请了安,神色张惶。她一见白三,心中立即隐隐作痛。到欧阳府后,曾随四个娘子到过一趟生养过她的那方故乡的土地,建在她家宅地上的那座庄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许多乡邻熟悉的面孔,都飞着白眼瞟着她,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着她。她的心缩着,抖着,仿佛听到乡民的唾骂声,她就是有千张口,也说不清辩不明自己内心的痛苦,以及在这荒诞冷酷的社会舞台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乡间民众遭受盘剥之苦所酿成的满腔怒火,都喷射在她的身上,把她少年时代田园牧歌的记忆都烧焦了。她不喜欢白三。遂欧阳泰亨道:“你们这敲骨吸髓的勾当与我无关,我先回紫薇楼吧。”他道:“张嘴吐刀子。不知情由别刺人,我正要说这三弟哩。你好好收租放债就是了,何必把人家说书的一对夫妻抓了起来?何况还有个凌瑶草,她是我们的亲戚!我们的骨架还嫩,腰板还不硬,你给我少惹事生非,天神地神,瞪着眼哩……”白三道:“那古秋烟和肖佩珠编唱词在柳葫芦湾指名道姓作践我,一片喝彩叫好,我忍不了这口气。”凌荷荷瞪大眼睛听着他说下去,“要不,我就说你傻,顶着石头脑袋?你不该硬抓,该拉拢,不该镇压,该收买。到头来鸡飞蛋打,反灭了自己的气焰,你看!”他把一张纸条递给荷荷看。她接过一看,又是乌衫游侠的字迹——“神助古秋烟。”白三声音颤颤着:“前天夜里在书场上抓了他们,牢牢捆了,锁在后院暗室里,半夜里更夫见月光下一道黑影闪过,就晕倒了,等醒来,暗室门上一柄亮刀插了这纸条子,说书人不见踪影……昨晚,古秋烟又在柳葫芦湾摆了书场,仍是指名道姓骂,骂得更凶,说咱,喝农民的血……”他不让白三再说。凌荷荷暗喜,不动声色,将纸条递给他。白馥岚道:“三弟,姐夫把这个庄园托给你,别一条道走到黑,肠子要多拐几个弯,遇事要拿个心计,这点,你姐夫可比你强百倍哩,世上有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古训,你也多思量思量,驴拉磨还要给扔把草吃哩。”欧阳泰亨得意,说道:“三弟先回去,这事还须你荷荷姐出山,她不是给‘秋烟小说’写过序嘛,古秋烟能不给她点面子!”荷荷当场扔过一句话:“亏你算盘珠子拨得响亮,这大的世面,怎么就认准我是写序的人,天底下难道就[图编1] 一个凌荷荷?”她凌荷荷一身污秽,怎么有脸去见古秋烟夫妇和自己的亲妹子,虽然因思念古秋烟他们,常常落泪,还是毅然堵了欧阳家的嘴,咽得身边三个人翻着白眼。
 
 
 
 
 
 
 
 
第十九情结
 
 
        大佛头上捉人从情妇手中夺银让同胞兄
在弟摄走了魂。家花野花结拜姊妹五朵六朵合
成灯市风流景。厄运临头七颠八倒说红楼。
 
   轮到达舒阀作东请客,十兄弟会茶吃酒,然后在姑州城东报恩寺玩。在大佛头顶上放桌抹牌,带了一个唱歌的女子助兴,引得秃头和尚都到佛顶上来看胭脂。后来,华孜朴酒性未尽,又暗中邀了欧阳泰亨、达舒阀等四五个人到妓院匡彩云家去吃。正吃在兴头上,酒杯碰得一片响,突然有几个县衙里做公的闯进来,不由分说就把华孜朴捆拿去了。众兄弟立刻被惊散。欧阳泰亨忧色里加一丝喜悦,回到自己家中,便把详情向大娘子讲了。白馥岚道:“华孜朴和你兄弟一场,你还不到县衙孙大人那里探听一下根由,平白的怎么就把人捆去了?说不定上官马兰还要托你去的。”他只是点头。原来华太监死后,为了家财,华大、华三、华四三个兄弟在皇都联名递了一张状子,告华孜朴独吞家产。皇都批文下来,责令姑州县拿人。
欧阳泰亨正在大娘屋里犹豫,桃子走过来道:“隔壁华二娘让天喜儿来叫爹过去说话,越快越好!”他料到准是为华孜朴的事,起身便走,白馥岚说道:“屁股可别又长了钉子,钉在那里动不了窝。该帮人家时帮一把,该拉人家时拉一把。”答道:“我只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欧阳泰亨来到华孜朴家,见上官马兰罗衫不整满面愁绪,“扑通”跪到他的眼前,哀告道:“大官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家那汉子不听人言,不理家事,眼下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欲求人情救他,我一个女人家到哪里寻人?恨不得把他拖到皇都乱板打个稀巴烂,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大名。无奈何,请大官人去求个人情吧。”他把上官马兰扶起来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既是嫂子吩咐,华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听说皇都的杨府尹是太师的门生,太师与我亲家郎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两个人齐对杨府尹说,能有个不依的?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提督郎辛是我的女婿,倒是太师那里需要用些礼物便通便通。”上官马兰便回转房里开箱取出三千两银子,交与他在寻人情上使用,说道:“我还有四个描金大箱子,装着蟒衣玉带、帽顶绦环等值钱珍宝古玩之物,这是老公公在时,私下交与我的。也请大官人替我收去,用时我再取,我也想个防身之计,趁此留个后路,万一有什么不测,大官人就是我的靠山。不能放在这个家里任汉子折腾光了。”于是,他叫了家中的小厮来,把上官马兰拿出来疏通官府的金银抬到家中正堂上,交与大娘看。那四个描金大箱子,则待到深夜时,从墙头上由荷荷、腊梅、闲儿接到花园里来,至天明以后再由小厮抬到正堂。
欧阳泰亨收下上官马兰许多细软金银宝物,邻舍街坊均不知道。连夜打点了驮装,给提督郎辛写了书信,仍派远望儿、郑大福到皇都去。顺便又派人星夜速与华孜朴捎书信:“人情都到了,等官府审问时,你只说家财已花费光了,只有房产摆在狮子西街。”
    皇都杨府尹有太师、郎提督暗里授意,这个被称颂为清天明镜廉洁无私的官也只能从命。从监中提出华孜朴来,没打一板动一指头,只批了一道公文,请姑州县孙敬之将华孜朴住宅田庄估价变卖,分给华大等三兄弟。这样,华孜朴便被匆匆押回姑州来。
消息传到欧阳泰亨耳中,他来到华家把这消息赶着报给上官马兰听,她道:“官人,你要听我一句话,我劝你拿些银子出来买了这所宅子,反正我不久也是你的人了。”他爬墙与她偷情,做梦也想成夫妻,只怕买了宅子引起华孜朴怀疑,迟迟不答应。华孜朴很快被放回家中,知县孙敬之主持公道,将华家田庄估价卖掉,只华孜朴住的小宅因与欧阳府为邻,没人敢买。县衙急于回文皇都的杨府尹,一日三番催华孜朴卖房,上官马兰急了,暗使宫妈妈找到欧阳泰亨,让他用她寄放的银两快快买下。这样,欧阳府花了上官马兰的五百两银子买下隔壁华宅。
    华孜朴吃了这一场官司,丢了房舍田庄,心中焦躁,问上官马兰:“欧阳府那边还剩多少银两,咱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她骂道:“死混沌,眠花卧柳,你不理家事,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没把你的身子剁成三段分了算便宜了你。我黑白为你担惊受怕,托人寻人情,整个姑州谁能管你?亏了欧阳泰亨看日前与你相交深情,冒着大冷天使家人往皇都跑门子,找后台,替你把事干得停停当当,干干净净。你今日一扳子没挨,两脚又踏住了平川地,得了命又来思财。你这么糊涂,这条命是风吹来的?是白花花三千两银子换来的。太师郎提督是几百两银子能装满的小肚肠?你回家来就给我算后账,狼心狗肺的东西,要知道这样,活该死在大牢里!”骂得华孜朴无言,只能仰天长叹。
    欧阳泰亨让桃子、李子来华家送上一份礼为华孜朴压惊。华孜朴也备了一席酒,叫了两个歌妓,请过欧阳泰亨回谢。华孜朴席间一再追问那三千两银子的剩余,欧阳泰亨推说都用光了,赖着不给。华孜朴心中憋了一口恶气,因此染了病,在病中多次找欧阳府追问,欧阳泰亨躲在妓院里不见。华孜朴气得发昏,无奈只得拼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上一处房子同上官马兰住下。接着华孜朴得了一场伤寒,苦于无钱求医,忍痛挨着,不久就死了。埋葬华孜朴那天,欧阳泰亨叫白馥岚办了一桌席祭奠。上官马兰在家里立了灵位供在房中,虽是守灵,心里只思念着欧阳泰亨。
    正月初九是凌荷荷的生日。上官马兰闻听之后,还未曾给华孜朴过五七,就买礼坐轿,穿着白绫袄蓝织面锦裙,由宫妈妈和天喜儿陪着,来为荷荷贺寿。先是笑微微见了白馥岚,白大娘又请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来见。最后见过凌荷荷。凌荷荷恨不得把满天彩云儿全系一身,红莹莹俏脸,粉香朴朴醉人,眉儿描得黑,唇儿点得红,高高的云髻上戴着大瓣红绢花,耳坠摇曳着翡翠光。大红石榴袄,玫瑰云霞裙,从胸到脚万点金丝,绣出欲飞的凰。只这一身颜色,就暗淡了全家的女流。她对上官马兰那甜柔柔的目光,既不蔑视也不敬慕,不冷不热,心中却倒吸冷气,暗道:“这马兰魅力在内,不能轻瞧!”遂与她叙过礼。上官马兰送上寿礼,要请欧阳泰亨出来拜见,大娘道:“他到玉皇庙去了。咱们坐下吃茶吧。”吃了茶又吃酒,一起里欢笑。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六个女人,两台戏合着唱。家长里短,谈天说地。白馥岚望了望凌荷荷的秀发,对上官马兰笑道:“看她五娘那对宫里的美簪儿,莫非就只配插在她的头上?”上官马兰脸一红,立即编词笑微微答道:“我早就给众姐姐备下四对一样的簪儿,只是来前忙碌,忘了嘱咐宫妈妈带上。”遂向宫妈妈挤眼道:“宫妈妈快回去取来吧。”大娘急拦道:“我这是与你逗笑哩,那里缺了你这对簪儿,你这心苞说开就开,倒当真了!”马兰道:“哪里话,你逗笑,我却是实心的,要不你们怪我偏了她五娘哩。”说笑间宫妈妈去了。凌荷荷只这一对簪儿就在五个娘中占了一阵上风,想起骆二姐在这屋里踩她的头发,便愈是想借此把那个恨解个够。肚里有酒话就多,不觉欢乐到黄昏。欧阳泰亨骑马回到家中,听见大娘房里说笑热闹,就闯了进来。上官马兰慌得忙忙起身叙礼。这时,宫妈妈取簪子回来,马兰把四对宫簪儿分别送给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送了簪儿,马兰要起身告辞,欧阳泰亨和五位妻妾苦苦挽留过夜。她难却盛情,答应住下,令自家的轿子先回去,要宫妈妈明日再来接。当晚又在紫薇楼里设下酒席,欧阳伴着荷荷和马兰吃酒,身后有腊梅、闲儿侍候。他望着面前的白绫袄和大红石榴袄,两个仙人儿,一个微微笑,一个眉飞神扬,心里就一阵阵醉。荷荷戏欧阳道:“老娘过生日,不思你一个香头叩,可要图你一句吉利话。”他道:“话是有的,也吉也利,就八个字:“生日生日,生儿生儿。”上官马兰闻言笑微微,羞答答把头垂下,只端着杯儿不语。凌荷荷灿灿笑道:“你这阎罗鬼,哪里是祝我生,暗中在祈祷马兰为你生儿哩!”欧阳道:“小油嘴满是针刺,把真话也当假话听。”荷荷道:“生日也好,生儿也罢,我就趁吉日子与马兰拜个干姐妹吧。”他道:“干脆,来个桃园三结义吧,我算一个。”荷荷推他一把道:“你个前尾巴猴子别瞎掺合,我与雅瓶马兰结个‘荷兰姐妹’。”当下荷荷为姐,马兰为妹,叩头拜了天,举酒发誓,一生不负荷兰之情。这场姐妹酒吃得痛快淋漓,只吃得上官马兰双眉低垂脸绽桃红。欧阳泰亨被凌荷荷赶到俞霁虹房里去歇,自和上官马兰相贴云鬓同帐入梦。
第二天、欧阳未及同马兰道别,就匆忙赶到县衙为孙大人送行去了。吃过早饭,凌荷荷和俞霁虹伴上官马兰游览花园,见她的原宅与欧阳府的隔墙已全部打开,房屋已整修一新,荷荷道:“他爹要包个大肉馅的包子哩!你这旧宅,只供闲杂人住了。看眼前这一片旧舍、亭阁全要拆的,重造出一个大院来。要不,他黄金堆着做什么!他要造出一个梦境来,胡诌惯了的,说是多年前在皇都做的梦,前后三套院,五馆六楼合称一府。哼,我倒要看他的白日梦哩!”马兰闻听微笑道:“俗话说‘财大气粗’,大官人想必是有钱,世上人有几个能把梦境变做现实的,奇人才有奇胆哩。”荷荷瞟了她一眼说道:“你是看惯了皇宅宫院金垛墙,我是草地上长出的花,只知道露水珠儿是宝。大兴土木翻修这大府,快赶上秦始皇修长城了,金砖也好,银瓦也好,还不是用血汗粘起来?” 马兰瓶道:“他修个痛快,你不会玩个痛快?”荷荷吐了一口唾沫道:“我是要玩个天翻地覆哩!”马兰觉得荷荷的话里有针,也就默默不作声了。
    三个人边走边说,丫头爽儿追上来,说大娘请华二娘到后院房里去吃茶。白馥岚早备下香茶等着。上官马兰来到大娘房中吃了一杯茶,白馥岚说道:“华娘子的新宅门前是狮子街热闹的灯市,到正月十五,俺姐妹看灯去,还要到华娘子府上拜望拜望哩,只是别推不开你华家的大门。”凌荷荷火蓬蓬插道:“你还不知道哩,她就是正月十五的生日,咱姐妹去祝寿,哪一个能少得了?”姐妹们婆婆妈妈又吃了一天酒,日头西斜,马兰才与荷荷依依相别,坐轿回家。
上官马兰新买的宅院在狮子西街的灯市上。四间门面,到底三层,临街是小楼,厢房三间连着卧房、厨房,后面仅靠乔皇亲花园。眼看十五日临近,她使宫妈妈拿着五个柬帖请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红、凌荷荷。另有一个柬帖暗暗送给欧阳泰亨,邀他晚宴赴席。到了她的寿日,备了寿礼,薛月蝉因尤三郎、红蕉的小女儿恰恰也是正月十五的生日,红蕉备了茶点请月蝉,月蝉也做了一对红红的小寿桃为她爱如亲女的秋儿过生日。故向大娘表示愿意留下看家。白馥岚同骆如荪、俞霁红、凌荷荷坐四顶轿子出门,招摇过市来到华娘子家。马兰叫了两个唱曲的助兴吃酒,酒过五巡便请大娘众姐妹登楼观灯。楼台前挂着湘帘悬着彩灯。当街一列数十座灯架满挂纸灯,街上人烟集凑,车马轰鸣。微风拂着那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使灯市流红荡绿。茫茫姑州夜,如同白昼一般。白馥岚看了一会儿,见楼下人乱,就和骆如荪各归席上吃酒。惟凌荷荷、俞霁红兴致未尽,搭扶着楼窗撩开白绫榴花袖,探出半截身子,闪出那指上金戒指,笑眯眯地磕着瓜子儿,把瓜子皮吐下来,纷纷扬扬洒在人身上,指指划划夸灯。看灯的人转而看起她们来,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俞霁虹和凌荷荷不安,遂退下坐到酒席上吃酒。抒情小曲伴佳酿,吃了几巡,白馥岚起身说道:“我和她二娘先走一步,留下四娘五娘再多坐一会儿,今日他爹有事,独独一个三娘在家里,丫头们多,不放心。”马兰只好送白馥岚、骆如荪到门首叙礼而别,复上楼陪霁虹、荷荷吃酒,直到满月东升,才映着灯笼回了欧阳府。
欧阳泰亨照密约来到上官马兰家时,已是大门紧关,知自己的妻妾已经归尽,于是放着胆子令桃子敲门,宫妈妈开门把他们接进去。马兰堂中燃着白烛,柔柔光里,一个人正穿着素服,笑微微地依着帘儿磕瓜子。欧阳到来,即唤交儿茶儿两个丫头重筛美酒,复燃堂中红花灯,放下暖帘吃酒叙话。吃到春情荡漾时,他令桃子牵火焰驹回家,明日再来接。宫妈妈和交儿、茶儿都回避了,马兰和欧阳在紫锦帐中厮挨。她贴着他的脸儿说道:“官人给我做个主,别嫌我丑陋,我情愿给你铺床叠被。能与家中娘子做个姐妹,任你把我做最小的一房也罢,只是快把我娶了吧。”说着,把香泪纷纷洒在他的怀中。他道:“我知你情意深,一心恋我。待你服孝期满,我那边新房舍盖了才好娶。”她问:“你那边的房子何时收拾?”他道:“二月间破土动工,你原住的那小宅通身子打开,扩了花园,盖个碧霞楼给你居住。”她道:“我的床后茶叶箱内,还藏着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哩,你明日都搬出去替我卖了银子,供你盖房子使。我的魂儿都扑在你身上了。”欧阳泰亨既得美女又得财,何而不乐!事后,他把马兰床后茶叶箱内的东西,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只给她留下一百八十两,剩余的全揽在手里。二月初八动工,欧阳府把一千两银子委付远望儿督管泥瓦匠人,先拆毁华家旧房,打开墙垣,扩地筑高墙。
上官马兰请了报恩寺十二个僧人为丈夫在家念经烧灵。事后,换了艳服,备下齐整酒肴,还亲自洗手剔甲做了葱花羊肉扁食,请欧阳泰亨来吃酒饭,商定过礼娶亲的日子。自此,华孜朴的家,经了一场变故,不复存在了。
欧阳泰亨乘坐火焰驹,由贴身小厮桃子跟随,来到上官马兰家。嘱咐道:“日头西斜时,再来接我。”桃子连连答道:“爹只管放心,大娘问,我就说爹到城外张团练家打听小大姐的事去了。”欧阳笑道:“好个精猴崽子,就依你这么说。”桃子牵马走了,回头一看爹进了兰姨家的门,便一跃骑到马上,跑成了一道火,吓得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
欧阳泰亨手持川扇儿摇摆进来,见一桌酒饭已备在屋里,先是醉了几分。丫头们待他坐稳了,便悄悄离去。屋里只剩一对痴情人,马兰温柔,心是个蜜罐子,说话没刀没刺,不会反唇相讥,训斥落难的华孜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欧阳就喜欢她比馥岚还温柔,和那荷荷自是不同。她担不得花言巧语,要不然金钱和女人怎么会都贴给了他欧阳!马兰再无亲人,华孜朴一死,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心里火烧火燎的急着嫁给欧阳,以满足平生的心愿。女子没主事的郎君,有金山银海做何用?她备了酒菜,想掏一掏欧阳究竟如何安排。见他坐定了,含泪柔声柔气偎在他怀里,问道:“好狠心的,这几日你舍了我,敢情把我忘了。家产金银都归了你,还扔着我这寡妇做什么。”说罢,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唇上,又夹了一箸子菜放在他嘴里。他将酒菜咽下,亲一口她的红腮说:“我的马兰花,就你一个是化在我心里的,哪一场梦里没有你!我不再娶人,就你为小,自古以来小妾娇,自古男儿宠小妾。”马兰道:“还不快把我娶过去?”欧阳道:“我比你还急哩!只是我给你修的碧霞楼,还没竣工。”她心中一亮,听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欢叫着,便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他忙搂起她的脖儿,两人畅饮交杯酒。一会儿,便喝得醉意朦胧。她话多起来,问道:“碧霞楼会是什么样子?”他道:“你猜一猜?若是猜对了,不出十日,我便把你娶过去。”她问道:“若是猜不对哩?”他道:“那就罚你给我生个太子!”她用指头点一下他的额,柔柔笑道:“你这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我即是猜对了,你也会不认哩!”他醉眼乜斜道:“小刁妇,没过门就知道我是善变的猴子了,只是这一次决不相骗。”她道:“碧霞楼,定是玉石栏杆红岩阶,一面荷花三面柳,牡丹雕梁,金龙盘柱,青专琉璃瓦,朝阳花棱床,楼里定是紫檀桌椅,金丝楠木藤床,鸳鸯枕一对,凤凰被两床……”这上官马兰口中之言,本是早托那家中的宫妈妈,从欧阳府里打听来的,说得千真万确。他闻听呵呵笑着,亲得马兰朱唇“叭叭”响。然后,把头摇得如货郎鼓,嘻嘻笑道:“没猜对,没猜对!”她明知他要耍赖了,就一头栽倒床上撒娇。他乘势连灌了她几杯酒,她虽是神志清醒,却也无招架之力了。醉着不动,只用那双轻柔柔放光的眼看着,柔声细语道:“七十二变的猴精,马兰斗不过你。”
    五月二十日,正是驻姑州守备袁枚的生日,欧阳泰亨骑着火焰驹由小厮桃子跟着来拜寿。和孟提刑、翁团练、冷千户等官人挤在一起饮酒。桃子回到家,待到夜幕降临,又骑马来接。走到西街口上,恰巧碰到华娘子家的宫妈妈,宫妈妈道:“你华二娘让我来请爹去家里看银匠做的头面,还有话等他说。”桃子让宫妈妈回去,打马到守备府来报,欧阳泰亨立即辞行,袁守备哪里肯放,栏住门端着银杯劝酒,他接杯道:“蒙袁大人盛情,就饮此杯,我还有事要做,实在不便在此尽情说话,袁大人见谅。”一饮而尽,跃到火焰驹上。
来到华家,吩咐桃子拨马回转,次日来接,自与马兰兴致勃勃欣赏黄灿灿火焰般好头面,当下商定二十四日行礼,下月初四准来迎娶。马兰高兴得一迭声叫亲哥哥,搂着他的脖儿不放。焚燃兰麝熏香,纱账之中一片桃色朦胧雾,他在云歇雨停后,贴着马兰想心事:他早想娶她,荷荷暗中支持,只是大娘顾虑较多,怕华家兄弟从中挑事端惹不宁。他一片炽情烈火心,被大娘浇成一片白烟,心中怏怏不乐,着实气恼,又不敢在大娘身上动手撒野,就故意恋着凌荷荷、黑腊梅、俞霁虹,存心不到白馥岚屋里去。这次不管大娘同意不同意,他是决意要娶了!天近黄昏,忽听门外几声马嘶,接着大门被打得彭彭乱响。宫妈妈开了门,见桃子面色煞白,额上挂着一大堆汗珠子,像阵龙卷风刮了进来。欧阳泰亨在纱帐里喝道:“该死的,天都这般晚了,又来做什么,到明日来接吧!”桃子在帘外急巴巴抹着汗水道:“姐姐和姐夫从皇都搬迁回来了,带来了很多行李。看样子不是探亲走娘家的。大娘叫我快来请爹回去,有急事大事商量哩!”他闻听思忖道:“我家女儿已和郎提督完婚,女婿来得这等急促潦倒,肯定是翻江倒海了……”遂穿衣起身,乘火焰驹回家。
走进后堂,灯烛通明,见行李、箱柜、床帐摆了一地,不觉吃了一惊。惊魄未定,女儿女婿先哭拜在地,欧阳泰亨一看,哪里是郎辛提督,原来是女儿的前夫靳家驹。靳家驹泣道:“郎老爷被朝中科道官参倒了,圣旨下来,已拿去送进南牢问罪,传说门下亲族和佣人都得充军。我父见杏仙独自在提督府哭泣,念我们夫妻一场,就让我陪她一块回姑州家中避难。带了我家贵重行李,暂来爹家中寄放躲避一时。说待事宁再回皇都,又恐县中有什么声音,令孩儿带了五百两银子与爹打点周旋,以保平安。”说罢递上靳骥亲手所撰的一封信。
欧阳泰亨将书信看罢,吓得魂魄四散,两耳如雷狂鸣,双手乱抖。往日逞凶的靠山,今日成为陷井,怎能不急!忙令家人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远望儿和郑大福叫到卧室,双膝跪在家人面前道:“此去紧关我生死存亡,拜托你们去走皇都的门子,事成了我另重谢。”远望儿、郑大福急忙扶起家主。他不放心,又各赠给他们二十两银子,催他们星夜赶往皇都去打听消息。此时也顾不得靳家驹是不是他的女婿,念他救小杏仙脱离虎口,就糊里糊涂又把他们俩推入一室。
    心事重重的欧阳泰亨,一夜没合上眼。第二天,即令把土木工程全部停下来,各项匠人暂回家中,然后把大生药铺前高竖的郎辛题匾,哗哗啦啦拆下来藏在暗处,再把大门紧紧关闭。全家上下无急事都不准外出,统统锁在院内。欧阳府愁上加忧,闷上加苦,他眼睁睁看着六月四日过去,把娶马兰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白馥岚见他终日愁眉不展,酒饭不思,心也痛,便劝道:“冤有头,债有主哩。他郎辛家那边的事,你焦愁什么?沾边的亲人,就一个女儿,也活脱脱回家来了……”欧阳泰亨嗔斥道:“你个女人家就知道这些!我在姑州拔着节长凭什么?指望什么?还不是皇都!那县衙的孙敬之见我先笑,就凭我年纪比他轻?胡子没他长?我背后大树一倒,这帮王八就给我翻白眼,我就成了地老鼠。女儿女婿搬来住,街坊邻舍还有个不知的,恼恨我的人又多,倘有人拔树寻根,能有我的蜜喝?”几句话噎住了白馥岚,她闷闷怏怏站到一边去了。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都像摔昏了的鼠儿。唯独潘金莲凌荷荷仍活灵活现,不变神态,照样笑,照样说,依样打扮得石榴花儿一样。对皇都变故很冷漠,这无关她的切身利益,她觉得门里门外都是地狱,她不害怕,倒是更加精神了。在一群恹恹鼠儿中,她一团石榴火窜来窜去,对欧阳泰亨道:“平日里你两手毒药到处撒,快活得像个恶煞,今日谁抽了你的筋剔了你的骨?大不了丢下这一院子婆娘,地狱里等着你搂的花骨朵更多哩,你死了比活着还痛快。怕什么?要充军,我跟你去,要挨刀,我替你伸头。单单就把你吓昏了头!”欧阳泰亨什么也没说,只向她的屁股腾腾踹了两脚。除了一个笑着无所畏惧的凌荷荷,一家上下昼夜间骤然巨变,比死了十双爹娘还哀凄。
祸不单行。白馥岚的娘家爹白垩不巧得急症死了。白家兄弟因欧阳家正背着运,不敢大办丧事。白垩死不逢时,白馥岚为不能替爹行厚葬,既悲又悔,只长叹爹的命不好。儿女们哭了数日,便把白垩匆匆安葬了。
 
 
 
 
 
 
 
 
 
 
第二十情结
 
 
梦皇老祖古幽灵调教黄羊怪。大染坊
书场古秋烟火爆姑州。黑蜡梅捧信残荷
晦影泪重浸。屈原投江图下双怪拜月结盟。
   
 
 
姑州南门里有一条梅子小巷,巷北有个奇特的院子,高筑的院墙,外是黄土夯成,内是青砖嵌壁,四围墙顶长着硬梗茅草,比城墙还高出三尺。院门向南开,似鼠洞,黑门铁环,常年紧闭,门楣有朱漆抹金横匾,上写“梦皇斋”。姑州人称谓的这座“土围子”与北城的鲁府遥遥相望。
梦皇斋院落不大,却分了前后两院,由中间一溜前廊后厦的北房隔开,东西厢房北侧,各有廊连接角门,直通后院。后院没有东西厢房,尽植碧绿古松,三间砖瓦小筑落在高台上,有门无窗,十九层砖砌台阶连着黄土地,既不像庙宇,又不像民房,七分古怪、三分丑陋。这里独住着一个人,就是梦皇斋的老祖宗,名叫羊梦皇。羊梦皇练一套养生静功,会一些占卜之术,黑发披肩,黑髯垂胸,脸白如纸,骨瘦如柴,突唇凹腮,相貌丑得吓人,终年穿一件宽松的粗麻黄袍。四壁古书一炉香,昼夜打坐挑灯读经,又不时用黯然的目光注视着迎门墙上悬挂的各朝名皇画像。总是气息奄奄的样子,却又活得长久。他的寿数,姑州人没有一个知底的,活在世上的六旬翁,在他们童年时,就见偶尔到街上行走的羊梦皇也是这般样子。他是一个古老的幽灵。梦皇斋的来历及羊家的宗脉,更是谜中之谜。羊梦皇有多少代子孙,无从计算,眼下唯一的两个嫡派真传的后裔,羊泽南和羊泽北,也过了而立之年。
羊泽南和羊泽北是一母同胞兄弟,父母双双谢世,兄弟便分了家,羊泽南贪财好色,性格内向,另修了一座院落搬出去,开了几个铺面,讨了一妻二妾,日夜里享乐,把梦皇斋甩给弟弟。羊泽北留居梦皇斋,直接孝敬梦皇老祖,受梦皇老祖的调教训导。时间长了,也确有些梦皇老祖的风范,也畜披肩发留垂胸髯,也穿一件长袍;只是他刚过而立之年,白皮嫩肉,长得异常潇洒英俊,言必称古,性格外向,常在经纪人圈里放浪形骸,不恋女色,清高拨俗,自命不凡,因此他有个“黄羊怪”的外号传遍姑州城。羊泽北至今无妻无妾,家中养着不少男佣人,街面上也开了几个小店铺,暗中与欧阳泰亨相争,因他好动的性格,南城北城地跑,东城西城地串,空有竞争意识,却无竞争实力。他与欧阳泰亨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欧阳泰亨也未曾把他放在眼里。
    羊泽北在商界文坛认识很多人,却都是场面上的应酬,还不曾有过一个推心置腹的挚友。论四书五经,大唐传奇,他全贯通精髓,然而皆是先哲的遗产,引不出他的奇趣,最诱惑他的,则是当世当地的《秋烟小说》。这部小说令他爱不释手,位于小说之冠的那篇精美序文,尤使他垂青,真想见识一下奇才之女凌荷荷,却又无处洞察她的踪迹;他更想拜古秋烟,又厌腻去踏俗乡田陌,自然没有机缘相识根植乡间的“书怪”。梦皇老祖不许他读这些判逆圣贤儒道的贱书,羊泽北却不听训戒。正是羊泽北废寝忘食沉迷于《秋烟小说》的那段时间。一日清晨,他照例去后院给梦皇老祖请安早拜,磕了头,燃了香,便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听训。梦皇老祖怀前翻展“易经”,缓缓抬眼,用严峻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传人,又垂下眼帘注视苍黄的书卷。嘴里哼出慑人心魄的山羊哀鸣般的颤音:“泽北呀,这些日,你忘却了圣贤,被一部当世当地人的贱书迷惑了。我的先知先觉没错,只是尚不知此书的贱名。”羊泽北大惊,暗道:“这个古老头子,怕是成精了!我骗不得他?”恭敬答道:“老祖宗,没有的事,我一直按祖宗家训,烂读经书的……”羊梦皇道:“要骗祖宗,孽障!快将那书取了来,在我面前焚化了吧,快去!”羊泽北突地跪在羊梦皇面前道:“老祖宗,孙儿听训,再不违背祖宗的意旨。”说罢,很不情愿地回到前院,将《秋烟小说》抱来焚烧于台阶下。望着火舌青烟,羊梦皇轻撩拂尘道:“贱书不可读,写贱书之人却可交,交则避灾祸。”羊泽北惶惑不解,口中一连串称“尊老祖宗命”
从梦皇斋沿梅子小巷向西走两箭地,就到了姑州城一里方圆的下里巴人小区。相传这里在前朝十八代皇帝亲政时,聚居过许多家染布商人,人们虽仍袭称这块地方为“大染坊”,其实早已无染坊买卖,这里街面狭窄,密密麻麻挤着矮小的店铺门面,东西南北联结成网,排得如同八挂阵。打铁的,锯碗的,掌罗的,钉鞋的,磨刀的,卖油盐酱醋的,卖木杈竹笆的……大凡穷人衣食住行用得着的商品,这里应有尽有。空场上少不了舞枪卖艺的,以掌劈砖的,抽签算命的。角落里也有褴褛女子行娼的……。这里虽然有小偷乞丐,流血斗殴,除了一年一度的端阳庙会,毕竟还是贫民的天堂乐园。
从不在姑州城里开设书场的古秋烟、肖佩珠夫妇,带着瑶草,突然来到了大染坊。欧阳家族出现了靠山危机,消息已风传进他们的耳朵。他们边说新书,控诉白家庄园盘剥农民的罪行,欲要煽动起底层市民的同情、愤怒之火。围观听书的人黑压压一片,把那些卖艺的武士和星相先生都冷落在一旁。年轻的听书人低声交谈道:“古秋烟,肖佩珠的书,说出了咱们心里的话,谁不知白家庄园是欧阳泰亨的小舅子替他管的,白三敲骨,欧阳泰亨吸髓。欧阳府在城里开着几个大店铺,还不是吸咱们的血!他那靠山最好是倒他狗日的,看他护城河边的螃蟹再横行!”有个白发老者道:“这白眉鹤发书怪,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我觉得这书悲到极处了,不是吉兆。弦绷得紧了,易断哩。要是那靠山不倒,这便是灾苗……”年轻的听书人不平道:“你这老汉怎么不说吉利话!亏你长了这把胡子”。老者慨叹而去。
古秋烟在大染坊一设书场,不几日便轰动了全城,目不识丁的市民,男女老少都争相来听书,有文化的贤达学子,大都偷迷过《秋烟小说》,也争相来睹大作家古秋烟的风采。古秋烟在每场书前,都当众宣布,他与夫人来城里说书是义演,一是替白家庄园的穷苦百姓诉说受剥削之苦,让城里人了解乡间僻壤的血泪;二是替白家庄园的农民募捐,资助那些在盘剥下呻吟的受难者。听书人个个欣然而来,洒泪而去。除了大门紧闭的欧阳府,狮子楼侧的县衙,妇人寡居的鲁府,以及梦皇宅深潜的古老幽灵,千家万户都派出了自己的听众,光顾这块穷乐园。大染坊成了鼎沸的闹事。那座立在路口写有“大染坊”匾额的牌楼下,听书人终日川流不息。
欧阳府的后门悄悄地开了,先后走出两个服饰暗淡的女子,正是凌荷荷和黑腊梅。清晨起来,荷荷指使腊梅到上房大娘屋里请安,代她把回紫石街娘家省母的事说了。白馥岚蹙眉凝思再三,点头允道:“我知你姥姥身体不适,早该催你娘去看看,这些日风声紧,你爹是不让一家大小出门的,可也不能断了母女情。腊梅,你陪你娘去一趟,走小街串僻巷,当日去当日归,处处谨慎着点。”凌荷荷和腊梅离开欧阳府,便择路向大染坊走去。凌荷荷略使小计骗过白馥岚,实是去见古秋烟。猴精似的小厮桃子,已偷偷到大染坊听了两场书,回府便将书场盛况悄悄告诉了五娘。得知肖佩珠把白家庄园骂得好凶,她心中着实高兴,也为古秋烟捏着一把汗。她不想再错过见古秋烟夫妇和小妹瑶草的机会了,便捡了丫头闲儿的一身粗衣,脸上还精心抹了一块灰,走到哪里都不惹眼,黑腊梅也学五娘的样子,不搽胭脂不施粉,不戴花翠不点唇,活脱脱一对乡间俗女。
    她们来到大染坊,汇进熙来攘往的人流。天气昏暗,大染坊弥漫着灰色的烟雾黄色的尘霭,耸立的牌楼愈加暗然,如黄昏后天幕下的剪影。小贩的叫卖声,素朴的商匾、布幌、罩蓬……声光色彩都沉在迷蒙的尘雾中。凌荷荷领着黑腊梅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朴实的乡情热泉般流遍她的全身,她大口大口吸着浑浊的空气,仿佛走在柳葫芦湾的荷池旁,自己也是一朵摇曳戏水的莲花。她隐约听到肖佩珠歌唱的声音了,眼睛一亮,催腊梅快走。
    她们挤进书场,好不容易凑到面前。凌荷荷躲到腊梅身后,贪婪地注视久别的亲人;古秋烟的鹤发愈是白净,银丝在耳鬓簌簌地飘着,额上的三条皱纹更深更长了,神色刚毅,目光炯炯注视远天,臂揽三弦琴,拨出蹦脆如珠的音符;肖佩珠摇板击鼓,唱得令人神往。她那一对失明的眼睛,仍然那么深情脉脉,激越的歌声催着泪花莹莹地闪,似在召唤远去的亲人,觅寻失踪的义女,泣诉人间的不平;凌瑶草安详地坐在书案前的巴掌空场里,身前的一块红毡子已放满了听书人捐赠的碎银,她的目光柔柔地扫着听众,用欣慰的笑容答谢他们。她已长得丰满玉立,楚楚动人了。她把自己一奶同胞的姐姐忘了么……泪水把凌荷荷的视线遮住了,她狠狠地用帕子抹了一把,仍痴痴地望着面前的亲人。近在咫尺,她却没脸同他们讲话。她想投进他们的怀抱大哭一场,用泪水洗出自己洁白的心。她暗中摇了摇头:已经晚了,她是落在魔掌中的丑妇,在他们心上已经死去。今日,任酸甜苦辣齐涌心间,她想把亲人们看个够。她看啊看,肖佩珠的演唱竟一句也没听清,后来,她把脸贴在腊梅的背上啜泣起来。这时,肖佩珠说到关节处,突然停板息鼓,书场上又一次募捐开始了。凌荷荷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和信礼交给黑腊梅,悄悄道:“你送过去,我在场外等你。”趁着场上热闹,转身就淹没在人群中。
    黑腊梅将银子放在红毡上,又走上前去,双手捧给古秋烟一封信。古秋烟先是一惊,急急取了信来看,顿时展眉亮眼情不自禁对肖佩珠道:“荷荷,是荷荷传的话,文官果有下落了!”转眼再看那送信人,早无踪影。他双手死死抓着信,焦急地四顾书场,忽见一个黄袍人伸着双臂,黄袖拂尘,大声嚷道:“闪开,闪开,让给我一条路!”不多时,便立在书场中央,先向古秋烟施礼道:“请原谅我的造次。”又向红毡上撒了一把银子,转身过去,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疾风暴雨般泣说起来,摇着黑发,抖着黑髯,那黄袖上拂尘也一扬一落,场上立即鸦雀无声,一片惊奇的眼睛围着他。古秋烟被这突来的奇客弄懵了,刚刚从心中升起来的凌荷荷和文官果的形象猝然消逝。他和肖佩珠、凌瑶草都被这声音震慑了——
    “诸位,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听书人。不隐姓埋名,堂堂正正一碰就出声的三个字:羊泽北。你道我要说什么?盘古开天到如今天下经史我读个遍,还没用记载过一个痛说百姓疾苦与百姓血肉相连的‘书圣’,而今,这书圣就在诸位面前,他就是我们姑州人,我们姑州人的大作家,写《秋烟小说》的古秋烟,我垂慕敬仰他多年,今日才一睹其风采,他编的书厚今薄古,字字泪,声声血,烧火煅刀,劈暗夜斩阴云抨击不平事,舞成一道闪电,耀成一条明路。有冤的,有怒的,讨血债的,雪仇恨的,都拥到这条路上来吧,藏一身忍辱的泪,积满腹愤愤的恨,不如溅出一腔红热的血来,至少会给这阴暗的天地描一朵花。古秋烟说书旨在唱醒姑州,恩泽百姓。若不是这样,诸位何以如此迷醉他的书?我说古秋烟是当代书圣,诸位谁不叹服!”场上立即响起一片震耳的掌声,回报了黄袍人羊泽北的简短泣说。扭转身来见古秋烟夫妇正热泪盈眶,凌瑶草也向自己投过感激的目光,羊泽北颇为得意。古秋烟说书多年,第一次受到如此高的评价,几句话就点明了他们夫妇生与死的主题。他暗中惊喜,继鲁逸人后,他又遇到了新的知音。遂谦恭地合掌施礼道:“过奖,过奖。鄙人不过一介书匠,岂敢冒犯圣名,实在有愧。羊兄如有余兴,请暂留一时,待散场后容我面聆教诲。”羊泽北朗朗笑道:“过谦,过谦。我正要结识你,相见恨晚,怎肯随便走了!何况我尚未听够你的书。”羊泽北在书案后落座。肖佩珠击鼓摇板开书。
    凌瑶草悄悄离开书场,去寻那个送信来的女子,左顾右盼,望穿双眼,在附近找了一阵,心渐渐凉了,悻悻地往回走。突闻一女人放浪的笑声隐隐地杂在市声中,其声极熟,却又令她心悸。她转头一望,见花格罩蓬下坐着两个暗淡女子,迎面的便是那送信人,那浪笑的人背着她坐,看不清面庞。瑶草心喜,直奔过去问那送信人道:“请问这位大姐,你是替我姐姐送信的吧?”黑腊梅道:“你姐?”瑶草道:“噢,我姐叫凌荷荷,我是她亲妹妹凌瑶草。”凌荷荷闻听,收住苦涩的笑转过脸来。瑶草一见姐姐脸色灰黄,衣着黯然,与前相比判若两人,吓得倒退一步,惊得说不出话。凌荷荷痴痴地望着妹妹,流下两行泪,多时不语,忽又抖动双肩,发出凄惨的笑声,一把将瑶草拉过来楼在怀中,语中含泪道:“我不是你原先的姐姐了,我再不是……我,三分是女人,七分是女鬼啊,我笑什么?我笑我欢欢乐乐走进了虎狼窝,又在另一个虎狼窝里欢欢乐乐遇见了文官果,鬼是见不得白日的。我是偷来见你们!怕是我……”瑶草道:“姐姐,快别说了,说什么你也是我一奶同胞的姐姐呀!路又不是你自己挑的,你有什么罪!官果姐姐有什么罪!你终归到了富足的人家,和那终年讨饭吃的,总是天上地下……”凌荷荷一把将妹妹推出怀去,斥道:“活到金银堆里就不苦么!你白跟古叔叔这些年了,你当姐姐我花天酒地活在天堂里是不是?那是鬼描的画,强盗织的网,画中人、网中鱼,想逃?”说罢长叹一口气,又将瑶草拉过来,柔声道:“妹妹,也难怪你,不走我的路你怎么会懂。”她让黑腊梅又买来一份烧饼豆腐脑儿给妹妹吃,一边悄声道:“告诉古叔肖婶,我会把文官果妹妹救出来,请他们放心。”然后又买了十个烧饼,让瑶草带上。大染坊泪聚泪别的事情司空见惯,这三个形影暗淡的女子,淹没在尘埃中无人注目。
     凌瑶草确实觉得姐姐变了。柳葫芦湾的那个年代,遥远地离别了她们。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那影子扩散出一片黑暗,整个大染坊突然像沉在悠长的夜中。她端祥着那十个烧饼,想起那个叫老水车的姐夫,想起令她断肠裂心的那些有关姐姐的闻……。远处里人群涌动起来,书场散了,她急匆匆跑过去。
肖佩珠收了书,古秋烟收拾红毡,不见了凌瑶草,心中正疑,耳边传来甜柔的声音:“古叔叔,我找到荷荷姐了!她说要把官果姐救出来。”古秋烟道:“这个凌荷荷为什么不见我!”瑶草摇摇头。古秋烟也摇起头来,自语道:“凌荷荷,你难道一辈子就不见我了?我理解你呀……”站在一旁的羊泽北闻言说道:“凌荷荷!就是那个为《秋烟小说》作序的?”古秋烟点头。羊泽北道:“她在哪里?”古秋烟道:“天涯沦落,身不由己,如今是欧阳泰亨的小夫人了,这里还有个潘凌瑶草,是她的亲妹子。”羊泽北吃惊地睁大眼睛道:“你抨击欧阳府,不是捅她的心么?”古秋烟道:“其实,也正是为了救她。”羊泽北一时难解其中意,只是替凌荷荷这个女才子暗中惋惜,隐隐滋生着对欧阳泰亨的嫉妒和敌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性摇得心神荡漾,不由得将目光专注在瑶草身上。在他心目中,瑶草的美是溶进了凌荷荷的才气的。豪情立即在他身上沸腾起来,转开话题道:“既然古兄识小弟为知己,如蒙不弃,请携嫂夫人和瑶草姑娘到舍下做客、叙谈。”古秋烟道:“听兄书场慷慨激昂之言甚为心动,知我者莫过羊兄,我是走乡串村的说书匠,对姑州知之甚微,也是相见恨晚矣!欧阳泰亨恶贯城乡,欲唤醒乡村市民之心,你我左右合臂,岂不是一件壮哉之举!”羊泽北道:“兄如此说,这客我是一定要请了。”古秋烟道:“兄如此心诚,我也绝不推辞!”两厢欢笑起来,耳语数言,施礼作别。
恰恰这一日没有晚场书。古秋烟他们一行三人借住在紫石街秦氏的家中。瑶草向娘讲了遇到姐姐的事,秦氏向三人道:“自你们来到这里向我讲了欧阳府的事,我几夜没睡安生。我白长了一双眼。我还到他府上去亲热,和狼和虎一块说笑,脸都丢尽了!怎么见柳葫芦湾的父老乡亲……真是阴差阳错,我的命怎么会这样!我凌家老宅上修了他欧阳府的白家庄园,我凌家的长女又成了他欧阳泰亨的第五房。本是冤家对头,却成了一门近亲。你说让我做人还是做鬼?我做梦都是庄园起火,欧阳府发水,他八抬大轿再难请动我去看一眼欧阳府的一砖一瓦。提起荷妮,我这心里就像个冰疙瘩,想起柳葫芦湾的茅草房,我的心就缩成一团乱麻,我秦大恩难做人呀!幸亏这瑶草由古兄弟领着,她要再走上邪道,我老婆子命便休了……”秦氏抹着泪,再也说不下去。古秋烟和肖佩珠安慰着她,很难找到贴切的话语:“大嫂子,我们一定让瑶草嫁个好人,省你操这份心。”秦氏拭泪笑道:“我就烧高香了。”说话间到了黄昏时分,院外停了一辆红马轿车,是羊泽北派来接古秋烟三人去梦皇斋的。
羊泽北候在梦皇斋的大门口,见轿车到了,手舞足蹈迎上来,扶着古秋烟下车,领客人一行进高墙,入北房,正堂有烛灯高悬,壁上挂满字画,一幅《屈原投江图》最惹眼;风扬长发,臂抱蓝天,水烟苍茫,满纸豪气,壮而不悲。再看堂上摆设,也极简单朴素。这一切,正与古秋烟的审美情趣吻合。家人端上四杯清茶,羊泽北道:“三位贵客请先饮茶。梦皇斋少有人来,这里四季清清静静,难得古兄一家光临,我羊泽北与人重心交、神交,不会摆那奢华的排场,不过几杯淡酒,数盘小菜而已。”古秋烟道:“羊兄之言正合我意,君子之交淡如水嘛!这满堂朴素已见羊家风范了。”古秋烟与羊泽北谈得很投机,静坐在一旁的肖佩珠听得明白。凌瑶草品着清茶,望着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觉得他们的相貌装束有许多相似之处,一白一黑的长发、长髯、浓眉,一黄一紫的长袍、腰带、玉葫芦坠缨,全身皆透露出浪漫豪放的英气。为此,凌瑶草对羊泽北产生了深深的敬慕,很细心地观察他的谈吐举止,内心深处流出一股热泉,渐渐拥向脸颊,这泉散着芬馨在全身急速奔泻,把姑娘静谧的心田冲乱了。她对羊泽北由敬慕而钟情,品一口茶,余味无穷,思绪拉得那么远……
羊泽北的笑声把凌瑶草的思绪牵了回来。只听古秋烟道:“既然我比你寿高一旬,恕我直呼你泽北小弟了,我赚你个秋烟老兄!你看如何?一个‘黄羊怪’,一个‘书怪’,自命‘姑州双怪’岂不惬意!”羊泽北笑道:“这般才是。别看我与兄发髯同短长,实不过刚过而立之年,而立,而立,却没立出什么大业来,空度年华罢了。”凌瑶草闻其言,那倾爱之心愈是跳得狂烈,端茶杯的手也簌簌抖起来。古秋烟无意中扫了瑶草一眼,暗想:她今晚怎么如此俊美!并不揣度瑶草的心事,只顾与泽北对答。肖佩珠若有所思,品了一口茶,试探着问道:“泽北小弟,听说贵府有长寿老人,我们来府上,不拜而归就失礼了。”羊泽北一楞,继而笑道:“大嫂不说我倒忘了,实不相瞒,小弟家中的确有一长寿老祖,并不知祖宗寿数,做为他的后代,单单尽孝道罢了,实是一具老不死的僵尸,非人非鬼的骷髅,丢不开甩不掉,单有半口气,仍要向晚辈发号施令。还是不提他的好;我天天锁他在半阴半阳的后院,这些年所有亲朋挚友老祖一概不见。恕我直言,兄嫂也就免了吧。”偌大世界千奇百怪,人有隐私,家有家私,古秋烟听了并未多虑。肖佩珠却顿感一阵阴寒之气穿过脊背,眼前刷刷闪着剑光,手一抖,差点将那茶杯摔落在地。暗自思量:莫非是我多虑之心产生惊悸,由惊而生成了幻影?遂点头微笑道:“既然如此,就依府上的家规。”她总觉得这个后院里藏着一个谜。
酒菜备齐,古秋烟与羊泽北对酒豪饮,话语滔滔,竟把肖佩珠、凌瑶草冷在桌上。羊泽北道:“秋烟老兄,据我们商界传出的消息,那欧阳泰亨眼下正如失魄的鼠儿躲在洞里,他一关门闭铺,我们小本生意人就该喘口气了。他财大气粗,一直随意涨落物价,高利借贷,把我们的买卖全抢了,把我们的血全吸干了,狮子楼东西南北四条街,多少商贾倒闭了,片瓦不留也还不清他的债,只好沿街乞讨……”古秋烟把酒杯重重一放,愤愤道:“姑州人天下,不是他欧阳一家的,为什么任他巧取豪夺不义之财,杀人不见血,有罪不伏法!我要编几段书,唱给市民听,让人们醒来,抵制欧阳的商品。”羊泽北击掌道:“正该如此。农民闹减租,市民抵制欧阳货,商界闹罢市,一起压向欧阳泰亨,看那七品狗官孙敬之怎么稳坐姑州县衙!”古秋烟搔首道:“泽北小弟,此乃大计也,眼下还造不成一呼百应之势,此主张万万不可恣肆张扬,惹出大祸,非但恩泽不了市民百姓,反倒殃及他们。欧阳泰亨的前程如何,还要从长细细观察,百姓需彻底醒来,你我兄弟方可合璧,干一番为万民谋福的业绩。我古秋烟生为此生,死为此死。不是酒后狂言,是杜鹃啼血之音呀!”数杯酒下肚,两人都流出泪来,激动得离开坐席,携起双手,面对面侃谈。羊泽北道:“秋烟老兄的壮怀顶天立地,实在是做人之楷模。你我二人如能干成这番事业,虽死犹生。”古秋烟道:“泽北小弟,我与你虽是初交,已深感血肉交融肝胆相照,与弟结识实为万幸。”羊泽北望了一眼窗外新上来的明月,对肖佩珠和凌瑶草笑了笑,劝古秋烟道:“弟有千言万语,急待倾尽,天色已晚,速速用了晚餐,先送嫂夫人和凌姑娘回去歇息,你我谈个通宵如何?”古秋烟道:“极愿奉陪。”吃罢饭,羊泽北令家人套车将两位妇人送回紫石街,与留下来的古秋烟促膝谈到次日黎明。接着,又热情洋溢地携手走向大染坊书场。
    当日晚,明日照着寂静的梦皇斋。羊泽北又接古秋烟三人家来做客。肖佩珠心喜丈夫遇到了性情爱好极相投的人,听瑶草向秦氏讲了羊泽北的容貌为人时,流露出很深的爱慕,顿生了一个新奇的念头:那梦皇斋后院的长寿老虽是系在心中的谜团,但总是羊泽北的身外之物,羊泽北与丈夫情同手足,何不将瑶草配他做夫人。心中如此想却不便开口。又是一场酒。古秋烟与羊泽北谈到了《秋烟小说》。泽北道:“说来极是惭愧的,小弟本购得一部,读得烂熟,天地空白字里行间都写了满满的批语,全是感慨赞叹之词,可惜让后院的老头子烧成灰烬……”说着掉下惋惜之泪。古秋烟道:“虽未面谒梦皇老祖,但可想象得出这把年纪的人,难怪是数千年道德文章雕刻而成的‘铁蚕豆’,消化不了我的小说,本是情理中的事,小弟大可不必为此忧伤。……只是写序的才女落进欧阳泰亨的魔窟倒是天大的遗憾。”羊泽北道:“人可沧落,我想,《秋烟小说》的文字是烧不尽的。”古秋烟道:“你我均是血气洋溢之人,我欲与你结拜为义兄弟如何?”羊泽北闻言喜得跳起来:“弟正求之不得,今日结拜兄弟,来日志同道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不背叛,不能同日生,宁可同日死!”古秋烟洒泪道:“这便是你我兄弟的盟誓之词了。这般说,我们就在院中月下完成‘梦皇斋小结义’吧!”肖佩珠、凌瑶草很高兴。于是,家人在院中备好香案,邀明月为天地证人。那袅袅的香烟牵着古秋烟与羊泽北的情谊,合作一缕玉丝紧紧地拧着旋着,一直伸到那轮月上。肖佩珠立在向月叩拜的结义兄弟身旁,仿佛看到月亮笑了。她轻轻地为他们唱出一首古老的民歌,给这小结义的简易形式增添了神秘和肃穆。梦皇斋高耸的围墙黑绰绰地圈起这块月色浸染的天井,在这天井之上的高空中,两颗流星平行地划向西北……四人回到屋里,又同饮了几杯酒,古秋烟道:“相识在一瞬,相知在一生啊!泽北小弟,我久有一愿未曾透露,今有知己,道来无妨。你我在姑州境内组织个‘红梅社’如何?”羊泽北道:“城乡互辅佐,人心帮人心,红梅傲霜红似火,大家壮志凌云,气贯山河,闹它个天翻地覆!好!我响应,我在城里联络,你在乡村联络,集合可靠的朋友,每年五月端阳南门外大庙会上,在宏丽寺聚众议事,好不好?”古秋烟道:“不愧是黄羊怪,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们代表民意,欧阳泰亨和他的靠山是我们的对头,此害不除,‘红梅社’不倒。记住我以说书掩护,你以经商障眼,一切言行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性急。”羊泽北道:“兄之韬略记在心了,这一点,我拿头来担保!”依旧是妇人先行,两位新结义兄弟又谈了个彻夜不眠。
     第三天傍晚,古秋烟带着肖佩珠、凌瑶草兴冲冲赶到梦皇斋来。羊泽北有些惊异,见秋烟老兄眼里布着血丝,闪着喜悦之光,满脸神采飞扬,便道:“我与兄形影难离。想兄两夜未眠,白日又挑着两场书,不忍再邀来舍下把酒论姑州了。小弟我实在是愚,为何不收拾东厢房,请兄嫂搬来住?我已让家人收拾,原想明日请兄嫂来的。”古秋烟并不答他的话,只将一个大锦包儿打开,将一部完整的书放在书案上,说道:“这是我珍藏的一部染有鲁逸人血迹的《秋烟小说》,也是凌瑶草的嫁妆送给你。”凌瑶草的脸立即羞红,荡出蜜意来。羊泽北见其景听其言,惊得退了几步,手掌一推道:“使不得,使不得!瑶草称你为叔父,我与你称兄道弟,你为何出此难题……”古秋烟道:“小弟,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凌瑶草的脸由红变白,滚热的心突地坠落了一般,沉在冰冷的井中颤悸,想象中,仿佛娘那眉开眼笑的脸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肖佩珠紧紧握着凌瑶草的手,却看不见姑娘的眼角上,两颗泪珠莹莹地闪在红烛光里。
 
 
 
 
第二十一情结
 
 
           偷情的龟缩深宅卖医的入赘美寡妇。
跪拜奴仆白银买名一笔勾活了一条命。
新女婿导游新府十女子大赛凤舟。
  
   上官马兰不知家欧阳府平地轰响一声炸雷,只一劲儿巴望来娶她。等了一日又一日,日东日西,白了天黑了地,终不见欧阳泰亨的动静。让宫妈妈到府里两趟,都碰了铁大门,人芽儿也见不到。到了二十四行礼的一天,宫妈妈拿了头面来,恰遇桃子在门外饮马,让他去报,欧阳泰亨只托有事,虽收下头面,并不答应去见上官马兰。她思念情急,又担心他变挂,白白吞下几箱金银宝玩,故夜不能安眠,不几日就病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梦里常与狼狐共枕。宫妈妈请了大街口的太医崔半仙来诊脉问疾,吃了几剂药,睡不惊醒不惶食欲大振,神姿仙态得以恢复。上官马兰感谢治愈之情,备下一席酒肴和三两银子道谢。崔半仙两年前死了婆娘,鳏居一人,便倾心她的神貌和温柔性儿,得邀即来赴席。见一片真心来敬,就收纳了三两银子。酒过三巡,崔半仙放大胆量问道:“娘子这等青春妙龄,生长深闺生活也富足,何事不遂心而患了病?”她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我因丈夫去世独自一身,黑白忧愁思虑怎能不得病!”崔半仙道:“原是娘子官人过世了,可惜这般青春妙龄之际却独自孀居,为何不寻个路儿排优解愁?”她道:“近日已讲妥了亲事,是开生药铺大酒店的欧阳大官人。”崔半仙闻听皱眉冷言相劝道:“苦煞了你,苦煞你这孀居妇人!为何嫁给他?我因是太医出身,常被请在他家看病,深知其人哩。他在县中包揽讼事举放私债谋收红利,家中拐贩人口,有五房老婆一群丫头小厮,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去卖掉。他打老婆坑妇女,天天活埋好人。幸亏娘子早对我说了,要进了他家就是飞蛾扑火。何况近来他皇都亲家那边出了事已累及在家,惶惶不可终日,花园房子盖得半半拉拉,天天闭着大门。皇都下了文书要府县拿人,他的大院店铺多是入抄的数儿。他都大灾大祸大难临头了,你莫非让鬼迷了心,向他血淋淋铡刀里伸头?”
     崔半仙这一席话说得上官马兰成了迷葫芦,眼望老实巴脚的太医,并不以为话是假的。加之近日欧阳泰亨躲闪不出心里早生疑惑,越觉得崔半仙是个善良的人。待送走崔半仙,闭门思量许久,不觉潸然泪下,暗自想道:“我嫁与华孜扑遭破产之灾,全是因家产所致,终日守金银免不得终日担惊受怕。既然欧阳府已燃起火海,我何苦再向那火里跳?那些金银财宝是身外之物,不如嫁个老实人平平安安偷生,虽少了金银多了清苦,倒也心静一世。 ”话虽这么说,可真要从心里割下欧阳泰亨又谈何容易!她一把泪一把泪洒在梦里。崔半仙人虽老实,向女人求爱却胆大如虎。几次托媒人来提,说愿意倒插门招进来。宫妈妈也劝她:“这样极妥。欧阳泰亨吉凶难保,即使这次逢凶化吉,他积怨太多,难保不再逢凶。今番和这崔半仙结为夫妇,咱们在此和睦相处好了。”上官马兰心里一劲儿怨恨欧阳泰亨,担不得宫妈妈劝说,泪眼哀哀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崔半仙惊喜异常,择六月十八日吉晨招亲。她和崔半仙配成鸳鸯,凑了三百两银子与半仙打开门面两间,开了个半仙药店,行医卖药。因欧阳泰亨关了生药铺,狮子街上便只有这半仙药店了,故买卖很红火。又买了一头毛驴,供半仙骑着走街串巷为平民治病。
    远望儿和郑大福两个家人,拼命为家主效力,昼夜兼程到了皇都,几乎把两匹马跑死。在街谈巷议中闻知:圣旨已经下了,秋后处斩兵部尚书王夕,只是郎提督名下亲属人等未等拿完,尚未最后定夺。欧阳泰亨的这两个家人急得屁股冒烟,落花流水般扑到龙德街太师门前,先从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守门官吏,官吏见了银子眼珠儿才翻下来,问道:“你们要见太师老爷还是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上朝未归,大爷在家中,我替你请出童管家来吧。”远望儿借情答道:“我是提督郎爷府中的,有要事禀告。”守门官吏进入府中许久,引出管家童川来。远望儿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道:“小人是郎爷的亲戚,来见老爷讨郎爷的信儿。”童川接了礼物道:“老爷上朝未散,我带你先见大爷吧。”这大爷是太师的儿,与其父同为圣上宠臣,今是祥和殿学士。远望儿递上揭贴,一看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就明白送来的是上等官银作进见礼,便把远望儿唤到近前说道:“郎老爷的事昨日已有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有名犯人待查明问罪。你还是到右相刘爷那里去说。”远望儿跪地磕头道:“看在郎爷的份上。望大爷怜悯扶就扶就吧,小的并不认识刘爷府中的人。”学士大爷遂附信一封派了管家童川陪远望儿和郑大福同去。    天桥以北的大门楼里是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刘彪的府邸。童川望着远望儿、郑大福带了礼物赶到府门,正值刘彪散朝回家。红袍玉带飘荡于厅上。远望儿、郑大福进见跪拜,递上信和礼物,刘彪沉吟一刻说道:“看在你大爷份上,又是你郎爷亲戚,怎么好受这么大的礼。郎爷那里,圣心回动,不问死罪,也发配他雁门关外充军。他手下之人还要问几个死罪。”遂令堂侯官把名单文卷拿出来看。名单上清清楚楚有靳骥和欧阳泰亨的名字。写道:“……亲党靳骥、欧阳泰亨、鲁巴、迟禁果,马黄尚,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依势害人,贪残无比,积恶如山,早该施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使之逍遥……”远望儿、郑大福得悉实情,一面磕头一面齐声惊呼道:“小的就是欧阳泰亨的家人,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我家主性命吧!”说罢磕头点地响,前额渗出血来。刘彪见五百两白银只买一个字,是桩好买卖,即令左右抬书案,取笔将文卷上欧阳泰亨的名字只添了一笔改成“欧阳泰享”,胡乱拉个犯人替死了事。远望儿和郑大福千辛万苦,才用银子买了一条家主的姓名,把欧阳泰亨从地狱门坎救回来。长吁一口气,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回到姑州报喜。
欧阳泰亨大喜,重谢了远望儿、郑大福,让他们叫上老婆孩子痛痛快快喝了一天酒。他仰头长叹一声,并不理会郎辛充军雁门关外,更不忧虑靳骥被列为黑名单,对馥岚道:“若不及早使金钱打点,我命休了。”复笑逐颜开七魂归窍。一家上下像春来复苏的地蚕蠢蠢欲动起来了。于是门户大开,酒香四溢。打手们又出门横行,花园楼房继续动起工来。只是郎辛的题匾再不敢向外挂了。
    欧阳泰亨楼着凌荷荷的脖子道:“小油嘴,你爹又从坟里钻出来了,这些时日我天天在哭,不敢流泪,怕我的五房娘子伤心,这泪都尿出去了。”她冷言道:“我的儿,老娘才是保护你的神哩,给我烧香磕头吧!他道:“狗屁!什么神?银子是神,银子能买命。说真的,杏仙也回来了,本是郎辛的夫人,如今郎辛到雁门关外充军了,那棵树倒了,新树又找了。靳骥已是死名单上的人,我把这靳家驹留下来替我办事,好歹他也做过我几年女婿。”提到雁门关外,她的心一缩,那个磊子的影儿又来撞她的心。心绪不宁地应了一句:“靳家驹似亲非亲的,让娘们怎么处!”他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靳家驹与回到娘家的欧阳杏仙做二茬夫妻,本不情愿。无奈祸追身后,无栖身地,寄人篱下时,也不便叫真儿。他们各有各的苦楚,心与心之间划着一条难逾越的界河。待到皇家参劾风云一过,欧阳度过了危机,靳家驹知父被害,却仍不急于思归皇都。欧阳泰亨怜女儿无法再回皇都,碍于面子,自然要拢住他,何况眼下要大行重建新府的工程,需要个全权督办的人,靳家驹聪明能干,非他莫属。家驹也顺水推舟,毕恭毕敬接受了岳父的重任。将眼下五个娘及杏仙、梨仙两姐妹的住处暂做搬迁,为再现的皇都梦园,征集工匠近千人,竟能调拨的井然有序;过手库银数十万两,也能滴水不漏......。总之,靳家驹在重建欧阳新俯这一巨大工程中,大显了一番才华,颇得“岳父岳母们”的信赖。然而,使靳家驹能死心塌地留在姑州的主要原因,是他钟爱凌荷荷。
    当这位来欧阳府避难的皇都青年第一眼看到凌荷荷时,眼中便簌簌垂下泪来,呆呆地立在那里许久不言。家人还以为是女婿远路奔波得劳苦辛酸,见了亲人便化成一腔委屈;谁能知他是见荷荷而想起了皇都远郊小梁园的辛夷!荷荷是活脱脱一个再造的辛夷,形似神肖,连说话的声音腔调、举手投足的姿态都毫无二致,他拼命地揉着眼睛,狠狠地暗掐自己的皮肉,才知这不是梦境。当夜安顿好与杏仙同居,独立在灯下彻夜未眠,找出那幅《碧桃迎春图》来,如醉如痴地凝视,他甚至怀疑辛夷是否真的死了,难道是冒死逃出小梁园漂泊来到了姑州?于是暗暗下了决心,死也要同荷荷死在一起。
几经接触,他便知荷荷比辛夷多了一层辛辣,女人灵性里柔柔绵绵的春水,荡漾在熊烈的油火之下。有了这样一个钟情之人,靳家驹如同碧荷叶上顶露珠,双眼水灵灵,晚间睡下总是楼着那卷《碧桃迎春图》化出辛夷、荷荷合一的幻影。单相思给他凭添了许多灵气,一座别致的新建筑群——欧阳新府,经他的心血染缀相继丛立而起,楼亭馆舍居然呈现出女性的妩媚灵光来。
端阳庙会刚刚结束,新翻修的欧阳大官府宣告竣工。州县官吏三教九流纷纷来庆贺,贺者大都带黄金白银的重礼而来,只贺礼一项,就顶过了姑州全县农民一年的血汗钱。欧阳泰亨用这项收入的一半,修了一条从姑州到白家庄园的大官道,为白三添置了五十辆大马车。当时看过大官府的人皆赞叹道:“实是姑州一绝,集北国江南的雄奇媚态为一体。相比之下,鲁府太古,梦皇斋太土,县衙太瘦。除去天赐秀色的昙花园自然景观,欧阳府只屈居宏丽寺之下,堪称姑州第三景了。这并非迎奉者的谀词,单就这新府的布局而言,便略知其奢华—
拆迁扩地接围墙,圈起二百亩大宅。南有前门,门左右各开一大店铺,北有后门,东西各有前后便门。由南而北三层落院,前院修了松鹤厅、虎啸堂,堂厅之间有东西厢房,厅堂两翼有东、西两园;中院三面临溪,北有界墙,自东而西修了媛馆、婷馆、娃馆、婧馆、姝馆五座玲珑小筑,馆前有汉白玉桥五座,馆后有曲径迥廊通界墙的五个月亮门,金库、银库也修在馆后;后院北有月湖,南有花圃,圃上有厅阁,白珊瑚假山,湖南岸有三对彩楼,中为紫薇楼、碧霞楼,东为玉液楼、琥珀楼,西为华丹楼、醉月楼。有三座桥与湖心的月亮岛连通。月亮岛东西两侧各有虹桥架通两岸。花圃上也有东西相对青石小桥飞架溪上,大院四角和东西墙下,便是家人住舍和酒坊、地牢、马厩、库房……
安居之后,欧阳泰亨如虎出洞,招摇过市,去谈一桩大生药买卖,借此显示他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出门这日,府里宁静,又是晴朗的好天气,正头娘子白馥岚指派了五顶花轿子,去请白大妗子、白二妗子、白三妗子、郎姑姥姥以及凌姥姥秦氏五门女亲戚来府上,由女婿靳家驹领着观赏新宅。又让管花圃月湖的备下了五只小凤舟,让丫头们赛舟助兴,也算同贺乔迁之喜。凌荷荷听说请娘来,也不想扫大家的兴,再说,这血汗钱筑起的花花宅,也该让娘来寻欢享乐,不吃白不吃,不享白不享。便在紫薇楼里穿戴一新,由腊梅陪着,过了月亮门,沿曲径绕进白馥岚的娃馆。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欧阳杏仙、欧阳梨仙已守在大娘身边坐了,身旁都立着侍女丫头。她们会齐了,鱼贯而走,南行过娃桥,进前院,沿虎啸堂西侧青砖路,走到松鹤厅前接客。
日升三竿,接白大妗子白二妗子的轿子回来了。两位白白胖胖的夫人被引进松鹤厅入座。不一会儿,郎姑姥姥的轿子也进了府,俞霁虹抢先迎上去,向拄着罗汉手杖下轿来的姑妈请安施礼。郎姑姥姥拄着手杖,仰脸呵呵笑着,嘴里无牙,说话漏风,对前来问安的白馥岚道:“这遭来,一下轿我就傻了老眼,一看这景儿,便知是个大富贵人家。当年我说啥来,这门亲事我一万个同意,我是把霁虹侄媳妇送到天堂里来了。”霁虹红着脸,大娘的丫头爽儿道:“姑姥姥,好景还在后边哩,你刚进门,单瞧个松鹤厅、东园西园就眼花缭乱……”白馥岚嗔道:“爽儿,就你多嘴多舌,还不退到后边去!”这时黑腊梅眼一亮:“五娘,姥姥到了!”几步跑上去,扶秦氏下轿来。
秦大恩原是不想来的。自从二女儿瑶草嫁给羊泽北后,受那个“红梅社”的耳濡目染,对欧阳家甚是仇视,有空便出紫石街,到梦皇斋走走。瑶草后来也不跟古秋烟说书了,深居在家中做夫人,清闲幽静,便有了孝敬慈母的时间,母女在一起说说笑笑,倒少了许多忧愁。欧阳家重修新宅,秦氏闻听便气恼,如今府里来轿接她,便在家中犹豫。转念一想,何不去细看它一看,回来说与古秋烟听,请他编书,让姑州的人都知道欧阳泰亨如何作孽,挥霍沾血的银子,倒是好事一桩,古秋烟还进不得欧阳府哩。秦氏怀着这般的心思上了轿。
秦氏被迎进松鹤厅,与郎姑姥姥道了万福,白大妗子,白二妗子和几个娘都来施礼。正在说话间,白三妗子的轿子远从白家庄园抬了来。满厅人都拥出去迎,独有秦氏和凌荷荷留下不动。秦氏趁厅里空静,举目来看,画梁上垂挂八角坠缨大吊灯,迎门壁上嵌着彩陶浮雕《松鹤迎日图》,东西两壁挂着名家字画,正面向阳处,窗台一溜刻着百鸟浮雕,一壁到顶的花棱明窗。地面是红玛瑙石铺成,一色紫檀香木桌椅案几,心中暗暗叨念:“作孽,作孽哟!”白三妗子被簇拥进厅来,秦氏扭转脸去不理不睬,她藏着那吞地霸宅的暗火,一想起她的柳葫芦湾便绞心痛。凌荷荷立即演戏一般活灵活现起来,又说又笑,替娘掩饰。客人都会齐了,一齐喝了一道香茶。白馥岚令丫头爽儿把女婿靳家驹请来。靳家驹进了厅,给长辈施了礼,一见荷荷在场,便愉悦神荡,脸上腾腾放着红光。白馥岚道:“今日里我请进郎姑姥姥、凌姥姥和三个妗子,看看咱们的新宅子,几个娘和各房的丫头都陪着。这个大院子你最熟,好多门匾上的字是你题写的。一路里看,一路里给我们妇人家说道说道。”靳家驹看了一眼荷荷,欣喜道:“大娘如此器重孩儿,家驹就献丑了。这二百亩田的宅院,除了套在布局内的部分老亭台留下来,大都是推倒重建的。府弟园林结合,把爹在皇都做的一场梦再现于姑州了。”说罢,便引众妇人出了厅。靳家驹精心靠在荷荷身侧,闻听她身上的温馨,指着南边迎壁墙:“这是一道兽头突脊青砖大影壁,这砖都按万里长城的砖烧制,尺寸颜色都一样。壁上的九龙戏珠和正面壁上的大“福”字,也尽是青砖雕成。影壁所对的前门,正比姑州县衙的大门高一寸宽一寸,庄严威风,孩儿就不多说了。”家驹回转身来,对荷荷笑了笑,指着中央大厅道:“从前门到后门有一条中轴线,依次穿起松鹤厅、虎啸堂、汉白玉娃桥、娲馆、大月亮门、紫薇碧霞二楼、金桥、月亮台。先看这松鹤厅,白石台阶,斗拱飞檐,十大红膝廊柱,是接待贵客的。松鹤厅后面,便是虎啸堂,这是爹议事的地方,一厅一堂间挟起小院,东西厢房相对,两侧有小门出入,厅堂相通,这便是欧阳府的龙头所在了。”这时,郎姑姥姥高兴地挥着手杖,差一点敲着丫头爽儿的头,发话道:“我眼花耳背,却看得清,听得明白,这‘送客灵’是满有些灵气神儿的,你们瞧着红柱子,我老婆子楼不过来哩。”众妇人丫头齐声轰笑起来,唯独秦氏不动声色。凌荷荷喜欢女婿灵利的口齿,洋溢的激情,却狠狠的盯了他一眼道:“好乖的儿,莫非你要我们这群妇人跟你磨蹭到天黑不成?还是长话短说,快说快走的好!”家驹满脸堆笑道:“听五娘的,听五娘的。”遂领众人看了松鹤厅两边的“松门”、“鹤门”两座牌楼,以及东园、西园的门面,然后进松鹤厅正堂,出东侧门,横穿南北青砖甬道,进了东园西门。看了东园,又经虎啸堂到西园。东、西两园的建筑都稍低于中轴线上的一厅一堂,小房舍,精巧别致,东园是打手保镖的习武之地,西园是才子佳人的留宿之所。妇人们从西园正门出来,有白馥岚在场,丫头们都不敢吱声,悄悄地尾随身后边。重进松鹤厅,待客人吃了一杯茶,才进松门。北行至碧溪上的五座汉白玉桥前,桥身上反射着阳光,碧溪里投着桥影。一座大桥居中,四座小桥分列两旁。家驹道:“这条碧溪从月湖流出,把五馆六楼和花圃圈起来,再流回月湖。水是从护城河修暗沟引进来的。”妇人们一齐拥到中央的娃桥,秦氏手扶汉白玉栏杆,望那溪中,见清澈的水中欢游着红尾金鱼,又见溪底和两岸都是青砖砌成,便闭上眼不忍再睹。郎姑姥姥伏在栏杆上,嘴巴笑出个黑洞,堆着满脸皱纹,指着水面上嬉戏的红鱼:“你瞧这满溪的花瓣儿,漂着的、沉着的,比外边的大多了,富贵人家,花也重,又没命地开!就连这桥,也是银子做的哩!”老妇人又把人们逗乐了。秦氏站在桥头,不去看那溪,转身向北用眼扫视那一溜排开的五馆,兰顶粉壁,红砖砌花围墙,墙内摇着翠竹。五彩鹅卵石铺出小径,伸到汉白玉桥头,丹顶鹤在草坪上欢叫……于是对身边的荷荷悄声道:“做梦都做不出来的小天堂竟在这里。你是上了天堂的人了,娘不配来这地方。”荷荷心中荡出一缕哀酸,附身对秦氏道:“娘啊,我是把玩这小天堂的,是变化的孙猴子,大闹这天堂的,不信,你走着瞧。”靳家驹想讨荷荷的喜欢,抚了秦氏道:“姥姥,这桥是通大娘新居娃馆的,便称娃桥了,两侧还有二娘婷馆的婷桥,三娘婧馆的婧桥,四娘姝馆的姝桥,那最东边的是媛馆的媛桥,媛馆是孩儿和欧阳杏仙住的。独独五娘住在水色天光的月湖边上,你瞧那正北方的楼,五娘住在云彩上的紫薇楼里。”凌荷荷道:“鬼东西,你别油嘴拌蜜的,不说我被冷冷地抛在了大后边,倒把我说成了欧阳家的仙女。你那两颗算盘珠子眼,瞒不了我。还是去帖近着大娘好,人家才是你的真岳母哩。”几句话把家驹羞红了脸。凌荷荷望着女婿尴尬的样儿,朗朗地笑出一片水音来,把一群妇人丫头笑傻了眼。她拭泪收住笑,故意向白馥岚道:“大姐姐你听见了没有?我娘说了,一见这一半的景致,身子便象落在天堂里了。这般说,我们这群妇人就是王母娘娘七仙女子,郎姑姥姥,你可是玉皇大帝的第一夫人哩。听说那天堂的仙水白玉桥,都是天下穷人的汗珠子聚的,捏的。王母的红耳坠子也是天下穷人的血珠子晒出来的。大姐姐,白三妗子你们可曾听说过?”郎姑姥姥只顾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笑得合不笼;白三妗子怔怔着眼,摇摇头。白馥岚听着话里有刺,对妇人们道:“她五娘善编新词儿,是专逗你们乐。”靳家驹暗中叹服五娘的尖利辛辣,觉察到五娘似乎是漂忽在欧阳府的幽灵,透着怨哀之气,剑戟之光。凌荷荷一席话,,倒把自己变成了这群妇人中的主角儿,她拉着靳家驹说东道西,领着人们前行,闹得白馥岚突然失了大娘子的威风。秦氏心中赞美女儿道:“就是要这般拔尖的好。来这府里做鬼,也要做鬼杰哩。踩她们的肩膀,跺她们的天堂……”于是精神头也来了,她打算以后还要在来这里走走,在这群贵妇人面前指手划脚,把她们玩个痛快!
     一溜五馆看了个仔细,又转回大娘白馥岚的娃馆小憩。爽儿蒙儿先赶回来,冲好上等鲁北乐陵枣茶。一群妇人在丹顶鹤的引颈啼鸣中,翠竹上的黄雀啁啾中,走进剪尾燕、纱翅蜻蜓欢飞的小天井,在堂屋里坐了。不用白馥岚吩咐,爽儿托了放着锦帕的描金漆盘,请众妇人们擦拭脸额上的香汗,接着,蒙儿银盘银杯端上茶来。凌荷荷端茶放在嘴边,眼的余光瞄见靳家驹一双深潭般波光莹莹的眼,正坐在一旁盯着她,心中只笑。于是扭转脸去看大娘设置的佛案,见一尊金身菩萨,垂眼合掌,正沐着袅袅的香烟,突然想起昙花园小神庙里的佛,想起那个英俊少年磊子。她的心猝然一缩,散出隐隐的伤痛来,那杯茶,她几口便喝下去,想冲淡那股幽思,那场梦……然而,这个靳家驹的脸上,却不断浮出他心上人的容貌。他的头隐隐痛起来。大娘白馥岚看到她情绪的变化,微笑道:“五娘身体不适吗?腊梅,陪你五娘回紫薇楼歇息一阵吧!”白馥岚巴不得把凌荷荷支走,就说了这似是问候又是逐客的话。凌荷荷借此机会巴不得养养神理理心绪,便应声拉了腊梅,辞了众妇人,对秦氏道:“娘,你跟着玩吧,我躺一会儿好了,仍陪娘玩。”又盯了一眼靳家驹,心里道:“你个冤家!”出了娃馆,沿馆西弓形花石路绕到馆后中轴线上的宽廊下,向北过大月亮门,回到紫薇楼。
妇人群里少了凌荷荷,靳家驹一颗亮星坠下地,兴致减了大半,茶饮半杯便再无味道。白馥岚重振精神,带了妇人们又上了路。靳家驹解说五馆以北的景观,显得无精打彩,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松软了。向妇人介绍了中轴线宽廊、以及宽廊左右四个馆向北延伸的曲径,还有眩目的金库、银库。接着,一一看了嵌在白墙中的五个青砖月亮门,过了月亮门,便是花园的花圃了。花圃里有异花奇草、亭阁山坞、碧溪上有东西两座桥。妇人们都爱看花,四散开去观赏多时。被冷落的靳家驹独呆一旁,望着花翅蝴蝶,皇都远郊的小梁园便在眼前现来隐去,辛夷与凌荷荷影姿互换。他的眼里又渗出那情绵绵的泪影。
秦氏无心赏花,望那花圃之北的三对彩漆琉璃瓦木楼,造型各异,正沐浴在满空金阳里,光彩直打眼。她揉着眼睛思量道:“这六座天堂般的楼,哪一座里住着我的荷妮……这里是富贵之乡?等着女儿的是福是祸?”心中涩涩的,用眼一扫这群妇人丫头,霎时间幻出一堆骷髅来,她吓得全身一抖,脸即刻苍白了。忽听得大娘在喊“凌姥姥”,她才应声赶上去,随了妇人,先进了东侧的玉液楼和琥珀楼,都是空空的,床几桌案都摆停当,楼门用大铜锁锁了。秦氏余悸未消,匆匆地看了几眼。妇人们走上银桥,到了湖中的月亮岛,隔过中轴线上的金桥径直到西侧的铜桥上,过桥去看了醉月楼、华丹楼。这两座也是空的,陈设齐整,只是少了主人。秦氏道:“必是一楼一妾,欧阳泰亨这恶棍的胃口大哩,世上有四季不败的花正开着哩,一朵朵拾来养在楼里,好大的‘花盆’哩。”郎姑姥姥见凌姥姥发愣,笑裂黑洞洞嘴拍掌道:“你说咱的女婿有多大的造化,造楼可不是描那壁上画,这一半是为了赏景取乐,一半是摆阔现摆银子哩,没钱敢造这多空楼?怕是那乌鸦、夜猫子也眼馋了飞来住。到底是有钱人,造了这么多天下第一大的大鸟笼子。”见妇人没有搭腔的,才觉话说得不妥,赶忙转路改辙道:“真要是笼子,也要养吉祥鸟的,生凤蛋龙蛋的,孵凤飞龙的。当今的皇上也是龙么,皇后不是凤么,吉祥楼,吉祥哩……”妇人又活跃起来,白馥岚很欣赏新宅的五馆六楼,她是正头娘子,所有的妾都低她一格,妾多愈显娘子的威风,她不怕欧阳泰亨小妾成群。凰翎满身她为首,这个温柔的妇人,在这个女儿国里增长着统治欲。
当妇人们转到中轴线上的一对彩楼时,靳家驹的脸放出光彩来,话突地多了。看了碧霞楼,还是空的,郎姑姥姥不敢再发话了。靳家驹心跳得紧,问大娘道:“紫薇楼还要看吗?”白馥岚迟疑片刻道:“要看,还要看看你五娘哩,刚才她不舒服,我心里放不下,凌姥姥更是惦着,哪能不看!”说罢,笑眯了醉眼望着凌姥姥。靳家驹走在头里,进了紫薇楼,甜声甜气道:“五娘,姥姥妗子四个娘都来看您来了!您听这鸟叫得多欢势。”凌荷荷闻声从床上支起身,心里骂道:“你个冤家!”遂迎出门来,堆着笑,把一群妇人迎进楼,唤丫头闲儿备茶,还端出赫然眩目的细瓷夜光盘,上面放了芸豆卷、豌豆黄、千层糕、艾窝窝、蝴蝶卷、酥合子、江米藕、螺蛳转八种小吃。这是凌荷荷特意安排闲儿备下的,凌姥姥来到女儿屋里见荷妮精神满好,反客为主,亲手端了盘,让众妇人品尝,粗眉大眼溢着喜兴。白馥岚暗中不高兴,这一来,显得她正头娘子在娃馆里待客有点寒酸。凌荷荷一道香茶、二道小吃,赢了大娘,这还不算完,在显赫了自己之后,她要抬一抬大娘,这是她高人一筹的心计。见众妇人吃得高兴,便笑吟吟道:“这是白大姐托我替她准备下的,各位亲戚游到紫薇楼来,必是累了饿了,备点小吃调调口胃,好看丫头们的凤舟赛哩。”白馥岚只得笑了。心想:“这个凌荷荷,莫不是个狐狸精脱生。”郎姑姥姥用牙花子嚼着豌豆黄,转着一双老花眼,皱纹里拧着思绪,对荷荷笑道:“六座楼,五座空,独住着你五娘,响雷打闪的,空荡荡不怕?我这白发人可不敢住,女人的胆,小似鼠哩!”荷荷望一眼白馥岚:“看你姑姥姥说的,天上的雷又不专落在欧阳家,远有高墙,有啥怕的,再说女人也有胆大如虎的。她爹修了这六座楼,怎么肯空着,用不多日,这花圃六楼就热闹成六台戏了。”靳家驹高兴了,说道:“我早知五娘胆大,她那前额上透着一个‘王’字哩,肉眼凡胎是看不出来的。”凌荷荷闻言盯了女婿一眼,心里暗道:“死冤家!”白馥岚虎起脸来嗔道:“这么没大没小的,和丈母娘调笑,像什么话!”靳家驹红了脸,答道:“孩儿失言了。”赶忙退到一边。白馥岚道:“春阳正暖,咱快游了月亮岛,看丫头们赛舟吧!声一落,众妇人花花绿绿起了身。凌荷荷留闲儿收拾屋里,由腊梅陪她去观舟。”   
    一群妇人过了金桥,重新登上月湖里的月亮岛。月亮岛形似月盘,月中间耸立月亮台,青石白栏,红柱金瓦,富丽端庄。月亮台下,植桂花树一丛,雕白玉兔一群。月亮台前一片绿草地,东有葡萄架,架前立秋千,西有石榴圃,架圃前支翘翘板,月亮台后以红珊瑚为门,建了一座冬暖夏凉的白玉洞,洞中有白玉床、白玉桌、白玉墩,白玉洞顶上一蓬绿竹。妇人们把月亮岛上的所有景观全走遍,又在那东、西两架虹桥上站了多时,看眼底下的碧水鲜荷。郎姑姥姥登上月亮岛后,仍怕语多有失,爱说话的嘴憋得好难受,待攀上月亮台后,望穿月湖观北岸,问那靳家驹,西北、东北两墙脚下是什么房舍,家驹顺口答是酒坊。那“地牢”二字没吐出口,白馥岚虎起脸来狠狠瞪着他,家驹即改口为“酒神坛,祭酒神的。”凌荷荷悄悄对秦氏道:“娘,那是私下设的地牢!”秦氏心中惊问:“这不成了衙门?”眼前罩上了黑黑一道影子:这里不光是天堂,也是地狱哩。于是,心突突跳起来,老眼昏花的郎姑姥姥,倒看清了白馥岚的脸色,心也便生了疑团,再看那白玉洞时,本来要说“这倒像座地窝子坟”,一想不吉利,话到嘴边,又被舌头拉回去。
白馥岚站在东虹桥上,对妇人们道:“整个院子都走完了 ,那些墙脚下,住得都是龌龊的家人媳妇,满身土腥味儿,不值得亲戚们看的,咱们到月亮台去坐,看丫头们赛舟吧。”遂吩咐各房丫头分头登舟,听姐夫家驹指挥。于是白馥岚房里的爽儿、蒙儿,骆如荪房里的涓儿、卢儿,薛月蝉房里的丽儿、庶儿,俞霁虹房里的留儿翁儿,都准备停当要登舟。凌荷荷房里却只有一个黑腊梅,靳家驹催腊梅去紫薇楼唤闲儿,凌荷荷道:“别叫那污秽的闲妮子了,我替她,与腊梅一个舟。”靳家驹道:“这不失了五娘的身份? ”她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那来这么多讲究,又不是去抢官帽子戴!”话未落,已轻捷地跳到小舟里,摇了摇身子,笑着招呼腊梅。靳家驹愈是觉得荷荷可爱,眼里放着光彩。白馥岚只好对亲戚们说:“她五娘就爱炸翅子,咱不管她,让她与那些下人混去吧。”说罢便带了妇人们登上月亮台。
五只凤舟亮着朱红色,一字儿泊在月亮台正南方的金桥东侧。十个女子握十把浆,等待靳家驹在金桥上发赛舟令。靳家驹放开嗓门吆喝道:“绕月亮岛三圈,各自在荷花间寻路,先回金桥者得胜,奖赏晴天明月一轮……”荷荷扭脸脸仰视桥上,啐道:“净扯你娘的咸淡哩,你能摘下那月亮?”家驹耳尖,闻声道:“五娘,有哩,你低头照照水里的影儿,不是有一轮月么!”荷荷未作声,心里道:“你个小冤家!”只听家驹开心地吆喝道:“准备齐整──荡舟啦──”水花翻飞,五只舟荡了出去,一会儿便散在花红绿叶中了。荷荷和腊梅自是比其他女子精明,抢先夺了好位置,单靠岛的边沿划,一会儿便绕岛一圈,过了金桥,又追上了白馥岚的丫头爽儿蒙儿。蒙儿慌得把桨掉在水里了,爽儿一桨划横了舟,小舟挡在荷花杆子上,急得冒出两眼泪一头汉。荷荷划舟赶上来,用桨一挑,把那落水的桨儿送到蒙儿身边,又轻轻将那搁浅的小舟推入了水道。腊梅小声道:“两只笨鸭子,休管她们。”荷荷道:“你也是笨鸭子哩,我这是争了面子还抢头功。”
月亮台上的白馥岚观其景,暗暗骂爽儿、蒙儿不争气,手心里急出了汗。秦氏见女儿在先,心中高兴解恨。郎姑姥姥只看着湖面上彩影儿动,老眼昏花看不清,只顾拍掌道好:“还是大娘的丫头有出息,划得赛个流星飞……”俞霁虹只扯姥姥的衣襟,郎姑姥姥自知胡诌之言又走了板,便不吭声了。秦氏心中不愤道:“这个往狗头上擦粉的老婆子。”
荷荷、腊梅的凤舟划了三圈,第一个回到金桥之东。靳家驹仰脸高声向月亮台上传话道:“五娘第一舟了──”荷荷仰脸向桥上的家驹道:“你别摇天憾地的,我这舟不算数,我是‘娘’字辈儿,不能同丫头们争功。”黑腊梅不服,说道:“我也是丫头,怎么不算?”一跺脚,忽地从船头站起来,把个未加防备的凌荷荷一下歪到湖里去了。于是,月亮台上骚动,腊梅只喊救命,靳家驹急火火跳下水去,水淋淋抱起五娘,站起来,水只淹到腰间。水淋淋的凌荷荷咯咯地笑。靳家驹紧紧地抱着她,醉得全身酥酥的,一步步把怀中的岳母送上南岸。腊梅弃船上岸,也不言语,扶着五娘向紫薇楼走。这时,白馥岚领了妇人们也赶到桥头上了。说道:“快回去给你五娘换了衣裳,再做碗热汤喝,没闹出人命,还多亏咱的好女婿哩!”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满高兴:逞能的凌荷荷,凤凰落水不如鸡了!靳家驹抖着湿淋淋的衣裳,心中很是惬意。秦氏自己陪女儿到紫薇楼去。白馥岚带客人回娃馆。
    月亮岛空寂了,五只凤舟荡漾在湖边上。
 
 
 
 
第二十二情结
 
        月亮台下荷梅逗影。仗势依财执法违法
暗买打手捣药店夺美移花。两嫁三嫁要
死又活仍续隔墙偷恋那段情。
   
 
崔半仙开着半仙药店,和城里的小经纪人一样,对欧阳泰亨的卷土重来既恨又怕,便与上官马兰商量,尽快到欧阳府走动,联络感情,以保药店及人身的平安。马兰嫁鸡随鸡,心贴了半仙,硬压下了与欧阳的那段旧情,更不再计较泼在他家的金银财宝。她心里坦荡,也不怕见他,便备了一份礼,到府里拜望几个姐姐。
白馥岚站到娃桥,扶白玉石栏杆望碧溪的流水,突然想起了上官马兰。这个信佛的人,总觉得欠了她的情,新修的欧阳府,也有她的地宅,不声不响地吞了,实在对不起佛祖。再说她温柔的性儿也实在讨人爱,欧阳家不能冷了人家姐儿。既然人家已改嫁,早该请了来,备酒贺喜才是。即便是迟了,她也明白欧阳家刚刚度过了灭顶之灾,腾不出心来。为了给丈夫增面子,她做主请雅瓶上官马兰来欧阳府玩一天。
说也巧,欧阳府的家人去递请帖,上官马兰也正好将礼物备齐了。来府作客这一天,都是不巧,欧阳泰亨出门去喝孟提刑的寿酒。她并觉得失望,白馥岚当大半个家,在大姐姐耳边吹吹风,半仙药店照样平安,她欧阳这点面子总是给的。进了府,她没感到新奇,皇都的皇家府院她见得多了。在白馥岚的娃馆里,她还是言不由衷地夸赞了一番新府的别致堂皇,说得白馥岚乐滋滋的。白馥岚收了礼品,笑道:“欧阳家欠着你姐儿的情哩,请你来是为你道喜的,倒让你先破费。今日我同几个姐姐备了酒,在月亮台上赏荷花,贺一贺你有了新家。”马兰道:“瞧大姐说的,那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庆贺什么,有姐姐和欧阳大官人的面子,只求我家那半仙药店平安就够了。”凌荷荷风风火火来到娃馆,没进门便道:“那还有什么难的,全城的药店都倒了,也倒不得你半仙药店。你是她爹的小红人嘛!”白馥岚道:“这五娘就是快嘴利舌,说话不顾深浅。”荷荷已走进屋来,与脸上红腾腾的马兰道个万福,说道:“我是说笑说笑。她如今又不是寡妇,用不着那花狗爬墙了。”说得马兰脸更红了。
    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凌荷荷各有丫头陪着上了月亮台。一片红白两色的大荷花,开放在月湖中。喝着酒,白馥岚想着安慰马兰的话,便附在她耳上说道:“有她爹在,你就与丈夫安安稳稳过日子,天塌了他顶着哩,咱们两家是好亲戚。”马兰含笑点头,眼里闪着欢欣的泪。姐妹们在月亮台上把酒畅饮,欢声笑语洒遍月湖。唯独凌荷荷坐不住,只吃了一杯,便到台下的花丛里,似醉非醉,摇摇摆摆,挥动长袖扑阳光下的彩蝶儿。白馥岚在台上望见荷荷嫦娥一般的笑容,戏道:“咱姐妹就是五娘像片云儿飘飘然,像个辣椒尖又尖,像瓶醋儿酸又酸!”说得姐妹都笑了。骆如荪笑里含恨,薛月蝉笑里藏针,俞霁虹笑里流蜜,马兰笑里生香。凌荷荷听到月亮台上的笑语,扭转身来,手捏一对斑斓花翅绒蝶儿,送与赶来的黑腊梅一只。腊梅一手没有抓牢,蝶儿挣脱飞掉了。单见那蝶儿在空中扇了一阵彩翅,突地摔倒地下,在草尖上簌簌地抖着,再也飞不起来。凌荷荷骂腊梅道:“你不喜欢它也罢了,为何把它掐个半死?你看它可怜的样子!”于是也撒开手中的一只说道:“你飞吧!”这蝶儿说也奇,展翅飞翔,盘盘旋旋,落在草茵上,在那半死的蝶儿身边,扑扑地扇着翅子。冷月的儿子小寿星和红蕉的小女秋儿,正手拉手在草地上玩耍。他们仰望着月亮台上群姬的丽姿,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这一对由荷荷腊梅先后放生的蝴蝶,紧紧牵引着他们的童心。他们趴在草丛上,两双眼紧盯着那对蝴蝶,并不去惊动它们,秋儿道:“小寿星哥,她快死了,他来救她呢!”他道:“这蝶儿和人一样哩,你要快死了,我就来救你。”过了一会儿,那一只蝶死了,活着的蝶儿停下扇动的翅子,伏在死蝶上。秋儿哭道:“她死了,她死了……”小寿星也哭起来,两双童眼,泪蛋儿莹莹地滚着。众姐妹在欢笑中听到这两个孩子的哭声,感到惊奇,凌荷荷跑过去一看,原是因了那两只蝶儿,她的心不禁凄楚起来。薛月蝉也提着线裙儿跑下台来,抱起秋儿,用自己的腮抹她脸上的泪珠儿,一边说道:“秋儿不哭,不哭!”一手又领起小寿星,走出草地……
    欧阳泰亨来到紫薇楼,满心高兴,搂过凌荷荷说道:“他崔半仙开了‘半仙药铺’,到明日,我叫他脸上开红果子店!”她问其原因,他细叙一遍。荷荷道:“你这等阴狠,到明日还不知作出多少罪孽!这半仙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我见他是个谦恭礼让的人,为何这般去撮弄?”他把她一把推出怀,喝斥道:“屁话!你看他老实,他怎敢在狮子街上斗胆开生药店,挤我的买卖!老爹岂能容得这星灰尘在眼里!”她道:“我是劝你生时少作恶,免得死了跳油锅。你吞了马兰的白银财宝,也该给她个面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哩。”他见凌荷荷并不欣赏“红果子店”,便有些悻悻不悦。其实,他哪里是存心整治这崔半仙,他是杀鸡给猴看的。整了崔半仙,惊了上官马兰,让她知道,欧阳泰亨还没有忘记她,还正恨着她负心另嫁哩。
    第二天一早,崔半仙打开药铺的门面,刚刚坐在柜台后,就见从街上气昂昂走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劈头问道:“唉,请问你这药铺中有没有狗黄?”崔半仙站起身来陪笑道:“客官,莫非记错了吧,百草药书中只有牛黄,哪来的狗黄?”另一个吼道:“你休问他,谅他才开两日药店,哪里有这名贵药材!有也罢无也罢,咱说正经事吧,崔二哥,你可别装湖涂,两年前你死了娘子,向我这位大哥借了三十两银子,今日向你来讨本利。”崔半仙听罢,惊愕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本不认识他,何曾借过他一丝毫银两!”那人道:“没借,莫非我大哥赖你不成!”崔半仙知道他曾给欧阳泰亨当过打手,心里有几分怵,嘴里却分辨道:“我与他素不相识。”那人道:“你别这样说,当初你不得活,摇着串铃卖膏药,亏我这大哥相扶。今日有了药店,忘了旧情,是何道理?”另一个人抢上来道:“草里蛇,少给他罗嗦。我叫过街鼠,前年你借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子,本利该四十八两,今日全还与我,一两也不能少!”崔半仙道:“我哪里借过你的银子!就算借了,也要有文书保人。”草里蛇冷笑道:“我就是保人。”说罢,从袖子中取出文书在崔半仙面前晃了晃。崔半仙气得脸发白,手发抖,骂道:“你两个孬种,是哪里的懒光汉子,分明是来讹我,难道不怕官府!”草里蛇听了大怒道:“爷爷就是官府!”隔着柜台“嗖”地一拳打去,狠狠落在半仙的脸上,把那端庄的鼻子打歪在一边,草里蛇跳过柜台,把架子上的药材天女散花般扔了一街,崔半仙满脸血红,高声喊道:“捉贼……”天喜儿跑过来,早被草里蛇踢在一边不能动了。过街鼠把崔半仙扯到柜台外,拦住草里蛇道:“大哥你息怒吧,这么多日我能等了,就再宽他两日吧,凑一凑钱也需时辰。崔二哥你看如何?”崔半仙道:“真气煞我了,我与你们见官去。天下难道没有是非了,人和妖都没法分了?”草里蛇又是一拳打来,崔半仙遂四仰八叉跌了一跤,散乱了头发,满脸血污。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保甲吆喝着进来,一条绳子把三人全拴走。街上的药材统统被踏进泥沙……上官马兰知道了,哭得昏昏凄凄,只好先关闭了“半仙药店”,让宫妈妈打听丈夫的下落。
欧阳泰亨很快知道了消息,差人吩咐地方保甲,明日一早解提刑院。另差人拿帖使钱走通孟老爹。第二天孟提刑坐厅理事,半仙三人被带来。孟提刑看完地方的呈状,说道:“你崔半仙为何借了过街鼠的银子不还,反而辱骂他?”崔半仙持理分辨,详述被打被抢被讹的经过。孟提刑问过街鼠:“是你讹他吗?”过街鼠道:“我岂敢讹他?现有文书在保人手里。”草里蛇递上文书,见写道:“立借契人崔半仙,系本县太医,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草里蛇借到过街鼠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约至次年本利还清。如有少缺以家中值钱物折算。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孟提刑看了文书,拍安大怒道:“大胆!现有保人文契在面前还这般抵赖,看你模样就像欠债的,选大板给我实打!”当下半仙挨了重重三十大板,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又被差人押回家取本利银子。
    崔半仙含悲忍辱回到家中,一身血污,泣道:“这两个歹徒原是欧阳泰亨的打手,实是他容我们不得,暗下毒手。”上官马兰心里一惊,眼里含着火,只得取出自己剩下的私房银子,撕了文书,付了这份冤债。半仙从此动弹不得,关闭了药店不再开张,紧闭大门,养伤在家,由宫妈妈精心照料。
    草里蛇、过街鼠到欧阳府交银子,欧阳泰亨道:“你俩为我出了口气,这银子赠你们买酒吃吧,以后隔三五日到我这里来一趟,帮我办些事。”招待他们酒饭,草里蛇、过街鼠见如此器重,洋洋得意,从欧阳府大摇大摆而出。
     到了八月二十日,欧阳泰亨搜罗打手一群,抬了一顶花轿,打四对灯笼,蜂拥到上官马兰家,叫开大门,不容分说,把她架进轿中,又抢了交儿荼儿两个丫头和值钱的箱笼物件。马兰被这突然临身的横祸惊飞了魂魄,又不知是何人来抢,抢到何处,是吉是凶?她心惊肉跳,想到自己欲寻平静,反步步踏入灾祸,命好苦,在轿里哭得泪如秋雨。她被抬到碧霞楼里,看到桌儿上端放着她那副金灿灿火焰般好头面,百感交集,又一次泪湿罗衫……
马兰被抢,半仙痛不欲生,因怕欧阳心狠手毒,于是不顾伤痛未愈,便收拾简单行李,磕头谢过宫妈妈,摇着串铃,以天地为家,再度走街穿巷行医去了。
欧阳泰亨恼在心头,抢掠来上官马兰,一连三日未曾去见。马兰身遭不幸,脂粉不抹,泪已流干。夜里,待安排交儿荼儿睡下,便饱哭一场,站在床上,要用脚带悬梁自尽。交儿睡了一觉醒来,灯光昏暗,起来挑灯时,猛见床上吊着主子,吓得“啊呀”一声,飞跑出去,对着紫薇楼,连声叫道:“快来人呀,俺娘上吊啦!”凌荷荷与黑腊梅、闲儿惊慌起身,跑进红霞楼来,见马兰穿一身大红衣服,戴火焰般头面垂吊在锦床之上,忙断脚带救了下来。唤了多时,方吐了一口涎水,渐渐苏醒。荷荷叫腊梅去请欧阳泰亨,又叫闲儿备来姜汤。才把身贴近马兰道:“妹妹,世上的路千条万条,这是无人走的一条,你怎么就走了?如今我们姐妹在一起,一起活,一块死吧,好歹你还恋过他一阵子,死灰还能复燃哩。”马兰搂住她的脖子哭道:“姐姐,我真没想到会被抢到这里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走一条直路啊,我因他欧阳府才倾家荡产,连这一身血也要流干了……”
    欧阳泰亨在俞霁虹的姝馆。尚未入睡,听到一连声敲门,知有急事,霁虹起来,丫头儿道:“五娘让爹快到碧霞楼去哩,说是出人命了。”霁虹见他不动窝,就提着灯笼匆匆赶去。本来就不高兴的白馥岚、骆如荪也相继到了。姐妹围着马兰,听她喉中哽咽一会儿,又哭起来。众人一块石头落了地,安抚她睡下。白馥岚无可奈何说道:“既然来了,就是欧阳家的人了,多留几个丫头在这里守着。五娘离这里近,就多尽点心吧。”说罢各回房去,只剩交儿荼儿、荷荷守在床边。过了一会儿,欧阳泰亨袖着马鞭子走进红霞楼,一句话也不说,把荷荷向外推。荷荷夺过他的鞭子,被他狠狠推倒在地,又轰出两个丫头,反插了门。马兰正倒在床上哭泣,见他进来,不起身,不理睬。他坐在椅子上说道:“小淫妇,我生来还没见过人上吊,而今你再上个吊给我瞧瞧。”说罢,丢过长长的带子去。马兰面对她曾深爱过的人,也急,也怨,也恼,也羞,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越发痛哭失声。欧阳泰亨大怒,令她脱光衣服跪下,她不脱,被他一手拉到地下,抡起马鞭子抽:“你招了半仙半鬼不说,还给他钱在我眼皮子底下开药店,顶我的买卖,莫非你吃了豹子胆?实话告诉你,打那个半仙半鬼是我使的手段。他不过是个蚂蚁在我手里捻着。”她闻言昏在地上。他丢掉鞭子,开门走了。凌荷荷心急如焚,闯进来,叫着马兰的名字,把她扶到床上,自己躺在她身边陪伴着,直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凌荷荷走了。上官马兰想到年纪轻轻,饱受了这么多风霜,不免又垂下如雨的泪珠。到了晚上,欧阳泰亨又来看她,坐在她身边,脸上一扫昨晚的怒气,由鬼变成了人。马兰不理他,暗想:“我原是一心跟你这强人,谁不想走坦途躲进避风港。求个半世太平,我嫁半仙心中也无愧。白白舍给你财产银子,倒换不来一时苟安。”于是强睁眼说道:“你把我打死算了,省了一根悬梁的绳。我把你冤家看透了,你骗了我的银子,沾了我的身子,把我举到九霄云里,一被那雷声儿吓,就把我仍到地上。我这碎了的花,你还来抢!”他听到这柔声细气的哭泣,双膝跪地对她说道:“花儿你别恼了。我遭了一场灾,险些灭了顶,哪能未卜先知祸福,怕连累了你花朵般身子,没忍心急着娶过你来。谁知你又另嫁,我哪里怪你?只恨那狗半仙挑唆,把你骗到手里。我怕你跟了他白受半世苦,才狠心断了你的后路。要不,你我一轮月,就永世不能圆。”说罢,抱起马兰,轻轻抚摸她那道道鞭痕。
    薛月蝉并不清楚欧阳泰亨同上官马兰隔墙偷恋的那段野史,只认为她和自己当年的遭遇一样,同样是被他抢进家来的,一个用马一个用轿。“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十分同情。一连数天,她亲手做了好吃的,端着送到红霞楼里。为了安慰新人,她把红蕉的小女秋儿背了来,同马兰说话。秋儿见了她,按月蝉教好了的,甜甜地叫了一声“兰娘”!马兰闻声,脸上始浮出笑来,问道:“好个俊俏伶俐的女娃儿,是谁屋里的?”薛月蝉道:“这娃是红蕉的,酒坊尤三郎媳妇的。”马兰把秋儿揽在怀里细细地端祥着,心里着实喜爱。遂对月蝉道:“三姐姐,你看这孩子眼睛多清亮,像两颗无核葡萄珠儿,瞧这双眼,我的心里都甜津津了。”又对丫头儿道:“你把我的绢花漆盒拿来,找几个最好看的花给秋儿戴上。”儿见主子喜欢秋儿,就给秋儿的头上,粉的、红的、紫的、戴满一头。月蝉道:“让你交儿姐这么一打扮,我的秋儿成了新娘子了。”说罢,欢笑起来。秋儿欢蹦着,在那菱花铜镜前照影儿,稚声奶气道:“蝉娘,蝉娘,新娘是这样吗?你做过新娘吗?兰娘做过吗?”马兰一把将秋儿拉进怀里,楼在前胸,微笑着,不知泪为何而落,粒粒泪珠掉进秋儿头上的绢花里。秋儿一提到“新娘”,月蝉和马兰同时想到了“抢”。
    凌荷荷在紫薇楼前的花架下闲散地走着。花架依傍假山,又横空搭上顶楼,牵牛花肥硕的碧油油的叶子系在一缕缕软藤上,大朵大朵的紫色白边牵牛花儿,拥挤在叶子里。绿葱葱、红盈盈遮住了天上的云。花架旁,晚秋的红石榴熟裂在枝头,露着晶莹的籽儿,似一团团小火球腾腾地烧着。她喜欢这石榴,不准任何人来摘,来摸,更不准吃。飘展着石榴红裙衫,仰脸数点着那树上的石榴果,不多不少,恰恰一百个。转脸望红霞楼,见秋儿正戴了一头花跑出来,便联想到马兰已笑开了,那张挂着泪珠的笑脸一定似她眼前的石榴腾着火光。她是要把马兰变成火,燃烧在她的火焰堆里……
 
 
 
 
 
 
 
 
第二十三情结
 
左采花右采花忘了芳磬幽幽第一朵。
先打京客的头脸逞凶后舐京客的屁股作狗。
三女人卜辞纷纷雪中排坐次。
  
    欧阳府广请宾朋,在月亮台摆下插花筵席,吃会亲酒。头一席白大舅、华大舅;第二席白二舅、白三;第三席达舒阀、庞而瘦;第四席云里手、盖天雾;第五席是刘大头、白恩典;第六席是高而低、姚丝仁。欧阳泰亨坐主席,女婿靳家驹和生药铺、大酒店的主管两旁列位。官客在新修的卷棚里落座吃茶,人齐后均到大厅里上坐。一道道上菜,一巡巡吃酒。达舒阀先咧开厚唇大嘴开言道:“今日来喝哥的喜酒,小弟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以见亲厚之情。俺们不打紧,只是这华太尊并三位老舅在上,今为何而来?”欧阳道:“小妾容貌丑俗免了吧!”达舒阀道:“哥哥当初曾有言在先的,不为见嫂子我们来干什么?哪里的水酒不醉人?我们都带拜钱来了,又不白叫她出来走一遭,空花了她的脂粉钱!”欧阳笑道:“你这黑达子狗材,单管胡说。”拗不过,即令候于一旁的小厮桃子去叫。桃子到月亮台下打了个旋儿,返回头来便道:“我六娘说免了吧。”达舒阀道:“你这小狗骨头儿,别来哄你达老爹,要不,我自己走下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来。”欧阳只好对桃子说:“对你六娘说,收拾了上来见吧。”
上官马兰只得由俞霁虹、凌荷荷百方照料,挽头戴花翠,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着金枝银叶粉绿百合裙,束碧玉女带,在丫头簇拥中出红霞楼,过金桥踏锦毯,登上月亮台,向上参拜,慌得众人都下席还礼。骆如荪、俞霁虹、凌荷荷簇拥着白馥岚在一旁里观望。这伙人见了马兰,恨不得生出几个嘴来夸赞奉承,说这嫂子是寰中少有的明珠,盖世无双的嫦娥,西施再世,巫山神女,普天之下也难再寻出半个来。白馥岚听了,心里骂这帮扯淡轻嘴乱吹仙气的囚根子,又瞧见欧阳,愈恼他娶马兰不先同她商量,落得她虚夸海口,里外不是人。心里怏怏不乐,赌气回了娃馆。台上八兄弟看够了新嫂子,俞霁虹和凌荷荷陪着马兰,被众丫头嘻嘻哈哈簇拥着回了红霞楼。
白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之后,便走到娃馆来探望妹妹白馥岚。大娘见哥进房来,连忙行礼,让爽儿蒙儿备坐端茶,白大舅道:“你嫂子前几日在这里讨宿,说你因添六娘与妹夫不和睦,我想来劝你,正好你家请我来吃酒。妹妹听我说,他行的事你少管,常言道:‘贤女畏夫’,三从四德,妇道之常。做好好先生,显了你也贤了德。”白馥岚道:“早贤德好了,也不让人家这般憎嫌。他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一般。哥哥你也别管,左右是我随他,能把我怎样?贼强人,当初我是怎么对他好的,这等变心!”说罢就哭了。白大舅道:“你们两口儿好好的,我们来走走也添光。”白馥岚拭泪,令丫头放桌请哥哥吃酒,恰遇小厮李子来叫,复又回到厅上去。同众人吃到黄昏星明才归。
欧阳泰亨自抢了马兰,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更为殷盛。宅院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妻妾成堆,奴仆成行。平日更是挥金如土,肆意横行。把从马兰家抢来的小厮天喜儿改名琴童,又买了来安儿和棋童儿,还把荷荷楼中的腊梅、娃馆的蒙儿,马兰楼中的交儿,俞霁虹的留儿齐刷刷的四个丫头,披巾裹银般装束起来,聚在西园,请乐工来家,教七人弹唱。腊梅弹琵琶,蒙儿拨古筝,交儿拉弦子,留儿学横笛。好酒好饭待乐工,每月给他五两银子。又拿出两千两银子来委托傅伙计打开门面两间开“欧阳府大当铺”,派女婿靳家驹掌钥匙,把握出入。靳家驹聪明乖觉,讨得长辈器重,凡是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由他写。客人到来,也必请他席侧相陪。他的这些兴师动众的勾当,均不与大娘商量。白馥岚见他如此垂爱女婿,便多了一份心思忧愁:丈夫如此贪恋酒色,满身精髓倾进妓院,在各房妻妾屋里,影子又像旱地雨星,润不出芽儿,子嗣何来?白发暮年,这万贯家产流给谁人?那得宠的五娘,单追一时之乐,何曾想得久远。夫不节欲养精,欧阳府前程茫茫哩……这些心事,她给谁去说,怎好吐口?大娘子怀着理家的痴心,怨恨丈夫不理解她一片真情,泪珠儿挂在睫毛上一串串落。
    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遍地银装素裹。欧阳泰亨同达舒阀等人在姚丝仁家会客饮酒归来,途中转马到妓院找骆二姐去了。她是他梳笼过的妓女,每月由欧阳府供给二十两银子,专供他享用。达舒阀这帮人,只尾随欧阳泰亨转在骆二姐身旁,讨不花钱的酒饭。欧阳泰亨虽月月供银,但因家中遇事,新娶六娘,扩大买卖,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这骆二姐了。一行来到她的房里,老鸨子说她出门未归。近来因欧阳泰亨不来,想多捞些外财,私招了住在姑州官驿里的皇都客人童双桥,已是睡了两夜。骆二姐正与童双桥吃酒追欢,花事干到半路里,忽听欧阳泰亨来到,便躲进耳房。童双桥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皇都太师府上童管家的儿子,身无官职,微服轻装,察游江南江北,是太师的亲信耳目之一。太师以此手段排除异己,稳固自己的势力,上上下下对太师稍有不敬者,便神不知鬼不晓遭了祸端。各地官吏无法预料他们的行踪,更多的是不知道太师有一个遍布大江南北的耳目网。童双桥密藏有太师官府印的名片手札,不到必要时是不会取出来的。他这次到姑州地面来才三日,县衙孙敬之大人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对于这样一个普通的皇都客人,也不可能惊动到他的头上。童双桥第一日住官驿,第二日就想泡女人了。他看骆二姐有几分州县人的颜色,楼她睡觉只当喝酒、净手一般,识为极平常的事,没料到竟占了欧阳泰亨包占的窝子。老鸨子假言二姐串门未归,欧阳泰亨竟然信了谎言,遂让老鸨子备酒,与达舒阀等人猜拳行令,且饮且等。饮到热闹处,欧阳泰亨出去净手,走过东耳房,突然听到了骆二姐的笑声,悄悄走近窗下偷看,见二姐正与童双桥搭肩对嘴欢成并蒂石榴,不由心头起火,怒不可遏。扭身走到席上,掀倒酒桌,捣碎盘碟,打碎门窗,捣乱了床帐。只听满堂震天动地响,达舒阀等兄弟怎能拉得住!他大声喊着要老鸨子拉那汉子出来。老鸨子扶拐而来,差一点被他踢倒。他愤怒地闯进东耳房里,那童双桥闻打闹声刚刚穿好衣服,被他拉过来便打,只打得鼻子流血。骆二姐过来拉,也被他一手推倒。童双桥自知抵不过有拳脚小功夫的人,便从内衣袋里抽出有皇都太师府官印的名片手札。欧阳泰亨单见了太师府官印,心如被钢针扎了似的,不知其人真正身份,心便有些颤,遂一揖到地:“小的不知是皇都太师府的客人,大大冒犯了,我欧阳泰亨也是受太师恩惠的,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恕罪,恕罪。”说罢,便掏出自己的罗帕给童双桥擦那脸上的血。嘴里高喊骆二姐:“还不快给这位皇都官人端水洗脸!”脸堆着笑,连连地道歉。童双桥洗过脸,收起名片,欧阳泰亨又唤老鸨子备来一桌酒菜,单与皇都客人、骆二姐对饮。欧阳泰亨道:“太师府的人到了我姑州,一定光临寒舍一叙……”
欧阳泰亨下了火焰驹踏进家门,在白雪里行走,来到娃馆门前,见院内悄然,感到有些蹊跷,便偷立于门内窃听。原来,白馥岚自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祝祷苍天,保佑夫主回心转意,齐理家事,早生贵子,以寄终身。他自然不知。这时见丫头爽儿把香案放于穿廊之下,不多时,白馥岚正衣走出房门,擎香遥望长空,然后深深拜道:“妾身白氏,作配欧阳泰亨,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妻妾六人,俱无所生,缺少坟前拜扫之人。……万望天恩浩荡,保佑丈夫早早回心,共守繁华,齐理家事,不拘妻妾六人中,单能早见嗣息,乃妾之夙愿……”他暗听了馥岚这篇面向天神的虔诚祷词,深吸了一口冷气,暗道:“我当她真地与我远了,原来是我错恼了她。”遂大步走来,一伸臂紧紧抱住馥岚。馥岚吓了一跳,一看是他,挣脱身子扭头就往屋里走。他拦住她说道:“我死不晓得你一片为我的心,是我错冷了你。”白馥岚狠狠道:“你是哪个庙里的神佛?大雪天错走了门。走吧,我是不贤良的,爱管你的闲事,快去找那贤良的卖娇的去,平白又来理我,咱俩永世也别见面。”他把馥岚拉住,深深作揖道:“我一时昏昧,没听你的良言,过后知君子,千万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馥岚道:“我又不是你心上的人儿,凡事都图不到你来议论议论,有什么良言能劝你?就随我在娃馆自生自灭,这里放不下你,你还是趁早走开,别让我使丫头赶你!”见馥岚没有悦色,就跪在地上,楼着她的双腿,杀鸡扯脖般地叫姐姐,一连几十声,馥岚见丫头来了,急忙低低哼了一句:“死鬼,还不快起来!”当夜,欧阳泰亨睡在大娘的床上,作了大半年冰人儿的白馥岚融成了蜜。
第二天,大雪不停,白茫茫一片。娃馆里的爽儿踏雪出来告诉四娘,说爹和大娘昨日笑开了。俞霁虹遂撑伞去紫薇楼转告凌荷荷,两人齐又到红霞楼里。上官马兰懒睡没起,凌荷荷把手伸到她的被窝里戏摸,恰恰摸到薰被的银香球儿,说道:“兰妹子下蛋了。”说笑着掀开被,露出她一身白嫩嫩的肉。马兰连忙穿衣。俞霁虹劝说了荷荷,三人商议定,五个姐妹每人讨些银子出来治办酒席,托词说是赏雪,请他爹和大娘喝顿酒席,趁此让他们俩把疙瘩化得干干净净。
    于是,在姝馆明间里设锦帐围屏,安放了一桌丰足的酒席,隔梅花暖帘,望满庭鹅毛雪花儿翻卷弄姿。欧阳泰亨、白馥岚坐上,骆如荪把盏,俞霁虹执壶,薛月蝉捧菜,上官马兰陪跪,头一杯先敬欧。他把酒接到手中欲饮先笑道:“我儿这等孝顺老人,行常礼吧!”快嘴利舌的凌荷荷插言道:“好老气的孩子,谁愿给你磕头哩!不怕折了你万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提携你,俺姐妹只把你当个栓马的橛子,给你磕头?你装憨打势的在上坐佛,还不快给姐姐陪不是!”众姐妹嬉笑不止。第二杯敬大娘,然后众人落座,接着杏仙和靳家驹也来了,全家围坐品酒论菜,把那桌上的韭菜,酸笋,蛤蜊汤,肥肥的大片水晶鹅,酪酥拌得鸽子雏,巴子肉,火薰肉,红糟鲥鱼,鼓蓬蓬白面蒸饼……吃得一干二净。欧阳泰亨听着腊梅弹唱,陶醉漫天梨花。
    他被围在美人堆里,酒足饭饱时,看室外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六房妻妾个个独具风姿,尤觉上官马兰眉宇半开半缩,秀眼欲睁欲闭似笑非笑,半是欢欣半是忧,话语透着淡淡艾怨,真是个活脱脱再生的西施,愈是暗暗爱慕。兴致一来,便对身边的腊梅道:“给六个娘唱支曲儿罢。”腊梅撒娇弄姿道:“我腊梅只有五个娘,曲儿只给五个娘唱。”大娘道:“就你这丫头片子舌头尖长着刺儿,别把这好好的酒兴又给搅了。”说罢噗嗤笑了。薛月蝉一听黑腊梅的话茬儿,心里就烧起一把火,没言一声,离开座位,一扭身走了,溶进白茫茫的雪天。欧阳泰亨欲怒又止。腊梅见月蝉走了,心里着实高兴,坐在三娘的位置上,唱起一套小曲。这一套小曲儿,叙述相爱夫妻的悲欢离合,唱的馥岚和马兰泪流满面。龄荷荷哈哈笑道:“这都是腊梅小蹄子胡乱瞎编的词儿,全是假的,敢情大娘和六娘都是水做的,一挤就哗哗流。”说罢拍手又笑起来。白馥岚也破啼为笑,只是马兰心里还沉沉的。欧阳泰亨突然想起来,他今日还要请皇都太师府的客人童双桥。遂让丫头传话给月蝉,让她备一桌好酒菜,又让小厮备了一顶蓝绫暖轿,到县衙官驿接童双桥。众娘子见他要走,兴致也就消了,一同散了席。
    雪天里,童双桥被一顶轿子抬进欧阳府。下了轿,早有小厮顶头撑起一把雪伞。欧阳泰亨领客人走了前后三套深院,把东西两园五馆六楼尽览无余,茫茫雪中,先把太师府的客人震了一下。两人又回到松鹤厅,厅里已摆了酒席,上的是三美坡陈酿名酒。欧阳泰亨每次请客都要拉上他的吹鼓手达舒阀。童双桥这次来,仍是他来陪客,酒话酒话,喝酒是为了引话说。达舒阀道:“俗话说不打不成交,昨日这一打,竟给大哥打出个皇都太师府的客人,做梦也求之不得哩!”欧阳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狗屁话。于是,达舒阀又念起了真经:“我这欧阳大哥在我们姑州是个巨富,做着几家大买卖,远在杭州的买卖不说,这狮子街上的大生药铺、大酒店、大当铺都是哩,还要开几个店,做几桩买卖!欧阳泰亨道:“我是受了太师府恩泽的,在偏僻小县才得以立足,做成买卖。每过年节,我不拜天敬神,专为太师府烧香叩头,没有太师救星高照,我官无半职,哪里会有今天?还望老兄回皇都在太师面前说上一言半句,赐我几滴甘霖,我这棵树就得神气灵气不死哩!”童双桥道:“看你如此盛情待我,对太师府又这等虔敬深仰,实不相瞒,我是太师管家之子,太师派下的耳目,你万万不可讲出去,让这里的孙敬之知道,告到天子那里,你要遭杀头灭族的。”欧阳惊得睁着大眼,连声道:“不敢,不敢。”心想:“这童双桥是能在太师府为自己说上话的人,不能不送大礼。”遂向贴身小厮桃子耳语一阵。一会儿,小厮和家人送上三千两银子来,一千两送太师之子学士大爷,一千两送太师府童管家,一千两送童双桥本人。童双桥故作推辞笑道:“公务既毕,近日便回皇都,这给太师府学士大爷和家尊的银子,我不能不带,只是我无功受禄,心中不安。”欧阳道:“老兄怎说这样见外的话。你我一见亲同手足,你不忘为我送几滴甘霖,就谢天谢地了,还客气什么!”又喝了几巡酒即送客,又把俞霁虹的丫头翁儿悄悄送到县衙官驿的单间,陪童双桥睡了一夜。翁儿垂泪而归,天知地知,只苦在头心里。
    到了晚上,大雪依然漫天纷扬。凌荷荷被雪锁在楼里,又不便到其他几个娘屋串门儿,望着门外白亮的雪,转身对黑腊梅道:“梅儿,你我无话不说,对脾气,你为我也吃了不少苦,我欲和你结拜为姐妹,你看怎么样?”腊梅搂住荷荷的脖子,向她脸上亲了一口道:“娘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来,我们对天叩头明誓!”荷荷拧了腊梅一把,说道:“我还没说完哩!我已与六娘暗中拜过姐妹,这个你爹知道,你也知道,六娘性柔心善,又刺伤不着你我,你若同意,倒不如咱们三人拜成三姐妹,死同死生同生的,谁也不负谁。”腊梅道:“这就更好了。只是我与两个娘,结成姐妹,辈份不合哩!”荷荷道:“这是咱女儿们个人的私事儿,说不准王母娘娘还搂孙大圣哩,我行我素,不让别人知道,只我们心通心,还不好?”腊梅拍手道:“好,好,好!”荷荷就让腊梅和闲儿冒着雪,请六娘上官马兰。腊梅吩咐闲儿道:“让六娘一个人由我陪着回紫薇楼吧,你留下和交儿荼儿一块玩!”
    腊梅真把马兰拉来了,落了满头满肩的雪。马兰笑微微道:“有什么出人命的事儿,这大的雪,还死里活里把我拉了来?”荷荷道:“他爹和大娘刚笑开,这几日准暧着她的窝子,你我姐妹说说笑笑玩一场。”接着就把暗里重拜三姐妹的事说了一遍。马兰心里暧融融的,觉得荷荷、腊梅从没伤着她,也知冷知热,又同居于金桥月湖边,拜个干姐妹,心心相印,有手足情,心里的云儿也能常化开。自己再无什么亲人,结拜几个知己有何不好,于是脸红红的,笑微微点头答应了。三个人互整衣衫,腊梅斟了三杯酒来,各自咬破了手指,向三个酒杯中各滴鲜血一珠儿,每杯落进三珠儿血,浮成了一朵花儿,霎时,又把这酒染得绯红绯红。一人一杯,在冲门口的鸳鸯毯上,一字儿跪下,对着茫茫雪天明誓,然后将那酒一口饮下。凌荷荷高兴得倒在床上,忽又起来,眉飞色舞道:“要我看,咱这三姐妹也要有个义名,叫“三姐妹”多俗气!”尹雅瓶马兰微微笑着,甜柔柔道:“你读书多,心也灵,今儿就听你的了。”荷荷捋起袖子,将那红指甲亮着,神采飞扬道:“依我看,我们占一占,从每个人的名字上占出一个字儿来,这叫上占。再从这三个字儿上占出姐妹座次来,也就出来义名了,这叫下占,只这上下两占,三姐妹的名字有了,谁为姐谁为妹也有了。我们可不管是娘啊奴的,说不定娘要叫奴个姐哩,要看命里谁称姐了!”马兰和腊梅都赞成。荷荷让腊梅取过一个空粉盒儿来,三人分别将姓名里的字,各写在一张粉红纸上,团成个纸球。腊梅抢先占她的,摇了摇粉盒里的三个纸球,取出一个来,占得一个“梅”字。马兰摇她的四个纸球,占得一个“兰”字,荷荷占得一个“荷”字。她把这三个占出的纸球抢过去,放在粉盒里道:“这下占由我来摇。连取三次,第一个球为大姐,第二个球为二姐,第三个球就为三妹了。看谁当大姐!有话在先,如果奴当了大姐,娘不能不叫。我摇了!”荷荷摇了放在桌上,马兰取第一个球,一看是个“荷”字,金莲笑道:“天助我也,我是大姐了!”接着她取第二个球,一看是个“梅”字,金莲道:“不用看了,马兰是三妹!我们三姐妹的义名也出来了。”腊梅高兴地拍手道:“`荷梅兰`,多好听的名字!”于是“荷梅兰”搂在一起,亲了又亲。荷荷、腊梅一同冒雪把马兰妹子送回红霞楼,她们相顾而笑。正玩儿得兴浓的丫头看到这三个雪人,几乎齐声道:“哟,你们都开成花了——白莲花、白梅花、白兰花!”
   
    凌荷荷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石榴裙衫,撞崩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红鸟般展臂飞了出来,双袖一抖,化成飞天唐女,驾着红绸,绕姑州城的大街小巷巡视,又踅身飞到观音河上空,辽过白果树渡口和那个该死的硕阳石,细察了两岸野青杨林,并未见磊子的影子。她焦急地弹着琵琶,动情地唱着《长相思》,飞到柳胡芦湾上空了。枯瘦的大地闻到她的琵琶声,突然摇出火红的高梁,雪白的豆花,金黄的麦穗和千万间广厦,五个哥哥也从坟地里破土而立,向她招手。她说:“她一定回来接他们。她收拢了霓绸和双臂,滑翔到昙花园,立在小神庙里。磊子被赤条条绑在香案上,泥神开了口,说磊子亵渎神佛,在佛顶撒尿,要把他架到阴间扔进油锅,给阎王吃炸人干下酒。她就向天祈祷观音菩萨,求大慈大悲的圣母保佑刚直纯情男子。神佛皆是红尘人所立,真有神灵者少,假神假佛都是用来愚人,它一泡尿,冲出稻草泥胎真形,便少了人受骗,这是磊子的功德。”说罢,那几尊佛便化成一堆黄土,磊子身上的绳子已无踪影。她对磊子说,她把欧阳泰亨杀了,不是刀杀棒杀,她是把人兽淫死的!她扑入磊子的怀抱。她说自己全解脱了,她不会再挨不相爱的人了,再不做男人的淫具了。她流的泪皆被他吮干。他说,他饮她的泪,把泪化成气吐出来,能把顶吹掉,把香案置於阳光下变成小舟,还原这里的自然景观。他和她真地荡在小舟上了。小白条鱼跃到舟上来,欢蹦在他们身边。他要她捧起竖笛,吹一支温柔的平息一切风暴的安魂曲,让这个世道不再倒置着生衍,松驰泰然、朗丽清爽,断尽恶源,剥离一切虚伪和一切“卫道人”的羞布。她便看到他赤条条立着的身上,阳物勃勃腾出紫光,竟是世上最珍贵的竖笛。她跪下来,把笛含在嘴里,葱指舞弄着,於是天下便覆盖了美丽的音乐。吹醉了舟,吹醉了水,音符仍在她嘴角上跳。观音菩萨慈母般的声音又亮了:“大地上的生灵,不要捂起你涩涩的眼,收起你怯怯的笑,不要心里垂涎而口里咒骂。你们身上被红尘熏透的肮脏的衣裳,污着你们洁白的肉体,你们该穿用纯洁灵魂织出的华服了。”她和他确实都穿了洁净华美的服饰,淫邪的人难以辩出……。
                        
——凌荷荷梦录之四 
 
 
 
 
第二十四情结
 
      
           曙光初染墓塔林红梅花儿开老叟笑眼诵奇诗。
六楼主网仆描彩手暗施连环套。
紫薇人巧舌如簧换娶计推出替死羔羊。
   
   又一展春风绿姑州。姑州城添了新风俗:女嫁男娶,店铺开张,新屋上梁,亲人远行,新婴落地,寿日宴请……都要放响一挂长鞭,驱鬼神邪气,祝吉祥平安。因此,街巷里,白昼间,总断不了鞭炮声。新俗一兴又渐渐传进乡间民宅,便大大激活了鞭花生意。这年的端阳庙会上,花炮市比往年就大得多。虽然鞭花商人叫卖竞争,爆得半天里纸屑飞扬,却吸引不动古秋烟书场上的听众。
    古秋烟和肖佩珠自从办了潘瑶草的婚事,暂顾不得义女文官果,便匆匆赶回乡下,为组织发动“红梅社”结交农友去了。他们编出许多新书段子,借古讽今,揭露白家庄园圈地吞田,强奸民女及欧阳府的丑闻恶行。秦大恩在紫石街的小楼里,为他们提供了鲜活的素材,使他们的新书总隐现着白三、欧阳泰亨的影子,农民听得解恨。在白家庄园势力圈内的每个村庄里,都有古秋烟夫妇暗中结识下的知己,能一呼百应。古秋烟考虑欧阳泰亨气焰愈盛,便放慢节奏,稳妥行事,没过早亮出“红梅社”的旗号。凌瑶草陪秦大恩去过一次乡下,看望古秋烟夫妇。古秋烟捎书一封带给羊泽北,嘱咐城里结社的事要与乡下同步,切不可火势猛烈,性急草率。羊泽北虽然正值兴头,不能不听义兄的劝导。这一段城乡的秘密发动,并没打草惊蛇。白三听了姐夫的训导,不再向古秋烟身上使硬,白脸换红脸,几次宴请,都被古秋烟冷面拒绝。几次送银,却被古秋烟收下,编了书段子抖丑,且把这银子转送给听书的穷人。白三自掏银子亮家丑、陪钱大现眼,买不动古秋烟的心。他对软硬不吃的书怪束手无策,又怕姐夫骂他无能,便不到欧阳府里诉委屈,一任古秋烟笑骂,心里却咒着古秋烟死。
    到了今年的端阳庙会,古秋烟夫妇与羊泽北当面商定,将城乡的核心骨干十人邀来宏丽寺的墓塔林中议事。正当曙光初染松林,墓地尚在朦胧之中,古秋烟夫妇和羊泽北便候在那里,赶在庙会人潮骤起之前,将暮秋时节在白家庄园一带地方搞“退田减租”行动的方案议定。十余人到齐,互通了姓名。在姑州城里的骨干中,便有走街串巷的崔半仙。这伙人隐蔽在墓地,有松盖塔影为障,粗声低语尽融入松涛声里。当场认定了古秋烟的方案:收罢棉花为期,引燃棉柴,火围白家庄园,迫使白三退田减租。事前不走漏一丝风声,秘密联络乡里农夫,侧重身受白家残害又胆大勇为的青壮年。若“退田减租”一举奏凯,便亮出“红梅社”的旗号,再图城乡联合行动蔚成大观。他们一字儿跪在地上,面向东升的旭日,向天盟誓,然后分散开来,悄悄离开墓塔林,汇入赶庙会的人群中。场上只剩了古秋烟夫妇和羊泽北三人。古秋烟进一步询问过太医崔半仙的身世,当即萌出一个念头:与这独身行医人结为一伍,深入乡间,为农夫医治病痛。这就叫评书陶冶性情、医道调养脏腑,艺医双全又多了一个朋友相互照料安慰,彼此都不寂寞。羊泽北将自己的骨干送到乡村,给古兄添翅加羽,觉得很光彩,拍着胸脯应承了,以为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崔半仙身心受辱正巴不得走出姑州。古秋烟说准此次离别姑州时便与崔半仙合流。正欲道别,突见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松林间闪过,背后的古柏“啷”一响,齐扭转头去,见一飞镖插在树身上,镖上穿连一张纸条,先是一惊。羊泽北抢先取下来,同看那纸条上的文字:“替天行道本义举,乌衫游侠暗助你。”古秋烟转惊为喜道:“这位义胆游侠,何不亮出身份与我们结为知己,共谋大业。在这毒日晒枯大地的姑州,他是片遮日的乌云—吉祥之云,此生不能面识,乃是大憾也!”古秋烟想起游侠,回顾墓塔林莽,一片松涛摇绿,无所觅寻。
    结义兄弟道别之后,古秋烟搀着肖佩珠悠悠闲闲走进庙会,经过卖描彩泥娃娃的大席棚前,辛枫遐和司淑琴这两个女子正浴着一抹朝阳垂首描彩,如今这异姓姐妹已像两朵盛开的黄果兰了。古秋烟扯肖佩珠停在这一对漂亮的女子前,想起自己的义女文冠果来,想她身陷虎口,自己却不能营救,不觉长叹一声,那对女子闻声抬起眼来,惑然望着白发白髯人,忽又闪出光彩,辛枫遐喜道:“您们就是说书的古秋烟、肖佩珠吧,我们可敬仰您了。”肖佩珠问道:“秋烟,你为何叹气,这说话的女子是谁,我们是在哪儿?”古秋烟道:“是描泥彩娃娃的地方,我想起了文儿……”肖佩珠念了一声“文儿”,便再不说话,她的眼前展开了一片泥彩娃娃的霓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南镇东的凸亥河边抱着泥彩娃娃雀跃,突然被绿藤绊倒,彩泥娃娃滚到河里,引得一堆人听她的哭声,并不劝她,她的童声像唱歌……。她扯一把古秋烟道:“买一个描彩泥娃娃吧,文儿是最喜欢泥娃娃的,有它在身边,如文儿陪着我。”话音末落,辛枫遐便把一个流彩的娃娃递给了古秋烟,笑道:“我们姐妹送的,让它替我们听书去!”古秋烟笑了,将娃娃托在掌上端详。这时,一个灰发眉灰髯老叟,肩背行囊,形如乞丐,走路摇晃,一付憨态,早已站立在他们身边。这灰老叟一把将彩泥娃娃抓了过去,托在掌心,眉开眼笑道:“一身俏丽质朴泥,泥入虎口还是泥,切莫失智闯黛林,丧失秋火圈狼计。”说罢又将那娃娃还给主人,眼灼灼一望秋烟夫妇和描彩女子,转身呵呵笑着摇晃而去,古秋烟顿感来者有缘,欲想去追寻,又怕舍了盲妻。只好搀了肖佩珠,谢了描彩女子,思忖着老叟的四句话,缓缓前行。说起这老叟,谁都不晓他的姓名身世,在姑州境,他城里乡下无处不走,在万家门上乞讨,官宦大户自不把他放在眼里,视为行尸飞尘;俗民百姓怜他孤身乞讨,舍施残米粗饭,不见他时便忘掉他。古秋烟今日却深悟:老叟是个奇人!
    这一日,欧阳泰亨骑马出城,马系哗哗一挂铜铃,马后跟了桃子、李子、梅子、竹子、松子五个贴身小厮,悠悠闲闲来逛端阳庙会,径直到描彩女子面前,坐在马上,眯着双眼瞧辛、司两姐妹。让桃子买了彩泥娃娃,扭转马头又到花炮市。转来转去都寻不见当年卖花炮的女子(艾德馨),脸露失意之色。再无兴致观光闹市,对那挤得人山人海的古秋烟银字儿书场,更是不屑一顾。他对古秋烟有一种本能的敌意。庙会上的人大都知欧阳泰亨的身份和为人,纷纷躲闪,如避虎狼。他自傲高踞金鞍的鲜亮伟峻及威慑力,愈是冷眼看世界,百万众里竟寻不见一个知音。在庙会兜了个圈子,便铜铃哗哗回府了。
    乘马进了鹤门,绕开五馆,沿碧溪北行,过东石桥,在紫薇楼前停下。欧阳泰亨下了马,吩咐桃子道:“快去你达老爹家,晚上请他来虎啸堂喝酒。”桃子知道,主子单请达舒阀,必是又喂饱这条狗去咬人了,遂理着马鬃道:“孩儿遵命,还是借爹的马骑吧,我的脚长了个杏核子鸡眼,正痛得眼迸火星哩,这达爹是个脚底板抹油的人,我两条腿何时寻到他?”欧阳道:“休嚼舌,还不快给我去请!”桃子应声跳上马,铜铃哗哗地去了。欧阳喝退四个小厮,自己到紫薇楼找龄荷荷。
    荷荷正与马兰、腊梅在楼里合夥绣花鞋。“荷梅兰”三姐妹彼此好得形影不离,并蒂三朵花,一朵比一朵娇,银针锦丝轮着绣,溢着三姐妹的情谊。三双眼盯着绣成得五个金花瓣,荷荷突然笑起来,与窗外的铜铃响马声汇在一起。腊梅道:“姐姐怎么笑得这等张狂?”马兰也道:“姐姐,你笑得我心里好冷。”她道:“我笑欧阳府的五个娘哩,像这脚面上的五个瓣儿,是个沾尘溅泥的土命,除了大娘算得上黄花女,骆如荪是个破妓女,俞霁虹是个二婚头,薛月婵是马背驮来的酒糟,我是魔鬼拴来的冷石头,马兰妹子是硬摘的泪葡萄,这个欧阳府简直是条破口袋,装了五个娘,一堆破皮烂肉,都是不甜的糖,又都摆在他的脚面上。我为此发笑哩!”闻此言,马兰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心里木木的。腊梅道:“姐姐,看你说的,什么破皮烂肉!天下是黑锅底,都要抹一脸黑。我就认这绣花针,又光亮又尖利,能刺出花来。我想成针。”凌荷荷眼一亮,一拍腊梅的肩膀道:“二妹子你比我高一格,深一层哩,咱三姐妹该做欧阳府的三根针,扎在布上出花,扎在肉上出血。”楼窗之外,欧阳泰亨只听到了荷荷的话尾,笑道:”是细皮嫩肉还是粗皮老肉?“荷荷闻声,一把将绣鞋从腊梅手中夺下,欲要藏,他已进了门。闲儿急忙迎上来打坐端茶。马兰温柔地眯着细眼,送出一个微笑。黑腊梅直楞着黑葡萄眼望他,俨然像个夫人。荷荷低垂眼帘,端详鞋上的五个金瓣儿,忽又睁大了眼,神采飞扬道:“我的乖儿,你就认定了细皮嫩肉,我们怕你粗皮老肉的臭脚丢了欧阳府的面子,给你绣双花鞋穿!”他笑道:“小贼骨头,这样的鞋哪是我穿的?只能让我的魂儿当船坐哩!”凌荷荷、黑腊梅快活地笑起来。上官马兰的脸泛着微红,他道:“五馆六楼还空了四座,我给腊梅、闲儿再娶几个新娘,给你们再添几个妹子吧。”黑腊梅听爹把自己与闲儿列在一起,心中好不是滋味,遂道:“爹娶新娘一千个与我腊梅有何相干,我只认五娘、六娘。”荷荷瞥一眼欧阳道:“你是一手里女人,一手里金银,双眼瞅高枝儿的恶熬,谁拴你的手了?谁捂你的眼了?又瞄准了谁的剩骨头,往这坟坑里叼?”他一扫满脸喜兴,吼道:“招打的小泼妇!你怎么说话就吐针哩?”一拂袖子,离开了紫薇楼。‘荷梅兰’三姐妹又绣起鞋来。闲儿送爹出楼。欧阳泰亨有气无处撒,转身在闲儿脸上狠狠地拧了一把。闲儿的泪簌簌流。当晚,欧阳请达舒阀喝了一场酒。翌日,达舒阀走了一趟黛林。
    端阳庙会的最后一日,小厮桃子将一个请帖交给了描彩泥娃娃的领班人。辛枫遐和司淑琴的父亲捧着请帖惶惶不安。描彩匠人本与姑州欧阳府素无来往,突然请酒,必有所图,眼下正准备明日启程赶往外地做生意,只好让手下人收拾篷账,两人按时来到欧阳府。
    两个描彩匠人坐在华丽的松鹤厅,目光相对不敢斜视,心中很不安宁。欧阳泰亨带了达舒阀,从虎啸堂的院里直入客厅后门,描彩匠人惶惶起立。欧阳泰亨打拱道:“让二位高手久等了!这是我的朋友达舒阀,邀他来陪贵客的。”描彩匠人还礼,齐声道:“多蒙欧阳大官人关照,我们皆系乡间土著,一群结伙谋食之人,并没效力府上,岂能受此厚爱,实在不敢当。”达舒阀咧开后唇大嘴道:“哪里话,我大哥向来尊重长者、艺道,对民间匠师更为崇敬,请二位来吃一场酒,以表示他施爱之心,崇尚艺术之情。自然也有保护之意。欧阳大官人请你们吃酒,这姑州地面,谁还敢动你们一指头!”两位描彩匠只顾起座道谢,心也坦然了许多。小厮们先是送上茶来。欧阳泰亨让茶道:“我虽无才,却常爱才,庙会上卖武艺的高手,说“银字儿”的书怪,镂金嵌玉的银匠,锻刀铸剑的铁匠,描龙绣凤的裁缝,我都请家来做客,我是个好客的赤子,愿意广交朋友。你看我案上的一群彩泥娃娃,便知我对二位描彩高手如何敬仰了。”两位描彩匠人转眼看那案几上,确有几十个彩泥娃娃,皆是辛枫遐、司淑琴两个女子所描,心中便暖烘烘的。小厮们端上酒菜。两位描彩匠都道:“从来酒不沾唇,感谢欧阳大官人盛意,多吃些佳肴吧!”达舒阀道:“大哥特为你们备下上等金华酒,怎能不喝,一杯酒就能醉软一条大汉么?别扫了我大哥的兴。”欧阳道:“两位高手不胜酒力,只喝一口品品也好。”达舒阀执壶,哗哗斟了两杯给客人,将壶的机关一动,又哗哗斟了两杯,欧阳和达舒阀端杯一饮而尽,立在案前请描彩匠端杯,两个匠人盛情难却,每人免强喝了一口,酒一入肚,便觉头昏眼花,连道:“实在不胜酒力,献丑了……”双双醉在案上。欧阳看了达舒阀一眼,达舒阀取来两张文契和印泥,拉过描彩匠人的手按了指纹,然后将指红揩净。达舒阀笑道:“这两个龟孙子,真是一对好宰的猪羊。”文契放妥,欧阳便唤小厮做“醒酒汤”来。
    待喝罢“醒酒汤”,两位描彩匠人渐渐恢复神智,双双谦然道:“真是丢尽丑,沾酒便醉死了。”欧阳道:“对从不饮酒的人,酒力便凶悍了百倍,都怪我过于相劝,也没想到两位高手这等拒酒,真对不起,肚里有了醒酒汤,一会儿便好的。”两个描彩匠神智全复,两厢里热谈生意经,竟然觉得欧阳大官人是慈悲为怀之士。小厮端上二百两银子来,欧阳道:“一点小意思,送给两位高手,你们的描彩生意兴隆,也是我府的光彩。”两位匠人再三推辞。达舒阀道:“两位高手,这就见外了,我大哥爱施舍,爱结交,他每日送出的银子也不只这一二百两,姑州地面他所崇敬的,都得过他的滋补。他又不是放债牟利,是重义馈赠,不收就对不起我大哥一片爱才的心意了。”经这一通敲边鼓,两个匠人欣然收下,乐滔滔离开欧阳府,说道:“来年端阳庙会一定登门谢欧阳大官人。”
    描彩匠人回到庙会上,女儿和徒弟见得了赠银,都很高兴。次日佛晓便推车挑担离开姑州。日升三竿,迎面路旁树丛后窜出十匹马来,描彩匠人知是黛林黑帮,不以为是劫他们穷生意人的,便让徒弟们躲开路。谁知马队正是要劫他们,乘马贼高举大刀片子喊道:“把身上的银子全交出来!”刀光之下,闪着一片怯怯的眼。两位领班描彩匠人走上来,拱手道:“诸位英雄,我们是欧阳大官人请过酒的。”乘马贼笑道:“皇帝老子请过你喝了御尿又怎么样?你就是皇亲国戚,也要交出买路钱!”描彩女子辛枫遐出来说话了:“你们是绿林好汉,应该替天行道。我们不是贪官,不是污吏,是靠手艺混饭吃的,几辆推车,几付担子,你们看,不像逃难的乞丐么?英雄不该难为我们苦命人……”乘马贼道:“腥臭女子少废话,不留下钱来就留下命来!”被逼无奈,领班人便交出了欧阳泰亨赠的二百两银子,说道:“这是昨日欧阳大官人好心施舍赠给我们这班手艺人的。连欧阳府的过手银子也要么?他可是上通皇都,下连县衙门的……”乘马贼瞪圆牛眼,喝道:“欧阳泰亨本是贪官污吏,你们与贪官同流合污,今日杀了你们,正好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说罢,夺了银子,两刀齐下,砍死了两位领班匠人,转马奔进林莽。
    突来的横祸,把一班描彩艺人惊呆在路上。为黄泥描了一辈了彩色的人,又用自己的热血抹红了黄土大路。辛枫遐和司淑琴,各扑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哭得摇地憾天。一群描彩手艺人围着班主的尸首和哭得水淋淋的女子,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从姑州方向走来一支迎亲队伍,长号铜锣,唢呐鼓钹,轰天喧响,纱灯溢彩,花轿流金,红马押后,沸扬向前,映得路尘都红彤彤的。当这支队伍来到描彩泪女面前,人们才看得清,纱灯上写着“欧阳府”三字,两顶花轿空空的,五匹马上坐着达舒阀和四个凶悍的壮汉。描彩女子知是西门府的人,如同得了救星一般,抹了泪,双双跪在达舒阀的马前,泣道:“欧阳大官人,快为我爹爹报仇哇……黛林黑贼夺去了大官人所赠银两,还行凶杀人。大官人,您救人救到底呀,为我们伸冤雪恨呀……”一群描彩艺人全跪在达舒阀的马前。达舒阀翻身下马,扫视了一下现场,长叹一声道:“诸位请起来。我不是欧阳大官人,我是他的好朋友,代他迎亲的。本来定好今日清晨天高日红迎娶辛、司两位小姐,你们倒携了欧阳府的银子赶早逃出来,我正一肚子气要炸哩,追到这里来,不想两位描彩高手遭惨杀,这倒使我心里也悲切了。”辛枫遐“啊”的一声,惊昏过去,司淑琴愕然道:“艳阳晴空落大雨,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我爹爹没曾提起过!”达舒阀道:“你家二位领班想必是合谋骗我欧阳大哥,银子到手,匆匆逃掉,对你们说是欧阳府赠银,便不提订亲一节事,不信,你们来看,一张契约写得清楚:辛枫遐、司淑琴二女之父愿以二百两银子为身价,许配欧阳泰亨为妾。订准今晨迎娶,有你二老的手印亮着红哩,谁敢说假的?”描彩女子瞠目结舌,众艺人面面相觑。辛枫遐醒来,听了司淑琴述说原委,便转身扑到爹的身上,哭诉道:“好糊涂的爹呀,你明知我是许愿终生不嫁的,怎么眼馋起银子来,就这银子带给你厄运呀,你精明一辈子,一时糊涂便送了命呀,抛下女儿可怎么活,我跟你一块里去吧……”司淑琴也在爹的身前痛哭,泪如淅淅的春雨。
    描彩女子泪眼望见姑州大道上走来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两具棺材,黑牛白棺,入目惊心,走近前头,那赶车的一手甩了个响亮的鞭花,一手却勒住了牛缰绳,车懒洋洋地停了。达舒阀道:“赶车的,你是到哪里去的?”赶车人道:“到前边小牙庄送寿木,为病人冲冲死神的。”达舒阀道:“你这寿木不算急用,我买下了,欧阳大官人的岳父遇了难,还算有福分,可巧遇到你这黄土里的行宫。回去到欧阳府讨银子!”赶车的沉吟片刻,只得依了。达舒阀对描彩艺人道:“所有的人都听着,你们班主不幸遇害,这是命中注定,欧阳府来迎亲,哪想到还捎代办丧事!只好先葬后娶,你们快开棺敛尸,厚葬了主子吧!”四个壮汉也早下得马来,众人哪敢不从?唢呐转奏哀调,当场将两位描彩高手入殓,将剩下来的泥彩娃娃,尽放在死者身侧,作为陪葬,掩埋于林后。办妥丧事,达舒阀道:“你们班主的奇冤,我欧阳大哥定要报官追查,以命抵命。只是你们没了班主便丢了饭碗。回去我向欧阳大哥担保,在姑州开个‘欧阳府描彩店’的大铺面,你们就瓷碗换银碗了,何必回乡里野游!”听此言,众人觉得有理,都同意归了欧阳府。辛枫遐和司淑琴见生米已成熟饭,也不能不顺从了,人命如浮萍,随波来荡罢。于是各自上了花轿,被吹吹打打抬进欧阳府。辛枫遐住进玉液楼,称为辛七娘,配了贺儿、恭儿两个侍女。司淑琴住进琥珀楼,称为司八娘,配了鸽儿、鸥儿两个丫头。
    欧阳泰亨添了两楼新妾,勾结黑帮图色害命的内幕,是黑腊梅暗中探知的,所以,凌荷荷自与白馥岚及众娘们有不同的心境。她眼里噙着泪,嘴角挂着笑,悲喜交加。悲的是辛枫遐、司淑琴两个描彩手遭网扑之灾,进笼的鸟剪了翅,飞不走了,还以欧阳为她们残死的父亲掉假泪而感到欣慰,丧了父又身陷这天堂般的地狱,竟不晓得冤家对头;喜的是她又添了在欧阳兽蹄下失去贞洁的盟友,多了喝欧阳吃欧阳玩欧阳的人,更好来施展对欧阳泰亨的淫杀谋略了。她做了一个奇梦,欧阳府的八娘二姐十六伎女,一字儿仰卧在月亮台上,一地的白人肉,装娇做态,恣肆引逗欧阳泰亨,这畜牲在一个个人身上,一会儿变驴,一会儿变猪,一会儿变狗,一会儿变狼,经了二十四变,最终淫死在她的身上。八娘二姐十六伎女跳跃着,欢叫着,变做一群蝴蝶飞出欧阳府,五馆六楼倾刻崩塌。梦醒来,她又一阵哀伤:可怜的复仇女子,竟只剩下这样一种反抗暴君的手段了。夜不能寐,就思谋走一步报复欧阳的棋子儿,替七娘、八娘解恨,又把文官果妹子从罗汉麻子的狼怀里夺过来。同是虎狼窝,誓在一窝里活。更重要的是把欧阳泰亨的小女梨仙,推给那丑陋的罗汉麻子去糟蹋,把那细皮嫩肉污得脏脏的,烂烂的,臭臭的。
    她趁欧阳泰亨正在陶醉新人的兴头上,置酒菜于紫薇楼,让腊梅把恋在玉液、琥珀二楼里的欧阳硬拉过来,恭贺添美之喜。他来到紫薇楼,见荷荷打扮得比辛枫遐、司淑琴娇美十倍,心中便荡着馨香,赞道:“小蹄子你是朵只开不谢的花,欧阳府一个美女国,就你配当个女王。”她愈装出一付媚态来,引他附首贴耳。撒娇道:“我的乖儿,还是新叼来的骨头上肉鲜,看你啃得油脂麻花的,老娘给你备了酒涮涮嘴哩!喜新厌旧的货,紫薇楼里的日头不红了,红霞楼里的月不明了,有志气别再爬我和马兰的床。”当着腊梅的面,他捏了一把荷荷的胸脯子,她趁势搂住他的脖儿,娇滴滴悄声道:“今日你得陪着我,我有事和你商量,你要听了我的,我就把马兰召过来,让你享个三枕共床。”他道:’小蹄子,几个娘都知道,我依你的多,你是我心上的大花树,花瓣儿尽管摇下来。她道:“你先喝了我的酒,一是为了祝你得了新人,二是为了把那新人暂时淹死在心里。”他闻言睁大眼睛,不解其意。她噗哧炸出一朵笑,指那酒杯道:“你喝就是了。”他喝下十杯酒后,她才道:”你这贪女色揽白银的营生,少了黛林的罗汉麻子怎么能行!汉朝有出塞王昭君,唐朝有入藏文成公主,都是帝皇派出,与异族合婚,求安天下。你只知自个儿选美尝鲜,不知那罗汉麻子也是个贪欲的人。何不将小女梨仙说嫁给他,联了姻,还能把文官果换过来,与你做夫妻,与我做姐妹。又能拴牢罗汉麻子仍为你出力,又为你添了个意中人九娘。此好事为何不快图!”听了她这番话,心中暗想:欧阳府数百人,只荷荷懂我的心思。我上攀圣君大臣,下结草寇流匪,背靠一山一岭,何愁前程大富贵,有色有钱又有权势,我便是人上人。只是把梨仙嫁给奇丑无比的罗汉麻子,花儿插到牛粪上了……“荷荷揣摸到他的心思,说道:“你又不如那兔子,是吃遍了窝边草的货。嫁梨仙是小本生意,失个针尖,赚个大象。还不趁热打铁,你还空着两座楼,常空的房屋好闹鬼哩!”他道:“不知大娘可舍得梨仙?”她道:“你个没主心骨的软皮条,怕老婆精,梨仙又不是她掉下的肉,她能捆住你的手?好一块臭豆付……说道头你还是怕大姐姐。”他一梗脖子道:“我怕她?腊梅,你去找桃子,让他把达舒阀叫来,今日便去黛林说媒!”凌荷荷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笑着:“我的乖儿,这才是欧阳本色!”她点起了这盆火,他坐不住了,也不恋紫薇楼的三枕共床,急火火到虎啸堂等达舒阀。
    黑腊梅找到桃子传了信,回到紫薇楼,凌荷荷便拉了她的手,一同到大娘的娃馆串门。娃馆的院子里响起丹顶鹤的叫声,爽儿走出来,高声喊道:“五娘来了,五娘来了!”白馥岚在屋里嗔道:“扬毛炸翅的,狼嗥什么,又不是千年不到的客。快请你五娘进来喝茶吧,刚刚煮好了的。还是你五娘有口福。”话末落,荷荷、腊梅已闪到屋里来,一莲一梅,神采奕奕。欧阳梨仙与大娘同住娃馆,手里正绣着鸳鸯枕。荷荷抢过梨仙手中的活计,笑吟吟道:“大姐姐,你看咱梨仙,名字里不白有个“仙”字,一双巧手沾了仙气,把对鸳鸯绣得眼珠儿转悠,人也长得一天比一天俏,我想是该嫁人了。”白馥岚道:“瞧你五娘,当着孩子的面,也不怕说臊了她。”荷荷道:“怕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个怀春女子不想花烛!”梨仙躲到里屋去了。蒙儿端上茶花。白馥岚道:“是该托个媒人了。”荷荷道:“咱们梨仙金枝玉叶般的人,可要找个英俊的郎才是,要赛过家驹的才貌。女婿也是欧阳府的门面。那黑脸麻脸的恶熬自是和咱无关的,那铺地盖天的穷汉子更是与咱无缘的,咱的凤凰要落个好枝儿,让姑州人都眼红!赖蛤蟆休想叨咱的天鹅肉!”白馥岚道:“说也是的,这桩事咱姐妹一伸掌就拍响了,是要千选百选找个体面的,为欧阳府配一对又中看又中用的女婿。”荷荷道:“大姐眉眼深,准错不了的。”喝了一阵茶,她说笑着领腊梅要走,临走扔下话:到玉液楼,琥珀楼看新进门的妹子。欧阳梨仙感激五娘提起她的婚事,特意把五娘送出院门外。待梨仙转身回了娃馆,凌荷荷让腊梅过娃桥,到虎啸堂偷听欧阳泰亨与达舒阀议事,自己缓缓向大月亮门走去。不一会儿,黑腊梅返转了来,追上凌荷荷,喜道:“五娘,爹中计了。都说完了,达舒阀立即去黛林见罗汉麻子。”她脸露复仇得胜的喜悦,狠狠说道:“让那朵花霜打雪欺去吧,那黑贼脸上的麻坑是她女儿的坟坑,这叫恶有恶报!”脚步儿加快,转眼即到了玉液楼前,凌荷荷突然扯住腊梅悄悄道:“我倒想起来了,咱先不把你七娘八娘遭陷害的真底交给她们,等欧阳梨仙坐花轿那日,咱让你七娘、八娘的哭声送这小蹄子出门,那才够味儿哩。”说完伸手抓挠黑腊梅的胳肢窝,腊梅忍不住朗笑着向前跑,她也笑着向前追,引得玉液楼、琥珀楼里的丫头贺儿、恭儿、鸥儿都走出来看。
 
 
 
 
 
第二十五情结
 
         老幽灵乱伦少妇血染了白胡子依然黄袍
打坐捻珠儿珠珠有佛。花轿撞上招魂幡
义妹打了义姐脸恶有恶报善有善缘。
    
   梦皇斋后院里的长寿幽灵,地蚕般亮在屋檐下的暧阳里,飘逸着银髯,两个拇指挤着从身上摸出来的虱子。指甲盖上那黑紫的血,令他想起了凌瑶草。他用舌头舔过她阴户的血,那血把他的胡须染红过。脸上立即浮出惬意的神彩,笑声低沉干涩,从牙缝里滚出。双肩因而得意地耸着,颤着,抖着。
    羊泽北与凌瑶草婚后半年,才让梦皇老祖知道。两人来后院攀阶拜谒祖宗时,老人黄袍突一抖,突唇凹腮上的两只眼闪出奇亮的灼光,忽地又将那眼帘低垂,双指掐捏那挂紫檀捻珠。说道:“泽北,昨日我给你摇签占卜,便吃一惊,你这畜牲已成婚半载了,却不曾给祖宗一杯喜酒。我不怪罪你。你知我历来淡漠色相,不直视妇道。女为祸水,故从未想操持你的婚事。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已成家,我不再加干涉,但应将犬荆严封院中,守妇人之道,尽妇道之孝。”羊泽北不愿听老古董冗繁的训诫,便答道:“老祖宗所言极是,孙儿一向记着祖宗的爱憎,故未敢提成亲之事,祖宗不怪罪孙儿孙媳慢了祖宗,谢老祖宗恩。”羊泽北、凌瑶草又双双跪拜。梦皇老祖抬眼扫视一遍孙子媳妇,说道:“你外边跑你的事,从此由瑶草侍奉我饭食。近日我又添了肩背痛,让她每日来给我捶背!”瑶草暗惊,羊泽北沉吟片刻,答道:“都听老祖宗的,每日都来侍候。”
    凌瑶草给老祖送饭捶背心惊肉跳,天天如在坟墓中伴鬼,到了第六天,瑶草在后院侍奉老祖吃了午饭,又站在祖宗身后捶背。梦皇老祖道:“北儿哪去了?”瑶草低首道:“去狮子楼东街谈生意。”话音刚落,梦皇老祖突地向后一闪脊梁,双臂肘反推,即将瑶草仰翻在地。又突地站起身来,脱掉黄袍,狠狠地扑在瑶草身上。瑶草被这猛然一击弄昏了,哪里想到枯干如柴的老祖宗,竟然有比泽北还大的力气。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泣不成声,觉得身子在昏沉沉深渊里坠落,软如絮,轻如羽。精足力壮的梦皇老祖,一阵云雨便把瑶草的身下捣出血来。他像一头疯狂的蛇缠着女人,喝果酒一般把那血舔到嘴里,抖着染红的胡须,抑制不住咯咯的笑声。然后黄袍加身正襟危坐,抚着捻珠,望着门外一地艳阳,向背后说道:“快系好裙裾起来,给我捶背。刚才,是一个男神扑到我身上了。那是神做的事,在神面前,祖宗也救不得你。”凌瑶草昏昏然中听不清祖宗说了什么。
    梦皇老祖骗了凌瑶草,从此大享肉欲。瑶草无脸对外人言。羊泽北不知老祖宗的胡子何以变得暗红起来。直到瑶草的肚子大了,老祖宗才止了男神扑身的营生。
    羊泽北见瑶草有孕,喜出望外,私毫不生疑心。瑶草默不作声,将计就计,泪化柔情,对泽北加厚一层恩爱。瑶草的肚子大了,梦皇老祖说她已尽了孝心,从此再不喊肩背痛,侍奉老祖又换了男仆。
    凌瑶草同姐姐荷荷常在娘家碰面,紫石街的阁楼里姊妹常有冷嘲热骂。因羊泽北的熏陶,瑶草对她的姐夫欧阳泰亨极为不敬,启齿便骂个昏天黑地,凌荷荷一任妹妹去骂,自己只是冷笑,瑶草不理解姐姐的心境,以为荷荷与狼同枕不知其辱,只贪那酒天花地,坟坑里的天堂麻木了心智,短了志气。自己有与古秋烟志同道合的丈夫羊泽北,对姐姐自然也少不了刻薄言语,凌荷荷只抹一把泪,也不反刺妹妹。自从瑶草怀了鬼胎,她便降服于古老的幽灵了,那个腹中的小幽灵,迫使她理解了姐姐的处境。她也和姐姐一样,在梦皇斋演着一场假戏!当姐姐抚摸着她那滚圆的肚子说:“瑶草,你真好福气,蜂蝶一沾便有了,真情真瓜好馋人哩”,她便流出两行泪来。荷荷自然以为那是醉出来的酒珠儿。十月怀胎,凌瑶草生了个胖公子哥儿。秦氏和荷荷都到梦皇斋来贺喜。羊泽北抱着哥儿乐,羊梦皇在后院挤着虱子笑。不料瑶草得了产后风,临死抓着羊泽北的手,想说什么,终没说出来,只留给丈夫一把眼泪就入了冥界。羊泽北的悲泪洗着瑶草,搂在怀里不让入殓装棺。梦皇斋挂的全是白帐。厚葬了瑶草,羊泽北每日必去瑶草坟下卧眠,持续一月。所生哥儿,起名叫草煜,喻瑶草照耀不熄。凌荷荷要养草煜,羊泽北应允,便抱到秦氏的紫石街小楼。
    瑶草出殡那日,欧阳泰亨送了一幅顶大的挽帐。凌荷荷从泪雨里走出来,回到紫薇楼,悲叹凌家的灾星不泯。欧阳府的七个娘子相继来劝慰,一见辛枫遐和司淑琴,心中便多了一层悲哀,又为两个描彩女子的不幸痛哭了一场。饮泣中,突然想到文官果,不知欧阳梨仙的婚事说定没有。送走了辛、司两个新妹子,把泪拭干,就向黑腊梅探询消息,一腔报复的火焰又熊熊燃起来。
    达舒阀奉命单骑走黛林,细说换娶的事。黛林王罗汉麻子当即笑裂了嘴,两腮的豆粒麻坑红莹莹充血,用一个玩腻了的货,换个白皮嫩肉的黄花女儿,是不寻自来的福。于是,将劫得描彩匠人的二百两银子归还欧阳泰亨,也算做罗汉麻子的聘礼。对达舒阀道:“我那欧阳老弟还懂个豪匪一家的道理。做富豪孝敬我黛林王,保你少祸殃。一顶轿子把他的女儿送来,把我的夫人抬走。达舒阀,你可要押轿来喝我黛林王的喜酒!”达舒阀道:“大王的喜酒哪能不喝!我是个漏酒的篓哩,嘴里进,裆里流,酒成了尿,尿成了酒……”罗汉麻子哈哈大笑,喊着“够味,够意思,够朋友。”一边唤出鹰勾鼻子军师,军师摇着翎羽扇,选了一个吉日,正是黛林王的生日,订在一月之后成亲,把梨仙抬进黛林仙阁。
    欧阳泰亨听了达舒阀带回的消息,喜中生忧,迎娶日子太近,又不便拖延,嫁女大事还未同大娘子白馥岚商议。只好强做主张。他到娃馆找白馥岚说开,大娘就拉长了脸,冷冷数落道:“这是女儿的大事,你火燎屁股猴跳墙,什么恶火点着了你这烂灯草,姑州天地宽哩,孩子嫁不出去了?怎么想得出来把她向那麻子坑里推!那黛林是个什么鬼地方,不怕脏了我们的梨仙。你图什么,狠心的,老虎还护犊子呢,你倒推给人家白嚼她的骨头!”欧阳也也动了气,一拍桌子吼道:“你好短的见识,眼能看几寸?咱拉扯皇都,先靠的什么?身边的匪能安我的邦,迈一步看十步,你以为我单单是嫁女儿?别骑我的脖子拔眉毛!梨仙的婚事我做主了,给她花的红的扎裹扎裹出嫁!”梨仙在里屋嘤嘤泣泣。欧阳道:“你爹还没死,轮不到你哭。看你敢不从父命,笑也得嫁,哭也得嫁!我不能白养活你,排不上一点用场,就算尽孝心吧!”白馥岚窝了一腔火,当日便病倒了。
    凌荷荷闻讯,令腊梅把欧阳泰亨请进紫薇楼喝了一场三美坡酒。点头道:“肉里撑起了骨头才见人形,老娘今日才看你像个人样儿。龙有头,家有主,你是虎啸堂里的虎。泼出去的水收不回,要说话不算数,黛林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皇上拿他还没办法哩。闹翻了天,也不能依大姐姐。可别叫梨仙的泪把个虎啸堂化成绵羊狗熊堂。文官果可比你那梨仙妮子漂亮多少倍哩。梨仙出嫁,娘家人要当天去圆饭的,我估摸大姐姐是不去的,就我和腊梅去吧,顺便把文官果接回来,就说是到我这里住些日子,我那烈性妹子不能强娶,待我把她性儿揉软了,她断不会再回黛林。”欧阳道:“小蹄子你这主意也顶好。硬嫁行,强娶不行,猎物不同,捕法得变。我才不做鸡飞蛋打的事哩。”凌荷荷摸到了实底,就让腊梅施展女儿功,把欧阳哄走了。
    白馥岚病倒,便指派家人请来白大妗子、白二妗子、还有远在柳葫芦湾白家庄园的白三妗子。让三个娘家门的妇人一齐劝说欧阳泰亨,讲明利害,辞退梨仙这门亲事。欧阳对三位夫人道:“至亲来我家,想吃想喝都行,唯独不能拦我做事。嫂子妹子来了,就住些日子,扎裹扎裹梨仙出门吧。”几句话封住了三个亲戚的嘴。白馥岚调兵遣将没有用,心中急火成灰,躺了两日,只得起来为女儿备嫁妆。口中向亲戚叨叨唠唠:“准是紫薇楼的狐狸精调唆的,你捆住那黛林王安你的什么邦,天底下有的是捆人的法儿,他偏要把个女儿搓成绳,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遭这等报应。”连日在佛案前烧香祷告,向菩萨垂泪。
    梨仙出门的前夜,蒙星着小雨,凌荷荷撑着莲花碧叶桐油纸伞,在达舒阀身上用了自己身边的银子,暗中买回辛、司二娘被抢的实情。她要把这实情统盘托给两位落难姐妹,让他们明白真相,向她靠拢,把心沉在欧阳府,一起对付这个色鬼魔王,在这方鬼地魔土寻找有限的安慰,分享报复的快乐。辛枫遐和司淑琴进欧阳府,妻妾场中的争斗还没涉足,便视凌荷荷如亲姐姐。欧阳泰亨在院里开设了描彩作坊,在街上开张了大描彩店,安置了他收拢过的一班漂泊描彩人。辛、司虽为娘子,不想扔掉手艺,一如往常,天天到作坊描彩,也到街上店中穿了工装描彩献艺,城里人都知是欧阳的两个小妾,便蜂拥来借看泥娃娃赏娇。早出晚归姐妹妾,虽是欧阳泰亨的人,却很淡泊情欲,,她们迷得是笔端的色彩,泥娃的笑容。
    活泼的七娘辛枫遐迎接了五娘凌荷荷,又让丫头贺儿把琥珀楼的八娘司淑琴请了来。两个小夫人面对荷荷坐下,那两双手仍露着未洗净的色彩。金戒指玉躅子在烛光里闪悠。凌荷荷扭身从紫擅几上取过一个露脐眼的大腹彩泥笑佛捧在手里端详,让丫头回避了去,眼中渐渐浸出泪影儿来。楼外雨,如蚕吃桑叶,吐着细细的声。凌荷荷叙述了自身沦落欧阳府做了第五妾的经历,说到眼下殇妹瑶草的不幸,眼角便滚下泪串儿。辛枫遐,司淑琴深深为之同情,用自己的罗帕为五娘拭泪。接着,荷荷极沉痛地叙述了辛、司双父被药酒迷昏,伪造婚契,偷按指印,假意赏银,勾结黛林借刀杀人,葬父抢娶……说得经纬分明。三个夫人抱头痛哭。辛枫遐,司淑琴哭喊着要为父亲报仇雪恨,一怒之下还撕扯了泪浸的罗帕。荷荷道:“妹子,上哪里去告?他是个经商霸田、通官联匪的富豪恶人,他能输理?你我同是沦落女子,想逃出这欧阳府,除非做了长翅的鸟儿。鸟儿也不能一直飞,总要落吧,落到哪里还不是被他捉回。再说,一出欧阳府,咱们的名声臭气熏天,人见人骂。除非死,土埋狗叨万世空。我可不想死!白白败给这个肮脏的人世,白白带着一身狼咬的伤疤就走了,太便宜他!”她望着手中的泥佛蹙眉道:“你还笑,这么得意,看不见我们姐妹的泪么?”一举手便将那笑佛摔个粉碎。丫头贺儿、恭儿、鸽儿闻声走了来,望着三个娘的泪脸,怯怯地打扫满地碎彩泥片子。凌荷荷撑起花伞要走,一直嘱咐两个妹子:“要想开了,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春草刚生,春花初开,还有盛夏长秋哩,他们让我们哭,我们也不让他们笑,他提着笼子,也把他装进笼子作鸟,和我们一堆里争食。妹妹,路宽好转头哩,我的话实诚不?”辛、司二娘默默点首。
    凌荷荷把欧阳泰亨的仁义画皮一揭,辛、司二娘悲伤万分。污身之恨,杀父之仇,无处去消,他们各带了一名丫头,撑伞提灯,顶着金丝细雨去了彩泥作坊。人们明晓了真象,跺脚骂欧阳心毒手辣惨无人性。出来个有心计的说道:“明天正是两位描彩主蒙难百日,我们在他大院子里黑衣素幡为亡灵招魂,在情在理,也为我们被吞吃的买卖,被冤屈的泥巴手消消浊气!”都觉得此举妥当,便彻夜做了准备。
    次日雨停,厅堂两园五馆六楼弥着淡雾,红杏般日头遥遥地悬着,吐着朦胧的光。红锦轿三顶,兰篷车三辆,安谧地停在娃桥之南。雾开天朗时,最先从娃馆里传出梨仙的哭声,白馥岚的泪洗着穿红戴绿的女儿,唇边强堆出笑意,用柔柔的语声暖女儿心中的冰。除了辛、司两位新到不久的娘,欧阳府的长辈至亲都挤在娃馆为梨仙送行。媳妇家人小厮都尊命穿了艳服。松鹤厅、松门、鹤门挂了红绸账红纱灯。达舒阀跑得汗水直滴。欧阳泰亨如在梦幻之中,脸上挂着一丝不安。凌荷荷穿一身石榴红,两腮笑得石榴花儿开,顶一头珠翠银饰,呼前唤后跑得脚儿飞。众人簇着梨仙走到娃桥上,忽见从东石桥沿碧溪走过一列行人,为首的便是辛枫遐、司淑琴,穿乌黑衣,戴雪白花。身后的人举着一个大白纸幡,上写“招魂”两个黑字,右有一道联,上写“借刀杀人者当怕地府冤魂”,左有一道联,上写“两位描彩主勿忘人间无道”。风扯幡扬,徐徐近了娃桥,送亲的人不知所措,愕愕的立在那里。梨仙见此白幡,竟放声大哭起来。七娘八娘目中无人一般,经过彩轿篷车时,声声齐念道:“爹爹,你升天去吧,爹爹,你安息去吧。”白馥岚面无血色,勿勿跑到招魂的一行人前,两把扯出了辛枫遐、司淑琴,训斥道:“两位妹妹安得什么心,来搅梨仙大喜的日子?真是做了八辈子孽了,还不快散了去,你们在找死!”辛枫遐道:“我只知今日是爹被匪帮杀害百日,梨仙出嫁,谁知道来?大姐没说过,他爹也没吭气,这等喜事,却不曾向我们提起,上上下下瞒着我们,横竖我们还是欧阳府的娘,不是扫帚下的鸡毛腐叶。骂我们作孽,搅了喜事,大姐姐反倒不讲理了!”炸豆一般言语,噎得大娘子无话可说,一翻白眼气昏了。凌荷荷心中咯咯直笑。众人扶住白馥岚,送回娃馆。凌荷荷眼尖,朝大步流星走来的欧阳泰亨迎过去,大声嚷道:“你是粗心大意还是高兴得昏了头,梨仙出嫁,震天摇地的事,怎么不告诉七娘、八娘知道?不巧今日正是他们亡父百日,作坊的人为主人招魂,偏偏与送嫁碰在一起,把个大姐、七妹、八妹急昏的急昏,气疯的气疯,我也炸了肺。是你误了事,才出了这麻烦。你也别生气,快令轿车出家就是了。把事闹大了,也不是欧阳府的光彩。”欧阳泰亨一听气泄了大半,自知礼亏,熊熊的气焰再不嚣张。走近前,看了那招魂幡追魂联,暗中吃惊,如吞蝇屎荆棘,真是气也不成喜也不成。见七娘八娘睁着大眼瞪着自己,目光竟不敢与她们相对。达舒阀早断出了这事与自己有牵连,便凑前道:“大哥,别生自己的气,你日理万机,难免疏漏,也怪愚弟忘了提醒大哥。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新嫂若知欧阳梨仙今日出嫁,断不会有这事儿的。”一面用手扇着自己的脸,说道:“怪我忘了提醒大哥,怪我心粗。凌荷荷见此景,一阵阵蜜浇心,脸又笑成了红石榴,心想:“死不要脸的货,脸似拍屁股一般轻松哩,好一条摇尾巴狗!”欧阳泰亨见达舒阀当众扇自己的脸,反觉丑事又加丑,只好说道:“是我不周到。你们快让梨仙上轿吧,这里显了丑,休再丑了黛林。”说罢,望了一眼泪淅淅的女儿,哼一句“鼠目寸光的孽障”,反剪着袖儿走了。招魂的人退去,辛枫遐、司淑琴留下来送梨仙上轿。
    欧阳府送亲的一行人来到黛林,文官果竟不知端倪。按照欧阳府的意思,罗汉麻子并没把娶欧阳小女的事告诉文官果,只说要翻修黛林仙阁,便把她请到新居。黛林里备酒设宴是常事,文官果也没在意。梨仙被抬到黛林拜了堂。罗汉麻子拉着达舒阀喝酒。凌荷荷、黑腊梅把梨仙安置在仙阁,一同去会文官果。姐妹见了,便说起瑶草的死,文官果伏在荷荷的怀里垂泪。落一阵子泪,官果道:“姐姐怎么想起来看俺?”腊梅道:“我娘天天惦着你。达舒阀代爹来给大王拜寿,娘和我一行里来了,要接你到欧阳府住些日子。”官果道:“这个魔王的生日俺哪里记在心上俺也真想出去走走,陪陪姐姐,在这黑林子里都把我憋死了。”荷荷道:“刚才我拜了大王,大王正在堂上喝寿洒,听说接你到府里,很是高兴,让我留你多住些时。你给他去拜个寿,咱们回姑州吧!”官果道:“既是他的意思,俺走了便是,给那魔王磕头?我日夜咒他死哩!”
    三顶花轿颤悠悠出了黛林,过了三美坡,进了姑州。欧阳泰亨送走梨仙,也不管白馥岚如何气恼,坐在松鹤厅里饮茶,一心盼着接文官果的轿子。眼见三顶轿子鱼贯进来,在松鹤厅前闪了闪,便进了鹤门,径直绕碧溪转东石桥抬到紫薇楼下。只有腊梅半途下轿,跑进松鹤厅替五娘传话道:“都办妥了,只是娘说三日内不许爹进紫薇楼。”话音一落,又匆匆跑出去。他也只有听呵荷的,按捺住性子,到娃馆看大娘子去了。
    除了凌荷荷、辛枫遐、司淑琴,欧阳府群妾尽在娃馆,守在白馥岚身边,安慰来安慰去,劝得大娘脸上多了红润。白馥岚长叹一声道:“梨仙虽不是我身上的肉,看着她长大的,一走了,闪得心里难受。可说来,天下女儿谁能不离娘,只是这个女婿一百个不称心。我在她五娘面前白夸了嘴,说了大话,到头来,却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个丑陋的人,你们说,这不是梨仙命苦么?”妇人们欲要再劝,话出半截噎住了。欧阳泰亨阴着脸正巧迈进门来。丫头们伺侯他坐下,他见大娘心里平和了许多,便道:“生米已成熟饭,你们谁也不要再提梨仙的事,女儿回来,话要向喜里说,不能伤口撒咸盐,谁要瞧不起梨仙,怠慢了梨仙,算是谁活够了,哼!”弃了茶杯,忽地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到了娃桥,扶拦观水,碧波伏着一瓣残荷,荷上落着嬉戏的蝴蝶。触景生情,眼中立即浮出丑夫搂着娇妾的幻影,不觉眼中涌出泪来。白馥岚待欧阳走远了,便愤愤道:“猪八戒脱生的胎子,来倒打一耙,谁为梨仙幸灾乐祸来?谁怠慢了她又瞧不起她来?怜悯她同情她还来不及哩,名门的干干净净的闺女,配给个手上沾血的麻子丑夫,你就不可怜她,掉一星泪儿,无理的反教训有理的,树根朝天长了。”上官马兰温柔柔劝道:“大姐,他爹不让说,就少说了吧,咱多疼爱些梨仙就是了,什么不是他当家?他要下雨,地皮全得湿;他说长,你别拧着说短就是了,横竖还不是他有理!无理时,他也能找出理来的。大姐要与他论个真,一辈子还不知要气死几回哩。”俞霁虹也道:“咱一群姐妹,花花绿绿是坐他的车,任他去赶就是了,他也在车上,他愿意赶到深沟沟里?大姐姐少操点心吧。”白馥岚道:“我是不操他的心了,这些年,日子见旺,一把火烧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他撅尾巴拉啥屎当我不知,你就把天下美女都揽了来,把天下金山都移了来,我也不嫌多,我是怕他赶走绵羊引来狼,毁了这个家。”薛月蝉道:“看你大姐姐说得越是远了,我心里都怕起来。有道是,家大业大一束麻,一根梳不顺,就结个扣子,要不,哪有七娘八娘招魂的事来!”白馥岚道:“我不是女皇武则天,我可管不了这女儿国,唉......走着瞧吧。”
    凌荷荷一溜红色飘进娃馆来,进门便兴冲冲嚷道:“姐妹们都在,我这欧阳梨仙的娘家人回来了,你们可别替梨仙担忧哩,看她上轿哭哭啼啼的,你猜下轿怎么样?抿着嘴笑哩,白白的小虎牙都露出来了,这梨仙妮子,一拜了堂,坐在那黛林仙阁里,呵,神气得象皇后,那黛林王,咱那女婿,当即就给咱梨仙戴上了金饰凤冠,刺得我眼睁不开,谗死人,连我都想嫁一次。”说得姐妹都笑了。白馥岚悦色道:“五娘的嘴行云流水,有一半真我也信了,你当真眼谗那金凤冠,明日里去把梨仙替回来。“说得姐妹又笑。荷荷道:“大姐真会占便宜,要替,众姐妹便成我一片娘了。”姐妹们笑得捧腹,挤下喜泪,白馥岚忧云尽扫。唤爽儿端茶来饮。荷荷道:“大姐说替换,我倒真为她爹换回个九娘来,文官果到咱们家了!”众姐妹有惊的有喜的,白馥岚脸色又白了,惊道:“你怎么能代他爹续妾哩!”荷荷眼珠儿一转,说道:“大姐姐恕罪,看把你吓的,我是开个玩笑,文官果是来走亲戚的,我的干妹子,住在紫薇楼里,还要来拜众姐妹哩。”白馥岚吁了一口气。荷荷还想揉挫揉挫大娘的肝肠,便道:“到这边来时,七娘八娘请我带话,说她们今日素衣白幡祭亡父,冲撞了大姐,祭日一过,明早更衣来向大姐陪罪。我看这事是凑巧了的,是白冲了红,还是红冲了白?喜也悲,悲也喜,搅在一起,谁能说得清!”阴影重新罩住了白馥岚。俞霁虹提议道:“咱们去看看压寨夫人文官果吧。”凌荷荷咯咯笑着,领了姐妹去紫薇楼了。白馥岚抚着胸口躺在床上,暗道:“这个妖五娘真要拉进个九娘来?”
    三日后,梨仙回门,罗汉麻子没有来。梨仙在松鹤厅拜了父亲,谢了送嫁之恩,便在娃馆呆了半日。白馥岚率身下七妾同女儿吃喜饭,自然也把杏仙从媛馆叫了来,又执意请文官果来与梨仙见姐妹之礼。凌荷荷见推辞不得,便嘱咐腊梅去紫薇楼,向文官果说了实情。文官果早视黛林、欧阳府为狼窝虎穴,没想到荷荷要把她由浅坑扯入深井,一狼蹂躏过,再放一只虎来糟蹋,她身上的污秽岂不又多了一层,何时洗出清白!如此狠心的姐姐,认她何用!怒火之下,她跌跌撞撞跟了腊梅进了娃馆。满屋里的脸都笑开着。文官果进了门,无视满屋妇人,冲到凌荷荷身前,抡掌打了她几个耳光,掌声落得响亮。荷荷脸上火烧火燎,一时僵痴座上,满眼冒着金星,只听文官果吼道:“你狼心狗肺的人,错打了算盘,俺埋在一个污泥坑里还不够么?”荷荷听罢又羞又恼,一时失去知觉,软塌塌倒在雕花椅上。娃馆大惊,黑腊梅死死搂住文官果的双臂。众丫头把五娘抬到床上。
    秦大恩从紫石街的阁楼小院里来到欧阳府。正巧在大门口遇到小厮桃子,桃子一向对五娘亲近,自然对姥姥多几分敬重,便羚羊儿一般跑到紫薇楼报信,讨五娘个笑脸。知她在娲馆,便将秦氏迎在半路里,带过媛桥,向西行,进院便瞧见屋里乱糟糟,丫头蒙儿正惶惶地向屋外走。桃子急喊道:“蒙儿告诉五娘,姥姥到了。”秦氏迈着大脚板进了屋,正同火气腾腾的文官果撞了个对面,眼直直地端详了半日,笑道:“这不是文儿么?”文官果也没答话,扑在秦氏怀里便呜呜地哭起来。秦氏一手里拿一个包着水红绢被面的包儿,一手抚摸着文儿劝慰道:“想见你一面难哩……”一抬泪眼,便望见白馥岚,笑道:“她大姐,我是来给梨仙姑娘添喜的。家里养个小外孙,忙得不知黑天白日,错过了坐花轿的日子,想姑娘今日准三天回门的,就赶了来,别嫌礼轻。”顺手将那包儿递过去,又对文儿道:”你荷荷姐哩,不是也在这里么?”白馥岚想遮掩过去,托着那被面包儿笑道:“姥姥不必急,她身体刚刚有点不适,正躺在我屋里歇着。梨仙,还不给姥姥下拜!”秦氏受了一拜,见一屋人喜兴日子都不喜兴,很是惶惑。
  凌荷荷醒过来,掀帘而出,神情木然地说道:“诸位姐妹,梨仙的喜日子,荷荷失礼了。乌云散尽,日头还能出来哩。”一手拉了秦氏,一手扯了文官果,说道:“咱们回紫薇楼吧。”在路上,秦氏道:“我看你不像生病,想是与谁生了气……”荷荷道:“娘,府里的事你不要多问,回楼里和文儿说说话吧,你做梦都想她,不知为她流了多少眼泪,文儿也一肚子委屈。”又对腊梅道:“你陪姥姥回去,我到七娘楼里,她们该到娃馆‘陪礼’了。”
  梦皇斋的羊泽北,将幼儿草煜寄养在岳母家,便常常到紫石街走动,见秦氏养女小端阳抱着草煜养,像个小慈母,心中感动不已。她长得又酷肖瑶草的姐姐荷荷,日复一日相熟了,便欲是觉得可爱。羊泽北想:若不是小端阳年纪小,他会娶她做填房的,他喜欢她,也只好认她做个亲妹妹。秦氏在欧阳府见了文官果回来,羊泽北提了一份点吣,一匹红绢来到岳母家。秦氏道:“泽北,这是何意哩?”泽北道:“点心送您老人家,红绢送给小端阳。我要认莺她做我的亲妹妹!”秦氏从她怀里抱过草煜,呵呵笑道:“她是我的女儿,沾亲带故,论辈数她也是你的妹妹,我死了你还不管她?还认什么亲妹妹!”泽北道:“要认,要认。”小端阳喜喜的,脸放红光说道:“我愿做她的亲妹妹。”泽北拉着她的手道:“这就认定了。不是同根生,却是骨肉情。”秦氏道:“本来就是一家。”
  梦皇斋后院的梦皇老祖,黄袍打坐,捻珠在手,瞑瞑中突然独自发笑,心绪缠着佛烟香味,暗中思忖:在我的根上发芽,我才放心。梦皇斋数辈人,其实皆是我亲点精血,是我再生,是我还童,肉芽草煜又是我播种的小梦皇……
 
 
 
 
 
第二十六情结
 
生死场上两命并成双刃剑潇洒虎穴
夕辉焰花照新娘。粉黛里杀出个新妇人
青枝子奇葩暗吐香蜂儿嗡嗡采不着蜜。
 
 
欧阳府的楼馆浸在繁星的清晖中,装着一片梦。唯有紫薇楼窗上抖着烛光,窗纸上投着姐妹身影。值更的家人敲着梆子过了大月亮门,一声声近了五馆。凌荷荷的心里仍烧着火;她一手编排调拨得红轿白幡的对阵,嫁女换妾的巧戏,丑了欧阳府,恶心了欧阳泰亨和白馥岚,全然未想到自己献丑于娃馆。荷荷对官果道:“我从记事起没挨过亲人的巴掌,你第一个打了我的脸,把我的心都打出血汁来了。这些年,你误入虎口,惨遭蹂躏,失了少女贞操洁白,黑白里饮着腥臭的污水,蒙着泪,拌着鬼,宁可为义父义母强活着,又无缘无脸去见他们,死了倒比活着痛快哩,你揉挫着心,一步步向前迈,前面有盏灯,忽明忽灭,逗着你活,这个,我知道。我洁白的身子是怎么失的?这一身绸缎是我的颜色?这一声声欢笑是我的心歌?你不见我这一脸胭脂粉是鬼抹的污泥?这个人间把女人宰杀的好苦哇,我们都无法再尝女人的真滋味……。这个世间,黑鸦鸦到处是人面妖精佛面魔鬼,我要变成狐狸,我要变成母狼,我要变成恶虎,把欺侮咱女人的仁义道德全吞掉,嚼烂,拉成屎,尿成尿,堆成山,流成河,我不信天下的妖魔就没个寿数?世间有多黑我的心也有多黑,我跳不出这个黑井,我作这井里乱撞的冷石头,碰死在井壁也要发一星星光。你和我都沉在陷坑里,跳不出去,救不出去,虎窝狼穴都是兽洞儿,何不同居一处,姐妹有个照应,相互得个温暖。与那欧阳泰亨有什么恩爱,只有仇恨罢了。一刀子杀了他,一刀子捅了自己,都死个爽快。不这么便宜他,便宜了这个玩我们女人的世间。你我何处去求真情真爱!真情真爱没有我们的份儿了!污了的鲜花猛长刺,我就是拉你来做他的九娘。义父义母怜不成你,倒是命运把你我赶到了一处。逼得咱做扭曲的蛇,去缠、去咬。”凌荷荷闪着凶狠的目光冷笑起来。文官果抱住凌荷荷伤心地哭着:“姐姐,我对不起你,你狠狠地打我的脸吧,我做他的九娘,我做,明日你带我到娃馆,我当着姐妹的面陪罪……”一席话融开文官果心头冰,愿与荷荷一起在鬼域里挣扎。当晚,姐妹俩同床共枕而眠。
  次日,文官果在娃馆当众陪罪。夕晖里在月亮台摆了宴。事情闹到这步天地,白馥岚也只能脸露悦色笑迎新人,以显大娘子的心底旷达。一家主子辈与家下人共欢聚一阵子,月亮湖上,放得焰花如昼。从此,欧阳府又多了一个九娘文官果,住在华丹楼里。
  到了暮秋,白霜已降,柳葫芦湾一带五谷收尽柴禾风干。古秋烟秘密发动农民,“退田减租”行动已准备妥当。一天,正置夜半更深,数百农民一齐行动,白家庄园四周突然筑起了一道玉米秸柴禾墙,接着便燃起通天大火,火光映红十数里方圆。人们又见到那个乌衫游侠的影子。惊醒了的白三和白三妗子,听着一片“退田减租”的呐喊,吓得尿湿了被褥。想去姑州报信救援,白家庄园只一个“火门”,穿不出火墙,“火门”又有一群农民堵着。只听有人大声道:“快将霸占的耕地退还,出租的地要减五成租,要不依,就把白家庄园烧成一堆黑灰!”喊声此起彼伏,慌得白三无计可施,只好请账房先生将那霸占的地分户写了退田文契,答应减租五成,告示柳葫芦湾一带村民。闹到黎明时分,农民才退了,柴禾冒着浓浓的白烟。事后,欧阳泰亨惶惶地来到庄园,察看院外狼籍的柴禾余烬,狠狠地问白三:“是谁带头闹事的?把他们抓起来坐牢!”白三道:“都蒙着面,一个也不认识。”欧阳道:“先便宜他们一次,也算我扔出个引狗露面的肉包子,等擒住他们,旧账新账一块算。以后,可要细察提防。”
  欧阳泰亨回姑州的路上,遇到一个老汉一个少妇,正在路边的两座新坟上烧纸哭泣,那少妇的风韵引得他勒住马细观,一时觉得面熟,便让小厮桃子叫过那老汉问话。原来这老汉是在欧阳府做工的远望儿的媳妇叶碧菡的父亲叶松。叶松与鞭炮焰火商人艾柏交往甚厚,艾柏有独生女艾德馨,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一块经营鞭炮,近日不幸库存鞭炮焰火起火,艾柏和女婿一起被烧死。艾德馨再无亲人,叶公闻讯便来帮忙处理丧事。欧阳再看那小妇人,正是他多年追慕、今年庙会又没找见的那个女子,两眼突地一亮。对叶松道:“你女儿在我家做事,你我也算得一家人,我念你老朋友的女儿失了一双亲人,孤单难过日子,想收养他到我家中,你看如何?”叶松点头,走过去劝说了艾德馨,小妇人正为前景犯悉,有了安身之地,也好为丈夫守节,便一口应允了。艾德馨先同叶公到了家,换下孝服,打扮得光鲜鲜,再由叶公领进欧阳府,做了欧阳泰亨的第十妾,全家称十娘,又兼督办鞭炮焰火铺的生意,住在文官果紧邻的醉月楼。
 
 
    欧阳泰亨巧得艾德馨住进醉月楼,热了几日便移了兴致。忽又对年轻貌美的叶碧菡迷了心,在府里打野游叼野食。皇都太师府的童双桥来姑州后,他特意没给太师老爷送礼,只是用银子先铺了三座小桥,便于以后抬着给太师的重礼走得顺。他在童双桥那里已打听到太师的生日。把远望儿叫到跟前道:“几年来,你对我一片赤心,跑皇都解了我的大难,算是有救命之恩的,我自是忘不了你的好处。眼下急需为皇都太师制办庆贺生辰的祝寿礼服,以及家中娘子的四季衣裳。你是我的亲信,派你押五千两银子,取旱路南下苏杭,早去早回,给你半年的期限。”远望儿叩头道:“爹派我的事,我远望儿从来是拼着性命干的。你放心,我一定设法在江南为太师制办一份叫绝的寿礼!”过了几日,便押了银子到江南去了。
一日,在姝馆为俞霁虹上寿,欧阳泰亨见叶碧菡穿着红袄紫裙煞是扎眼,便对爽儿悄声道:“回娃馆给你大娘说,给她找一条别种颜色的裙子吧,红袄紫裙不伦不类的。好好的人儿,败给了一身皮。”爽儿笑道:“这裙子她还是苦苦求我借的哩。”西门庆道:“她是没银子买穿戴。好花还要绿叶配,别忘了告诉你娘!”爽儿应了。又一日,大娘到对门乔家吃生日酒还没有回来。晌午欧阳回家,在娃馆后的长廊里,恰与走过来的碧菡碰了面,火辣辣一把搂过来便要亲嘴。叶碧菡用手推开,笑而无语走了。他折回到了娃馆,火急急让爽儿给大墙脚下住的碧菡送去了一匹上等天蓝缎子。叶碧菡见了道:“娘不在家,爹给我送这上等料子,要是做出裙子来,娘见了我该怎么说?”爽儿道:“爹说了,明日他就对娘说明白,趁娘今日不在家,爹说要与你见见面哩。”碧菡笑道:“爹与我见面?不是天天见吗?一张月儿大的脸,看了千百遍了,还要见什么!”爽儿已是和县太爷睡过的人了,见只有二人,遂道:“爹要见见你裙衫子里头。”碧菡道:“爹何时来?我好在屋里侍候。”爽儿道:“你这屋里容易被小厮们看到,爹怎么好到这里来?叫你悄悄往月亮台后的白玉洞里去等着。”碧菡道:“只怕在那园子里,让五娘、六娘碰到了不好意思哩。”爽儿道:“眼下五娘、六娘正在紫薇楼下棋。”
 _  欧阳和叶碧菡在洞子里相会,爽儿在外观风。欧阳道:“菡儿,爹喜欢你的好皮肉哩。”碧菡道:“爹有十个娘,什么皮肉都有了。我的身子没粉香,脸上没胭脂,怕把爹的身子污了。等我有了银子抹足了粉浸香了身,再给你不迟哩。”见他伸过手来要摸,一掌打过去:“我叶碧菡从不说谎,我没银子香身子你便贴不得我。”他道:“我给你银子,给你银子,你先把身子给我!”说着,便去扯碧菡的裙子。她踹了一脚,欲转身儿向洞外跑……
  凌荷荷送上官马兰走后,向金桥北边一望,见爽儿身影从月亮台一侧闪过,便起疑心,追影儿到了白玉洞。爽儿急声拦道:“五娘别进去,爹在里边有事哩!”凌荷荷骂道:“怪狗肉,我还怕你爹不成?”遂走进洞里,正看见叶碧菡踹欧呀阳一脚。碧菡脸红红的,一溜烟走了。荷荷指着欧阳道:“你给我实说,已偷了几遭?要不实说,大姐姐来家再算账,我非把那碧菡拉到娃馆里,把她的脸打成肥猪头不可。”他笑道:“悄声说不行?实对你说,连少半遭也没有。”她道:“有半遭,就想一遭,我看你要占多少窝子。以后再让我打听出来,可别怪我手狠。”他讪笑着走了,从此常给叶碧菡衣服汗巾首饰香茶,连银子也成两带给她。可他却一次都没沾成她的身子,每一次都是碧菡以自己的聪明金蝉脱壳,不恼了主子,也不让主子得她的便宜,拿了那做诱饵用的银子,买花翠脂粉,渐渐打扮得似雨后芙蓉一般惹眼。到了正月新春,欧阳泰亨连日在外狂饮,白馥岚也回娘家去了。俞霁虹、凌荷荷在红霞楼里与马兰下棋。霁虹道:“咱们今日赌什么好?”荷荷道:“五钱银子,三钱买桂花酒,两钱买猪头、蹄子,碧菡烧得一手好猪头,让这小婆子显显手艺。”霁虹道:“大姐姐不在家,做得了,分出一份送到娃馆才是。”于是三人赌钱下棋,结果是马兰输了。荷荷让交儿叫了来兴儿,拿五钱银子买了酒和猪头、蹄子,让叶碧菡烹制。碧菡道:“我哪来的空儿?正给大娘纳鞋底儿哩,让谁烧不熟个猪头,偏偏让我烧!”碧菡嘴里这么说,心里正巴不得在五娘面前买好,于是剔刷干净,燃一根长柴,加上酱料,不一会儿把个猪头烧煮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合一。端到红霞楼来,三人吃了,齐夸赞碧菡烧猪头的手艺。到了晚间大娘回来,众妇人来见,爽儿拿出猪头肉来,嘻笑着细说白日赌钱吃猪头的事。馥岚笑道:“只亏空了六娘不好,正当大节,不如每人轮流治一席酒来吃,叫她骆二姐来弹唱助兴。”见大娘兴致高,薛月蝉和凌荷荷也不好言语。
   到了正月初十,该红霞楼主上官马兰摆酒,五馆六楼夫人只剩薛月蝉未到,令荼儿到婧馆请,三番五次请不来。荼儿回来学舌道:“三娘说有钱的吃个红脸,没钱的红着脸吃。”大娘道:“别理她个窝行货子。”众妇人加上白大妗子、杏仙、骆二姐共十二个妇人在一块畅饮。凌荷荷单单坐在骆二姐对面,不时用那尖刺的话去刺她,睁着笑眼恶狠狠盯她,使骆二姐那酒喝下去也不是滋味。碧菡在席下同丫头们一样端茶送汤。不料晌午时分欧阳泰亨就回家来了,在娃馆不见白馥岚,便问爽儿,知大娘在红霞楼和白大妗子等一起吃酒,遂吩咐爽儿将达舒阀送来的一坛梨花酒送去。爽儿把酒送到,碧菡跑过来接了,只觉爽儿重重捏了她一把,又看到向她递了眼色,便推说外边看茶,径直走到娃馆里来。欧阳正独自吃酒,见碧菡来了,一伸手拉进他的怀里。碧菡娇声喃喃唱歌似地说道:“爹叫我来莫非又要送我东西?爹有银子再给我些。”他嘴角流酒:“我袋里有一二两,你先拿去。”爽儿正在房外观风,不料薛月蝉走来了。便故意大声说道:“三娘,六娘在红霞楼请酒哩,你怎的不去吃酒?”月蝉冷笑道:“俺是没时运的人,没钱伴她们吃十轮酒……”听到房里欧阳高声咳嗽了一声,月蝉不愿与他说话,便疾步往厨房里去了。碧菡在帘儿里见人走了,反而说了声:“三娘来了!”白白装了他的银子,遛出来到后边看茶。
   正月十五元宵节,欧阳泰亨陪众妻妾在家中松鹤厅张挂花灯,欢乐饮酒一日。小厮丫头、伙计、家人熙来攘往,欧阳府终日里热热闹闹。夕阳西下时,达舒阀差人来请欧阳去吃酒。他呆在香脂粉黛间也腻了,遂起身吩咐大娘馥岚道:“你们自由自在玩吧,我往县太爷家吃酒去。”说罢,由桃子、李子两个小厮跟随去了。
   众妻妾醉脸泛着红,仰脸望清冷的天空,但见漫天疏朗的星斗中,一轮皎月把庭院照得亮若白昼,厅中和院里的珠子吊灯闪着银辉,把一群妇人丫头映照得愈加俏丽。她们离开了酒席,或房中换衣,或在月下整妆,惟有霁虹、荷荷、马兰和碧菡,留在厅前看靳家驹放烟花。骆如荪、薛月蝉、欧阳杏仙都随大娘到后边馆中去了,辛枫遐、司淑琴、艾德馨欢乐中思念起父亲和前夫,没心贪玩,文官果孤傲厌喧哗,都回了楼。凌荷荷对俞霁虹和马兰说道:“咱对大姐姐说去,一起往街上走走去吧!”碧菡在旁急火火凑过来说道:“娘们要去,别忘了携带我去走走哩。”荷荷立即指使她:“你既要去,就快跑到后边问一声大娘、二娘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你。别半路又钻到白玉洞里去,误了娘的好事!”碧菡红着脸边跑边说:“瞧你五娘净捏巴我哩!你们等着,眨眼我就回来!”俞霁虹哪里放心,随后又追了去,自己问个明白。一会儿回来说,大娘白馥岚推说身上不方便,二娘骆如荪害腿痛,薛月蝉见大娘、二娘不去,又怕欧阳泰亨来家嗔怪,也不想出门。荷荷道:“她们不合群儿,也别强求。就你、我和马兰三个去吧,等爹来家由他骂去,就许他像颠颠儿的毛驴在外边跑!再不,把我楼里的腊梅,你房里的留儿,马兰楼里的交儿带了去,每屋留个看家丫头就行了。”刚说完,大娘房里的爽儿跑来了,要跟着走,说是大娘特别允许的。当下,月光如霜,三个妇人集结起一簇男女,棋童、画童、两个小厮,热闹其间,女婿靳家驹燃烟火花炮给众妇人瞧。庭院里像顿时盛开起火树银花,碧菡高兴地喊:“姐夫,你好歹等我一会儿再走。我到屋里收拾一下就来!”靳家驹道:“俺们这就走哩!”碧菡道:“你要不等我,看我恼你一辈子!”随说,像蝶儿一样飞回屋里,换了衣裙,蒙了红销巾,戴了金灯笼坠子,插了彩色鬓花儿走出来,千娇百媚融入月色里。一群花团锦簇的男女,欢笑着拥出了欧阳府。五对红纱灯引路,五对绿纱灯尾随于后。靳家驹和来兴儿在徐徐前行的人群两旁,接连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等焰花,与灯光杂彩,辉天映地。街上箫鼓声喧彩灯高挂,游人如沸腾的潮水。人们见纱灯引路、披红垂绿的这簇人,还以为是来自公侯之家哩,不敢仰视,只怯怯夺路而行。叶碧菡跟在靳家驹身后姐夫长姐夫短的一连声地叫,又是想看桶子花,又是想听元宵炮,跑来跑去挤落了头上花翠、挤掉了脚上的鞋子。霁虹见了颇不满意:“哎呀,怎么你老是掉鞋?”爽儿道:“她自己的鞋怕地上的泥污了,正套着五娘的鞋穿哩!”霁虹一瞧,真是五娘的鞋!凌荷荷知道了,撩起碧菡的裙子来骂:“贼狗肉,不知廉耻的,你昨日向我借了一双鞋,说是学那上的绣花妙工,谁知你借赏凤凰偷采翎儿,死不要脸的货!”碧菡笑着道:“娘穿我穿都是穿,娘的鞋漂亮,我是借你的福船踩着哩。”抽身躲到一边去了。荷荷道:“等我回府后再给你算账不迟。”于是又接着欢欢笑笑向前行。叶碧菡仰着脸如醉如痴观看彩灯,一盏一盏端祥着,不一会竟被俞霁虹、凌荷荷、马兰一群人抛下了。她只顾陶醉转着圈的“走马灯”、白蛇青蛇与法海和尚厮打的“水漫金山”灯……兴高采烈,不慎撞在一个人的怀里。这人趁势一搂,顺手向那花团似的胸上一摸,沾了个大便宜。叶碧菡头也不抬,挥手便向那人的脸上打了一掌,挣脱了便走 。那人被这一掌打得醒了酒,伸手把碧菡拉过来,举拳便打,吼道:“瞎了眼的小骚精,撞了我的怀,还伸手打人,看你爹的好拳头!”叶碧菡抬头一望,那人正是欧阳泰亨。
   他被姑州县太爷孙敬之请去,酒足饭饱,醉得眼里渗血,跄跄踉踉骑不成马,知县老爷便叫了顶轿子送他回家,小厮桃子早被他支回家去禀报大娘,让家中早早准备酒饭,明日回请知县老爷。他乘轿路过元宵灯街,闻满街笑语,掀轿帘一看,便喝轿夫停在路旁,走出轿来独自醉步蹒跚逛灯街,酒尚未醒,就被碧菡撞了满怀。
    叶碧菡在大庭广众下打了主子,心中虽暗暗吃惊,却并不畏惧,只见她稍一稳住神儿,便做出一身娇态道:“不知把爹打疼了没有?”欧阳被一耳光打醒了酒,当认出是叶碧菡后,也不好当众继续发作,只好就坡儿下驴,笑道:“没啥!没啥!只怕闪了你的手……你怎么独自出来的?”碧菡道:“与四娘、五娘、六娘们一起来的。我只顾观灯,不知她们挤到哪里去了?”欧阳连声道:“快领人去找,咱们汇到一处玩吧。”
  说话间,看到满街人轰动起来,再向远望,灯火辉煌,稳稳听得锣鼓声渐渐近了。接着拥挤的人群分出一条路来。叶碧菡高兴,拍手叫道:“爹,你看,是那耍龙灯的来了。”抬眼望去,一条银龙,一条青龙,摇头摆尾追着彩珠腾空盘旋而来。到了狮子楼下,便舞出一个场子,银龙青龙便在慢一阵紧一阵的锣鼓声里更加活跃。举彩珠的着一身金色紧身衣,满场打着旋子翻着筋斗,引得青龙银龙张嘴喷须,上下左右腾跃俯冲,鳞身曲盘交错,电光青光交映,舞到绝妙处,赢得满场喝彩。
  眼尖的凌荷荷看到叶碧菡紧紧贴在欧阳的身边,便扯了扯身边的俞霁虹道:“她四娘,你快来看,那碧菡小媳妇从哪里使了神通,把阎王牵来了?”遂令爽儿:“快去把你爹叫过来!”爽儿挤到欧阳身旁道:“爹,五娘让我来叫你哩!”
  龙灯在狮子楼下得了喝采,彩珠引得龙头沿街舞下去。欧阳泰亨汇了俞霁虹、凌荷荷和上官马兰等一簇粉黛,说说笑笑又在灯街逛了一遍。叶碧菡从凌荷荷闪光的眸子里读到两个字——“冷辣”……
 
 
 
 
 
第二十七情结
 
       土腥媳妇荡秋千荡成飞仙放风筝
“蝴蝶”上九重遭嫉妒暗算杀不掉野性。
吃酒说真话奴仆居功骂主子辣妹子逞机虚描野合图。
 
 
清明风香润,大地微微暖气吹。欧阳泰亨被他的弟兄们邀去郊外野游,饮酒赏花醉新春。家中又只剩下众妻妾,府里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在清明节到来之前,白馥岚就让家人在月亮台前的绿茵草坪上,新扎起三架彩秋千,众姐妹和丫头围了一圈,五色蝶儿和蜜蜂,飞燕和黄雀,错把这群女流当了花枝蜜果,在她们身前身后翻飞嬉戏。中间一架大秋千是十个娘专用的,左右两架小秋千是家人孩子玩的。白馥岚和俞霁虹先打了一会儿下来,催骆如荪和凌荷荷打,骆如荪推说自己身子胖,怕压断了绳子摔断了骨,一手把上官马兰拉过和凌荷荷打。两个人打了一会儿,荡来荡去,悠哉悠哉,俞霁虹的心里又痒痒起来,跃跃欲试,大声喊着:“她五娘,咱俩打个立秋千吧!”于是彩绳儿停了荡摆,马兰微笑着跳下来,俞霁虹上去,由马兰和骆如荪在下边送。接着,描彩手辛枫遐和司淑琴一对,文官果和焰花手艾德馨一对,荡得花丛倾倒,天地乱摇。
  左右两架秋千是家人孩子的。他们欢欢乐乐玩得更痛快。三娘薛月蝉和红蕉、冷月带着秋儿、小寿星一起玩。先是红蕉、冷月挨肩荡立秋适,秋儿、小寿星眼馋,满口里叫着要上天。薛月蝉拦住绳子,停住踏板,把两个孩子换上去,慢慢悠悠荡起来,与中间一架大秋千相互呼应。
  凌荷荷和俞霁虹,红粉脸对红粉脸地荡着,袖飞裙飘,高兴得在半空里欢笑不止。大娘在人群里高声喝道:“她五娘可不要笑哩,当心摔下来!”正说着,只听“哗啦”一声,倒真把个荷荷摔下来!亏她手疾眼快,当即扶住架子,差点没把四娘拖到地下。草坪上立即爆起一阵欢笑。靳家驹闻笑声也跑过来,紧跟来的还有叶碧菡及一群丫头。凌荷荷道:“霁虹不顶用,还是我和马兰打个立秋千吧。”话未了,靳家驹拍手击掌地挤进来,嘻嘻笑道:“娘们在这里打秋千呀!”大娘道:“姐夫来得正好,你替二位娘送一送,丫头们力气小,送不上去哩。”家驹撩衣说道:“好,看我二郎神臂送娘娘。”话音未落,就把一对美人儿送到半空中,犹如飞仙一般。上官马兰和凌荷荷荡得眉飞神扬,直荡到腿儿酸,臂儿麻了才下来。叶碧菡自报奋勇,硬要在娘的架上荡一荡。她并不要人推送,秋千由她荡飞在半天云里,飞仙洛神一般令人爱。大娘对霁虹和马兰道:“看这贼精的媳妇子,一身土腥倒会打个好秋千。”碧菡听到大娘赞美,越发荡得起劲,一蹲一立,一上一下,香馨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裙衫,露出那高耸的胸部,蜂蝶儿也跟着飞。她越荡越高,快与那秋千的横架齐平。胆小的丫头在地下捂着眼直叫,替她害怕。荷荷见碧菡在众娘们面前如此大出风头,心中火烧火燎,嘴噘得高高,走到靳家驹面前说道:“还不快扯住她!瞧那臭酸样子!”家驹巴不得凌荷荷能给他多说半句话,心里甜津津的,如同擎着圣旨一般,立即伸手拉那彩绳。叶碧菡有些玩兴未尽,对靳家驹道:“我荡得好好的,干什么扯我?我要恼恨你一辈子!”荷荷快嘴插言道:“莫非还要让你小媳妇子荡一辈子不成!”她把那“荡”字说得特重,在场人立刻都品出了酸味来。说完,又扭身拉着俞霁虹、马兰到红霞楼下棋去。叶碧菡嘻嘻笑着并不在意,跑过去扯住荷荷道:“五娘,你不是更会荡么?你荡的是一身仙气,我荡的是一身土气,仙气鼓着花莲莲飞,土气鼓着粪窝窝悠。我不荡出粪窝窝来,哪能显出娘来哩!”
  靳家驹趁碧菡追上去与荷荷答话,就向在场的人使了个眼色,将那秋千的一副踏板绳儿松活了扣子。几个娘和丫头也嫌碧菡太出风头,也想扫一扫她的疯劲儿,便装做不知。碧菡转回身,见一副踏板空空荡悠,笑道:“怎么让这板儿空着?”靳家驹笑道:“都不敢荡了,等你来荡个绳儿平。”碧菡自知眼前的人都荡不过她,又洋洋得意抓住绳儿踏上板,不用人来送,愈荡愈高,草坪上一片声叫:“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碧菡闻声加劲,脚一用力,绳脱了踏板,她两只脚悬空,穿一双红红绣鞋,在半空里乱蹬起来,只有两手抓着绳儿,再也荡不起来,那身子悠来悠去,手里也尽了力气,跳又不敢跳。碧菡心急起来,高声叫道:“姐夫,快来救我!”草地上只是一阵笑。碧菡脸上冒着汗珠子,眼瞧那身边的爽儿正乐呵呵荡得起劲,愈加心慌。靳家驹仰脸笑道:“你在半空里叫我一声‘爹’吧!”碧菡还真的“爹爹”的叫起来,靳家驹这才当腰把她抱了下来。叶碧菡双脚一沾地皮儿,推开靳家驹啐一口道:“狗仗脸的,有什么高兴?我这‘爹’是替我孙子叫的!”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凌荷荷和上管马兰回到红霞楼,倒在床上养了会儿神,又对脸儿下棋,杀得正酣时,就被黑腊梅搅了。腊梅道:“大姐、兰妹,咱‘荷梅兰’三姐妹到院里放风筝去!”凌荷荷举目一瞧,一个大蝴蝶风筝在腊梅手里提着,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便拉了马兰,跟着腊梅到了绿茵茵的草坪上,半卧在一片野花里。暖煦煦的日头,照得身子懒洋洋的,微迷着眼睛,看那天空里白云成对儿飘,紫燕成双儿飞,心中便有几分醉。
  黑腊梅把风筝送上天,手里牵着长长的银丝线,蝴蝶摇尾,向高空飞升,突又栽下来,胡乱飘着,总是送不上天去,急得腊梅眼里浸着泪。荷荷见此笑道:“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哩,骗了两个姐姐来看你这蝴蝶满空里叩头作揖。”话没说完,叶碧菡嘻嘻笑着已站在她身边了,插言道:“五娘,我来放给你看吧!”遂夺过腊梅手中的风筝和线拐子。又伸手将那尾巴扯断了半截,扔在一旁。举手便将“蝴蝶”送出去。风筝离手就稳稳地向上飞,一会儿便把拐子上的线放完了。“蝴蝶”风筝在高空里双翅儿象两瓣桃花,浴着金阳闪闪溢彩,牢牢地钉在蓝天上。碧菡转脸对荷荷道:“五娘,你要坐上蝴蝶儿,我能把你送上天去,登云梯攀月亮,把嫦娥推下来,当个月宫娘娘哩!”腊梅收着脸子,好大的不高兴,扭头儿便走。凌荷荷也坐起来道:“快收下来吧,娘看不得你这放高影儿。”说罢,拉起马兰,摇呀摇地赶腊梅去了。叶碧菡坐在草地上自放自赏,一会儿便引来了一地佣人家的孩子围在她身旁。
  秋儿和小寿星,一左一右伏地碧菡身侧的草地上。秋儿问:“菡姨,这风筝为什么能上天?”碧菡道:“线儿拉着它,风儿吹着它,推推拉拉才上了天哩。象你娘,又打你也亲你,又打又亲,你就长高了。来,小寿星也来,我教你们拉线。”他们四只手拉着线,四只脚在绿茵上乱蹬,碧菡悄没声地走了。放了一阵子,四只手也酸了。两个孩儿一见没了菡姨,傻了眼。秋儿道:“小寿星哥,咱们自己来收!”收啊,收啊,突地把线收断了,风筝如出笼的鸟儿,翩翩地飞远了。两个孩子哭起来,抹着泪找到了红霞楼,把线拐子送给荷荷。她揽起小寿星,马兰搂起秋儿。两个孩子不停地叫“奶奶”。荷荷骂道:“碧菡这个小孙猴子,看我找她算账……”
远望儿被欧阳泰亨派往杭州织造太师生辰礼服,今日回到家中。他风尘仆仆地走进自己屋里,并不见媳妇叶碧菡。这时碧菡交了风筝线儿,又回到秋千架,身子荡在秋千之上。远望儿放下行李,急忙找欧阳泰亨回话。蒙儿跑到花园报知大娘,白馥岚把碧菡喝下秋千来:“远望儿从南方回来了。”
白馥岚见了远望儿,问了些路上的情况,赏了两坛三美坡酒给他吃,并令碧菡带回房去,说道:“先回房歇息,等你爹回来再详细回话吧。”
夕阳西下时,远望儿睡醒,见了欧阳,说已把杭州织造的太师生辰礼物及家中衣服装了四箱搭上官船,随身运至家中。得了他十两银子的赏钱。
远望儿南行,私自带回些送人情的东西。平日里他觉得三娘薛月蝉不得宠,心里可怜她,便悄悄送了两块绫汗巾,两条扎花长裤,四盒杭州扑粉,二十个胭脂。薛月蝉觉得远望儿忠厚老实,不好意思不收,满心里感激,但回不出银子,就把欧阳泰亨怎样送给叶碧菡缎子花翠和碎银,以及白玉洞幽会的事儿,细细讲了一遍。要远望儿心里醒着点。远望儿听了,气得七窍生烟,回到家里,打开一坛白馥岚送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到了晚间,碧菡进屋来,远望儿把箱子打开,指着一匹蓝缎子喝道:“是谁给你的?老实说!”碧菡还不知薛月蝉无意中告了她的状,满脸堆笑:“你别撒酒疯,几口酒迷了心。这蓝缎子是后边大娘见我没袄儿,特意送我的,我又舍不得做,放在箱中了。”远望儿挥拳骂道:“贼淫妇,你捣的鬼还哄得了我!这首饰是哪里来的?”碧菡道:“呸呸,你个石头脑子!就是枣核儿生的也有个仁,为人就没个三亲六眷的,这是我从姨家借来的。你从南边回来,就白眉白眼的,真是活见鬼了。”远望儿一拳向她打过来,几乎没把碧菡打倒,嘴里大骂道:“贼淫妇,还敢嘴硬哩,有人亲眼看见你搂着那没人伦的猪狗睡在白玉洞里!”碧菡大哭起来:“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久不来家,我梦里想,白里盼,你回来了,倒打起我来。是哪个嚼舌根、断子绝孙的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无根基的货,就是让人欺负死,也要捡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叶家的丫头要是偷汉子,祖辈都是王八。你听见风就是雨,万物要个实,别人叫你杀谁你就杀谁?你个没脑浆的囚根子!”几句话把远望儿塞得目瞪口呆,叶碧菡泣嘘了半天又说道:“老娘是个有心计的人,也不是个轻易饶人的,明日我出去骂那嚼舌头的烂淫妇,破着我一条性命,也要给你讨个水落石出。”远望儿道:“还声张什么!你我脸上有光彩怎的?还不快打铺和我睡。”碧菡见丈夫软下来,遂破啼为笑:“你个冷冰砣子,就知道挺尸做梦,还不快来亲亲我。”
第二天,碧菡从后院走到五馆六楼前震天摇海地骂,骂得薛月蝉心里寒森森的。薛月蝉收了远望儿的礼物,又觉得远望儿是个佣人,挣几个血汗钱也不容易,就凑够了银子,趁碧菡不在家,亲自送给远望儿。不料从这以后,欧阳府里传出薛月蝉与远望儿私通的闲话。
远望儿吃醉了酒,借肚里的酒,在一群小厮中间大骂欧阳泰亨。说怎么趁他不在家搞了他老婆,恩将仇报,没有他跑皇都,把“欧阳泰亨”改成“欧阳泰享”,早成了刀下鬼;又说欧阳要再欺负他的女人,只要撞到他手里,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那调唆家主的淫妇凌荷荷也一块杀了。怕死不是好汉子,说出来就做得出来;还说凌荷荷是什么东西,也是多亏了他替欧阳泰亨去皇都打点,才把打鬼的三石磊充军到雁门关外,让她个淫妇逍遥在平川地……这些话不想全被来兴儿偷听到了。来兴儿和远望儿心早结着疙瘩。听了远望儿骂欧阳泰亨,难得好材料,便飞也似地去给家主老爹告密。
这时,欧阳泰亨正在前厅上陪着乔大户说话。沧州盐商王小峰被安抚使抓进狱中,家人通过乔大户使两千两银子,央及他向皇都太师府说人情释放。来兴儿不敢打断主子的话,就转身走到紫薇楼,向五娘从头到尾告了一状。凌荷荷咬牙骂道:“这个该死的奴才,我与他有什么冤仇!他主子搞了他老婆,倒来缠我!他个奴才倒成了我的救命星了,呸!我恨死了他,雁门关外,雁门关外……”她说不下去了,眼里冒着火,气得在屋里疯魔一般转圈子。来兴儿见她大怒,心中暗暗自喜,悄悄退了出去。凌荷荷心中的恨火,突然又烧起来,心中暗暗道:“原来你远望儿也是暗里推我下井的人。”她要复仇,为了那个在雁门关外充军的人……还为了什么,她自己也理不清楚,反正她要发泄,她要把心火烧完!愤愤地对黑腊梅道:“主子搞奴才的老婆,奴才搂主子的娘子,彼此换着做贼,那三娘千嚼舌万嚼舌的,今日打了自己的嘴,活该!”腊梅见自己结拜的姐姐变得如此凶恶,暗暗吃了一惊。
待晚上欧阳泰亨到紫薇楼,见她乌发蓬乱,泪痕满腮,惊道:“我的乖儿,你是怎么啦?”凌荷荷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将远望儿醉酒吐真言,欲杀主报仇的事,细说一遍,欧阳气得直抖。荷荷道:“你只贪他老婆,他便背地里占你娘子。他横下心杀人,人背后无眼,能知何时落在他毒手里!”他闻听自己的娘子被偷,便抓住荷荷的衣襟:“听谁胡言?”她道:“不信去问来兴儿。”他大步出门,唤了来兴儿在暗处盘问,知荷荷言谈无虚。当夜把薛月蝉打了个半死,幸被大娘来拦住了。
欧阳泰亨使爽儿叫了叶碧菡来问,她道:“哎呀我的爹!我那汉子可没说过这些话,我替他发大誓! 爹是何许人?一跺脚县衙门都颤抖,虽是吃了点酒,他没七个头八个胆的,敢骂爹一声?爹这等明白人,怎也听血口喷人的嚼舌!”他道:“是来兴儿亲耳所听!”她道:“来兴儿见爹施恩泽与我那汉子,心中积恨,能说他半句好话?爹若依我,不要叫我那汉子在家招风,给他几两银子做本钱,让他到远乡做买卖去,这里无人少生事儿,早晚爹和我说话儿也方便。”他听了怒气全消,说道:“我的儿,你言之有理,我原想再派他到皇都给太师送生辰大礼,只是他刚从杭州回来……那好,明日我就派他去准备,回来后我再给他一千两银子,到杭州贩绢丝做买卖。”她呵呵笑道:“让这囚根子马不停蹄跑才好。”他搂过碧菡来要亲嘴,她伸手把他的嘴挡住:“嘘,来人了……”他稍一犹疑,叶碧菡便象泥鳅一样溜出怀,撒着欢儿走了。
第二天,欧阳泰亨把远望儿叫到跟前,交待他准备送生辰担一事,并许他回来再去杭州,远望儿谢了主子。消息传到凌荷荷那里,她便亲自出来找欧阳。走出大月亮门,见靳家驹正在库房前忙碌着准备生辰担,请来银匠在家,打造四阳捧寿银人,还有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大红五彩拧丝蟒衣……她走过去问家驹:“你爹哩?”家驹听到她的声音就一阵心甜,说道:“往六娘的红霞楼去了。”她折回身去找,半路里便撞见了,把他拉进紫薇楼,低声怒斥:“我的话,你总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的,她能不护自己的汉子?你给他一千两银子,他把老婆丢给你?有一日让你染个红刀子,拖着老婆远飞了,看叫你人财两空!让我说,最好设法把他充了军,一根绳拴到雁门关去!那老婆也能死心踏地任你受用。”他摊着两手睁着大眼,如从醉中醒来。两人说话,腊梅在一旁得明白,心想:“何不借这双刃剑,刺伤两个眼中钉,削了碧菡尖芒芒,扫了蝉三儿的体面。”心里一动,暗里编着词儿,待荷荷亮出了牌底,忙凑到欧阳身边,撒娇卖乖,添油加醋:“爹还不知哩,我与五娘心里明镜儿亮哩,那碧菡小淫妇,哪是真心和你好,象我和娘把心交给你,不掺黄莲,不掺苦胆,爹打了,爹骂了,仍是爹眼里的珠。那碧菡一摇头就来千条计。她是恋着咱家个好地皮儿,远望儿才是她的真神。你哪挨过她的身子?五娘说得好,要她真心扑了你,先绝了她那心头肉。”欧阳被说得心中暖暖,连连点头。腊梅又道:“天底下一群情种、怪物。三娘不挨你的身子,反去抱那远望儿,爹娶的娘子,别说是块肉团子,就是颗粪蛋子,是那奴才能碰的?三娘背着爹偷汉子,一遭百遭,家中奴仆有谁不晓?别人和爹远一层,谁敢给你透风,暗地里还不知骂你多少遭乌龟王八哩。”腊梅见他听得入耳,接着道:“爹还不知哩,远望儿刚回来第二天,半夜里,五娘喊心口痛,使我到大娘屋里取药丸子,顺路又去媛馆找杏仙说事,我从三娘的婧馆前走,听见屋里有动静,我站在那窗下偷听,便知是远望儿在里边。三娘说,‘那个死百遭都不解我恨的淫王八,从头到脚没个香毛孔,我何曾把他当人看,伴着这有金有银的狼,不如伴有情有意的乞丐。你杀死他,我嫁人,横竖我要跳出这火坑……’回到屋里,怕惹五娘动气,怕惹爹生恼,压在心里不敢讲,又怕他们真下了手,我心里老战战兢兢的,夜里做恶梦,抱着爹血淋淋尸体哭……”他没等腊梅说完,就喝住,鼻孔里喷着怒火:“看我把这贼骨头一节节剁了!”
薛月蝉在婧馆里取出远望儿给她的东西瞧着,心中消不了对远望儿的感激,念欧阳府百人之上,唯独远望儿对她同情,心中不安,总想报答却没曾想过与有妇之夫私通。听到屋外脚步咚咚响,便急藏了物件。欧阳泰亨持着马鞭子,怒发冲冠踢门而入却恩将仇报,今日我要打死你这跳槽马!”薛月蝉掀开额前乱发,呻吟道:“打死我吧,活着也是一匹牛马,洗不净心里的砂子,你只信那泼屎泼尿的借刀杀人的撒着欢儿冤屈我,快送我去地曹享享福吧……”
  白馥岚听到风声赶来了。腊梅悄悄溜走。大娘叫开了门,夺了欧阳泰亨的鞭子,一语不发,愤愤离去。白馥岚替月蝉穿了衣服,扶她躺在床上,见她脸上平平静静,目中无泪,自己心头倒涌起一阵酸楚,叹道:“他当年是何等心善,如今却换了一颗狼心,人各有天命,忍了吧。”
“忍……忍……”月蝉放出凄惨的悲呼。
 
 
 
 
 
第二十八情结
 
有诱饵时鱼上钩有陷阱处马失蹄庸人执谜圈套里。
僵蛇咬了农夫好心不得好报恩恩怨怨才没完没了。
活得无奈和高尚时魂化红烛烈火。
 
 
欧阳泰亨听了凌荷荷和腊梅一番虚描之言,立即变了挂儿。第二天一反常态,变得心慈面善,笑嘻嘻地把远望儿叫到面前道:“我左思右想很为难。这次去杭州制办太师寿礼你太辛苦,要歇息歇息,再派你出去于心不忍,我决意改换郑大福去。念你对我有恩,我自然要偏你一些,先给你三百两银子在家门口开个茶叶店吧,每月将利息钱孝顺我就行了。”远望儿从心里感激欧阳另眼相看,眼里闪出泪花,磕了头,取了六包银子回自己房中去了。见了碧菡说欧阳要让他在家开店做生意,顺手将六包银子原封未动放在箱中。碧菡道:“让你开个茶叶店,也算看得起咱,三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了,你一身骨肉能打几个铁钉儿?你马上去找几个伙计,赶着操持起来吧。”远望儿依了碧菡。
  碧菡在僻静处见了欧阳泰亨:“爹原说让我那汉子到皇都去,怎么突然转了靶子,肉包子换了馅?看来灯草拐杖拄不得,以后就是给你修庙立佛,怕你也是个谎神爷哩!我可再不信你了。你说了那么多,你却顾不得我点情份?还天天想呀盼的盯着我的身子,你当我这身肉是随便捏的?你无情,我哪来的义!”他笑道:“我哪里就这般黑心,让那远望儿撇你半年不算,还要继续撇你守着空房,莫不让你活守寡不成?”碧菡道:“爹也是个糖舌头,说不定先给我甜的,后给我苦的哩。”遂想道:“我和他露水来露水去,蜻蜓点水一般,让他落不下就飞了。扯着他,还不是讨主子心欢,在主子家扎根,靠大树乘凉求生?于是又对他献上一脸微笑。
  到了晚上,远望儿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来到家,他一个伙计也没寻到,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欧阳府里夜阑人静,到处一片漆黑。正睡着,叶碧菡被院中的叫声惊醒,细听是高喊“捉贼!”远望儿也被惊醒,忽地爬,半醉半醒中提了哨棒跑出去。嘴里还高喊“捉贼呀,捉贼!”碧菡在屋里高声叮嘱道:“这么黑的天,须看个动静,别轻易到暗处去,去遭了贼人的暗算。还是别去的好,偷的是主人的财,管你个屁事!”远望儿答应着跑远了。嘴里还叨念着:“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主子的家怎能放进贼来!”待他大步走到大月亮门前,忽听有人高声叫:“贼到六楼那边去了,快捉贼呀!”远望儿便向花园里跑。突然被抛出的凳子绊倒了,又见一把刀子“ 当啷”一声落在身旁。这时忽地从身后拥出四五个小厮,把远望儿死死按在地下。远望儿急声叫道:“我是远望儿,是来捉贼的!怎么倒把我拿住!”众小厮不由分说,把远望儿带到虎啸堂上。
  堂上灯烛辉映,欧阳泰亨正坐在上面。远望儿跪在地下连声申辩道:“我听见院子里喊捉贼,便提了哨棒来捉,却误把我拿了。”来兴儿拿亮出了那把锋利的尖刀,欧阳骂道:“这厮还真是图谋杀人的贼。我念你去杭州辛苦,使三百两银子给你做买卖,如何乘夜黑来杀我?”遂喝令左右押着远望儿到家取那三百两银子。碧菡哭道:“他是去捉贼的,怎么反被当贼捉!”又对丈夫哭诉道:“你个木头疙瘩,我叫你别去,你偏要去,你中了人家的施刀计了!”一面开箱取出六包银。当着远望儿的面,在灯下打开银包,见只有一包银两,其余五包都是铅锡锭子。回到虎啸堂,欧阳泰亨暴跳如雷:“你这狗生狼养的鬼孙子,怎么私自斗胆换了我的银两!说,藏到哪里去了?”远望儿知是受了欧阳泰亨的暗算,大火熊熊烧在脑门顶上,急出了两眼泪来:“爹抬举我做买卖开茶叶店,我怎敢斗胆偷换!”欧阳道:“你还打下刀子,早备下杀我。”当下叫来兴儿当场作证,远望儿只是气得怒容发紫,叹气摇头说不出话来。欧阳道:“如今赃证刀杖俱全,先锁他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治罪。”远望儿跺着脚怒骂:“这些年我为你风里来雨里去,从虎口里救出你一条命来;如今却是这般丧尽天良陷害我,拉完了磨杀驴吃。你个虎狼疯狗人面兽心鬼,忘记在我面前下跪时的恹鸡巴样了……”欧阳脸发烧,狠道:“把他的嘴堵上!”小厮们扯来一块布塞到远望儿嘴里。叶碧菡哭着跑到堂上来跪诉:“爹如何干这样的事,他明明是出来捉贼,反被捉来当贼打。这六包银子是我原封未动锁起来的,却又赖他偷换了,可别活冤死人!”欧阳道:“这刀子、假银子都摆着,人证物证都全在,你还护着他,小心问你个夫妻同谋杀主子的罪。”叶碧菡闻声“腾”地站起来,一把将丈夫嘴里的布扯出来,向欧阳的脸上抽过去,大声嚷道:“天塌地陷都由你说的?天下就没讲理的地方?他跳进你的陷阱,你就把盖子封了。你放了我的丈夫,不然我到县衙告你,到皇都告你!”欧阳只是冷笑:“小媳妇,这不关你的事。你还告我?数一数,你的头发有多少根?就是一根头发变一张状纸,也休想告下我来。咱们家务扣子家里解。你放心去吧。”遂让小厮把她拖回去了。
  到了天明,欧阳泰亨写了帖子,令来兴儿作证,持状纸押远望儿到提刑所去。白馥岚脸沉沉迎上来劝道:“奴才无理,在家中处分便是了,惊动官府做什么!”他圆睁双目喝道:“他奴才图谋杀我,你倒替他求饶,你的心是毒箭做的,还是砒霜做的?”不顾大娘苦劝,喝令左右押人,先差桃子给孟提刑送了一百两银子。孟提刑看了状纸,怒斥远望儿道:“大胆的家奴,还不从实招来!”远望儿据理相争,孟提刑令左右打他的嘴巴,喝道:“你这欺心背主的狗奴才!连你的媳妇都是家主替你娶的,又出资让你开茶叶店,你不思报恩,反依醉生事,持刀害主。普天下人都似你这般无耻,谁家里还敢用奴才!”遂击二十大棍,血淋淋拖出,收进囚室。
  欧阳泰亨坐等家中,得知远望儿已被治罪,吩咐家人一律瞒着叶碧菡,只说远望儿一杖也没吃,囚他几日收收性儿便放出来。叶碧菡听此才止住了哭声。远望儿坐监,凌荷荷出了一口恶气,心中却又郁郁的,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了她。她的心又被那无形的怪影狠狠地挤压了一次。然而,她的这种心绪,就象一片云彩,很快就浮过去了。她要让叶碧菡的心继续向下沉。
  晚间,欧阳泰亨在虎啸堂西侧的书房里坐着,掂量着他这场恶作剧,心里还在打叶碧菡的主意。强行成欢的事,他也玩腻了,他要让叶碧菡笑着把赤裸的身子交给他,笑着的肉比哭着的肉甜。只是,他至今还没得到过叶碧菡裙衫里的东西。他决心不惜一切让她笑着走来,调节他的生活。正要叫靳家驹写帖子给孟提刑,放远望儿出来。凌荷荷来了,气呼呼质问:“给谁写帖子?”他不敢隐讳实说了。她令家驹回避了,对他怒声斥道:“不要脸的行货子,看家里大小该如何耻笑你吧!守着人家的汉子搂人家的老婆,还不如狠心把那奴才远远发配了,你就搂他老婆,心里也踏实。不然,你沙糖拌蜜给她吃,她还是疼她的汉子。你是个随风倒的茅草,就不依我的话。”他当下又变了主意,唤家驹来改了帖子,叫孟提刑限三日发落远望儿。远望儿被杖击四十,押解原藉徐州为民。公差念他实在冤屈,陪他到家讨点路费,欧阳闭门不让进,还要小厮来轰打驱赶。又到达舒阀家讨,达舒阀推说不在家。只好到丈人叶松家讨得一吊铜钱一斗米上路,凄凄惨惨离了姑州。
  叶碧菡被蒙在鼓里,有一天,从一个小厮嘴里听到了远望儿流放徐州的消息,关闭了房门放声哭得昏昏欲绝:“我的人哟,你在他家干了什么事,被人暗算得这么苦?做了一场奴才,好衣服没挣上一件,而今远离异乡,路上死活不知,我如今还活着做什么!”哭了一场,取了一条长手巾悬梁自缢。可巧,郑大福的媳妇冷月路过门口看到了,把她救下来,灌了姜汤。白馥岚闻知,率领骆如荪、俞霁虹、欧阳杏仙、上官马兰、蒙儿来看视。碧菡哽咽半天,才大放悲声,拍手打掌躺在冰冷的地上。众人劝了半日回去了,只留蒙儿相伴。欧阳泰亨掀帘子进来,见碧菡躺在地上哭着,说道:“冷地冰着你怎么好,有话给我讲,如何寻死上吊的这般想不开哩!”碧菡道:“你个花儿一样好的人,糖一样甜的人,丝绵儿一般心柔心软的人……你个笑面狐狸,杀人的刽子手!你活埋了我的丈夫,你活埋了我叶碧菡,你害死人,还要拍着手看出殡……”他被痛骂出去,又令人送来酥烧饼和酒,放在碧菡跟前,碧菡道:“贼囚根子料草,趁早给我拿走,不然我就扔出门去!”说着就要扔,被冷月拦住。蒙儿劝碧菡道:“大姐是个聪明人,你一朵初开放的花儿,主人爱你,守着主人强如守着奴才,远望儿去也去了,恼有何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算了……”碧菡听了只是哭啼,终日饭菜不进。
凌荷荷让丫头们调唆薛月蝉,说是远望儿媳妇说三娘偷了她的汉子,爹才打发了远望儿,这个仇要报;又去碧菡那里调唆说,三娘怎样骂远望儿媳妇偷了主子,害了自个的丈夫。仇愈结愈深,终使薛月蝉找到碧菡家来吵架。月蝉骂道:“贼奴才,养汉的淫妇。”碧菡骂道:我养汉养主子,强过你养汉养奴才。”薛月蝉急红了眼,上来打了碧菡一个嘴巴。两个人扭打做一团。大娘走来骂了一通,把月蝉扯走了。
    叶碧菡独自哽咽在房中,残烛昏昏蒙蒙,窗外风声哀哀,她将箱柜打开取出贴身衣物,把随嫁的服饰一件一件地叠了,把给远望儿缝织的布衣,整整齐齐地捆了,统统用红缎子包袱严实实包起来。把欧阳给她的裙衫里里外外脱个净光,连那大娘给的衣料也揉做一处,统统扔到地上。取一条干净的新帕从脸到脚擦了一遍。然后,换上出嫁时的一身红装,重擦粉脂,重理云髻。双手捧起那对翡翠玉镯儿,心里呼唤着远望儿的名字,泪珠落在亮晶晶的玉镯儿里。水柳上的月芽,水柳下的人影,元宵夜的龙灯,清明时的秋千……她把心里的画,一幅幅揭下来,将那一副镯儿在高耸的胸上揉,直待泪流尽了,才把镯子戴到手腕上,把包袱斜背在右肩上。向梁上搭起一根绳子。她将那支残烛拿起来,将地上那堆扔掉的衣服点燃。一时火光彤彤,只听满屋撕心裂胆地回荡了一声“远望儿——”
佣人们看到碧菡屋里燃起熊熊烈火,纷纷来扑救。待推开门一瞧,叶碧菡已自缢而亡,悬于空中,身似红烛。
凌荷荷走来,见悬空的碧菡,心中一震,缓缓低下头去,长叹一声道:“这女儿家,心也太嫩了……”
艾德馨抱着叶碧菡哭了一场。
白馥岚见已无救,派小厮把欧阳泰亨请进家。薛月蝉怕他拔树寻根,吓得跪在大娘面前,求大娘别讲她与碧菡吵架的事。大娘道:“碧菡思念远望儿,哭了一天,寻了短见。”他闻言淡淡道了一声:“她命里是个没福气的人。”一面差人递一纸状子报到知县老爷孙敬之手里,只说碧菡因家主请客,失落银壶一件,怕主子查问责打而自尽,胡乱装棺火焚了。
薛月蝉心事重重,后悔自己不该到碧菡屋里吵架,不该打她的嘴巴,自己哪里见到过碧菡和主子的私事,自己又何曾与远望儿有过丝毫见不得人的淫心烂肺的事!可自己就偏偏信了这些谣传,又偏偏是轻信了五娘荷荷楼里传出来的话。她夜夜不能安眠,叹息着,忏悔着,又圆又胖的脸儿消瘦了。
红蕉在自己房里备了一桌酒菜,领着秋儿到薛月蝉的婧馆来,请三娘去喝酒散心。秋儿一进屋便高喊“蝉娘”。月蝉见了秋儿,比以前更亲热,搂着她亲了又亲。红蕉道:“三娘,让丽儿、庶儿看门,你就到我那屋里喝几杯自酿的酒去,自家的酒可以解亲人的愁哩。这时,骆如荪屋里的丫头涓儿、卢儿正好找丽儿、庶儿玩牌,巴不得三娘不在家,也有推的,也有拉的,把薛月蝉请到尤三郎家。
尤三郎默默地坐在屋里,正孤独独守着一桌家常酒菜。近些日子,他听到了一些对月蝉的传说,心中气愤不平。自从来到欧阳酒坊,尤三郎从不请月蝉,也不登月蝉的门,这次非年非节倒要请月蝉,红蕉深知他的心。
薛月蝉来到尤三郎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没等三郎说话,她就揽着秋儿、拉红蕉坐下,亲自斟酒,送给尤三郎一杯、红蕉一杯。尤三郎道:“论欧阳府的礼法,论辈数,我们该称你三娘的。”月蝉道:“什么三娘,我恨死这个称呼了。到你尤家,就依尤家论辈,把这个昼夜珠光宝气的欧阳府忘了!你呼我蝉妹,我叫你郎哥。”望了望红蕉,“你是我三郎嫂!”红蕉脸一红道:“我年纪比你小哩。”月蝉道:“谁让你红心萝卜长到背(辈)上了!”尤三郎喝了一杯酒道:“喝杯自家的酒吧,蝉妹,把所有的愁都化了吧!人活一辈子,在三叉路上,向右走,向左行,是两个世界哩,你我偏偏在叉路上各走一条,走了十万八千时里,又突然碰了头。我带着自己的红蕉和秋儿一堆肉一潭血里长着,无法分无法割,再苦再累,有红蕉分担着,有秋儿融化着……你却是孤零零的。珠光宝气都是死的……”月蝉道:“哥嫂都在跟前,你蝉妹这些年,就看的是你们三口子,有酒坊的酒,使我常闻到少年时代的气味;没有你们的情谊,我早就死在这个珠光宝气堆里了。没有你们,没有秋儿,这些罪与苦我怎么能忍得下来……”薛月蝉止不住满眼泪水哗哗流,伤心地放声哭起来。红蕉来拉,尤三郎阻住道:“我就是让妹妹来痛痛快快哭一场的,让她把心中的积郁都哭出来……”说着自己也落着泪。秋儿从来没见过蝉娘如此大悲大恸,睁大眼睛,撇着欲要哭的小嘴问红蕉:“娘,蝉娘怎么了?喝酒的人不都是欢笑唱歌的么?”红蕉搂往女儿道:“秋儿哪知道你蝉娘的来历……”说着也哭了起来。四个人都哭在酒桌上。
待薛月蝉哭够了,尤三郎端起那杯泪酒道:“蝉妹,如今这泪化成了酒。咱们痛痛快快喝。这酒坊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没金山银海珠光宝气,咱有人情。你就到我家来,这酒坊是欧阳府向里流银子的闸门,酿酒秘方还在我手里他不会对我下毒手。人正不怕影儿斜,任这个家里吹什么阴风,你只让他吹。他们能高高兴兴的活,我们为什么不能?大不了就是死,只要不死,就活得高高兴兴的,只让他们高兴,便宜了他们。只要有不顺心的时候,就来喝你三郎哥的酒。咱连害人的心思也没有,阎王爷不来找。”秋儿摇着红蕉的手,高兴地叫:“娘,你看,蝉娘笑了。”
薛月蝉确实笑了。这一汪悲痛的泪水,又把她漂到少女时代,心里又绿油油红艳艳的了。月蝉道:“我是酒家女,心也该让酒酿着,任这个珠光宝气的家把我埋烂了,我这心也要有酒香味,我死了,也要对得起爷爷。”尤三郎对红蕉道:“听到蝉妹说了没有,我要先死了,你就把我埋到薛翁墓边守着爷爷。”红蕉嗔道:“喝酒哩,别死啊死的。要死啊,我也不学叶碧菡,倒在他这烂地皮上。”三郎道:“你看,不让我说死,你到说起来。”秋儿道:“都不死,都不说死!”薛月蝉搂起秋儿狂热地亲她,又端起一杯酒来;“秋儿也喝一口酿一酿心。”顺势灌了一口,辣得秋儿直抹泪儿。三个人的笑声也像“三美坡陈酿”一样喷香醉人……
 
 
 
 
 
 
 
第二十九情结
 
肚子里闹花事冷潮热讽奏不响和谐好乐曲。
风香雨甜葡萄架有幅特悲特美的的奇画令人悟:
怕裸禁裸人事一裸便透明裸是千古大诱惑。
 
柳葫芦湾一带百姓火围庄园闹“退田减租”之后,欧阳泰亨暗中猜到是古秋烟、羊泽北一伙人干的,却不动声色,采取忍让态度,引蛇出洞,引虎下山,等待时机一网捕进。所以从不向凌荷荷、文官果提起庄园的事。白家庄园一带百姓得到实惠,愈是感激古秋烟,处处警惕,保护他们的恩人。古秋烟被胜利鼓舞,对下一步城乡联合行动,信心十足。频频与羊泽北一批城中商界骨干秘密集会,策划新的行动。虽得知了文官果的消息,见她已做了欧阳泰亨的第九妾,父女坐的是对头船,便消了营救的心思。怕不慎走露风声,城乡联合行动的计划,便不告知秦氏。羊泽北去紫石街小楼的次数也少了,只是隔些时候顺便去打听欧阳府的动向。
欧阳府对乡下忍让有度,对城里商界加紧了攻势。姑州的四街店铺门面争不过欧阳泰亨的买卖,亏损滞销,倒闭了不少,大都是被他挤掉、吃掉的。小铺小店的门面经他重修,开起了“大描彩店”、“大焰花店”。与商界相争时,他降价甩卖,把同行生意挤垮后,又轰抬商价。闹得商人恨、市民怨。
  “红梅社”正式在梦皇斋成立,古秋烟、羊泽北做了首领。提出“平分欧阳府田,抵制欧阳府货”十二字要领,在城乡里发动,深得民心。酷夏后的一场暴风雨,快要来临了。
姑州进入伏天,烈日高挑在空中蒸煮欧阳府。热浪一阵一阵向五馆六楼里扑。欧阳泰亨无心出门,只呆在花圃中的爽风轩里撒发披肩,让丫头一左一右,用两把鹅毛大香扇噗噗地扇凉避暑,他一劲地喊“热”,丫头额上一劲地流汗。欧阳泰亨抬头一望,见凌荷荷和上官马兰袅娜而来。两个天仙般人儿,都是白银条纱衫儿,藕荷色桃线穿花凤缕金拖的裙子。马兰大红焦布比甲,荷荷银红比甲,都用羊皮金丝滚边。轻轻盈盈迈着步儿,笑嘻嘻来到爽风轩。荷荷道:“我的疯儿,你怎么像个人面鬼,还不让丫头给你洗脸梳头去?”他答道:“你叫丫头拿水来,我就在这里梳头吧!”荷荷叫了一声正在浇花的小厮李子,“你放下喷壶,快到我楼里对闲儿说去,叫她快拿水和梳子来,侍候你爹洗脸梳头。”李子应诺着去了。荷荷一眼望见了那美丽的瑞香花儿,伸手弯腰就去掐,想把温馨移在头上。他忙阻拦:“小油嘴,你的爪子别脏了我的花……你和马兰都过来,我赏你们每人一朵。”原来他已折了一些花枝儿插在翠瓷胆瓶内。荷荷见花笑道:“我的儿,你摘了这么多花藏在这里,成心不给老娘戴,莫非给那烧成灰的叶碧菡留着……”话没说完,已先抢过几朵儿来插在头上。他道:“小油嘴,你没有一句话不藏玫瑰刺儿的。”遂递过几朵给马兰。小厮李子刚回来还没收住脚,腊梅就抢先一步送来了镜子、梳子,闲儿跟在后面,端着脸盆浴巾。欧阳泰亨递过三枝花,叫腊梅送给娃馆的白馥岚、婷馆的骆如荪、姝馆的俞霁虹戴,说道:“顺便请了你四娘来,叫她到这里弹月琴给我听。”又递过四枝花,叫闲儿给玉液楼的辛枫遐,琥珀楼的司淑琴,华丹楼的文官果,醉月楼的艾德馨。凌荷荷对腊梅道:“把你四娘的花儿给我留下,等我送给她吧,你只去送大娘和二娘的。”扭过身来又对欧阳道:“你再给我一朵儿,我替你去叫唱的。”他道:“你叫了人来,我再赏你也不迟。”她道:“我的儿,哪个娘养得你这么乖,你哄我叫了虹四儿来,花就不给了。你给了我赏,我再去也不迟。”他道:“小贼狗肉,你什么都要占个鲜。”于是又给了她一朵。她将花插在云鬓,到后边请俞霁虹。顺便把小厮也赶跑,爽风轩前只剩了马兰和欧阳。
他见她纱裙内冰肌朦胧,在阳光中玲珑剔透,便无心梳头洗脸,把她按在凉椅上,亲樱桃摸蜜桔爱在一起。蝶儿也羞,蜂儿也逃,花儿也躲。她在凉椅上笑微微,像一朵彩云。凌荷荷并没有到姝馆去叫俞霁虹,只走到花园的小月亮门口,即把花儿递给腊梅,仍让腊梅给她四娘送去。自己悄悄蹑足而回,躲在轩隔子外潜听偷视。传说马兰怀孕了,她心里揣着不安,欲要在这里留给他们一片空白地,听听他们说出什么来……良久,马兰才低声叫道:“手轻一点,轻一点!我身上不方便,不瞒你说,我有孕了。”他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搂过她的脖子,把香唇亲得响亮,像枫树冠上落了啄木鸟。凌荷荷的心上突地蒙了一层阴影,觉得在她们蜜桔一般裹着严实实皮儿的“荷梅兰”三姐妹中,一个新的鬼影儿萌动扩张,欲要把这皮儿撑裂……
俞霁虹匆匆走过来,见凌荷荷这般神秘,好奇地悄声问道:“她五娘,里边有什么新鲜景儿?”她只是摇手不语。一手拉着俞霁虹,二人走上爽风轩,正遇见鸟啄木。她咳嗽一声,啄木鸟飞了。只装做没看见,高声问道:“我的儿,娘去了这半日,你怎么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他道:“我正等梅丫头取那玫瑰花肥皂来。”她道:“这让我怎么说,原来你是等那好肥皂,可也是,如若洗不净手,摘的肉桔子也不甜哩!”知是荷荷找话刺他,并不在意,只是马兰的脸红扑扑了。他梳洗毕坐下来,问俞霁虹:“你在后边忙什么,带了月琴来没有?”霁虹道:“我在屋里替大娘穿珠花,腊梅取月琴去了。”不一时,腊梅来了,将月琴叫给俞霁虹。对欧阳道:“花儿送给两个娘收了。”转身又去安排酒菜。
    三人陪欧阳泰亨坐下。凌荷荷却偏偏不坐椅子,单坐豆青瓷冷墩儿,还把紫红冰水香瓶紧紧揽在小腹上。俞霁虹叫道:“荷妹子,你快到这椅子上来坐,那冷墩儿只怕冰了身子。快把香水瓶拿开,你是成心招病惹灾哩!”她又把那屁股在冷墩上移了移,把香水瓶楼了楼:“不妨事儿,我老人家不怕冰了小人胎!”马兰闻此言,内心暗暗一惊,像绣花针扎了一下。仍笑微微的,望了一眼荷荷。这时,腊梅、闲儿把酒菜送来了。揭开的盒子里有八格细巧果菜:糟鹅掌、腊肉丝、木银鱼,雏鸡脯翅、鲜莲籽儿、新核桃仁、鲜菱角、鲜蘑菇。另有八盘荤素鲜菜和一碗银耳芙蓉汤。欧阳递给妇人们果酒,荷荷只在席外呷口冰水。霁虹又道:“荷妹子今日中邪了,怎么单吃生冷?”她笑道:“我老人家肚皮里没闲事儿,没肉芽儿,怕什么生冷!”马兰的心愈发觉得针扎一般,只当是她的“荷梅兰”大姐给她闹着玩的,大不了是怪她身上有了喜,没给她说,其实,她是不好意思对人讲……
    酒过三巡,欧阳泰亨叫腊梅取月琴来给霁虹弹,让荷荷唱一套即兴自编的词曲。她不肯:“我的儿,让虹四儿弹,我来唱,你两个听个快活,天下还没这般自在事,叫马兰妹子也拿件乐器才行。”马兰不会乐器,只好令腊梅取来一副红牙象板在旁打点。欧阳对荷荷笑道:“你这小狗肉,干什么总要咬着别人。”于是轻弹慢吟,轩里歌声迥荡,和酒一样醉心。
    酒也浓,歌也浓,正在心旷神怡时,忽见郑大福汗流浃背跑进爽风轩。歌收酒也停,一见进京的家人回来了,欧阳泰亨的心咚咚跳到嗓子眼上来了,瞪眼张嘴听着。大福一口气回说了去皇都的事:“在皇都先见了禀事的童管家,下了书,也见了管家的儿子童双桥,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贴,礼物也收了进去。老爷吩咐下边很快即写书差人送齐鲁巡抚,把沧州监客王小峰等十二名监者释放。太师老爷寿日是七月十五,让爹一定要亲自到皇都走走,有话还要当爹的面讲哩。”欧阳大喜,赏郑大福饮了几杯酒。见追着他爹来的小寿星,弯腰把这孩子抱起来:“我的孙儿,你老子为你爷立了大功劳,爷也赏你一口果酒。”
    欧阳泰亨得知了来自皇都的消息,很快要被太师邀见,顿觉得有了步踏青云的灿烂前程。耳听得妻妾管乐幽雅动听,却更愿听一曲轰轰烈烈之声,眼见花园亭台山湖虽美,却更愿赏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他仿佛看见皇宫内院,水殿风亭,玉桥雪洞,仿佛看见虾须织成的账幔,水晶盘里的珊瑚珍珠……他像一朵云升上天空,像一轮明月揽着群星……凌荷荷上来摇一摇他的肩膀:“我的儿,你今日无酒却怎么先醉了!那七魂八魄是不是统统飞到皇都去了!连我们姐妹也懒得看一眼,你眼下只认那大树好乘凉,龙头好翻海,可别忘了树倒猢狲散,海枯鱼虾干!”他睁开眼来骂道:“该死的丧门神,玫瑰刺拌辣椒,天底下就你能端扎心辣心的菜!”他飞黄腾达的美梦愈是接近现实,给她的心中压下来的便是愈加强烈的争宠意识,这种意识使她很苦恼,她的心在苦恼中继续变形。她只见欧阳如此地陶醉皇都之行,马兰又如此沉醉于自己腹中的肉芽儿,双双都美得腾腾生辉,愈觉得心中似吃了一盘苍蝇拌蒺藜,她望着轩外,乌云生东南,雾障垂西北,雷声隐隐传来,凉风嗖嗖吹过,卷得轩里人群衫飘逸香粉翻绕。不一会儿,一阵大雨铺天盖地降下。欧阳泰亨坐于三个妻妾中间,在长天垂挂的银帘里,觉得风香雨甜,杯盏叮咚如歌。天拧了一把雨,又将云儿白白净净的挂在高空晾着。西天上映出了残虹,东天透出明净的日色来,细雨还蒙蒙星星。爽儿踏着湿淋淋的砖铺花径,举玫瑰红伞来到爽风轩前请俞霁虹。霁虹向欧阳说:“大姐姐叫我哩,还有几朵珠花儿没穿完,我去吧,别让她怪我。”马兰接着说道:“要不咱两个一块儿去吧!我也要学学姐姐穿珠花儿哩!”他道:“干脆,这里来个天女散花都走了吧!等我送你们一道去找大姐,皇都的事……”爽儿举伞笑道:“大娘早知道了,脸上都笑出花来了,你们快去摘快去戴吧!”他取过月琴来,叫霁虹弹着,领妻妾走下轩来,且走且吟。
众人唱着来到大月亮门,霁虹打趣道:“你们别送了吧!”便把月琴托给腊梅送到姝馆去,拉起上官马兰的手就要往娃馆急走。凌荷荷叫道:“虹四儿等我,我也想去哩。”撇下欧阳就要走。他一手拉住:“小油嘴儿,咱们等一会儿再去吧!”遂搭了她的香肩,向月亮台前的葡萄架下走去。她道:“她俩都走了,空留下我做什么?”他道:“小淫妇,刚才我和马兰在一起亲热,你敢偷听,冷言冰语地向她耳朵里撒,是怪我冷了你,心里嫉了是不是?今番咱两个去葡萄架下亲热亲热。”她道:“我的儿,纱账金丝凉席上不去躺,偏去那荫湿湿的地方,你好一只花花野狗烂猫哩……”她想起马兰的肚子,心里便一阵子火燎性急,恨不得身上立即冒出肉芽芽来,长得比马兰的还大些。他愿意和他亲热,为了那炽热的希望,她不计较白天黑夜卧地卧床。他道:“小淫妇,先让着你点,由你骂。今日我让你唱个独角戏哩!”
    说话间过了金桥,两人已走到葡萄架下,这里常有人乘凉,夏日里铺着一张席子。他把凌荷荷按在席子上,诱她脱得赤裸后,将其四肢分别绑吊在葡萄架上,再采来一束水灵灵的鲜花放在她的小腹下。他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饱赏“养花”之妙。她急于萌发出肉芽来,所以,要绑要缚全由她,待意识到是在耍她玩她侮辱她时,便连声哀求饶了她,别让她在这里现眼。他笑道:“马兰肚皮里有闲事,那是花事;你小淫妇肚皮里没闲事,这也是花事。我让你和马兰都养花,一个在内养,一个在外养,省得你说我宠着她。”说罢,拂袖而去。
    欧阳泰亨走进娃馆,见霁虹正在串珠花儿,骆如荪、马兰都围在一旁观看。刚坐定,张安跑进来报知他一件事,附耳细说一番就走了。白馥岚问道:“什么事情,大天白日价神神鬼鬼的。”他笑道:“咱家坟地隔壁的赵寡妇要连房加地以三百两银子卖给我,我想还她二百五十两银子,让张安去讲,若是成了,在那里修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开成个花园,设杉墙槐树棚、射箭厅和踢球场,破几两银子,好好收拾一番。你姊妹们上坟时,也好到那里游玩。”刚说完,黑腊梅急火火地来找凌荷荷,见满屋里人只缺了她五娘。他把她扯到怀里附耳说道:“她在葡萄架下养花哩!”说罢嘻嘻笑起来。
    一场阵雨,把高大的葡萄架上那千只万叶洗得一尘不染,明丽的阳光洒在叶片上,反射出洁白的光辉,仿佛这葡萄架是密密的银叶子扎起来的。在静谧的月亮台下,袒露着纯净的酣睡般的姿容,感受天籁的抚慰。凌荷荷裸着身子,被绑在葡萄架下,锦衣纱裙堆放在身边的凉席上,像一片跌落的云霓,近在咫尺却穿不得。雨后的潮气凝成的佛烟般的雾,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背上悄悄浮动。阳光从碧绿的枝叶间,静静地射在她的身上。积在叶片上的雨水,穿过阳光,一滴一滴珍珠般落下来,又一滴滴在她身上摔碎,变成条条银丝,在丰润的胸上、腹上,白皙的肩上、臂上,绯红的额上、腮上轻轻地流。她觉得周身有千万条小溪在冲刷着,微微的浪花咬着她的肌肤。泪珠儿和雨珠儿汇在一处,肯噬着她。腹下那一簇鲜花儿,火蓬蓬光鲜水灵,仿佛那香气正向她的五脏六肺浮动,袅袅地升上她的额顶。躲雨的蜜蜂儿,嗡嗡嘤嘤从叶子底下飞出来了,落在那一簇花上,碰碰撞撞,争抢花蜜。蔽雨的彩蝶儿,也翩飞了来,银白的大红的粉绿的天蓝的金黄的蝶翅,结成了一片花云,在她的身上变幻着颜色。一对淘气的银蝶儿,落在她高耸的胸上,薄纱般的翅翼,掩起了两点樱桃。一阵凉风穿过葡萄架,突然惊动了蜂儿蝶儿,刮起了锦衫纱裙,拂拂荡荡,落在她腹下那簇鲜花上,被刮落的翠叶儿,飘飘遥遥,落满了她的身子。她躺在翠叶中,架上那一串串刚露出微红的葡萄,那倒垂的“葡萄山”聚着的水珠,也闪莹莹坠落了,一颗颗碎在她的双唇……凌荷荷化在大自然里,突然给这个世界奉献了一幅异常和谐魅人的风俗画。
在这幅风俗画明快诱人的色彩底下,凌荷荷的心中正飞度着乌黑的云絮,心火烧干了她的泪,烧焦了她愤怒的呻吟,她紧紧闭着眼睛,灵魂在黑暗的天空下躲藏着,各种各样的魔鬼向她赤裸的身体扑来,一张张狰狞的脸,嘲笑她,她跑不动,挣不脱,无可奈何让那漆黑的污泉,流进自己的身子,在自己的腹里,凝结成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愈长愈大,这石头炸开来,把她的血肉轰隆隆崩碎成千颗万颗星星,缀在黑暗的天宇之上。她变作星,注视墨黑的世界,唯独辩出了上官马兰笑微微红扑扑的脸,和那像西瓜一样滚圆的小腹,辩出了她自己躺在地上的一副完整的白骨身架。她睁开眼,用全身力气挣扎着,四肢扯得葡萄乱摆,翠枝碧叶儿沙沙响。她不呼喊,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种存在。最后,她连再想一点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仍闭上眼,沉在一片茫茫黑暗中……
    黑腊梅找到葡萄架下,看到赤条条的美人,怕突然走进外人来,便轻轻走到她跟前,解那赤裸的手脚。她被惊醒,见是三妹腊梅,遂放声“亲妹妹”,“亲妹妹”地哭起来。腊梅给她的大姐松了绑,移了那束鲜花,替她穿了裙衫,拉起来便要搀她走。她拭泪道:“这个禽兽……腊梅你给我把这花带上,我要让那囚根子用嘴叼着去见大娘,去上皇都,去拜太师,去竭天子,让他囚根子的嘴生公子,吐小姐!”腊梅劝道:“别恼了,你知、我知、爹知还不够?声张出去,明明是给那冤家对头开心哩。这口气,要藏在暗里出。”她愤愤道:“今晚他要到我楼里来,看我给他好受的尝。这囚根子,把我当成裂纹的花瓶漏水的碗。把马兰如金嵌玉裹藏着爱,还不是肚子里系了个肉疙瘩。老娘要给他生个满天星,看他囚根子乌龟王八不头点地皮喊我奶奶哩!”
她艰难地迈着步子,痛快淋漓骂了一路。
 
 
 
 
 
第三十情结
 
          钱买官做还要钱买爹叫靠山要用钱累高钱
是个妖钱是个鸟。空喜欢白受骗借种怀孕
睡官船有云没雨不湿田。
   
   太师捎信让欧阳泰亨到皇都看看,只不过是厚礼买回的一句“露水话”。掂量再三,决定暂不亲自去祝寿,但要再加一份厚礼送去铺实路面。他引而不发,想出奇制胜。太师寿诞之日临近,他尽全力督促主管白恩典做准备,一件一件礼品细细过目,生怕脏了太师的眼,暗里多交给白恩典银两,叮嘱他道:“该动银子的地方,不能手软。此去关系我的锦绣前程,你要察颜观色迎合太师。”白恩典一一记下。
    白恩典本是欧阳泰亨最先结交的兄弟之一,见他发迹快,就猛贴猛靠,不似那达舒阀闲云野鹤任飞江天,有食就落无食就飞。也不像云里手野性不羁,草莽性情,骗了他的银子,串到济南附近占山断路劫财。白恩典死心踏地,沾了欧阳却也真帮了欧阳。再加之他与大娘子白馥岚同宗,又讨得大娘喜欢,认了大娘做干姐姐,终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叫,馥岚甜了心,就怂恿欧阳委他在家做了个主管。
    听了欧阳干姐夫的嘱咐,白恩典暗暗也生起馋涎来,梦想这次去皇都献礼,如有好时机可不能忘了拉扯点好处,树大荫儿大,靠有钱人不愁没光沾。白恩典心里舒畅,和郑大福处得火热,不多日便把寿礼备得停当。
    欧阳泰亨从守备袁枚那里使了几个军汉,一路护送寿礼车马。在家备了酒菜为白恩典、郑大福及军汉脚夫饯行,酒后又暗中给军汉送了碎银。军汉门又吃又喝又得银子,又捞一趟逛皇都的美差,纷纷跪下来给鸥阳叩头,咚咚地拍着胸脯子道:“大官人放心,这几车礼物在小的手里,若有分毫差迟,提着血淋淋的头见你。”欧阳道:“我与袁大人如同胞兄弟,你们不是外人,为我保送这寿礼车马,归来我另有赏赐。如有误,省得血溅了我的手,,你们的头自有袁大人代我来砍。”军汉闻言一堆里头叩地响,连声道:“小的一定尽心!”
说话间,白馥岚袅袅娜娜走了来,身后跟着丫头爽儿、蒙儿手里托着盘子,盘上放了红纸包包。没等欧阳开口,白馥岚酒向眼前众人绽笑道:“此去皇都,是欧阳府的大事,大官人赏你们,那是他的慈悲之心,这里是我的私房银子,每人一份儿,拿了去换点皇都的针头线脑,喝杯京酿的好酒吧。”众人称谢了。欧阳对大娘子此番举动极满意,其中用意,心照不宣。送了众人走了,对着大娘道:“你比那九个姐更知我心哩!”白馥岚笑道:“谁信你舌尖子拨拉的话!”说罢,唤了爽儿、蒙儿回娃馆去了。
郑大福和白主管押送生辰担离姑州,晓行夜宿来到皇都万寿门外,找了客店住下。次日抬着驮箱厚礼到天汉桥的太师府门前。郑大福让白主管看守礼物,自己走到守门官吏前行礼,门吏官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大福答道:“我是姑州欧阳府的家人,来给太师老爷进献生辰礼物的。”守门官吏骂道:“该死的野种,什么狗羊府,老太师当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乡野人靠边站,别脏了太师老爷门前的脚印!”门内中有一个认识郑大福的便出来道:“他是新添的门吏不认识你。你要见老爷,待我请出童大叔来罢。”大福速从袖子中取出一两银子,那人接了银子,又道:“你再添份银子给那门吏吧!”大福给了,门吏才露出笑容。引见了童管家,递上两封揭贴,郑大福捧着三十两白银,叩头道:“家主欧阳泰亨让供奉童爹,这点薄礼请童爹赏人用。”童管家含笑收下。童管家知道姑州的欧阳泰亨,儿子童双桥说过他胸怀大度,也受他一份为数不小的银子。今日他派人又一次来献太师寿礼,在人情上不能不帮忙,对做管家的人来讲,唇一碰就是银子哩!他唤大福起来说话,遂将太师寿礼帖仔细看罢,交还了大福,令把欧阳泰亨所献寿礼抬进来,在二门西首等候。
太师出厅。童管家禀告太师,在太师面前为欧阳泰亨垫了几句硬邦邦的话,太师准予进见。大福和白主管捧着礼帖子双双跪于阶下。童管家把寿礼揭贴呈与太师细观,太师举目一望阶下,金壶、玉盏、仙人,黄灿灿白晃晃,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心中着实欢喜。财拳同样能打动当朝太师的心!太师大悦,脸上却佯作冷酷,一本正经道:“我乃辅佐天子的清明之臣,施恩泽于天下百姓庶民,怎肯吸吮民汗民血?前一份礼我不好不收下,第二份礼物决不好再收的,你们还是带回去吧!”郑大福和白恩典闻言,慌得连连叩头,央道:“小的主人欧阳泰亨没什么孝顺太师老爷的,这区区薄礼万望笑纳才是……”太师居高临下,故作呻吟道:“既是如此,就令左右收下。不过,以次为末,下不为例!”左右来人将厚礼收了下去。太师接着说道:“礼物我收了,承你主人费心,我清水太师府无物回赠。你主人身上有无官职?”郑大福道:“小的主人是一位乡民,有何官职!”太师道:“朝廷正为齐鲁吏员人选犯愁,我今举荐你主人在齐鲁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邓金的缺吧!”郑大福叩头谢道:“老爷赐这大的恩,小的家主举家上下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太师令左右抬了书案来,在一道空名告身扎幅上,填了欧阳泰亨的名字,列衔为金吾卫副千户,驻姑州提刑所理刑。并令明日到吏兵二部去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童管家把郑大福、白管家邀到厢房待以美酒盛餐,然后对大福道:“我有一事央你爹替我办办,姑州如遇到有好女子,十五六岁上下的,替我寻一个来,该多少财礼我一定奉送过去。”说着便将书信一封递给郑大福,并送二人五两银子。郑大福道:“老爷已赏过了。”童管家道:“这是我赏的,你们就收下吧。”二人接了赏银,次日到吏兵二部挂号,取了勘合,星夜便赶回姑州。
    郑大福和白恩典赶到家中,进门就高声喊:“大喜了!爹做官了,金吾卫副千户,大提刑官!”他们身后跟了一大群男女家人和童男童女,闹闹轰轰,把欧阳府震得直摇。郑大福和白恩典把吏兵二部签署的勘合取出来,呈在欧阳泰亨面前,连声道:“恭贺爹的大喜!”欧阳一看,果然是个金吾卫副千户之职!两眼一时竟落下泪来,傻痴了一般呆立在那里。众人一时吓坏了,又见他满脸露出笑来,亲手捧起那朝廷明降,到后边五馆六楼给白馥岚众娘观看,大声张扬道:“皇都太师老爷抬举我,赐我做金吾卫副千户,身居五品大夫之职!”大娘喜不自胜道:“这可好了,欧阳家也经商也做官,财和势都有了,原来是条独臂人,现在是双臂人了,这才叫名正言顺,堂堂正正。”他道:“告诉蝉三儿,连做三日上等酒菜,我要自家夸官哩!”
    郑大福回到姑州的第二日,便被欧阳派往县衙和提刑所下文书,唤来五个高级裁缝裁剪尺头造衣,靳家驹写见官手本揭贴。一会儿,提刑孟千伯拿差人拿贴儿,送了十二名排军听候使用,并讨欧阳大官人上任的日期。他请了阴阳先生择定七月初二辰时上任。姑州县衙孙敬之大人差人送了美酒贺礼。接着,又有守备府袁玫,都监冷千户等,陆续送厚礼来贺。姑州县境内大小百官和富商,也纷纷送礼,欧阳府前骏马塞道,轿排一里,礼担拥挤了十天。欧阳泰亨上任那天,在衙门中摆下大酒席桌面,集三院乐工吹打弹唱,听歌饮酒一昼夜。以后,每日骑火焰驹,头戴乌纱身穿五彩官服,有镇地豺、吞天狼、摇山虎、扫海豹四个保镖骑白马守护左右,排军喝道,前呼后拥,数十人跟随。
    欧阳泰亨做了提刑官,消息传遍姑州城乡,在“红梅社”引起小小的骚动,不少人对新的行动计划犹豫起来。古秋烟、羊泽北、肖佩珠,在乡下茶棚村一个磨房里召集骨干议事。争论了多时,决定在策略上做些变化,由矛头直对欧阳泰亨改为向县衙孙敬之施加压力,动员万余农民,向县太爷请愿,逼孙敬之出面与百姓谈判,然后提出平分欧阳地产的条件。在请愿展开之前,先由城里市民抵制欧阳货物做为前奏试探动向。近几年,孙敬之一再标榜为政清廉,是姑州百姓父母,想必在万众面前,总不能失了自己的体面。有了县太爷的支持,欧阳府自然会受遏制,人多势众,不愁挤不扁姑州新官。
    欧阳府的紫薇楼前,蝉儿唱着暮秋的歌。欧阳做了提刑官,凌荷荷佯装喜恱,心中燃着一团火。眼巴巴看着马兰的肚子滚圆起来,大娘向红霞楼里跑的次数也多了。欧阳办完公事回来,简直是一头扎在马兰那个西瓜肚上,她凌荷荷的屋里难落上他的脚印了。“荷梅兰”三姐妹中的小妹子,成了她争宠拔尖玩弄欧阳府的第一强敌。既成了强敌,那敌意只是埋在心里,见了马兰的面,比往日显得更加亲热,妹长妹短的,瞅着她腹上那肉瓜儿,左一个小心,右一个小心,万般体贴,怕她碰了也怕她摔了。心里却暗暗诅咒:“碰裂了摔碎了才好哩,不碰不摔也别是个哥儿。”凌荷荷还有一点自慰的是:马兰生不了哥儿,肉芽白长,仍然爬不上受宠的地位。她暗地里吃药肥田,巴不得也落个籽儿发芽,就和雅瓶马兰扳平了。这心思,也只有她的二妹子腊梅知道。
    欧阳泰亨从提刑所回来,未及换下官服,就匆匆奔向红霞楼。凌荷荷看到了,出紫薇楼挡他的去路,笑嘻嘻道:“我的儿,别看你做了官,老娘自然还是生你的娘哩,要是忘了我,娘可要到提刑所给你讨奶水钱,你这一身贼肉是娘的奶水变的!”他有点不耐烦:“小油嘴儿,别胡说,没工夫跟你磨牙,我看看雅瓶的身子去。”她道:“你就盼着吃那个肉西瓜,我给你把刀子,切开吃了算了,我还想尝几口哩!”他狠狠推了一把:“丧家的东西,什么话不吉利,你专捡来说。她生个儿不也是你的!”她道:“别给我白眉白眼的,你问马兰我对她怎么样,昨日里还让腊梅给她送去一罐枣花蜂蜜哩。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快去吧,看你那宝贝肉摔坏了没有!”他一瞪眼惊道:“摔了?”撒腿就往红霞楼跑。她笑笑,心里比哭还难受。文官果从紫薇楼出来,把姐姐拉了回去。
    跑到尹雅瓶屋里,欧阳当着丫头交儿、荼儿,走到马兰跟前,两手托住那个圆滚滚的瓜儿:“摔了?出事没有!”丫头一见就避开了。马兰微微笑着,移开他的手,甜柔柔说:“我没出门儿没走路,好好的怎么就摔了。”他想:“都是那个该死的荷荷骗我!”马兰说:“他在我肚里老动哩,伸胳臂伸腿的,蹬得我好难受……”他扯着裙儿道:“让我看看这小淘气怎么动!”马兰向他的手轻轻拍了一掌:“大白天的,到夜里看还不行!”这时薛月蝉、红蕉、冷月,带着秋儿、小寿星,拿了吃的来给六娘送。两个孩子一进门就爷爷奶奶地叫。马兰拖着笨重的身子,微笑着迎接他们。欧阳见了月蝉就有气,站起来就找凌荷荷去了。马兰把秋儿、小寿星一手一个搂在怀里,两个孩子瞅着那圆圆的瓜儿直乐。秋儿稚气地问:“奶奶裙里装个西瓜藏着,是留给人吃的吗?”人们都哈哈大笑着。红蕉拉过秋儿:“在奶奶这里不准乱说!”秋儿瞪着眼,不服地嚷:“你说不是西瓜是什么?我看像蝉娘家门口的大南瓜哩……”月蝉把秋儿揽过去,搂得紧紧的,一口一口亲着她的脸蛋,小寿星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娘说了,我在她肚里睡觉时,就这样抱头抱脚圆圆着哩……”冷月向小寿星头上轻拍一掌,秋儿喊:“月姨别打哥哥嘛!”屋子里又一阵欢笑。
    凌荷荷送走妹子文官果,让腊梅把她的草药先泡好,到夜间煎了送她吃,自己就懒洋洋倒在藤床上闭目养神。太医给她诊过病,说她若能吃上十服药就能见好,田肥还要靠种子,阴阳合,聚精而为果,是两厢巧成的事。因此她对自己的坐胎是满有信心的。如今十服药快要吃完了,真有些跃跃欲试。欧阳进来,她懒着不动,微微睁一睁眼又合上了。见不理他,就找腊梅逗嘴。龄荷荷猛丁坐起来:“我的儿,来了就别走了,我问你,我这软酥酥的藤床你还沾不沾?”他道:今晚的晚饭就送到这里吃,连梦也做在你这里。”正调笑着,小厮桃子跑进来,急得满脸汗珠儿滚,拉他就走:“爹,事烧眉毛哩,皇都的学士爷爷差人来了,说明日要到府上来拜见爹哩!”他闻听是太师的儿子,又惊又喜,遂跟着小厮走了。
    太师的儿子坐一轮大彩官船回江南省亲归来,行到姑州界上的蛋子儿码头便停下来,顺便见一见姑州的欧阳泰亨,并没有丝毫公事。消息传来,他与大娘白馥岚商议明日迎贵宾的事,让全家大大小小全忙起来,自己先去蛋子儿码头的官船迎请,四匹白马护着火焰驹走了。
    第二天,欧阳泰亨备下盛宴,全家上下人丁全换华服。姑州数百官吏均列在欧阳府门首等侯,县太爷孙敬之和欧阳泰亨站在前面。一顶梅花大轿停在门首,太师子一出轿杆,轿两旁迎宾的“刷”一声跪倒一片。欧阳泰亨走上来,一一向太师子介绍姑州的各界人士。群官簇拥太师子至松鹤厅。接着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凌荷荷、辛枫遐、司淑琴、文官果、艾德馨一一来拜见,只上官马兰因身孕未能来施礼。太师子暗暗赞佩欧阳泰亨的这群绝美的妻妾,单在凌荷荷来拜时,太师子的一双眼突然大放光彩。妻妾退下,百官分席落座,开宴的盛况令太师子暗暗吃惊。宴罢,欧阳泰亨当着百官群聚,正好显他的身价,遂让家人抬上三美坡陈酿十坛,端上雕花紫檀托盘一个,上有银马四匹,赤金马一匹。太师子收了,谢了,便要辞行,于是百官又一次轰动,仍是那顶梅花大轿去送,欧阳泰亨乘火焰驹,由四个保镖乘白马相随行于轿后。
    将太师子送到官船上,两人私下说话。欧阳道:“不知大人省亲路过僻乡,实在没有准备,失礼处望大人包涵。”太师子笑道:“欧阳兄对我情谊甚厚,我定会在家父面前多为你美言。”他道:“大人客气,太师爱我如子,大恩大德当永世不忘!太师如若不弃,欧阳泰亨愿做义子拜于老太师膝下!”太师子道:“我看这也不难,家父在大江南北各地均有义子,你这方土上恰恰是缺了的,只要我荐一言……”他脸放异彩:“姑州地面需要我做的,尽可说来。”太师子道:“大事已没有了。只是,我想借你一样东西用一用,又怕你为难。”他道:“只要你一船能运走,我这宅院都可送给你,还提什么借不借的,单说我照办就是了。”太师子道:“你我兄弟无话不谈,我一路寂寞,不知晚来可否一睹五夫人芳容,今日我见她苗条袅娜,如烟似雾的……”他突然明白,太师子是要借他的凌荷荷。为巴结太师,莫说是对妻妾“一睹”,就是索要又有何舍不得的!这虽是有失体面的事,但他还是满口答应道:“大人,不难,这不难!都是自家兄弟,我的更是你的嘛!”
辞别太师子,他坐在火焰驹上,感到了一种受侮辱的痛苦与愤怒,也感到了一种欲望即将实现的甜蜜。然而这种缺德加混蛋的事,轮到自己头上,总觉得是被重重打了一顿闷棍,虽苦虽涩也无处说。到了家,径直走到紫薇楼,先把腊梅和闲儿两个丫头支走,然后双膝跪在凌荷荷眼前,搂住她的腿哀求:“荷,你救救我!”她呵呵笑道:“我的儿,今日你喜疯了还是喝醉了?要救,找你那四个保镖去!我救你?这些年,都是你这活菩萨救我,把我救到这天堂里来,救到这仙洞神潭里来……”他拦住她的话:“荷,真的,只有你能救我,你救了我,我宠你一辈子,我暗里呼你一声亲娘,亲奶奶!”她收住笑,把他扶起来,睁大眼睛问:“什么事?”眼看日头西斜,他不能不说了:“太师子大人想让你到蛋子儿码头官船上过一夜……”她一惊:“你答应了?”他一点头,她伸出手来猛扇他的双腮,脸一白,气倒在床上。他吓得站起来连声呼唤,见她眼里的泪水哗哗涌流出来。黑腊梅和闲儿闻声闯进来,他吼道:“你们滚,这里没你们的事!”丫头们只好又出去。她突然又哈哈笑出声,猛地坐起来,两把抹去了泪水:“我的儿,哪里是我救你,分明是你又救我一次。我去。你准备一顶轿,就对大姐和丫头们说我回娘家去了。明晨再用一顶轿子,把我从船上接到紫石街的阁楼。真情只你知我知,这可是你欧阳家缺德混蛋丧天良的事儿,如今你又做了官,若包袱皮破了,你缝也缝不住。”他抱住她啄木鸟般亲个够:“你果真救了我!”他哭了。凌荷荷一手把他推到一边去。把腊梅、闲儿唤进来,擦粉施朱,选衫挑裙:“我要回娘家一趟。”腊梅、闲儿,望着暮色欲垂的楼外,惊奇地望着她。
    四个保镖把凌荷荷的轿子送到蛋子儿码头。差人把她迎进官船,太师子备了一桌酒菜正等在那里。她拜了,二人坐下来喝酒,酒多话少,她微眯着秀眼,只盯着酒杯和菜,不想认真看他一眼,他是一只蜻蜓,点点水皮儿就无踪无影。他把她这种沉默、冷漠视作羞涩,也正是女人的一种美,并不介意。直喝到深夜,河中满星斗。官船在河里慢悠悠摇荡,她被太师子抱在床榻上。她死死地闭上眼睛,对他不做出任何反应,只把自己当做一具活尸。她激烈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在脑海里再现着枣林的黄蜂,暮色里追天灯,白哥哥的囚车,鲁府的无字碑……她尽可能细腻地再现每一个细微末节,她把这官船,排斥在意识之外。她不知道他赤裸的身子是什么样的,感觉不到那种抚琴一般的手漫过了她的全身,她只是等待接下那一滴水一粒籽,想着那即将从腹内萌发起的人芽,那个滚圆的香瓜儿,她可以和马兰坐在一起比一比了……她死死地闭着眼,她把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上官马兰的影子都请过来,把她们一个个拉过来替换自己。然而她那束最敏感的神经盼望的那个时刻是如此漫长,那棵摇落花籽的黄金树那样遥远。他的身子是一个覆盖她的平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皇都太师子竟是个阳痿汉!她的梦碎裂了,屈辱的泪一次次流出来,把那河上的黎明都浸湿了。河上因她弥漫起白色的水雾,茫茫一片,把那官船罩得无影无踪。凌荷荷从水雾里走上岸,像一个梦凝在花轿里。
 
 
 
 
第三十一情结
 
 
捉奸拿双反捆了捉奸人闹得通奸的出银
捉奸的也出银。刁家有女在小城攀了天
子脚下小爬虫鸡毛一根摇大风。
 
   
日见显赫的欧阳府,东西南北狮子街上有“欧阳大生药铺”、“欧阳大酒店”、“欧阳大当铺”、“欧阳大描彩店”、“欧阳大焰花店”五大店铺盘踞,欧阳泰亨居了官,愈是贪婪财色,扩大地产。早买下的对门乔大户的一处房宅,现已全部翻修,又增盖了园林亭阁,圈起花墙,与欧阳府隔街相望,称“欧阳园”。一日,他带领妻妾丫头小厮,到园里来,似蜜蜂嗡嗡嘤嘤,踏秋阳赏菊,尽情游览新宅的角角落落。行间,他对白馥岚道:“近日我得了五千两好丝线,想让郑大福再找几个伙计,在狮子街上开个‘欧阳大绒线铺’。”馥岚道:“马兰过去住的房子临街,原有一个门面,再开出几间,不正合适!省得白白荒了那房子。”他拍手笑道:“你这话正和我心意,说办就办起来。”
    刚刚回到北院,达舒阀摇着肥胖的身子来见他,打躬作揖咧着后唇大嘴嘿嘿笑:“大哥,恭喜,恭喜!恭喜你新园生辉,吉星高照。大哥富贵,我头顶也放三尺光……”他道:“你个狗杀才,快来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对你讲哩。”小厮端来两杯梅子茶,两人吃着,欧阳泰亨讲了他要办“欧阳大绒线铺”的事,达舒阀双手一拍膝盖,大声欢叫:“好,实在好!大哥你就照办吧!不出三年,这四条狮子街上,你开的店铺准能过半数哩!我给你介绍个伙计你准中意。这人名叫刁非白,是我的老相识,原也是个开绒线铺子的,如今没本钱了,正闲在家里急得脑门子冒烟,写和算都精明过人,行为也算端正,人也信得过。大哥要能把绒线铺子交给他管,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满意,他跟了你,死活是条看家的狗。怎么样?这人我保举!”于是,两人商定,择一个吉日子与刁非白见面。
    达舒阀领刁非白来见了欧阳泰亨。其人身材不高,三十来岁年纪,言谈流利,相貌堂堂,眼珠儿转得快,像个经纪人。当天就敲锣定音,与刁非白立了一纸合同,并让他与家人郑大福见了。支付他两人本钱,去领人染丝,在马兰原小宅开张铺面,亮出“欧阳大绒线铺”的商牌。
    刁非白是姑州破落户刁光头的大儿子,在紫石街上的鸡皮巷居住。这个人性子浮飘,言必有虚,巧于词色狂谈,与达舒阀情投意合。自从在欧阳大绒线铺当了伙计,手中的财帛也从容了,便洋洋自得,声高气粗。他的老婆年在三旬开外,仍有姿色。养一娇女在家,也有十四五岁。刁非白的胞弟刁小二,在外院另住,往昔便和嫂子暗合偷欢,在大哥去绒线铺里宿夜,便来揩油沾蜜,常与嫂子并肩吃酒相抱醉眠。街坊有几个浮浪小子,与达舒阀混得烂熟。浮浪小子见刁非白的老婆擦脂抹粉锦花油头,绿裙红袖拂香风,常在门前诱惑汉子,就跑上去飞眉递话撩逗,也图沾她的香腰柔肢。不料这婆娘竟是又臭又泼,言语里藏粪目光中藏针,穷光棍儿沾不得!他们心中便积下了气恼,暗图报复,誓将她赤条条亮在光天化日下。于是,四个浮浪小子就去找达舒阀。达舒阀眯起小眼睛,咧着厚唇大嘴点头憨笑,心中生出一条计来。他把刁非白的老婆娘同小叔子睡觉的事说给他们听。浮浪小子闻言,喜得屁滚尿流挤作一团。达舒阀出谋,让他们合力去堵刁非白婆娘的养汉窝子,事闹得越大越叫绝。浮浪小子报复心正切,四张嘴齐称绝好主意,搭肩搂腰欣然离去。
    一天, 刁小二打听到刁非白不在家里,便大白天来与嫂子吃酒。吃到夕阳沉落酒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行事。见此,浮浪小子一起趴墙进院,四肩合力撞开房门。刁小二夺门想逃,被一拳打倒在地;老婆露肢裸怀还没穿好衣服。他们把这叔嫂二人用一条绳子拴了起来,轰押到街上一个铺子里,要明日见官治罪。
    这一天刁非白恰恰因事正回家见老婆。穿着轻纱软绢衣,踩着玄色缎子鞋,天不热了,仍摇着一柄洒金扇子,在大街上慢步摇摆。一遇相识,便汪洋恣肆闲扯淡,吹得天旋地转。这时,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跑到他跟前来:“刁大哥,让我找得好苦,却是在这里闲扯,你家出事了!”刁非白闻听详情大惊失色,抹抹嘴角上的白沫,一劲儿瞪眼咂嘴,亮着翅子一溜小跑回到家。一见家中景象便知灾祸临身不假,又顾不得到铺子里纠缠,只一个心救老婆。遂跑到达舒阀家去,求他到欧阳泰亨那里托情,让县衙里孙老爷给留个体面。可达舒阀又不在家,刁非白火烧眉毛猴燎屁股,一阵风跑到妓院里。达舒阀喷着一嘴酒气,脸红扑扑象憋蛋的鸡冠子,帽檐上插着剔牙杖,正摇呀摆地走出来。在僻静处翻着白眼听了刁非白讲前因后果。达舒阀见刁非白急出两眼泪,暗喜他的灵丹妙药生了奇效,说道:“真有这事?小弟有难我心里也不快话,无论如何也要陪你去见见欧阳大官人。咱们这就去欧阳府吧!”刁非白立即跪拜:“多谢达爹侠骨义胆,事成后小的少不了孝敬你十两雪花银!”达舒阀乌眉一缩:“如此说你就见外了,我帮你办事哪里是图你的银子!听我说,见了欧阳大官人,闲言碎语全丢开,只说终日忙着绒线铺里的事,常不在家,街坊一伙穷光棍子,闲得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家中娘子。我兄弟刁小二气不过和他们评理,反被这些光棍们揪踩在地殴打,把他与娘子又同拴在铺里。请欧阳大官人讨个帖儿对县上的孙老爷说,别叫我娘子出官亮身现眼就是了。就依我这般说!”
两人来到欧阳府的爽风轩,达舒阀道:“刁伙计有话对大哥说,求大哥作主!”刁非白道:“寒舍居处,有一伙不知姓名的恶棍浮浪小子……”达舒阀将手一扯刁非白,插言道:“你家主子在此,打开门窗说亮话吧!”于是,达舒阀就添油加醋口若悬河起来,为挣这十两银子嘴唇碰得叭叭响。最后画龙点睛道:“有他兄弟刁小二见官就是了,千万别动娘子,他是在你府上孝敬的,要闹出去,连大哥你在姑州地面也扫了脸!”刁非白磕下头去央求道:“小的在大官人门下万望老爹看在达爹情分上扶救扶救我,小的甘愿做大官人的犬马哩。”欧阳泰亨唤起刁非白来,对达舒阀说道:“我当是什么天塌山倒河决堤的事,这个不难!我拿帖对县里孙老爷说,让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到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无事了。这次就看你达爹的面子,我哪里有闲心管这些豆付账!家里上下百十号人,鸡嘴鹅掌大蒜皮,怎能都由我提刑官劳心!”达舒阀咧着厚唇大嘴用剔牙杖剔着牙,指头缝里挤出几声笑来。
欧阳泰亨派提刑所的打手持口信到鸡皮巷,找到那里的保甲,把刁非白的老婆当即放回家去。又把那几个浮浪小子的名字查出,改了报帖,责令解往提刑所听审。
欧阳泰亨坐堂理案,第一件就来处罚浮浪小子四个犯人。问了双方言词,怒骂四个浮浪小子:“该死的光棍子,他既是小叔,古来哪有不许小叔到兄嫂家行走之礼?你们是她的什么人?敢越墙进院破门入室,她家汉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你们必是非奸即盗!”遂令左右拿夹棍夹了,再重打二十大棍。四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关进牢中。听说要问罪发配外府县连性命也难保,便吓得魂魄出窍,一个个捎信出去,叫各人父老使钱托情。于是凑足四十两银子,找到达舒阀家。达舒阀刚刚收了刁非白的十两银子整治了四个浮浪小子,见这四十两雪花银,眼热心喜,当场答应找欧阳大官人说情。送走了来人,他的娘子上来劝:“你既替刁伙计摆布这群人,怎么又好接人家的银子!你到底替谁说话为哪个佛烧香?”达舒阀一翻白眼喝道:“你个妇道人家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生意经!快给我闭了臭嘴,说多了挨好拳头!”娘子气得脸红红的不再言语。
达舒阀来到欧阳府,却不想再当面求欧阳泰亨,摇摆进虎啸堂的书房里找到了书童:“你知道刁伙计那事了,是我求你爹把那四人监到狱里,这伙人的家属,昨晚哭哭啼啼到我家跪着不起,硬是央及我向你爹说情,我已替刁伙计说情在先了,怎又好再替浮浪小子去说,惹得刁伙计怪我不是。无奈,我叫他们四家出了十两银子,托你舌头沾蜜对你爹去说,稀里糊涂屎克郎滚蛋,将就着饶他们一场算了。”一面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来递给书童儿。书童儿眼一亮:“既是达爹情分上小的岂能推辞,叫他们再拿五两银子来,我便替他们说去。实说了吧,我还要破费点到六娘那里转个小弯子,才能了事哩。”达舒阀道:“好你个油嘴滑舌的,不怕你连沾带扫,达爹就依了你,先替他们垫上这五两银子。事办不成我可不轻饶!”说罢从袖口里又鸡下蛋般亮出五两银子。
书童儿送走了达舒阀,便到门外买回来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一对酥鸡,还有五对果馅酥皮饼儿。先让画童儿送到六娘的红霞楼。过了良久书童儿才轻轻移步至马兰跟前,见她在描金床上舒着玉腕儿带着赤金镯子,神色安详地逗那狸花猫儿玩。她身子不方便懒得动,见书童儿便问道:“小贼骨头,你送了这些东西来给谁吃哩?”书童儿笑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她道:“不过年不过节不做寿,平白里端端地来孝顺我?你不说明白我不吃无名食哩!”书童儿端酒跪在她面前道:“等娘吃了这杯酒小的再说给娘听。”她笑道:“你不说,跪一百年我也不吃。你还是站起来说吧!”书童儿把达舒阀所央之事从头至尾详述一遍,转着车轱辘话:“达爹先替刁伙计说了,不好再来求情,央及小的先来禀报给娘,等爹问,别说是小的来说,只道华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放在前边书房里,只说是娘递给爹看的。娘在屋里加几句甜言,让爹胡乱打发了,抹平两道沟,放了他们吧!”她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待你爹回来就这么说便了。你平白治这些酒菜来是不是得了人家的银子?”书童儿道:“不瞒娘,他们送了小的五两银子,全变了酒鸭,变了鸡……”她嗔道:“小贼骨头,你也学会了揽事取利。”两人吃起酒来。书童儿两杯酒下肚脸上就堆起绯红。
欧阳泰亨来到家,见书童儿脸红喷喷的,便问他在何处吃酒了。书童儿拿出帖子,说是六娘唤去取帖时赐酒一小杯。他读那帖儿便到马兰楼里问,与书童所讲一致,便信以为真。说道:“既是他华大舅情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各打一顿放出罢了!”马兰道:“怎么又打他们?不是刚打过了!”他道:“进衙一顿棍子出衙棍子一顿,干的就是叫屁股开花放血的营生,仁慈?衙门可不是香火佛堂!”第二天,他与孟提刑商量了,就把四个人八十大棍打出衙去。
    四个浮浪小子各遭两顿毒打被放出来,还得去谢达爹。刁小二没挨一棍也被放了。刁非白催胞弟也去拜谢达爹。可巧他们又在同一个时间里来到达舒阀家。这五个人见了面谁都不敢向达舒阀道明来意,四双眼怒视着刁小二。达舒阀猜不透他们的来意,既怕他们来讨还银子,又怕他们当面争执厮咬,自己夹在中间不是人,便借口出了屋子,摇摇摆摆到欧阳府去了。这五个人在屋里你瞪我我瞪你,脸一阵白一阵紫。等了一个时辰,见达舒阀还不回来,妇人在里间屋搭话道:“想是他又被熟人拉去了,你们改日再来吧。”五个人早就耐不住性儿等了,遂一轰而去。走出大门,刁小二怕再遭打,悄悄溜了。一个浪子道:“达舒阀这一躲起来倒使我生了疑心。我们堵刁非白婆娘的窝人证物证俱在,捉奸捉了双反倒连捉奸的一网打了去吃棍子。坐了牢挨了打,破费了银子,到头来家中老子还要来谢达舒阀!”又一浪子愤愤道:“他达舒阀拿着我们的小命当算盘子儿,在我们哥们头上拨拉银子。把你推下井再拉你上来,伸手就索救命钱。”第三个浪子发狠道:“咱们去告官吧,棍子挨在他达舒阀屁股上才是正理。刁小二是他扇着我们去抓的!”第四个浪子道:“他与提刑官是结拜兄弟,你告不下来还要再吃棍子,莫非你是铁屁股!咱们吃一亏长一智,暗里整治他才是正理。”四个浮浪小子,吃了顿棍子,明白了一条道理:达舒阀沾不得。他们站在大门口,向那门板上啐了四口痰,悻悻地散去。
达舒阀在欧阳府闲扯了一大阵子,估计那五个人等不耐烦该走了,才摇摇摆摆回家。到了家门前,见门虚掩,伸手推门,抓了一手粘痰。合掌挫了挫,闻了闻气味儿,自言自语道:“我当又是哪个龟孙子来门上抹屎了哩。”说罢,双手在身上抹了两把,摇摆进院里。
  欧阳泰亨与孟提刑一行到郊外去接巡按,回家来便独坐于虎啸堂吃茶。桃子进来禀告道:“东昌府下文书的快手从京里来,顺便给爹捎了一封信。”他急展信看罢,既惊又喜,匆匆来到娃馆向大娘说:“皇都太师老爷府里童管家,来信催要清秀女子,看我,只忙着处断刁小二一帮浪子的公案,竟把这件事给忘得干净。他老远的又捎信来,明日还要我给他写个回书捎去。真个要把人急死……”他用双拳敲着前额,在地上转圈子,象做了多大的亏心事。白馥岚见状说道:“你个火燎腿的,这些日子你早做什么来!人家求你一场,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会替你用力。这又不是家里用的东西,到市面上就能买回来,要找个好媒人来说才是!”他道:“明日要讨回帖可怎么办?”馥岚道:“亏你还在衙里断事,又是什么提刑官!等讨信的人来了,你多给他些盘缠银子让他带信去,先说女子已寻到,只是衣服未办,还需些时日,事办齐全这里差人送去。这样讲不就妥了!”她笑着应充了。遂叫靳家驹写了一封回书,让小厮桃子到茶坊里找水婆,托她找一个绝好的俏女子。
过了几日,欧阳泰亨骑马与四个保镖径直到水婆的茶坊。水婆碎步跑到跟前笑脸相迎:欧阳大官人先坐下吃茶吧。这几日我找了几个女子,都是卖肉的挑担的不腥不浑的尘土窝里的柴禾妞,不好意思告诉你。昨日里我可从西天王母的彩云缝里瞅到了一个莲花般的女子,十八分的俊俏,十五岁年纪,活脱脱个牡丹精灵,小名儿叫灵芝。保准你爱她胜过爱凌荷荷……“他道:“你这疯婆子,我平白要她做什么!告诉你,我是替皇都老太师的大管家童老爹说的二房。你说的这个灵芝是谁家的孩子?”水婆眉眼一开:“谁家的?远不在一千近只在一砖,就一层窗户纸隔着,一层轻纱遮着……”他道:“疯婆子休要绕弯磨舌!”她道:“看我这舌头,一动乱打滚,拌馅炒菜五味全,我叫你知个明白吧,不是别人,正是你家大绒线铺里刁伙计的女儿。大官人要相看,我就为你约下个日子。”他当即约水婆两日后带灵芝到府里去见。她道:“要是大官人看上了,我为皇都头面人说媒,油水不沾不挤你一滴,这过手的银子……”他道“你疯婆子,心长在钱眼里,我何时薄过你的面子!”水婆道:“常为你官人办事,我何曾多图过你的银子?”
两日后,水婆果真领着小灵芝见了欧阳泰亨。她道:“她老子刁非白说了,既是大爹可怜她,攀上皇都高枝儿,孩儿也算有造化。只是这灵芝家寒做不起华服霓裳。”他道:“我不是早给你说了,不费她家一丝东西,凡衣服首饰箱柜等物都由我替她来包办,临期还要叫她老子送女儿到皇都去哩!若给童老爹生下一男半女的,还愁个大富贵!?”说得灵芝羞红了脸,乐得水婆老脸红。
水婆又带着灵芝一同回家,见了灵芝的亲生娘瑞香儿详细回了话。到晚间刁非白回家,与瑞香儿商议定,第二天备下酒菜等欧阳大官人家来坐,自己还是往铺子里去做买卖,只丢下老婆在家。
水婆应邀来得早。欧阳泰亨在衙门里散了,也五匹马晃晃啷啷径直到了刁非白家。四个保镖立在门首。他进门没看灵芝和水婆,一眼就盯上了瑞香儿,暗道:“原来刁非白有这么一个风流妇人在家,怪不得前些日一伙浮浪小子鬼混她,刁非白的胞弟贪着她。”遂生邪念。当日定下灵芝到欧阳府住几日,在那里量体裁制衣裳,待一切制办完备,再由刁非白和郑大福关上十天半月铺子,亲自把灵芝送到皇都。
刁非白和郑大福送灵芝进京,欧阳泰亨约了一个下午,穿戴便衣小帽,来到瑞香儿家门口。瑞香儿出来拜见,道了万福。进了门见室内只有她一人端茶备酒托盘儿,便道:“你这里还少不得一个使唤丫头。这事就交在我手里,我用五两银子给你买一个十几岁的孩儿,胡乱替替你。日后再为你置办一处新宅。”瑞香儿道:“怎好还破费你大官人!让我可用什么报答……”他瞅她的腰,瑞香儿的脸红腾腾。两人开始吃酒,吃到酒浓时,便脱衣相偎而卧,直到三星映窗。过了两天,水婆子真领了一个丫头来送给瑞香儿。这给了瑞香儿许多擦脂抹粉的时间。鸡皮巷中,欧阳泰亨的马蹄印愈积愈多。
刁非白和郑大福一行人,从皇都回来,先到欧阳府交回书。童管家十分宠爱灵芝,送给刁非白五十两银子礼钱,送给欧阳泰亨一匹大青马。瑞香儿见了归来的丈夫,知道灵芝受宠,有两个丫头终日近身使唤,心中很是高兴,遂请了水婆来,吃了一天酒。送走水婆,瑞香儿把如何以色貌花言恋住了欧阳泰亨的事,说给刁非白听。刁非白顿时高兴得搂着瑞香儿道:“我的乖乖,咱吸住了这个奶头,还愁养不胖身子!香儿,你成了我的摇钱树了!”瑞香儿推了他一把,嗔道:“你当这肚皮上的摇钱树是好载的……”
欧阳泰亨贪瑞香儿风骚异常,真的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紧临着欧阳大绒线铺,为刁伙计买了一处房子,刁非白和瑞香儿乔迁新居,越发气粗起来,穿着绢帛衣服摇摇摆摆。中等人家喊他们刁大哥刁大嫂,小户人家都赶着来喊叔婶。欧阳泰亨每月总来四五次,每逢他来吃野食,刁非白即乖乖到铺里宿夜,让老婆摇钱。
 
 
 
 
 
 
 
第三十二情结
 
 
强奸引燃怒火冲天城乡万民大示威官匪一家
穴聚策划荔月大屠城。尸骨满街血流成河
“义士”临危变节出卖灵魂伟大村妇装烈献身。
 
   
 
欧阳泰亨出仕吃俸禄,白三也倍增了身价,在白家庄园摆威风;一面单线直接贿赂县太爷孙敬之,一面收买乡下恶棍流氓,结了个百人庄园卫队。这个靠姐夫肥起来的“白地蚕”与老婆白蜂子正滋生着野心,准备独立门户,不想唯命事从做欧阳泰亨的家犬了。老谋深算的孙敬之受了贿,并不去与欧阳泰亨说破,多一处财源流到县衙内室,正求之不得。欧阳新官上任三把火,庄园的事很少过问,自然不知妻弟暗中攀结县太爷。白三自以为“柳暗花明”了,在乡下便长了几分骄横,行为愈加放荡不羁。竟然自作主张,撕毁退田文契又加租五成,弄得百姓怒气沸腾。
    柳葫芦湾的柳罐子老汉和闺女柳絮,种着白家庄园退还的两亩旱甜瓜地,以瓜棚为家,柳絮短衫赤脚,长辫子过腰,瓜藤绿叶里和父亲一道埋秧掐蔓,两双手牵出一地瓜香。白三早就瞄住了柳絮的黑眉白脸蛋,歇晌时,到瓜田里来讨便宜。推口说渴,把柳罐子老汉哄到田里摘瓜,趁机便楼了柳絮。柳絮挣扎不从,欲喊爹来救,白三用掌实实堵住她的嘴,不一会儿,柳絮憋死了。白三奸了尸。柳罐子老汉因追赶几个爬瓜的光屁股小童,延误了时间,摘了瓜回来,只见女儿赤着半个身死在瓜棚里。仍下瓜,捡起瓜铲便追那已走远了的白三,气得全身颤抖,脚软得迈不了步。大骂道:“白地蚕,我操你八辈祖奶奶,你还我女儿一条命来……”柳罐子老汉哭喊未停,白三便派了他庄园护卫队来收田,做恶做到底,硬把瓜棚拆了,将老汉赶出瓜地。柳罐子抱着死无葬身在之地的女儿,脸上爬满泪,燃起仇恨的火,柳罐子身后人愈来愈多,人们献出了门板,被单子遮了柳絮,抬着惨死的孩子,呼喊着拥到白家庄园说理。数十人的卫队早严封在门前,不准说理鸣冤的村民靠近。人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牲口白三,龟孙子白地蚕,快出来清算这笔人命账!……”柳罐子守着女儿哭个不停。村里加入“红梅社”的骨干,骑一头快驴,到外村请来古秋烟。古秋烟见其惨状,又目睹了白家卫队的蛮横,怒发冲冠,当即代柳罐子写了状纸,让村里人抬了死尸到姑州县衙告状喊冤,讨还血债。
白三自知理亏,听到院外的叫骂,心里惶恐,包了银子,让贴身的家丁溜出后门,抢先一步贿赂县太爷孙敬之,然后再到欧阳府报给姐姐、姐夫。白馥岚正在娃馆的佛堂烧香念经,闻知三弟丑事,气得直跺脚,即令小厮桃子把欧阳泰亨从提刑所叫回来。听了白馥岚一席话,他大发雷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弟弟,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干这种事?嫩巴巴多大势头,就生天大的贼胆。都知这庄园是我的,乡下正不稳,一帮人正寻机闹事,怕是要引火烧我了。他这样轻狂,能守住什么家业!真是个天底下的废物!”白馥岚道:“他们要来县上告状,怎么办?”他道:“你有了人命案,还能挡人家告状?那个孙敬之是个奸猾之辈,我要不送份厚礼,他会把这官司推到我提刑所来的,让我怎么判你这弟弟贪色害命?我不判他死,也要判他个半死,关他半辈子牢,不然,我这新官刚上任,怎么对得起太师栽培!他知道发如此言语已没有用,这节骨眼上,自然还是要达舒阀替他去办事。便对白馥岚道:“千万别让家中人知道,更不能让紫霺楼知道,凌荷荷是个只等火来点的干柴禾,她一冒火星,全院便烧个通明。他三舅的事由我来办,还不是看你是他的姐姐!看你事后怎么教训他!”
在乡民的状纸没递到县衙前,孙敬之又收到欧阳府的厚礼,他不好不为白三开脱罪责,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欧阳泰亨的根在皇都太师府,他怎么肯为一条草民性命冒丢官之险。状还没告,案子就结了。
    古秋烟同告状的一行人来到姑州,便匆匆赶到梦皇斋找羊泽北议事,并拖了心腹人将告状的情形速来转告。古秋烟向羊泽北详述了这场惨案,两人一致认为起事的时机已经成熟,借其火种,烧它个天翻地覆。不多时,心腹人敲门而入,急得脑门腾火,说尸体停在县衙门口,状纸递上去,没容进大堂细问,便将状纸仍了出来,言道白三已状告柳罐子在先,柳絮本与野汉子通奸致死,反辱庄园地主害命奸尸,又抬尸威胁县衙实是诬陷好人清白,重打诬告人四十板,喝退打散聚众闹事者。柳罐子老汉禁不住四十板,当即毙命衙前。羊泽北听了,暴跳如雷道: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姑州县,我们反了吧!"古秋烟白眉白髯抖着,双目急得血红,双拳一握,忽地站起来,吼道: "要反,要反!还能忍着么,该摇一摇这姑州县了,反了吧!泽北,你我兄弟有言在先,反起来有凶有吉,你我若统统死了,算是老天无眼,只好等后人再反;你我若能留下一个,埋了死者,站起来,擦一把身上污血,接着反下去!" 羊泽北道: "兄长所言极是。你立即回乡下去,姑州城由我组织,明日起立即行动,全城罢市。"古秋烟紧紧握了羊泽北的手道: "姑州城就拜托给老弟了!"说罢匆匆下乡。
    白三听说柳罐子告状被县太爷打死在衙前,心中阴云扫尽,坐了一辆红马轿车到了欧阳府,已是黄昏时分。见了娃馆里的姐姐,被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顿。在姐姐面前,只低着头不言语。欧阳泰亨知道白三来了,立即赶到娲娃馆来,依然忍不住满腔火,厉声道: "你还有脸到我家来?惹是生非,到头来使不出一点雕虫小技的手段,我的脸让你丢尽了!"他气的脸色苍白,双眼盯得白三无地自容。白三呐呐道: "我是想来和姐夫一同请孙老爷喝场谢恩酒的……他怒吼道:“ 谢个狗屁恩!你以为事情就太平了?马上回柳葫芦湾去,小心庄园再起火,你快走!"白三眼巴巴被赶走,坐车出城去了.欧阳府又派了人随后跟着,一路护到庄园。
    当晚,欧阳泰亨心里堵着气,没吃饭。也不到五馆六楼去转悠,独自在虎啸堂坐立不宁,脑子里转着书怪古秋烟的名字。他觉得孙敬之把事情做蠢了,死了一个不够,还要当众再敲死一个,岂不是火上浇油!
    墙外有耳,紫薇楼里的凌荷荷到底还是听到了柳葫芦湾人来告状的传闻。就撺掇了上官马兰、辛枫遐、司淑琴、文官果、艾德馨五个妹妹,提着六个红纱灯,一溜南行进娃馆来。白馥岚躺在床上抚摸着心口正闷闷不乐,强打精神起来,让交儿荼儿烧了茶给众娘吃。凌荷荷打破了沉默,说道:“听说他三舅出事了,被人告了,几个妹妹放心不下,来问问大姐,讨个实情。”白馥岚道:“出了什么事?一丝风儿也没吹到我耳里。”荷荷道:“姑州城的人都知晓,偏偏漏了个大姐姐,他三舅害死人家女儿还奸了尸,要是真的,少说也要以命抵命的,必是祖宗缺德了,上八辈也许是狼哩。我就不信,像姐姐这吃斋念佛的人,怎会有这样的弟弟,幸亏县太爷断得公道,四十板打死了那女尸的爹,还了他三舅的清白,要不,白家就不白了,这也是姐姐念佛感动了神,没让那孙老爷成了昏官。”白馥岚的脸一阵比一阵白:“五妹说的是哩,他三舅是被人诬告的,我也不瞒你们了,听说那状纸是一个书怪古秋烟写的。孙老爷认得他那书法哩。”文官果直崩崩炸出一句:“俺义父怎么会诬陷好人?”荷荷扯她一把,把话抢过去:“他三舅没事就好,不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一溜红灯出了娃馆。凌荷荷到了华丹楼,对文官果笑道:“古叔叔正同这欧阳家对着干哩,一桩命案又加一桩,我们柳葫芦湾人哪能善罢干休,他们要接着闹才好,把火烧到咱大门口,烧进大院来,连我也烧死。”文官果越是无脸见义父母,越是思念得心搅痛,她蜷伏在床上,听完荷荷姐的话,忽然坐起来,睁大眼睛说:“烧死?烧死能炼净了污么?就是到了阴间里,义父母也不会认俺的。活也没意思,死也没意思。”荷荷道:“这个大院永不宁静就有意思。热包子不剥开皮哪能亮出馅?闹得白馥岚好难堪,哪怕报了星点仇,泄了发丝火,我心里也乐。我看着外边的戏是有得唱哩。”得意中的凌荷荷,想起了那部《秋烟小说》,原是欧阳泰亨所购,后来他将此书忘却,她收藏起来做宝物。文官果做了九娘,便送到华丹楼供妹妹排遣愁绪,寄托思念。知道文官果已看完,便要带回重读一遍。文官果唤巫儿抱了《秋烟小说》,随五娘送到紫薇楼。
    柳罐子败诉被杖死,柳葫芦湾的乡民抬了两具尸体愤愤而归,当夜将死者掩埋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将怒火烧遍了姑州乡下,纷纷扬言要到东昌府去告,告不下来,直去皇都打官司.从梦皇斋赶回来的古秋烟将告状情形叙述给盲妻,肖佩蛛激怒出满腮红潮,咬牙道:“这惨无人道的狗县衙要它何用,他们与欧阳泰亨狼狈勾结,欺善纵恶,在穷人的头上敲出火来了,不反一反他们,好似这姑州天地就他们几个人的。秋烟,你就带头闹吧 ,我陪着你,得胜一块儿碰杯,杀头一块儿落地。”秋烟紧紧攥着盲妻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道:“你我萍水相逢,浪游半生,身前身后无牵挂,万一危难,为百姓去死,死得也坦然瞑目。我们去发动,我们去准备吧!”
    第二天,从清晨起,姑州城不再响鞭炮,东南西北四条狮子街一片雪白,大小店铺不启门板,门上长垂哀账,写着“为惨死的村民鸣冤”,“命案生命案,县衙孙混蛋”,“千刀该砍白三,万刀该杀县官”,“抵制官商欧阳货,罢市求生,容我小店活”……日升三竿,城里街寂无人行。突然变白了的街巷,使骑马去提刑所衙门的欧阳泰亨大为震惊,急忙调来了排军,持着刀枪,密密护卫起自己的大院,并传话下去,家中上下不准任何人出进,凡出院的,捆回去吊打。先把他的女儿国严严实实封蔽起来,县衙里的孙敬之听了禀报气白了脸。衙门口加了岗。到了日头西斜时,街上的人突然骤增,一簇一簇围在一起,有举着字画挥手泣说的,那画上描一张大嘴,把那一溜长街的店铺吸吞进去,大脑门上写着“欧阳泰亨”四字,演说者痛揭官商欧阳泰亨的恶行。
   欧阳泰亨坐在虎啸堂里,身上袭过一阵阵寒气,他被这突来的阵势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五馆六楼粉黛如困虎穴,悄悄走路,轻轻说话,仿佛要天塌地陷一般。孙敬之在县衙后堂摩挲着手转圈子,猜不透事态将会如何演变。悔不该为了一个白三,多杀一个乡民,恶化了案情,引出满城怒火。断不能再轻易杀人伤人了。
     第三天,请愿的乡民从四面八方结队而来,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的守门军士因孙敬之有令,不敢伤人。男女老幼蜂拥而入,一时塞满了四条大街。四座城门相继皆由乡民封死,不准官吏军卒出进。柳葫芦湾的百姓走在最前列,队前抬着象征柳罐子和柳絮的两具白棺,古秋烟携了肖佩珠走在棺前领队,身后是一片呼喊:“为冤死的乡民雪恨”,“耕者有其田”“平分欧阳地产”“拒买欧阳货物”……古秋烟和羊泽北的两支请愿队伍汇合在县衙前,将那两具白棺停放在县衙门口,整个姑州县城顷刻成了沸水锅,人们纷纷控诉白三的罪行,有苦的诉苦,有怨的喊冤,无处不是多年积下的愤懑,汇合了满满一城声泪,大街小巷装着心酸故事……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卫兵和群众隔了一丈远。百姓接受“红梅社”的指挥,不冲进衙门,不辱骂殴打卫兵,只请愿说理。两具棺木前,自然形成了一块演说地,人们一个个出来说话,都博得众声喝彩,连那守县衙的卫兵听了,也情不自禁拍起掌来。到了夜里,灯笼火把满街,到处呼喊着让孙敬之出来说话,答应请愿人的条件,严惩杀人凶犯,平分欧阳地产,封闭欧阳六大店铺。请愿者累了,就地而眠,稍作休息,又振作精神,呼声如浪排空。
    第四天,县城的居民纷纷来给请愿者送饭,送水,县界上的邻县乡民也有不少赶来姑州助阵,残疾人也来到街上,连宏丽寺的和尚也红黄袈裟结队而来,为请愿者助威。不少人道:“这一回欧阳泰亨非倒不可了,这个姑州恶棍也有今天的光景!”然而县衙的大门仍然紧闭着,孙敬之也不露面。到了中午,东北天边突然卷过乌云,满天黑涛滚滚而来,霎时便吞了炎阳。姑州城像钻进了暗夜,请愿者欢叫着:“老天爷看不过去了,动怒了,派黑龙来了!”闪电立即划破了乌云,沉雷在头顶炸开。接着,狂风大作,雨鞭猛抽,天怒人冤,搅着苍茫的姑州。请愿的人,没有一个躲雨的,男儿们赤背舞臂,狂热地在雨中呼喊,女儿们青丝如水帘,水烟中闪着悦悦的脸。大风把乌云扫过,漫空银丝在阳光里垂落,实是振奋人心。姑州城喧腾着湿漉漉的呐喊声。
    还在茫茫雨幕罩着姑州时,从县衙后门溜出一群人,那是县太爷孙敬之派出的便衣亲信,打扮得如请愿者一样,暗带凶器,趁雷雨茫茫混到请愿者队伍里,摸清谁是请愿的策划人,且寻机斗殴生事,制造混乱。所以,到了下午,姑州街上便有几处请愿者互相殴打伤人的事。请愿者把斗殴的人扭送到了“红梅社”的请愿指挥部梦皇斋。这些人假说是姑州邻县县界上的人,私自带了凶器,声援老百姓的,人们发现了他们的凶器,要没收,于是就斗了起来。古秋烟和羊泽北便信以为真了,说不带凶器是这次请愿的纪律,说明我们诚心讲理,不动干戈,以公理梳理经纬,昭然天下。这些人便说是误会了,将凶器扔在梦皇斋重新去“请愿”了。这样的事接连不断,半夜里,梦皇斋竟存了上百件“请愿者的凶器。”古秋烟深为忧虑,思索再三,断然说道:“泽北,孙敬之迟迟不出,他在施展阴谋。看来请愿者的泪诉呐喊,感动不了这个‘姑州的父母官’,我们已经证实,这帮狗官不需要公理,我的一点幻想成了泡影,请愿无效,应速让各地百姓陆续撤离县城,下一步,我们该锻打刀枪弓箭了。”羊泽北便去街上,要把城乡的骨干都叫到梦皇斋来,商讨行动细节。
    孙敬之得知请愿者的大本营是在梦皇斋,即派亲信打扮出衙,混过请愿者的耳目,到欧阳府与龟缩在家中欧阳泰亨联络。
    凌荷荷听街上传进的嘈杂声,只知与欧阳府有关,其惊心动魄的街景她却全然不知。感到无聊,全身燥热,便带了腊梅,提了一盏灯,邀了文官果,穿月亮岛,过东虹桥,到了欧阳府东北大墙下。文官果问道:“姐姐,要带俺们到这漆黑怕人的墙下做什么,闷热闷热的。”荷荷道:“咱们找个冬暖夏凉的地方,避避暑气,听不到墙外的声,也少引些烦恼。”她们到了一个地下室的入口,黑洞洞的,凉气向外扑。官果问:“这是什么地方?”荷荷道:“妹妹不知,这是欧阳家的地牢,平时谁也不到这里来。”文官果愕然,倒退一步,战惊惊道:“家中还私设地牢?关谁哩?”荷荷道:“关好人,魔鬼的地牢,还能关坏人?谁不中他的意,他就把谁推进来。自从有了它,其实还没有禁闭过人,一半是吓人的。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个啥样东西。”文官果还在迟疑,荷荷双手扯了她们,大步走进去了。灯光里,照见了地牢的木栏、木桌、木凳,凉气一阵阵袭人面。凌荷荷笑道:“真是个天堂所在哩。”他们把地牢里的一溜五间黑洞看了个遍,文官果和黑腊梅都喊着害怕,催荷荷离开。她们正向外走,忽听得地牢外有杂沓脚步声,三个妇人急忙退了回去,躲在最东头的洞里,吹灭了灯笼,屏住呼吸。这时,两盏灯引着一群人已经进了牢来。
    原来,欧阳泰亨约定与孙敬之在地牢里商议大事,同时来的还有孟提刑,袁守备,翁团练,更意想不到的是黛林王罗汉麻子也到了。最没想到的是凌瑶草的丈夫羊泽北也被大绑着推进牢来。在暗处,三个妇人看得清楚,她们身挨着身子动也不动。
只听孙敬之道:“欧阳老弟,这次城乡大风潮本身是白家庄园引起,我要满足请愿者,等于葬送了你家白三一条命;更甚者是毁掉你的田地店铺;自然也得罪了皇都太师。思来想去,我孙某人负罪百姓,也要救仕途中好友。我们死活缠在一条根上。”欧阳泰亨道:“呈蒙孙大人见爱,诸位兄弟也来救我之危,我当终生不忘,事成之后,定摆宴三天同贺。事态还在发展,全县人与我结仇,要刮我身上的肉,哼,我要先举起刀来,我要杀人!”孙敬之道:“群鸟有头鸟,群羊有头羊,虎狼都有窝,这个,我已探到了,请愿的指挥者穴居梦皇斋。”欧阳泰亨道:“英雄所见略同,我已经把羊泽北抓到了!”罗汉麻子吼道:“还不就地杀掉,留他何用!”欧阳泰亨道:“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亲戚,就看他这次认不认这门亲戚了!”羊泽北通知完“红梅社”的骨干到梦皇斋议事后,不慎被欧阳泰亨暗中跟随的人缚住,已经挨了一次痛打,额上还滴着血。罗汉麻子抽出腰刀按在羊泽北的脖子上,问道:“认不认?”羊泽北脸上的汗与血一起流下来,跪在地牢里,突然哀告道:“我认,我认,我愿以功抵罪,无功再杀……”欧阳泰亨笑笑,罗汉麻子收了刀。姑州县几个巨头势力人当即在地牢商定:连夜到梦皇斋捉了古秋烟夫妇及“红梅社”骨干,明晨黛林王率马队弓刀,汇合官军通力屠城。欧阳泰亨道:“今夜在这家中地下议事,辛苦了诸位兄弟,滴水之恩,我当涌泉相报!”他为羊泽北松了绑,一伙人悄悄上了地牢,分散行事去了。
    一道黑影,从墙角飞上高墙,倏忽不见了。
凌荷荷和文官果同时气昏在地牢里。黑腊梅扯着两个娘,摇来摇去,灯笼无法再点,地牢里身手不见五指,唤一声五娘,喊一声九娘。过了一会儿,凌荷荷呼出一口气来,长叹道:“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们,姑州要血流成河了。瑶草,你嫁了一个不仁不义的软骨头,古伯伯,肖婶婶,你们结了一只狼,死了,还不知谁害的……”知道官果还未醒来,便含着泪水呼唤。文官果醒来了,却不说话。她们摸着走出地牢。待到了湖边,文官果突然向后门跑去,两个人都扯不住她,凌荷荷知道她要去梦皇斋报信救义父义母,便道:“妹妹,我何不是这样的心情,你出不去大院的,被绑回来就是半个死!”文官果低头把凌荷荷的手咬了一口,手一松,文官果挣脱出去,直向那后门扑去……
    街上灯笼火把照着,群情依然亢奋,请愿的、围观的,一簇一簇堵得水泄不通。欧阳府的大门前聚了许多的人,请愿者把三四个大床单缝在一起,挂在一个“丁”字架上,一个当地书法名流,抱了一枝特制粗笔,饱墨写了十四个磨盘大字:“县衙猢狲不睬百姓,欧阳泰亨深缩龟头”人们叫着好,将这大字白账竖起来,向紧闭的欧阳府示威。这时,一个灰发灰眉灰髯丐叟摇摇晃晃背着行囊走过,口中直喊:“逃了吧,逃了吧,欧阳泰亨要杀人,逃了吧,逃了吧,县衙猢狲要杀人……”一路里走一路里喊,人们都认识他,以为他在说疯话,请愿正当兴头上,谁肯在意!
    梦皇斋“红梅社”骨干议事,只缺了羊泽北。古秋烟夫妇急得心焦,派了几个人出去均未寻见他的影子。人们有些紧张,怕是被官府暗中绑架了。古秋烟反剪着手来回踱步。灯烛一闪,屋内落入一镖,展纸条一看,又是乌衫游侠送信,纸上只写“速撤出城”。古秋烟紧皱双眉,肖佩珠道:“看情势不好,不出你料,冷石难以烘暖,他们定是要来荤的,百姓赤手空拳,须立即撤散,千钧一发,别再掂量成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秋烟对众骨干道:“诸位兄弟立即回到街上,以最快的速度把请愿的百姓撤出城去,明日到茶棚村老地方议事……”话未说完,羊泽北闯了进来。众人见他满脸污血,立即将他接住。羊泽北面无血色:“我与县衙的人接火了,打了一架,走小街,穿小巷,绕了许多圈子,才把他们甩开,让兄弟们久等了。真对不起。”古秋烟道:“快给泽北擦擦伤,这昏官狼犬,真要逼我们举起粪叉菜刀了!泽北,你可真把那些狗甩开了?”羊泽北内心一抖:“没,没错,干干净净。”
    这时,梦皇斋的守门人已被官军干掉,屋外也被封围起来。古秋烟隔窗望见此景,心反倒坦然了,呵呵一阵笑。双手将门拉开,扯了肖佩珠的手:“佩珠,你还不知,我这双眼早在几年前就瞎了!”肖佩珠“啊”了一声,没再言语。只听古秋烟大声道:“我是请愿的组织者,与他们无关,要结账,我一人来结!捆吧!”肖佩珠觉得丈夫的手灼热烫人,在抖。羊泽北突然喊道:“你们这群魔鬼,满街百姓放不过你们,要给你们算账,为我们报仇,”“红梅社”是杀不绝的……”他喊着,“红梅社”的骨干全部被缚,连他一同被偷偷押入县衙大牢中。街上的请愿者只当骨干门议事未完,并不知被一网打尽。那些“请愿者”留下的凶器,也被统统收走,做了骚乱的铁证。
    文官果去救她的义父母,刚撞出后门,便被卫兵捆绑起来,她高喊道:“俺是九娘,哪个敢胡来!”卫兵道:“甭管是娘是奴,提刑官说了,谁私逃出院子便捆了谁,一律带到虎啸堂发落。九娘,就委屈你一趟了。”文官果被押到虎啸堂,恶狠狠地盯着刚刚坐在虎头椅上的欧阳泰亨,一语不发,胸脯子一起一伏,目光里迸着火星。他刚进虎啸堂,满脑子里装着网捕古秋烟一伙和明日屠城的事,实没想到他的九妾突然被缚在面前。押人的卫兵道:“大人,九娘出了后门。”他喝退卫兵,给文官果松了绑,吼道:“你出后门干什么?不知道我订的规矩?”文官果道:“你杀人,俺救人,都不要规矩!”他道:“没有规矩怎成方圆!”举起马鞭子就要打,却被一声厉喝吓住了。门口闯进了打着灯笼的凌荷荷、黑腊梅。荷荷道:“我的阎罗,白三杀了人,还不是欧阳家杀人?院外还没够,还要在院内再杀出个女尸来?我们姐妹闷得心烦,趁着夜里玩杀人救人,都不要规矩,腊梅扮女贼,我追杀她,官果救她。我们在月亮岛藏来追去,谁知官果竟出了后门,一问那卫兵,说是送到虎啸堂了。你打了她岂不冤枉!你欧阳家杀人杀出瘾来了是不是?”欧阳泰亨扔了鞭子骂道:“你们三个缺心少肺的,还有心思追着玩,快滚回你们的楼里去,外边乱得厉害。我怕你们受欺负,看管得严了些。去吧去吧!”凌荷荷趁势扯了官果便走,这场打便躲过去了。她们回到紫薇楼,几乎同声哀道:“我们救不得他们了。”
第五天清晨,请愿的人仍情绪激昂,呐喊声不绝。秦大恩蒸了一篮子干粮,提了一罐米汤,给请愿的人去送饭。有姑州城这场热闹,她仿佛年轻了许多,得意洋洋忘了忧愁,天天在街上串,也听也说,为请愿者助威,脸被炎阳晒得紫黑。她还没走到县衙前,突见请愿的人从东门里向城中的狮子楼拥来,凄惨的叫声愈来愈近。“杀人喽!真的杀人喽!”“逃命啊!”秦大恩听到尖利的哀叫,惊慌地站在人群里,竟不以为这呼喊声是真的。眨眼功夫便被拥来的人群挤倒,瓦罐摔得粉碎,干粮滚了满地。嘴里自语道:“真的要杀人了?这群狗娘王八操的,真的要杀人了……”
    四路官军和黛林匪帮的马队,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杀进城内,把请愿者向城中心狮子楼追赶射杀,杀人的人都满嘴酒气,瞪着醉眼。天空一派好阳光,那刀枪弓箭闪着、鸣着,红殷殷一片,血污向城中心铺来。被砍杀的,被枪刺的,被箭射的,横躺在街面上又遭烈马践踏。死了的,尸体仍在颤栗;伤了的,不断惨叫呻吟;活着的,反倒镇定起来。狮子楼一带地方,人们拆起砖块、瓦片、棍棒,誓与官军匪徒拼死在一起。一个蒙面乌衫人,杀死许多官军,负伤后,便很快消逝了。
    秦大恩已经在厮杀场上背下五个负伤的请愿者藏在小巷里,污血已染红了她的肩背,溅红了她的面颊和发丝,她的大脚板踏着血泊,当去救第六个请愿人时,喉头中了一箭,立即倒在街上,又被黛林的马踏得血肉飞溅。
    秦大恩离开人间的时候,只想到救人……
    姑州的四条街沉寂了。店铺悬挂的白帐黑字沉寂了。县衙前的两具棺材上插满了射杀者的箭簇,也沉寂了。满街横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城里没有哭泣声。兵卒严封了各个巷口,枪尖上的血被阳光晒焦了。
    从柳葫芦湾驶来的几十辆马车,由白三领前,轰隆隆进了姑州城。进了城,拉了一车车尸首,送到城西蛤蟆坑里去封埋起来。除了官府,竟无人知道这批死难者的下落。
    第六天,姑州县衙大门向南开,街上空留残血。孙敬之写了一道公文呈东昌府,极言姑州一撮城乡刁民谋反,他们冲击县衙殴打朝廷命官,揪斗官商,抵制官货,夺田平分,辱骂圣上,实属叛乱,现已平息,缴获凶器数百,姑州秩序井然。并将缉拿到首犯名单细细开列,请准正法。……城中的院舍里荡起一片祭奠者的哭声。乡间野坡堆起许多新坟,尽是衣冠冢,它们的主人全在蛤蟆坑。哭坟的人,将白幡插在坟顶上,向姑州招魂。
    欧阳府撤掉了护院卫兵。凌荷荷已是数夜没睡了。她眼睁睁想象着那满街人被杀的情景,心火烧得脸憔悴,双眉拧着,神情凄哀。欧阳泰亨刚卸了心头重负,又在狮子楼同县衙的官吏济济一堂喝了酒,跑到紫薇楼想快活快活。凌荷荷道:“杀人杀够了?”道:“小蹄子净胡说,我文文雅雅杀什么人!姑州这几天出了点事,孙敬之力挽狂澜,救了姑州,咱也太平,该给他修生祠了。”她道:“你好个善面的佛爷,等着到阎王殿进油锅吧。生前不做好事的人,都得让阎王炸了下酒。”她把欧阳泰亨甩在紫薇楼,扯了黑腊梅,到紫石街娘家去了。
    凌荷荷进了娘家门,一眼看到从牢里被释放出的羊泽北,正抱着儿子草煜,呆呆地站在屋里。小端阳啼哭着,唯独不见了娘。她只当没见羊泽北,问小端阳:“你姥姥哩?”。“姥姥给请愿的去送饭,再也没回来……”她大惊,继而便失声大哭,用两只手狠扇羊泽北的脸,黑腊梅也跟着伸手抓打。她扯过他怀中的草煜,举起来便要向地下摔。羊泽北双手伸着跪倒荷荷面前:“姐姐留我一条根……”她一脚蹬出,把羊泽北放翻,又将草煜狠狠扔过去。草煜落在羊泽北身上哇哇哭着。她一跺脚,又抱起草煜来,哭道:“草煜,草煜,你怎么是他的儿哩……”
    秦大恩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中箭身亡。她人生的交响乐过了如泣如诉的行板,大开大合的旋律正当奏起,生命之弦却突然崩断了。她不象那些久病不起的人,黄昏夕照,预感到自己生命垂危,在痛苦与惋惜中数点履历,检阅荣辱,忏悔罪过。留下回光返照的遗容,由自己圈个生命的句号,也算得上死可瞑目。她如何能瞑目!城乡风潮汹涌姑州大街小巷那几日,秦大恩义愤与喜悦交集。她把家舍给小端阳守着,心思全扑在狮子街上,串了东街挤西街,淹没在请愿者的人流里。万民情愿实是发起于她的家乡柳葫芦弯,导火索又是她沾亲带故却视若仇敌的欧阳府,乡下人来拔恶树刨劣根,她觉得痛快解气。不管城里人对她怎么看,她要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助威呐喊。尔今她如闪电划过长空,一亮即消失了。凌荷荷竟无法找到娘的尸体……
    回到紫薇楼,瞪着哭干了泪水的双眼,对来安慰她的欧阳泰亨道:“……是你,杀了我的亲娘,娘死不见尸啊……”他道:“怎么就断定她老人家死了……”她道:“没死,好,你把我亲娘给请到府里来!小端阳说她提了饭篮瓦罐,给街上请愿的人送吃送喝的,她能送到哪里去?送到天上喂玉皇吗!他道:“她和闹事的混在一起,死有余……”那“辜”字还没吐出口,凌荷荷唿地站起来,掐住他的脖字,狠狠道:“当我不知你们密谋地牢,姑州屠城,不留血证……的丑行么。我凌荷荷是你捕进来的鸟,我若飞出去,也能进皇都,闹天宫,凌家就剩我一个女子,也能替亲人鸣冤!”他把她的手掰开,说道:“鸟就是鸟,就别像人一样认爹认娘,什么烈性鸟、温性鸟我都养着,想飞就在笼子里飞。人死了,哭也哭不转来,给她姥姥发个姑州最最体面的大丧,就说得急病突然死了。”凌荷荷道:“我后悔了,不该同鬼说人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发什么大丧,显摆你欧阳家权势,用一个屈死鬼惊吓老百姓,地府里的老娘怕是要跳着脚骂我不孝……”
 
 
 
 
 
 
第三十三情结
 
书怪英勇就义月亮台天书祭魂义女行刺罪魁恶首。舞龙人命断葫芦湾阳间鬼鬼节烧法船唱谣人不堪回首少年时事。
 
    “红梅社”的骨干,除古秋烟、肖佩珠要待杀头示众震慑姑州,崔半仙等数十人皆被秘密勒死,不知埋到何处。孙敬之得到东昌府的回批,同欧阳泰亨商议,将处决古秋烟夫妇的刑场选在大染坊。行刑那日,正是芒种时节,被强行赶到大染坊来看杀头的,有姑州城市民、商人,更有被白三赶来的柳葫芦湾一带的乡民。古秋烟、肖佩珠设书场的地方,摆了砍头台。整个大染坊烟雾缭绕,一派凛凛杀气,人们垂首沉默,不忍看这痛搅肝肠的一幕。
    这天正好是十娘艾德馨的生日,欧阳泰亨借此破例把府中上下百余人集于西园,从酒坊扛了十几罐上好的三美坡陈酿,请了十几名唱曲的歌妓,为艾德馨祝寿。白馥岚虽对如此偏宠十娘不悦,心想丈夫的葫芦里必定有药。潘金莲凌荷荷在欧阳府喝了多少寿酒,未见如此兴师动众,但不知欧阳的葫芦里是什么药。这一场酒喝了好长好长的时候。欧阳设酒,另有祝寿外的双重用意,一是贺他的死敌古秋烟、肖佩珠人头落地;二是捆住十个妻妾不生是非。
    古秋烟、肖佩珠被从大狱押出来装入囚车,鉴斩官骏马高骑行在最前,红衣刀斧手紧随其后,军卒护着囚车,缓缓游了四条街。城里百姓凄凄立在路旁,为他们心目中的顶天立地的英雄送行致哀。空中低垂着灰云,阳光一束束照在囚车上。古秋烟高昂着头,极平静地笑慰送行的百姓,白发白眉白髯衬着灼灼发光的眼睛,那满城请愿者的人流,似乎又在眼前涌动、沸腾、怒吼……顿时觉得身下的囚车傲然耸起,成了一座山冈,眼下的军卒刀斧手小如蚁鼠。他不禁呵呵地笑起来。在后边囚车上的肖佩珠,听到了丈夫的笑合着那滚向天国的囚车的轮子声,漆黑的眼前呈现出与古秋烟结识时那场雨,潇潇的,想起南镇凸亥河的水,涓涓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半明半暗的一生,留下了一路歌,一路鼓点,正靠近了断头台。谁来接替她的歌声呢?心头不免涌上一阵酸楚。古秋烟又笑了。她觉得满街满空正响彻着她的鼓板吟唱声,所有的眼睛都催放了泪花。
   囚车转进大染坊牌楼,停在古秋烟书场.人们望着囚车上这一对熟悉的面孔,在青纱账里出没的面孔,在农家灯影里朗朗谈笑歌吟的面孔……都失声哭泣,大染坊的刑场被泪水沐浴。监斩官坐稳,刀斧手立定,古秋烟、肖佩珠被押下车来。送来了断头酒。古秋烟道:“佩珠,这碗酒要喝,咱们到泉台再开书场。几十年后,又是今天的你我。那时,我要锻打刀枪,用刀枪唱歌!喝——”两人哗哗将酒饮下,古秋烟醉眼看时,满场的人都跪下了。此后便见刀影一闪……
   古秋烟、肖佩珠的人头落在地上,脖颈里喷出如火的血住,身子却不倒。血溅之处立即燃起火苗,烧成一个火焰圈、围着两具不倒的无首之尸。杀人者惊慌万状,狼狈而逃。古秋烟、肖佩珠终于倒在血泊中。柳葫芦湾的人早就为恩人准备好了两具棺材,人们哭着来收尸,抬棺回村,就在白三的眼皮底下,埋在当年秦大恩挖掘的小荷花池旁,夫妻一坟,守着荷花。
    当欧阳泰亨在十娘的祝寿宴上得知大染坊刑场的消息,心底放宽,痛快地饮了一杯酒。将目光特意注视着凌荷荷:“告诉全家一个特好的福音——名贯姑州的古秋烟、肖佩珠已经人头落地了,除了我心头之患,全家干一杯!”文官果闻听此言,一阵昏眩载倒地下。凌荷荷恶狠狠对欧阳泰亨大叫:“九娘她喝醉了!”
    ……
    羊泽北贪生怕死,出卖了古秋烟、肖佩珠为首的“红梅社”骨干,心中仍是惶恐万分,魂不守舍,生怕欧阳泰亨来斩草除根。经梦皇老祖指点,就将小端阳和草煜从紫石街接到梦皇斋,身居院中。让哥哥羊泽南将他一半店铺白送给欧阳府,报答救命之恩。另一半交羊泽南代管。自己带了一份丰厚的家资,携了小端阳、草煜,雇了长途牲口,星夜从城墙的东南豁口潜出,赶到临清,改换小船,顺水去了江南。行前为梦皇老祖找了个侍奉饮食的仆人,又将一个大包裹一封信交泽南转给西门欧阳府的凌荷荷。
羊泽北的包裹书信辗转到紫薇楼。凌荷荷先拆开那信来读,信中写道:“……我已同小端阳、小煜远走高飞,不染姑州世尘,重新做人去了。那部《秋烟小说》原是瑶草的嫁妆,终该送给最值得保存的人……我骨软心黑,踩着亲人的尸首向前走——这也是人生。古秋烟的名字响到哪里,我的黑影子一定就追到哪里,赞颂古秋烟时必会骂我羊泽北,我与古秋烟明暗相托,美丑并存。……大姐,不管我是什么人,我将永远喜欢你,没有得到你是我终生唯一的不幸,我决定娶小端阳为妻,只因为她像你……”凌荷荷闭目仰脸,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将那信撕碎在脚下。曹氏骨肉煮豆燃箕的残杀,警世的一幕仍在重演,永远警世下去……想到这里,她解开那包裹,将《秋烟小说》搬到案几上,见书页上的血迹已变成暗紫,心中便涌出一股暖流。这圣洁的书页、文字,这鲜美纯情的血斑,肮脏的欧阳府会玷污它的!她想将这部书送还给古秋烟和鲁逸人。
    一弯月牙儿亮在星空。夜深人静的时候,凌荷荷邀了文官果到月亮台上祭奠古秋烟和肖佩珠。黑腊梅和闲儿、萼儿三个侍女已备好了香案祭品,恭候在月亮台上。她俩白衣素冠,银纱飘逸,携手而来,燃了香柱,对着案上的一部《秋烟小说》深深跪拜。月亮台上不断拧起一股股小旋风,直直地向天空盘旋,发出歌吟般的微声。凌荷荷道:“古叔叔肖婶子,姑州地面容不得清白,我和官果把您送上天去。您们在天河的岸上化成两颗星吧,再把那鲁逸人接了去。总有一天我要去找您们的,待我把这个黑世界玩够了……”文官果也道:“义父义母,文儿没报答养育之恩,便入了虎口跳了狼窝,女儿有苦难言。俺活着,就剩了为二老报仇!您们唱了一辈子,把命都唱进去了……”姐妹悼词轻烟流水般在月亮台漂浮潺涓。她们又将酒泼在地上,接着便各人抱了半部小说于怀,一张一张撕起来,《秋烟小说》便随风一页页卷入空中,飘向院外,漂浮在姑州城之上,淡淡的月色映着万片抖动的金箔,汇成天书奇观。第二天清晨,全城人皆仰望天空,惊异阳光里的天书。于是便有传闻:古秋烟、肖佩珠化成金龙两条,飞过姑州时抖落一身鳞甲……
    “天书祭魂”之后,姑州上空出现了少有的瓦蓝。一场风潮平息了,大小铺面又重开张,街面上的血迹也早清除,鞭炮声一如往常。平民百姓只能把屠城的阴影收藏在心,随着时日的摩挲,变成了一个古老的悲惨故事,讲给子孙后代。欧阳泰亨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做官、经商、霸田、联匪愈是神气十足。他亲自到了白家庄园一趟,让白三不惜重金全力操办,在柳葫芦湾请姑州各界名流过鬼节,放荷花灯,烧龙船,舞长龙,共享荔月屠城的欢欣。回到欧阳府娃馆,把过鬼节的事说给大娘子听,白馥岚因丈夫保了三弟一条命,又把欧阳家仇人全杀绝了,自是心神怡然:“马兰肚子滚圆滚圆的,是不便去了,这一溜娘光鲜鲜拉出去,也把那犯上作乱的不安分种田的吓一跳。这个三弟,活一辈子也学不到你一半的精明!看看姑州巴掌小地方,还整日黑风斜雨的,可想那圣上一统天下的不易了。你还是要多把他从柳葫芦湾叫来,开导开导,还是姓白的和你最贴心。”几句话把欧阳泰亨灌了半醉,他眯着眼道:“姑州总算太平了,那个羊泽北我本是要整治他的,看来他是服输了,如今他又远离姑州,想他是到江南做生意去了。在这里争不过我,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他总算有一点半星自知之明,不像那古秋烟、肖佩珠满腹好才气,却无好心术,把乡民唱活了心,到头来还不是要挨我的刀?你不知他们在牢里把我骂得多惨……羊泽北远逃,姑州一时便绝了火种。”他一脸踌躇满志的神态,与白馥岚痛快淋漓喝了一场酒。醉意中他想起华丹楼的文官果。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 那一夜,文官果见欧阳泰亨到华丹楼来了,灵机一动,要劝这个恶魔喝一场酒,讨出个义父义母受害的实底儿。就学荷荷姐的样子,假意施出柔情媚态来。她让巫儿、萼儿备了酒菜,又请月湖岸上六楼的五个姐妹,上官马兰推说行动不便,只让丫头交儿从红霞楼送过一坛金华酒来。凌荷荷、辛枫遐、司淑琴、文官果、艾德馨六个小妾围着欧阳泰亨畅饮。文官果的眼睛向凌荷荷说话,凌荷荷会意,知文官果这场酒有所图,便强排满腹忧怨,做出笑脸,一杯杯敬欧阳泰亨,眼看他醉得可以了,邀了艾德馨、司淑琴到辛枫遐的玉液楼说描彩焰花技艺。
    巫儿、萼儿侍候完床铺,避了出去,九娘和欧阳泰亨就要同床。他乜邪双眼,将文官果楼在怀里,说道:“小蹄子,你这好皮肉本该我尝鲜的,要不是那罗汉麻子霸占了你,你就不是九娘了……最少……也要排行老七。”文官果闭着眼睛,一任他说下去。“我的小蜜桃……你怎么不告诉我那古秋烟、肖佩珠是你的义父母哩……我今日才知道,晚了。我放跑了羊泽北……他是荷荷的妹夫……晚了。古秋烟、肖佩珠是我杀的。孙敬之还主张将他们夫妻发配远方,说杀了,种下民愤……我说,一定要杀,他们领人分我的田,和我欧阳誓不两立,就让他们碰碰我的刀刃。你的义父义母,是我杀的,该杀、该杀、该杀……”文官果在这个醉鬼怀里颤抖起来,挣脱身子,安排他睡下。睁圆了眼,怒视着这个最终把古秋烟、肖佩珠推上刑场的仇人。一腔怒火熊熊燃烧,她要报仇雪恨!她的心炸裂了!楼里没有凶器,她找出一把剪刀握在手中,在昏昏灯影里对准了放着鼾声的冤家对头,心里念着:“义父义母,文儿替你们报仇!”举臂将那剪刀刺下,那剪刀因用力过猛,又是错插进肩胛骨缝里,想刺第二下,却拔不出剪来,只见那血哗哗地流出来,把他赤裸的胸全染红了。他从剧痛中醒来,一把抱住行凶的文官果,大声喊道:“来人哪……来人哪!”文官果没有刺死欧阳泰亨。自己反被他用单臂狠狠地搂住脖子,憋得脸色紫涨,双眼外突,眼看就要断气了。巫儿、萼儿闻声赶来,见此景猛扑到床前,将欧阳的手扯开。萼儿跑到楼外放声嘶喊道:“出人命了!快来救人!华丹楼出人命了――”当凌荷荷、辛枫遐、艾德馨还有红霞楼的丫头交儿、荼儿赶来时,欧阳已经疼昏过去。凌荷荷一看他肩处插着剪刀,血仍在流,便知是官果行刺未遂,心想:“傻妹妹,你把事办砸了。”也不管他的伤,只放声大喊:“有刺客!刺客跑了!快抓刺客呀――”又把众姐妹推出楼来,于是都喊:“刺客跑了!抓刺客呀――”女人的尖刺的声音传遍欧阳府。
    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及家人媳妇相继赶到后边来。白馥岚第一个冲进华丹楼,扑在丈夫的面前,惊惶道:“还不快去喊医官,只抓刺客有什么用,扔着人不救!九妹子,你只站在一旁害怕,快让丫头到我屋里把白药拿来,先救人要紧。一群不知轻重的货!”灯笼一盏盏闪进月亮门,不多时华丹楼挤满了人。白馥岚突然从那把剪刀上起了疑心,大声道:“你们只顾瞎放炮,乱喊抓刺客,真正的刺客哪能持了把剪刀入院行刺!”白馥岚眼瞪着文官果,怒不可遏道:“是谁干得这丧尽天良的事?”凌荷荷的心咚咚跳着,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哼声。突然,文官果挺着胸膛昂首答道:“是俺杀的,只悔恨没把他杀死!”白馥岚闻言惊退两步道:“是你?……真不愧是黛林的女匪,他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绕得了你!”医官到了,欧阳泰亨也醒了,疼得一声声哀叫。嘴里还大骂:“文官果要害我,这没良心的黑心臭婊子,贼胆包天――”白馥岚想说一句“都是你引狼入室”话到嘴边又改了:“把她押到县衙坐大牢!”他道:“把她推到地牢里,一辈子不叫她到地面上来!”说着又哀叫起来。医官拔剪消毒敷了药。白馥岚命令几个保镖:“还不把她推出去!”文官果被押出去,他厉声道:“这事,谁要传出院去,我打他个半死!就说我长了毒疮。几个娘留下,都走了吧!”欧阳府八个娘团团围在床边,上官马兰也赶到楼里来,怯怯的,神色露着惊恐。欧阳望着九个妻妾,双眼流出泪……白馥岚道:“总算你是大命人,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文官果,让她活着尝尝坟墓的滋味。一个女人,她也下得去这毒手。众姐妹没有一个答话的。欧阳睁眼看这华丹楼,心中的气便向上冲:“这里是不祥地,鬼气冲天,送我去娃馆养伤。”
    凌荷荷回到紫薇楼一夜未眠,喜欧阳被刺,忧官果被囚。责怪官果性情暴烈,做事欠考虑,仇未报尽反进了地牢,扰乱了她一大串把玩这个家族的计划。她很遗憾,如果她从欧阳那里救不出文官果,把玩和淫杀的复仇计划就只好靠自己了。
    地牢离那眼沉香井只有半箭之地,欧阳报这一剪之仇,让文官果活在地牢里终年累月长期受折磨慢慢死去,再丢到沉香井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文官果被打进地牢,剥取艳装,更了粗麻衣衫,遭受阴湿、饥饿的磨难,过猪狗一般的漫长日子。地牢有专人把守,谁也救不了她。文官果心里明白,欧阳是想活活把她折磨死,这要比一刀杀了她还残忍。他不死,她就有活下去的勇气,总有出头的时候,也还有报仇的机会。……只是,她再也不清楚阳光月色的变换。
    在娃馆养了三日伤,欧阳又搬到虎啸堂的西厢房。他不能到提刑所,就在前院里处理公务。闲时,便想华丹楼的文官果,好一朵鲜花,却张满了毒针,这场娇女换妾,既没两全,又没齐美,只拴住了罗汉麻子,差一点还搭上了命。人在世上嘈嘈杂杂,人事密密麻麻,串连起来,便会有许多奇巧。华丹楼只好再续一新妾了。也巧,想什么,什么就来。达舒阀提着一包很有分量的礼物来到欧阳府,进西厢房便道:“大哥病体康复如何?小弟实在挂怀着你,五天五夜合不上眼。”他道:“好一条瞎扯淡的摇尾巴狗,我病倒还没五天五夜哩!”达舒阀道:“是狗就想讨主子喜,逗大哥乐一乐就有罪么?”他道:“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提这礼做什么!”达舒阀厚唇大嘴咧开,滚出一串轰轰的笑:“我要提礼来,咱兄弟间就生分了。我是来给大哥讲一件奇事,也是一桩喜事。”
    原来,姑州县衙后的罗卜巷有个叫“一碗香”的鸡汤面馆,掌柜的皇甫云深藏着一个二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名叫皇甫岫。姑州人很少见她。古秋烟和羊泽北发起的荔月风潮平息后,皇甫云带了女儿皇甫岫送重礼拜见了达舒阀。皇甫云说他居姑州多年,细察欧阳泰亨是真英雄豪杰,必能独霸姑州;达舒阀是欧阳泰亨身前的孔明,谋略有方,愿拜倒欧阳大官人门下,将鸡汤面馆改移大街闹市,更名“欧阳记一碗香”,并将小女皇甫岫送欧阳大官人为妾。言道,如不接受面馆和小女,便双双一头撞死在欧阳府大门前。
    达舒阀道:“大哥,你说奇也不奇,把女儿和买卖一手供来不说,不答应便要以死明誓忠心!这才是有眼能识泰山北斗的人。”欧阳泰亨眼睛一亮,欣欣然道:“他是慑于我的势大。如真心来归我,我也不能做冷面佛。有恨我的,有爱我的,我欧阳能香臭不分么?”达舒阀道:“这香臭,一向是我替大哥贴了裆闻着哩!”他道:“你猪形猴子心,打着我的亮,还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达舒阀道:“哎呀!我的哥,若不与你同心,我也早在这姑州修起个同哥一样的大院子了,我有什么?嘴里的酒裆里的尿罢了。还不都是为了哥!……我已将皇甫云父女俩领来门外等候哥召见哩。”欧阳正要想见,达舒阀立即招呼进来,兄弟果真心有灵犀。
    皇甫云和皇甫岫出现在西厢房,与欧阳泰亨见过礼,端坐着回话。他定睛一看,皇甫云不出五旬年纪,黑发红颜,肩宽背厚,大手大脚,深褐水纹绢凉袍,青缎绣云腰带,一挂银链系着精巧的双肚酒葫芦。皇甫岫简直是个雪团儿捏的女子,脸皮子似剥了皮的鲜荔枝,粘唇便汪出汁水来。一束马尾子秀发,冠顶插了高高一蓬米黄色绢花,衫儿裙儿也是米黄色,裹着修长的身子,突突的胸,细细的腰,大大的臀。身子绵得像柳条,软得像柳叶,眉眼更是柔得颤心,酒窝浅浅的,微笑自那里荡出来。比起六娘马兰来,多了不知几层温柔。他一见便看中了这父女俩,当即答应搬迁扩大“一碗香”,纳皇甫岫为第九妾,招进华丹楼,统称九娘,顶了文官果的窝子,仍配巫儿、萼儿两个丫头使唤。
    华丹楼又补进一个丽人,连凌荷荷也不得不暗中赞叹皇甫岫的姿色,这柔性女子颇得大娘白馥岚的溺爱,又得马兰赏识,五馆六楼的丫头,多围在她身边,仿佛看一眼皇甫岫九娘的微笑便会驱尽心中的忧愁。凌荷荷虽对文官果还怀着深深的忧患,却不放过与皇甫岫竞争。她同九个姐妹在华丹楼里周旋,皇甫岫给谁都是不多不少的一份微笑。
    纳妾那日,欧阳泰亨因伤不能行房中事,仍住在西厢房。第二天便出了六楼夜间被盗的事。有丢了银子首饰的,有丢了衣服的,皇甫岫九娘的华丹楼丢失最惨重。大家大院的,多灾多难,欧阳令执更巡夜的加紧提防,也看不出蛛丝马迹。六楼依然嚷着被盗,数点丢失的东西来,夜夜有丢,期期总是盗得华丹楼最重。皇甫岫九娘柔声饮泣,白馥岚还特意来六楼安抚六个妹子。接着,五馆又开始遭盗,二娘骆如荪的私房银子尽数丢光,心疼得泪涕泗流,大放悲声,连连说“有了家贼了”,叫着要各馆各楼里翻脏。欧阳府一挂珠般丢东西如开了渠向外流银子,凌荷荷很是快话,自己虽也遭窃,并不心疼,钱和物是身外的东西,她正要把玩这个大墙封着的世界哩,把这五馆六楼厅堂两园全盗走才好!她对眼泪迷漓的骆如荪道:“我说二姐姐,你闹着抓贼找贼,可这五馆六楼没有一个姐妹不丢东西的,谁是贼?我想大姐姐也断不会把上下十个娘都当成贼来怀疑,去翻各馆各楼的箱柜,墙皮地缝里找,这一座体面的欧阳府不成贼窝了?”骆如荪道:“可老是这么丢,是抽我身上的血哩!”她一仰脸悠然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可奈何。”
    一天夜里无月无星,淡云死死抹在夜空,凌荷荷闷热得睡不下,独自取了芭蕉扇到金水桥上乘凉,无意中她看到东院墙上有一个包袱掷过墙去,墙下一乌衫蒙面人倏忽间就无影无踪了。她吃了一惊,实又一喜:“一准是乌衫游侠干的,这个好人!”她默默藏于心,并不把夜中所见透露。五馆六楼依然不断被盗。
    又有一夜,凌荷荷屋里燃一秉烛,独自伏在窗口,想再巧遇一次乌扇游侠,得个心满意足。这夜果真看到那团黑影子从华丹楼方向被巡夜的大声嚷嚷着追赶。又一群巡夜的从东石桥那面迎击过来。她把窗打开,下意识向那游侠招手。眼见这乌衫游侠急不择路,一个凌空展翅,轻捷地跃入窗口,欲要无声地跳上房梁,扒伏在横梁藏匿时,冷不防被凌荷荷一把捋开了面纱。他灯影里失声道:“皇甫岫!怎么是你?……”凌荷荷急中生智悄悄道:“快更衣!”找出自己的裙衫递过去,一手把窗关了……
    当巡夜的人汇齐,敲开紫薇楼的门进来,一见凌荷荷正和皇甫岫对坐下棋。皇甫岫九娘摇着洒金檀香扇,柔柔的眉眼注视棋子儿。夜巡人道:“原来五娘九娘下棋,我们眼见那黑贼跳进窗子来的,两个娘都没见?”凌荷荷道:“我与你九娘下棋,把两个丫头都熬睡了。我怕夜深蚊子多,刚关了窗子。要是黑贼到我楼里来倒好了,我牵着贼去见你爹讨赏银!你们该不是追贼追花了眼,鸡飞狗跳都当贼?”巡夜人皆摇着头、揉着眼,交口说:“这就怪了,许是我们眼神出了毛病,咱们到别处再搜搜看。”荷荷道:“你们这一搅,我和你九娘的棋也没心下了,夜这么深,九娘也该回去看看,华丹楼会不会丢了东西。”
    追贼的巡夜人走了以后,皇甫岫扑嗵跪在荷荷面前:“五姐,谢你救命之恩!”荷荷把她扶起来,紧紧拉着她的手,惊喜道:“原来你就是乌衫游侠,又是一个绝美的豪杰妹子!今日相逢,真是缘份!”皇甫岫摇摇头:“五姐,乌衫游侠不是我。”荷荷有些失望,惊问道:“那你?怎么在府里冒这种险?”皇甫岫道:“路见不平,忍辱做妾,我是来窃空这个欧阳府的。我爹在院外接着,把东西再转到乡下分给穷人。五姐,既然救命,就救我到底,千万不要把真相说穿,此恩今生不报来世报!”凌荷荷突然抱住皇甫岫,两眼闪着悦悦的泪:“九妹,你我是一路里人,我也是把玩这个人间地狱的。”说罢便激动得呜呜哭起来,这时,黑腊梅、闲儿才被惊醒,腊梅道:“娘怎么哭了?”
    皇甫岫仍是眉眼柔柔的。欧阳府依旧常常丢东西。依旧捉不到贼。龄荷荷守口如瓶,这个迷,只有她知底细。
    欧阳府连发劫案,慌乱中便临近了过鬼节的日子。欧阳泰亨早把姑州上层达官显贵请个遍,不放心白三做事,安排女婿靳家驹全权办鬼节,提前五天去了白家庄园。
    白馥岚显摆大娘子的排场,把几十个裁缝伞匠请进府来,为十个娘各做了一套颜色不同样式各异的衣裙。制做了几十把各色花伞。到了鬼节的前夕,把五馆六楼的妹妹全请到娃馆里,先试衣,后说目莲救母的故事,明白鬼节的来历。娃院小院里,丹顶鹤昂首欢叫,九个娘在十八个丫头服侍下,穿裙试伞,满院里流彩。闹腾了半天,都坐在娃馆的北屋里,听大娘讲鬼节。白馥岚自以为吃斋念佛,又常听庵里尼姑来讲佛家故事,这“目莲救母”的事,府里的妹子未必晓得,想将妹妹们一军,也显大娘子是个鹤立鸡群的人。便问道:“各位妹妹,这新裙花伞是过鬼节做的,有谁知道这鬼节的事,说出来听听?”无人答言。白馥岚很得意,说道:“你们不吃斋念佛,自然不知,还得我大姐姐说给你们……”凌荷荷是坐在皇甫岫和辛枫遐中间的,突然站起来说:“大姐姐,我倒想起来了,先听我这吞腥吃肉的试说试说。传说佛祖释迦牟尼的弟子目莲,有个极慈悲心肠的母亲,却偏偏被打入地狱受到倒悬火烤之苦。目莲又是个最懂孝道的孝子,于是求佛祖超度。释迦牟尼要目莲在七月十五这天,趁着满空好月亮,金子般铺地的光辉,备百花百味果供养四方僧众。目莲照着做了。他还不全信母亲已被解脱,便想亲手打开地狱之门,救出母亲。他经历了三千八百六十四难,六千一百三十六灾,最终还是打开了地狱之门。就在启开地狱的石门时,许多鬼怪便乘隙逃出,在阳间跳荡,搅得日月暗淡,八面吹风扬沙,就连这姑州的地面也不曾宁静。目莲去问佛祖,佛祖让他做法船、河灯为引导,将人间游散的鬼魂遣返到阴间去。从此天下便太平了。这一天也便定为鬼节。今年的法船怕是载不下这么多不老实的鬼魂哩。”凌荷荷讲完,白馥岚便没得讲了,她知道得还不如荷荷多。大娘心里不高兴,没想自己弄巧成了拙。
  白家庄园后的葫芦湾,岸上老柳合抱,枝条拂着水,今年雨水足,湾里水多,水面宽阔。北岸上,有欧阳泰亨策划,白三监督,用几十辆马车运来了蛤蟆坑里的蒙难腐尸血泥,招工匠夯成了一座紫泥土塔,命名鬼塔,以此威慑万众。南岸边竖立起一只彩纸法船,与满湾的荷花灯相映成趣。法船峨耸,荷灯轻摇,水中的倒影更是迷人。这法船长六丈,宽一丈二,高一丈五,龙骨凤尾,全系竹子、木条、秫秸杆、彩纸扎糊而成。高耸的船楼红门蓝柱铺洒金玉,船外有十三个不同衣着神采的人物,两侧各有四个持桨划船人,船头站蓝衣金童粉裙玉女及鸣锣开道人,船尾立一舵手,船内八名黄袍袈裟僧人分坐两边,持笙管笛箫,栩栩如生。葫芦湾东西两岸各有八棚吹鼓手,湾中搭有焰花台。南岸设宴二十桌。薛月蝉监制的三美坡陈酿,艾德馨监制的焰花炮,早备在那里。八丈青龙,连同舞龙人都已集结齐整。靳家驹竟把那个多年不见的舞龙老手小沧海找了来。
  鬼节这日清晨,葫芦湾两岸的吹鼓手便疯狂作乐。到了下午,欧阳府妻妾侍女一溜轿子抬进柳葫芦湾,在白家庄园前门停下,又一溜花伞行至后门,在宴宾席上坐了。三教九流远路贵客陆续到来。男女混杂,一片喧腾。靳家驹跑前忙后,生怕接待不周,早累得腰酸背痛。荔月大屠城的几个要人孙敬之、袁守备、翁团练、黛林王,在欧阳泰亨陪同下最后出场,老眼灼灼,陶醉他们杀出来的太平盛世。
  凌荷荷来到柳葫芦湾,触景生情,心欲碎裂。她的小院和童年丢失了,她的亲人皆远去阴间做了鬼,她不能去看兄长们的五座坟,怕是那坟头也夷为平地了。剩下的唯有那近处的小荷花池,那是娘带着哥哥们挖出来的,如今还在吗?她说想到岸上走走,便带了腊梅去寻找她的童年。幸好那小荷池还在。当她转眼瞅见池边那座坟前的墓碑,一腔悲怒、委屈,不平……全化成纷纷泪雨。泣道:“这帮人间鬼,在过鬼节,要把你们送进地狱……”小荷塘边站了不少好奇的村民,不少老人指着凌荷荷,说她是柳葫芦湾人,如今是欧阳府的妾。有些孩子捡了土块捧了土,向她的身上扬砸。黑腊梅吼道:“你们找死啊!”凌荷荷把她扯住,任那土块沙尘洒砸她木然的躯体。她接受这惩罚。围观的老者见荷荷泪汪汪跪在地上连续向古秋烟、肖佩珠磕头,便将孩童们劝阻住。腊梅伴着她在小荷池的荷叶间撩水洗了脸,脂粉全退了。腊梅道:“去妗子家化个妆吧!”她摇摇头道:“让我做一阵子柳葫芦湾的人吧!”
  夕辉中大宴亲朋,葫芦湾南岸的一片醉眼,在东西两岸吹鼓手的欢乐里,注视水中的法船荷灯,斗酒夸功。八丈青龙在锣鼓声中,九曲回旋,昂首摇尾而来,在贵宾席前盘绕狂舞。小沧海身有膂力,把那气吞山河的巨大龙头舞得钻天入地,搏得阵阵喝采声。小沧海眼见欧阳府一群娘子,更增加了舞龙的兴致,当盯住白三妗子白蜂子时,立即想起那龙须面馆的日子,便舞得发狂,满身血腾腾向上汹涌,两眼一黑,吐出一口鲜血,将龙头突地甩在地上,八丈青龙立即塌了架。小沧海活活累死了。……被隔在远处的村民冷冷望着这挥金如土的排场,看请愿者的血如何在葫芦湾的水面上喷化出火焰来。杀人者视为庆典的鬼节,柳葫芦湾人则当做对被害者的祭奠。因此,手里都拿了黄纸钱,一把把向水里撒。月色渐朗,水中的焰火台放起多彩的焰花。荷灯明烛煌煌。最后,孙敬之手举引火,亲自点燃了法船。葫芦湾南岸大火熊熊,威声凌空,空中火,水中火,烧着辉煌的人间。东西两岸响起送鬼魂的哭声。哭声萦绕着北岸的鬼塔。
  小荷池边,古秋烟、肖佩珠的坟墓,浴在火光里。凌荷荷的泪眼已看不清这火焰世界,她的耳际萦绕起水中荡筏采莲时的葫芦谣……。
 
 
 
 
 
 
第三十四情结
 
           你生儿如同生天子我盼儿抱回来个雪狮子。
寻梦不归再不似碧荷初绽尖尖角
却有人送来死人红鞋脚尖尖。
 
  
入冬以来,姑州城飘下第一场鹅毛雪,轻盈如絮,颇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壮观。欧阳府家人的一群孩子,和小寿星、秋儿结成团,在雪地上飞跑戏笑。虽是万木枯瘦了,经雪一裹,另现一番秀雅,依旧令人心旷神怡。欧阳泰亨在月亮台上把玩大自然的“天女散花”,吃酒赏雪。除玉液、琥珀二楼的辛枫遐、司淑琴去描彩作坊,醉月楼的艾德馨去焰花作坊,婧馆的薛月蝉去领灶,白馥岚、骆如荪、俞霁红、凌荷荷、皇甫岫、欧阳杏仙,还有腊梅、爽儿、涓儿、丽儿、翁儿等一群妻妾丫头,群星捧月般围着他。家乐回响,声若百鸟朝凤啼。只是席间少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六娘上官马兰。白馥岚令丫头催了几遍,她仍迟迟不来,便问交儿道:“你娘在屋里做什么?”交儿答:“娘说她肚子有点疼,在暖帐中躺着哩!”馥岚道:“不要老躺着,让她到这里来坐坐,走动走动,散散心也许就好了。”霁虹道:“大姐,只怕快要生了吧!”凌荷荷急声插言道:“哪里话,又不是热水煮鸡蛋,说熟就熟了,依我算最少还有半个月。鸡下蛋还憋红冠子哩,要生肉团子,哪能象咽一瓣桔儿那么容易,虹四儿也别心急,孩子落地还早哩。”欧阳泰亨道:“既是早哩,快让她来听唱。”
  马兰被请来了,肚子显得更笨重了。她一劲儿捂着肚子,懒得言语。白馥岚道:“你吃上盅热酒吧,也许是肚里多了凉气。”她眉头耸得高高的,没等听完一曲唱,耐不住又由荼儿搀着回房中去了。大娘听着唱,心里惦着她,便令爽儿、蒙儿、交儿到红霞楼中去瞧。爽儿跑回来告诉大娘:“六娘疼得在炕上翻来折去,好可怜哩!”馥岚闻听慌了,站起来对欧阳道:“还是虹四儿说得有理,我算了一遍又一遍,也该到时候了,这五姐还强嘴说早哩早哩。还不快唤小厮去请产婆!”欧阳即派李子去请吴产婆。大家没心再吃酒了,关心的、不关心的,都来到马兰的红霞楼。
  馥岚守在马兰身边,柔声细气地问:“妹子,你觉得怎么样?”她少气无力地说:“心口连着小肚子,只坠着疼!”馥岚安慰道:“忍着点吧,别滚了,只怕滚坏了胎,白白遭了这八九个月的罪。”一阵阵疼得紧,馥岚的脸上急得冒汗。大声问欧阳:“接产婆的怎么还不来?这么大的风火事,你只派个小奴才去,有慢没紧的货!”欧阳又派桃子骑马去迎接。
  凌荷荷见马兰的香瓜马上滚出来,心中百爪翻挠一般。她更悔恨那官船上有失无得,白白让人羞辱的一幕。握着马兰的手,强打精神安慰了几句,在楼里呆了一会儿,拉着俞霁虹出来,两个人站在楼柱子底下,边赏雪边说话。凌荷荷道:“一个人养,一屋子人挤,这哪里是养孩子,倒是象看马生小驹子!”话刚说完,吴产婆被领过来,在楼门口抖落了身上雪,匆匆进去,向前摸了摸马兰的身子说:“她大娘,预备下接生草纸没有?”白馥岚道:“备下了。”霁虹在屋外对荷荷道:“产婆来了,咱们到屋里看看吧!”荷荷说:“要去你去,我一见人家生胎就害怕,反正横竖她是有孩子的娘了。”正说着,只见爽儿抱着草纸、小褥子,顶着雪花小跑着赶来。霁虹道:“这是大姐姐个人偷偷预备下的物件,地里还没埋种儿,就做了麦收的粮食袋子,正好今日借来应急。”荷荷道:“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一个真养真疼,一个梦养梦香,两个对着养哩。咱们是不下蛋的母鸡,莫非要杀了熬汤喝?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值得全家风风火火?还说不定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俞霁听着不对味,只是低着头弄裙子,并不做声。凌荷荷依着搂柱,走开也不好,进去也不是,不知不觉眼角涌出两串泪。心中的妒火轰轰烈烈地烧。
  薛月蝉听说马兰要生孩子,便从灶上跑进花园来,踢着翠绿的厚裙儿,慌得象来救火一般,险些被台基绊倒。荷荷扯扯霁虹的裙儿冷笑:“你看看这个献殷勤的小妇奴才,慢着走还不行,来抢孝帽子戴?待生下孩子来赏她孩儿尿!”楼里传出马兰的呻吟声,紧一阵慢一阵,高一声低一声。荷荷又怜又嫉,心慌得很。过了一会儿,在连声惨叫中,一个婴儿呱呱落地了。薛月婵气喘吁吁来到门口,蹑手蹑脚进去了。又听见吴产婆大声嚷着向欧阳泰亨要喜钱,马兰分娩了一个公子哥!凌荷荷心中一震,全身一软,差一点没瘫在廊檐下!见合家欢乐喜成一团,她抹了一把眼泪,昂首扬长而去。上官马兰,她的“荷梅兰”小妹,一个香瓜落地,便把她凌荷荷从受宠的坐椅上挤翻下来。腊梅知道她的大姐在嫉妒马兰生了男孩,一下子打破了八九个月来的梦,这大半年且喜且忧,而今全是忧了。凌荷荷懒洋洋对腊梅道:“三妹,你给兰妹子做身小孩衣服吧。”
  红霞楼里,吴产婆正麻利地收拾孩子,剪去脐带理毕衣胞,熬了一碗定心汤端给马兰吃了,把孩儿安顿停当,洗手净脸坐下来休息。西门庆赏与产婆五两银子,产婆千恩万谢去了。小厮们把消息于雪天之中飞马传播,众亲朋纷纷冒着雪前来贺喜,雪地里,欧阳府的门首及五馆六楼前,都放了长长两挂鞭炮,红霞楼门挂了红绸彩球。文竹嫂欢笑着领了一位十九岁的媳妇,说是新近死了孩儿,男人随军出征在外无力养她。馥岚见她干净利落,还有点马兰神貌,胸上又有两大包包奶水,就用十两银子买了,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卷施儿,早晚在六娘那里看哥儿。
  第二天,雪仍未停,凌荷荷听到她兰妹子的香瓜唱歌般哭,心里愈是烦乱,向大娘推说到紫石街看旧宅,坐了一顶暖轿出了欧阳府。这顶桥子在纷扬的雪花里并没去紫石街,转狮子楼北街穿女萝巷进了鲁府。凌荷荷觉得这姑州大地上,只有鲁府是最干净的地方,仿佛只有这方净土能抛开世尘的嘈杂,能理清她乱麻一般的思绪,给她干枯的心田注进一股清冽的甘泉。自从她离开鲁府,便再没有登这里的门坎,出了这个门,接连遭到不幸,虽容貌依旧,丑陋的伤疤却是堆堆层层盘踞在她的灵魂!她没勇气到这里来。她把那三十二颗桃木珠,悄悄锁在铁匣子里暗藏。她不断地忏悔自己,又不断地击碎这种忏悔,她的忏悔象气泡那么娇脆。她从没想到死,即使抛到虎口狼窝里,她也要拔着尖活,只要她还有一根成形的骨没被嚼碎,她就硬梆梆地挺着扎人。这个世界把她变丑了,她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丑,男人能干的事她也去干,男人能破坏的东西她也能去破坏,她被这个世界扭来扭去,心再不只是一颗桃子,她的心团着时是桃,拉长时是蛇。她这次冒雪而来,的确是想寻觅一种安慰。凌荷荷让轿夫到傍晚时再来接她,自己先到鲁逸人墓上,并不急着拜鲁夫人。
  鲁逸人墓静静地卧在雪中,月形花池已分辨不清了。凌荷荷一身火焰色裙衫,立在银白的雪地上,面对无字墓碑肃立。任肩头和发髻上的雪积得厚厚。此刻,她的心把一切污秽去除净,象这雪地一样洁白。多么甜蜜清爽,多么舒心快活!她似乎从孤独的大海里跳上岸来,投入巨大的温馨的怀抱。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鲁夫人看到墓前立着一个红烛般的人,没看出是当年的红桃相思子。觉得奇,便让媳妇黄桅儿去看。黄桅儿穿过翻飞的雪花,走到凌荷荷跟前轻声问:“请问这位娘子,为何来家父墓地痴立?”她一惊:“想必你是鲁夫人的儿媳,我曾是你家当年的丫头,叫红桃相思子的,请你先回鲁夫人,说我到此静心来了,一会儿去拜见她。”黄桅儿望着她,觉得她奇,她为何对这块四季无人过问的方石头这样虔敬?连我家婆婆都懒得涉足的地方,却是令她如此神往……黄桅儿把自己的风雪衣解下来,轻轻披在她的肩头,自己到房中向婆婆回话。
  凌荷荷在墓前肃立了一时,便向方石无字碑施了大礼,踏着当年桃花源的洁净的乐土,到上房里去见她思念已久的鲁夫人。鲁夫人依旧那么文雅,象圣母一般,满面春风笑得香甜,静静地坐在锦榻上,端着一部《诗经》读着。凌荷荷走进来,黄桅儿接过风雪衣,鲁夫人起来迎她。荷荷先施了大礼,接着便紧紧拉着鲁夫人手。嘤嘤一阵哭,簌簌一捧泪。府里没用使女,一片宁静,只见那玫瑰香烟从银盘上袅袅悠悠散着清香。黄桅儿端茶敬客。鲁夫人道:“你这些年,变成什么虹儿霓儿的飘走了,也不来我家坐一坐,我当你成仙了哩!”凌荷荷在鲁夫人身边,望着她那一脸慈祥的容光,便觉得自己更丑。遂红脸道:“云儿再好,也要随着风头飘,我已被吹进欧阳府里去了,做了第五个花瓶……”鲁夫人道:“你如今到了姑州最大的富豪家,他近来又做了官,大店铺只狮子街就有五六个了。我无缘认识这位官人,你能嫁这样的主,是上一辈子积了大德。总算知道了你的下落,你是一颗彩石子儿落到清潭底下,明亮一辈子哩。金呀银的你也不喜欢,就送给你一只家养的雪狮子狗吧,它白白净净一身长长的卷毛儿,可是一尘不染哩,象你的心!”说着就让媳妇黄桅儿把雪狮子狗抱了来。鲁夫人道:“算是我送给你雪花一样轻的礼,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凌荷荷把雪白的狗抱在火红的怀抱,象抱着自己生下的孩子,心中生出一缕柔情、母爱。这雪狮子狗大耳长尾红唇朝天鼻,一对圆眼似天般蓝,吐着梅花小舌。“鲁野仙人,你的家仍是这么洁白,人情象酒。”荷荷这么想着,抱着雪狮子跪在地上给鲁夫人磕头致谢。鲁夫人赶忙拉起来。两人面对面叙旧。在这里,当年的红桃相思子复活了。中午,鲁夫人请她喝了梨花酒,吃了雪花枣糕。由儿子鲁三官和儿媳黄桅儿陪着,温文尔雅,一派君子之风……
  上官马兰生的孩子,由大娘白馥岚起名叫“香瓜儿”,欧阳泰亨不依。他令冷月给儿子“小寿星”更名,硬夺“小寿星”为己用,定大名叫“欧阳寿星”。冷月气得肚子鼓鼓的,另给儿起名叫“棠子”,红蕉的女儿叫“秋儿”,连成秋海棠的意思。小寿星由卷施儿朝夕奶养,长得白胖胖的,大眼红唇长睫毛,一逗就乐出两个小酒窝儿。因白馥岚脸上有一对酒窝儿,这大娘就更是亲,更是喜,如同自己生的一般。马兰心系在孩子身上,倍生慈母柔情,虽是欧阳夜夜来陪,她并不恋云雨情欢,暗想:“这个小寿星就是我手中网,还愁网不住你个副千户!”心里坦然,不参与妻妾纷争。欧阳泰亨天天到提刑所厅上理事,很少有暇再到妓院中去混,只恋着新生儿。凌荷荷与上官马兰两座楼相邻,自己的楼里却是黑天白日的冷清。天天夜里只搂着雪狮子狗睡。欧阳的欢笑声时常从红霞楼那边传进来刺她的耳鼓,扎她的心肺。她与腊梅你一句我一句在屋里骂欧阳是“贼冤家”,“该攮千刀的驴”,“忘恩负义的王八”……凌荷荷已是骂不绝口整整一百天了。
  小寿星生下一百天,欧阳府备宴请客,会中弟兄达舒阀等人来齐了,白馥岚娘家的三个舅三个妗子来了,骆如荪的侄女骆二姐,俞霁虹的郎姑妈,也都来贺百岁之喜。宴席分两厅,宾客分男女,娃馆里以白馥岚为首,松鹤厅里以欧阳为首。两班歌妓弹唱,丫头小厮忙忙碌碌。
  妓院的骆二姐,见欧阳泰亨做了副千户提刑官,动了攀高枝儿的念头,借小寿星百岁喜日,带了一担厚礼随身献给白馥岚,死活要认白大娘子做干娘,把白馥岚喜得心头开了花儿千朵。娃馆里妇人们闪翠流彩,把马兰夸得赛十五的月亮雨后的虹。她笑微微应酬不迭,陶醉一杯杯敬酒。松鹤厅里,欧阳泰亨与众宾朋在八张桌旁落座,匡彩云、卷丹儿、玉钗三个唱曲儿的,珠冠摇翠弹琴打板坐于席前。达舒阀戏言:“你们这三个无名的星儿,怎能照咱酒天花地哩!骆二姐怎么不来?”欧阳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酒过数巡,歌也唱了三套,达舒阀又在席上张开厚唇开言:“我说大哥,别让她们唱了,好不?怪腔烂调的。让他们给各位递酒吧!”欧阳道:“我本想让她们孝顺席间众亲朋几套吉利唱词,你个狗才偏这么乱折腾!”匡彩云道:“达舒阀,你说我们怪腔烂调,可胜似你厚唇长嘴摇着黑尾巴哼哩!”达舒阀走下席来:“什么哼不哼,我哼你娘那个求求,快上来给爹递酒喝!”一手把匡彩云拉过去,捏得她哎哟哟直叫。三个唱的怕达舒阀的爪子,赶快放下乐器,上席来递酒。后来轮到卷丹儿递酒了,达舒阀问:“骆二姐为何不来?”卷丹儿道:“达爹你还不知哩,二姐如今是大娘的干女儿,怎么能来为你黑尾巴大耳的递酒?”达舒阀一笑:“原来如此,那小淫妇子心眼千堆万堆的,想必是见你大爹做了官,掌了权,怕他进妓院稀了是不是?我老爹也教你个法儿,他认你大娘为干娘,你也送一份礼来,认你门六娘做干娘。”卷丹儿点着头笑了。达舒阀转过头来对欧阳道:“大哥,做官好,做官好,看来还是做官好,这回子连干女儿都送上门来了。”匡彩云打趣道:“骆二姐做了大娘的干女儿,你给大爹做个干儿子吧!”达舒阀骂:“千根肉棍子搅的,贼小淫妇臭狗肉,眼下爹没功夫与你计较。”转脸又对欧阳喊:“大哥,我都听到骆二姐的声音了,你还佯做不知哩,快使小厮叫了来,为咱们敬酒吧,不然我自己去叫。”说罢离席就走。欧阳阻拦:“你个狗杀才,她在那远远的娃馆里唱,你怎么能听到!”只好依了他,派小厮去叫,骆二姐讨嫌达舒阀,说他嘴里喷粪掏不出人话。小斯叫不动,大娘千劝万劝,她才梳妆整服来到松鹤厅。达舒阀张开大嘴呵呵笑:“我说干女儿,你怎么早不认晚不认,偏在这个时候找个爹叫?让我说,我大哥那顶乌纱帽才是你真爹哩。”说得骆二姐脸儿红红的:“你是狗粪成胎,喘气放屁一个味儿!”达舒阀呵呵笑:“小淫妇臭狗肉别逞你爹的势,你爹做了官,就只你一人气儿变粗了,调儿变高了?我们在座的一群爹,都要横着走摇摆着行哩……”众宾客闻听,一个个都象叩头虫一样,达舒阀仰天大笑起来。
  前院后院正在热闹中,凌荷荷独在自己楼里镜台前伴着雪狮子狗巧画双眉,轻点朱唇,换一身最艳丽的裙衫,让腊梅帮着整理再三,左右端详,觉得风流上加了风流,才由她陪着到娃馆的妇人堆里去。走出楼来,便听到红霞楼上传来小寿星啼哭的声音,对腊梅道:“你先头里走,想必马兰在娃馆,快去对她讲,孩子哭闹哩!”独自走到红霞楼来。养娘正哄孩子,她问道:“他怎么这么没命地哭?”卷施儿道:“娘往娃馆去了,小寿星找娘才哭成这样。”她戏弄那孩子:“你个小人芽儿就知道找娘了,我来抱你去找吧!”说着就要抱这孩子。卷施儿道:“五娘,不要抱他,小心撒你一身尿。”她道:“你个怪臭肉,怕什么,哪就这么巧?单我抱就流汤。”抱起来,风儿一般向外走。走到娃馆院门前,见阳光中的小人芽儿长得委实逗人爱,心中一时高兴,把那孩子举得高高的,一举一落,惊得小胳膊乱抓乱挠。见此状,她再不敢举了。
  白馥岚在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添宴上的菜碟,马兰刚刚走进屋里去,凌荷荷学着小孩腔调,老远地对馥岚喊:“大妈妈——你做什么哩——我小寿星寻娘来了——”说罢,摇着孩儿纵情笑起来。大娘见了嗔道:“你怎么把他抱出来了?卷施儿不是在屋里看得好好的?你笑得怪声浪气的,小心吓了他!”上官马兰闻听跑出门来,慌乱地说:“哎呀,不是卷施儿在屋里看着的,没事来找我干什么?我来抱吧,别尿了你五娘的衫儿。”荷荷道:“他在屋里拼命地哭哩,卷施儿也哄不住,我就抱他出来走走。这小人芽儿,多精灵,一靠近亲娘就乐了。”马兰接过孩子,回红霞楼去,同卷施儿一起安顿孩子睡了。谁知不多时,小寿星又在梦中惊哭起来。
  凌荷荷来到娃馆,在众妇人和丫头间,就象突然烧起的一蓬火,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在她身上。她不笑强笑,不说强说,举着银镶的酒杯不饮强饮,妙语连珠。馥岚、如荪、霁虹、月蝉及六楼新妾,难有机会插进来说句话。散了席,送了客,才回到紫薇楼,叹了一口长气,瘫在红纱帐里,死人儿一般闭着双目。
   松鹤厅也散了席,欧阳泰亨喷着酒气回到红霞楼。见孩子只一劲儿地哭,便急声质问。马兰没好意思说起凌荷荷抱孩子到娃馆一节,只说是睡醒了觉一直这么哭,奶也不吃。他骂了卷施儿一顿,又走到娃馆对白馥岚说了此事。大娘明知是凌荷荷抱小寿星受了惊,哪里敢与他提,便道:“你别担心,叫小厮请刘婆子来看看就好了,今日满院吵吵嚷嚷,孩子也许是受了点惊吓。”白馥岚和欧阳又一同回到马兰楼中安慰了一番,见小寿星迷睡中身上仍不停地抽动。一会儿,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也来了,见马兰守着孩儿闷闷不乐,齐来说些宽心的话。
  刘婆子被请来看了,说是受了点惊吓。灌了些药汤之后,很快就睡稳了。马兰吊着的心落了地,欧阳给刘婆三钱银子。
  靳家驹急忙忙到红霞楼来找欧阳。一进花园大月亮门,与冷月的小儿子棠子撞在一起。靳家驹道:“小猴崽子,怎么把眼睛长到头顶上!”见他手里抱着一包东西,便问:“你手里拿的什么?”棠子转转眼珠儿道:“一双红鞋!”靳家驹一手夺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双红艳艳嵌金镶银的绣花鞋。靳家驹喝道:“小猴崽子,在哪里偷的?”棠子道:“什么叫偷?我是从白玉洞那边草地上的野花里拾的。”靳家驹一想,这必是凌荷荷的鞋,为何丢在野花里他却不解。其实他哪里知道,这是欧阳收藏的叶碧菡的鞋,原是放在白玉洞里,隔几日便钻到洞子里捧着鞋闻。叶碧菡自尽,他便偷偷扔到乱草野花里,不想让这小棠子拾到了。靳家驹堆出笑来:“棠子,把这双鞋给我,明日我给你好玩的东西。”棠子交了鞋,跳着蹦着撒欢找秋儿去玩。
  靳家驹暂不找欧阳,走到紫薇楼,喊开荷荷的门,笑嘻嘻说:“五娘,小寿星百岁,我来给娘送礼来了。”她懒洋洋坐在锦账里说道:“贼囚根子,你遇到鬼打墙了,送礼把门踏错了,快滚你六娘楼里去,我不生儿养女,与百岁千岁相干个屁。”靳家驹眨眨眼:“五娘,别瞎扯,说真的,我给你把鞋送回来了,一双崭新的鞋,绝好的针线,你怎么就把它丢了。”家驹心里甜甜地说,“只有五娘的脚最迷人,只有五娘会绣最迷人的鞋哩!”她斥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既是你认准我的,拿给我看。”家驹递上鞋来,她拿过鞋来一瞧,眼中怒火直喷,把那双鞋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喊:“该死的囚根子,你拿一双死人鞋来欺负我……”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靳家驹慌了,吓得目瞪口呆,欲要取那鞋,被她扯住道:“你别动,实话告诉我,是从哪儿来的?”家驹道:“是冷月的儿棠子在野花里拾的,我以为是五娘……”
  欧阳从红霞楼出来,就听见荷荷放声大哭,正当小寿星百岁喜日偏传来悲声,顿时怒火中烧,大步来到紫嶶楼里。荷荷哭闹不止,对欧阳道:“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远望儿媳妇有什么让你这样着迷的,这双鞋是不是你收藏的?”他一见地上那鞋,吞吞吐吐说:“是她……送给我的。她死了……”没待他说完,荷荷就喊腊梅拿刀来,当着他的面,用刀向那绣鞋挥臂乱砍。这时,他在惶惶中才发现了靳家驹,怒目圆睁:“你……”家驹慌道:“我来找爹说事……是棠子从乱草野花里拾的。”欧阳转身大步走出去。令小厮找来棠子,只三脚就把个孩子踢得鼻子里出血,昏迷过去。他甩甩袖子,找白馥岚去了。
  棠子昏迷在地上,冷月扑在儿子身上呼唤着,用袖子拭着孩儿脸上的血:“棠子,快醒醒,快醒醒。”棠子在娘怀里醒过来,哇哇哭个不休。冷月急忙用手捂住孩儿的脸,洒泪道:“棠子,不能哭,不能哭啊,今日是小寿星的喜日子,寿星,不哭……”说罢,脸附着棠子的腮低泣起来。
 
 
 
 
 
 
 
 
 
第三十五情结
 
 
    苏州才子动情泼墨《紫薇人雨荷荡舟图》。
小画师描彩手玉液楼三人暗缔婚中婚。
设沉香井为陷阱没料想先沉了亲生女。
  
   林萼青是蚕桑之乡嫘州人,二十岁年纪,一张白兰瓜脸,眉清目秀,高挑个子,一身的风流儒雅。因有木炭造影的画技,可为人作像,又能唱一些清雅南曲,就被南方阔人当作礼品送给孙敬之。不到一年,为孙敬之九族全造了影,兼或唱些南曲供县衙幕僚们消遣。许是北地气候干涩,不料水音般嗓子渐渐变得沙了。孙敬之见这儒生已无大用,鬼节之后,便做个人情,送给欧阳府。欧阳泰亨很高兴,当即就让林萼青在虎啸堂上唱南曲,林萼青道:“欧阳老爹,孩儿这嗓子已是唱哑了,怕倒了您的胃口。我就为老爹造个影吧。”靳家驹也在场,他喜欢丹青书法,欣然道:“给爹造个影最好不过!镜中之影与纸上之影是两回事,纸上的渗进了画家的灵气在,比起个原型来已是七实三虚了。”林萼青翘指点首。从背囊里取出碳笔画纸,用了一个时辰,活脱脱一个欧阳泰亨便跃然纸上,比真人自是多了几分英武。欧阳很赞赏,留林萼青在虎啸堂的东厢房住,为全家人一一造影。并令女婿家驹当天派家人给孙敬之送去十坛三美坡陈酿老酒,作为回礼;买回一本厚厚的宣纸折子,先造出一部《欧阳府群钗影卷》来。从此,林萼青有机会走遍五馆六楼,沾脂闻香。
   欧阳梨仙嫁出府,三天回门后便很少进姑州城。白馥岚想二小姐,特意派了一顶轿子接回来。轿子过了娃桥,便停下,媛馆的欧阳杏仙,早等在娃馆门前,姝馆的俞霁虹,婷馆的骆如荪,婧馆的薛月蝉,听喊轿子到了,也携了丫头跑出来接女儿。大娘白馥岚坐在佛堂上,还没把经念完,爽儿、蒙儿等不及,拉着手跑出娃馆来。欧阳梨仙走出轿,似乎不认识眼前的亲人,只转着身子看花绿五馆白桥碧溪,脑子一经刺激,突然全身痉挛,两臂乱舞,两脚乱跳,嘴中呜哇不成语,腰肢扭摆作态,哭中有笑,脑中浮着出嫁时红轿蓝车和招魂白幡。哭喊道:“我不嫁,我不嫁。”又笑道:“我要嫁,我要嫁。”疯狂地跑上娃桥,沿着碧溪急奔。欧阳杏仙和几个丫头紧紧追着妹妹,五馆的四个娘,脸色惊白,不知女儿为何突然疯了。欧阳梨仙一身惊人的力气,把追赶的人都甩远了。她沿着碧溪向北跑,过了东石桥,经琥珀楼、玉液楼、紫薇楼前,向南朝大月亮门跑。六楼的凌荷荷、上官马兰、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艾德馨六个姐妹都被惊出来。凌荷荷一眼认出是欧阳梨仙,便咯咯笑了,拍掌道:“怎么把个疯子放到府里来了,是谁要寻开心?你看她那歪歪扭扭的丑样子,笑死个人!走,咱们跟了看看去。”三娘薛月蝉迎到大月亮门前,一把死死抱住梨仙,,梨仙挣扎了一阵,便精疲力竭,如昏昏睡了。薛月蝉把她抱在怀里,踢着绿裙子大步回娃馆来。凌荷荷追上,放亮声音喊道:“哟,这不是咱家二小姐梨仙么!怎么疯成这样了,找那罗汉麻子算账去!”
    欧阳梨仙害了脏燥之症,非从今日始。出嫁的刺激,黛林仙阁中的郁闷,诱发了此病。罗汉麻子怕失了欧阳泰亨的面子,并未报知,想请医官治好了,权当无有此事。欧阳府当日派人通告黛林王,说压寨夫人得了重病。罗汉麻子回话道:“夫人是在家中病倒,婆家要还我一个没病的夫人。”欧阳梨仙恢复了常态,竟然不知自己下轿后做了什么。经姐姐一说,只是惨惨一笑,肚子里的苦水点滴不漏。白馥岚同欧阳泰亨说了,就安排女儿住在娃馆养病。时好时犯,犯病时就是疯子,满院里跑,能把个凌荷荷痛快好几天。罗汉麻子趁黛林阁空窝,不断强进民间女子,关了门撒野。
    一日,细雨霏霏,六楼外的月亮湖上,碧荷影暗,笼罩着白茫茫一片水气,满园凄清不见人。从月亮岛的西虹桥下荡出一只小舟,双桨击水,花伞轻晃,穿荷洒笑而来。站在湖岸水柳下的林萼青,怀念江南雨色,也是偏爱欧阳府园林小筑,正淋雨赏景,寄托乡情。一只小舟入目来,幽雅壮观的月亮台作衬景,雨中湖色便增几分韵致。自言自语道:“好美的一幅雨荷荡舟图!”却不识舟上何人。那舟偏偏转头向他荡来,三对活泼的眉眼亮在雨丝里,只听那花伞下传出歌音般的笑,笑声推着话语,袅袅飘到岸上:“嫘州小画师,是赏景哩,还是想家哩?”林萼青惊叹这妇人一语说透了他的心境,便含笑道:“一触景生情,天下人没有不怀乡的。”舟上人闻答突想:“柳葫芦湾已变成白家庄园,我却无乡可怀了……”那撑伞的女子道:“小儒生,这般无礼,与欧阳府主子说话,为何不称五娘?”林萼青连忙在岸上施礼,惶惶道:“小的刚来府上,还不曾认识五娘,请恕冒犯之罪吧。”舟上的凌荷荷送出一串笑来,指着撑伞的腊梅和划桨的闲儿说道:“这是我楼里的两个丫头,张口主子闭口主子惯了,拿了来吓人,别听她们的!谁进了这欧阳府,我也能探出底细来,你是个忠厚老实有才气的,我一看便知,等会儿到紫薇楼去喝茶,娘请你。”说罢便令闲儿拨舟走了。
    林萼青注视着荡去的舟影,母爱之情,姐弟之谊,汇成一股奇异的暖流,注满了身心。从江南转此地,他第一回享受异性的这般柔情。真情实感催动了灵气,他跑回虎啸堂的东厢房里,一口气画出了一幅《紫薇人雨荷荡舟图》,朦胧雨中的仕女似藏似露……
    靳家驹来虎啸堂,替欧阳泰亨写完请贴,照例到东厢房看林萼青。见了《紫薇人雨荷荡舟图》便拍案叫绝道:“萼青,这是上乘之作,笔极简,却逼真传神,你画五娘画出灵魂来了,绝笔,绝笔!小弟,你等我一等。”说罢便急急回到媛馆,取出他珍藏的《碧桃争春图》,抱在怀中返回东厢房。靳家驹展开辛夷的碧桃画,惊得林萼青直了眼,大加赞赏道:“这是大家手笔,在江南我听说宫中里争抢辛夷的桃卷,转至江淮,价值千金。姐夫倒藏了奇宝,令我羡慕。”家驹道:“萼青,我用此画换你的荡舟图如何?”林萼青迟疑道:“我是要送给五娘的……”家驹道:“是这样。那就连我这幅碧桃图也一并送给她,你去说这画的价值,她信。”萼青道:“如此贵重的东西,你怎舍得?”家驹道:“舍得,舍得,越贵重越舍得。就拜托你了,过后,我请小弟喝酒。”
    凌荷荷雨中荡舟,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烦恼。当她乘舟把自己织在雨中,与天地浑然一体,似乎成了雨滴荷珠……她的心境便复归了那鲁府时的天真质朴,她那生动的脸庞,简直是天下慈母的化身、美情的凝聚。她上岸来,回到紫薇楼,情绪依然很好。不多时,林萼青敲门进楼来,彬彬有礼又十分拘谨。献给五娘两幅画,如实说了碧桃一画的价值。她喜欢这两幅画,也喜欢这两个有才气的儒雅男子,当即令腊梅和闲儿将画挂在墙上。
     凌荷荷为嫘州小才子烧了上好的茶点。林萼青品茶吃点心,悦色道:“这是我们嫘州一带的上好的茶了,这点心自然是我们嫘州的枣泥麻饼了,好喝好吃得很。”荷荷笑道:“看你一付憨实实的样儿,对家乡这等恋惜,这等透熟,这茶这点心,一品就知嫘州货,真是个赤子哩。早听说嫘州好,就是无缘去看一眼。”萼青道:“怎么不能?让欧阳老爹给娘雇一只船,一条运河就把娘漂去了。我领娘去观景,吴王井、玩花池、西施洞,还有三百余座流水小桥。我们那儿,举足能蹬舟,抬眼能见桥,一城清粼粼的水,全通到城外浩浩大湖里。”荷荷笑着只摇头,说道:“下一辈子我准去嫘州脱生。……你说说,你怎么练出了一手画技?”萼青道:“念了几年私塾,便在大湖边上放牛,牛背上观景吹笛,湖色水气倒巧了我的手,润了我的嗓,能画几笔唱几口,无父母的孤孩子,便被富人卖来转去的赚钱……”萼青语塞,荷荷见他眼中泪影,便说:“也是个不幸的。……萼青,今日在我紫薇楼里,我认你做个干弟弟如何?”林萼青蹙眉道:“只我心里愿意不行,还有欧阳老爹一层里,他能把我当人看么?”荷荷道:“别管他,在我楼里就是另外世界,单独见我时你就直呼我大姐,你看腊梅她外是我的丫头,内是我的妹妹,情投意合,这该多好!”林萼青当即拜了五娘,喊了一声“姐姐”,双眼便流下泪。
    林萼青认了一个荷荷做姐姐,心中便增了许多愉悦,每日半天进楼馆为粉黛造影,半天消闲在东厢房,或到各处转转。他对欧阳府上下都很亲切,凡能帮忙的,都去扶一把。因此,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五馆六楼的影尚未造完,红蕉的女儿秋儿,冷月的儿子棠子便有了活脱脱的影儿贴在自家的墙上了。五馆六楼的姐妹知道那幅《紫薇人雨荷荡舟图》是林萼青画的,便都向他要画,所以,每进一馆一楼造影时,须得留神细察,启动灵感,酝酿构思画面。坐在娘和丫头们面前,眼捕特征入画纸,把丫头们的小脸盯得泛红时,他的脸也红。各馆各楼的娘都请他喝酒,留了一日又一日,主子丫头的影子造完了,画贴墙了,才恋恋不舍送走他。萼青为红霞楼造影后,细察了六娘上官马兰的神态,便赶出一幅“荷梅兰图”送给姐姐凌荷荷。
    玉液楼里的辛枫遐和琥珀楼里的司淑琴,本是同龄人,彼此不称姐妹,只呼唤姓名。轮到她们造影了,便聚到玉液楼里,偏要做个双,并肩坐着让林萼青造影。林萼青只好一人一笔来绘。这两人又坐不住,不时咯咯笑出声,你碰了我,我碰了你,林萼青眼花缭乱,嚷道:“如此这般,这影怕要造一年还完不了。”辛枫遐道:“那你就跟着我们画一辈子,你也是个描彩手,和我们不同的是,你描活人,我们描泥人。”说罢,逗得司淑琴也笑了。这两个娘又坐不稳,不时走到萼青这边来看影,评说指点,闹得萼青画不下去。辛枫遐道:“无心作画,就不强动笔,先看看我们的画吧”。辛枫遐和司淑琴把林萼青引到一个小房间里,这里陈放着她们的各式描彩泥娃娃。萼清一见大喜,高声赞道:“两位姐姐真是才女,小弟拜你们为师了。”说完扑通拜在地下。司淑琴道:“你好大胆,敢不唤七娘、八娘,谁是你姐姐!让你欧阳老爹打你半死!”萼青刷地红了脸,自惭失言,不知所措。辛枫遐噗嗤笑了。司淑琴道:“真是个呆子,谁享得起你这一拜!”两人将萼青扶起,两对火炽炽的眼直望着这男儿,同时对萼青钟情了。林萼青心目中的人,突然在玉液楼遇到,郎才女貌,真是天赐。一进楼他便倾了心,神色不宁,画笔线条错乱,难怪他叫出一声“两位姐姐来。”他从两个描彩手的眼神里,看到秋波的闪动,心灵的洞开,缠绵的柔情冒着火苗,像走进梦里。林萼青无心画描彩手,描彩手也无心坐在那里让他画。他们一起喝酒、吃饭、说身世,论色彩,不用一日便相知了二十年。
    凌荷荷到玉液楼来,看林萼青为两个妹妹造影,见喜盈盈的七娘八娘正围着林萼青饮酒说话,四个丫头伸着嫩藕脖儿听得入迷;再看那画板上,只两团虚线,几笔眉眼。便知其中大有文章了。遂躲在画板后偷瞧……辛枫遐道:“我姐妹是描彩的女子,怎么来到这欧阳府的,都让你知道了,我们对他有何爱情!哪有过今日这般欢乐,喊姐称弟如同一家人。若是下辈子我们姐妹脱生为一胎,就拉你做丈夫,又描彩又造影,那个世界准好看!”林萼青羞涩道:“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无此缘分。我愿长住欧阳府终生不娶,陪两位姐姐一块里描彩,还有这般娇小可爱的四个妹妹……”贺儿、恭儿、玲儿、鸥儿这四个丫头,平时与七娘八娘没大没小,无主仆之分,经林萼青这一说,就开起玩笑来,鸥儿说:“小画师,你这么喜欢我们,就偷偷讨我们六个做老婆吧,爹不是也娶了十个娘么!”辛枫遐和司淑琴笑出了眼泪,指着鸥儿道:“不害臊的小蹄子大狗肉,是盘不是盘的也往宴席上端,要让你爹听到耳里,还不把你送到地牢!”鸥儿挺挺胸道:“他要是真娶我们,我不怕进地牢!”说过,又是一阵轰笑,笑里多了凌荷荷的欢声。
    像风熄烛火,玉液楼的笑声突然中止。凌荷荷的到来使他们窘促不安。辛枫遐道:“五娘赶得正好,妹妹要敬你酒哩。小画师累了大半天,喝点酒解解乏。妹妹和丫头们是热闹惯了的,信口开河,说话无心,逗笑取乐驱驱闷气罢了。”凌荷荷笑道:“好个说话无心,我却听话有意哩!”伸手转过画板来,“画了几跟毛发线,好个累了大半天!你们的话我全听了。萼青,是酒把你醉了,人把你醉了…?”林萼青呐呐道:“实话告诉姐姐,不,五娘,是人把我醉了……”凌荷荷满脸红润,笑吟吟道:“好个心里不遮云的小萼青,欧阳府里千般虚万般假,玉液楼里的心可是一块块无暇的白玉。我就做无缝的高墙,把这白玉围起来,咱们喝酒,说真话,吐真情。”
    自此,林萼青与东楼的两个描彩手有了特殊的关系,他们偷偷相爱,三心聚为明月。由四个丫头鼎力保护,锦帐里的两朵奇花,沐浴了痴情的圣水。荷荷暗中钦羡两个描彩手同小画师的爱情,把欧阳常固在紫薇楼里,让玉液楼和琥珀楼的夜多增几分真朴和甜蜜。她像爱护花瓣上的露珠,宁可将灰尘沾在自己身上。她的心里,除了对地牢的妹子悲悯;因红霞楼添了嫉妒;替华丹楼的“盗贼”称颂;为梨仙得精神病快活,剩下的,尽是为东楼描彩手与小画师的相思垂青了。她决意做一件浪漫的在欧阳府并不荒唐的荒唐事:为辛枫遐、司淑琴、林萼青当个红娘,暗中主持他们成为夫妻,给欧阳泰亨开个秘而不宣的玩笑。分别讲给三个人,竟然都同意了,说即使被推进地牢,也在牢里做夫妻。
    林萼清造完了五馆六楼粉黛们的倩影,送给欧阳老爹看,得了十两赏银。趁主子高兴,便道:“老爹,我想去学描彩手艺,同描彩作坊的人住到一处,爹要有什么影要造,即唤孩儿来伺候。”欧阳未加考虑即应诺道:“也好,向你七娘八娘学学,艺多不压身。”林萼青搬出东厢房,到描彩作坊去住,和那里的人混得烂熟。
    凌荷荷终于巴望到一个好时机。欧阳远去东昌府吃寿酒,来往须三日工夫。刚离开姑州,欧阳梨仙又犯了脏燥症,手舞足蹈,满院野窜,持续了半日。白馥岚及排行在前的几个娘,都挤在娃馆里,凌荷荷只去蜻蜓点水做样子。玉液楼备酒插花帖喜字儿,暗中准备描彩手的婚礼。暮色星明中将林萼青邀了来。紫薇、琥珀二楼锁了门,主仆全聚在玉液楼热闹。闲儿将小院门户关严,守在门里,不管谁来,皆以三楼女子摸牌赌着玩为由,拒而不见。鲜果美酒摆了一桌,两秉红烛彤彤燃着。凌荷荷又穿起那身火石榴裙,精神抖擞坐在女子们中央。辛枫遐穿一身淡红、司淑琴着一身淡蓝,林萼青淡黄裹身,三个人都偏爱素雅皎洁。林萼青一手拉了辛枫遐,一手拉了司淑琴,一臂里挽一个新人,不拜天,不拜地,先拜红娘大姐凌荷荷,后拜三楼里六个丫头。接着便入座喝酒。荷荷道:“我点了鸳鸯谱,策划东楼缘,婚中婚,貌似荒唐事,却是真情果,互为意中之人,才有真姻缘。我做这桩事,如果伤天害理遭报应,我去顶罪。有言在先,酒桌上十张嘴,要谁是不严实透出去,就把谁捆起来,活活丢到沉香井里去。”六个丫头都盟誓道:“娘的一片真心我们敢污么!”这一番话,把新郎新娘三个人激动得泪花花的。荷荷道:“这花烛之酒,我可以放心喝了。”都起身来,把酒相敬,喝到深夜。两个妇人一个郎,被送进花烛洞房里……
    第二天,从脏燥症中刚刚恢复过来的欧阳梨仙,四肢软塌塌,眼中仍无神色,在娃馆吃了早点,便对白馥岚道:“娘啊,让杏仙姐姐和爽儿陪我到后园里走走吧。”白馥岚心疼女儿,满口答应道:“看看景色比闷在屋里好。”便令蒙儿到媛馆请欧阳杏仙。欧阳梨仙一行三人出了娃馆,沿弧行甬道北去,经花廊到大月亮门。梨仙听着满树鸟啼,停下脚步,憨憨地望着鸟啼处,嘿嘿地干笑,眼珠也不转。又向前走,过红霞楼,到了金桥上,卷施儿正抱着扎红兜肚的小寿星看黄蹼白鸭子戏水。梨仙接过来抱一抱,木木的笑竟把小寿星吓哭了。卷施儿忙抢抱过来哄:“二姐喜欢你,你怎么倒哭了?”梨仙郁闷着脸,望着月湖里的荷、月亮台的倒影,对着那蹦跳在荷叶上的青蛙出神。她被杏仙、爽儿扯到月亮岛的花草地里,秋儿和棠子正玩得高兴,手里举着金黄水红两色野花,见了府里两个小姐并不害怕,欢叫着上来给杏仙、梨仙头上插花,甜甜地叫着“大姑”、“二姑”。从月亮台上下来时,梨仙喃喃道:“这满院好景致,如今容不得我尽情分享了。……我为何要嫁出去?我不是欧阳府的人了……”杏仙劝道:“妹妹别瞎说了,这满院景色都有你一份,都姓欧阳哩!”他们过了东虹桥,梨仙意外地提出去看地牢,杏仙和爽儿都拗不过她。在地牢前,守牢人毕恭毕敬垂首等待回答二小姐的问话,梨仙却一语不发,眼睛木木地盯着地牢门。她知道,地牢里关着九娘文官果,是用她梨仙换过来的。转回身来直奔大墙脚下的沉香井。杏仙、爽儿劝道:“阴森森怪怕人的,看它做什么!”梨仙不听,踏着荒草走过去,蛐蛐乱蹦草虫惊飞,还有草绿小蛇扭动。沉香井三丈深,绿苔伏壁水苦咸。梨仙捡起一块石子儿投进井里,听到井口传出沉闷的落水声,憨憨地笑了。木木地注视井口,那井口仿佛变成了罗汉麻子的脸。她突然说了一声:“姐姐,你回去吧!”将杏仙和爽儿向身后一推,自己便跳入井中。沉香井吐出咆啸的水音。杏仙、爽儿失声惊叫:“救人呀!二小姐跳井啦!救人——”呼喊声传到娃馆,爽儿报信还在半路,白馥岚便跑来了,到了井边哭喊:“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走了这条路哟……”站起来就打了爽儿几记耳光,泪淋淋道:“该死的,你跟了小姐有何用!”欧阳府十娘,凌荷荷来得最迟,躲在后边不言声。沉香井边,家人媳妇,精壮汉子堆了一群。白馥岚怒道:“白吃白喝的,眼巴巴望着,还不赶快救人!”井深且细,谁赶跳进去?只好系了拴铁钩的粗绳,扯了梨仙的衣裙提上井沿。梨仙水淋淋一滩塌在地上,已是断了气。白馥岚、杏仙趴在尸首上悲恸。
    欧阳梨仙投井自杀,欧阳泰亨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从东昌府吃寿酒回来,梨仙已被换了寿衣,停尸在娃馆厢房。哭了一阵女儿落了一堆泪,就要打发把女儿还尸黛林,又怕罗汉麻子纠缠不清,托了达舒阀携了白银礼担去报丧。罗汉麻子看了欧阳泰亨的情面,便派人将梨仙尸首一顶大红花轿抬回黛林,收敛棺木,胡乱埋在松林荒坡。
    沉香井事件为东楼奇缘抹了一层保护色,三楼女子口封的严,加上凌荷荷从中调配指挥,描彩手的婚床醉着小画师。这三个情侣的心被圣洁的爱火炽烧锤炼,手上便灵气横溢,笔笔线条描下来,如同活了一般。人变得更谦和欢乐,眉目间汪着柔柔的情。
    欧阳泰亨好色,似乎天经地义,一群妻妾及明娼暗娼结成的长长色带,便是他阔走仕途的地毯。被文官果刺的肩伤复康后,酒多了便想五馆六楼,一妻九妾,由妻妾再想宫中后妃,由后妃想太监,由太监想到林萼青。这林萼青的南方小白脸,连他欧阳都爱,六楼中的年轻小妾就不倾心么?单有个女婿靳家驹不够支撑大家族,如果加上贴心贴身的林萼青,欧阳府便多了个合心的鹰犬。想到此,愈是喜欢这个小画师,叫到身边来给银子,给衣料,送给父爱深情。问他:“萼青,我待你如何?”萼青答道:“胜似生父。”又问:“一生跟我做事,不离欧阳府,能否忠心耿耿?”萼青道:“孩子愿敬孝老爹,做鹰做犬,至死不离欧阳府!”欧阳喜不自禁,“那好。如此这般,老爹要让你受几日苦了。”
    过了数日,欧阳泰亨让人在东园收拾了一间干净房子,封严了门窗,放了舒适的床铺。做好了准备,便请林萼青到虎啸堂来喝酒。萼青在描彩作坊将欧阳老爹的盛意说与枫遐、淑琴,都庆幸东楼奇缘能天长地久。林萼青与欧阳饮酒,没有几杯便昏醉过去。当他从疼痛中惨叫醒来,已为他净了身,除去阳物双肾,敷了神效止痛生肌药。藏在东园里送鸡汤甲鱼调养。派人去描彩作坊送信,说林萼青应聘去临清为人造影去了。辛枫遐、司淑琴当了真,连凌荷荷都没有疑心。待林萼青伤痛减轻,欧阳来看他,洒泪道:“老爹不得不行此手段,绝了你的情欲。这样你便可在府里到处去走,为爹做个好耳目。”林萼青泪水满腮,只是呜呜地哭,一闭目便有辛枫遐、司淑琴两个姐姐的笑脸浮现……欧阳道:“伤好了,你好好为我做事,搬到虎啸堂,我亏不了你。”不知饮了多少泪水,林萼青身体康复了。离开东园,住在虎啸堂的东厢房里,除了造影,还参与欧阳府各种事务。
    林萼青做为净身人,五馆六楼的粉黛全然不知。当他第一次到了玉液楼,把实情告诉两个描彩手后,三个人即抱头痛哭起来。贺儿把紫薇主请过来,凌荷荷一听,惊得两眼发直,握着拳狠狠问道:“是哪个该死的透出去的?扔到沉香井里!这口是心非的乌龟王八黑草驴!”林萼青哀哀道:“是欧阳老爹喜欢我,拉做他的亲信耳目,硬要我做个太监……”她骂道:“惨无人性的东西,当今皇帝立着杆儿,他就学着爬,这欧阳府里还要养太监,他还想人屎抹画当个皇(黄),呸!”
 
 
 
 
第三十六情结
 
想生个亲儿子想疯了想当个干儿子想疯了。
渴望生儿的密商玫瑰计借种怀了孕。
攀附权势的顶礼膜拜金虎买爹当了义子。
 
   欧阳府中轴上的紫薇、红霞二楼里,凌荷荷和上官马兰分领两个派系。马兰这个派系的主力自然是薛月蝉、骆如荪、俞霁虹、艾德馨、欧阳杏仙。白馥岚骨子里和马兰近,却要装出大娘子公允的派头,明里是不偏不倚。五馆大丫头帮里,除了大娘屋里的爽儿,大都倾向六娘;荷荷这个派系的主力明摆着是黑腊梅,丫头里还有爽儿,另有一个欧阳的似是而非的女婿靳家驹。还有东楼一对描彩手和华丹楼里的皇甫岫。这两派人,可谓势均力敌。荷荷派善玩暗的,有向马兰进攻的足够实力。
    腊梅早就把靳家驹看得入木三分。她虽年轻却深懂男女之事,就暗暗拉拢家驹,为她荷大姐栓住一条好使唤的驹儿。她与荷大姐能否攻倒马兰,就单靠这驹儿强健的肌体了。
    已是暮春时节,腊梅引逗起凌荷荷的兴致,两个人并肩到欧阳府对门的南园里去赏玫瑰。她们从月形拱门走进花砖砌成的“睡日花圃”,一簇簇玫瑰长得一人多高,大朵大朵的紫玫瑰花压弯了枝儿,聚成一片红。真以为落日是睡在这里做梦的。她们沿小径走到卉圃的中心去,在那里的小木椅上坐下来,周围是嗡嘤的蜜蜂,翩跹的蝶群,说出话来,话音都被蜂蝶挡住了,只有玫瑰花窃听。腊梅拉着荷荷的手,说道:“大姐,今日我把你引逗出来,是给姐献个玫瑰计的,你我都是女流,说出来你别笑话,如不中你意,只当我没说。”荷荷推了她一把说:“死丫头,你我姐妹里里外外,什么没看见,只当没穿衫儿裙儿,光赤赤的说罢。”腊梅道:“爹是什么样的人?是个点水的大蜻蜓,一个窝一个窝的点,他里里外外这么多水塘子,哪能点得过来?眼下要紧的是怀孩子,管他谁的,只要长出香瓜儿,让那瓶上官马兰看到,就能把她气个半死哩。”荷荷道:“死丫头,你的话还在树梢上哩,我要你把根儿拔出来给我看。”腊梅道:“姐姐别急,这根儿就是靳家驹。让他帮姐姐成胎,怎么样?”荷荷沉吟道:“他是女婿,我是岳母。”腊梅道:“狗屁的女婿!你当我不知道?他本是把那欧阳杏仙休了的,杏仙已是郎辛的妻子,爹又把他俩不明不白撂在一张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汉子们做梦都想沾新窝打新井,家驹还巴不得给姐磕一千个头,我看得出,他馋你馋得发疯。暗地里做,天知地知就当没做,天底下藏着的花蜜事一堆一堆数不清,愈是藏得深,便愈是酿得甜!”荷荷道:“我依了你,只是要做得密而又密。”腊梅道:“家驹我来诱,爹那里你来留。家驹一沾过,就让爹来蜻蜓点水。怀了胎,爹不生疑。”荷荷用手指着腊梅的腮道:“死丫头,你比我还有能耐。”说罢,搂紧腊梅的脖子。凌荷荷也曾这样想过,经腊梅说开了,胆子也就大了。这两姐妹如同两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刚刚商定了大战的计划,雄心勃勃站起来,也不赏花,眉飞眼笑地离开卉圃,趾高气扬地走进欧阳府。
几个娘都冷落她们,欧阳泰亨又忙于给皇都太师备办生辰大礼,正是施展玫瑰计的好时机。凌荷荷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买了许多好吃的,请厨子给做,说是为五娘补养身体的,做好了,还让闲儿给马兰那边送一点过去。黑腊梅请来了靳家驹,说五娘闷得慌,让他陪娘喝酒。荷荷为了肚里长出肉芽,自是一片热情,悄悄使家驹动情,把他的火点燃了,又不让他贴身子。就这样连续来往七八次,每次来都让他好吃好喝。腊梅看家驹容光焕发,精足力壮,荷姐该是开怀了。就给他们看着楼门,大白天让二人做成好事。到了晚上,腊梅他们把欧漾骗来,荷荷软硬兼施,留在她床上过夜。就这样兴致勃勃了大半月。
    上官马兰的小寿星日渐可爱,冷月的棠子和红蕉的秋儿,几乎天天挤在他的身边。说也巧,小寿星又特别喜欢这两个孩子,见他们一走就哭。马兰不得不留下让孩子吃饭,一日日的,她对这两个孩子也有了深情,经常搂在怀里。棠子和秋儿在地上你当马,我当虎,你骑我,我驮你,引得小寿星呵呵欢笑。每日都是冷月、红蕉找上门来,还要等小寿星睡着了,才敢领自己的孩子走。欧阳知马兰喜欢这两个孩子,也不怒不恼,任他们在屋里闹。
    皇都太师府卖了一个金吾卫副千户的官职,欧阳一直感恩戴德,为太师上寿的厚礼年年递增。这一次寿诞,他不顾马兰正在病中,更不顾荷荷天天夜里沾连着,决意携带寿礼亲赴皇都面谒太师。家务事留给白馥岚,公务托给提刑孟千伯。他出山的时机到了!
    将此意说与白馥岚,大娘道:“你自己要去,早也不吭个气儿,如今忙匆匆从何着手准备?”他道:“不能再迟了,即使明日起身,紧赶慢赶到了皇都,也怕误了事哩!”说罢,就忙吩咐家人去收整寿礼、行李。大娘叫爽儿把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凌荷荷等姐妹都叫来,九个娘一起准备东西。马兰因在病榻,不能来搭手。妇人小厮把蟒衣、缎匹等寿礼整理成二十多件行李,将欧阳应用的冠带衣服等准备齐整。晚夕,众娘子摆设酒席为他送行。
    次日清晨,他上路进京,全家人出府相送。乘了轿,小厮们牵着驴,镇地豺、吞天狼、摇山虎、扫海豹四个保镖护在队后,浩浩荡荡卷尘而去。一路官道所遇,大凡都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太师寿诞的。行了十几日抵达皇都,天已垂下暮色,城中灯火渐渐多如繁星。欧阳泰亨一行人,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欲投童管家舍下歇宿。
    童管家闻知欧阳到了,与儿子双桥喜冲冲赶来,把姑州客人迎进正厅。寒暄吃茶,摆酒洗尘。桃子专管行李,将二十余件寿礼等物一一运进暂放,又带一伙随从人员,去侧厅用酒饭。童管家陪欧阳进餐,将丰盛的山珍海味碟碟盘盘流水般端上来;将金樽里的各种名贵御液流泉瀑布般斟下来。欧阳暗自慨叹不已,心想:“乡下小官毕竟寒酸哩。”恭敬地对童管家道:“学生抵京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微礼来孝顺,想不去面谒磕头,远路而来又觉得过意不去,况且我向有相攀之心,所以,想求亲家预先禀告老太师,欧阳泰亨能拜老太师门下做牛做马,也不枉活一生。不知可以带携学生么?”童川管家闻言喜道:“这有何难!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是极好奉承,见你这般盛礼,说不定还要升你官爵!”
    酒足饭饱之后,童川安排欧阳在后边书房歇息。描金床,绫绡账,红锦被,灯影里闪金亮银。一班香喷喷的小厮,为他解衣脱袜百般服侍。独宿孤眠无香色,皇都之夜好难挨。第二天吃过早饭,童管家先去太师府见主翁,不多时回来对欧阳道:“太师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准你先进去拜贺。”欧阳泰亨高兴地叫跟随人员先把二十件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自己理好冠带乘轿子随后赶来。
    大小官员云集在太师府门前挨肩擦背等候上寿。欧阳下了轿子,见童管家正在太师府门前等候,便在嗡嗡嘤嘤的官员中挤路前行。童管家领他进了几重门,门上皆是武官把守,这些武官见了管家都躬身相问,童管家道:“是舍亲打山东来给老爷拜寿的。”数不清过了几座门,转了多少弯,如进了迷宫,一片金黄琉璃瓦建筑耀得他睁不开眼睛。隐隐听得前方传来轻盈飘逸的鼓乐声,他仿佛脚踏在九霄天堂一般。童管家笑道:“这是专供老爷荣享的女乐班,共五十人,能奏多种雅曲,‘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皆奏得娴熟悦耳,凡老爷早膳、午饭和夜宴时,都要有动听的乐曲来陪的,太师无乐,胃口不开。听眼下这乐声,便知太师正在早膳。”且顾且行,又觉得香馥袭来,乐声也越发近了,他的心愈是颤。童管家道:“老爷的书房到了。脚步儿放轻些,再轻些!”两人转过回廊,欧阳见一座大厅,望去如仙宫宝殿,厅前立着仙鹤、孔雀,还有琼花、扶桑花等四时不谢佳卉。他让童管家先进去,自己的心突突跳着,如悬在半空里悠荡,两腿筛糠般抖,蹑手蹑脚来到堂前玉阶下。堂上一把紫红的大太师椅,铺一张吊睛白额虎皮。正映衬着一个穿大猩红蟒衣的人。欧阳想:这一定是老太师了。又见屏云后金枝玉叶一般排列三四十个美女,她们执巾执扇簇拥着太师,童管家怀抱一漆雕银丝木盒也肃立一旁,满目锦簇,满堂虎威。欧阳觉得自己如蝼蚁一般,不敢正眼观望。忽闻太师椅上响起一声咳嗽,欧阳吓了一哆嗦。太师如此的威严,慑得他低下了头。
    欧阳迈步踏上红毯,面向太师拜了四拜,太师也起身回了个相识初见之礼。童管家走进太师,打开了怀抱的漆雕银丝木盒,里面煌煌现出一只金虎,太师一见,老眼刷地亮了。童川附耳说道:“这是姑州提刑官欧阳泰亨献给老爷的虎礼,老爷是属虎的,此虎是一百两黄金铸成,以贺太师长命百岁!”太师大喜:“我儿也极赞这欧阳泰亨,今日就认他个义子吧。”童管家使了个眼色,欧阳心里一动,又朝上拜了四拜。这四拜是认干爹之礼。太师端坐不动。礼后,双方便以父子相称了。欧阳道:“孩儿没什么孝顺爹的,今日愿您老人家寿比泰岳。”太师让他坐下吃茶。童管家慌忙跑出门去,招呼将二十多件寿礼抬到太师面前并呈上礼单。太师过目,又看了抬进堂来的礼品,连连称谢不迭,令管家收进库房,又叫摆酒款待。欧阳见寿日匆忙,便推事辞别太师。太师道:“既如此,就下午早早来吧。”
    欧阳回到童家,心潮翻滚:而今当了太师的义子,加固了靠山,何愁不能横行山东地面!他眉飞神扬,单等重会太师。中午刚过,太师差人来请,他带小厮乘轿面谒。
    太师寿诞正日,只享满朝文武前来拜贺,还之以礼,各各请酒。正日一过,再依次回请皇亲。内相尚书显要衙门官员进府做客,已示答谢。正日单独请欧阳泰亨赴宴,还是多年的破例。一是因他远路持重礼而来,二是认了他为义子。因此,欧阳受宠若惊。他带小厮进了太师府,太师走下玉阶向前来迎:“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吧。”欧阳谦逊地屈背躬身:“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爹爹洪福哩!”两人笑遂颜开酷似父子,相让入席,二十名美女一齐奏乐。侍女端上酒来,欧阳将黄金桃杯满满斟了,端酒走到太师席前,双膝跪下:“祝愿爹爹千岁!”太师高兴道:“孩儿快起!”说罢接杯一饮而尽。太师子来陪坐,太师抽身去理事。欧阳向太师子敬酒道:“大哥上次经姑州有失迎迓,没能尽意,我这里敬兄一杯致歉酒吧?”太师子道:“小弟不必过谦,那次拜访,为兄是极为满意的。姑州方面,里里外外的事,你可放着胆子去做。”太师子欧阳直饮到黄昏时分。太师复进来,欧阳感恩涕零,做谢告辞:“爹爹日理万机,寿诞无暇,孩儿叩拜老人家垂爱,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遂别了太师、太师子,离开太师府,仍返童家。
    欧阳在皇都留连了二十天,想着家中妻妾,归心似箭,急着收拾行李启程。童管家苦苦留他,又令小妾灵芝来见,倍叙姻亲之情,极其眷恋,但欧阳执意要走。童管家只得备酒饯行。
    欧阳泰亨离开姑州到皇都去的前后几日,正是凌荷荷红潮来临的日子,她心里很紧张,急盼着玫瑰计的成功。经期一过数日,果真不见了经血潮红,她搂着腊梅狂欢起来。那泪花儿亮闪闪的,笑声金铃儿一般,弹起琵琶来唱曲子。……过了几天,荷荷正与腊梅在楼前花架下对奕,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腊梅笑着给她捶背。她只吐得两眼汪汪着泪水。腊梅扶她到床上休息,卧在锦榻上,脸儿红红的,气儿柔柔的,对腊梅道:“三妹子,我怎么老想吃酸东西?”腊梅吩咐闲儿道:“闲儿,你快去叫李子到大街上买点晚熟的青杏儿来,说五娘急着吃!”闲儿跑出去了。腊梅道:“荷大姐,一准是有喜了!”两人又紧紧搂抱起来。
    又过了几天,腊梅到白馥岚屋里,悄悄对大娘道:“五娘许是有喜了,月经也停了,又恶心,又爱吃酸,大娘给请个太医来诊一诊,断一断,才好向外传哩!”馥岚一听拍掌笑道:“这可是又添福了,你爹做了官,连得二子,你说是不是福?还挺在这里做什么,快带我看你五娘去!”遂令小厮去请太医,又同腊梅到紫薇楼来。见了荷荷,喜盈盈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拍着:“有了身子,怎么不早让腊梅告诉我?”她道:“太医没诊断,说了空话不落个大笑话?大娘该说我看了马兰生了儿,想儿想疯了!”馥岚道:“瞧你说的,养儿生女是正大光明的事,该当咱欧阳府兴旺,有本事你给我生一堆,生个七狼八虎的才好哩。省得欧阳府财大无人接,坟地里没有香火人。”太医被请来了,按脉问诊,断为怀胎。凌荷荷额外给了太医五两银子。送走了太医,白馥岚把春梅、闲儿,还有跟来的爽儿三个丫头叫到跟前:“你五娘有了身子,是两条命了,要加倍精心服侍,摔了碰了的,我找你腊梅、闲儿算账。你爹不在家,我天天忙里忙外,爽儿也常来替我看看,快去告诉你三娘,说是我的意思,从今日起每顿饭给五娘多做两个适口的菜!”消息传开,五馆六楼粉黛都先后来探望,连上官马兰也拖着病体,让卷施儿抱着小寿星,一同来贺喜。从此,荷荷一出门必是腊梅、闲儿搀扶于左右,她走到哪儿,都感到亮烁烁,连块小石子都放光。
    靳家驹仍然偷偷到紫薇楼来耕耘播雨。她扳起面孔道:“我的小冤家,你别属鼠的不钻洞活不得。娘便宜了你一个月,就算王母娘娘恩泽了你,如今我身上长了你爹的芽儿,莫非你想压折了他?我要告诉了你爹,说你欺负岳母,看不剥下你的皮!”家驹跪下道:“我再不敢了,娘护我一辈子,天知地知,这一个月的恩情,儿终生不忘。”说着,就抱住凌荷荷的脚亲个没够,双手失控,顺着小腿向上移。她微微一笑,满是柔情,挪开家驹发烫的手,冷不妨踢出一脚,把靳家驹翻在地上。自己拉了腊梅、闲儿,呵呵笑着,到月亮岛上踏花径去。
    欧阳泰亨回到家来,备酒大宴妻妾,细说去皇都认太师为义父的细微末节,全家高兴得发疯。凌荷荷大放异彩,率先起身给欧阳敬酒。他道:“小油嘴,看爹做了太师的儿子,你也拉攀我了,这等的殷勤、献媚。”她道:“我的儿,你别拔着自个儿头发上天,你在皇都当了个儿,我在家给你养了个儿。”白馥岚附在欧阳耳边道:“五娘有孕了。”他闻听喜得手舞足蹈,袖子拂翻了荷荷手中的酒杯。当着众妻妾就把她搂在怀里。她在欧阳怀里,望着一旁冷冷坐着的上官马兰,乐得昏迷在宴席上。
 
 
 
 
 
 
 
第三十七情结
 
 
才学浅薄却极好虚名借秦淮六兰诗心妙手成三韵。
登徒子好色滥品芳烈女子集体投环断命。
绝情女婿与矫情女儿撕打岳母下跪拉架。
 
   秦淮歌妓共有六个姊妹——春兰、秋兰、石兰、竹兰、素兰、凤兰,欧阳府的人通称“秦淮六兰”。都是同龄人,一人一套兰花裙。一样苗条的腰枝,一样白皙的瓜籽儿脸,一色秦淮水音的声腔,能歌善舞,性情孤傲,爱洁成癖,星尘不染。如六朵玫瑰,朵朵都有刺。到欧阳府之后,已闻名姑州上流社会。怀抱琵琶半遮面,载歌载舞献艺,少说也有了上百场。秦淮六兰成了欧阳泰亨交际的仪仗,又发现这六兰个个有文才,吟诗挥毫,高低难分,六管笔写成六篇行书来,合在一处欣赏,似出一手。因此,欧阳泰亨偏爱这六朵花,让她们深居西园,饭吃得好,住得舒服,脂粉钱零用钱也很充裕。指派了小太监林萼青陪着她们,说是为她们造影,实是做个领班。
    林萼青喜欢这些女子,像兄长般爱护她们,为她们造影,作画,也同她们唱南曲。六兰知萼青是嫘州人,说话酷似女子,心眼也厚道,便视为知己,高兴了也一起里打闹。都说他错投了胎,不应是个男儿。萼青脸羞红,眼藏泪影,说他是个太监。六兰姊妹还为此大笑。看他声音笑貌愈来愈像女子,便沉下脸来要他说实情。他只说被欧阳泰亨阉割,只字不提与东楼两个娘暗结夫妻。六兰为他哀伤痛心,洒泪齐唱了一支哀哀的南曲。时间长了,欧阳府的事便晓得多了。五娘凌荷荷便成了她们想亲近的核心人物。
    凌荷荷气质风韵都不亚于秦淮六兰,只是大了几岁年纪,心境没了她们兰花初绽般的纯色纯香,她在欧阳府十娘中是最喜欢这些南国女子的。身上有孕,肚皮微鼓了,便懒得走路。在紫薇楼小院的石榴树前、葡萄架下,准备了瓷礅春凳,请秦淮六兰女出西园做客。林萼青领着春兰、秋兰等六个女子,怀抱琵琶鱼贯来到月亮湖岸,坐在绿阴里,把龄荷荷围在中间,且弹且唱,引得蜂蝶来舞。凌荷荷望着这群青春年少的女子,高挽云髻,粉脸清秀,裙衫素雅,如云朵绕着自己明月般的身子,便想到鲁府的姊妹,心中堆起甜馨的情潮。待她们唱完,闲儿端过茶盘来,将银杯递过,请六个女子润了嗓。凌荷荷道:“萼青,它们六个才女来到欧阳府这么久,我还没曾请过哩,近来我心情好,觉得也年轻了许多,愿意同她们一块里说话,喝场三美坡酒。今日我不当这欧阳府的娘,谁也别叫我五娘,我和你们一般高。只呼我姐姐,咱们就近了。”林萼青道:“就听姐姐的。”六兰眯眯地笑着。凌荷荷悦色道:“春兰,你们唱的曲子,我大都听过了,唱词雅俗融汇,干干净净的,不像那妓院的骆二姐,靡音浪调,粗俗扎耳,把人唱成了禽兽。那是什么歌,什么曲?污心的屎尿罢了,琵琶月琴酒杯声,还不知吐了多少腥臭,你们离那娼妇越远越好。”林萼青递过一个青绢皮的折子,给荷荷看,上面写着一百个曲牌。荷荷道:“辛苦诸妹子,把我没听过的挑几支唱来如何?”春兰道:“我们就是来专为姐姐唱曲的,这有何难。听说姐姐也会弹琴唱歌,我们先听姐姐唱一支吧。”六兰女子都争着向荷荷怀里递琵琶。凌荷荷抱起春兰的,摇头笑道:“我可是不入流,不入派,多年没心思唱了,说不准要唱砸了的,小姐姐们别笑话!”六兰一圈里端着银杯品茶,眨巴着眼睛望着凌荷荷拨弦引歌。她一口气唱完《长相思》、《长相恨》两段词,汪了两眼泪,笑声里滚出泪珠,落于丝弦上。六兰被这两段歌词深深感动了。林萼青道:“真想不到大姐会唱这么动听的曲,要是府里的人都来听听该多好!”她道:“他们?一多半只配听骆二姐那淫妇的。”腊梅端上酒菜,葡萄架下,酒香,歌甜……皇甫岫的丫头巫儿,爱唱曲,知道六兰在五娘楼里唱,便跑了来立在一边听。桃子跑进紫薇楼来,对凌荷荷说:“五娘,你让我跑断了腿,流净了汗,爹急着找林萼青哩,你却把这六个仙姐拉来灌酒!”闲儿与桃子相好,递过来一杯酒。凌荷荷道:“你倒会送人情,他说不定是闻到酒味来解馋的,骗人精,十句挑不出一句真话。”桃子跺脚:“五娘,要不是真的,让六个仙姐琵琶掼顶打!”荷荷笑:“你这贼狗头能值个琵琶钱?还不把酒灌了快走!”桃子只对闲儿笑了笑,拉林萼青去了虎啸堂。
    唱了几套南曲。林萼青兴高采烈跑回紫薇楼,亮着女腔道:“好事,好事,该秦淮六兰露脸流芳百世了!”六兰女不知喜从何来。凌荷荷道:“萼青,天大的喜事,也得稳住心说清楚,你先喝下这杯酒去,原原本本说。”
    从东昌府来的人,转达了这样一个消息:南阳地面的志士要在三国孔明隐居处修一座大型碑林,耸立一部史书,启迪子孙,遂向天下富豪儒士募捐资金并诗文墨宝。捐白银千两者,名刻青碑彪炳;诗书璧合者,其墨宝刻碑垂史。欧阳泰亨好名,当即捐白银千两,只在青石上买个名字。并答应写一篇气势磅礴的长篇诗文,以巨石铭刻,雄踞南阳碑林中。欧阳就把这诗文墨宝的事交给秦淮六兰来做。靳家驹准备笔墨纸砚,在西园等候。
    凌荷荷听了,很为六兰高兴:“这倒是几个妹妹显示才华、流芳天下的好机缘,他出钱,你们出名,难寻的好事哩。”春兰道:“姐姐这么高兴,我们齐心作就是了,只是心中无数,写谁赞谁?”凌荷荷道:“这不是明摆着的,赞诸葛亮的人品,发前无古人,今有来者的慨叹,诗能长寿,字能长寿哩。”林萼青道:“就依了大姐吧,快回西园养神,好作诗写字,大姐夫靳家驹正等着哩!”凌荷荷道:“秦淮六兰都是才华横溢的,弹琴作歌出口能唱,就在这里趁好酒兴,反复唱出来,不是更有趣?腊梅,你把我的纸笔取了来交萼青抄录下,不就成了一篇诗文了。回西园再去涂宣纸也不迟。”春兰向姊妹道:“我们不能拂了姐姐的一片美意,当着姐姐,刚好斟酌字句哩。咱们唱一篇“卧龙三韵”吧,每韵一百字,我先唱一韵出来,剩下的由你们唱。”春兰定了定神,将琵琶拨得舒缓悠扬,情思飞到三国传说里。凌荷荷听唱诗,心里惊叹道:“这女子字词吐得如此得体,诗意又如此凝重,没什么挑剔处了。”春兰唱罢,秋兰过耳不忘,又将前韵唱了一遍。接着,石兰唱第二韵,竹兰复唱;素兰唱第三韵,凤兰复唱。三韵唱罢,六弦齐拨,从头至尾合唱一遍。一篇完整的诗便在林萼青的手下诞生——《卧龙三韵》:
 
盘古乘龙去,霄汉金鳞开,卧龙岗,空万载。轩辕唐尧无仙姿,夏商周秦少神太。大智化龙飞,江山待奇才。烟裊裊龙魂南阳塑儒将,声萧萧汉末琅琊孔明来。韬光酿经纶,七春醉岚蔼,鹤氅羽扇君子风,尘凡天象熔一怀,瀑淋竹,茅芦外,舞箭断美丑,抚琴吟盛衰。
 
皇叔拜人杰,三顾卧龙腾,隆中对,智囊擎。阔论江东群儒慑,大雾邀箭周郎惊。飚推赤壁火,荆襄起雄风。功绰绰蜀汉奠业天府国,名赫赫一代武侯千世圣。神策八阵图,南征七擒纵,铁马寒槊鼓角催,祁山鏖战碧血凝。志未酬,龙骸崩,地哀大风悲,吹魂飞太空。
 
长星骄子心,煜煜悬南阳,孔明魂,永辉煌。审势深谋乾坤转,义胆高德众心降。光前裕后昆,二表见衷肠。虎威威远疏小人御蠹虫,情切切亲信贤良固金汤。鞠躬尽智勇,凛然图汉疆,毕生节操喻雪梅,一瓣赤火万古芳。为师表,诸葛亮,世代齐敬慕,华夏奔大康。
 
    喜不自胜的林萼青取了《卧龙三韵》跑到虎啸堂,请欧阳老爹吟哦分享。欧阳泰亨拿到手里,识不下全文,不住地拍案击掌称好,只说有头有尾,却道不出好在哪里。见萼青哧哧发笑,便训斥道:“笑什么!让她们再改改个别用字和不妥之处,可以写出来了,快去办,她们写字时,来叫我!”
    秦淮六兰离开紫薇楼,已是夕晖映窗。靳家驹早在西园的厅中摆开桌案,铺好大宣纸,放笔磨墨,准备停当。待吃了晚饭,厅中红烛通明,春兰、秋兰、石兰、竹兰、素兰、凤兰穿了紧身衫儿就要挥毫作书。欧阳泰亨被请来观赏,懂艺道的凌荷荷、辛枫遐、司淑琴也来助兴。三张桌案,三对女子各书一韵。同时执笔蘸墨,转锋飞白,字迹如行云流水。挥毫的女子被观赏者的目光沐浴着,她们的灵气、情感尽凝在笔端,泼出浪激波涌的行书墨海。三韵挥就,接连挂在墙上,浑然一体,气势宏大,风格韵致如出一手。靳家驹、林萼青盯着一壁墨宝如醉如痴。
    第二天,欧阳泰亨让女婿靳家驹将那《卧龙三韵》墨宝一大卷抱到虎啸堂,将纸上“秦淮六兰书”落款剪掉,用笔仿六兰体改为“欧阳泰亨书”。靳家驹只能暗中叹息。带了白银千两,墨宝一卷,亲自护送到东昌府,见了南阳碑林代办,讨了交接字据。
    自从秦淮六兰进欧阳府那日,欧阳泰亨便想“品芳”了。他喜欢六兰才貌,她们特有的气质,闪射着圣洁的灵光,刺得他心悸,一次次欲望自生自灭。这次六兰泼墨成韵,才情丽质,诱得他无法忍受,便故伎重演,在靳家驹去东昌府后,设酒西园住宿处,慰劳秦淮六兰。欧阳老爹请酒,没有不受之理,打扮起来,为欧阳泰亨献了一场歌舞,就入席同林萼青一道吃老爹的爱才酒。吃得六兰脸红朴朴的,欧阳便在酒壶上做手脚。林萼青饮了两杯,他道:“萼青,你回东厢房,把那本《欧阳府群钗影卷》取来!”林萼青跑到东厢房里,便困得眼皮耷拉着,一头栽倒床上酣睡不醒。西园里未过三杯,秦淮六兰便接连打呵欠,陆续沉睡在桌上。欧阳泰亨料林萼青再难回来,插了门,将六兰女子一个个抱到各人的床上,剥光裙衫,摆了不同姿态,不忍心破了它她们的身,只挨个用唇舌尝了鲜,再坐一旁“品芳”饮酒。顶上的长明纱灯,映着六个打着鼾的裸女子,在他眼里,别有一番新意……到了后半夜,春兰第一个苏醒过来,见自己在红灯影里赤条着身,懒洋洋坐起身来,身上颤栗着,茫然无措,疑是春梦。再看姊妹们,都同自己一样裸着,又见酒席上空无一人,欧阳老爹、林萼青都不见了,酒壶也不见了。这哪里是梦!她匆匆穿了裙衫,摇醒五个姊妹。五女子见此光景,皆羞得哭泣不止。
    秦淮六兰遭人污了圣洁之身,羞于活在世上。六女子拥抱着哭了一场,断定是欧阳老爹干的下流事。怎好启齿论理,传出去坏了名声?遂穿戴齐整,各背了琵琶,向梁上系了六条绢带,一齐投缳断命了。
第二天清早,白馥岚把爽儿派去找林萼青,推开东厢房的门,见林萼青仍合衣卧在床上昏睡。把他拉起来,说道:“知道爹昨夜里慰劳你们,你就贪酒,醉得不醒。大娘说了,白三妗子今日来咱家,让秦淮六兰到娃馆唱曲子。”林萼青道:“想必我是喝醉了。我们一块里去西园吧!”两个到了西园,一见六兰直挺挺挂在房梁上,立即惊叫起来。林萼青道:“晴天霹雳!快去把爹喊了来!”爽儿苍白着脸跑出去。林萼青泪流满面,摸着六兰一双双冰冷的脚,唤着姓名,泣道:“昨日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夜间就走上了绝路?《卧龙三韵》竟成了绝笔!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该给我讲,我同你们好了一场,我是你们的老乡,我是太监……”说罢就跪拜六兰的悬尸,伏地痛哭。欧阳泰亨被爽儿从艾德馨的醉月楼里唤出来,目睹六兰投缳的景象,落泪哭道:“我这么喜欢你们,你们又有这么大名声,却不明不白走上这条路,让我怎么给姑州人说得清楚……”欧阳悲了一阵,叫起林萼青,对挤了满屋的人道:“这事谁也不要向外张扬。就说是秦淮六兰不服北地水土,我把他们送回江南去了。”
    秦淮六兰被偷偷扔到沉香井里。凌荷荷知道了,亲自到沉香井烧纸祭魂,泪汪汪低泣:“妹子们,你们轻生是个迷团,姐姐我眼下还没解开。太纯的玉,易碎呀……”
    靳家驹从东昌府回来,到虎啸堂岳父那里交差,恰恰欧阳泰亨去提刑所衙门里去理事,林萼青也不在东厢房,便先回到媛馆,进门来欧阳杏仙便道:“家驹,秦淮六兰上吊了!”靳家驹还特地为六兰在东昌府花店买了六朵绢制玉兰,装在一个方盒里。听杏仙报此凶信,如受了雷击,手中的绢花盒子滑落到地下,眼里浸着泪,连声长叹:“可惜,可惜……”欧阳杏仙道:“爹说了,不准张扬,就说送她们回江南了。一群唱曲卖笑的下贱人,吹来的风,飘走的云,有啥可怜头?”靳家驹闻言有些恼,反唇相讥道:“她们下贱,却比你强十倍,有才有貌有德行。你有什么?穿锦戴玉的行尸走肉罢了!”杏仙以为是丈夫假意气她,也不动气,就附身去捡那盒子,以为是给她带回的东西。没想靳家驹吼了一声:“不是你的,别脏了它!”杏仙抢在手里,急火火打开,见是六朵上乘兰花,心里就明白了。泣道:“原来你是给那些买笑的人,你的心就不在我身上……”靳家驹没听完,夺过盒子离开媛馆。杏仙抹了泪,心一横,唤过丫头宁儿,说道:“你去给我盯着那丧良心的,看他去做什么!”
    靳家驹提着绢花盒子到了西园,一进六兰宿处,见林萼青正在那里作画,一幅《秦淮六兰唱晚图》挂在墙上,一幅《秦淮六兰投缳图》即要脱手。这幅画含了六兰对世俗的冷漠,是六个高悬天际、远别红尘的冰美人。家驹目睹了再现的壮烈场面,问萼青道:“她们被埋在何处?”萼青道:“沉香井”。靳家驹拉了萼青便走。他们到了沉香井边,将那六朵兰花,一朵一朵丢在井中。家驹道:“皎洁的人都这般脆弱,这世上会只剩下一片瓦砾呀!”
    夜已很深,媛馆里的欧阳杏仙独个儿睡在床上,一腔怒气攻心,翻来覆去难入梦。想靳家驹第二次做她的丈夫后,从没在床上欢愉过,在娘家媛馆里靠着汉子守活寡,这种苦滋味难与人言。靳家驹当着人面与她有说有笑,貌似情深意笃,两人独处则面如冰霜,没一星温存。今日偏偏又对唱曲卖笑的死鬼那么钟情。她把泪都咽在肚子里了,火越憋越足。
    靳家驹到底是个痴情汉子,沉香井悼过秦淮六兰,便到月亮台上遥望皇都郊野小梁园,辛夷那座坟,坟中人依稀活起来,向他靠近。闪来眼下,却是凌荷荷的影子。于是他又凝目凌荷荷和她肚子里那颗膨胀的种子。竟把向岳父交差的事全忘了。……回到媛馆,并不理杏仙,卧床便睡。杏仙哭得呜呜有声,一脚将靳家驹蹬到地下去。骂道:“媛馆不是你家,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不跳到沉香井里搂着那群死鬼睡去?欧阳府养你,倒把你养成贱人,丢下活妻冷着,去亲那死的,烂的……”靳家驹急了,一把抓乱了杏仙的头发,吼道:“你们欧阳府养着我?怎不见我风里雨里的为你们欧阳府做牛做马出力?我欠了你欧阳府,还是你欧阳府欠了我?你是我的妻,亏你还有脸说,你和那猪狗不如的郎辛搂了时,怎不念结发丈夫的情了?你冷我在先,有何脸面说我!”杏仙撒泼道:“你打死我,不打死我,算你靳家驹没种!”一头撞在靳家驹心窝上。两人撕打成一团。丫头宁儿拉不开,便慌慌张张叫来大娘。杏仙一见娘来了,更大了胆子,披散着头发骂道:“欧阳府不白养你这没人心的狗,你滚出欧阳府去,本是条来要饭的狗,吃肥了就咬人了。”白馥岚厉声道:“你敢再胡说!”屋里没谁再说话,只有杏仙的啜泣声。靳家驹突然道:“娘都听到了。我走,我不能落个欧阳府养着我,我不能再当狗!你们欧阳府清清白白是人不是狗,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们有本事,天天遭盗却拿不住贼,睁着眼让人偷,外边偷,里边偷,偷汉子,偷女子,偷岳母……”白馥岚当是女婿女儿都在气头上的话,没向心里记。见靳家驹收拾了从皇都带来的贴身东西,真要走了,就拉着女婿下了跪,含泪道:“家驹,你是啥样人,娘知道。你怎能听她的?欧阳府人多业大,一连串里出事,已经够闹了,自家骨肉再闹,不怕外人笑话,丢了欧阳府体面?娘求求你了,消消气,有话慢慢说。”靳家驹没想到岳母会跪在他面前,慌忙扶起来,自己坐在一旁生闷气。靳家驹真地绝情要走,使欧阳杏仙更为悲切,在床上对白馥岚哭道:“你把我们关在一个笼子里就算完事了吗?喝酒也是活,喝泪也是活么?他不拍翅我不欢叫的,一对死鸟当活鸟养,爹和娘就忍心?不如把他放飞了……”白馥岚道:“好了,我的小祖奶奶!莫非让我也给你叩头?遇到这事,你想想,你死去的梨仙妹子,该知足了!”杏仙道:“那还不是你们把她送到沉香井里去的……”白馥岚打了女儿一记耳光,吼道:“不许你胡说!”然后看看自己的掌,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在两眼怒火里,隐隐地映出一个凌荷荷的影子;映出了黛林匪徒帮欧阳府屠城平风潮的景象来……。欧阳府的命运和骨肉之情,令她落下涩涩的泪。杏仙挨了娘一记耳光,搂住靳家驹,趴在他肩上,带了几分娇情,哭得肝肠欲断。靳家驹抚着她的乌发,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态。
 
 
 
 
 
 
 
第三十八情结
 
        小姊妹戏闹雪狮子竟然吓死了小天子。
狗再灵它是狗人再愚他是人狗命难抵人命。
蒙怨深而不露暗气凝恶疾。
 
   欧阳泰亨刚过了生日,来祝寿的干女儿骆二姐,上官马兰的干女儿卷丹儿,都还没有离开欧阳府。这一天,凌荷荷邀了她们两个同俞霁虹、欧阳杏仙,一起在紫薇楼前的花架子底下铺毯放桌抹骨牌赌金华酒玩。众姐妹饮酒至黄昏,告别五娘散去了。凌荷荷吃得微醉,摇摇晃晃由腊梅、闲儿搀着回屋。一扭脸儿,见欧阳泰亨从红霞楼里出来,心中便生几分恼。想起马兰连日伴着他过夜,不放汉子过来,以为是精心凉她身上的香瓜,心中便烧几把火。巧巧又在黑影里踩了一脚狗屎,滑了一跤,几乎摔倒地上,幸亏闲儿全力架住她。她惊得脸雪白,心突突地跳。待她到屋里,闲儿给她换下鞋来,腊梅点灯来一看,大红缎子新鞋上,满帮子沾得全是难闻的臭屎,顿时柳眉倒竖,两眼睁圆,喝令腊梅打着灯笼把角门关得牢牢的,让闲儿持一大棍棒,把那只大花狗满院打得连声狂吠。追了一圈又一圈,只累得闲儿汗水淋淋。凌荷荷又让闲儿打着灯笼,腊梅接着追打,打了一圈又一圈。马兰在红霞楼里心中烦躁,又怕吓了小寿星,便使了丫头儿来劝道:“俺娘说小寿星刚吃下药睡安稳了,叫五娘这边不要打狗了罢!”凌荷荷半闭着眼睛,坐在床上呼呼喘气,半天不理不睬。醉月楼主艾德馨路过紫薇楼前,遇到传话的荼儿也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了,找凌荷荷好言相劝道:“我的姐姐,你消消气,安稳一下行不行?身子要紧哩,气火升了,别把胎儿烧化了!深更半夜里搅得狼哭狗叫的,那边姐姐已来说了两回,怕吓了那哥哥,你也该知趣哩……”听了十娘艾德馨的话,荷荷觉得自己做过了头。脏了一双绣鞋,却把兰妹子的小寿星给忘了。她本来是嫉妒这小哥哥到世间来的,可他也是一条命啊!她要报复欧阳泰亨,这个小人芽儿何曾给自己结过仇……想来想去,一腔心火渐渐熄灭了。
    凌荷荷在屋里静静地仰躺在床上,雪狮子狗伏在她的身侧睡觉,她抚摸着自己已经鼓突起来的腹部,一阵甜蜜涌上心头。那个靳家驹她全然忘记了。她唯一的热点——在欧阳府称雄称霸的希望——就是这腹中的香瓜。
    雪狮子狗常蹲在荷荷的肩上,每日只吃生肉一斤,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丫头闲儿也特别喜欢这只雪狮子狗。一次这狗娇声吠着跳在她肩头,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拭她的香腮。闲儿突生一念,想和她的腊梅姐开个玩笑。她见腊梅时常穿一件水红汗衫子睡觉,便暗地抓紧训练雪狮子狗扑解红汗巾。将新鲜的生肉包在红汗巾中,扔在远处,呼那雪狮子狗去扑食。这样训练了多日,那尖爪利齿、体大身肥的雪狮子狗见红就扑上去撕、啃。闲儿心想:给梅姐开玩笑的时候到了。这日中午,腊梅睡得正香,巧巧又穿了那件水红汗衫子。闲儿向床上的腊梅一指,雪狮子狗扑上去“哧”一声就把水红汗衫子似裂了,露出了雪白的两垛奶子。腊梅惊坐起来,护着胸部把那狗一把推出怀,一声声叫五娘。闲儿躲在一旁抿着嘴笑。凌荷荷走过来,嘻嘻笑得弯了腰。雪狮子狗跳到她的肩上,得意地摇着脖里的小铜铃。她亲腻地在那狗嘴上轻打一掌:“腊梅胸上的肉包子可不是让你吃的。”说罢,将狮子狗拉到怀里亲了又亲。
    小寿星不舒坦,马兰连日给他吃了刘婆的药,略觉好了些。给他穿上红缎衫儿,把他安顿在外间炕上,由交儿看着,坐着小褥子玩耍,卷施儿在一边端着碗喂饭。凌荷荷带着闲儿到红霞楼来看兰妹子,手里拿着刚由腊梅缝好的小衣服。雪狮子狗蹲在闲儿的肩上,黄铜铃哗哗响。他们刚踏进门,雪狮子狗见小寿星穿着红衫一动一动,只当是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于是猛向下一跳,扑在小寿星身上,把红衫撕了个稀烂。小寿星大惊,“哇”得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再不言语了,手脚痉挛抽起风来。卷施儿扔掉饭碗,把他搂在怀里,只顾连声呼唤,那雪狮子狗早被交儿、荼儿打出门外。凌荷荷和闲儿都惊呆了。马兰急忙跑过来,以为孩子抽一阵就好了,哪知抽个没完没了,而且越来越重。交儿赶紧到娃馆去请大娘。白馥岚急得风轮一般,两步并做一步跑,扑到红霞楼来。马兰一见怀抱里的小寿星抽得只翻白眼,黑眼珠子吊上去,口中白沫直流,心中犹如刀割一样疼,搂了再搂。脸贴着小寿星的嘴,大哭道:“我的哥哥,怎么就抽起来了……今日脱不了要打这条路走了。”马兰抬头望着凌荷荷,泪眼里闪着一团怒火,她以为是五娘精心施计来惊吓娇儿的,心想:“我们拜的什么好姐妹,喝的什么梅花血酒,是鸩酒啊,杀哥哥的酒……”白馥岚在一边也落下泪来,寻问凌荷荷:“你怎么带了屋里的狗来吓孩子?”荷荷紧闭着双唇不语,转首怒视着闲儿,紧紧攥着手中的小衣。大娘又问:“你怎么单单今日带了这狗来楼里?”闲儿插言道:“往日里常常来这屋里走呀跳的。”荷荷走上一步放开嗓门吼道:“常常来,常常来,往日怎么不抓他,没吓了他,偏偏今遭抓了吓了?就是老娘精心让它干的!我说呀,将就点罢了,可别把弓扯满了!我今日这等晦气!”说罢,将那套小衣扔到马兰身边,脖子一梗,使性儿领着闲儿回紫薇楼了。
    大娘顾不得同荷荷动气,全部心神扑在小寿星身上,一面张罗熬姜汤灌孩子,一面使小厮快叫刘婆子去。不一会儿,刘婆子跌跌撞撞而来,摸了孩子的脉,急得跺脚,连声喊道:“此遭吓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了!”急令熬了灯心薄荷汤、金银汤,又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在盅儿内研化,送到孩子嘴边,白馥岚忙拔下头上金簪儿撬开嘴,刘婆子将药灌下去。说道:“这药能使哥儿过来便罢,如过不来,必须灸几蘸才好哩!”大娘道:“要灸,谁能作得了主!还要等他爹来了,不然惹他爹回来吆喝。”马兰哭道:“还是救了孩子的命吧,待他爹回来就晚了。他爹要骂要打,由我承当就是了,快救救哥哥吧!”大娘道:“孩子是你的,随你灸,我不作主。”刘婆见马兰苦求,当下将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和心口处连灸五蘸。小寿星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欧阳泰亨来到家时,闻讯扑进楼来,孩子还未睡醒。刘婆拿了大娘给的五钱药钱,早一溜烟回去了,屋里只有马兰和奶嬷卷施儿守着。
    欧阳泰亨见马兰哭成了泪人,问也不言语,丫头和卷施儿统统不敢说。细察小寿星手上皮儿烂了,灸得满身火艾,心中便焦躁起来,抽身走到娃馆去问白馥岚。大娘哪里敢隐瞒,只得把荷荷房中雪狮子狗惊吓了孩子,并请刘婆子来灸之事说了一遍。他听罢暴跳如雷,直奔到紫薇楼,两眼喷着怒火,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狗踢了个半死,大骂了一阵凌荷荷,愤愤而去。欧阳怒踢雪狮子狗,她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嘴里喃喃呐呐骂道:“该死的贼强盗,怎不把我拉出去杀了。一只乖狗儿碍你屁事,不得好死的变心贼……”她让腊梅把雪狮子狗抱进屋来。
    欧阳泰亨回到尹雅瓶红霞楼,对交儿、荼儿和卷施儿喝道:“一帮该死的淫妇,让你们好好看着孩子,三个头六只手,怎倒叫狗抓了?又信那刘婆老淫妇,把孩子灸成这样!要好了便罢,不然,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受刑,判她个死罪!”丫头们和卷施吓得哆嗦,不敢言语。马兰哭道:“她们对哥儿够好了,你骂她们做什么?刘婆也是一心救哥儿的命,是我允她灸的。只是哥哥怕没命享那么大的家财了……”说罢呜呜大哭起来。小寿星被灸后,艾火把风气反淤其内,变为慢风,肚里抽得五脏皆动,屎尿皆出,眼睛忽睁忽闭,昏昏沉沉不醒。
过了几天,小寿星的病更加重起来,昼夜啼哭不止,滴奶不进,牙咬得咯吱吱响。求神问卜,找遍太医,不见好转。乔大户亲家,一日一遍来看。马兰昼夜把孩子抱在怀中,眼泪流成河。一日,小寿星眼珠上翻,口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马兰哭着对丫头道:“快请你爹,哥儿快断气了……”这时,大娘众人都在身边瞧着,欧阳进来,不忍去看儿子,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长吁短叹,流着一把把清泪。小寿星断气身亡,合家大小围着号哭叹息,他的好朋友棠子、秋儿也都来哭。
    上官马兰一头撞在地上,哭得昏过去半日方醒,又搂起小寿星哭道:“我的没救的星儿,娇儿,哥儿,心疼死我了,我同你一块儿死了罢,我的闪煞人的心肝哟,撇得娘苦哇……”卷施儿和交儿、荼儿在旁哭成一团。欧阳泰亨即令小厮把孩子抬出去停放。马兰紧紧搂抱着,死也不肯放。大娘众人哭了一场,在旁也劝不下马兰来。见她哭得披头散发,悲状难以目睹,欧阳道:“既然他不是你我的儿,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马兰见小厮们侍侯两旁要抬,又哭着说道:“别慌着抬哥儿罢,他身上还热乎乎的,说不定是睡着的……”说罢一头又撞倒地上昏了过去。马兰醒来,见凌荷荷、黑腊梅守在自己身边劝慰,紧紧拉着她们的手,颤抖着道:“我的好姐姐,好姐姐,哥儿再惹不着你们了……”说罢又昏过去。
    凌荷荷心中火烧火燎,细细想来,小寿星是被她的雪狮子狗惊吓死的,没想到这只狗又在欧阳府为她投下阴影。她横下心,抱了雪狮子狗,带了腊梅和闲儿,到小寿星灵前,守着马兰,将雪狮子狗高高托过顶,拼着全身力气,摔到红霞楼前的假山石上。雪狮子狗嘴流鲜血,顷刻死去。马兰直直地望着荷荷。腊梅、闲儿大惊大惑。凌荷荷踉踉跄跄向紫薇楼走,腊梅几步赶上去扶了。闲儿哀哀地抱起死狗跟在后面。回到紫薇楼,荷荷搂起惨死的雪狮子狗呜呜地哭了半日,在石榴树下挖坑,铺了榴花,垫了黄锦包袱皮,盖了红纱巾埋了。洒泪道:“这狗比欧阳泰亨干净,是桃花源里的狗……”
    过了五日,收拾小寿星入殓。马兰哭着寻出哥儿的小道衣、鞋袜之类所用东西,安放在棺木内。棺材钉了长命钉,合家又哭了一场。顾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抬红销金棺,玉梅雪柳围随,前首扬大红铭旌。亲朋皆陪欧阳泰行穿素衣动清乐送殡。怕马兰到坟上悲恸,叫薛月蝉、卷丹儿陪她留在家中。只是白馥岚、骆如荪、俞霁虹、凌荷荷、欧阳杏仙乘五顶轿子陪大妗子、骆二姐等到坟上去。马兰见不放她到坟上,便追着棺材,大放悲声,一直跟到大门口,哭得死去活来,被薛月蝉、辛枫遐、司淑琴、卷丹儿扶着劝到后边楼中去了。
    上官马兰死了生儿,凌荷荷摔死爱犬,红霞楼与紫薇楼的重量似乎仍是均衡的。其实,马兰一口暗气憋在肚里,只恨荷荷心毒手辣,姐妹的裂痕难以弥合。凌荷荷的心中怜悯、庆幸杂在一起:“兰妹子命中无儿,鸡群里的白鹤当不成了!”马兰在屋里一场一场地落泪雨,罗帕儿拧了一把又一把,暗气暗恼,渐渐心神慌乱,茶饭不思,再加想念哥儿,着了重气,犯了旧时的病症,腹下经水淋漓不止。请太医来看,讨了药吃,不料越吃经水越旺,颜容倾减,肌肤消瘦,再也不复昔日的精彩标致。上官马兰脸上的微笑消逝了。
 
 
 
 
 
 
第三十九情结
 
一楼里洒泪哭子正是心碎断肠时,一楼里撒欢
对弈袖口拧出梨花酒。同撑花伞来去有送蜜的
有送火的。冷雨浇愁三妾结盟拿不出妙计。
   
  淅淅沥沥的冷雨,把姑州罩得朦胧昏暗。护城河涨满了水,芦苇苍绿一片,低垂着头,哀哀地摇曳着灰白的芦花。
    欧阳府里的花木被冷雨打瘦了,绿叶残花败落在地上任雨丝抽打。红霞楼主上官马兰纤细的手臂托着憔悴的面颊,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下来。她侧卧在空荡荡的床上,象一尊卧佛,眼皮儿都懒得抬一抬。交儿、荼儿、卷施儿默默地坐在六娘身边暗自垂泪。她道:“交儿、荼儿,你们到外屋里去罢,我有话给卷施说。”两个丫头出去了,“你来我家这些月,小寿星吃你的奶,长得何等喜人,我却还没对你说半个谢字。孩儿走了,你也留不住了,我给你些私房银子,受我一拜,离开这座楼吧。”说罢,便要挣扎起来给卷施儿磕头。卷施儿慌得立即跪在床前:“六娘,使不得!我来到娘身边,见娘好性格儿,一心一意侍奉,没想那金呀银的。娘又这等疼爱我,丫头们又说你我长得象孪生姐妹,我更是从心里觉得甜,也只是把你当做亲姐姐。汉子在边防从军,家中又没亲人,我不忍心离开娘,就给我一口吃的,别断了这口气,还是让我在娘面前端茶端水吧。”她道:“你看这红霞楼里能容几片霞?这是个是非之地。我横竖是他欧阳府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这个楼里,你有家有汉子,别在这里沾一身污泥,掉进陷阱……”卷施儿:“娘,我不能走,你病还没好,待侍侯好了你的身子,再说走的话吧。六娘,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说着就哭起来。她道:“既然如此,你先留下,大娘和你爹要让你走时,我来替你说。”卷施儿露出一丝笑容:“娘也别象这立秋的冷雨,老是心里阴着脸上湿着。虽说心要没泪润着也会干涸,可娘这般流泪,身上的汁水怕会流干的。娘只要身子骨硬朗了,明年再养出一个来……”她摇摇头叹道:“受不得这种煎熬!……不说这些事了。你到外屋里去吧,看五馆六楼里的娘有什么该做的,也帮着去做些,你的手又闲不惯。”卷施儿应了。
    马兰实在难以从失子的悲切中解脱出来。小寿星是她与欧阳真心相爱的结晶。他对别人是蜻蜓点水,只求一时性欢,对她却是真心实意、知冷知热的。他把她当成人,而没有当做玩物。他在她身上从不疯狂,她享受到了男人的全部温存和女人应该尝到的全部甜蜜。自从他发泄了那崔半仙的恨以后,再没打过她,骂过她……她一直是微笑的,心里是甜津津的。
    薛月蝉举着花伞,领着红蕉的秋儿,踢着潮津津的绿裙儿,到红霞楼来了。路上遇到闲儿:“三娘,到五娘屋里坐坐吧,娘和腊梅姐在赌钱吃梨酒哩。”薛月蝉道:“你三娘不知棋子儿是圆的还是方的,梨酒是稠的还是稀的,等天底下的凳儿都烂净了,我再到你娘屋里找座儿。”闲儿满脸笑容被云遮。月蝉径直走进红霞楼,秋儿喊着“兰奶奶”扑到她床前去。月蝉道:“我是领了秋儿来给六娘解闷的。我知你楼外冷雨,肚里冷泪,不好受。”马兰坐起来,揽着秋儿,让交儿端茶敬三娘。月蝉道:“秋儿先跟了交儿姐姐去玩,我有话给兰奶奶讲。”秋儿把一个布包递给马兰道:“兰奶奶,这是我娘给你做的鞋,让你穿上多走走路,少躺在床上,说好人也能躺出病来。”马兰含着泪收下。交儿把秋儿领出去。月蝉扶着马兰的肩悄悄道:“小寿星两次受惊吓,都与那凌淫妇有关,我看得出,她是精心……”马兰道:“五娘性儿放浪,她也是喜欢小寿星,才举举他,那狗虽是她养的,畜生又不通人性,怎么会受她指使来害哥儿?是我命里该当留不下这条根……”她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明镜一般,只是不愿再生是非。月蝉道:“妹子尽说傻话!她如今也怀上了,嫉咱的哥儿,明摆着的,她想在姊妹群里称霸,生个孩子也要独一无二。她让咱养不活,咱也让她生不成!”马兰道:“三娘,快别这么说,她怀她生她养,还不都是他爹的精血?如此这般你扑我杀的,怕是他爹这大家业,难得有后,忍了吧……”月蝉道:“忍、忍、忍,你就单单是一副微笑的面孔,做不出两副来。她一步步向咱姐妹头上爬,拉了屎,撒了尿,还要拔咱的头发刷沟子。为了他爹,我们姐妹命该向地狱里坠?”马兰道:“不忍,这个家总有一天要散了架……”月蝉本来以为能把她这把火点得熊熊燃烧,没想到这捆柴被泪水泡得太湿。马兰有她丧子的沉重的悲,也有她对欧阳深沉的爱,悲和爱加在一起,把她的心弦快要扯断了。薛月蝉长叹一声,问道:“眼下咱不想这些,养好病再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把胃口调好了,病也好得快。”马兰道:“我觉得虚乏透了,精气神儿全都随那身下的血流走了。”月蝉木然地坐了一会儿,见马兰睡着了,眼睫毛上挑着泪珠儿。轻轻为她搭上薄锦被,默默地走到外屋,领了秋儿,撑着花伞走进细雨里。
    紫薇楼门前的石榴树上,秋雨把一颗颗石榴洗得鲜红。花架上的雨珠敲得碧叶哗哗响。凌荷荷穿着一身紫纱筒裙儿,象被罩在紫丹烟中,小腹微微地鼓着,象一个紫薇梦凝固在那里。她用一只手轻轻爱抚着,另一只手挪动着棋子儿,眼一眨也不眨,睫毛如香草,只瞪着腊梅。腊梅的绿字棋,已杀得还有四枚,“将”老头已是四面楚歌,眼看面前满满一杯梨酒又要罚腊梅喝下。荷荷得意地笑着,瞅着那杯漾漾的梨酒。腊梅趁机补了“车”和“炮”两枚棋子,又将荷荷的子移了位。荷荷一转眼笑道:“我的儿,你从哪里捣鼓出两个私生子来,让人家看得这等清楚,你要装疯卖傻,就早来装,趁双方一片子儿混战时,乱我的眼,假的就是真的了。这杯梨酒你是赖不掉了。”腊梅一连喝十杯了,竟脸儿不红。她见这盘棋又输定了,就双手端起来喝,荷荷一瞧,腊梅那袖口上一滴一滴掉着酒珠儿:“我的儿,我的紫薇楼还没漏雨,你的袖口儿倒漏了!”拉过腊梅的臂儿来,用手一拧那袖口,哗哗哗拧出六杯梨酒。荷荷道:“妹子,你再施心计,也别想蒙过大姐的眼。”说着就追打腊梅,两人戏作一团。荷荷道:“还有半壶梨酒,咱与闲儿一起做个沾字儿的游戏取乐,谁先笑出声来罚谁喝完半壶酒。”闲儿道:“什么叫沾字儿?”腊梅道:“上家说一句话,下家用上家的尾字作首字,再编一句新的!”于是三人围坐在小桌旁,守着一壶一杯沾字儿。荷荷道:“凤眼长在耳朵里。”无人笑。闲儿道:“里里外外活受气。”没人笑。腊梅道:“气得我奶头放大屁。”三双眼相互望着,闲儿紧闭着嘴,实在憋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于是荷荷按着闲儿的肩,腊梅一杯一杯向嘴里灌。闲儿被灌得脸红了,遂道:“娘饶了我吧,我还有事给娘说哩。”荷荷对腊梅道:“先停一停,听闲儿说说什么事,要是想赖酒,就用壶嘴向她嘴里灌。”闲儿道:“刚才三娘领着秋儿提着一双新鞋看六娘去了,我请她到咱屋里来坐,三娘说除非天底下的凳儿烂净了,她才来找座儿。”荷荷闻言便生三分气,酒也不喝了,令腊梅换了衣服,撑了花伞,她们也要去看六娘:“蝉三儿能冒雨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出了门,正见薛月蝉打着花伞,领着秋儿回返,气便有十分了。
    凌荷荷和腊梅嬉笑着进了红霞楼的门,径直走到里间,马兰被荷荷放浪的笑声惊醒了,急忙擦了泪,泛出微笑道:“两姐姐下着雨还来看我,小心摔了身子。”荷荷道:“听说你病还没好利索,刚才我就吵着要来,腊梅老怕我摔了身子扭了腰,硬是拉着不让我出门,我说兰妹是咱结拜的姐妹,我们的血肉骨头没长成一个身子就是了。一人生病牵着三个人的心。连三娘都来看了,我们亲姐妹怎能不来,别说下这猫尿雨,就是下核桃雹儿,雪刀片儿,我也要来。过去的事,就不要老去想它了,谁都有七灾八难,遇到谁身上,也只能换一把泪珠子。说也是,身上的一块香肉丢了,怎不心疼,我这块肉还不知是不是长命星哩。”和雅瓶在一起,一团蓬蓬的火,一堆静静的雪,似乎时间再长些,这雪就要化得无影无踪了。腊梅道:“大姐让我给带来这东北上等娃娃人参,还有这江南桂圆大补酒,好好保养身体。你这一阵子,精力都在孩子身上,咱姐妹也显得冷了,而今没啥牵挂,又该像先前那样,三花竞放了。马兰微微笑着,让交儿把参和酒收起来:“待我身体方便了,还要请姐姐来喝酒哩。”说了一阵子话,腊梅扶着荷荷撑着花伞走了。交儿、荼儿、卷施儿撇着嘴,轻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只听屋里上官马兰长叹一声,屋外雨中传来一阵荷荷、腊梅的欢笑。
    马兰听到雨幕里传进来的笑声,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哀痛,搂起一个绣花锦枕儿,失声地哭着:“哥儿,你再也不能来了……”丫头们怕六娘再哭昏过去,都围过来劝着。楼外的雨,还是紧一阵慢一阵,象揪不断的乱丝。
    闲儿被几杯梨酒烧得脸红红的,趁五娘和腊梅到红霞楼里去,便倒在床上,似醉非醉,只觉得昏昏迷迷的。巧巧这时小厮桃子一连声叫五娘,手指头滴着血,惊道:“桃子,你这是怎么了?桃子道:“爹让我在花园里收拾花架,被尖片扎了个大口子,说是五娘这里有药。娘不在家?”闲儿看到那血,就想起五娘给自己用过的云贵白药来。也顾不了娘允不允,找出药盒,用自己的袖儿擦了桃子手上的血污,在破口处撒了药面,又掏出自己的帕儿来包了。闲儿羞答答放开桃子的手,温情地问道:“你做事不小心点儿,天天跟着爹风来雨去的,没学点机灵劲儿,有病有灾的,谁管你?”桃子道:“我有十个娘哩,还有一群姐姐妹妹的。你不是正管着的吗!”闲儿道:“你又不是来找我的。还疼吗?”桃子道:“好多了,闲妹妹,这屋里没外人,我问你一句话:“我早就喜欢你了,那次五娘打你,我知道了,心疼得落泪,暗中还恨五娘哩。你说,你喜欢我吗?”闲儿害羞道:“哪有这么你问我答的,喜欢不喜欢,你心里还不知道?谁象你,撕破了脸皮子说话。来,我给你洗洗这双脏爪子。”说完,就打了一盆水,学五娘放了些咸盐在里面,手儿撩着水给桃子洗手。桃子直直地望着闲儿绯红的脸,心中泛起爱慕之情。
    凌荷荷和腊梅进门来,看着这一对小男女手拉手洗着一盆水,立即收住笑,斥道:“死丫头,我不在家,你招这小厮到这里混什么!”桃子、闲儿来不及擦湿淋淋的手,双双跪在五娘面前。桃子道:“娘别生气,孩儿手扎破了,听说娘这里有药……”闲儿插言道:“是我把药拿出来给他撒上的,要打,娘打我。”桃子道:“是我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实不知娘不在屋里,闲儿可怜我,帮我上了药,要打,娘打我。”两个人跪在地上,都争着让打。凌荷荷的气倒消了。望着这一对小男女,生出恻隐之心,把脸上的云儿一扫,让腊梅关了门,乐道:“都给我起来。老娘我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们的鬼心思,娘摸得准哩。娘念你桃子对我做了不少事,闲儿受了不少累,你两个要是彼此情投意合,就对着我磕个头。”桃子一下子头点地响,闲儿也羞答答磕了头。她道:“要是你们两人再各自喜欢别的狗男女,把心染黑了,我就让你爹把你们赶走,别人搂鸡抱狗,那是沾着血泪,埋着哭声干的……”她闪着两眼泪花,再也说不下去了。桃子、闲儿双双又向她磕头。
    这场冷雨到了黄昏还没停下来。欧阳杏仙守在空房里偷偷垂泪。白馥岚忙在欧阳府的一场一场纠纷里,没有多少精力管女儿感情世界里的事。杏仙其实是很痛苦的,她嫁到皇都,又被郎辛从靳家驹手里夺去,窝儿还没温热,郎辛犯事充军雁门关外。自己又从虎口里跟靳家驹逃回姑州家中,不三不四二度做夫妻。两人的感情里,隔了层厚厚的幕布,她与靳家驹在一起心惊肉跳,没有靳家驹陪伴她又万分寂寞。她几次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又没勇气向地狱里走……遇到这种不见天日的秋雨,她的心也在行云播雾。靳家驹把郎辛霸占他妻的愤怒全报复在杏仙身上,他用各种方式暗中狠狠地惩治她,让她苦泪珠子无处洒,黄连话儿无处说。凌荷荷怀孕之后,立即向他关了门,他也不清楚这精血是欧阳的,还是他靳家驹的。一大群粉黛,他唯独爱上凌荷荷,虽被她蹬了那最后一脚,藕断丝连心里却恼不起来,常常摸着身上被蹬过的地方,自陶自醉,愈是陶醉愈是愁。如今,欧阳府给了他不小的权力,让他统管店铺。眼下是只能看到指缝里流过白花花银子,却难贴到凌荷荷白生生皮肉,闻到她令心灵震颤的气息。靳家驹冒着一天雨丝向媛馆走,想起杏仙就一阵恶心,不知不觉竟走到紫薇楼前了。秋雨打湿了他的双肩,他在紫薇楼前徘徊,楼窗灯影每透上凌荷荷的影子,都使他的心骤然一跳。这个痴情人,竟然在雨中站了一夜。
    正是凌荷荷摸着她的香瓜甜睡的时候,二娘骆如荪把三娘薛月蝉、四娘俞霁虹请到婷馆里,密商为马兰丧子报仇的大计。三房丫头都不准近前,声音小得隔墙耳难听到,秋风秋雨刷着窗子,如凄凄哀哀的诉说。骆如荪:“请三娘四娘来,一猜你们就知道,是为那凌淫妇。她生着法儿笑面虎似的把咱小寿星治死了,连爹都不敢说是她淫妇害死的。她一头装着咱三个头的计谋,这个家,谁单枪匹马能斗过她!如今他爹在她身上种出瓜来了,她更是麦芒上长针尖,连大姐姐都不放在眼里。”薛月蝉:“咱也让她井里捞月一场空!让她生不出来,生出来也是死的。”俞霁虹:“我看煞一煞她的气焰就行了,让她安安分分做个五娘,别踏着几个娘的肩膀上天摘星揽月就行了,他爹的孩子,你养我养她养都是养,遇事要有个分寸。”骆如荪:“太烫的太冷的我都不同意,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商量个不冷不热,能解口闷气的计谋来。”薛月蝉:“精心给她找气,我给她做菜该咸的不咸,该淡的不淡。菜里加鸡毛,汤里煮苍蝇……”如荪和霁虹听罢都笑了。二娘骆如荪的丫头涓儿,悄悄跑到娃馆那边去,敲开门对大娘道:“二娘、三娘、四娘聚在一起,把我们丫头都赶开,不知在偷偷商议什么,看那神态,不象是玩乐说笑聊天的。”白馥岚闻听有些急了,叫爽儿打起花伞,冒着细雨到婷馆。敲开里屋门,二娘、三娘、四娘起身迎接。馥岚笑道:“这天爷爷老哭个不停,,你们不呆在自己屋里,夜深深的,还聚在一起做什么?”骆如荪:“我们也是冷雨愁心穷取乐,想着折尖掐麦芒儿。”白馥岚一听就明白了八九分:“小人之心不可有,论排行你们都比她大,别小肚鸡肠,跳得再高有蓝天盖着,蹦得再远有院墙挡着,猢狲猴子再精,终由他爹的绳儿在脖里栓着。你们不要一把鱼刺腥了汤,只盯你肥我瘦,只图一天里快活,忘了大家大业。”一席话说得三个娘默默不语。薛月蝉:“反正不能让那淫妇子天天高兴,也让她尝尝心酸的滋味。”白馥岚:“人都是有灵有肉的,咱姐妹这条绳,谁也别想动剪刀,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俞霁虹:“我们也正是为了大姐姐说了算数。你是姐妹的凤头,只怕她把这凤头换成猴头哩!”三个娘冷雨夜的一场小阴谋,没想让陪大娘的丫头爽儿听出了其中意。到了第二天,凌荷荷一派就拉开了迎战的阵势。
 
 
第四十情结
 
天下人深晓见钱眼开这句话才把管钞
关的称叫钱老爹。绿帽乌龟肉蒲团琴
歌作门面暗开挨捣夫妻店越捣越赚钱。
 
   欧阳泰亨到皇都面谒太师之前,就先后派了绒线铺的刁非白和郑大福到杭州去采货,准备再同乔亲家合伙开一个大缎子铺,大发一笔横财。当他拜太师为义父之后,趾高气扬地回到乡里,更加野心勃勃起来。人们无不畏太师的权势,纷纷送厚礼来贺,巴结太师的干儿子。近来,丧子的悲切,爱妾马兰卧床的病容,将他的心缩在欧阳府里,如冷石头,竟把合办大缎子铺的事忘个干净。
    跟刁非白一同去杭州的胡秀,先前赶回姑州,磕头见了欧阳泰亨,递上详细的书账单子。他看了,知道刁非白在杭州制了一万两银子的缎绢,货船已经抵达临清的钞关,只要交纳了税钞,便可装载运回姑州。于是,发财的心又火热了。让胡秀用了酒饭,又去见了乔亲家。
    他正要将此讯告诉白馥岚的时候,达舒阀挺着大肚子摇晃进厅里来,知道江南的货船已到,嘿嘿笑着:“恭喜大哥,华诞之日货船到,必能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他道:“只缺少个伙计发卖。”达舒阀:“这有什么犯难处!我有一位深交如同胞般亲近挚友,原是缎子行绝好的卖手,近年时运没落福星,一直闲在家里,空着一身翻江倒海的能耐心中也焦急。今年才四十多岁,正是扑腾天下的好年纪。一个正当年的硬汉子,眼力能识金识银,写算皆精通的,此人名叫许又允。”他道:“你说的天仙女一般,我也要见了再点头,明日请他来见我。”
    话刚说完,胡秀来回话,说已到亲家那里见了。他唤来主管白恩典,吩咐到娃馆大娘那里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一封书信,盖了印章。不多时,白恩典取来银子并书信叫给胡秀。他道:“你明日早起,速赶回临清去,把这封书信和银子,暗里悄悄交给钞关上的钱老爹,请他过税之时,多给些方便,能闭眼处则闭眼。”胡秀领了命,径直到刁非白家去了。
    到了次日,达舒阀果然领了许又允来拜见。,欧阳泰亨叫小厮李子到乔大户那边,说明要收拾房子卸货,并在狮子街上的大绒线铺左侧加修门面土库,择日开张举事。乔大户让李子回话说,凡大小事都随欧阳大官人自处,不必多计较。当下,欧阳就与许又允立下合同文书,达舒阀做保人。欧阳府大缎子铺如得利十分为率,欧阳分五分,乔大户分二分,其余刁非白、许又允、郑大福各分一分。合同定下,即起操办,收卸砖瓦木石,修盖土库门面,装潢广告牌匾,待货车到来,即行开张。
    俞霁虹邀了艾德馨在欧阳府门口,请磨镜老人磨完了八面镜子,忽见一个带大帽眼纱的人,骑着骡子急匆匆奔来。俞霁虹、艾德馨慌得拿着镜子就往院里躲。这人揭开眼纱,却是瑞香儿的丈夫刁非白。正等在门口的桃子忙走上问:“货车到了吗?”刁非白:“货车进城了,快问老爹把货卸在哪里?”桃子:“爹不在家,到袁爷府吃酒去了,留下话了,说待货一到卸在东园的闲房里!”这时,主管白恩典出来迎见了。刁非白叫王经把行李褡裢送到自己家中。白馥岚打发出饭来给刁非白吃了。吃罢饭,货车也到了。白恩典拿钥匙开了西园的门,十大车缎货和家用酒米,卸了大半天。靳家驹也来帮扶,照管堆卸完毕。白恩典锁了门,贴了封条。桃子早去报知欧阳泰亨,他喝了几巡酒有些醉意,回到府里与刁非白见了:“给临清钱老爹的书下了,留些方便没有?”刁非白:“还是老爹你通达世情,把这人际事儿看透了。多亏给钱老爹一封银子一封书,十车货少了许多税钱,我把缎箱两个并做一个,三停只报了两停,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税银。按说这些货税一百五十两银子也难过关。爹一走门子,五十两加三十两,总共才舍了八十两银子,只叫税一项,咱就赚了七十两银子。”欧阳高兴地说道:“眼下越来越时兴办事走官路,明日少不了买份厚礼谢钱老爹。”又请刁非白吃了酒,各自散去。
    瑞香儿见王经替丈夫驮了行李来,眼见褡裢里沉甸甸藏着许多银子,喜从眉梢飞,甜从脚心流。一会儿,又见一二百两银的贷物和酒米卸在门前,便知此去买卖得意,高兴得吩咐丫头锦儿准备下好酒好饭,要与丈夫畅饮。
    没过几日,郑大福押杭州的货船也到了,先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单税银两。欧阳泰亨知此次来货,杭州的黎老板帮了大忙,心中很高兴。即让靳家驹写书一封,差保海拿着一百两银子及羊酒锦缎礼物去谢主事,望货船过税时多给方便。这时家中的铺面已增修完备,和原来的绒线铺连在一起,改称“欧阳大商行”。择九月初四吉日开张。那天,正好二十大车货物运到,亲朋好友前来递果盒挂红庆贺者有三十余人。乔大户叫了十二个吹打的乐工,前来助兴,“欧阳大商行”张灯结彩,行匾高垂,鞭炮鸣响了半天。刁非白与许又允、郑大福在柜台上忙着发卖,另有几个小厮前后照应,凡是进来的买主,均赏两杯三美坡酒。欧阳泰亨穿红冠玉,也不到衙门办事,在后边厅上放了十五张桌席,五果八菜,鼓乐喧天中,与亲朋大喝开张酒,祝买卖兴隆。孟提刑家送过礼来,又回礼过去。达舒阀等一帮兄弟,自然是少不了的陪客,在席上觥筹交错,飞起大盅饮至日落才散。
    刁非白回到家中,在酒意里睡到半夜,被瑞香儿摇醒了,两人在被窝里搂着私语。瑞香儿娇声道:“你我二人被欧阳大官人照顾一场,挣了这么多钱,就该摆酒席请他来坐坐才是,再说,他又丢了儿子,咱只当给他解解闷,求他得个欢乐。他一个人能吃多少酒钱?双双顾个面子也好看。就是后生小郎们,看着咱与大官人亲厚,来日到南边去立庄置货,他们自会另眼相看哩!”刁非白哪有个不同意?顺口答道:“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明日就让厨子安排酒席,请两个唱的,我再到宅内请老爹来坐,晚夕我便睡到铺子里。”瑞香儿推了丈夫一把,说道:“平白又叫什么唱的来破费银子,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又不方便。隔壁乐三家常来一个漂亮小女子,身上收着天下的风流,会唱时兴小曲儿,就请她来唱,晚夕酒兴上来了,老爹要进我屋来,就打发他过乐三那边去。”刁非白道:“原来你心里早把戏编好了。”说罢又打鼾入梦。瑞香儿再把他摇醒,翻到自己身上来,说道:“你对着我嘴儿说:这江南和咱姑州有啥不同?”刁非白睡意朦朦,一下子又从她身上滚下来,喃喃道:“江南江北一个样,人心黑,银子白,张口闭口念发财。当官儿的心更黑,不做买卖也进银,捧着官印吃贿赂,啃银子把牙都啃掉了根。”说话时,一张嘴单剩个黑窟窿,接着是一连串鼾声。
    到了第二天,刁非白来到铺子里,抽身去央人写了个请柬,走到欧阳府宅内拜见了欧阳泰亨:“老爹今日无事,舍下备了一席水酒,万望大驾光临。”欧阳看了请柬:“你万不该又费此心,今日倒没大案可理,眼下罪人也多,要理也理不完,都不过是些图财、害人、贪色之徒。待我到衙门里点个卯儿,就到你那里吧!我要不吃,你还以为我另眼看你,你心里不踏实。”
    瑞香儿已经把酒席备好,把唱曲的也早接了来。欧阳泰亨先让琴童送一坛葡萄酒给瑞香儿,随后红马白马响铃而至。他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脚蹬一双粉头皂靴,打扮一新,由四个保镖随着。刁非白把欧阳老爹迎进去见了礼,让他坐在正面安放的一张椅子上,上面还铺了煌煌的锦缎。不一会儿,瑞香儿打扮得精巧,金枝玉叶般摇曳出来,一股香气扑向欧阳。她磕了四个头,便到后边看茶去了。一会儿,王经端了红漆描金盘来,盘上放两杯八宝青豆木樨泡茶。刁非白先将一杯敬给欧阳,然后自己端了,陪笑道:“我承老爹大恩大德,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多蒙老爹看顾照料,又抬举王经在宅中服侍,无什么孝顺的,前些日府里的哥儿不幸去了,媳妇因感了风寒,没能往宅中吊问,怕老爹恼她不识礼节,今备水酒,一来请老爹驱驱闷气,暖暖心,二来为媳妇恕个罪。”欧阳喝了一口茶道:“多礼了,多礼了。”这时,瑞香儿进来坐在一旁插言:“隔壁乐三家常来走的小女子,年纪轻,时兴曲儿唱得好,比常到老爹宅内去唱的那些大姐嗓儿还动听,现今已请来家中了。她弹一手好月琴,为老爹唱曲进酒。”欧阳满心高兴。刁非白叫桃子为老爹脱衣,一面安放席桌,然后叫出唱曲儿的女子来,连唱数套时兴儿小曲儿。这女子名叫茴香儿,她坐在酒桌前,转轴拨弦唱了四支《梨花词》—
 
梨花词第一支
 
女儿香泪朵朵哀,一片梨花白。有银铺路上青岳,皑皑白石台。我有数捧泪,摇出一腔爱,风中自飘零,氲氤尘中埋。世人忙碌攀银山,点点心香谁来采。白梨花,梨花白,太洁太净别在世上开。世间无花更无果,只有白银堆起来。白白白也是空空空也是哀哀哀。
 
梨花词第二支
 
日隐星掩风呼呼,梨花挤成雾。空有大鸟枝梢唱,花瓣颤颤哭。你失了笑容,他瞎了双目,你增了忧愁,他添了恼怒。撞撞挤挤惊自危,谁为你大鸟欢呼。梨花白,白成暮,你伤我残秋枝空楚楚。大鸟争枝忙垒窝,鸟粪万点梨花污。雾雾雾也是忧忧忧也是怒怒怒。
 
梨花词第三支
 
梨花琼液女儿魂,醉鬼不醉人。一杯梨香如梦绕,踏进天堂门。苦雨集万滴,酸泪收千斤,天雷集万个,闪电收千根,飞雪凝出一树花,一朵一颗少女心。梨花酒,不醉人,醒着双眼看美看得真。自古男儿追倩影,酒杯翻作多少坟。酒酒酒也是亲亲亲也是焚焚焚。
 
 
       梨花词第四支
 
纯情女子梨花树,魂聚叶上露。万珠阳光明丽汁,天籁自雕塑。常溢望乡泪,奉献相思豆,气
化润金嗓,滚落湿泥土。庸夫只贪女儿形,君子真知女儿苦。梨花露,露满树,珠光漫射浑然
一团雾。天有晴时人无情,女子不笑天也哭。露露露也是碌碌碌也是戮戮戮。
 
 
欧阳泰亨喝得酣畅,听得心醉,却无心解那词中意,把茴香儿唤到身前,拉起她纤纤素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羞得茴香儿低着头。酒过数巡,刁非白眼见味浓了,就打发茴香儿回乐三家去,自己也脱身到大商行里睡觉去了,只剩下瑞香儿一人陪欧阳在席上。吃了一阵子酒,他推说往后边更衣,就走入瑞香儿房里。王经和琴童、桃子还有四大保镖,在前半间狂饮,地塌天翻般快活。
    他和瑞香儿身子戏做一处:“香儿,你既是一心扑在我身上,待商行卖下了银子,就打发你汉子和郑大福起身,留他长远在南边立个分行做买手。家中商行里有许又允发卖。”瑞香儿莺声燕语:“他从小走江湖,一心只要到外边去,你若这等宠他,下顾他,只怕他感恩不迭哩!我一心扑在你身上,若说一句假话,烂掉了我这喷香的身子。”他紧紧挨着她:“我的香儿,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让他走。”瑞香儿暗想:“这下好了,我家汉子一走,在外边能自由自在从中谋银子,何愁财神不一劲儿往家里跑!我把你牢牢栓住,你把我当家的在南方牢牢留住,这就是刁家发财的门路……”想到这里,虚做柔情假酿蜜,拖得他神志癫狂。叫道:“香儿,香,你个天底下最大的母驴子,我捣蒜一样捣死你吧,我醉成一条儿剔骨肉了。”
    第二天,刁非白从铺子里回来,问及昨夜的生意。瑞香儿搂着丈夫的脖子亲热地说道:“他答应你到南方立分行做买手了。”刁非白眼睛一亮:“你是个女财神!”瑞香儿撒娇:“各有各的生财之道,你可要在他面前殷勤点儿,多给他嘴上抹蜜。”说罢,两个人亲做一团。瑞香儿推了丈夫一把,说道:“什么女财神?老娘开的是人肉铺子。你当我这买卖好做的!他沾着五馆六楼粉臭气,一天八个窝儿,我哪里喜欢搂他抱他?常言道:‘无情夫妻酿不出蜜’,他贪我的身子,我贪他的银子。”刁非白搂起瑞香儿的脖子亲热:“我的心肝,就是这般才好。待我到了南方,暗中积下银两,再结交一方豪杰,依上一座财山,还怕他欧阳怎的!我在南方买下铺面,做起买卖来,和他一刀两断,你变卖了房舍,丢下这姑州,一只船儿漂到江南,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瑞香道:“就这么干,万不可漏了风声。”从此,“肉铺”的生意愈是兴隆,欧阳泰亨每来必倾些银子,瑞香儿的箱子里已是白花花了。
 
 
 
 
 
 
第四十一情结
 
佳人血崩怨悠悠赴黄泉大出殡童男童女活活殉葬。
丽人勇为阻止恶行反遭脚踢成形胎儿腹中亡。
    
  欧阳泰亨从瑞香儿家来到府中,即到红霞楼,见上官马兰已睡在床上,边唤交儿来服侍脱衣服,当夜要和马兰亲热。她惨淡一笑:“这些日我身体不适,提不起精气神儿,下边又不断地见红,丫头正为我煎着药哩,每日里都喝一肚子苦水汤。你还以为我是好模样儿,不过只有一口气罢了,身子都虚成这个样儿了,还来缠我,你到别人屋里去睡吧!”他含泪道:“我的心肝,我舍不得你,心里只想搂你睡!”马兰瞟他一眼,微笑着:“谁信你油舌蜜唇,到明日我死了,你也舍不得?也搂我一块儿去见阎罗,睡土坑!等我好了,你再来。”他道:“好好,我去找荷荷。”马兰:“你就去暖暖她,省得屈着那心尖儿,她那里也正等得你燎心。”他道:“你这么说,我就不去了。”她拉拉欧阳的手:“我是逗你玩的。”
    欧阳泰亨到了紫薇楼,凌荷荷也睡了,在床上正摸着她的香瓜做梦。闻到一股酒气,一问,才知他是到刁非白家喝酒了。快嘴利舌刺道:“我的儿,开花的不开花的,冒芽的不冒芽的,家里扔着一堆,你却去贪人家的贼窟窿!”他笑道:“别胡说,今日她汉子一直陪着我坐的。”凌荷荷:“你哄得了玉皇大帝却哄不了我。谁不知她汉子是个刁王八,又放羊又拾柴,他把老婆丢给你,是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钱使,她那贼窟窿哪里贪你那臭棍子,要你塞银子金子哩。”他笑着爬上床,隔着肚皮摸香瓜。
    到了九九重阳,欧阳泰亨还想重听一遍“梨花词”,便派了一顶轿子接茴香儿进府,为众娘子唱时兴小曲儿。摆设酒席于月亮岛的金菊旁。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俞霁虹、凌荷荷、上官马兰、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艾德馨、欧阳杏仙陪他饮酒赏菊听曲。正听得入神,桃子走来先向娘们身边的闲儿深情一望,又对欧阳道:“达爹到了。”白馥岚便催他去陪。酒席上只剩一群妇人。大娘对马兰道:“他爹特意叫来茴香儿,是为你解闷的,你怎的总不言不语,闷闷不乐?”马兰只得开口:“爹说她‘梨花词’唱得好,就唱来给几位娘听吧!”曲儿听罢,大娘道:“兰妹子,这好甜的酒,吃上一盅儿!”马兰不敢驳大娘的面子,拿起盅儿咽了一口,强打精神陪众娘坐着。忽觉身下一阵热乎乎的,便赶紧唤交儿扶她回楼去了。
    马兰坐在净桶上,下边的血似尿一般流,顿时头晕目眩倒在地上。荼儿、卷施儿,把她抬到床上,半日不省人事,月亮岛上的众姐妹闻听赶来探视,都慌了。馥岚道:“我刚才不该劝她吃酒,是酒赶得血旺了。”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了,马兰半晌才醒过来。凌荷荷心里沉沉的,拉着马兰的手,深情地望着。白馥岚让报与欧阳快去请太医来,马兰不肯,柔声道:“一直吃着药的,再看也无用。”这样,众妇人无心再去畅饮,各自回了楼馆。
    大娘将马兰昏倒之事告诉了欧阳,他抛下达淑阀一群贪酒之徒,急步来红霞楼。马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贴着他的怀哭泣垂泪……第二天,使琴童请来了任医官诊脉,任医官道:“夫人脉息沉重,七情感伤,肝肺火盛,致使木旺上虚,血热妄行。”送礼谢了医官,取了药来服了,血愈是流淌不止。遂又请了大街口胡太医来诊。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于是取药服了,仍不见丝毫转机。刁非白来说:“东门外住着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医官,指下最明白,手到病可除,何不请来给六娘看看?”欧阳派了桃子、李子去请。又请了达舒阀来,两人坐在厢房里商议。达舒阀惊道:“嫂子前些时见好些,怎么又重了?想是小寿星没了,忧伤过度,把病犯了。”乔大户提请让行医的何老人来,同那赵医官会诊,欧阳欣然应了。这何老人先到一步,诊完脉后向欧阳说:“六娘先是精冲血管,后着了气恼,与血相搏,则血如崩。”正说间,赵医官请到。欧阳说:“老人家且稍坐,只当做不知,待这赵医官看了脉,你两个再商量。”谁知这赵医官并没精深医道,连说了洋洋一堆废话,均没讲到病根上。且叫马兰抬头看他,让认认他是何人。说他是医官,赵医官拍手打掌:“娘的病还不甚重,还能认出我是个医官哩。”看脉后,胡乱开了一服泻药。赵医官的诊断,使何老人很是气恼:“娘子吃你这药,必死!”当场以马兰的病情说得赵医官哑口无言,欧阳恼怒,把他一脚踢了出去。何老人:“先到我家取两服药来,吃后若经水稍减,胃口稍开,便好继续用药,只怕下边不止,上边饮食不进,此病就难治了。”吃了何老人的药,仍不见效。
    马兰身下淋淋,瘦得似银条儿,躺倒不起。荷荷和腊梅一起过来,亲手给马兰身下铺草纸。见一个丰满俏丽的美人,眼下如萧瑟深秋的残花渐渐凋零,心里便一阵阵酸楚,含着泪在她身边点上香支,消减秽恶气味。马兰仍露着微笑;“回去吧,你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别累垮了……”荷荷含在眼里的泪终于掉了出来。欧阳几乎天天守在马兰身边落泪,衙门中也走得少了。
    观音庵的王姑子挎着盒子,装了二十快乳饼来看六娘。马兰四肢瘫软,神志却是清醒的,见了王姑子,扑簌簌落下泪来。王姑子:“我的少奶奶,一眨眼你怎么病成这样了?”一面强作笑容,对卷施儿说:“你们把我拿来的的乳饼蒸两块给娘吃。”蒸好了乳饼,马兰只吃了一口。王姑子揭开被子看她的肌体,暗暗吃惊:“我的少奶奶,前次我来的时候,见你的病明明是转好的……”  王姑子再也说不下去,用纱巾擦着泪。卷施儿:“娘原是气恼上起病,爹请了太医,吃了药,已是好了七八成,只因小寿星着了惊慌,娘昼夜忧伤劳碌,又着暗气暗恼在心,娘又好性儿,百般不肯对人讲,不让人家分忧。”王姑子:“你爹疼她,哪里讨得气来?”卷施把门关了,悄声答:“娘都因着了紫薇楼那边一口气。小寿星的病是五娘的狗给吓死的,五娘每日指桑骂槐,百般称快,娘就把气咽在肚里,还有个不生病的?”马兰嗔她:“你这个小媳妇子,平白说你五娘做什么?反正我是快死的人了,随她去罢,天不张口自是高的。”刚说罢,琴童儿进来说华大舅要来看六娘。王姑子说了一堆安慰话便出去了。
    大舅看了马兰,回前厅辞别欧阳时说:“姐夫,你早替她看副寿木吧。”欧阳来到白馥岚身边商议,派靳家驹去买得一副价值五百两银子的寿木。马兰觉得自己不行了,就把所存的服饰等贵重物品一一分给了九个娘和丫头。五馆六楼粉黛均为六娘的情谊感动得热泪沾巾,唯荷荷心中极为矛盾,面对所赠物品,憎也有,嫉也有,怜也有,不忍去目睹,遂令腊梅将赠物埋到石榴树下的雪狮子狗身旁。不几日,尹雅瓶马兰拉着欧阳的手,停止了呼吸……欧阳抱着马兰,口口声声叫着“姐姐”声泪俱下,合家悲切,欧阳府哀声动地。
    李子骑马去请华大舅。分差家下人去各亲眷处报丧。白主管在欧阳大商行里取了三百匹白纱素绢,顾了裁缝来到西厢房,赶造帷幕、账子、桌围、入殓衣衾缠带及各房里女人衫裙。又买了二百匹黄丝孝绢;雇搭匠在松鹤厅前搭起五间大棚。林萼青描出上官马兰的传神巨像。桃子拿来九匹水光绢,各房娘们剪各房里的手帕。叫锡匠打造烛台、香盒等冥器……
    主管白恩典按照欧阳泰亨的旨意,请玉皇庙的阴阳家吴道官于密室,问卜驱邪。只允欧阳、白馥岚两位家主在场。吴丹道:“不瞒二位家主,你这北宅花圃六楼之地,原是九天灾星郧落幻化而成,原有一墙相隔,可以隔灾,拆除之后,灾气氲氤全院。你这位谢世的娘子,本是九天花妖,随灾星降于人间,变微笑之容,温柔之性,随氲氤之气驻于花园中,今恶气已到盛极原形渐显,魂泊血而去,待复回时,这个家族要遭血泊大灾!”其实,这个吴丹是很了解欧阳发家史的,他要借大娘信神问卜的心理,捞一份可观的报酬。欧阳和白馥岚听着吴丹道士言之情真,吓得双双跪在道士面前,白馥岚:“请吴仙道救我一家,我立即厚银相报,只要化凶为吉,什么都答应你。”吴丹:“要除此灾不难,无须兴师动众,设坛祭祀,舞刀使剑。此花妖性本柔顺,只要有生时她极喜欢的一对童男童女殉葬于墓穴,穿冥衣,端巾盆妆盒守她左右,她有恋者在身,便不思归阳间呈凶,你家的血泊大灾也就消了。只是,哪里就巧巧有此一男一女?不知你命中有否逢凶化吉的福兆。”欧阳转忧为喜:“有有有,全依仙道。”遂赠吴丹道官重酬。妖道骗银而归。
    白馥岚手颤抖着,惊骇万状,急忙问欧阳:“你说马兰喜欢的童男童女是哪个?”欧阳:“你还不知?她最喜欢的是冷月的小儿,红蕉的小女!”白馥岚听罢脸白如血,扯住他的手说:“使不得,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欧阳哼了一声:“伤天害理?你就眼睁睁让我这五品官,太师的义子,我的店铺商行,我的南北两宅,我的一院妻妾,都沉到血泊里吗?十几年的肉芽子,再十几年又长出来了。我意已决,谁也休想阻挠我……”白馥岚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在你死我活面前,她进退维谷,心里象插了两把刀子。欧阳:“在出殡之前,不准向外讲,这关系着我们家的前程。”白馥岚只能屈顺丈夫。
    欧阳泰亨暗中让白主管去做了男女冥衣两套,并吩咐四个保镖,出殡那日凡是出来阻挡殡葬的,只管狠狠地打。
三日过去,欧阳府大殓上官马兰。合家大小披麻戴孝,棺木之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如瑞雪普降一般灿亮。冷月和红蕉两个妇人分别领着棠子、秋儿,穿孝哭于灵前,棠子和秋儿的泪珠一颗颗滚在面颊上。凌荷荷和黑腊梅着一身孝衣,在没封上棺盖之前,探身在棺口上,望着她们的“荷梅兰”义妹,撕心裂肺地哭,哭死人,也哭她们自己,别人拉了几次,都拉不下来。马兰静卧在棺椁里,脸白如玉,紧闭的双眼夹着两行睫毛,嘴角仍微微上挑着,藏着淡淡的笑,脸腮上挂着荷荷、腊梅滴落下的泪水
    白馥岚让爽儿和蒙儿两个丫头分别给冷月和红蕉送去一包银子和绸缎。冷月和红蕉都不愿无功受禄,一前一后又把这银子绸缎送回大娘屋里。望着这两个母亲,白馥岚的眼泪直向肚里流。她们分别磕头谢了大娘,空手回了家。
    到了出殡这一天,大娘不忍看两个孩子被欧阳骗来穿冥衣,躲在屋里不出。欧阳花了银子把心狠手辣的茶坊水婆叫了来。水婆:“今日里你兰奶奶出殡,让你们穿上这花衣送她一程,奶奶活着时可最喜欢你两个。愿意不愿意去送?”棠子和秋儿同声答:“愿意”。两个孩子痛痛快快穿上了冥衣,被抱上了冥车。冥车由保镖镇地虎和吞天狼左右守护,两个孩子还相顾微笑着。
    鸥阳从守备袁枚那里要了五十名巡捕,均挎弓骑马,跟于棺木两侧。县衙也派来二十名排军在前开路,照管冥器。棠子和秋儿的冥车即在这批冥器之中。
    起灵前,冷月和红蕉穿着孝服,到处喊着“棠子”、“秋儿”,找来找去不见孩子的踪影,急得脸上冒汗,眼里含泪。当她们在送殡的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孩子穿着阴森森冥衣坐在冥车上,顿时脸色煞白,象疯魔般扑过去。红蕉高喊着:“秋儿,秋儿,快下来,快,快……”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憋死在地上。冷月向前扑,散乱了头发,撕扯了孝衣,她已经神智错乱,未及喊出声来,就被镇地虎的长蛇鞭,一鞭抽倒在地下,冷月满脸血污,在地上爬着,喊道:“棠子,我的儿,秋儿……”一句话没喊完,就被吞天狼的月牙刺天戟,刺破了喉头,当即也死在地上。尤三郎挤过人群,见红蕉直挺挺死了,便拖着腿向冥车上猛扑,早被摇山虎的虎牙雌雄锤击中,那条好腿当即就断了。郑大福穿着孝继而扑上来,被扫海豹缚住,拉到一旁去了。棠子、秋儿见此残状,惊得嚎啕大哭,被两个保镖死死摁在冥车上。
薛月蝉一身素衣,声泪俱下,飞跑到欧阳泰亨跟前,哭道:“你不能这样丧尽天良,虎毒还不吃亲生子……”欧阳飞起一脚,把薛月蝉踢倒一旁,月蝉翻起身,边爬边磕头,央求:“救救孩子吧,他爹,我跪你一辈子,为你当一辈子牛马,救救孩子吧,秋儿,秋儿……”欧阳无动于衷。
    龄荷荷上来苦劝:“你可怜可怜三娘吧,她疼了秋儿一场,就是马兰活着,也绝不忍心大埋活人。纸人纸马就够了,天怒人怨可要招大灾呀……”欧阳怒吼:“都反了!反了!”怒目横竖,向凌荷荷狠狠地踢了一脚。荷荷一声惨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鲜血从腹下流出来,把孝衣染红了。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林萼青、腊梅、闲儿蜂拥而来,把她抬回紫薇楼。
    这时,来送殡的官员富商、亲邻好友已经到齐,车马喧嚣,填满街巷,只本家亲眷的轿子就有百余顶。女婿靳家驹白孝柳杖,灵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号子声大震,棺材徐徐前行,穿过高大的白纱松枝门楼,纸钱如飘飘大雪。僧道鼓手,鸣奏哀乐十里。看出殡的人拥挤了一街。棠子和秋儿坐在冥车上,留下一路哭声,夺出一街人众的酸泪。
    欧漾府的上下家人,早被灵前骤然而起的惨剧,惊得周身颤栗,竟没有一个是为上官马兰落泪的,全家的哀声如十冬腊月朔风怒号,汇成一支唱给红蕉、冷月、秋儿、棠子的悲壮葬歌。
白馥岚心里结着冰,坐在大轿里,后面跟着骆如荪、俞霁虹等乘坐的十一顶轿子。欧阳泰亨同众亲朋在棺后,靳家驹扶棺而行,行至狮子楼前,玉皇庙的吴丹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云霞鹤,头戴九阳玉环雷巾,手执牙芴,坐在四个人的肩上迎殡而来,将上官马兰的大影捧于手内。靳家驹跪下,送殡的全停下来,静落在街上,吴丹道官大声宣念完毕,坐在轿上退下去,殡驾才鼓乐骤起,哀声动地而去。行至祖坟五里塬,坟前高搭帐房,吹哀哀长号,打铜锣皮鼓迎接。将冥车、纸牛、纸马、纸牌楼,烧得焰火张天。马兰的棺柩已抬入青砖穹顶墓穴中。银盆金碗,玛瑙玉杯,以及各式绢丝锦帛,四季绢花,密密放在棺柩四围。柩前两侧各放石椅一把,银盘烛台一排,灯火通明,幽幽墓门外射进一道亮光。
    一路上,棠子和秋儿已经哭丢了魂,他们穿着冥衣,被凶狠的保镖推坐于两把石椅上,两个孩子脸色惨白,惊愕地睁着眼睛。他们已没有力气再挣扎了,心里喊着娘,眼前金星乱飞。墓穴的门洞被青砖一层一层堵起来,随堵随封上。那一束大自然的光亮,愈来愈淡了,暗了……墓穴里只有那一排白烛如同鬼火一般抖动着,空气在渐渐凝固。棠子和秋儿艰难地从石椅上瘫滑下来,相对着爬在一处,在马兰的灵柩前方,两双小臂搂在一起,脸贴着脸。一排蜡烛只燃了一半就同时熄灭了。棠子、秋儿沉在永远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任何魂灵的魔窟……
    马兰出殡后,欧阳府一片沉寂。欧阳泰亨也不出门,令家人在马兰房里设灵牌,挂大影,梁悬一对银白纱灯,白烛白焰白缨穗,一日换三道果品,燃香祭奠。他着素衣端坐于乳白烟霭中垂泪,一连三日不思茶饭,望着壁上马兰的大影,声声叹息。
    五馆六楼粉黛中,唯独他与上官马兰才是荷塘下的藕,紧连着丝。念起她温顺的性儿,抑制不住哭泣起来。大娘来劝:“她已是断了根的花,如今随风飘去了,常言到‘红颜命薄’,没料她命儿一指短,这也是她天命如此,生前你也没亏了她,你把泪快快收了罢。”欧阳不语,大娘叹息而归。
    卷施儿见他对死了的六娘如此痴情,心中愈是生出同情来,默默站在欧阳身边,不住拭着眼泪。一次次端来茶饭点心,均被他挡回去。卷施儿深得马兰喜欢,除了手脚勤快,还有马兰般的性格,也有马兰般的相貌。丫头们都戏称她“小六娘”。这天,黄昏将至,灯影烛光映着薄纱般香烟,欧阳几日不进食,神志有些晕眩,微睁朦胧眼泪,瞧那马兰大影,忽然觉得她眉开裙抖,似从画中走下来,欧阳目光相随,嘴里喃喃呼着“马兰”,伸开双臂缓缓跟着,马兰在他身边停下来。此时他看到的,其实是服侍在身边的卷施儿。他把卷施儿搂在怀里,又“马兰”“马兰”地叫。卷施儿挣脱不开,只得由他搂着,心中愈加凄楚。欧阳道:“别哭了,把你盼回来就好了。”卷施儿低泣:“爹,我是卷施儿!”他听了,转过头来,再望那壁上的大影,马兰一双杏眼,透过摇曳的烛光,正柔柔地望着他。他的双臂从卷施儿身上软绵绵垂下来。
 
 
 
 
第四十二情结
 
酒神断了两条腿丢了两个好女人。
哭泪未干又要笑死了的佳人又复归。
来时霜走时雪 妹妹出逃背哥哥。
 
   凌荷荷拦阻殉葬棠子、秋儿,被欧阳泰亨踢得腹下流血。抬到紫薇楼,那血总象断不了的红丝线,从腹下渗出来。荷荷额上聚着黄豆大的汗珠子,疼得两眼含泪。她颤抖着,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恐惧,小腹仍加剧着一阵阵绞痛,头一阵阵昏眩,对腊梅道:“我怕是不行了,快给我请个太医来吧,莫非兰妹子,真要拉了我一块儿走……”腊梅急得直跺脚,闲儿急得直哭,全家大小都去送殡,谁去请医官?没等腊梅做出反应,凌荷荷又大声惨叫起来。不一会儿,一团血肉从下身涌出来了。血泊中可以辨出,那个胎儿已是死了。腊梅哀声道:“大姐,是个哥哥!”凌荷荷似乎忘记了疼痛,挣扎着坐起来,看了血中的胎儿,一阵眼黑目眩,昏在床上……
    双腿全断了的尤三郎,怀着失去妻女的大悲,忍着断腿的巨痛,无声地哭着,泪已经干了。薛月蝉没有去送殡,她找人把尤三郎和红蕉背回来,哭了一场又一场。薛月蝉急匆匆让一个小厮临近请来医官看了,走时给尤三郎留了止痛丸、接骨丹。薛月蝉抹了一把泪:“我与那个人面兽心的恶魔拼一场,赌了这条命吧!”尤三郎:“拼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要再陪上一条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完,两人又扑在红蕉身上,哭一阵红蕉,哭一阵秋儿。想到秋儿、棠子如何在墓穴里活活憋死,真如万箭穿心……
    郑大福一眨眼丢了两条亲人的性命,心中之恨溢于言表。他为欧阳来往江南、皇都,为欧阳府的兴旺出了多少牛马力,而今连老婆儿子都给搭上了!在府里,他是无法用强力来报仇的,他那四个凶神恶煞的保镖,随时都能把人剁成肉浆。去说理?到哪里去说!去告状?上至皇都太师,下至姑州县老爷,都是穿连裆裤子的一伙乌龟王八,他们能杀得姑州街上血流成河,怎么可能为一个穷老百姓做主?他把火与恨都深深埋在心里,不哭不闹,脸如冰霜。他在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凌荷荷从昏迷中醒过来,黑腊梅和闲儿已把她腹下收拾干净了,换上新衣,盖上薄锦被。她摸一下自己软软的肚子,长叹着,涌出两眼泪来。她的梦碎了,也跟着上官马兰殉葬了。一个六娘马兰,一走带去五条命,都是西门庆送给她的!尤其是她荷荷要用来称霸欧阳府的小人芽儿,如今明明是虚幻的光圈了。
    白馥岚深知欧阳的脾气,从坟上回来,不敢去惊动他。遂把白主管叫到屋里来吩咐:“你多取些银子来,厚葬红蕉和冷月,再给尤三郎请太医来治伤。越快越好,就说是爹的意思。”说妥了,连口大气都没舍得喘,赶快到紫葳楼里去,恰恰荷荷刚喝了鸡汤睡觉了。腊梅为她的玫瑰计破产而失望,替她的荷荷姐难过。对大娘说:“好好一个哥哥,让爹一脚给踹死了,五娘好不伤心……”白馥岚:“这个主子发起狠来六亲不认!他也自有难排解的心思。只是这哥哥实在是好可怜哩。”听到大娘的话便醒了,含泪道:“马兰的哥哥是金子铸的,我的哥哥是泥巴捏的,他在我身上讨了多少欢欣,丢了奶头就忘了娘,黑心贼!有本事有贼胆踢太师老爷的肚皮去,有什么难排解的心思?他是横行惯了!好心给他养个后代,接下这份家业,他却不在心里,莫非他能活百岁千岁?排解心思就活埋人?他怎么不跟马兰去睡土坑,怎么不向自己心口上插刀子?……”馥岚:“五娘身体不好,就别多说了,我见了他,仍要好好劝劝他。一件件的事总得过去,过去了就别再记到心上,不瞒你说,我也刚刚有孕了,还不知遭他什么拳呀脚的哩。”凌荷荷闻听大娘有了身孕,如同一阵冰雹砸在心上,在一片冰雹里又复燃起红红的火焰。她暗中证实了爽儿的话,认定这欧阳的一脚,是白馥岚、骆如荪、薛月蝉密谋的。遂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白馥岚走了。荷荷:“蜡妹子,咱们是让那四个淫妇暗算了!这次,我是败了。妹子,给我做参汤,我要快着养身子,即使她那肚里真精真传,我也让她化成屁从后面放出来,让她欧阳泰亨绝了种,空堆个银山金海让别人抢!”腊梅:“大姐,消消气吧,等爹来了,看我替你出口怨气。”荷荷:“我再也不养了,不怀了,我等四个淫妇一个个遭了罪,落个空喜欢哩!”凌荷荷脸上的愁云,突然一扫而光,她的心又快活起来。
    欧阳泰亨误把卷施儿当上官马兰来亲,撒开手就悲悲切切到大娘屋里,才知道荷荷流产了。瞪大眼睛对白馥岚:“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甩袖子,转身匆匆就去紫薇楼。白馥岚在屋里道:“你终日守在灵牌子那里,搂着她的魂,谁敢吭一声儿?发一个丧连带扔出五条命,扎手的后事还得我做……”话没说完,欧阳已出了娃馆。
    腊梅见欧阳走进来,一口气把烛儿吹灭了。屋里黑漆漆的,尽管他呼喊点灯,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向荷荷的床边摸:“小油嘴儿,都怪我一时暴躁,我哪里是存心踢你的肚子,我刚刚知道你生了,就急火火赶来看你,也是该我命里无儿,只要你身子好,再怀一个也不难!”说着就摸到她身上来,用耳朵拨弄她的香唇。凌荷荷张口用力叼住他的耳轮,只听“哎哟”一声叫,腊梅和闲儿各持了锦带从暗中扑上,抱住他的腰,揽了双腿,将一双手连腰捆起,一双腿也捆得不能动了。欧阳一时招架不了这三个女人的突然袭击,束手就擒。腊梅把蜡烛复又点上,看烛光里,呵荷仍叼着他的耳朵,嘴角流出了血。他不敢动一动,知道这是凌荷荷要出一口怨气,心中并没真恼。见腊梅坐在床沿上,肩抱着双臂,轻蔑地笑着:“我做丫头的冒死捆你这一次,替五娘出这口气。早准备下让你那保镖的虎牙雌雄锤一锤儿把我锤烂。你在娘身上撒过多少次欢儿,娘好不容易吃药治病给你滋润出个白胖胖的小哥,你倒一脚把他踢死。五娘今日要咬下你的耳朵来,让你还她那块肉,让你尝尝身上丢骨肉的痛楚,让你当个独耳理刑官!”欧阳讨饶:“我的奶奶,我的娘,放开我吧,我什么都依你们,有儿没儿都是我的心尖子,如今,我不喜欢你们喜欢谁?”腊梅:“如今大娘也有了孕了,你就受几个淫妇调唆,替她们解恨,存心把五娘压趴在这府里边,胸也不能抬,脸也不能仰。”欧阳:“真的,大娘有哥了?”眼里射出明亮的光,脸露出惬意的笑,乐得全身微微地颤。凌荷荷敏感地察到了,突然松开他的耳朵,对腊梅喊:“把这没情没意的贼放了,别污了我的锦带儿,让他举拳把我打死在这床上。”说罢就闭上双目,等他来打。
    欧阳被腊梅放了捆锦儿,搓搓手,捂了一下被咬破的耳朵,看着荷荷闭目凝神的面孔,一种难得的怨哀美态,把他的心尖儿拨痒了。他顾不得腊梅和闲儿在身边,便扑在荷荷身上,又掐又亲。腊梅误以为欧阳下毒手,要把五娘掐死,就喊了闲儿,两人各抱一条腿,拼命把他拖下床来,然后拖出门,反手把门死死地关上。欧阳怒不得,爬将起来,再去找白馥岚。
    过了半月,凌荷荷恢复了身体,故意把二娘骆如荪、三娘薛月蝉、四娘俞霁虹,还有卷施儿请到紫薇楼。卷施儿的丈夫刚刚死于杀场,传来消息的当天,欧阳泰亨既纳她为妾,补了马兰的窝,全家下人又齐称她为六娘,仍由交儿、荼儿两个丫头服侍。荷荷知道了,心中很是不悦,腊梅更觉不是滋味。这个家一切都由欧阳安排,他说鸡蛋是方的,家里人不能说是圆的;他说雪是黑的,家里人不能说是白的。卷施儿打扮一新,简直就是再生的上官马兰,更年轻动人。欧阳有了“复活”的马兰,就把灵牌、画影收拾起来,只当那殡没出,人没死。凌荷荷设酒摆菜请五馆六楼的姐妹,意在联合新六娘卷施儿,分化与她对立的一派,孤立有孕在身的大娘白馥岚。薛月蝉这次是破例应邀。本来,她是一头扎在酒坊尤三郎家里侍奉病人的,尤三郎腿不疼了,骨头却没接上,看样子他一辈子是离不开双拐了。红蕉死后,月蝉几乎日夜守着他,欧阳也不在意,心下倒想把尤三郎稳住,没有尤三郎,欧阳府大酒店慢慢就要倒牌子。月蝉抽出身来赴凌荷荷的小宴,是看出殡那日,荷荷出面阻拦欧阳殉葬秋儿,反把肚里的哥儿丢了,心中产生了怜悯与同情。她进紫薇楼,坐在荷荷跟前,本身就含着个“谢”字。荷荷:“诸位姐妹,大娘是塔尖,我没敢请,今日是我们搭尖下的几块青砖绿石坐一坐。我们都是水皮下的鱼,两条小鱼苗都死了,别再鱼吃鱼,你追我赶,撞了垂钓的鱼钩儿找死。为了我们这五个妾自由自在欢欢乐乐地活,姐妹们干了这杯酒。”骆如荪:“姐妹们在一条绳儿上栓着,谁也不跳不蹦,大家便都太平,一个人在那里跳,大家都不安生。”俞霁虹:“姐妹们老实得死人儿一般才好!要动大家一起动,连身上的肉儿都不准多长一两,脸上的粉儿都不许多搽一层,要不,那绳儿就要不平……”说得姐妹都笑了,唯独月蝉没笑。六娘卷施儿:“四个姐姐在上,四个妹妹在下,我借五娘的银杯儿敬姐妹们一杯,我卷施儿把心平分八瓣,八瓣心香一样多,给姐姐妹妹各一瓣。”卷施儿看得清楚,她要超脱,更要有心思对付五娘丷荷荷,她知道:在欧阳府的妻妾群里,受宠拔尖的受害最甚。她要追着荷荷的芒儿长,永远比荷荷的芒短一毫;她要追着荷荷一劲地俏,永远比荷荷的俏暗半分。凌荷荷入木三分的眼睛看出了卷施儿的心思,酒席上对六娘倍加亲近。酒中不谈大娘,就是对大娘的疏远……
    酒坊附近,尤三郎的屋里,蜡烛火苗如豆,红红的烛泪堆成了好看的“珊瑚”,浓香的酒气充满整个空间。尤三郎肩上挎着金色的酒葫芦,倚墙坐在床上,两手抱起葫芦来又喝。薛月蝉一把拉下来,把葫芦从尤三郎肩上取下,挂在床头墙壁上:“三郎哥,你不能这么天天泡在酒里,还是听我的,咱们逃出这个虎狼窝,到薛家坡老家过日子去。”尤三郎:“蝉妹,我是没有双腿的人,我不能拖累你,让我醉死在家传三美坡里吧!”月蝉:“别说败兴话,逃出这个虎狼窝,即使挨家要饭,我也养活你,住在野坡里,也舒心。”三郎:“逃?我连走都难哩,二十里路,爬几年?”月蝉:“这里的东西我们纹丝不要,空着手儿逃,我有力气,我背你走!”尤三郎望着薛月蝉,她那一身野劲仍像做姑娘时那样,他伸出双臂紧紧抱起她:“蝉妹,要死我们死在一块儿……”月蝉:“干嘛要死?逃是为了活。”
    ……文官果在黑暗的地牢里顶着变灰了的稀疏乱发坚强地活着。她用凌荷荷不断带进的消息,编织着故事。她发誓学义父古秋烟,跳出地牢之后,仍走遍姑州乡野,做个漫游的说书艺人。
    ……欧阳府依旧时常被窃,皇甫岫的迷被凌派势力牢牢包着。欧阳泰亨有金马银马,不在乎丢鞍子,为欧阳府体面,对长期遭窃便习惯了。
    提刑官孟千伯住在离姑州城五里远的昙花园,园中广种四季百花,以生产昙花驰名姑州周围数县。孟千伯居住一宅精巧堂舍,所养的十盆昙花,一直推到暮秋冬初才含苞,眼看就要绽放。恰恰又是他与娘子同日生,所以每年庆寿要连贺两日。孟千伯请欧阳泰亨和大娘白馥岚去吃酒,红马白马响铃去,要在昙花园里住一夜,庆完寿观花盛开再归。庆寿的第一天黄昏,一场小雪加着霏霏细雨落下来,风也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风卷雪雨,欧阳府的五馆六楼粉黛均被困在屋里,弹琴的,喝酒的,对弈的,沉吟落泪的,白玉洞里抱腰亲嘴的……喜怒哀乐都因家主的远离而字恣肆起来。
    薛月蝉以为逃跑的时机已经成熟,便冒雨跑到酒坊里,告诉尤三郎做准备。三郎:“我只带一葫芦酒。”月蝉道:“我只穿一身遮体的衣。这些煮好的鸡蛋你多吃一些,剩几个也带在身上。你不要关门,等我来领你。”说罢,自己又冒雨观察了一遍后西便门,觉得放心了,才回到自己屋里。丫头丽儿、庶儿迎上来抱怨:“三娘,看你淋这身雨,快脱下来换了,风里雨里的不让我们丫头去跑,要摔了碰了的,大娘又该骂我们。”月蝉:“你们出去说不明白,我是去找尤三郎,明日我替他到红蕉坟上祭奠,别说下雪雨,下刀片子我也要去。我是最不喜欢使唤丫头的,看样子,明日这雪也打不住,难得你爹娘不在家,府里清静,各屋里都不声响,明晨你俩伸着蹄子给我痛痛快快睡一场。”丽儿、庶儿听了并无任何怀疑,三娘向来宽待她们。
    到了深夜,欧阳府睡得正香,薛月蝉毫不留恋地离别了她居住了数年的婧馆,悄悄出来,冒着雪雨径直到酒坊找尤三郎。尤三郎已经斜挎好酒葫芦等着她。月蝉:“快,我来背你。”伸手把三郎的双手拉过来,搭在自己的肩上,吹熄了红烛,背着三郎悄悄出了西便门。
    雨停了,雪仍纷纷扬扬,路经风一吹,变得很滑,他们有时一起摔倒,倒了再爬起来。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们从城墙脚下的放水沟里爬出去,再绕到城门外过护城河石桥,插到小路上走。黎明时分,已经离城五六里路了。尤三郎在薛月蝉的背上一阵一阵流着泪,转而泣不成声。红蕉、秋儿都离开他走了,被遗弃的人正游荡在蝉妹的背上。月蝉背上汗湿的热气,如沸腾的水煮着尤三郎的心,他劝她:“蝉妹,放下我歇会儿吧,让我自己爬几步吧!”月蝉:“不,离城越远越安全,咱们向前赶路要紧。”三郎打开酒葫芦:“你喝口酒暖暖身子。”月蝉:“我身上全是汗哩。”三郎硬是把葫芦嘴对准她的唇,月蝉喝了一口,扭脸向他笑了一笑。他们走一程歇一程,白雪抹平了路后的脚印。
    走到一棵大松树下,他们又坐下来休息,薛月蝉已经成了一个泥巴糊成的水人了。头发蓬乱,一脸污泥,不细看便认不出这是欧阳府的三娘。月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见三郎老是流眼泪:“咱逃出来,应该笑几声。”三郎:“我是心疼你呀,看把你累成这个样子……”他从袋里翻出一个鸡蛋,剥开来,送到月蝉唇上:“在城里过水沟时丢了,幸好剩下这一个,你吃了,好走路。”月蝉吃着鸡蛋把头仰在三郎的胸上,望着白皑皑的松树枝:“走吧,黄昏时,我们便可经过爷爷的墓了,我们在那里守爷爷一晚,后天就到薛家坡了。到了薛家坡,再苦我们也乐。我什么都能干,你还有两只手。”
    丽儿、庶儿放开胆,睡到第二天中午,腰腿都睡痛了。到了黄昏仍不见三娘祭奠红蕉回来,便有些急,飞跑到尤三郎家去看,见屋里空空的,便有些慌。恰巧这时爹和大娘从昙花园孟提刑家回来了,就哭着去告诉大娘,大娘先封锁了消息。夜已深了,丽儿又来哭报仍不见三娘归婧馆,于是全家皆惊!让爽儿从卷施儿楼里叫起欧阳来,找遍全府,也不见月蝉、尤三郎的踪影。欧阳料是合谋逃跑了。痛打了看大门的小厮。发誓要把尤三郎捉回来,不然,他的大酒店就要发生危机。当夜派四个保镖各带一路人马,灯笼火把,喊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沿四条大路追拿,镇地豺所带一路,出西门直扑薛家坟。
    薛月蝉一步一步背着尤三郎来到薛翁墓地,已经乏困极了。她扶着爷爷的墓碑,喃喃地:“爷爷,孙女回来给你磕头了。”月蝉与三郎同时向墓碑磕头,然后就互相依偎在爷爷的墓碑前睡着了。灯笼火把马蹄声他们从梦中惊醒,喊声也愈来愈清晰:“活捉尤三郎,欧阳老爹有重赏……”薛月蝉:“快,我来背你走。”三郎:“我走不成了,你快跑到林子里躲起来。”说罢,一把将月蝉推开。薛月蝉跑出去几步,又哭着跑回来:“我不能留下你,要回那魔窟下地牢,也要一起去……”尤三郎道:“你真糊涂!”一把又推出去,薛月蝉踉踉跄跄倒在雪地上。这时镇地豺所带一群人已停在薛翁暮前。只听尤三郎大叫一声:“蝉妹——我走了!”便一头撞在墓碑上,鲜血溅流而死。那葫芦里的酒咕咕淌出来,汇在血泊中。薛月蝉见此惨状,倒在雪地上……
薛月蝉苏醒过来,又被欧阳泰亨打了个遍体鳞伤,驱赶到厨房里做饭,住在原来尤三郎和红蕉的屋子。黑腊梅被欧阳纳为三娘,住进月蝉的屋子,仍由丽儿、庶儿两个丫头服侍。凌荷荷虽改称腊梅为三姐,心里却是异常兴奋,自己屋里也不让添新丫头,单由闲儿一人服侍。
 
 
 
第四十三情结
 
 奴才晋升主子结起新联盟《荷梅兰图》二度小辉煌。
一设宴冷大娘二设宴醉保镖三设宴女子脸上看海棠。
 
   黑腊梅做了三娘,身价骤然昂贵百倍。欧阳泰亨轮着在腊梅、荷荷、卷施儿处夜宿。这三个娘捏得愈来愈紧,渐渐稳固了凌荷荷的派系,她们三个不管有情无情,均把欧阳揽得要死要火。妻妾里那个与凌荷荷对立的派系,缺了主帅,仅仅剩了骆如荪、俞霁虹、艾德馨,因此凌派操纵着欧阳,偶然放他到骆如荪、俞霁虹那里点点水。大娘白馥岚那里,虽是身怀有孕,体贵千金,却是沾不上欧阳泰亨。
    黑腊梅搬进三娘的婧馆,即令丫头丽儿、庶儿将蝉三儿种的南瓜架儿统统拔掉,残梗败叶点火烧了,移来了四棵盆栽梅花,屋里翻江倒海般冲洗打扫一新,请林萼青重造影,绘了一卷《荷梅兰图》,将凌荷荷、黑腊梅、卷施儿的袅娜倩姿,惟妙惟肖地现于宣纸,点朱施金,霞飘霓流,高挂在迎门壁上。众人一望,皆知这是凌荷荷、马兰、黑腊梅、卷施儿四魂相依相随。自挂了这轴《荷梅兰图》,三娘屋里愈是风雅无边,透着火辣凌人的盛气。
    凌荷荷暗里授意腊梅:既做了三娘,就要借此显示凌派的势力,动用薛月蝉逃跑时丢弃的私房银子,三日办三席酒宴,请全家上下各种代表人物。
    第一日,请五馆六楼九个娘,酒席设在腊梅的婧馆,就在《荷梅兰图》前。唱曲子的茴香儿静静坐在角落里。凌荷荷打扮得像一树盛开的石榴花,第一个来到三娘屋里,坐于〈荷梅兰图〉下,容光焕发,全身都在笑。接着卷施儿、俞霁虹、骆如荪、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艾德馨陆续到来,坐着喝茶叙话,单等大娘到来立即开宴。
    白馥岚对欧阳泰亨私纳了这两房小妾补窝,心中怏怏不快。如今的丈夫已霸道得不成样子,说谁好,谁的命儿就是宝;说谁孬,谁的命就是草。屎尿都由他拉,好坏都由他定,今儿一个花花点子,明儿一个点子花花,风雨任刮任下,日月任出任落,横竖他都是有理,全家都得跟着行。即使他抱得狐狸撒出尿,也要接在金盘银盏里让人喝,还要说是好酒。她尤其不满意纳了腊梅丫头。奴才变主妇,辣椒加蜂针,这些年憋着她,针不能出,芒不能露,今日由她横着滚踢着走,和那五娘连在一起,府里就别过安生日子了。腊梅做妾大请客,分明是摇摆她自己,哪里是出自对众娘的情谊!然而作为大娘,白馥岚又不能不赴宴,她敏感到:以后这样的群娘集会,她无论如何要介入,不然那凌荷荷就会点起火来烧她哩,自己的身子眼见不方便起来,不牵着这几个娘的鼻子,她大娘要被架空的。想到这里,她就换了足以能显示大娘气派的服饰,极郑重地来到婧馆。
    白馥岚一到门口,就瞧见了那轴显赫的《荷梅兰图》,心就被刺了一下,仿佛腹中的胎儿也悸动着。从环境到摆设看,过去的蝉三儿确实不存在了,心头袭进淡淡的凄凉。骆如荪、俞霁虹、卷施儿等姐妹立即站起来,露出欢笑迎大娘,只有凌荷荷最后一个缓缓起来:“大娘别怪我怠慢,我这肚子被那头驴踢得至今还痛着哩,站都站不直,大娘走路还这么快,可要小心点,没人舍得踢,要绊一脚也是能要小命的。大娘要再保不住,这个家不塌了?”白馥岚:“就你荷妹子黑天白天惦着我哩!今日我可要敬你酒,借三娘的花献你这活佛。”边说边抬眼望望那迎面墙上的《荷梅兰图》:画得明明白白三个人,鲜荷亮梅马兰花。娘们都坐下喝茶。腊梅吩咐丽儿:“你去到厨房看看,叫蝉厨子亲自把做好的菜送来!”过了一会儿,丽儿急匆匆回来说:“三娘说了,她不是你的丫头,不听你使唤,要吃菜,让丫头自己来端!”腊梅伸手向丽儿脸上击了一掌:“谁是三娘?谁是你的三娘!到今天你还不认识我哩!”丽儿被一掌打出了两眼泪,她很委屈,眨眼间还妹妹长妹妹短的戏作一团,一会儿竟成了六亲不认的阎王奶奶了:“我说错了,饶了我吧,三娘是你腊梅姐姐。”说未了,又挨一掌。丽儿知又说错了,跪在地上求饶。腊梅:“还不叫几个丫头一同到厨房里去端菜!”丽儿抹着眼泪去了。白馥岚肚里旋转着一股暗气,本来娘打自己房里的丫头不足为怪,只是这腊梅的两掌,象打在她白馥岚的脸上一样难受。
    酒菜上齐了,三娘腊梅向众姐妹敬酒,脸儿红得像梅花,碰得九只银杯儿叮咚响:“我腊梅自备薄酒,请九个娘来婧馆坐,主要是为大娘贺怀子之喜的。大娘先干了这杯!”白馥岚喝了。卷施儿:“我借三娘的酒花儿献真佛,祝大娘生个白白胖胖的哥儿。”白馥岚喝了。凌荷荷懒懒地坐在位上,举着杯儿:“我这腹中空空的苦命人也敬一杯,祝大娘福大腹大哩,大娘能生金人,我们几个要能再怀再养,也只能生个稻草人。”白馥岚笑:“就你会说说笑笑里撒把针,你们也别连连来敬我,五娘这酒里的意都有了。”腊梅:“五娘敬的这杯酒,代替了九个娘的祝福。接下来就能者多劳吧!为给众姐妹助兴,叫唱曲的茴香儿唱个最新的词儿。”
    茴香儿是三娘腊梅使银子叫来的,预先按主人的意思编了九段词,坐于席旁,金弦银声儿,唱了五娘唱三娘,唱了六娘唱七娘,……最后唱道十娘艾德馨,哼到最后一声,故意将那月琴弦儿拨断了……三娘腊梅立即让丽儿端来一个红纸包,把赏银送给茴香儿。并对大娘白馥岚道:“我原嘱咐她把大娘的词儿放在后边的,压大轴的戏都是最后唱,不巧这茴香儿的弦偏偏拨断了。”白馥岚没听到半句为为自己颂德的词,倒听着把五娘凌荷荷描得神态仙姿,像莲花瓣里的观音,分明是把骆如荪、俞霁虹抛得冷冷的。心里十二分不悦,推说腹中不适,唤蒙儿一同回了娃馆。骆如荪接着也走了。凌荷荷愈是眉飞色舞,连杯敬俞霁虹,肩靠得紧紧,手握得牢牢,话比酒醉人。俞霁虹心里暖洋洋的。这第一场酒喝得实在如人心愿。
    第二天由腊梅自己出面,仍用薛月蝉的私房银子,在屋里请欧阳泰亨的四大保镖——镇地豺、吞天狼、摇山虎、扫海豹。四大保镖受新三娘腊梅垂爱,心里都很高兴,按时应邀来到婧馆,作陪的有白恩典、小厮桃子和李子三人。酒菜备齐,腊梅举杯:“你们是威阵姑州的保爹豪杰,日理万机的主管,爹前爹后跑腿的金马驹子。这桌酒菜是五娘送了银子来,托我三娘筹办的。我和五娘都可怜你们日夜操劳,喝不上尽兴的热酒。今日到我这里让你们喝个痛快。以后有使唤你们的时候,可别忘了肚里流着你三娘的酒。”腊梅敬了第一杯酒,剩下的事让白恩典主持。留丽儿、庶儿看家,自己到紫薇楼找她的荷大姐去了。酒席上没了主子,豺狼虎豹现了原形,敞胸裂怀大吃大喝。四个保镖平日跟着欧阳,很少能见到府里的娘,更难得直盯着娘看一阵子。他们喝着酒,对着墙上挂的《荷梅兰图》,眼珠儿盯着凌荷荷、黑腊梅、上官马兰(卷施儿),喝一口酒,心里叫一声“美人儿”……酒兴刚涌上心头,黑腊梅回来了,给在座的每人赏了一红包银子,:“我这里还有两坛酒,你们搬回去喝吧,我这里明日还要准备请丫头们乐一乐哩!”这两坛酒让保镖抱走。腊梅目送着他们,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急令丽儿、庶儿快打扫屋子。
    小厮桃子来到紫薇楼,轻轻地走进门前低声叫道:“闲儿,你来一下。”正躺在床上的凌荷荷辩出是桃子的声音,装做睡熟。闲儿悄悄走出门:“你来做什么?娘睡着了,不当着娘的面,我怕见你哩,你快走吧。”桃子递过一红包银子:“这是三娘腊梅给我的,送给你买个首饰戴上让我看。”闲儿不敢接,桃子一把塞到闲儿手里,转身走了。闲儿拿着银包进屋来,正不知怎么办好,龄荷荷睁开眼:“死丫头,是不是偷我的银子向外送!”闲儿跪在床前:“娘别误会,闲儿手是干净的……”荷荷微笑:“快起来,我是给你闹哩,桃子那小猴子算是有情有义的人。闲儿,被别人惦着念着该多好,我也是应该有的,可我没得到……”闲儿:“你是娘,走有红锦轿,住有紫薇楼……”荷荷厉声:“不要说了,你不懂这锦轿花楼的味儿。”
    当天夜里,五馆六楼的十一房丫头们都准备下自己最好看的绸棉袄裙儿,最艳丽的鬓花儿,连做梦都想着明日三娘腊梅请她们吃酒。凌荷荷为了让自己的闲儿在丫头群里拔尖,特意拿出自己的首饰、绢花、服装,第二天清晨又早早起来,亲自为闲儿梳洗打扮,累得腰酸背痛,把闲儿装扮得如同出嫁娘子,闲儿对着菱花镜子笑着,心里默念:“桃子,你要来看看我该多好。”凌荷荷打扮好闲儿,令她在紫薇楼里等着,待九房丫头齐了,最后一个露面。欧阳泰亨知道三娘腊梅要请丫头,觉得新奇,也准备提前从提刑所回来,在脂粉堆里混一阵。
    三娘黑腊梅的婧馆里,金色的阳光铺在石径上,路两旁分挂的十笼画眉鸟,纵情地啼叫着,组成了欢快的大合唱。屋里的长条桌上铺着豆青锦毯,中间一字儿排开二十一个绒绢花瓶,为首的一个高大的金瓶,插着荷花梅花马兰花,其余矮一头的十九个花瓶,分别插放迎春、月季、玫瑰、牡丹、石榴、水仙等四季花卉。二十一个花瓶代表二十三个女子。率先的高大金瓶三色花,象征凌荷荷、黑腊梅、上官马兰(卷施儿),其余二十瓶,分别象征爽儿、蒙儿、涓儿、卢儿、丽儿、庶儿、留儿、翁儿、闲儿、交儿、荼儿、贺儿、恭儿、玲儿、鸥儿、巫儿、萼儿、栗儿、瑶儿、宁儿二十个丫头。二十一个花瓶两侧,早已摆好了酒菜果品。五馆六楼的丫头,都由娘象放蝶一般撒了手,翩跹来到婧馆。正当十九个丫头齐声欢叫“闲儿为什么还不来”的时候,门口飞进凌荷荷的声音:“这不是闲儿到了!”十九个丫头向门口齐眼望去,惊得齐刷刷“呀”了一声,如同茫茫的夜里突然升起了一轮朝阳。“闲儿拔尖了”,“闲儿像新嫁娘了”,“闲儿是九仙女下凡了”。……声声夸赞,把荷荷高兴得心花盛开,连腊梅也暗暗吃惊。闲儿不知是羞还是多抹了胭脂,脸儿红得像石榴花,那一身亮亮的衣服,使十九个丫头的服饰黯然失色。小小的女儿国安静下来,黑腊梅:“欧阳府的丫头们在一块欢聚,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遭。多亏五娘有这个心思,动用自己的私房银子,托我办一桌酒。咱也不白吃五娘的酒,每个娘屋里的丫头推选一个出来,为五娘说句吉利词儿吧!”十一房丫头麻雀般喳喳了一阵子,娃馆白馥岚的丫头爽儿举杯:“五娘是一朵开到彩云上的水仙,天宫里的王母娘娘最喜欢,请她第一个成仙。”丫头们拍手叫好,凌荷荷饮下第一口酒。婷馆骆如荪的丫头涓儿举杯:“五娘是东海龙王金冠上的红宝石,她一闪太阳就升,她一灭太阳就落。”丫头们欢叫着称赞,凌荷荷饮下第二口酒。婧馆黑腊梅的丫头丽儿举杯:“五娘是驮着天宫的云彩,她一飘天宫就摇,玉皇大帝磕头向她求饶。”又是一阵轰雷的掌声,拍出一屋子香粉味儿,凌荷荷饮下第三口酒。姝馆俞霁虹的丫头留儿举杯:“五娘是月里的嫦娥,舞来舞去心寂寞。”丫头们吃惊地瞪着眼睛,屋里没有欢声,留儿的脸刷地白了。凌荷荷露出笑容,站起来走到留儿跟前:“留儿,五娘跟你碰个杯,你这句话是站在地上说的。”于是丫头们吁了一口气。媛馆欧阳杏仙的丫头宁儿举杯:“五娘的眼睫毛是香草,挑着的泪珠能燃烧。”众丫头对这有深意的话定不得喜忧,齐刷刷望着五娘。凌荷荷呵呵笑:“没想宁儿是女诗人,娘也跟你碰个杯。”凌荷荷饮下第五口酒。该闲儿举杯祝词了,丫头们都注视着她,看五娘自己的丫头祝福什么吉利话。闲儿:“娘是一坛苦酒,自斟自饮,又是一朵石榴花假得真。”又是一阵沉默。丫头们看到,凌荷荷的眼角上真的滚出两滴晶莹的大泪珠,将那酒仰脸饮下去:“闲儿,到底是我的丫头……”坐在那里不语。这可难坏了红霞楼卷施儿的丫头,交儿沉吟片刻:“五娘是堆火,烂舌头的唾沫星儿浇不灭!”掌声欢呼又沸腾起来。龄荷荷饮下第六杯酒。玉液楼、琥珀楼的两个丫头,不说祝酒词,只把辛枫遐、司淑琴两个娘托她们带的描彩观音献给五娘。凌荷荷飞眉传笑喝了两口酒。华丹楼皇甫岫岫的丫头巫儿和醉月楼艾德馨的丫头栗儿一齐站起来举杯同声祝酒:“五娘是挂鞭炮,见火就唱个响亮!”酒席上活跃起来,凌荷荷欢笑着喝罢十口祝酒,把一个个红银包分送给丫头们。
    欧阳泰亨风风火火走进来,丫头们都起来,爹呀爹叫个不绝。他坐在荷荷和腊梅之间,先喝了一杯众丫头的敬爹酒,眼扫了一遍丫头们的穿戴,见闲儿鹤立鸡群,心里骂:“紫薇楼放个屁也要比别人响。”对荷荷、腊梅:“你们欢欢乐乐在做什么?”腊梅:“每个房里的丫头都给五娘献了一句敬酒的吉利词儿,五娘连喝了好多酒,脸儿都红了。”他道:“这倒新鲜,你们也给爹说个词吧!”凌荷荷抖起精神:“我们是喝酒寻乐,你要来掺合也行,可是你别恼别怒,要给你祝词,必须依我的话,仍是十一房丫头每房一句,前一半是贬,后一半是褒,加在一起是颂句。你看如何?”他自饮了一杯:“小蹄子,就依了你,爹今日累了,讨个乐再去红霞楼。好,你们就给爹敬酒吧!”腊梅:“今日不分主子丫头,由我担保,尽管放开胆儿说。”
    丫头们摩拳擦掌,各房都换了新选手。大娘娃馆里的蒙儿:“爹是乌龟……”欧阳脸一沉,蒙儿接着说:“驮的青碑上的字儿——万世流芳。”欧阳一喜,凌荷荷把蒙儿那杯酒接过来放在他面前。二娘婷馆里的卢儿举杯:“爹不是人……”欧阳横眉一竖,卢儿接着说:“是托塔李天王落凡尘。”欧阳一乐,凌荷荷又把酒放在他面前。三娘婧馆里的庶儿举杯:“爹是狗……”欧阳一拍桌子,庶儿接着说:“狗眼里的小侏儒,人眼里的擎天柱。”欧阳一笑,又一杯酒放在面前。四娘姝馆里的丫头翁儿举杯:“爹是混蛋……”欧阳一握拳头,翁儿接着说:“阎罗拉不去的寿星老儿。”欧阳又喜,第四杯酒放在他面前。五娘楼里的闲儿举杯:“爹是毛驴……”欧阳一瞪眼,闲儿接着说:“毛驴上的张国老。”欧阳又一乐,第五杯酒放在他面前。六娘楼里的荼儿举杯道:“爹今日就死……”欧阳一咧嘴,凌荷荷抢着把下句接下去:“死缠你六娘的被窝子!”全屋里轰堂大笑起来。荷荷道:“六个丫头骂得你痛快,颂得你也称心,快把这六杯酒倒进窟窿,还有五房丫头等着说哩!”欧阳喝着酒,比尝马尿的滋味还难受。他拍了一下头,心里骂:“凌荷荷小油嘴,你明明是让丫头骂了我六遭。”一抹嘴站起来:“今日玩的开心哩!”瞪了一眼凌荷荷,再也听不下去,一甩袖走了。
    凌荷荷、黑腊梅和二十个丫头一同喝酒,丫头们骂了一遭主子,心里得到了平衡,似乎那当朝天子她们也能戏弄一番,三娘屋里是个开心的女儿国,凌荷荷自然被推到国王的宝座上。
    凌派势力的这三场请,不寻常地拢络了欧阳府的人心。二娘骆如荪到大娘屋里来,脸对脸儿说得亲切。白馥岚:“那淫妇,三日摆了三桌酒,请了老的请小的,请了女的请男的,处处显了她,好像她们从此就是这府里的主子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怀了哥儿,她就恼我,以为是我调唆她爹坏了她的胎,断了她的根,就变着法儿气我。借他爹不三不四纳的这两个妾,向我撒出了一张网。我心里明镜似的哩!”骆如荪:“我去找虹四儿,这棵墙头草,我非让她倒到大娘怀里,月蝉是碎了的青砖,修不得挡风墙了,卷施儿那里大娘恩泽过她,不能让她忘了马兰的仇,一头栽到仇人的怀抱。”白馥岚叹了一声:“这个家一条缝儿已明明裂开了,怕是神针神线也难缝得住……”
    爽儿可是个凌派人,她听到了,就是凌荷荷听到了。在白馥岚面前,爽儿和大娘一同叹息着,白馥岚还把她视为最贴心的丫头……
 
 
 
 
 
 
 
 
 
第四十四情结
 
女萝巷倒了偶象从此眼中再无净土。
得了皇帝墨宝姑州大贺金匾高挂。
岳母和小婿成双合欢向天子龙颜示威。
 
    女萝巷鲁府里的鲁夫人,如今心绪很不好。她的儿子鲁三官从小不爱读书,惹得一帮游手好闲的人,终日里围在他身前身后,想洗洗不得,想甩甩不得。鲁三官既无智慧又没体力,时常受这帮人的欺辱,坑骗他的银子或逼迫他做坏事,他渐渐地也就不轨起来。媳妇黄栀儿对他也百般体贴,温情脉脉,却也系不住浮浪儿子撒野的心了。致使披锦缀玉的鲁夫人心中不得安宁,愁绪万端。加之近来儿子被这伙浪子越发勾引坏了,只是守着儿媳黄栀儿垂泪叹息。
    鲁府大院外墙脚下,住着说媒的文竹嫂,同鲁夫人有来有往,知道夫人的忧虑,便说:“夫人,凭你家这金山银海的,还愁买不动官府,整治整治这一群恼人烦心的赖皮狗?如今欧阳大官人在姑州掌刑,又是皇都当朝太师的义子,夫人早该备下一席好酒,请大官人来吃!”鲁夫人动了心,溢出柔柔的笑,拿出一些碎银,托文竹嫂代为去请。文竹嫂骑了一头黑毛驴,带着鲁夫人写的帖子和一份重礼,走街串巷来到欧阳府。
    欧阳泰亨在娃馆和大娘一同吃午饭,哪里禁得住文竹嫂油唇蜜舌,便欣然应了,觉得这鲁夫人家有一中甜蜜的诱惑:“我要去鲁夫人家把事情听个明白,姑州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哪有不去的道理!”大娘的丫头爽儿立即去回给凌荷荷。翌日,欧阳泰亨准时由小厮桃子和四个保镖陪同到了鲁夫人家。施礼毕,相对坐下吃酒。四个保镖看到那块无字方石墓碑,便将四匹马栓在上头……欧阳眼见鲁夫人一副迷人姿色,虽是中年,却仍似桃花一般鲜艳,暗里便打她的主意。当鲁夫人酒席间述说儿子不孝时,他就献了一条妙计,保准将揽着鲁三官不放的那一群狐朋狗友扫荡殆尽。鲁夫人自是高兴,神态里愈加露出动人魂魄的丰韵。他恨不得一把搂在怀里,只流着馋涎喝了一场酒,红马白马响铃而去。
    过了几天,鲁三官的一伙泼皮又聚在鲁府赌钱,鲁夫人让文竹嫂骑驴去报知欧阳泰亨,立即派得十几个缉捕士卒,把这伙泼皮连同鲁三官一起捆绑到提刑所问罪。欧阳高声喝斥:“你们这群混蛋泼皮,敢在光天化日下聚众挥霍,调唆豪门子弟败坏家风,给我往死里打!”两旁行刑的一拥而上,除鲁三官没动一板,余者皆被打得皮开肉绽。欧阳坐在理刑案上大喝:“你们这群狗驴听着,从今日起,哪一个再敢去鲁府缠鲁三官,叫你们个个成肉馅盒子。”鲁三官见这些人都是爬着出去的,心里瑟瑟直抖,急忙跪在欧阳面前插烛倒蒜般磕头。欧阳厉声道:“这次我先饶了你,如再找这伙人鬼混,定要重打。”鲁三官千恩万谢回家去了,接连几日心悸发抖,从此不敢再引放浪之人进家。自此,鲁府泰然平安。为了感谢教子避祸之情,鲁夫人又在家备了酒席,邀文竹嫂去请西门庆,碰巧在狮子街上遇到了红马白马响铃人。文竹嫂递了请贴,欧阳泰亨:“我料定她要请我的,就直接到她家去吧。”
    鲁夫人唤来儿子三官和媳妇黄栀儿,给欧阳磕头敬酒,并认做义父,拜于他的脚下。欧阳笑着扶起:“免了吧!”鲁三官小夫妇起身出门去了。他与鲁夫人对饮,胡扯地北天南,乱叙人生往事,喝得香醉,谈得投机。屋子有暖帘严封,火炉生得旺旺的,当喝得酒酣情浓,鲁夫人把服侍在一旁的丫头赶到三官屋里去,对着欧阳飞眉传情……
    凌荷荷知鲁府有事,便前去看鲁夫人。她叫了一顶花锦暖轿,着一身石榴红,颈项庄重地挂了三十二颗桃木红珠,独自乘轿到了鲁府,依旧先到鲁逸人墓上去拜谒。举目一望,大吃一惊:四匹白马栓在无字墓碑上,四个保镖正讪笑戏闹于一旁。原来欧阳泰亨也来了鲁府!凌荷荷大怒,风风火火跑上去怒吼:“你们四个王八,谁让在这里栓马沾污圣地的?你们阳寿活够了。快把它们牵走!”边骂边拾起一块青石,向白马狠狠掷去。那马屁股挨了一石,一惊一跳,四匹马便乱踢乱跳起来,七挣八挣把那无字墓碑给拉倒了。凌荷荷横眉怒目走上前去,伸手向那四个保镖的脸上打去。保镖受过五娘银子的浸润,不敢还手,只得跪在地上让她打。她喝令:“快给我把碑扶起来!”四个保镖站起,将马牵了,又合力把无字墓碑竖好,悄悄地躲到老远去。凌荷荷掏出自己的红罗帕,把墓碑仔细擦拭一遍,含泪叩拜:“鲁野仙人,是我凌荷荷不孝,原谅欧阳这群猪狗吧。”站起来,便要去拜见鲁夫人。眼见黄栀儿站在门廊里垂泪,上前询问:“你是怎么了?躲在这屋外伤心落泪?”黄栀儿扑进荷荷的怀抱,愈是泣个不停。荷荷:“走,我找三官儿说。”黄栀儿一把没拦住,荷荷闯进了黄栀儿的卧室,见鲁三官和鲁府的丫头在床上鬼混,那丫头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流。她没有声张就退出来,拉着黄栀儿:“为什么不去告诉你娘?”黄栀儿:“还是不去了吧……”凌荷荷甩开黄栀儿,一溜急跑去找鲁夫人。
    欧阳泰亨和鲁夫人两个痴情,竟没有关门就做起事来。凌荷荷掀开暖帘,脸上立即扑过一股暖气,见他们两人正搂在一处。她站在那里象一根冰冷的石柱,眼直盯着床上,一语未发,扭身走到院子里去,跪在碑前,双手扒了那地上的黄土向那无字墓碑一阵阵抛撒。四大保镖不敢近前,以为五娘疯了。凌荷荷从浓浓的黄尘里钻出来,急匆匆走上锦轿,泪水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心中放出哀鸣:她唯一的一片干净的土地,从此无影无踪了,她的心如一颗云霄里的陨石坠下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小厮李子骑一匹快马找到鲁府见了欧阳:“孟千伯老爹请爹快到提刑所,说有天大的喜事。”原来,当朝皇帝,自十八岁即位,朝欢暮乐,爱色喜酒,只年号就改了多次。这次又加冕百僚改年号,令各地文武百官进京朝贺。欧阳听了,喜兴兴乘马回家,先向白馥岚告诉了进京的消息。骆如荪、黑腊梅、俞霁虹、卷施儿等九个姐妹一起为他打点行李,备暖轿,凌荷荷在屋里躺着纹丝不动。隔了一日,欧阳泰亨便与孟千伯提刑官同行,跟随的人员浩浩荡荡,比哪一次进京都威风。走了数日荒郊野路,便进了皇都城门。本来,欧阳是想住在童管家府上的,孟提刑执意拉他同住亲戚崔中书家,盛情难却,又怕丢了同僚的面子,便应允了。
     孟千伯和欧阳拜见了他们的上司。传下旨意:孟千伯调为京官认指挥职,欧阳泰亨为提刑,新认何太监不满二十岁的小侄何天泉顶欧阳的原职。
    童管家设酒为欧阳接风洗尘。酒过数巡,乘兴提起孟千伯来。童管家:“常言道,朝里有人好做官。何太监的侄儿何天泉实是要顶你的职。孟千伯暗中使了钱,寻了当朝大臣的门子说情,愿以指挥职兼任提刑三年。我从中竭力给你维持,怂恿太师老爷挡了,不然,就把你撑在空地里了。朝为官,夕为民,你说险不险!”欧阳泰亨闻听,倒出了一口气,额上渗出豆大汗珠子,坐在椅子上发呆。暗想:“何天泉,好耳熟的名字,该不是皇河桥救杏仙的那个少年?”童管家:“眼下已是化险为夷了!大官人有义父在朝,何惧虎狼争斗,仕途坦荡,官如台阶,正等你日后拾阶而上哩。本来我不想告诉你这没成事实的话,可太师老爷的爱子之情又不能不让你领知。”欧阳扑通跪拜在地,双泪俱下:“谢救命之恩!”童管家连忙扶起:“我只不过是老爷的鸡犬,谢恩应谢老爷。”西门庆:“这是自然。待我回到姑州,一定送一份厚礼来孝敬义父不弃之恩。”脸上遂堆出笑来。
     欧阳泰亨仍极力与孟千伯维持同僚之谊,实际上已和捏出水来的小后生何天泉穿起了一条裤子。他巴不得结识一个有权势的太监,为自己的仕途增铺砖石,所以对那位何天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有一天,太监何紫镜通过侄儿何天泉邀欧阳泰亨到紫镜村家中吃饭。相互谈起旧事,惊喜异常,心里热乎,彼此视为好友。进了何家,见厅上金炉香霭,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东首又设一席。一厅三席皆堆着异果琼浆。欧阳问:“长官今日还请谁来?”何天泉:“这是家公公的主意,他想和你同进午饭一叙,以此粗酌请教。”一会儿,何紫镜穿着绿绒蟒衣进厅来,欧阳迎上施大礼,何太监不肯,只受他半礼。何太监:“大人请脱去礼服吧!”西门庆:“学生里边并没穿什么衣服。”何紫镜令左右:“拿我穿的飞鱼绿绒衣来与大人披上。”欧阳:“老公公职事的衣服,我怎么穿得?”何紫镜:“怕什么?你只管穿,昨日万岁刚送我蟒衣,这件就送大人吧。”欧阳深深谢了。席间又谈起何天泉,何紫镜指着侄儿:“我家这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大人凡事都扶持。”欧阳:“老公公是说哪里的话!常言道:同僚三世亲哩。学生也要借老公公的余光照耀前程。”笑语未断,三个小厮站在筵前,银筝象板唱了一套宫中名曲。何紫镜陪欧阳一直喝到红烛高烧,并劝他搬来与侄儿同住。何紫镜又提出要替何天泉在姑州买所宅舍。欧阳当即提出孟千伯到京上任,家眷也要带来皇都,不妨同他商量。何紫镜拿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派家人用食盒抬了,由桃子领送到崔中书家。孟千伯正为姑州的宅舍发愁,听明来意,欢天喜地收了银子,亲手写了文契,把昙花园中的小宅转给何天泉,欧阳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何太监的事办妥。何紫镜满心欢喜,暗暗称赞他能办事,是个上等的地方官。在办宅舍文契时,桃子顺便把家主的行李全部转到紫镜村。孟千伯顺水推舟,寒暄再三。他家眷未动,还有用得着同僚的地方哩。孟千伯也是步步算着厉害,为自己铺台阶。
    当圣天子视察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于宫中,等候设朝,享朝贺之礼。欧阳泰亨和何天泉一行人也在朝贺者的官群中。东华门开了,但见锦袍丹丹,满目耀金,文武编队,形成一道壮观的彩流。皇帝下驾大殿,高坐宝位。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简当胸,向丹犀五拜三叩。大殿玉阶下,哗哗一片倒地下跪之声,看去如彩色的浪潮一起一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的高呼之声地动天惊。
    欧阳泰亨在群臣之中,觉得自己飘飘然,象踏着云朵霞霓步入天宫一般,生来第一次见到这般隆重的朝仪,宫中的金瓦殿堂和天子圣威,强烈地吸引着他。欧阳泰亨离皇位甚远,只见宝座上腾着黄金般的光辉,三呼万岁后,大殿玉阶下听不到一丝声息。百官诚惶诚恐。这时,一位大臣闪出,俯伏金阶叩首,恭维天子。那正是他的义父——太师。太师在天子脚下极颂圣上功德,大讲天下太平,穷吹三边修和,并连声祝圣上万寿无疆!天子受文武百官朝贺,享歌功颂德之辞,龙颜大悦。
朝毕,欧阳泰亨与何天泉回到家中,回拜了童管家,见到了瑞香儿的女儿灵芝。又托童管家引见了义父太师,献上从姑州带来的厚礼。给义父磕了几十个响头,诉说了心中的宏愿:若得当朝天子御笔题赐“欧阳大官府”匾文,此生足矣。太师觉得义子在讨皇上封赠、拉虎皮。这对世人当然不可轻得,而太师只不过如睹蚊蝇。第二日,万岁爷果然赐下匾文,却是“欧阳大观府”五个正楷御字,还有天子的圣名和鲜红的金印。欧阳泰亨接了,受宠若惊,当下给太师爷磕头,前额都碰青了。他收了御笔圣书,领了天子圣谕,然后到衙门中领了升任的札子,收拾行李,率一行家人与何天泉一同起身,冒着春寒,乘暖轿而归。
    回到姑州,欧阳泰亨先把何天泉送到县衙官驿中暂且住下,进大观府时,早有白馥岚挺着隆起的肚子来接。拂尘净面,细问进京之事,吩咐丫头备酒饭,为家主接风洗尘。骆如荪、黑腊梅、凌荷荷、卷施儿等九妾一一拜过了。
    吃过团圆饭,欧阳泰亨特意选在松鹤厅里的《松鹤迎日图》下,穿了何紫镜送的飞鱼绿绒衣,怀抱那一纸天子题辞,四个保镖手持兵器分列两边,让全家人一批一批来瞻仰。先是五馆六楼妻妾,后是府里的丫头佣人,店铺伙计,磕头喊万岁。瞻仰完毕,特派白恩典和靳家驹请东昌高级匠人做门匾。
    次日,姑州文武官员得知欧阳大官人又提升了,且见到了皇帝,又得了天子墨宝,于是挤着门框来欧阳大观府里拜贺。何天泉见欧阳如此有声望,再见他院中楼馆自成天地,妻妾丫头花枝簇拥,心中极是羡慕。欧阳厚待来客,在这个姑州,他觉得自己仿佛真正是享受文武百官朝贺的皇帝了。
    白恩典和靳家驹到东昌做“天子匾”,欧阳在家准备升匾庆典,请来各方人士细细筹划,家中妻妾丫头上下每人均赶制一套最华丽的新衣。
    庆典日到了,在欧阳大观府门两侧五丈远处,横跨狮子街搭起两座高大的红纱彩门,各挂大纱灯十盏,红绢彩球十个。近靠府门两侧集歌乐四棚,四十支长管铜号分列歌乐棚前,从县衙来的银盔银甲银枪排军一百名,守于大观府门两侧,直排到红纱彩门下。原来立于门旁的石狮子,已换成新铸的铜狮子,冲门的影壁墙的“福”字前,放了一只铜铸蹲姿大猛虎。府内十步一灯,五步一绣球,松鹤厅侧的东西两园及五馆六楼挂满了七色彩帐。街南欧阳园(南宅),搭起十座青布客棚,全城百姓可随意进入,进者赠客饭一餐。狮子街上,欧阳的六大店铺商行,铺排显赫,自要比所有商家惹眼。东西十里长街,也有把店铺牌匾私自更换,加上“欧阳”二字的,门前也挂起自制的红灯绿旗彩球儿。巍巍狮子楼上,摆好了二十响礼炮,炮筒向着天空,高高仰起……
“天子匾”还没从东昌府用锦花大轿抬回,县衙孙敬之大人、守备府袁玫大人、团练翁大人、黛林王罗汉麻子等上下文武官吏及姑州城大小商家代表数百人,已迎在欧阳大观府门前。欧阳泰亨由镇地豺、吞天狼、摇山虎、扫海豹四保镖警卫,妻妾丫头一片花簇般贴在他的身后。乡下人赶到姑州城里看热闹的,把狮子街挤得满满荡荡,只官方亲朋的各色花轿就排了半条街。那顶千万人注目的大花锦轿抬着“天子匾”走进狮子西街时,人群海潮般浮动起来,白恩典和靳家驹分乘高头大马,响铃哗哗护在两侧徐徐而行。靳家驹眼看满街狂喜的人,心中觉得可笑。他自己是个书法家,对天子这几个不中看的臭字当然不放在眼里,这是位尊字贵,皇帝放个臭屁也香。这一街趋权附势的人,好可恶!”
    大花锦轿停在欧阳大观府门口,四个壮士拨帘把那漆黑金黄的门匾抬了下来,有二百斤重。“欧阳大观府”五个御笔墨宝,被金银艺匠做成斗大的立体楷书,笔笔皆纯金雕成,共用黄金一千两。“天子匾”一出轿门,金辉煌煌,城头的太阳光都暗了,狮子楼上的礼炮开始轰鸣,长号呜呜,惊天动地,长挂鞭炮凌空乱飞,歌乐齐奏,满街里灌满“吾皇万岁”的欢呼。“天子匾”徐徐吊装在门楣上,门口齐刷刷跪下一片人,虔诚地向天子的御题磕头,于是一批批人拥来,一批批人匐下,“欧阳大观府”享受万人叩拜。姑州城轰轰烈烈地喧闹着,一批一批客人、百姓拥进欧阳园吃喜饭。
    凌荷荷仰脸扫了一眼天子匾,微微地笑了笑,拉了闲儿拨开人群回紫薇楼了,心中暗道:疯了,都疯了,他们在外边享皇上的福吧!到了紫薇楼使唤闲儿:你去给我把姐夫叫来,自己到大门口玩去吧!闲儿蹦跳着离去。
    靳家驹怯怯地来到紫薇楼。凌荷荷已脱得赤条条躺在锦被中,一掀被角,喊靳家驹,我的儿,娘今日也放开胆儿玩玩,来吧,欢吧,门里门外都欢吧,哪里都是一样的土,到处都是欢乐地,来吧,家驹!靳家驹脱衣时,凌荷荷见他腰带上缀着两个荷包,问他,家驹说,是常年随身带的,一个装麝香,一个装白药。麝香为讨女人喜欢,白药防备创伤,止血又止痛。荷荷说,我的儿,你活得好滋润。
 
 
 
 
 
 
 
 
 
 
第四十五情结
 
特殊环境特殊心境万般手段惟独淫杀最安全。
命如残灯微火沐浴盛大家族叮嘱百年事不愿
罢手西归。官商一霸毙命狮子楼。
 
    雁门关外,发配充军的囚徒都被驱赶到半山修补长城,每人肩背八大块青砖,沿山路鱼贯而行,汗珠洒一路,肩头被绳子勒出了血。三石磊抹了一把汗,见一个军卒正用鞭子抽打一个老人,惨叫声把他的心刺痛了,于是加快步子,赶到那人面前,用手托住了那军卒的鞭子:“你要打死一个,就少了一个苦力!你空手走还气喘,也得让我们负重的喘口气。”军卒把眼一瞪,向长蛇般蠕动的驮队大吼一声:“原地歇一会儿!”三石磊歇下来,端详面前这被抽打的人,见他骨瘦如柴,鬓发苍苍面如焦土,觉得似在哪里见过:“请问这位老人尊姓大名,何以发配到此?”见那人沉默良久才叹息:“不瞒你说,我是皇都的提督郎辛……”三石磊一听,怒火把心头的怜悯一烧而光。他扭住郎辛的头发:“冤家路窄,我与你郎辛无仇无怨,你却这等陷害我,让我有家不能归,有亲人不能见!”郎辛颤栗:“这原本是姑州欧阳泰亨的意思,他送我一张白额虎皮……”三石磊:“你难道不是丧尽天良的狗官?哼,还率八十万禁军,呸!尝这阶下囚的滋味,你恐怕做梦也没想过!”他的手放开了。如今都成了天涯沦落者,他的心头又滋生出一点怜悯,心想:“让这些狗官,连同天子,都来做一做犯人才好。”又问郎辛:“我的提督大人,你靠天子那么近,怎么反倒充了军?”郎辛:“天子?天子的话都是梦话、鬼话、混账话!他随时可以不认账,随时可以反目,在他身边做官,天天心惊肉跳,不知何时踩到他的刀刃上,一眨眼就把你翻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做官难,做官险……”军卒的吼声又响了,鞭影又在打鬼英雄和八十万禁军提督头上盘旋,长蛇一般的驮队又蠕动着爬行。
 
    皇帝改年号大赦天下,就在欧阳泰亨典贺天子匾前后的那些日子,三石磊获赦释放。他离开雁门关,风里沙里雪里沿途乞讨,一心早日赶到姑州,与离别数年的兄长相见。……还有那令他难以忘怀、刻骨铭心的嫂嫂凌荷荷……他与她在梦中相见过无数回了。
   欧阳泰亨乘庆匾之兴,红马白马响铃,到刁非白家来找瑞香儿。吃酒时服下胡僧药,两人一躺下来便持续了三场云雨。穿衣净手,摆酒再饮,他体虚气喘,吃得大醉如泥。瑞香儿心眼灵,觉得这遭把欧阳泰亨骗得太厉害,就让他的家人把大醉的泥人扛到马背上,象一个彩布袋驮回大观府,送进大娘白馥岚的娃馆。
    第二天,欧阳起来梳头,忽觉得一阵晕眩,两耳一鸣,双目一黑,头如断蒂的葫芦,身子眼看栽下去了,幸亏爽儿手疾眼快,一下子把爹扶住。他呆坐了半日才缓过劲来。馥岚心中恐慌:“你昨日在瑞香儿那里酒吃得过量,怕是心中虚弱,吃些东西也许就好些了。”令爽儿取了粥来。他只喝了几口就让端走,大娘:“你既是吃不下,就在屋里躺下歇着。”欧阳:“我只觉得身子虚飘飘的象蹈云踏雾,待会儿我去看着姐夫发贴儿去。明日还要请孙敬之、袁守备、何天泉们吃酒哩!”一边说,一边使爽儿扶着,执意要去见靳家驹。白馥岚跟在后面,刚走到院门口的娃桥,又晕眩起来,险些倒下去。大娘追上来:“你歇几天吧。”到了下午,白馥岚到姝馆找俞霁虹说事,凌荷荷、黑腊梅、卷施儿三人把欧阳泰亨突然接到紫薇楼去了。白馥岚回娃馆便骂:“他一个病人,你们还抢。简直是绑架人的山大王!”
    欧阳泰亨原以为一两日就可以好起来,谁知过了一夜,腰下虚阳红胀,肾囊也肿得紫茄一般。凌荷荷看了,心中立刻洒上一片阳光。对她来说,极庄严神圣的时刻已经盼到!欧阳无疑已站在坟坑沿上了,只要后边有人一堆,他就会变成死鬼。这个占有欲疯狂的人,已在有意的和无辜的女人身上倾干了精髓,不能再继续玩钱玩权转动姑州了,灯油将尽,火要熄了,已是一轮要落的日头。凌荷荷决意用淫杀做最后一击,发泄她积压了多年的报复欲!这一晚,她暗暗到月亮台烧了一住香,用心思告慰所有的亲人,所有的被欧阳泰亨残害者,她要报仇!似乎那香住的蓝烟上,有她的父母兄妹,古秋烟、肖佩珠、文官果、冷月、红蕉、秋儿、棠子以及望不到边际的女子,正洒着泪欢呼……。到了深夜,她哄欧阳吃了尽有的胡僧药,那腰下的阳物很快坚如铁杵。她要把恶人的魂魄送进地狱,轻蔑地笑着剥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做为打鬼的磊子,骑上人妖恶魔,冷眉倒竖,青丝飘动,疯狂地报复着。她化成了暴风雨奔涌呼啸,化成了雷鸣闪电,猛击猛绞。欧阳府在翻转中轰然倾塌。黑漆漆天幕裂开,一颗鲜红的太阳悬着,转着,幻成了凌荷荷的脸,她正抖着裸露的臂膀咯咯冷笑……
    一夜过去,欧阳泰亨昏昏沉沉,眉眼不开,竟不知道紫薇楼的夜中事,更不知自己怎么又被送回娃馆。白馥岚对凌派三妾的一接一送很恼火,还来不及细想其中埋藏着什么隐恶。见他病情加重,急令小厮请了任医官。说是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乃是脱阳之症。”待讨了药吃了,只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软,肾囊越发肿痛。达舒阀等兄弟来探病,他们提出请胡太医。胡太医被请来时,白大舅也到了,陪太医看了病,仍不见效,尿反倒溺不出来了。
    何天泉来探病,大娘觉得不方便,让欧阳穿上暖衣,展铺高卧。何天泉来到上房里:“我为长官请了山西汾州的太医上官刘,说是能看疮毒,长官不必急。提刑所里的事自由我一人处理。”递上一份礼物,就回衙门去了。接着,守备袁枚给请的曹神仙来到大观府,看了欧阳的病说:“此病已治不得了。”遂甩袖而去。欧阳听得明白,九魄飞逝,哀哀垂泪,手拉过白馥岚说:“大姐你把五馆六楼的姐妹都叫来吧。”白馥岚令丫头去叫,凌派的六个娘都装病不起,只有骆如荪、俞霁虹、艾德馨来到洼馆。欧阳洒泪:“家业刚兴旺,我却要死……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我的灵,死守这份家业!”又哽咽着对大娘:“你若生个男儿,姐妹们好好养着在一处居住,扶他守业,千万别失散,从前的事别记恨,你担待些吧!”大娘闻听,泪如雨下,大放悲声。欧阳又把靳家驹叫到跟前:“南阳碑林的事怎么样了?”家驹:“正要告诉爹,事吹了。是场骗局,那骗钱的人已不知去向。南阳并无此举。”欧阳长叹一声:“这不奇怪。这世道本怨不得骗子,只怨上当受骗的少眼无珠脑浆子浑……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你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死后,你发送我入土,帮扶你娘们过日子,别叫人笑话。六大店铺商行的本银是:生药铺三十万两,大当铺四十万两,大酒店十万两,描彩店十万两,焰花店二十万两,大商行六十万两。你去跑的古玩买卖不做了罢……这财宝金银和十个亲娘,只惜我带不走了……你替我守着这个家,维持如今局面,此景此象,长年不变才好……”
    欧阳泰亨正在交待后事,何天泉请的山西汾州太医上官刘来到大观府,看了他的病,留下家传秘方配制的药丸。吃了上官刘的药,欧阳的病渐渐好转了,全家人仿佛又从墓穴爬出来。只是他的身子软若绵絮,他到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倍感阳寿之短,生命之贵。
    三石磊来到哥哥家,见院门挂着一把大锁,心想:我哥哥许是推水车未归,嫂嫂、小端阳怎么都不在家?”转身去问茶坊水婆。水婆见站在她身旁的汉子,厉声大喝:“你个要饭花子,腥了我的茶坊,快滚!”三石磊:“我是小端阳的叔叔回来了。”水婆仔细一看,突地瘫软在地,暗暗叫苦。遂爬将起来陪笑:“原来是石都头回来了,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放着都头不做,竟混成个乞丐。”一面将那双老眼挤下枯泪来,“你哥哥自你走后便得了个心疼的急病,连连吃药医治,丝毫不生效,不到几日就死了。”三石磊大惊失色:“我大哥从来没有此病,怎么我一走就病死了?”水婆:“天有不测风云,我常说,今晚脱下鞋,难保明晨能再穿。”三石磊:“我哥埋在哪里?”水婆:“你哥一头倒下走得轻松,你嫂嫂无钱,哪里去寻坟地?我凑她些银子托人买来一具棺木,停放了三日,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可怜那小端阳见爹病死,心疼得疯了,一跑出家门便不知去向。”三石磊睁大眼睛:“如今我嫂嫂呢?”水婆:“少女嫩妇的,谁养她过日子?守了百日孝,她娘劝她嫁给一个外地人远去了。临走,就把这楼房舍给我,一来抵棺材钱,二来谢我费心料理你大哥的丧事。”三石磊泪如雨下,呆坐了一阵,茶也未喝,便大步走出茶坊。又来到哥哥的院前,迎门扑身便拜,声泪俱下,哭得紫石街凄惶。哭罢哥哥,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哥哥懦弱,嫂嫂漂亮,哥病得突然,莫非死得不明?”怀着满腹疑虑,来访四邻。人们虽明白此事,但都惧怕欧阳泰亨的势力,谁敢直言?推说茶坊水婆清楚,一问便知。人多嘴杂,话多有失,终听说卖梨的巴鸽和仵作杜十最知底细,便到处去找,杜十听说石都头已回姑州,知道必为哥哥报仇,怕引火烧身,早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正好遇到巴鸽籴米回家。巴鸽见是三石磊:“都头,可惜你来得太晚了,你大哥死得好惨!”三石磊抓住他的手,要他细说详清。巴鸽一拍胸脯,就把欧阳泰亨与水婆合谋毒死老水车,霸占凌荷荷的事,前前后后,滴水不漏说了一遍。三石磊听罢,一手抓住巴鸽:“此话可有假吗?”巴鸽:“知县相公面前我也这样讲。”    三石磊写了状纸,第二天带了巴鸽到县衙厅上跪下,大声喊冤。知县老爷孙敬之一看是三石磊,大惊失色,敲着惊堂木:“你个刚释放的犯人有什么冤?莫非还要怨天子吗?”三石磊:“恶霸欧阳泰亨鸩杀我哥,霸占我嫂在家为妾,小人句句实情,现有巴鸽作证。请老爷为我作主。”说罢,递上状子。孙敬之看过,问了巴鸽口词,便说:“你也做过本县都头,怎不知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没了尸首,又没捉到他们一双,只凭一个孩子口中之言,怎能定杀人之罪?”扔过状纸,不予受理。三石磊只得含泪走出县衙,咬牙切齿骂奸夫,一腔恨激得热血狂流,青筋暴跳。
    水婆子受了一场虚惊。听说县衙孙大人扔了三石磊的状纸,心里暗笑:“你个破了皮儿的鸡蛋怎能碰得碎石头!报仇?等我水婆下一辈子开茶坊时你再来吧。”又听说他打官司报不了仇,赌气出走了,心里又坦荡荡的。临近春节,听说欧阳大官人病了,好长时间不去提刑所理刑,专在家中养病,便买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到大观府来探视。一到门口,便被“欧阳大观府”五个天子御墨耀得睁不开眼。心中暗道:“我的儿,这么多纯金子嵌在门框上,要掉下一点一横落在我的怀里,那才是苍天长眼哩。”又见铜老虎,以为是真的,吓得后退几步!看门人通报了,把她带到紫薇楼。
    欧阳泰亨病情好转以后,凌派又把他从白馥岚手中夺回紫薇楼。由三娘、五娘、六娘,有时也让四娘,叫了唱曲子的茴香儿,现编现唱吉利词给他听,令蝉厨子做有营养的、可口的饭菜给他吃。他每日里只淡淡饮几杯酒,不敢再狂颠房事。
    水婆子到了紫薇楼,只有三娘黑腊梅和五娘凌荷荷守着欧阳。水婆子说明来意,送上礼物,欧阳:“你这老茶婆子没忘了老爹,总算还孝敬,你看那天子匾了吗?没站在底下过会儿金子瘾?”水婆:“大官人,瞧你说的,简直要把我老婆子羞个半死。我没有金子命,做梦也不梦金子,要是今日里真得了金子,明日里我定得睡进坟。进你的大门,我还心惊胆战的,怕那金字掉下来,把我老婆子的头砸飞哩……唉,说正经的,三石磊回来了,还到我茶坊里打听他哥的事,他去县衙孙老爷那里告你,孙老爷把他的臭状纸给扔了……他气不过,离开了姑州。”欧阳闭着眼,冷冷地:“我已听说过。用不着我说话,孙大人就把事给我办妥了。告我?除非江山换了牌子,圣天子被充了军……”
    对凌荷荷来说,磊子到姑州,还真是最令她振奋的消息!她的心激烈地跳着,怕见又想见。他却一闪又走了……。水婆道:“他离开姑州,不过是传说罢了。要是他放罩眼雾,没走,寻机报仇,你上有天子下有保镖,我水婆只有几杯苦茶,怕是要变成血水哩!大官人还得设法救我,好歹我是为你拖了一笔命债的。”凌荷荷暗想:“但愿那个冤家别走,把我们这三个人一起杀了吧,让我也解解恨,出口气。”欧阳:“水婆子放心,我派几个军卒常在你茶坊巡视就是了。”水婆露出一脸笑,她那不轻不重的礼物,就是为换回这脸笑容的。
    正月初九,凌荷荷没让大观府祝她的寿诞。她那一双失神的眼睛,连三娘腊梅都觉得奇。荷荷连续几夜没睡好觉,头发也一纷纷脱落在锦枕上,那个磊子的形影折磨得她象生了一场大病。她的心象点燃了尾巴的白兔子,跑呀跑,跑得实在精疲力竭了……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她放闲儿和桃子在一起玩,自己要了顶轿子到城外昙花园拉拢何天泉,顺便去看当年磊子救她出水的那个小湖和小神庙。
元宵节的姑州城如往年一样热闹。东西南北狮子街的商界集银办了丰盛的酒席,请欧阳泰亨去狮子楼饮酒观灯。只那请贴上的名字就列了三百个。这实际上是一份礼单,大批的礼物已送到大观府来,那狮子楼上的酒席,只不过是其中九牛一毛的银子办的,派了几个有影响的商界代表陪客就是了。欧阳泰亨被三百名商人隆请,不好意思推辞,到了晚上,万家灯火圆月高挂时,便坐一顶暖轿出门,十盏纱灯引路,四大保镖乘白马响铃护于轿侧。临行,大娘白馥岚千叮万嘱少饮酒早回府,三娘腊梅和六娘卷施儿也说红霞楼已备下酒菜,等他回来说笑听曲解闷。
欧阳泰亨被迎进灯火通明的狮子楼上,一群商界代表如群星捧月,极尽奉迎。他由小厮李子扶着沿四壁楼窗走了一圈,望着狮子楼辐射出去的四条彩灯闪烁的大街,脸上露出淡淡一笑,暗想:“这比我典贺天子匾的晚上,十成盛况少了八成。那盛况是我花银子买的……”嘴里却喃喃道:“好热闹的元宵夜,愿你们各位商界今年生财得福。”商家代表纷纷回应:“大官人是群商龙首,我们是龙爪龙鳞,还要托大官人的福,靠大官人恩泽。”
四个保镖守在狮子楼的楼梯口,观灯的、卖小吃的,男女老幼在楼下拥挤成一片。三石磊便暗藏其中。
狮子楼上的酒宴已把商家醉得半酣了,三石磊悄悄迂回到四大保镖跟前,迅猛地向四张脸上“唰唰”撒了两把白石灰。四大保镖忙用双手护眼。他一个跃步飞身上楼。四个保镖八只眼被百灰眯住,痛得怪叫,乱作一团,滚爬着往楼上跑。
三石磊面对那一群大惊失色的商家:“我是当年三美坡打鬼的三石磊,是为寻欧阳泰亨报杀兄之仇而来,没有血债的不必害怕。”欧阳泰亨见三石磊,心便惊慌。四个保镖抱头闯进来,欧阳泰亨恶狠狠大喊:“还不快给我向死里打!”四个保镖并无多少真本事,一个个都力不从心。机灵的李子趁乱跑出去,拉了一匹白马骑上,到县衙去报孙敬之快派缉捕军卒。三石磊一面打着,眼角只盯着欧阳泰亨。眼看着商界代表都哆嗦着溜净了,三石磊已把四个保镖打趴下了一双。欧阳泰亨悄悄取了长缨来助战,被三石磊一脚踢飞,震得他的虎口发麻,他又捡起一支羽箭拼全力掷过,三石磊一躲,正好穿进摇山虎的喉咙,最后一个保镖滚着爬着逃下楼去。三石磊怒视着欧阳泰亨,一拳把那楼窗击开:“大哥——你笑一声吧,弟弟给你报仇了!”说罢,拉过欧阳泰亨,在那脸上猛击一阵,打得血肉模糊。县衙的军卒已轰轰隆隆向楼上跑来,狮子楼下也围了一片。三石磊举起欧阳泰亨,象扔一个彩球,穿过楼窗,抛向空中,楼下的人眼见“彩球”落下来,慌忙躲闪出一块空地。欧阳泰亨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即气绝身亡。军卒立即围成一个圈监护起来。十几个军卒扑上楼来,把无意反抗的三石磊紧紧捆绑了,送到县衙发落问罪。
 
 
 
 
 
 
第四十六情结
 
淫杀未遂情郎远来将残命摔碎。为情郎子夜
闯堂击鼓鸣冤遭二十杖痛打。家主尸骨未寒
家贼骤起官场也似啄食鹰隼。
 
    欧阳泰亨的死讯立即传遍了姑州城。元宵的彩灯突然增多起来,大街小巷突然明亮了数倍,舞龙灯的又重新在狮子街上凌空腾跃,鞭炮声骤然沸扬,锣鼓彻响,唢呐高奏,各店铺均添挂了大红纱灯。人们奔走相告,喧腾一夜未停。柳葫芦湾一带乡村,也鸣响了一夜鞭炮,到小荷池旁古秋烟、肖佩珠墓碑前来烧香、烧纸祭奠告慰者,来往不断。
    欧阳大观府的家人用门板把欧阳泰亨抬回去,把那打死的打伤的保镖也抬回府中。欧阳的尸体安放在松鹤厅的锦榻上,白馥岚惊得脸无血色,腿软得迈不动步,小腹一阵阵作痛,一颗心悸得要跳出来。爽儿、蒙儿架着她,到了厅上,见丈夫一张果子酱般的血脸,眼珠突的快要崩出来,鼻子打扁,嘴唇打裂,脸肿得似南瓜一般。于是嚎啕大恸,只哭得死去活来。靳家驹端了一盆清水来,白馥岚用罗帕沾了水,和着眼泪,给他擦脸上的血迹,然后用一块蓝锦子,从头到脚蒙了起来。除了凌荷荷,五馆六楼的妻妾陆续来到厅里聚会,她们都不敢看死者的脸,干哭了一阵,大都回各楼去了。白馥岚哭着与靳家驹和白恩典商量料理后事。不一会儿,白家二位老舅哀哀地跑来,白三也坐马车到了。欧阳泰亨几个会中兄弟也到齐。全家上下立即穿起了雪白的孝衣。白馥岚神志恍惚,刚到娃桥前,突然腿一软,两个丫头来不及去扶,就摔倒了。蒙儿把她背进娃馆,歇在床上,到了子夜时分,白馥岚流产了……
凌荷荷乘暖轿从昙花园回来,一路醉昏昏若雾中之人。进了城,她感到奇怪,天都这么晚了,街道上竟还如此喧闹,比往年的元宵节不知快活多少倍。待他来到大观府门口,看门人开了大门,才听说欧阳泰亨死了。她又惊又喜,睁大眼睛,酒也全醒了过来,催轿夫把她抬回紫薇楼去。那一身石榴衣象一团火烧进屋里,一眼就看到闲儿穿着孝衣在拨白蜡烛的灯花,脸儿沉沉的。还没等站稳脚,小厮李子穿孝衣进来问闲儿:“五娘回来了没有?”一见五娘正一身火红立在床账前,李子带着哭韵:“爹去世了,是在狮子楼被人摔死的。”凌荷荷一挑眉忙问:“谁摔的?”李子:“三石磊摔的!”说要为他哥哥报仇,幸好我抽出身来到县衙报了孙老爷,让他派军卒来救爹,可惜晚了,军卒来了,爹已被他摔到大街上,总算把凶手抓住了,以命抵命,他也免不了是个死。爹的仇也算孩儿给他报了!”李子万没想到自己的摆功,竟惹怒了五娘,她身手向他脸上打了两掌。闲儿在一旁问:“他为爹报仇,娘为何反倒打他?”她边打边说:“就为了这,就为了这!”暗暗骂磊子:“你这个冤家,如今进了县衙,该抵命了……”她风风火火出去,到了松鹤厅,见靳家驹守孝在那里。便掀开欧阳尸体上的蓝锦单子,隐着一丝冷笑,木然地注视着那难以辩清的脸。脑子里闪来闪去的是磊子在法场的血泊里滚落的人头。她没有哭声,只流了几滴眼泪,不知是爱是恨,是怜悯是同情,他毕竟与这个青脸魔鬼一快儿厮磨了这些年,然而没有爱的十年,远不如有爱的一瞬,那一瞬才是最美最值得保护的。她仍是木然地离开了欧阳的尸体,对靳家驹说道:“家驹,家里若找不到我,去向孙敬之大人要我的尸首。”靳家驹大惊:“五娘,你要……”凌荷荷已经走出去了。
狮子街静悄悄,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凌荷荷穿着那身石榴衣,走出大观府,行至狮子楼,仰首望了一阵子,恰恰站在欧阳丧命的地方,她的眼前浮现出磊子被绑架的幻影,双肩冷嗖嗖颤动了几下。转身即沿狮子东街向县衙走去。
凌荷荷把大堂前的堂鼓敲得咚咚响,口口声声喊着“冤枉”,在这沉寂的夜里,立即传遍姑州城,如七月的雷声灌进千家万户的梦乡。深夜击鼓喊冤告状,按俗规要先将告状人痛击二十板才放入堂中。凌荷荷被二十杖打得遍体鳞伤,连嘴唇都咬破了。
孙敬之半夜升堂,心里便有几分恼,暗暗咒骂:“是哪个刁民?元宵夜里来闯公堂,先打个半死再说。”理好衣到了正堂,端坐案后,纱灯红莹莹照得大堂一片血色。孙敬之怒击惊堂木冷喝:“把那半夜里击鼓告状的带上来。”凌荷荷披头散发垂首堂前。孙大人:“快递上状纸来!”凌荷荷:“没有状纸。”孙大人拍案:“大胆刁妇,没有状纸却要击鼓鸣冤,分明是故意扰乱公堂,给我拉出去!”凌荷荷甩发昂首:“孙大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欧阳泰亨的五娘凌荷荷。”孙敬之闻听向后一仰身,口气缓下来:“原来是五娘!……让你白白地挨了一顿痛打,也是依法行事,只得委屈你了。大官人被三石磊惨害,我判他抵命正法,你还有何冤鸣?”凌荷荷:“欧阳泰亨本是杀害我前夫的凶手,三石磊为兄长报仇,以命抵命,替你孙大人除奸,有何罪过?你偏把那三石磊押进狱中,莫非还要让他为杀人犯抵命不成!我被欧阳泰亨拉下万丈深井,爬不上来跳不出去,望着一口天,陪他说笑陪他欢,成了一个女妖。我个人没喊冤没叫屈……”说着掉下眼泪来。孙敬之大人在高案后怔怔地坐着,象一个木瓜。凌荷荷:“你若让三石磊抵了命,我要到东昌府连你也告下。黑腊梅你是怎么搂的?贿银你是怎么收的?三石磊是怎么被你支到皇都加害……”孙敬之一拍案:“好了,不要说了!”环顾了一下四周衙役:“欧阳泰亨被三石磊所杀,这五娘是哭疯了,说了一些疯话,你们用我的轿子把她送回大观府吧!”说罢一挥袖子退堂了。凌荷荷:“疯了!我疯了?姑州的人全疯了……”
孙敬之的青锦大暖轿把凌荷荷抬到大观府的门口,她下了轿,敲开了府门,一步三颤,忍着巨痛向紫薇楼移动。靳家驹守在欧阳的尸体旁,直到现在还没有悟出凌荷荷的那句话,万万想不到她去为杀害爹的凶手鸣冤。桃子和闲儿在大观府里到处找五娘,都说没见,急得闲儿抹泪。当他们实在无发找到,转回紫薇楼时,在花圃前的大月亮门碰上了凌荷荷。
她躺在床上养伤,闲儿精心地为五娘洗了伤口,上了云贵止血白药,身上怎么伤的,她不给任何人讲,身上火烧火燎地痛,心里却是温馨馨的。三娘腊梅穿着素服来看她,悄悄说给荷荷:“昨夜里大娘流产了。”荷荷:“这就干净了。这份家业由咱几个寡妇吃掉,分掉,让酒泡死,剩下的让穷人抢!三妹子,我是动不得了,你替我到她爹身前哭一场吧。”
县衙里孙敬之大人夜里退下堂来,再无法入睡,暗自在室中徘徊思忖:“如今欧阳泰亨已是死虎,身下无儿,只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婿,顶不起这个家来,五馆六楼的妻妾没了梁柱,人肉彩阁也要塌下来。三石磊替兄报仇本无罪,把他发落孟州充军算了,免得我吃一场官司,万一碰到刀刃上,前程立刻暗淡,再说那皇都太师看的本是欧阳泰亨的金银,断了财路,也便把这义子忘得干净,哪有心思为一个死人撑腰?”到了第二天,把三石磊带上堂来宣判:“你杀了朝廷命官欧阳泰亨,本应杀头抵命,我念你是为兄长报仇,还算个尽义尽孝之人,故免你的死罪,发配你孟州充军,刑满若再沾姑州地面,被我拿住,定斩不饶!”遂打过二十板,上了重枷,命差人解往孟州。
白馥岚下身的血还未流净,白大妗子守着她,请来了医官看过,说本无大事,静养数日,吃些好的滋补滋补便会康复。爽儿到厨间通告薛月蝉为大娘、五娘做好的,见蝉厨子眉飞神扬,这些年从没如此喜兴。全家上下除了大娘、五娘躺在床上不能穿孝,一律都是素白如雪的衣服。这惯于穿绿裙的薛月蝉,偏偏换了一身红衣,爽儿回来告诉大娘,白馥岚气得脸又是一阵煞白,白大妗子嗔怪爽儿:“这种事就不要给大娘说,她的心七裂八碎的,你还砸石投砖,好不知个深浅!”白馥岚:“妻妾多了,各有冤数,蝉三儿这些年被他爹整得够苦哩,人死了,哪能让天下人都哭?即使天子死了,拍手叫好的也多哩,何况他个提刑官?”白大妗子:“你能这么排解就好了。”
正说着话,外屋里突然闹腾起来。四娘俞霁虹与二娘骆如荪扭打成一团,俞霁虹高声斥骂:“你个丧天良的淫妇,她爹的尸骨未寒,你就做起贼来了,都象你这做二娘的,这个家眨眼不就空了?难怪说淫妇的窟窿里就知装银子!你昨日里就从这箱里偷出五锭大元宝,让骆二姐暗暗带到妓院里去了,我没好意思说你,今日又要偷这五锭,贼胆越是比天大了。”骆如荪:“她爹就是个大贼,偷贼的东西不算偷!”两人又是一阵扭打。三娘腊梅喘吁吁跑进来,伸手就朝那二娘头上乱抓乱撕。二娘的两个丫头也和三娘四娘的丫头打起来,吵吵闹闹乱成了一锅粥。
白馥岚实在躺不下去了,拖着软软的身子走到外屋里,脸如一张白纸,大叫一声:“谁敢给我再动!”于是打作一团的一群女人都松了手。白馥岚:“看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不要脸的东西,给欧阳家丢尽了丑!有泪到你爹身前洒去。等你爹出了殡,看我再收拾你们!”白馥岚的双唇颤抖着,额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子,眼泪哗哗地流。爽儿、蒙儿在两旁架着她。人们都悄悄溜出了娃馆。
九娘皇甫岫找到紫薇楼来:“五姐,这欧阳府的东西,我从此再不偷了。你帮我离开这里。”荷荷:“那鬼走了,正好我们姐妹重治这个家,你怎么倒走了,又到哪里去?”皇甫岫:“去找我的白哥,就是你说的乌衫游侠。”荷荷拉住她的手焦急地问:“妹妹,白哥还活着?!”你怎么认识他的?”皇甫岫:“说来话长,问斩那日,罗汉麻子带着黛林劫了法场,抢回了白哥、乔姐。到了黛林,乔姐伤势愈重,不久便死了,埋在黛林深处。后来,白哥与罗汗麻子不合,便远投武林,拜在我父门下学艺,得了一身轻功,后来,我们便来姑州地面,他成了游侠,父亲主持‘一碗香’。”荷荷眼放异采,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他是白玉莲的哥哥,难怪我在他妹妹坟上见了他的字迹,他的文才也好!”皇甫岫:“是我父教他的。他还能随时改扮成丐叟,掩饰自己。”荷荷:“你不知,小时侯白哥救过我。这些年一直关心我的行踪……”她爆出两朵喜泪花。皇甫岫:“越说越近,原来我们早就有亲情哩。”这时,凌荷荷才解开多年闷在心头的乌衫游侠之谜,说道:“妹妹,我一定设法送你走!”
欧阳泰亨装殓进棺,仍停放于松鹤厅,紫漆檀木棺,镶嵌宝镜和大金“奠”字,香雾萦绕。厅前高搭灵棚,全家男子哭于棚内,女流扶棺哭于厅中。白馥岚和凌荷荷的身体均未痊愈,也穿了孝衣守灵。欧阳大观府门首垂挂白绢黑纱,终日有哀乐鸣奏灵棚之侧。
守备袁枚和副提刑官何天泉,不约而同来到大观府吊孝,二人在灵前肃穆致哀,三叩九拜。然后到客房见十个娘子,一一给予慰问。何天泉望这十个妻妾,素雅秀丽各有风致。唯那三娘腊梅最年轻,便一见钟情,暗暗喜在心底。袁枚与腊梅素有瓜葛,想把腊梅一下子收到眼里去。何天泉:“大官人早逝,实为府中之大不幸,我也如失掉主心骨,灾既降临,十位嫂夫人尽到孝心便是,都要节哀保重,来日方长哩!”我已行文申报皇都本卫。如有外边拖欠银两不还的,由我追治。”袁枚:“我与何大人相识不久,两厢情如手足,姑州地面自由我们与县衙孙大人三足鼎立,全力保护府中,万望放心!”
凌荷荷心想:“这两个刷蜜的油嘴,当我心是睡了,两双贼眼直向腊梅身上扑,一翘尾巴我就知道拉白屎黑屎。”白馥岚:“两位大人与她爹生前好友,我想也不会人走茶凉,今后家中的事还要给大人添麻烦的。”于是端茶来让两位大人吃。袁枚和何天泉相互恭维,你吹我,我捧你。正在饮茶,县衙孙敬之大人也来吊孝,叩拜过,由靳家驹陪同到客屋见众娘子。何大人,袁大人起身施礼,寒暄落座。孙敬之捋髯正坐,对大娘白馥岚道:“大官人蒙难实在令人难过,大官人一闭眼,姑州的天也显得暗了,连城里的百姓都默哀垂泪三尺。凶手本应是个斩罪,然三石磊本人早有状纸送到县衙,告大官人害死他兄长,占了府上五娘,两人虽均为凶手,大官人为凶在先,我就不好判三石磊死刑。你家五娘为了报杀夫之仇,当夜击鼓鸣冤闯堂,遭了二十板重打,让我判三石磊死刑。我哪能枉法,单凭了人情而碎了清天明镜!还是依法判了个充军孟州。万望大娘子谅解。”凌荷荷心想:“这个老孙猴子,话都拐着弯说。当今这做官的,张嘴就瞎编,黑白倒着说。分明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偏在那礼单上写白米,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你哄我骗,全是虚假。这孙猴子说假话,只有我不信!”白馥岚听罢,眼睛一亮,走近荷荷,一把抱住她,哭了:“到底是你对她爹情深,还为他挨了这顿打,就为此,姐妹们也要敬你!”凌荷荷木木地站着。白馥岚又对孙大人示敬:“你是姑州一县的父母官,你又与他生前深交,今后府里的事多加关照,只当他没死……为此,我替几个娘给你施礼了。”孙大人见白馥岚施大礼,慌忙拦住:“请几个娘都放心,有我和袁大人、何大人在此,一切都好说!”
欧阳泰亨的四个保镖除了摇山虎死于欧阳那一箭,镇地豺,吞天狼,扫海豹的伤都养好了,穿着孝为家主守灵。这一日,大娘白馥岚和五娘凌荷荷并肩坐在虎啸堂里,左右及身后站着三个保镖,把骆如荪、黑腊梅、俞霁虹、卷施儿、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艾德馨以及各房丫头及佣人等全召进来训话。让八个娘也站着。白馥岚高声宣布:“各房的娘和丫头佣人店铺伙计都听着,你爹不幸过世,这个家里就要听我的,我不在听五娘的,谁要吃里扒外,手上不干净,沾了我府上一星油送出去,谁要惹是生非,男女不轨,或在店铺里趁火打劫,要让我知道了,不管主和奴,统统向死里打,打了再赶出府去!”嘱咐三个保镖:“你们三个只认识我和五娘,除此你们手里的刀和鞭子谁也别认,听到没有?”三个保镖齐声应承:“记下了!”凌荷荷挑挑眼斜视了一下二娘骆如荪,轻轻说:“已是抓住的贼呢,要是不管,恐怕家下人难服哩!”白馥岚:“待你爹出殡后再管!”一片素衣默然无声。白馥岚这一举把全家上下已经浮动裂变的心,一下子镇住了。黑腊梅望着与大娘并肩而坐的荷大姐,心中高兴极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宣告了凌派的胜利。二娘骆如荪自投罗网,白派最得力的一个骨干,黯然失色了,等待她的不会是吉祥。
俞霁虹与骆如荪一战,很自然把俞霁虹推到了凌派的怀抱里,一家丫头又大都喜欢五娘,所以凌荷荷从争宠到称霸大观府的寡妇群女儿国,已是光明在前了。她坐在那里暗想:“没想到这个孙猴子大人的一通瞎话竟帮了我的忙,世上的假戏越唱越热闹。”欧阳泰亨的棺木还没抬出大观府,人们心中的哀已是淡若白纸。
二娘柳骆如荪独自到大娘白馥岚的娃馆,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大娘,我一时糊涂,我这双手该剁,我这双贼眼该挖,可你竟如此相信了凌淫妇,这个家可就毁了……”白馥岚:“你不要再说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娘!这些年我何等的敬你。家人都说我事事亲你几分,你却让人抓住,把我的脸全丢光了。若是我护了你,这个家还不烂得更快,倒得更早!”骆如荪:“大姐,待你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白馥岚此时只忙整治这个家免于一盘散沙,哪里还听得进一个偷银贼的告诫?愈是气恼,合上眼不再看她。无奈,她只好抹泪辞别。
到了晚上,靳家驹换下孝服,冒着纷纷雪到紫薇楼来,说是到五娘这里烤火取暖,眼儿直盯着她鼓鼓的胸。凌荷荷笑了:“我的儿,你不守你爹的灵,倒跑到后边楼里来取暖,你大娘娃馆里炉火比我这里热哩。”靳家驹说有要紧事与五娘商议。把闲儿赶到外屋去,悄悄对她耳语:“我是想你想疯了。”她道:“狗屁话,你那杏仙不一样让你疯?如今是什么时候?你白长了一对狗眼,一团猪脑子。我不能让人找出一丝裂纹!你想高兴一场,坏了我的大事!这个府里若只剩一个不听我的,你也休想沾我。你若是聪明,就快给我滚开,白天黑夜都不准进我的紫薇楼!在众人面前你要给我飞眉,我就扇你的脸……等我坐稳了,连这个家也是你的。靳家驹喜欢:“我的娘,驹儿愿为你去死,我听娘的,我这就走。”
欧阳泰亨出殡这日,合家大小披麻戴孝,痛悲啼泣者寥寥,只有小妾艾德馨哭得如倾盆大雨,昏倒在棺后。送殡的亲朋寂寂,笙管低咽,棺椁灰灰,又赶上连日风大沙狂,天低云暗,其派头不及上官马兰出殡时的十分之一。就连那结会中的兄弟,也不知云散何方,竟无一人露面。十里外赶来看大出殡以饱眼福的,望其黯然失色的送殡仪仗,大为扫兴,纷纷骂着散去。没过几天,欧阳泰亨坟前的高大墓碑,在一天夜里被乌衫游侠推倒了。又过了几天,这墓碑横搭在姑州南门外的小溪上,成了小石桥。“欧阳泰亨之墓”六个刻字任人踩于脚下。
 
 
 
 
 
第四十七情结
 
虎啸堂演变双凤堂一举驱逐二号夫人。
食客帮闲转靠新主子绿帽乌龟窃银携妻出逃。
流水落花有人扑捞两巨头竞争小寡妇。
 
 
大观府出殡后,便将虎啸堂收拾干净,做为白、凌二娘理事的重地,起名为“双凤堂”。迎门正中墙壁上高挂一轴欧阳泰亨的大影,大影前安放两把紫檀木太师椅,椅上均铺绣凤黄锦红缎椅垫。两把太师椅左右各放四扇屏风,四虎四狮,形象凶猛异常。每逢白馥岚、凌荷荷召集上下家人理事,镇地豺、吞天狼便立于太师椅两旁,扫海豹虎视于门口。上有欧阳泰亨的阴威,下有大娘、五娘的威严震慑。一座双凤堂,统治着这个寡妇女儿国,上上下下均无什么风吹草动,安如欧阳生前。
已是到了初春季节,白馥岚因身体不适,被白大妗子请回家中小住两日,凌荷荷便决意整治二娘骆如荪,将家人都召到大官府的双凤堂。她穿一身石榴红裙,正襟端坐在太师椅上,开腔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大娘早就说过,她不在家,家中事由我处置。二娘的事,大娘也说过,待爹出殡后来办。今日三娘告诉我,二娘又去她婧馆偷了一锭元宝,当场让三娘抓住,如今这元宝就在这里。”二娘看着凌荷荷手中的元宝,急红了眼睛:“你不要落井下石,血口喷人,我哪里到她婧馆去过?”腊梅也觉得奇,转念间就心领神会了,对二娘骆如荪厉声紧逼:“让我抓住了还矢口否认?莫非四娘抓住你偷五锭元宝也是假的?偷痒了手,不偷心里能舒服?”说得二娘有口难言。心里直骂荷荷狠毒,欲找理糊荷荷的嘴:“你倒成了光明正大的人了。她爹死的那天白日里,你偷偷坐轿去做什么了,当我不知道?你与何大人鬼混了一天,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凌荷荷冷笑:“我与那何天泉鬼混你看到了?是和你做娼妓时一样的混法?你才叫血口喷人哩。她爹身子不便,让我去给何大人说一件提刑所的秘事,连大娘都不让我去告诉一声,就催我走了。不信,你打开棺材问她爹去,到提刑所问何大人去!”二娘骆如荪无言答对了。“按大娘立的家规,家贼抓住要往死里打,看你在大观府里这么多年,向与大娘要好,我替大娘做个人情,今日不打你。只把你扫地出门,再归妓院为娼,丫头留下,你所用细软全可带走。”骆如荪:“赶我出门,还得大娘说了算,你?胆子还大了些!”凌荷荷:“大娘不在,我就是大娘!这是大娘有言再先的。阵地豺,你把二娘送回妓院里去!”镇地豺一瞪眼:“二娘,请吧!”二娘跪在荷荷面前饮泣:“我不能走,我不能去妓院……”全屋子人都被震慑了。凌荷荷高仰着脸走出双凤堂。二娘在镇地豺紧逼下,只得洒泪回婷馆收拾了细软,坐了一顶轿子到妓院里找侄女骆二姐同宿。
凌荷荷把二娘骆如荪馆里的丫头涓儿留在大娘屋里,自己把卢儿带进紫薇楼。四娘俞霁虹出了一口闷气,特来紫薇楼表示谢忱。一会儿三娘腊梅、六娘卷施儿也到了。都说赶得好,留着贼在府里,不出一年,全家都会成了贼。凌荷荷备了酒请几位娘喝。
白馥岚回到大观府,生米已成熟饭,自己也没理由护一个贼,破了新立的家规,于是顺水推舟。向外赶不中意的妾,这倒给白馥岚正头娘子提供了一张王牌。
达舒阀得知骆如荪已被大娘白馥岚打发出门,就速报于羊泽南了。这个并不醒目的羊泽南现年三十二岁,骆如荪不想为娼,遂瞒了六岁,说是二十八岁,愿再嫁给羊泽南为妾,羊泽南花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达舒阀邀了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羊泽南出五千两,合伙做了古器收购大买卖。达舒阀等原欧阳会中弟兄,都立即拜倒在羊泽南脚下。
南驰翁在苏州很快便得知了欧阳泰亨的死讯,野心勃勃要重返姑州,一口吞掉欧阳大观府,称霸北地。于是卖掉苏州全部家产,集了无数金银,丢了“南驰翁”名字,携小端阳、申旗儿一妻一妾和小子草煜,雇了保镖,押十只船沿运河北上,浩浩荡荡杀回家乡来。车马轰轰进了姑州,仍在在土围子梦皇斋里,恢复了他的本名“羊泽北”。
达舒阀见羊泽北来势大,立即拉了他一帮兄弟投到梦皇斋,又由达舒阀引见,把南国美人申旗儿推进黛林王罗汉麻子的怀抱,住进黛林仙阁做了压寨夫人,从而捆牢了梦皇斋与黛林的关系。经后院的梦皇老祖点拨,羊泽北备下数千两金银,使人到皇都寻了枢密院郑皇亲的人情,对堂上朱太尉去说,希望补理刑所欧阳泰亨的缺。达舒阀无日不在他的身边迎奉,把欧阳家中事情通通说与他听……
刁非白和郑大福被欧阳泰亨派到江南,把两千两银子的货物置办停当,就打包装船,逆流而上。一日,刁非白在船头站立,街坊严四郎,驶船从上流而来。向他高喊:“老刁,你家老爹欧阳泰亨正月间被人杀了!”话未了,两船交错而过。此时,郑大福正在船舱里似睡非睡,只装没听见,心中极为高兴,决意携了全部货物逃江南谋生。刁非白以为郑大福没有听见,把这话只装在心里,并不对郑大福讲。那时豫地齐鲁一带大旱,棉花布价一时猛涨,每匹帛能加三成利息。在临清一带码头,四乡商贩纷纷拿着银子远接南方商船,倒卖取利。到了临清码头,刁非白与郑大福商量,承此大利时机,先把两千两银布货,追加利息卖掉了一些,得银一千两。郑大福推说留在船上等着纳税,让刁非白同一小郎王汉走旱路回姑州,还特意让他身上带了五百两银子,给欧阳泰亨报信。待刁非白一走,郑大福即将全部货物加利卖了五千两银子,转头返江南立业,算是报了杀妻灭子的血仇!
刁非白进了姑州城,暮色已降,先回自己家见老婆瑞香儿去了。瑞香儿听了刁非白说完详情,开口就骂:“你这傻儿猪脑子!如今欧阳已死了,风流云散,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带这五百两银子,雇个牲口,咱上皇都投灵芝去吧,还怕太师府中容不下你我?”刁非白:“我受欧阳大官人好处,怎能变心?”瑞香儿:“他长期占用着老娘的窝子,就不值五百两银子?这账就是到他坟坑里去要,他也得乖乖给!”一句话说得刁非白不言语了。到了次日,便把家中房舍交给兄弟刁小二,雇了两辆大车,带了细软贵重之物,携了丫头锦儿,趁晨光微明,出姑州西门,投皇都灵芝去了。
一日,皇都太师府里童管家托人捎了书来,向白馥岚要四个善弹唱的美貌女子。原来刁非白到皇都后,童管家才知欧阳死了,在刁非白怂恿下,童管家要这四个女子去皇都服侍他的儿子童双桥。大娘见书就慌了,遂叫凌荷荷来计议。荷荷:“这都是她爹生前种下的祸害,准是那个瑞香儿贼淫妇在皇都作孽。不给他们可就惹下祸了。不如今日胡乱给他两个吧。”白馥岚听了点头:“就把骆如荪留下的涓儿、卢儿给了吧!”当即派主管白恩典雇人雇车送往皇都。
转眼来到清明时节,白馥岚备下香烛金钱和祭品,使家人抬着两个大食盒,带了五馆六楼粉黛,乘轿子到五里塬为西门庆的无碑之坟烧纸。祭扫归来,在半路上吃酒观景,适遇姑州县孙大人的儿子孙衙内,正在表演骑术。此人三十余岁,风流博浪,爱马好剑。孙衙内一眼单单瞅见了高坡上吃酒的俞霁虹,便心摇目荡,叫手下服侍的人悄悄去高坡上打听,方知是欧阳的小妾俞霁虹。俞霁虹见孙衙内乘马飞姿如霞朵追风一般,长得又俊秀年轻,心中也便暗暗垂慕。
孙衙内丧偶鳏居,多次求媒人四方说亲终不遂意。这次在杏花村酒楼单单钟情俞霁虹,于是使官媒婆陶妈妈到欧阳府求亲。白馥岚闻听十分焦急,走到俞霁虹的姝馆中去说,霁虹一听说是知县孙大人的儿子,脸上突地非绽出一抹红。低头思忖:“孙衙内和我可谓郎才女貌,我何必在这里厮守,又不是正头娘子,家里的气氛也一天天紧了,不如走出这个院子,寻个归宿之处。”大娘见霁虹不言语,知她是同意走了,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悲凉。回到娃馆说了,陶妈妈喜得前摇后晃:“奶奶既是肯了,就写个婚贴儿,我回去好给老爹回话哩!”两人又到了姝馆。俞霁虹取出一条大红缎子,写明生辰八字。白馥岚:“你当初来这里是文竹嫂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了她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吧。”文竹嫂被叫了来,与陶妈妈一同到县衙里去了,中途又请了人将帖上生辰做了改动。两个到了孙衙内跟前,把俞霁虹三十岁年纪改说成二十七岁。孙衙内高兴,各赏三两银子,遂对父亲说知,速办了婚事。孙衙内为娶俞霁虹挥银千两,霁虹插满头珠翠,穿红袍柳黄裙,扎镶金玛瑙带,辞拜欧阳灵位和五馆六楼姊妹,带了丫头留儿、翁儿,乘四人大轿起身。全家大小都送出门,惟独大娘扑在欧阳灵位下,想起丈夫生前的遗嘱,不由得放声悲哭。
靳家驹拼全力统揽六大店铺商行,保护他窥伺着的欧阳府的财源。在大娘那里他显得极能干,极听话,在欧阳杏仙那里他又变得极温和。这样就给白馥岚造成了一种假象,以为靳家驹是与她最贴心的。靳家驹与凌荷荷灵犀相通,所以,荷荷的梦做得越来越美。然而就在此时,有两双手正在暗中捕猎三娘黑腊梅,她却是没有料到。
守备袁枚和理刑官何天泉同时应邀去县衙为孙衙内喝新婚喜酒。俞霁虹羞答答走上来施礼,两人心中都生出一股怪味,都同时联想到腊梅那年轻美貌的影子。袁枚暗想:“我与腊梅昔日就有缘,情早铭刻于心,我暗中想她多年。既是孙衙内能娶俞霁虹,我不如让孙大人出面当媒人,把腊梅说给我”。何天泉暗想:“我自到大观府见了腊梅,再不想第二个女子。元宵节那日,凌荷荷到昙花园找我喝酒,我便流露出对腊梅的爱慕。如今欧阳提刑死了,这腊梅终日跟着大娘守寡,一朵鲜花空空摆在那里无人浇,实在是可怜了她。不如让孙大人出面做个媒官,三分商量七分强娶,再加我伯父是与当朝天子可以对酒谈笑的人,不怕他不依。”遂在酒宴之后,各自将心思说与孙敬之大人听。
这可难为了县老爷孙敬之。儿子孙衙内娶俞霁虹后,孙敬之因搂过腊梅的一次皮肉,多年没忘那钟甜香,便生出来了娶腊梅为小妾的念头,又怕原来并肩的两个娘,娶进来分成婆媳,致使儿子生怪异,故犹豫不决。今日袁、何两位大人同时提出了娶腊梅,他便忍痛割爱,心中爆出一个发财的念头。
过了几日,趁儿子与俞霁虹坐轿去乡野春游,孙敬之便在衙中后堂设了一桌小宴,请袁枚、何天泉二位大人来饮。酒过几巡,孙敬之捋一下长髯说谎:“找到了大观府,见了大娘子了,提到了这件事,大娘说腊梅本是个丫头,原是花银子买的,还要卖成银子。大观府养了她多年,她又年轻美貌,仍是枝水灵灵的花,看样子价低了很难点头!”袁枚:“孙大人,你快去说,我出高价一百两银子买她。”何天泉一放酒杯:“我出三百两。”这时,袁枚才知道何天泉应邀来喝酒也是为了腊梅,便睁大了眼睛,射出一股妒火。袁枚喝了一口酒:“我出四百两。”何天泉:“我出五百两。”县老爷孙敬之的眼睛里,火花一次比一次明亮,胡子乐得有点颤。袁枚:“我出七百两。”何天泉:“我出一千两。”袁枚的眼睛都红了,脸象红山楂,愤然而起,举起一只酒杯“啪”地摔碎了:“我出一千五百两!”何天泉也突地站起来,双手各举酒杯一只摔碎在地上,一吼:“我出两千两!”守备袁枚一屁股蹲在椅子里,呼呼地喘气。提刑官何天泉斟了两杯酒,递给孙大人一杯,自己端起一杯:“孙大人,干下这杯成交酒!”明日我即把两千两银子拿来,请大人去说媒。”袁枚悻悻地不辞而别。
何天泉离开县衙,直奔狮子西街上的欧阳大观府。看门的家人见是提刑官到了,便跑进去报知大娘。白馥岚以为提刑官的到来是为什么大事,也是想在提刑官面前显示一下寡妇女儿国的威风:欧阳泰亨不在了,他的威风还在,灵魂没散!遂传凌荷荷到双凤堂议事,三个保镖也来护卫。白馥岚穿一身素白轻纱裙衫,凌荷荷着一身石榴红点金轻纱裙衫,两个均描眉施粉,端庄俏丽,并肩坐在太师椅上。何天泉被引进来,一眼望见迎面的欧阳泰亨大影下和虎屏风间端坐的两个娘子,从脚底袭上一股寒气。白馥岚凌荷荷莲微笑着站起来见礼,请何天泉侧面坐了。何天泉:“小弟这次到府上来是为私事来麻烦两位嫂子。我刚到这姑州不久,只同欧阳兄最亲近,生前他曾催我在昙花园府中修一座‘昙轩’按嫂子府上的爽风轩的样子修,并说要帮衬些银子。兄长故去,遗嘱不好不遵,小弟想在今春气暖花盛时建起此轩,以慰兄长九泉之灵。今想在府上借银两千两,写下文契,明年连利息一并还清。不知嫂嫂能否帮小弟实现兄长的这一遗愿。”凌荷荷暗笑:“好一个奶油娃子,也会编一套漂亮的谎话。”白馥岚吓了一跳,想到他是县里官场三巨头之一,丈夫不在了,遇事还要靠他撑持。再说,她又是杏仙的救命恩人,这银子何况是借,若是白要,她也是不好拒绝的,遂笑答:“原来是为一把银子。你与她爹生前这等好,还写什么文契?到时手里方便再给我送来就是了,更别说什么利息。”遂让丫头唤了靳家驹来吩咐:“驹儿,你先在店铺里支出两千两银子,使人送到昙花园何大人府上。”靳家驹领命去了。凌荷荷开言:“何大人,别看她爹死了,我们府上的银子还是一样的白,金子还是一样的黄。你要愿意做个家猫,我们愿意养哩,盘里放鱼放肉给你吃,可别把盘儿给叼走。”说得何天泉脸红了。白馥岚笑着嗔斥荷荷:“我家这五娘说话泼惯了,何大人也别在意。”何天泉暗想:“这五娘何止嘴上尖泼,行事心思更尖泼哩。”
县衙孙敬之大人得了何天泉的两千两银子,便来欧阳大观府为三娘腊梅保媒。仍是在这双凤堂里,如同迎接何天泉一样。孙大人与白馥岚、凌荷荷见过礼坐下,张口就开门见山:“二位主事娘子都在,我是来保媒的,可别叫我这一县之主失了面子。”两位娘子都睁大惊诧的双眼。白馥岚:“我无儿无深闺之女了,孙大人保的哪家媒?”孙敬之:“大官人谢世,留下你们一群寡妇,我想让府上与县里有权有势的联起姻来,大观府到头来有个靠山。女人是花,花要开在硬枝高枝上才好看!”凌荷荷:“请孙大人说明白些。”孙敬之:“既然如此,我就说开了。我想出面把府上三娘腊梅配与提刑官何大人。我也是为府上着想。腊梅年轻,谅她也难守住,不如让她去侍侯那何大人,欧阳府犹如大官人生前一样稳如泰山……”没等孙大人说完,凌荷荷插言:“我们四娘已到你衙里了,这三娘腊梅再不能放!”孙大人收起笑容:“既然如此,大观府与我县衙就互不相关了!”说罢,起身便走。白馥岚拦住:“孙大人慢着。我感谢大人抬举我府上,日夜惦着我府上,大人的话哪能不听!这门婚事我应下了!姑州县衙孙大人做媒人,这是我们一群寡妇的福份和荣耀,五娘的话,我提她收回了!”凌荷荷此时很苦恼,自己不愿失掉腊梅,又怕与孙大人闹僵,他会把击鼓鸣冤闯堂的真相说穿,从而失掉今日与大娘并肩主事的地位。只能陪  笑:“孙大人,我是试你是否真心保这媒的,这样捆台柱子的姻缘,哪能不依?我们这一群寡妻弱女,没你孙大人恩泽,在姑州一日也难活哩!”孙敬之保成了何天泉的媒,净赚白银两千两。
 
 
 
 
 
第四十八情结
 
       她昂立残局横溢才华勃发豪情编织不堪一击的女皇梦。
奴仆主子地位互变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三娘腊梅的婧馆里,盆栽梅花怒放着,画眉鸟在纵情歌唱。紫薇楼的闲儿匆匆跑了来,仿佛这些小生灵都认识她,见她裙带飘逸,愈是亮开嗓门啼叫。闲儿仰头喊了声“去,去!”顾不得撩逗它们,一劲地向三娘屋里扑。丽儿、庶儿早就迎在门口,丽儿:“一听这群小生灵调情啼啭,就知道是它们的小情人闲儿驾到。”闲儿:“别闹了,我有事,三娘在屋里吗?”丽儿:“正和六娘卷施儿下棋哩!”闲儿闯到屋里,拉起腊梅便走:“五娘叫你有急事哩!”卷施儿:“我也要回红霞楼了,咱们一起走吧。”
腊梅到了凌荷荷屋里,见大姐脸儿沉着,便问:“外边晴朗朗的天,楼里怎么阴着?”荷荷:“还调笑哩!县衙孙老爷来保媒,要把你嫁给何天泉那奶油糕。大娘都应下了。眼看你我姐妹一场就要离散,我这里又少不了你这根柱子撑楼架屋,心里能好受?”腊梅一听,跪在荷荷跟前,抓住她的双手,几乎哭出声来哀求:“姐,我不离开你,我和你一同在这里守寡,我一走你就断了一条臂……你到大娘那里给我说说情吧!”荷荷长叹一声:“大娘是正头娘子,她定了的事谁能改得了!”腊梅站起来说:“我自己找大娘去!”荷荷伸手把她拉住:“你去也没用,她也是害怕那县衙的孙大人,男主子不在了,该软的地方就得软。我也不敢恼了她,她要万一赶我走,我又争不过她,一百层塔爬了九十九层,最后一脚踩空摔了,我的命也就休了。”腊梅:“如此说来,我们就只好分手了?我住在他那昙花园小笼里,哪有和大姐在一起痛快,没个称心的姊妹,不知要折多少寿哩!”荷荷:“你常坐轿来,我常坐轿去,还同干姊妹一样。再说,大娘也怕那何天泉几分,昨日里说是借给他两千两银子,还不是白送给了他?让我说,你成了他的正头娘子,倒是和白馥岚能平起平坐了。”又悄悄告诉腊梅,“到夜深府里都睡下了,你邀靳家驹到我这里来一趟,不要让丫头知道。”
凌荷荷在双凤堂的太师椅上驱逐骆如荪时,便突然想到了那前朝的女皇武则天,这个不平凡的女子还是最先从古秋烟的书场上听到的。她开始编织女皇式的梦了:她要把这六大店铺牢牢抓在手里,把靳家驹恋住,成为她的一个财拳头;她要把心腹保镖,由三个补到十个;她要把何天泉最终招到家里来做女婿,把腊梅再带回来,让何天泉在她的指头尖上转,把那昙花园辟为避暑欢乐之地;她要把卷施儿嫁给县衙孙大人作小妾,拉住一县之长;她要把丫头爽儿嫁给袁枚守备,让守备也能听她指使;她要把薛月蝉感化过来,做个全权食宿官;她要让腊梅做个全权大管家,她要把白馥岚打入冷宫;她要把白家花园解散,把地全分给百姓;她要把梦皇斋的幽灵扫地出门,把那土围子变成骡马市;她要扩修鲁府,改名为“桃花源”,重见陶渊明笔下景观;她要在狮子楼前筑一座白玉牌楼,塑上古秋烟、肖佩珠的圣像;她要把紫石街的阁楼改建为“慈母阁”;她要把那天子的题匾拆掉,重铸黄金,把门匾改为“凌荷荷府”;她要把双凤堂改为丹凤堂,只留一把披凤黄金椅。……
就在凌荷荷躺在床上似梦非梦憧憬女皇,等待黑腊梅和靳家驹轻踏月色来共商秘计的时候,大娘白馥岚在她的娃馆已经开始暗施加固特权的计谋了。她把主管白恩典和三个保镖叫到跟前,递给他们每人二百两银子:“白主管,你和我同宗同祖,我待你向来如同亲弟弟,你又是她爹的结拜兄弟,如今你大哥死了,我把这个家的事务都委你去办,大事都须来问我,小事由你自处,这府里的寸帛寸金、树叶草叶,你都要挂在心上。给我把这个家管好,我定有重赏。”白恩典跪在地:“今生愿作大娘的犬马,我对大娘心里没有一星渣子。”白馥岚笑着将白主管扶起来,又对三个保镖说:“大观府的安全外靠官府,内靠三位豪杰,你们自进家来跟了你爹出出进进,立下不小功劳,我一向不把你们当外人,你们睁大眼睛看护着这个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听我指使,有难有灾时,挺立在我的身前,这院里的一砖一瓦,你爹在时怎么放的现在仍是怎么放,围墙的一块砖都少不得,一根草都丢不得。我还想给你们每人买个丫头做媳妇,也有个暖被的人。外面有好的豪勇之士,再给我请来七个八个的也不算多,要会点真功夫,与那衙里的军卒比,一个顶十个才好。”镇地豺、吞天狼、扫海豹三个保镖跪倒在地齐声应诺:“愿为大娘效犬马之劳,如背叛大娘,烂掉手脚。”白馥岚:“我这等信任你们,万万不可到处自吹,只当今晚没到我屋里来,明白吗?”三人齐声:“明白!”过了三天,吞天狼从东昌府请来一位武艺精深的大汉,称三弟,做了第二代摇山虎,四大保镖又凑齐了数。
凌荷荷等到夜深了,腊梅和靳家驹来到紫薇楼。闲儿备了酒也就睡了。凌荷荷:“今夜里谁要生邪念,我就咬掉谁的舌头和手指。”说罢,一口气吹灭了红烛,三个人在黑影里说话。凌荷荷当然不会说出她的女皇梦,只是围绕腊梅嫁何天泉,用何天泉的势力来压白馥岚;靳家驹牢牢把住六大店铺商行,把金银握在手中,以便逐步更新府中家人,两项大事,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畅快激烈。腊梅由忧变喜,她嫁何天泉,不是荷大姐少了一条手臂,而是添上了一对飞翔的翅膀。荷荷也以为腊梅的作用非同小可,关系着称霸大观府的成败。一旦内外实力准备充足,挟击白馥岚,把大娘打入冷宫的计划便将一举成功。这一男两女野心勃勃,愈说愈兴奋,不觉已到东方发白。
黑腊梅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双手捧着那一轴“荷梅兰图”来紫薇楼向凌荷荷告别。丽儿给闲儿送了四只画眉鸟。凌荷荷与腊梅姊妹俩抱头痛哭。荷荷:“妹子要保重身体,你出了门忘不了我,我在府里才能撒欢活下去……”腊梅:“我常来,姐常去,只当活在一个府里。”这些另有深意的告别语,丫头们听不出其中味。
腊梅被何天泉用一台红锦大轿娶进昙花园,不几天就把何天泉恋得迷住心窍,事事都听她的,两人情投意合。碧绿的昙花园朦胧在姑州一角,变得更具有女人的风采神韵。
腊梅嫁出去的第二天,由白馥岚做主,把丫头丽儿给了镇地豺为妻,庶儿给吞天狼为妻,窈窕少女嫁给两个牛一样粗壮的大汉,吓得哇哇直哭。然而白馥岚的话不能违抗……
白馥岚、潘金莲凌荷荷、卷施儿、辛枫遐、司淑琴、皇甫岫、艾德馨七位娘子,在南宅欧阳园里赏玫瑰。薛月蝉送罢酒菜回来,刚出园门口,便见一个挑担卖胭脂花粉金银首饰的,正停在大观府门侧的铜狮子旁向门内窥视。月蝉凝神细察,惊喜地叫:“这不是远望儿吗?”那人又惊又喜:“原来是三娘。”月蝉:“碧菡她……在你去徐州的路上就含恨上吊了!”远望儿闻听,脸色沉下来,蹲在地上,哭得好伤心。
远望儿自被押解去徐州原籍,不敢再回姑州。为了活下去,盼着能和碧菡团聚,便跟了一位老爹到皇都谋生,不料又中途遇难,便另投一小城的银铺,学了银匠手艺。后来听说欧阳泰亨死了,才悄悄回姑州,想暗将碧菡带走。没想媳妇早已成了地下屈鬼。
月蝉:“你将担子挑进府来罢!”远望儿跟在她的后面,将担儿挑进酒坊中的平房里,远望儿:“三娘,如今,你怎么住到这里了?穿得也这等暗?”薛月蝉长叹一声,并不答话,让他坐下,端了茶来,才将欧阳大观府的一幕幕往事细细叙来。月蝉悲叹碧菡早逝,更哀自己沦落,说到伤心处,竟放声哭泣。远望儿:“三娘小声一点,别让人听见。”月蝉:“反正这个家也快塌了,迟早我要逃出去,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远望儿:“如此说来,你我都是沦落的人,三娘跟我逃了出去,我们远离姑州,做一辈子夫妻吧。”月蝉含泪应允。于是到厨房做了几个好菜,用酒饭款待远望儿,又暗中将一些细软之物递与远望儿随担挑出。来往多次,计议已定,月蝉约远望儿一快从大门出走。那守门的家人道:“你从大门里走,我管门的难免要惹一身是非,大娘要怪罪下来,我必被那四个保镖打个半死。你们不如翻墙而过,踩蹬下一些瓦片,在院里留些踪迹,落得两全其美。你们一走,自是出笼鸟,这个家已是偏西的日头,有谁去追你们不成!”月蝉和远望儿在黎明时分,越墙而逃。暂去城郊一僻静小舍投宿,再设法回徐州乡下。
这小舍人家有个儿子叫屈镗,见两个投宿者带了金银首饰,便起歹意,在夜里将贵重之物偷出去与浪子赌钱,巧巧被抓获了,押去见了官。县衙孙敬之大人见是贼赃之事,差人押着屈镗到家,一条绳拴了远望儿和薛月蝉。这一下,立即轰动了姑州城。
孙大人当堂问理,先把屈镗打了一阵,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一对,碎银五两。又在远望儿名下追出白银三百两,月蝉名下追出银镯、金钮、银簪、碎银。判屈镗、远望儿充军做苦役五年,赃物统统入官。因看薛月蝉系欧阳泰亨第三房娘子,没动刑,责令欧阳府来人领回。白馥岚闻知,找来凌荷荷商议:“已是出尽了丑的人,连连逃走,屡教不改,还领家来做甚么?别再留她玷污家门了。”便派了白主管去回孙大人,说可由县衙随便发落,当众变卖。
这消息让何天泉的娘子黑腊梅知道了,就决意买薛月蝉来家,在她手下当丫头,以报昔日未了之仇。她对何天泉道,月蝉会烧饭,买来家中服侍吧。何天泉派了亲信家人,拿帖儿对孙大人说,十两银子官价买了薛月蝉。
薛月蝉含悲忍辱,转眼变成了阶下囚,直接屈身于腊梅脚下。腊梅在薛月蝉面前,百般炫耀家主的威风,四个丫头簇拥,两个奶妈子服侍。让月蝉给她下跪磕头,仍打入厨房烧饭做汤。月蝉一日三餐挨骂,哀叹自己的不幸。黑腊梅如此急火火买了薛月蝉去,并非想长期留用。她想借此解一解多年的积恨,尤其是在她接替月蝉做了三娘以后,月蝉不听她腊梅使唤,现在偏要使使她;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欧阳府五馆六楼剩下的七个娘请到昙花园中来做客,并把文竹嫂和临清运河码头上“夜来香酒家”的邹萍老妈子请来,要当场整治薛月蝉,显一显她做了大娘后的威风。白馥岚、凌荷荷、卷施儿等七个娘应腊梅之邀,乘七顶锦轿颤悠悠来昙花园饮送春酒。进了何天泉幽雅的小院,白馥岚并不见何天泉有动工修建昙轩的迹象,便知那两千两银子算是白扔了。
何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娜娜行于四个贴身丫头中,显得比在大观府风流了十倍。七个娘子被迎进客厅。腊梅谈笑风生,脸儿总是微微仰着,声调也唤了一副正头娘子腔,凌荷荷暗笑:“这妹子今日是做给白馥岚看哩!”
白馥岚内心里并不愿意到这昙花园来喝腊梅的酒。她和腊梅平坐在一起明摆着是丢身份的事,心中不悦却难以启唇。她自丧了丈夫,每迈一步都心悸,更怕伤了姑州官场的三巨头。如今她朝中无人做官了,抬一抬眼皮儿都要惦量一次利害。
六个边舞边唱的歌女,在酒席前的梅花毯上献艺,腊梅与白馥岚并肩于上首坐了,两个丫头在她们身后轻轻摇动着大孔雀翎香扇,皇宫里才可见到的两盏金描双凤纱灯,高悬在她们头上。荷荷和卷施儿等六姊妹对坐两侧,身后也站着摇扇的丫头,丫头们的身上一阵阵扑出诱人的馨香。这时,早被请到的文竹嫂和邹萍妈子,正在耳房里各放一桌,由家人陪着喝酒说笑。歌舞罢,六个清秀女儿向桌上的八个娘施了礼,退到一侧去。腊梅:“这次,我请你们大观府七位娘子来喝酒,本是何大人的意思。我们家新近从皇都买来一个服侍过天子的年轻俊俏的丫头。咱们土巴佬的姑州,有这样的女子,恐怕象你家五娘这天仙般的人儿也黯然无色了。让七个娘开开眼,只是五娘见了别生嫉恨,世上没有不能超过的东西,你是花,还有比你更好的花;你是贵人,还有踩着你头顶的贵人。七个娘先喝几巡酒,待醉眼迷离时,看美人如雾中观花,才有滋味。”腊梅这席话,把个凌荷荷也说进云里雾里了。
菜换了一道又一道,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凌荷荷又想见又怕见那宫中来的丫头,怕真的比自己漂亮,心里添一层不安宁。喝得也有些微醉,便闭着双眸,单臂托着红红的腮,如同天宫的醉仙一般柔美。突然听身旁的腊梅传呼:“让那宫中的丫头给娘端鱼翅汤来。”不一会儿,那丫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因低着头又隔一层热气看不清面庞,待那丫头近前,凌荷荷睁眼一看,见这宫中美人竟然是蝉三儿,便“噗哧”笑出声来。白馥岚、卷施儿等姊妹见了也大吃一惊。薛月蝉听到那“噗哧”一笑,立即敏感到是凌荷荷的声音,心一悸,手一抖,鱼翅汤便洒了出来,精细的景德镇瓷碗摔落梅花毯上。腊梅怒喝道:“贼奴才,还不给我跪下。”薛月蝉忍着屈辱,气得双腿颤抖着跪下去。腊梅:“今日我请几位大娘子来喝酒,竟这样丢我的面子,你抬起头来看看,她们是哪家的娘子!”薛月婵一仰脸,腊梅便将一杯酒泼在月蝉的脸上。她一也动不动地仰着脸,酒和泪顺着双腮向下流。凌荷荷看到薛月蝉已消瘦憔悴得几乎维以辨认,脸上的皱纹那么多,鬓角的青丝过早地灰白了。心中又生出一种悲怆,自己为什么要笑这当年的三娘?……白馥岚的心中更不好受,她闭着眼睛,不忍去看薛月蝉。
薛月蝉的心麻木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跪在地毯上,在大娘白馥岚面前,也有千言万语,却都变成了熊熊心火,直烧到额顶。原来的主子变成了奴仆,原来的奴仆又变成了主子,而且又偏偏遇在一起,她不想再看半眼在酒桌上面端坐的贵妇的霓裳,死死地闭上眼睛,心似乎被羞辱烧焦了。
黑腊梅看薛月蝉如此藐视八个娘,愈是火冒三丈,命令丫头:“你看这贼奴仆敢在娘面前闭目怏怏,你们当我的面剥下她的裙子给我打!”丫头不敢不依,把月蝉按在地上打了一顿。白馥岚一阵气恼,欲要骂腊梅,扶起月蝉,突地坐起来,却又缓缓地坐下去。她忘了,这里不是双凤堂的披凤太师椅,这是何天泉的娘子在责打自己的丫头,这一主一仆,再不是她白馥岚的人了。于是又闭上双目扭过头去,不愿正眼看月蝉。凌荷荷再不能闭口不言了:“何大娘子,看在我与薛月蝉也曾姐妹一场,就不要打了吧!”腊梅才令丫头住了手。又把文竹嫂和邹萍妈子叫过来:“这贼淫妇在眼皮下,不出三日便要把我气死,文竹嫂在这儿,你做个中人,我给你十两银子做保,让这邹萍妈子用一两银子买了这淫妇去做娼妓,一辈子别让她下夜来香的万人淫床。”薛月蝉一直闭着眼睛,直到被邹萍妈子领出屋去。
腊梅让那六个舞女再来献艺,舞姿翩翩虽美,但诱不开白馥岚的眼睛,她闭目对欧阳府的六个姊妹道:“咱们该回府了。”
 
 
 
 
 
 
 
 
 
第四十九情结
 
熙熙攘攘社会人有缘总能照面,走来走去走不出人生怪圈。
女婿嫖娼嫖进岳母伦娼的夜来香。做过主子做过奴两条性命两头亡。
 
皇都宫里的权势之争,很快震动了姑州。
太师,曾太尉、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毛太尉六个高级官员,都被太学国子生刘东上本参劾倒,天子下了一道御旨,将其抄家除门,拿送三法司问罪,发落烟瘴地面充军做苦役。太师的儿子被处斩。姑州县衙孙敬之大人,因与曾太尉有亲属关系,受到诛连,革职为民。孙敬之将印交于新任县衙胡小孩大人,带孙夫人和孙衙内妻室回皋棠州西街四棱碑旧宅纳福。临清运河码头,停泊了一只小官船,上面乘坐着从皇都沦落而来的灵芝和她的父母刁非白、瑞香儿。太师大树一倒,猢狲四散。刁非白见童管家也诛连在内,便顾不得女儿灵芝正与童管家的儿子双桥偷偷热恋,硬拉了她逃回家乡来。他们三人下了船,上了码头,提着行李箱笼,到夜来香酒家投宿。
邹萍老妈子的“夜来香酒家”,是一幢两层吊角大木楼,运河流经楼窗前,四季都能临窗观景,流水,彩舸,浮冰,白帆,红桃,黄杏,瑞雪,梨花……自然景观无不使人留恋,楼里更有歌妓的温柔,美酒的香醇。酒色景观,撩得千百男儿春心浮荡。“夜来香酒家”,楼下可饮酒饱餐,楼上可宿娼销魂,邹萍老妈子做的是人肉买卖。
刁非白不敢回姑州去,怕欧阳大观府向他追索拐骗走的银子,于是同瑞香儿商量,将灵芝带的细软之物及一些存银作本钱,在夜来香酒家入股,并把女儿灵芝也做金银抵进去,当一名高档歌妓,专接达官名士。瑞香儿同意,连她自己也愿做为一股抵进去,好多分些银子。刁非白道:“我说你傻了不是,不能留下你的身子偷偷挣小钱?还是要揽点意外之财。”两人商定,刁非白便去与邹萍老妈子商量,并领了女儿灵芝去见。邹萍一见灵芝生得如此年轻美貌,身上处处透着京味,比乡下的野母鸡好了千万倍。夜来香突然孵出个皇都的凤凰来,自是个捞大钱的窝子,当即同意刁非白入股,拨出房子给他两口子住,并在楼上设一间华丽的客间,让灵芝高价卖淫,每宿百两银,预约来宿灵芝的名单就排了三四百名。达官名士和阔商,一年才能轮上一次见灵芝,觉得不解馋,于是拿了银子来大走邹萍老妈子和刁非白的路子,有的苦求向前移动自己的名次,有的则要连宿五日。刁非白没想到,这夜来香酒家使他在“山穷水尽”时突地“柳暗花明”了。他别出心裁,与邹萍老妈子又议,将一色三十名娼妓编做三十朵夜来香,请临清的一名狂放诗人汪汶清到夜来香酒家痛饮一次,宿灵芝一次,又一一观赏了其余三十名妓女,以色貌编成名次,续成“夜来香三十朵”,每朵题诗一首,贴于酒家前廊。刁非白的女儿灵芝被尊为“夜来香王”,跃出三十朵序列。那狂放诗人还单为灵芝写了三百言的“夜来香王赋”。靳家驹从姑州到临清来讨债,一下便被夜来香酒家的宣传攻势俘虏了。他来到运河码头的娼楼,看那三十一朵夜来香的名序,每朵下面均有标价,那夜来香之王虽然诱人,他摸了摸身上的银子,连前十五朵也宿不起,就不吃饭喝酒,倾囊而出,买了第十六朵来宿。他交了银子,心里醉蒙蒙地走到楼上,被人引到第十六朵夜来香的客间里去,一进门便怔住了,接客的竟是他家三娘薛月蝉!
薛月蝉自从被腊梅卖到夜来香酒家,已经忍辱陪笑接了不少客人,她浓抹胭脂,穿着诱人,都是不得已的。她如果得不到客人的欢心,便要得到邹萍老妈子的鞭子。刁非白在这酒家入股她是知道的,刁非白见了她也只做不识,不给她一点同情,人心变得比乌鸦还黑。她的心已碎成一片瓦砾,天天害怕见到姑州方面的客人,这次却是这样的巧,来宿她的竟是自己的乘龙快婿靳家驹!
靳家驹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下酝酿而成的醉意荡然无存,滚烫的心象一把火突然插进水中,变成一股难闻的烟雾。家驹:“没想到三娘沦落至此,孩儿实在内疚,无地自容。”薛月蝉:“家驹,三娘我的脸早已丢光了,我睁开眼,无论见到什么,都觉得恨,恨不得把什么都吞下去,用我的牙来咬,来嚼!”家驹:“娘在府里这些年,出了多少力,受了多少罪,忍了多少气,孩儿心里清清楚楚,我只能偷着叹气,爹和大娘在上,晚辈也只能干着急,人际关系一旦定下界限,除了爹可去超越,谁还敢越雷池一步!……府里开的那个欧阳大酒店,要没有你和尤三郎大哥,一杯酒也做不出来。如今府里的酒如一杯凉水,几乎无人问津了,酒店迟早也要关门的。”薛月蝉让家驹坐下,端出酒来请他吃。家驹饮了一杯酒:“我听说皇都的太师犯了事,倒了,爹若是活着,眼下仍是个死。如今的欧阳府和那快死的人差不多,五娘暗下与我商量过,她有东山再起之意,说不记与三娘过去的争吵,到时请你回去,统理家务,重把酒坊搞起来。我想请临清一个酒商使银子把你买出去,这人性情极好,也精于酿酒,眼下刚刚丧了娘子,膝下又无寸男只女,娘与他结成夫妻,操持酒业,到姑州府上再起之日,我把你夫妻接去,全权经营大酒店,不知三娘以为如何?”月蝉簌簌垂泪,叹一声:“我是个在井里一沉再沉的人,有人能把我拉到井台上来,就是恩人了,别说做夫妻,即使做佣人,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腊梅硬是要把我压在这口井里,把我的肉泡烂,不许这里的邹萍老妈子卖我出去。”家驹:“既然如此,我先找那邹婆子去说,再到昙花园见趟如今的何娘子。让她看在五娘和我靳家驹的面上松一把。五娘是个好人,她和你一样也有许多不幸。”薛月蝉的眼里放出了希望之光,脸上也露出了坦然的微笑。她把家驹让到卧榻上睡了,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守了一夜。
靳家驹回到姑州把薛月蝉沦娼的事说给凌荷荷听,她当然比他知情在先,听家驹深思熟虑过的话,觉得极吻合自己的心思,:“这腊梅实在也有些过分了,你去给她说说,一口气出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事万万别让大娘知道。”靳家驹骑了欧阳泰亨生前乘坐的那匹火焰驹,一鞭子赶到昙花园。何娘子腊梅一听便火冒三丈:“你别来狗咬耗子!她如今又不是欧阳府的人,死了活了与你何干?那大娘白馥岚眼睁睁在我眼前看着蝉三儿都不哼气,你装哪一路善人!愿意喝酒我给你摆,不愿喝酒你就走。明日我正要去临清游玩哩,看我去骂那个不甘心的贼淫妇!”靳家驹挨了一脸唾沫星子,扫兴而归。
腊梅要到临清游玩散心,提刑所拨来十名排军为她护轿,而且还要何天泉陪她同去。但临行前,腊梅转了念头,她把何天泉留在家中,说此次去临清不为玩,她要再把薛月蝉要回来,揽在手下凌辱。何天泉只好听她的。腊梅让排军拿了一根绳子,她要亲眼看着把蝉三儿捆起来,牵在她的轿后,让那贼淫妇子步行到昙花园来。
薛月蝉见一顶锦红官轿由十名排军护着停落在楼下,掀帘走出一个红扑扑裙衫的妇人,知是黑腊梅,不禁一惊,心想这死对头十有八九是对着她月蝉来的。她虽有些心悸,但瞬间便消逝了。这次看见黑腊梅,她不知为什么身上突地翻腾起复仇的烈焰,滚滚滔滔烧得她手心脚心都发烫。   
腊梅先见了邹萍老妈子,执意要带回薛月蝉。邹萍哪敢惹恼了提刑官的娘子?遂一口答应。
腊梅一阵红风卷到第十六朵夜来香的接客间,气冲冲坐在月蝉面前,丫头贴于身后,排军在楼下听命。薛月蝉知道是家驹的说情触怒了腊梅,心中那缕希望之火熄灭了,说道:“我这活棺材只接无情无意的男人来殉葬,你个长发女子也能淫得成我么?莫非你能长出个硬突突的东西来?”腊梅闻言倒立双眉,厉声喝斥:“养汉的淫妇,见了你娘为何不拜?”月蝉:“第十六朵夜来香从不问宿者的姓名,不屑一顾宿者的身份,鸡狗猫猪我都搂过!我哪里管什么娘和狼!”腊梅愈是气得发抖,大骂:“贼淫妇,仆见了主,没有不拜的,论国法家法都得拜!你今日就反了!”月蝉早已拿定了主意,双臂交错抱在胸前,仰首冷冷笑:“反了?你这听不见别人哭心里就不自在的贱淫妇,看不见别人出殡心里就难受的恶奴婢,应先磕头拜拜我这三娘才是!”腊梅气得疯叫起来:“薛淫妇,淫蝉三儿,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我就不信在这楼上让你叫不出个‘娘’字儿来!”月蝉也吼:“你这烟熏火燎的夜叉鬼,别在娘脚下充观音。你把老娘挑在刀尖上,害得我还不够吗?要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在那饭里汤里撒一把毒药,早让你这淫妇烂在地狱里。你有今日的快活日子,该谢谢老娘手软哩!”说罢,转过身去,背对着腊梅。腊梅心中有些惊,没料到她会突然换了一身反骨,硬得如此令人心悸。觉得自己在随从的贴身丫头面前大失了威风,遂气急败坏地捋起袖子,跳起来要抓月蝉。月蝉觉得身后来风,一扭身,便用双手狠狠扭住了黑腊梅的云髻,多少年的恨恨恨,冤冤冤,多少年的忍忍忍,受受受,都变成了烈火岩浆,狂啸着喷发出来。黑腊梅的一缕缕青丝被她揪落,一朵朵绢花被她打飞。把她的首饰一把把扯下扔到窗外。咬住腊梅的腮,用利齿死命里啃咬,嘴角立即流出鲜血。腊梅痛得连声叫娘,似刚挨过刀的母鸡,双臂乱舞,双脚乱踢。贴身丫头吓坏了,呆在那里不敢动。腊梅嘶喊着:“快叫排军来捆……”
薛月蝉听到排军上楼的脚步声,就把腊梅用力推倒在地板上,向她脸上狠狠吐了一口血水,流着泪喊:“总算看到你们趴在了我薛月蝉的脚下。尤三郎,我也跟你来了!”遂转身到楼窗前,纵身跳出窗外,锦衣翩翩如仙女下凡,落入大运河,荡起一簇洁白的浪花……
黑腊梅双手捂着脸,血和泪汇在一处,痛得昏昏沉沉,难熬难耐。丫头把她扶起来,排军围着她。腊梅睁眼道:“把那淫妇捆下去了?”丫头答道:“大娘,她已跳楼投河了。”腊梅握拳击着自己的胸,喊道:“让她死得如此痛快,白白便宜了她!快把那淫妇的烂尸给我捞上来,我要亲手剁她万段!”一个排军施礼:“大娘休要再恼,如今人已死,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免得给何大人惹麻烦,纠缠人命官司。”腊梅无奈,脸蒙了红绡巾由丫头搀扶下楼,人们还以为是哪位官人从这里买走了一位娼妓为妻哩。腊梅钻进梅花红锦轿中,一路流红抬进昙花园。
说也巧,姑州县衙新上任的胡小孩大人,与守备袁枚是同乡,在关系上自是比对理刑官何天泉近了几分。何天泉用重金夺了袁枚心上的腊梅,县衙大人一更替,袁枚便想出一口夺妻的闷气。到了后来,心一横,一不做二下休,干脆带了十个侍从,自己持了一柄龙泉宝剑,跃马到昙花园去抢腊梅。
黑腊梅回到昙花园,扑在何天泉的怀里哭得象三岁娇娃。何天泉望着她脸腮的伤,心一阵阵绞痛,宽慰道:“梅儿,别难过,我替你报仇……”这时,天色近黄昏,一轮圆月悬在中天,昙花园笼罩着乳白透明的烟霭。袁枚的马队已经飞进昙花园来了。守门人飞跑进来:“何大人,袁大人到了。”话未了,袁枚已带十名侍从闯进来。虎视何天泉怀中的腊梅,用两手将那龙泉宝剑弯成弓形,突又放开,龙泉剑铮铮鸣响。袁枚开门见山:“何大人,请把我多年的爱物交还!”何天泉松开腊梅:“袁大人,莫非你饮酒过量?我未曾借过你一针一线,何谈交还你的爱物!”袁枚笑笑:“腊梅是长在我心头多年的花,你硬性在我心里夺了去,今天来向你索取!”何天泉仰首大笑:“你我皆为朝廷命官,你竟说出如此糊涂昏话。腊梅本是我明媒正娶,世上哪有明火执杖来抢他人妻子的道理!”袁枚 :“历来这龙泉宝剑就是理,你快说,交还是不交?”何天泉也伸手将壁上的龙泉剑抽出来:“龙泉宝剑既不是你袁枚独有,这道理还总是要讲的。快跟我到县衙胡大人那里评理!”袁枚:“要评理何须劳我亲自到昙花园来!”说罢脱了外衣,直扑何天泉身侧抢腊梅,何天泉伸出宝剑拦住去路:“难道要让宝剑滴血吗?”袁枚:“该滴血时就滴血!”说罢将何天泉的剑“刷”一下拨到一边。何天泉护住腊梅,“当”一声,两柄剑又碰在一起。腊梅有了夜来香酒楼的一场气,又加突来这一惊,面色愈加憔悴,心开始颤栗了,凄凄地叫着:“天泉,天泉……”何天泉把娇妻掩在身后,那手中的宝剑便“铛铛”地与袁枚交锋了。你躲我闪,你进我退,我攻你守,两柄剑银蛇乱舞,碰撞得火光四溅,寒气森森。袁枚欲火仇火交并,愈攻愈猛。逼近腊梅,一把将她揽到自己怀中。腊梅吓得丢了三魂六魄,身子软得似团棉絮。何天泉见袁枚抢了自己的妻子,嫉火恨火烧红了双眼,舞臂跃剑,步步紧逼,袁枚且战且退。两柄剑象胶一样沾连在一起,谁都无法甩掉谁。两个人已经搏击在院中,月亮注视着这如风如电的拼搏。何天泉从袁枚怀中把腊梅夺过来,复又被袁枚夺了过去。两个人的肩头和臂上都受了伤。
两个大人在拚杀,理刑所的排军与守备府的侍从也在院子中对杀,二十个人厮杀成风火轮。丫头和家人都吓得面如白纸,迈不动脚步。厮杀声、剑击声汇成一片,排军和侍从,已经有几人死在血泊中了。
月色里,何天泉望着腊梅在袁枚怀中的身影,愈是热血沸腾,他杀昏了头脑,杀红了眼睛,头上的青筋暴跳,一腔怒火烧在掌心。他用力拨开袁枚的剑,回手一剑向袁枚身上刺去,袁枚侧身一躲,这一剑恰恰刺进腊梅的心口,只听腊梅一声惨叫,鲜红的血溅了出来,从袁枚的怀里瘫软下去。何天泉头“嗡”地一声如同炸开一般,惊恐地松开剑柄,扑倒在腊梅身上,大泪滂沱,紧抱了娇妻悲嚎着。袁枚见腊梅已死,又惋惜又气恼,从背后狠狠向何天泉刺了一剑。何天泉搂着腊梅当即死在血泊里。
提刑所把何天泉和腊梅的尸体同葬在昙花园的梅丛里,引一道细细的流泉经过墓前。凌荷荷眯着一双失神的眼,穿一身雪白的素服,参加了腊梅的葬仪,象一朵白牵牛花被酷暑炎阳蒸得无精打采,象一块暮春的冰块融化得愈来愈小,她的女皇梦象一只白蝴蝶被狂风吹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皇都的何紫镜,得知侄子何天泉被守备袁枚杀死,便面奏天子。天子下了一道圣旨,派一宠臣带了御林军,来姑州把袁枚就地赐死。袁枚跪下接旨,捧起剧毒御酒,高呼“谢圣上隆恩”,含泪饮下,当场毙命。
凌荷荷碎了女皇梦,她想实实在在做几件事。首先,暗中把文官果从地牢里接出来,藏在紫薇楼里,吃好饭食恢复身体,又与皇甫岫商定带文官果和丫头巫儿出逃的计划。文官果鬓发眉毛稀疏灰白,倒真像古秋烟了,她盟誓将《秋烟小说》编成说唱故事传遍民间。来紫薇楼探望官果的巫儿极爱唱曲,愿追随官果一辈子。皇甫岫便说明了自己的身世,愿带她们先投奔师兄乌衫游侠。没过多久,华丹楼空了,地牢也空了,连看地牢的家人也无了踪影。事到如今,白馥岚也没了追查的心思。
荷荷送走第一批人,又把心思转向东楼的两个描彩手。欧阳泰亨死后,林萼青常到玉液、琥珀二楼与辛司二娘子恩爱,仅仅是“姐妹”之情了。林萼青发育得腰细臀大,肤嫩胸突酷似女子。凌荷荷来楼里说:“府外官场正盯着五馆六楼妻妾,这里已不是久居之地,你们远离姑州描彩造影去吧!”辛枫遐:“我们已看破红尘,还是佛门清净,如今我们已是三姊妹,你去替我们向大娘说,放我们出府削发做尼姑吧。”白馥岚好佛事,便顺水推舟,送她们去城外观音庵做了姑子。行前三个女子跪在凌荷荷身前泪别,她拉住萼青涩涩地笑:“来时你是我弟弟,走时却是我妹子……”
 
 
 
 
第五十情结
 
既荒唐又浪漫三衙大人瓜分女儿国。
击鼓鸣冤事说破双凤堂再变凤鸣堂。
荷梅兰梦碎紫薇楼一炬焚作火焰女。
 
守备袁枚因杀提刑官何天泉,被当朝天子赐死。羊泽北投靠了皇都新任的权臣,达舒阀投靠了姑州的新暴发户羊泽北,做了梦皇斋的主管。达舒阀把西门大观府得以发迹的奥秘传授给梦皇斋主,又带了重金重礼跑到皇都去,为梦皇老祖买回两个官:一个是提刑官,一个是姑州守备。提刑官由羊泽北来做,守备由羊泽北的兄长羊泽南来做。此时,姑州官场的三巨头,两羊对一胡,形成了挟击之势,胡小孩大人暗暗叫苦。县衙胡大人无心开辟姑州地面的新政绩,只是终日端着酒杯惶惶不安。没有靠山的官全是惊弓之鸟。
奇怪的是,胡小孩、羊泽北、羊泽南这新的姑州三巨头,都虎视馋涎着欧阳大观府年轻的小妾卷施儿。(羊泽北曾派主管达舒阀去游说凌荷荷做梦皇斋的第一夫人,被她骂得天崩地裂。)三个衙门的人都来大观府找大娘白馥岚。白馥岚恐慌万状,一连声叫苦:“你们三个大人都要卷施儿,莫非我要把她剁成三段分了不成?反正我这卷施儿是守不住寡了,由三个大人去商量,我把她一顶轿抬出去就是了。”
于是,三位大人在那已做为县衙高级驿馆的昙花园,召集三衙大人酒会,密商卷施儿大事。提刑官羊泽北举杯道:“大人与我都是同僚,同时看上了欧阳泰亨的小妾卷施儿,足能证明那女子有诱人之貌。为官者,好色为美。美女只一个,三人必有两位割爱。我们不能再做前任的孙大人、何大人、袁大人的傻事,为一个女人拼得你死我活。如今,欧阳大观府已是个空架子了,徒有南北两座华丽的大院,那六大店铺商行也已无力支撑。我意使手段将那南北两院和店铺商行以及白家庄园统统夺过来,连同美人卷施儿分做三份,我们三个大人各抓纸球一个,以天命分享色、财、产,你们看如何?”守备羊泽南道:“提刑大人说的方法极妙,欧阳留下的美色与财产,我们和和气气分了吧,难道让给下一任去分?当一天官,捞一天财,千千万万为官者,换了一层又一层,谁不这样干?愚者明着干,智者暗着干,明明暗暗都在干!那卷施儿是现成的,立即可取,两院、店铺和庄园,则要先先后后搞到手,先也好,后也好,三个大人同心合力才行。该出力的出力,该用权的用权。我就不信三个衙门就咬不下这三口肥肉。”县衙胡大人暗想:“这欧阳家虽皮毛完好,已是只死虎,任杀任打总是死的,三衙齐心揽过这虎来分为三段,也无什么难的。一个卷施儿加白家庄园能和两个大院及六大店铺商行对等?”转念又想:“若能抓到卷施儿享受一次美色的滋味也是千金难买的,有金山银山立在跟前,死了也就扔下了。唯这尝女人的味儿可以带进棺材。有的天子还用他的江山换美女哩。”遂道:“三衙均分三份,我同意了。不过有一点本人要向二位大人挑明,必须在店铺商行和两个大院两份利中提取些银子来打点上司,卷施儿身上是挤不出银子来的。有人告状,我们就写一文书骗过去,上边也是喜欢钱的,天子骗天下,我们骗天子。只要文书写得绝妙,弹丸之地的姑州,上边哪能管得过来?我们三衙通力合作,三张嘴变成一张嘴,不动刀剑也能各得其所!”三个大人碰了杯,喝了同心酒,抓了纸球。羊泽北抓到了欧阳大观府和西门园;羊泽南抓到了六大店铺商行;胡小孩抓到了卷施儿和白家庄园。
羊泽北吞并欧阳大观府的勃勃野心,也受了长兄新妾骆如荪的煽动,这实际上是她的复仇计划,她要让那白馥岚、凌荷荷最后都流落街头,由她再返回来,住在往日的府中,做个第一娘子,主宰这南北大院的命运。三衙分吞欧阳遗产的办法,是他羊家兄弟二人一齐议妥的。他二人以为任其怎样的命运,总能分到一色一财,或一色一产,即使分不到色,也能分到一财一产。翻来覆去都有利。白馥岚已经感觉到了来自三衙的威胁。她特别害怕羊家兄弟的报复,因骆如荪在那里做大娘子,她又是凌荷荷动用自己的权威赶出府门的,这个仇她能不报吗?如今白馥岚一个靠山也没有了,欧阳府象大海里飘飘摇摇无帆无舵的船,沉了,她不甘心;不沉,又没了舵和帆。欧阳杏仙是个弱女子,无法帮她理家。似是而非的女婿靳家驹并不和她一条心,他一心扑在凌荷荷身上,只是表面敬她大娘罢了。大观府的人,上上下下如一盘砂子,面临翻船之难,她想起欧阳泰亨生前的遗嘱。本想让几个妹妹守他的灵牌和和睦睦过日子,可人一死,遗嘱还算数?“长年不变才好”,谁履行?死前是痴话,死后成废话。路总归是活着的人走,如今走的走,死的死了。想到这里,白馥岚掉下伤心的酸泪。她心一横:散架就散个干干净净。这时,县衙派人来说,卷施儿归胡小孩大人了,择日即娶。于是白馥岚决定当日在双风堂召集全家人议事。
腊梅不幸身亡,对凌荷荷打击太大了。她失去的是派的骨干,失去的也是她要依靠的官方势力,做为实现她女皇梦的顶梁柱倒了,而羊泽北掌理刑所,守备羊泽南的骆如荪又向她投来险恶的暗影,内的主力,外的靠山统统失掉了,卷施儿要嫁,薛月蝉跳河自尽,她的一整套主宰欧阳世家,拓辟凌荷荷府的计划,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今仅有一个靳家驹,还有多大的能量?她在紫薇楼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对闲儿道:“闲儿,我给你准备点银子,你和桃子这几天一起逃跑吧,逃得越远越好,能逃到天边,就逃到天边去……”闲儿含着泪惊讶地望着她的五娘。霜儿走来了,请了五娘拉了闲儿径直走向双凤堂。
白馥岚和凌荷荷并肩坐在双凤堂的太师椅上,一家上下近百人挤满了一屋。四大保镖双双分立于门口和椅侧,气氛依旧是肃穆的。白馥岚穿了红朴朴一身火焰霓裳,凌荷荷因心中哀愁如积雪一样厚重,破例穿了一身极素淡的轻纱裳。六娘卷施儿着一身豆青云裳,艾德馨着一身鹅黄丝裳,静坐一侧。一家之主的白馥岚向着全家宣布了一系列的大事:“全家都听着,有几件我已意决的事告诉你们,第一件,县衙的胡大人派人来提亲,要娶六娘卷施儿为妻。上有四娘俞霁虹再嫁的先例,在胡大人面上我不好阻拦,虽与卷施儿姐妹一场,我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胡大人择日即进府来娶。卷施儿的两个丫头交儿和荼儿也跟了去。”卷施儿带了两个丫头一起跪在大娘面前:“我愿在府里与大娘同生共死,不要把我嫁出去吧。”白馥岚:“我意已决,求也无用,快起来吧!”凌荷荷的心一震:卷施儿真的要走了,就剩她与大娘十娘三人在这里,将怎么争?怎么斗?白馥岚接着宣布:“第二件,你爹的灵牌总要有人伴,我与十娘留在这个家中守到死。明日请了水婆子来,将五娘领出去,自谋生路吧!”凌荷荷闻听,脑子里象炸了一个响雷,她没想到白馥岚这一击来得如此迅猛,不知眼里溢出的是泪是火,只觉得脸灼辣发痛。家中的丫头佣人,以靳家驹为首,在大娘面前跪了一片,靳家驹:“爹死以后,五娘与大娘共同治家,驱二娘,正家风,再说五娘为爹鸣冤击鼓,吃苦受辱……”白馥岚怒喝:“你住口,正是她这鸣冤击鼓我才把她赶走。我已仔细察访清楚,她为谁鸣冤击鼓?为谁吃苦受辱?她是为杀你爹的三石磊鸣冤的!还不快给我滚起来!”摇山虎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卷施儿的对面,冷冷道:“请五娘离开太师椅!”凌荷荷又想起那个被发配充军的磊子来,这个令她爱令她恨了这些年的无法摆脱的影子,又使她在陷阱里继续下沉。她的心在悲恸嚎啕。白馥岚叹了一声:“我不象别人,心术那般狠毒,今晚在我屋里备下酒席,我为五娘、六娘饯行!”凌荷荷觉得自己的一切都破碎了,心中成了一块空白地,她一下把过去全忘记了,怒气哀怨荡然无存。她突然瀑发出一种异样的欢笑来,笑得双凤堂直颤抖,全场的人,连白馥岚在内,心里扩大着恐怖的阴影。白馥岚稳了稳神儿,继续说:“第三件,五娘凌荷荷的丫头闲儿送给摇山虎为妻。”凌荷荷一惊,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只见桃子和闲儿已双双跪在大娘面前,闲儿哭泣:“我要跟桃子……”说罢便与桃子抱头痛哭。全场的人都惊了。白馥岚怒冲冲:“原来凌荷荷早让你们两个奴才勾搭一块了!把桃子给我轰出去!”凌荷荷又是一阵撕心裂胆的笑。摇山虎走过来。如虎捕食,把闲儿揪过,桃子被扫海豹拉出去。哀哀的哭,惨惨的笑,震撼了双凤堂。
凌荷荷孤单单回到紫薇楼,望一眼迎门的“荷梅兰图”,又笑起来,笑得全身直摇。靳家驹跟了来,在五娘面前流淌怨恨和同情之泪。荷荷:“驹儿,我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我也该真真地享受一次男儿的味道了,我该真真地做一次女人了,驹……”她呜呜地哭着,象当年看到白哥被杀时那般天真无邪地哭着……
到了晚上,白馥岚在娃馆备了一桌酒菜,为五娘凌荷荷、六娘卷施儿一并饯行,做陪的还有十娘艾德馨和卷施儿的两个丫头交儿、荼儿。凌荷荷为了喝晚上白馥岚给她的饯行酒,整整梳洗打扮了半天,把自己描画得如天仙一般俏丽,显示出傲慢不羁的风姿,一身红石榴薄纱裙衫将玉体裹得霞雾一般朦胧。她象一位要出嫁的新娘子,卷施儿同她坐在一起,显得灰灰暗暗无了光彩,在一旁的丫头爽儿暗道:“这些年,五娘是第一次打扮得这样漂亮、真令人羡慕。”凌荷荷愈是美,这饯行酒的味道愈是苦涩。白馥岚:“这席酒喝罢,你们前前后后八个姐妹,我算都送出去了,笑也好,哭也好,泪也好、怨也好,这些年,就如此伴着酒杯过来了。往后,你我姐妹笑着死还是哭着死,各由己了……唉!”凌荷荷:“我这被赶出去的,不唉叹,你大娘倒叹起来,这两座宅院六大店铺商行,都是大娘一个人的了,我凌荷荷祝大娘在这个院里白头到老,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没有人敢飞你一个白眼,你把世上的人都熬到坟墓里,只剩个南海观音来陪你守寡……”白馥岚并不搭话,她让她把话都说进饯行酒里。再吵再闹,还有什么意思!
靳家驹因凌荷荷的被逐忧心忡忡,他想把她买下,当着白馥岚怎么说出口?便想找荷荷去说,让她随水婆去后一心等着他靳家驹。他坐卧不宁,就大着胆子找她诉说心愿。以为凌荷荷不会赴约去喝白馥岚的饯行酒,遂直奔紫薇楼来。
凌荷荷见白馥岚不怒不急,便没心思再说下去了,喝了一杯酒:“我给大娘、六娘、十娘丫头每人备了一份礼品,做个分别纪念,却忘记带来了,我回去一趟,就来,六娘替我陪大娘、十娘先饮几杯。”
凌荷荷走进紫薇楼,在黑暗中肃立了一会儿,便点燃了一支蜡烛,把三十二颗桃木红珠挂在颈上,摸起那琵琶疯魔般弹起来,只弹得欧阳府旋转紫薇楼震颤。她突地搂住琵琶,目光灼灼痴痴扫视四壁,又将那琵琶狠狠地向墙上掷过去,琵琶断裂迸飞。然后,她端起烛台来,自言自语:“白馥岚,我是笑着死的。”她极优美动听地笑起来,如同清泉流淌,红马白马摇着铜玲儿……她用蜡烛把那迎门墙壁上的“荷梅兰图”点燃了!眼睁睁望着那三个飘飘欲仙的美人被火舌吞没。火苗爬上了屋顶,木板楼四周便轰轰地烧起来,满屋红光烁烁。她极平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庄严地等待着大火向她的身上袭来。火与烟愈聚愈猛烈,火舌气浪向窗外门外直扑。她的石榴红纱裙开始窜飞出火苗,眨眼间便成了一个火人……
靳家驹离紫薇楼不远,看到了窗上吐出的火舌,大惊失色,以为白馥岚下毒手要烧死凌荷荷,嘴里大骂:“白馥岚,你个天下头号毒淫妇!”箭一般飞跑到紫薇楼,冲进火海,嘴里高叫着“五娘,五娘!”凌荷荷被烧得昏迷了,身上的火苗还在飞着。靳家驹扑上去,抱起荷荷冲出屋来,放在地上,来不及扑打火苗,奋力将裙衫斯扯下来扔到一旁,脱下自己的上衣,裹了她的胸腰,抱起来便跑。
欧阳府乱叫起来,“紫薇楼失火了,快救火呀!”白馥岚闻听大惊,爽儿机灵,象一只飞蛾冲了出去,她飞呀,飞呀,一直飞到紫薇楼跟前,大火已烧得更烈了。爽儿叫喊着钻进屋里要救她的五娘,刚钻进门去,紫薇楼顶“腾地”翻出一个大火球,接着一丈高的焰柱向夜空长啸。楼架塌落,把爽儿一下捂在了里面,一阵风卷来,火舌又舔燃了红霞楼,把月湖的水都映红了。
欧阳大官府被这突然的大火烧懵了,这样大的火谁也无法救,眼巴巴看着它在那里倾塌自焚。白馥岚估计是凌荷荷放的火,心里愈是发狠:“如果是自焚,带着她的紫薇楼一起走,也就罢了,要是她还活着,立即把她赶出去,还要送官下大牢!”整整两座楼全变做熊熊烈焰,把姑州城映得如同白昼,火一直烧到半夜,不知哪条巷子里传出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到了第二天黎明,大火自熄自灭,只剩白烟萦绕在瓦砾堆上,整个大观府充满焦烟气息,可怜的爽儿为救她的五娘,烧得只剩一堆骨头……
一夜的混乱刚刚平息,家人又急火火来娃馆报:“大娘,不好了,大门上的天子匾被盗了!”白馥岚猛地坐起,跟了家人跑到狮子街上,朝那门楣上一望,大惊,长叹:“欧阳家气数尽了……”当即晕倒在门口。这之后,四大保镖和新赠他们为妻的三个丫头再也不见了。
凌荷荷被靳家驹救出来,抱到嫒馆的卧房,欧阳杏仙见五娘被烧得不堪入目,吓得瑟瑟发抖。靳家驹把凌荷荷放在床上,见她仍在昏迷中,对欧阳杏仙和丫头宁儿道:“快打开窗户,拿扇子给她送凉。”宁儿打开窗户,杏仙抖得不成。靳家驹骂她:“你白活了这些年!那你快到生药铺去要些獾油来!”杏仙怯怯地去了。在灯影里,靳家驹细察凌荷荷的伤,身上有几处,头发都烧焦了,前额和下巴也有轻伤。杏仙取回獾油来,靳家驹细心地在荷荷的伤处抹了,将薄薄的白丝纱单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彻夜守在身边。杏仙不敢去看紫薇楼和红霞楼的火,吓得畏缩着。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方大白,便抽身到母亲白馥岚的娃馆去,恰恰又遇到母亲昏迷,被家人抬回来,她怕得哭了,只有蒙儿在大娘身边忙活。
快到了中午,凌荷荷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微睁开眼,望见靳家驹,喃喃轻语:“你这痴人,怎么跟我到阴间里来了?”家驹露出一丝笑容:“五娘,你没死,我把你救出来了!”荷荷:“多余,我本来是想痛痛快快的……”这时她觉得全身难忍的痛疼一阵阵袭来,咬着苍白的唇,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白馥岚几乎是和凌荷荷同时醒来的。欧阳杏仙对娘说:“家驹把五娘救出来了,放在我屋里的床上。”白馥岚起来怒目圆睁,拉起杏仙就走,见了靳家驹便骂:“你个好不知事理的奴才,她已是府外的人,狠心烧了我们的两座楼,你还当观音菩萨敬着?”靳家驹反了目:“你个好狠毒的婆子,赶了她走就罢了,还要放火把她烧死,大观府还想害多少人?”白馥岚:“小畜牲,今日我不与你论理,我要把这个淫妇赶出府去!快让家人把水婆子叫来!”凌荷荷被他们的高声吵嚷惊醒了,这些话她都听得清楚,并不言语,想坐起来,又身不由己。靳家驹:“五娘伤得这样重,你再狠心,也要容她在这里养几天!”白馥岚:“她烧了我的楼,我再替她养伤?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靳家驹:“好,今天就让她离开你这个狗洞,我去给水婆说。”又嘱咐杏仙:“你在屋里看着,五娘有个闪失,我找你算账!”白馥岚也气汹汹走了。靳家驹骑马跑到水婆子那里,说妥让凌荷荷在旧宅养伤,他要买荷荷,银两多少都行,万万不可卖给别人。水婆来大观府找白馥岚。白馥岚向水婆交代:“她因你而来,也由你而去,我养了她这些年,花了几堆银子,就不说了,你三百两银子给我卖了就行。她那一处旧宅还算她自己的,先住到那里去吧!”水婆子走了。靳家驹请了人,雇了一顶轿子把带伤的凌荷荷抬到紫石街旧宅。
靳家驹安排好凌荷荷的事已是黄昏时分,回到家中,见了杏仙就气从胆边冒,吼道:“五娘在这屋里,是你告诉那白母狗的?你坏了我的事!”上去一拳便打在她的心口上,杏仙立即仰倒在地不动了。上去一看,已死过去。靳家驹大惊,知那白馥岚不会与他甘休,就把杏仙匆匆抱到床上,盖了一个单子,对抖缩在一旁的宁儿道:“你在这里守着,敢动一动,便打死你。”来不及带东西,赤手空拳溜出去,趁着夜色逃跑了。白馥岚从宁儿口中得到实情,一纸状子告到县衙大堂,胡小孩大人兴师动众,捉拿杀人凶犯靳家驹。
 
 
 
 
第五十一情结
 
          人际重结网东山再起日山河依旧好梦再难圆。
那段春情未逝报仇人软了手腕。痴情女子反
让心与刀常“吻”热血唱罢绝命歌。
 
紫薇楼和碧霞楼烧成一片废墟,卷施儿和丫头暂无投宿之处,县衙的胡小孩大人备了一顶花轿,把她娶过去做了妾。呕阳大观府里遭了一场火灾,一场劫难,四个保镖不辞而别,凌荷荷被驱逐,靳家驹一拳打死了杏仙带罪潜逃,如今这府中的骨干,除了一个铁杆的焰花十娘艾德馨,只剩了白馥岚和她的主管白恩典。
白恩典虽然表面上对白馥岚效忠,实际上心也活了,暗地里与梦皇斋的大管家达舒阀向一个裤裆里伸了。他觉得白馥岚大势已去,只是个守灵牌的妇道人家了。他要赶快找靠山,不然白馥岚一旦河堤冲塌,在翻卷的洪水里,他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达舒阀在狮子楼酒家请他喝了一场酒,这是羊泽北授意的,目的是了解店铺商行的情况,做好吞并的准备。达舒阀:“白老弟,你我兄弟一场,听我几句肺腑话,白馥岚一个老寡妇,是冷了的石头,臭了的鸡蛋,再跟她还有何前程?莫非老弟还想着你同宗人的破皮烂肉吗?死了这份心吧,她是个贴了心的人,死活要抱那一根肉棍子进棺材。羊老爹家鲜皮嫩肉马上就要群集蜂拥哩!”白恩典:“我不象你这般浑,活着只为贴皮肉,人总不能把心全黑了,她一向对我极敬重的,人家墙快倒了,我不能再去推。”达舒阀:“白小子,你是个心里不打折的人。傻蛋一个!不瞒你说,羊老爹眼看要财大气粗起来,不几日,便要将那几大店铺白白吞过来,你要不快贴羊老爹,西北风可等着你充饥哩,我早就把腿肚子转到前边来了。”白恩典听说羊泽北要吞并欧阳大观府,心里真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能帮着白馥岚维持局面,只这现成银子排起来也能铺到坟坑里了,没想又半路里伸出一张大嘴来,要吞掉几个店铺。便问:“依你大哥的意思哩?”达舒阀:“白小子,我正是要说哩,哪能让你白喝我的酒!你不声不响应付在白馥岚身边,等待时机,配合羊老爹吞了两座院子,六个店铺!”白恩典暗中叫苦:“我的娘,这梦皇斋怎么这么大的胃口,大观府算命休了!”达舒阀:“你若是在挟击白馥岚时出了力,我保你白小子衣食不愁。”又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递给白恩典,“这是羊老爹让我赏给你的。”从此,白恩典就变成两张脸,两颗心了。
白恩典从狮子楼酒家回到欧阳大观府,见一顶京城的大彩锦官轿刚好抬进去,他有些惊奇,问守门的家人:“哪里来的轿子?”守门人答:“是皇都八十万禁军提督郎辛大人派来的轿子,要接欧阳杏仙回皇都。”白恩典先是一喜,接着长叹:“轿子来晚了。”
宫廷里经历了一场清洗,黑白又来一次颠倒,过去受天子迫害的,也都推在太师一群身上,把他们从流放地和狱中召回来,补发给薪饷,官复了原职。这批重新杀回官场的人,受了这些年的磨难,内心里燃着复仇的烈火,一旦穿起官袍,整治起人来比往日做官时还凶。郎辛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从雁门关被召回,第一件事就是杀雁门关那个鞭打过他的狱卒。第二件事便是用厚金扩修郎府以及白额虎堂,又从太师被抄的家产中寻回那张白额虎皮。第三件事是派轿迎接他的娇妻欧阳杏仙;第四件事是重新搜罗他的亲信;第五件事是补养身体,驱逐囚容,滋生官颜。郎辛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娇妻已避难回姑州家中,立即派了大轿来接。
白馥岚知是提督郎辛已经官复原职,来接女儿回府,便当着皇都的客人放声大哭。在她正需要靠山,渴望柳暗花明,急于摆脱缠在身上的云雾和绳索时,郎辛官轿的到来,使白馥岚绝路逢生,怎的不喜!然而愈喜悲哀愈甚,她的救命星杏仙死了!于是她又百倍地仇恨靳家驹。靳家驹把她的再生之路掐断了。她催促走进来的白恩典:“你立即到县衙去一趟,再向胡大人呈一状,把那个杀人贼快给我抓来碎尸……”白恩典转身去办,只到了县衙门口打了个转悠。
白馥岚对皇都的客人诉说:“该是我女儿命薄,她刚刚被人杀死。请回禀郎大人,可怜只剩我寡母一人;请他多在官场上照看……”没等白馥岚说完,皇都客人道:“郎老爷说了,活人死人都要抬回去。”无奈,白馥岚让人将尚未收殓的杏仙,裹尸上轿,皇都客人便回去交差了。
靳家驹逃出姑州城,虽怕追捕,却不忍心远离,他还惦记着凌荷荷的伤势,更惦着到水婆那里买荷荷为妻。两手空空,举目无亲。乡镇里处处贴着捕他的画像告示。无奈,他住在姑州荒郊观音河边的一个破河神庙里,扮做痴傻之状,把头发蓬散了,脸上抹了敬神者烧的纸灰,扎了一根草绳,提了一根柳树枝子,编着昏活,当众一条一条撕着衣衫,饿急了,就讨口饭吃。谁都不以为他就是县衙追捕的杀人潜逃犯。靳家驹因无法搞到银子,在河神庙里急得两眼冒火,举起那柳枝子抽打神佛,把那神抽得缺耳少鼻,愈是凶悍吓人。
三石磊发配到孟州做苦役,没有报完杀兄之仇,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心事愈来愈重,暗下决心:逃出孟州,返回姑州,为兄长报完仇,走出红尘削发为僧,隐没到深山……他打昏了狱卒,夺下一把短刀,潜逃出孟州,不走官路,只绕小道,日夜不停地逼近姑州。路上,他改换了装束,将那短刀暗暗藏在腰间。来到姑州,大大方方进了城门,走小巷直到巴鸽家。巴鸽惊问:“都头怎么又回到这是非之地来?”三石磊:“我是逃回来为兄长继续报仇的。”巴鸽:“听说凌荷荷已被欧阳泰亨的大娘子赶出来了,躲在那紫石街的阁楼里,正准备让水婆子卖哩!”三石磊听了,沉吟一时,突然又问:“那水婆子在吗?”巴鸽:“那婆子自从你又被充军,一直打着滚地欢!欧阳泰亨死了,她才在茶坊里向茶客说,是欧阳买了她的三个锦囊计才把你嫂子夺到手。凌荷荷当枪使啦!”三石磊:“这一次我也用个锦囊计来还报那婆子。”
第二天,三石磊进了水婆子的茶坊,老眼昏花的水婆迎上来唸生意经:“你这位客官吃杯什么茶?”三石磊:“吃一杯并蒂莲籽茶。”水婆仔细一瞧,不觉惊得面如土色,昏昏摇摇欲要倒,被他急忙扶住:“水妈妈不要惊慌,找个僻静地方,我有话给你说。”水婆忐忑不安,不知是祸是福,遂把他带到当年卖给欧阳泰亨锦囊计的那屋子。他坐了,对水婆微笑:“我被押到孟州,那里复审我的案子,说欧阳泰亨本是太师的贼子,而今太师既被充军流放,这欧阳泰亨理应当杀,何况他又是杀我兄长的凶手。断我无罪,释放回姑州,仍复都头职。贼子已死,兄仇已报,一件公案从此了结。今日来请水妈妈做个好媒,我要与嫂子结为夫妻。待我复了县衙都头职,护你这茶坊一辈子安宁。”水婆信以为真,脸上堆出笑来:“这就好了,只是大观府的白大娘子让我给她卖三百两银子。”三石磊:“我给你立下个借契文书,借你银子三百两,本利还你五百两。你交了嫂子的卖身钱,再为她制办一套极好的嫁衣。今夜备一桌酒席,燃两秉花烛,请水妈妈主婚。”说罢,便走上来一拜。写了借契文书,按了手印,水婆乐得眉飞神扬,满肚子开花,把他送出门去。
凌荷荷的烧伤已见好转,木呆呆躺在床上,前额和下巴都留下了伤痕,脸色苍白,四肢乏力,服饰无光。她已是大风暴浩劫后的残花了,不敢回想往事,一遍遍地掰着手指,一百一千的数着,这样驱除忆念,隔绝身外的一切诱惑。她的生命冒着惨淡的白烟,袅袅地升着……
水婆子数年的惊魄落了地,又能捞三石磊一笔银子,乐得屁滚尿流,为荷荷办来了嫁衣。又咯噔噔走到荷荷的楼上来,在楼梯囗就笑口大开:“我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还不信,今日里真应验了我水婆神嘴,你喜从天降了!”凌荷荷头也没抬,仍掰着指头默默地数着。直到水婆把一套火焰般的石榴红裙衫及罩脸花蒙头纱放在她胸前,她才木木地盯着这一团火红:“这是什么?”水婆:“三石磊释放回来,与你成亲来了,这是他为你办得嫁衣,今夜里就来同你入洞房了,他说到县衙里办事,交印信,依旧做他的都头。不是做梦,统是真的。我还得为你们办酒席、红烛,做个主婚人。你别不信,这些年,我何曾骗过你一遭!”水婆子走了。
凌荷荷展开这套崭新的嫁衣,伏在上面哭起来,泪水把那闪闪的红锦丝都浸湿了,多少怨屈集在哭声里,集在泪影里,集在十指上。她抓揉着那嫁衣,象是狠狠地抓着磊子,亲着他,仿佛那破碎的心花一瓣瓣被泪水粘合起来。她等他的到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突然又轻轻摇着头,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露出自嘲的涩笑,然而那热辣辣的感情从心底向上涌动,象白炽的电光把她灵魂的天空照亮。一见面就把她震得昏倒的男儿,真的来了……
 
 
凌荷荷的烧伤康复了,重新回到大观府独居。她见院墙高一倍,紫薇楼又重建起来,“欧阳大观府”的天子题匾,换成了“磊子府”。服待她的上上下下,全是裸体女人。这个院子不需要服饰。她走进紫薇楼里,有九个赤条条的汉子等着她,说是观音河上的纤夫,要拉她回硕阳石去。她道,三天头上,等与她的磊子见最后一面,把这家交给他,一准回硕阳石。九个纤夫不见了,却另有三个汉子在座。第一个说他是当朝皇帝,知她有倾国容貌,要带她去皇都,立为皇后,可抽活人筋取乐。她道,她爱的不是权力和残忍,不要打她的主意;第二个说他是淘金者,金水河岸藏着世代用不完的黄金,可为她造金箔羽衣,让她去做金霸夫人,她道,她爱的不是金钱和虚饰的伪装,不要打她的主意;第三个说他是个术士,在崆峒山炼长生不老之丹,可让她永葆青春,去做镇山神娘。她道,只有纯情才可长存,无情操之性命,即使万寿,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具活僵尸,不要打她的主意。三个汉子同时问她爱什么,她说只爱天下独一无二的磊子。那三人不见了。眨眼间又有四个磊子一排坐开,长相毫无差别。她又惊又喜,却难分真假。让他们分别来抚摸她脐下的朱砂痣。第一个摸了,那人即变成虱子。她用指捡起,挤出一珠黑血;第二个摸了,那人变作一粒黄土。她用指捻碎,吹成尘灰;第三个摸了,那人变作一根兔子尾巴,她夹在指尖一笑,说正好用来刷尿盆。第四个摸了她,那痣便火刺刺奇痒,摸了一个时辰,身下那只金葡萄眼,如沉醉和风,微微地眯着,异香玉液在眼角里汪汪。她说,他无疑是磊子真身了。他赞她的心,皇冠换不去,真金诱不走,金丹难撼动。他要为她吟“佛塔穿云长醉经”。他仰下来,佛塔便耸立了,捻着她胸上的两颗红玛瑙珠子,闭上双眼。她朱砂痣下的金葡萄眼一睁,便被一片黑眉和睫毛、快活和疯狂结成的鸟云隐藏了。两颗红玛瑙珠发酥发痒,醉得她唇角流出香唾。那佛塔突地被鸟云吞尽。朱砂荷花一上一下欢跃着溢彩,佛塔便在鸟云里一隐一现。他们的言语也散出清香来。她说,这就是长醉经么,这经唯独他才能吟得四大皆空。他说,自古识家讲美性能养德养人医疾添年益寿的。她说,纯情便是美,邪念便是淫,这界限是不易分的,只能靠深悟而得。他与她都说悟到美性的极至了:灵肉化一,彼此享受奉献,其实这就是天堂。
───凌荷荷梦录之五
 
黄昏将临时,乌云吞噬了落日的残霞,西北天角隐隐地滚过来几声闷雷,树梢儿开始摇动。阴云一朵一朵,如一群黑色的骏马向前奔驰。水婆在楼下备了酒席,点燃了一对红烛,荷荷已在楼上穿好了嫁衣,她用手指抹下一朵泪花,放在舌尖上品味着,那疤痕也象开在脸上的花儿。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如同他在县衙大堂前擂动的堂鼓。
三石磊走进院子,刚迈进楼门,满天的急雨便哗哗降下来,一时间就茫茫苍苍了。
靳家驹浪游在观音河边,躲进河神庙里,蹲在神佛下。一阵阵凉气袭来,听着旷野里的雷声,在黑影里畏缩着。眼下他穿的是名符其实的布条衣衫,连他自己望着都害怕。雨越下越大,庙前那棵古柏被风摇着,发出恐怖的音响,河中的急湍腾滚喧啸。靳家驹越发觉得冷,站起来将神佛上的红披巾解下来,披在自己的肩上,裹住自己的身体,只把一头长发垂在外面。他想着自己无家可归,有妻不能娶,便哀哀地掉泪。也许是有了神佛的披巾,身上生出了暖意,他在雨声里竟入了梦。
正当靳家驹在梦乡之中,雨幕里跑进一个水淋淋的人,他把一个沉甸甸的包儿放在地下,脱光了,正用力拧着衣服上的水。靳家驹被雷声震醒,睁眼见庙中有个暗影在动,当闪电射来时,便惊骇得“哎呀”一声,这个光赤的人,看到这个“长发红衣鬼”,一阵惨叫,抱着衣服光赤赤跑到雨幕里,再也不敢回来了。这个避雨的人是刁非白的弟弟刁小二,他去外面讨账归得晚了,半路上遇到了这场暴雨。他赶到河神庙里,雨没避成,倒白丢了五百两银子。靳家驹在电光中看到地上有个布包,便捡起来,用手一摸,不禁喜上眉稍,跃起来,甩着那黑黑的长发,朗朗自语:“荷荷,我们有救了,我有银子了!”高兴地趴在地上用脸亲那包银子……
三石磊走进楼门,心里便暗暗哭喊哥哥,见两秉红烛熠熠,愈是悲罩冷心,故做笑人言:“水妈妈都准备齐整,我要多谢你!”水婆:“看这满天雨就是喜兆,你一进门它就倾天般下,这叫洞房围雨帘,合欢味儿甜,千情万丝数不完!”仰脸向楼上欢叫:“荷荷哎——都头来啦,你还不快下来,双拜天地!”凌荷荷有几分怯,几分羞,几分疑,胸前挂着桃木珠,慢慢移着石榴红裙走下楼来。眼见了磊子,眼泪便簌簌地落,他的面庞反倒模糊了。她多么想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用拳头狠狠地捶打他,撕他咬他,用眼泪灌他……三石磊举目望着她脸上的疤痕与哀怨,心似被一根针戳了一下,一种奇异的火便喷射出来。凌荷荷如同受了气的稚童,坐在椅子上,一心只听水婆和三石磊摆布,用她那刚刚粘合了的心,接下她期盼了多年都没得到的水晶一样的男儿的温情。她在楼上,早把一对枕儿紧紧挨着放好了……
三石磊突然脱了外衣,从腰间抽出短刀来,一把抓住水婆的头发,举刀高吼:“你个心狠手辣的女妖,如何与欧阳泰亨合伙害死了我大哥?”水婆吓得面如黄泥,身一软,就瘫下去了。他揪着她的头发晃着刀。水婆求饶:“都头饶我不死,我实说。砒霜是欧阳交给我的,毒是我下在药里,凌荷荷并不知…”未等说完,三石磊就吼:“今日先让你祭了我兄长!”一刀刺下去,水婆便倒在血泊里。
凌荷荷在灯影里看见磊子腰间的短刀,心里便全明白了。她的脸色没有变,心也出奇的静,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她最后的一息,能让磊子亲手抓一次自己的青丝,她的心能挨上磊子的刀刃,终归是把自己交给他了。她觉得那种甜密的时刻向她靠近了,她的心划着长蛇的行迹,拥抱住那一叶白白的闪电。解开领扣,露出白皙的脖颈,闭目仰脸,等着那轰轰烈烈的时刻。她感到脸上撩过一阵凉风,知是磊子扑了过来,便眯着眼,出语如歌:“你终于回来了,我也该醉死了……”三石磊眉一抖,左手竟抓住凌荷荷胸前那挂桃木珠,手心突地热起来,手指也软了,右手举起了血淋淋的刀,猛力刺下。当刀尖将要触到白皙的脖颈时,突地收住了。三石磊擦掉刀上的血污,“铛”一声,插在酒席桌上。扭转身去,很痛苦地望了凌荷荷一眼,阔步走进雨幕……
凌荷荷听那“铛”的一声响,睁开了眼睛,却不见了磊子,向院中一望,见那个神圣的影儿正向院门囗闪动。她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出楼门,在紫石街上,还能依稀望见那个影儿,一道闪电扫过来,接着,她在一声轰雷中,向着那个影儿倒下去。紫石街上的倾盆大雨仍在猛泼着,雨鞭无情地抽打着她一身石榴红裙,她的脸儿白得象一朵莲花,静静地开放在那里。惊雷轰隆隆滚来滚去,天在咆啸,地也在咆啸……
到了后半夜,雷停雨收。次日清晨,茫茫大雾笼罩了姑州城,十步之外看不清人面。靳家驹很得意这喜降的大雾:好个天然的防身屏嶂。他带了那包银子,钻进雾里。踏着欧阳泰亨的墓碑过了小溪,走到姑州南门,忽听得雾里响来铜铃声,达舒阀骑一头毛驴颤颤巅巅走出城来,在驴背上乐得编歌唱:“昨夜姑州好大的雨,凌荷荷死得惨凄凄。今晨姑州好大的雾,凌荷荷尸骨横在路……”
靳家驹无心思分辨来者是谁,只闻歌词里唱凌荷荷死了,心中犹如万雷齐炸,当即昏倒在路上。达舒阀骑驴路过靳家驹跟前,伸着脖子看,竟是个叫花子,便笑:“我达舒阀骑驴目睹了两大奇,城里有死在路上阔娘子,城外有死在路上的叫花子。”正要拍驴前行,忽然想到:“叫花子,叫花子,有时怀里也揣银子。待我下驴搜来。”达舒阀哪能辨出这昏倒在地上的是何人,只一翻,便从怀中提出了一包银子,摇了一摇,呵呵笑着,倒骑在驴背上,乐悠悠响着玲儿掩进大雾中。就在这时,凌荷荷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湿湿的石榴裙萦绕着浓重的雾。她打起精神,从紫石街回到楼里,进门就望见那把杀人刀,刀下血泊中水婆子的僵尸。谋杀老水车的罪人都抵了命。磊子复完了仇没敢把她的爱带走。他再不会回来,再盼也没用了!她追的这个苦涩的、酸楚的甜醉的梦,无影无踪了。光明熄灭,黑暗吞掉了她的灵魂。往事来不及回忆,所有后果都懒得考虑,伸手拔出案上的刀,毅然刺向自己的胸膛,殷红的血流出来。
靳家驹自己醒来,一摸不见了银子,连声叫苦。突然又想到凌荷荷死了,便爬起来,醉汉一般蹀蹀躞躞进了城。赶到紫石街小楼里,扑向卧在地上的凌荷荷。见胸前血汪汪,把刀轻轻地抽出来,千喜万幸扎得不深。他从腰里揪下荷包,把白药全倒在伤口,扯了条桌布裹了。见她只剩一丝鼻息,生命垂危,他寸心如焚,暗里苦叫着:“我的姐,都怪我来晚了,要是我早来几日,我们远远走了水婆茶坊附近,茫茫雾中有一堆影影绰绰的红,他一惊,便抖着一身布条向那红影子扑去,到了跟前,果是五娘潘金莲!靳家驹寸心如焚,泪已烧干,他不敢哭出来,摸着金莲的云髻,想这朵墨染的云儿再也不游了;看看白皙的脸,想这轮明月再也不转了;再瞧瞧湿湿的石榴裙衫,想这架虹儿再也不现了。心中山崩地裂般喊着:“我的亲娘蜜姐姐,都怪我家驹来晚了,要是我早来几日,我们远远走了……”他不敢在这里久留,把柄短刀插在自己腰间,把凌荷荷横抱在怀里,摇着一身布条子一头长发,趁一城浓雾作掩护,逃出南门。
 
 
第五十二情结
 
潜逃不远逃装疯卖傻住在河神庙十指掘坟
花土葬恋人。端阳庙会重演繁华。雪封大
地白古老幽灵说这个世界没丑。
 
    浓浓的白雾紧封着欧阳大观府,府门死死关闭着。在这场雾里,门两侧的铜铸的狮子统统被窃走了。大雾灌满了所有的房舍,梅树花枝滴着水珠儿,像凄凉的眼泪。
白馥岚被满院的荒寂孤零催下一捧泪来,她用那一方带着血迹的罗帕拭着眼睛,那血迹上又印上泪痕,想当年欧阳泰亨在宏丽寺救她,岁月如云烟,若梦幻,仿佛就在昨日。这样一个家业,如今就象这方罗帕,只剩他的血,只有她的泪了。大雨过后,白馥岚曾到各楼馆里去走了走,二娘的婷馆里,野猫和老鼠同在一起窜来跳去,那老鼠竞能把猫儿咬死。三娘的婧馆里,蜘蛛网纵横交织着,核桃大的蜘蛛在白网上荡来荡去,令人胆颤。四娘的姝馆里花蛇在梁上盘绕……所到之处,都是阴森森,寒嗖嗖,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恐怖过。不忍再看下去,回到娃馆,欲哭无泪。
    雾散天晴,当一缕金阳照在紫薇楼和红霞楼的废墟上时,白大舅和白大妗子敲开大门来看妹妹白馥岚。白大妗子:“岚妹子为何这等悲切?”白馥岚:“我刚看过了五馆六楼的闲散房屋,如今里边猫鼠蛛蛇分居,再过些时,也许就成精了,我因此觉得委屈,不由得悲上心头。”白大舅:“墙倒众人推,我看这大家产,你是守不住了,不如提早把它变卖了,在城里买上一处小院,存些银子守欧阳家一辈子吧!”白大妗子:“岚妹子,你大哥说得有理。一个女人家一双肩,这南北两宅六大店铺,你怎么扛得起?不如提早卖出去吧。”白大舅和白大妗子正在安慰着白馥岚,忽听得大门口响起鸣锣开道声,排军士卒数十个人互拥着三顶大轿浩浩荡荡进了大观府,停在松鹤厅前。白馥岚很吃惊,慌忙出去看,见县衙的胡小孩大人,提刑所的羊泽北大人,守备府的羊泽南大人陆续下了轿。白馥岚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便一并迎进松鹤厅。白馥岚:“三位大人同时进府来,不知为了何事?”县衙胡大人:“我是特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偷去府里天子匾上黄金的盗犯,查不到,许是他们钻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件,杀府上小姐的凶犯,没查到,也许他已吓破胆,躲到狼窝里避邪去了。岁月无边无沿的长哩,只要日头还东出西落,我们就不停为你查办,这你一万个放心。”白馥岚心里骂:“你真是姓胡的胡扯你娘的淡,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还不如你那上一任姓孙的哩!”遂说:“胡大人为我府上费了不少心,金也丢了,人也死了,查不到,心尽到也就罢了。再说,我这两宅和六铺还不知啥时被窃走哩!”胡小孩发笑:“我与羊泽北、羊泽南二位大人正是为此而来。三衙大人要保护你的财产不受一丝一毫损失,为此,南宅北宅交羊泽北大人保护,六大店铺商行交羊泽南大人保护。还有,白家庄园交县衙保护。”羊泽北吩咐他的侍从人员:“给我立即把两宅里全部窗门帖了封条!”羊泽南命令他的排军:“立即给我封了六大店铺商行。”于是三衙人员云飞星散,除娃馆和醉月楼暂留居住外,全帖了金印白封。白馥岚气得全身发抖,眼里冒火,灰白着脸,回到娃馆。三衙大人乘轿鸣锣浩荡而出。月湖边醉月楼里的十娘艾德馨不忘欧阳泰亨在她举目无亲时,收留进府做妾的大恩,知三衙来接管大观府,便要做个节烈之妇,遂把丫头栗儿、瑶儿送出门后西侧门自谋生路,自己在醉月楼投缳而死。
    白馥岚被逼无奈,收拾了细软和一些私房金银,到双凤堂取出欧阳泰亨的大影,带了丫头宁儿、蒙儿,坐了一顶轿,投到凌荷荷旧宅安身。
水婆的尸首已被茶坊的人抬走葬了,血迹还留在地上,桌上的酒菜还完好未动,蜡烛已经燃尽。楼上是凌荷荷一手布置好的洞房,一对枕儿静静躺在床上……白馥岚见此景象,顿生凄凄惨惨凄凄的哀绪,坐在那里久久地冥思苦想,一声声长吁短叹。白大妗子来帮她收拾楼舍院落,打扫干净,把欧阳泰亨的大影挂在楼上墙壁,再将室内的床铺、桌椅移换了位置,尽可能破坏原来布局,冲淡凌荷荷留下的痕迹。
白三和白蜂子已被胡小孩大人赶出白家庄园,倍受柳葫芦湾人的唾骂,半老夫妇知欧阳府家产皆被吞食干净,大姐迁居紫石街,大哥二哥又无脸去见,夫妻相抱痛哭,一同跳进柳葫芦湾淹死。白家庄园更名“胡家别墅”。
凌荷荷被靳家驹抱出南门,沿青纱帐中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河神庙。雾渐渐淡下去了,空中开始透出蛋黄般扑朔迷离的日头,近处的观音河翻着雪浪花。靳家驹把潘金莲凌荷荷放在地上,把她湿湿的裙衫脱下来,就瞧见那“锦绣腹带”了。他没心思多想,顺便将那河神的紫披肩为她盖了身子,将自己的腮贴在她的脸上,唉呀,荷荷在发高烧。
金色的阳光普照着雨霁后的大地,碧油油的青纱帐围着河神庙,显得这一块土地异常幽雅,河里翻着一片鱼肚白的光波。靳家驹蹲在河岸上冲洗荷荷的裙衫,他找到衫上被短刀扎出的裂口,拼命地用牙撕咬。他将裙衫上残留的血污洗净,走上河岸,将裙衫晾晒到河柳上。
   靳家驹回到河神庙,只祈求河神保佑凌荷荷从黄泉路上转回来。他觉得荷荷的体温在慢慢下降,热而温,温而凉,微弱的鼻息如游丝。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不知道她是自杀。他痛恨白馥岚把他的心上人推到三石磊的刀尖上,断送了这位才女的性命。
靳家驹摇着一头长发和满身布条,把那短刀从腰间抽出来,站在阳光里审视了一阵子,选中了观音河岸上一个平坦的高岗,奋力为凌荷荷掘着墓穴,以刀代铲,断草根,拨瓦砾……他用双手扒着土,一层一层,十指都扒出血来。那身石榴裙衫晾晒干了,他回到河神庙里替凌荷荷穿上。又借月光蹲在墓穴里,彻夜不停地掘土。两天两夜,他用一双手一把短刀,掘出一道深深的墓穴。
靳家驹用清彻的河水为凌荷荷洗脸。默默的葬仪开始了。墓穴里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野花,凌荷荷身系红裙衫躺在野花上。胸上静静地安放着那红桃木珠——三十二颗女子的头颅。那一件河神的披肩由他叠起来枕在她的头下。又拼命地去采野花,十朵,百朵,千朵,……象灿烂的星星落进墓穴,凌荷荷被花朵掩埋起来。他跳进墓穴中,用手轻轻拨开花朵,只露出她那张白净的脸。杂花如星脸如月。他用一朵红花瓣的汁水,为她抹出桃红的腮,杏红的唇,然后在那里痴痴地注视着靳家驹突然打了个冷战:她的眼皮在动,慢慢睁开眼来,眸子射出一道柔和的光,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战战兢兢手只抖:“你,你真又活了?”他狠狠咬自己的手,知道不是幻觉她竟然吐出低微的气声:“我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靳家驹:“这,这是我给你掘下的坟墓”凌荷荷:“你真好,还为我送葬。我又活了,你真好。”靳家驹惊得发出了哭韵:“活了好,活了好,活着好,活着好。”他觉得她的体温在回升。凌荷荷翘起头来,扫了一眼墓穴和身子,又微笑了:“你真好,用花瓣,家驹,家驹,我是你的人了,咱们做夫妻,追新梦。”靳家驹哭了,哭得如孩童一般。她嘴角绽出两朵笑:“咱们就在这花冢里成婚吧,有这么多花做嫁妆。”一阵风旋进来,墓穴里花瓣飞扬。他把她抱出墓穴,阳光灿灿地照着,他对着观音河大声呼,高声喊:“凌荷荷活啦——活——啦!”
观音河里传来纤夫们低沉亨吟——
 
         长河漂木筏,纤夫不安家。嗬哟哟,嘿呀呀。
         一绳断百结,大汗湿白沙。嗬哟哟,嘿呀呀。
         赤贫一如洗,不知有俗雅。嗬哟哟,嘿呀呀。
         正面人和鬼,一丝全不挂。嗬哟哟,嘿呀呀。
 
凌荷荷住在河神庙养伤,喝观音河的水,吃观音河的鱼,尝靳家驹讨来的饭,服靳家驹采集的药。半个月后,她的身体大有好转,伤口渐渐愈合。他每日都给她采一簇野花,她闻着花香赏一天,在晚霞里投进墓穴中。他采,她赏,他们投。当她的体质好些,他们埋葬那些花,两双手捧土,日积月累堆起了一个耸立的坟。她说,里边埋着以前的凌荷荷,就叫“凌荷荷花冢”吧。咱们沿着观音河远走……
 
           凌荷荷从河神庙里走出来,踏进清幽幽的月光中,朦胧看到了花冢的轮廓。
突然有一个身影闪过去,她感到奇怪,便紧紧追随着,悄悄靠近了花冢。这影子
两分象家驹,一分象欧阳泰亨,七分象磊子,直扑到花冢上,传来如泣如诉的自
语:“荷荷,我好糊涂,我真后悔,我不该骗婚,我该娶你。是我磊子把你害了
呀!毅然返回姑州,谁知你已痛断肝肠,竟以自杀终结了我们这份情。磊子醒悟
了,终能追到你的跟前,你的情我用命来报答!苍天有眼,就把我变成一块红玛
瑙石,脱出一个荷荷塑像来永远守着这座坟。”只见短刀在月光里一闪,那影子就
向天喷出了血花。突然就凝化成凌荷荷立身的红玛瑙塑像了。凌荷荷哪料到磊子的动作会这般迅疾,她扑过去搂住花冢前的红玛瑙像,失声哭道:“磊子,你不该死呀,荷荷还活着……”
凌荷荷与靳家驹沿着观音河逆流而上,也坐船,也拉纤,也徒步,他们离姑州
越来越远。在观音河源头一片肥沃的平原上,遇到一家植棉的花翁花姑。学农耕种
花采花纺花染花,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他们学成植棉高手,身上富足。别了花翁花姑,坐了顺水船,又回到阔别的姑州城,要在观音河下游平原以柳葫芦湾为中心推广植棉业,城乡合一,工商合一。在河神庙附近的凌荷荷花冢旁,修起一座院舍,移来果树、柳树、青杨。那花冢前磊子幻化成的红玛瑙荷荷像红光灿灿,冢上长满野蔷薇。凌荷荷到姑州的大染坊转悠,忽见一个小书摊上摆着《秋烟小说》,取过来一翻,巧巧就是她写的那篇书序,读来莞尔一笑,心里道:“就这么两段文字,竟然像一对长联呢。”遂有一念与家驹商量,要在花冢前出资修一座牌楼,刻上这两段长联,也算纪念一次古秋烟叔叔。这牌楼立即就修成了,还请到而今观音河十二州总督纯贤王的墨宝。纯贤王的字敦朴拙厚,洋溢酒气,观花冢赏牌楼,“花冢牌楼”遂成姑州一景——
 
凌霄飘一枝鲜荷。茅坑泡一块顽石。天地缠一根枯藤。
皇权奴性狂舞混沌。悲文明太古老。叹国粹太沉重。哀
历史太血腥。封压一地睡狮。昏话咒语结成长鼾。沉
寐梦幻走不出子夜。善恶搏击。炫美圣战。翻卷五千
年红尘。图腾罂崩。民心陨落。箔碎朝歌三百帝王。
官场市场情场汇涌。盛产灿烂大悲剧。人性不灭。民
歌忽高忽低。大任爱大悲悯大智慧与大愚昧大异化大
浩劫。进退起落。交错循环。灵与肉高尚卑微皆难逃
避大炼狱。苍生涅盘。仰女娲二次补天。禁锢铸造自
由。污泥养育红莲。秋烟新小说折射出多元灵光。漫
过圣天子那夜空。引导醒狮告别黎明。把吼声凝作界
碑。生命图谱组合出太阳月亮晨星三个泉眼。液光奇
影。注进观音河颂唱大性美境界。
 
野火烧绿了灵芽。香炉盛满了启蒙。政客坐稳了庙堂。
庙堂。.                                                                                                                           陷阱迷宫竞绽昙花。政权沾满病毒。孵化人妖文痞。
庙堂。陷阱迷宫竞放昙花。                                                                                                          扬鞭发疯激进。酱醃一国葫芦。独夫民贼谁敢忏悔。
庙                                                  好大喜功送不迭人祸。画皮艳厚。颂歌酥脆。垢成九 
                                                    千尊新神。幽灵跳荡。大厦摇坠。望穿政体万株朽木。
                                                    道家佛家儒家化合。诞生性美大景观。皇党淡出。民
情千姿百态。重人权制人欲灭人治与争民主讲科学著
神。幽灵跳荡。大厦摇                                信史。互为因果。抚慰社稷。真与假如影随形永远对
                                                    峙献美丑。百家争鸣。倡言论再度自由。宽松张扬个
                                                    性。理想喷薄精神。华瓷新窑变文化潮笑纳八方。把
大救星煮出味来                                      大救星煮出味来。一代朴夫走进阳光。制欲而躲过欲
                                                    壑。人格魅力可穿透历史现实未来三大时空。崇拜自
                                                    塑。以大浪淘沙净化时尚新人间。
 
纯贤王是当朝皇帝的王子,因长得奇特丑陋,从小就戴面纱,谁也不敢正眼他的真实面容。纯贤王有才,皇上立他为皇太子,他以貌丑有失国体拒辞不做。父王就封给了他观音河流域十二州地面,由他自治,王土两治,父子天下。纯贤王把总督府设在姑州城,无为而治,畅通言路,大开皇禁,官民和谐,商贸发达,城乡富足。而且,他極喜欢凌荷荷这样的才貌双全的女人,视她为挚友。纯贤王大力支持了凌荷荷的植棉一条龙商贸链,在姑州城乡间开了实验棉特区,办了轧花场、棉纺场、织布场、印染场、裁缝场。“凌荷荷紫花服装”热销江南,敢与苏杭绸缎嫓美。凌荷荷成名,观音河流域十二州无人不晓。靳家驹是这位女杰富豪的最有力的帮手。柳葫芦湾也成了繁华的棉织品集散地。纯贤王终于聘凌荷荷出任十二州副总督了。凌荷荷花冢不绝文人墨客、乡巴老叟童,导引着一代新风流。
 
                      ——凌荷荷梦录之六
 
提刑院羊泽北大人和守备府羊泽南大人,吞并了欧阳泰亨的财产后,兄弟二人又进行了一次分赃,由县衙胡小孩出面主持公道。羊泽北分了北宅大观府以及两侧的生药铺、大酒店,以及狮子街上的大焰火店;羊泽南分了南宅欧阳园以及门两侧的大描彩店、大当铺以及狮子街上的大商行。至此,昙花园酒会并吞欧阳彻底改变家的计划,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实现了。于是,姑州三巨头中的羊羊二府,开始大兴土木。羊泽北请了一个文人,在新做的门匾上题了“羊府”两字楷书,不用金银,单刷粉绿油漆。门口添了一对石狮子。重建红霞楼、紫薇楼。请了数百泥瓦彩漆匠人,将全宅房舍整修一新。乔迁新居那天,广请宾朋,笙歌悠悠,灯红酒绿。这座沉寂一时的府第,又如欧阳再生了。达舒阀做了第一大管家,白恩典做了第二大管家;倒卖丫头的文竹嫂,又一阵忙得两脚不沾地……羊泽南将“欧阳园”改为“羊园”,添修楼阁,骆如荪又重新杀回老家来
宏丽寺一年一度的端阳庙会又到了。远近百里的商贾都来这里搭棚营业,商牌酒幌高竖,仍是红红绿绿,一片彩色的海洋。只是有两种景象与往年不同,一是来宏丽寺烧香许愿还愿的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进这庙会,便捧着冒烟的香柱一步一叩头,连成队,拉成线,四五股白白的烟带,升向宏丽寺的南天门。这一队队匍匐跪拜的人,个个磨破了膝盖,当仰脸望那富丽堂皇的神殿时,眼里闪着泪光,嘴角露着虔诚的微笑,膝盖上溢着血水,南天门的百级台阶,层层留有祈祷者的血迹,红莹莹一片。整个宏丽寺的上空,被敬神的香烟笼罩着,连天上的春阳都无精打采。二是背后插草标的少男少女多了,排出长长一里路,与庙会的牛马市相连接,他们离别父母时的悲咽声与牛马的嘶鸣声,汇成了凄惨的哀乐。
白馥岚把宁儿留在家,带了蒙儿来赶庙会,云鬓无彩,裙衫色淡,她们从南天门沿着百级台阶,躲着中间跪爬的进香人走下来,迎面就撞见了一个长发披肩长须颤颤,抖着一身布条,手拿短刀的痴傻人。白馥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她的女婿靳家驹。靳家驹为保护凌荷荷从身体到精神的新复兴,逃避通缉,装痴装傻竟装得酷似。。他直直地盯着白馥岚,摇摇晃晃地笑:“奶奶,买一条绳儿去上吊……”遂在身上扯一根布条来,“三百两银子一根,便宜,便宜……”白馥岚只感到一阵悲怆袭上心头,她不去望这令人作呕的痴傻汉子,而将那眼珠儿左右瞟着。她看见由丫头交儿、荼儿陪伴的穿戴富丽的卷施儿望了自己一眼,便低着头躲走了。她不理睬靳家驹递过来的布条儿,领着蒙儿就走。人群里爆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白馥岚带了蒙儿,她想起自己的雪罗帕,便想去欧阳泰亨救过她的地方看看,站在那里怀旧寄情。然而那里早已围起了一堵人墙,人墙中高挑一杏黄旗,似从半空垂下,锦幡上写有四个红色大字:“蟒钗奇观”,白馥岚以为是耍艺卖药的,便领着蒙儿挤进去看看热闹。她进去一瞧,立即惊呆了,这耍艺卖药的,正是偷了天子匾的四大保镖,他们正口若悬河,敲锣打鼓,神吹蟒缠三美女的奇绝。只见镇地豺、吞天狼、摇山虎从布围中各抱一个巨大的铁笼出来,每个笼里各有一个碗口粗的大蟒蛇在蠕动。等距离三点一字排放。扫海豹敲了一阵子急锣密鼓之后,他们便从布围中一人牵出一个美女来。这三位美女只用蟒皮掩了胸腰,立在蟒笼之前。白馥岚一看这三个美女,立即分辨出她们是凌荷荷的丫头闲儿、三娘屋里的丫头丽儿、庶儿!她的心缩了又缩,蒙儿也认出来了,低着头不敢看。三个铁笼同时被打开,三条蟒爬出来,沿三个女子的脚脖子盘绕而上,一圈一圈盘到头顶,那蟒头高昂在女子的青丝之上。白馥岚看到观众的一把一把碎银向这三个被蟒缠着的女子掷去,白花花在太阳下闪光,同时看到闲儿、丽儿、庶儿的眼泪在面颊上,也在太阳下闪闪的,象碎银……
白馥岚的心象被这三条巨蟒缠起来,感到窒息,拉了蒙儿就挤出密密层层的人群。心魄未定,又听得前方响起高扬的唢呐声,花团锦簇,鸣锣开道,两顶红花锦轿颤悠悠浮在人海里,前有两匹红马,后有两匹青马,上面骑着持枪的卫士,两匹红马前面,有一匹雪白马,上面坐着羊府的大管家达舒阀。原来,这两顶轿子是绕道经庙会,借此显赫羊府势力的,两顶轿儿都撩开了前面的垂帘,露出坐在轿中的红颜秀妇。第一顶花轿上坐的是羊泽北的大娘子小端阳,身边还坐了娇子草煜。第二顶花轿上坐的是羊泽北的义妹菊婷儿。皇都的八十万禁军提督郎辛,又选中了姑州羊泽北的义妹菊婷儿为妻,,达舒阀是陪了小端阳送义妹子进京完婚的。白馥岚把轿中的两个女人看得清清楚楚,当她们珠光宝气地经过自己身边时,达舒阀在高头白马上一眼就看到了挤在人群中的白馥岚。白馥岚心中骂他:“你个偷着油水上灯台的黑耗子,给利便叫爹、给奶便叫娘的势利狗,活到死还不知要舔多少爹多少娘的屁股哩,好个没人味的东西!”达舒阀望着她,并不跟她说话。却在马背上高声嚷,象是故意说给白馥岚听:“我陪着羊老爹府上的大娘到皇都去,送他的妹妹去与八十万禁军提督郎辛大人完婚!”话一停,从头上摘下帽子,倒过来托在手中,“众位,诸位,有贺喜的,请把银子扔到这里来,一份银造一份福,都来贺喜,都来贺喜,都来贺喜……”白馥岚暗暗骂道:“这个狗偏偏不死,反活得痛快!”达舒阀托了一路帽子,并没接到一文钱,啐了一口:“这黑鸦鸦一群势力眼,要是皇帝老儿举了帽子来接,你们连头都争着向里扔……”
白馥岚目送轿马花簇过去,扭头再看,便惊得两眼发直。蒙儿不见了!她窜来窜去,到处寻找,到底也没见到个人影儿。是蒙儿逃跑了,还是被抢走了,谁也不知道。白馥岚在这纷纷杂杂的闹市里,感到一片孤寂。她万般悔恨自己,不该到这庙会上来。她似一叶迷航之舟,在这彩色的波涛里漂泊。是要再看一次宏丽寺的金佛罗汉,发誓到死再也不来此地呢,还是想站在庙台,再看一看欧阳泰亨救过她的那块高地,以及那里的保镖、丫头高擎的“蟒钗奇观”?她心里也不清楚。此时她已重新沿百级台阶登上了南天门,眼泪偏偏又使她看不清四野的东西。她掏出那块残留着欧阳泰亨血迹的雪罗帕擦眼,一阵春风卷过手腕,把那雪罗帕轻轻袅袅带走了。她仰脸望着,那雪罗帕如小小纸鸢,在这个彩色的海洋上空飘着,忽高忽低,升升落落,引得一片黄扑扑脸儿朝天凝望。
    过了春夏,凌荷荷的坟墓上野草碧青,野花泛红,油绿的柳丝也如秀女的长发,轻轻摇曳了。五里塬的坟地,上官马兰的青转墓穴,被杂草密密围着,野兔在那里交配,小兔儿在草叶上欢跳,野狗追着兔子疯魔一般绕坟墓飞转。昙花园黑腊梅的墓地,梅伸铁枝,青泉潺潺流过。在那梅树的枯洞里,一窝黄蜂繁衍起来,嗡嗡嘤嘤,弥天盖地,绕着坟茔飞翔。
    到了严冬,冰封了姑州,朔风一股气吹到除夕夜。纷纷扬扬的大雪填满了道沟河床。羊府、羊园里,纱灯高挂在五馆六楼,焰火在雪中迸飞。连羊泽北、羊泽南大人辞岁酒宴上的七汤八盘银杯玉杯里都落进了一朵朵雪,使热酒变成了冷酒,甚至妻妾和丫头的眼睫毛上都挑着雪花……那雪花出奇的大,风卷雪片无缝不塞,无孔不填,县衙胡小孩大人的公堂上,桌案上,以及案头的大印,都密密地罩着一层白雪。雪在县衙里忽啦啦扫着那堂鼓和正堂上的“正大光明”匾额,扫着后壁上《浪托红日图》。
除夕夜的大雪直到次日拂晓才稀疏下来,轻悠悠地在空中漫舞。大雪把所有的人都固封到屋子里,大年初一的鞭炮全哑了。紫石街阁楼里的白馥岚,岁在中年却已是银丝满头了,她忧虑太甚,连眉毛都成了银灰色。临窗望一眼院子里的银地银树,看到那耐寒的麻雀身上都是雪白雪白的。她无声地笑了,露出两排雪齿。她梳理着自己的银发,照着菱花镜,很细心地把那一两根青丝拔了下来,用嘴轻轻地从指缝里吹出。宁儿将那青丝接住,惊异地望着……
    雪停了,天空露出了蓝光,干干净净,象洗过的镜片。姑州城的大街小巷,千楼万舍,满目皆白。街上没有脚印,没有声音,树上尽是白枝银条,没有飞鸟,屋顶压着数尺雪,整个姑州被雪凝着。四野里看不到一丝裂缝和沟坑,全是白白的,平平的,找不到一丝黑影。观音河的硕阳石白了;柳葫芦湾北岸以血肉之躯夯筑的紫泥塔白了;鲁府的桃花源废墟白了;昙花园白了;苟川人的旧宅白了;观音庵白了;宏丽寺白了;夜来香酒楼白了……。那个梦皇斋的古老幽灵,正遥望蓝天,抖着肩呵呵笑道:“这个世界,哪里有丑?”
    河神庙愈是显得白。观音河岸上那座白塔——雪莹——凌荷荷花冢。远远望去,小小的旭日嵌在雪封的坟巅,象一颗樱桃。
    似乎大地只剩下这硕大的乳……
 
 
 
 1983年白霜冷雨时始作于北京月牙河书屋
 
 
附录: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创意纪程(代后记)
                  1
    《金瓶梅故事》首期缩写没留下完整底稿,因这底稿又被我用于新文本的“建筑材料”了。王德芳带走复印稿后,我便依靠此底稿的十之有三,开始了《金瓶梅》文化创意(亦称新古典主义)小说的创作实验,也可以理解为《金瓶梅》的扩写。是从缩写酵发虚构开来的,旨在重塑以潘金莲为核心的女性群画卷的新文本。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作品的初期稿二十万言,拟编入“大众文学丛书”,替换出缩写本。既然启用新文本,就要换个新书名,请刘绍棠命题,他冥想出《银字儿金瓶梅》,恰切丛书宗旨。这便是《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演化中最初的书名。从此金瓶缩扩两部书稿,各走各的路,各嚐各的酸甜苦辣,各迎各的风霜雨雪。
1985年3月间,在某出版社做美编的金以云先生,知我有一部《银字儿金瓶梅》的书稿,就转告了山西的一个朋友郭奎兰。她在山西省新华书店工作,那时正当与省出版社联合编“中华文丛”,张之的《红楼梦新补》就是他操作推向社会的。她特意从太原抵京城来抢我这部书稿。邀我见面后,直入话题,我说明缩写稿在陕西,手下有扩写稿《银字儿金瓶梅》。她很感兴趣,急于拿到手。当天我到刘绍棠家商谈书稿事,他很大度,说谁出得快就给谁出,山西一旦敲定,他给我写序,正好还山西的文债。第二天清晨,山西的郭奎兰接下《银字儿金瓶梅》,兴致勃勃回了太原。
郭奎兰带走《银字儿金瓶梅》后,河北承德诗人何理(50年代在中青社出版诗集《唱一唱农村》,参加了全国第一届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和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者会议)给我来信,言及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对《银字金瓶梅》很感兴趣。河南黄河文艺出版社也询索此稿。一女不嫁二夫,我只好婉言谢辞,也许是真真失掉了两次好机会。西安王德芳发来电报急询《银字儿金瓶梅》的情况,却只字不提缩写本的事。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剑魂》编辑部正违背我的意愿,全体动员,誓以《剑魂》一次性刊发《金瓶梅故事》全书,在全国发动“传播金瓶梅风险大战”,甚至更改了书名。于是陕西的《金瓶梅演绎》与山西的《银字儿金瓶梅》叫板,他们抢先把订单发向全国。然而陕西方面行动诡秘,断不知山西的《银字儿金瓶梅》接受省及宣传部门审定,最终仍未通过。张奎兰委派女儿把书稿送回来,带来一封道歉的信。山西耳闻到了陕西发表《金瓶梅演绎》的信息了:禁风已然席卷。山西省委宣传部一位干部转言于我,肯定了我的探索精神和创作意图,对《银字儿金瓶梅》出版持谨慎态度。全国沸扬的开禁《金瓶梅》的欲望,由《剑魂》以最鲜明的姿态作了唯一的代表,是他们探到了党国体制对开禁的态度。在举国哗然中,明白了金瓶之开禁,其路遥遥兮陷阱密密。官场层层皆是奴群,无不尊旨畏上、有心无胆。创作《金瓶梅故事》伊始,多想的是如何净化精致这部作品,多担心文学功力不足,才情不及。也想到了困难和阻力,但总觉得希望大于失望,黎明的后边是霞光。以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整个民族会从泥淖里走出来,从造神的浑沌中醒悟清爽起来,社会反思深及到《金瓶梅》。剥净污秽的《金瓶梅》缩写本,在我心中是原著的涅槃再生。文化官场会赏识敬佩有加,无理由冷漠;政治官场更应依此向全民族表示当代执政者文化思想的达观。当国人眈眈、我更睽睽于缩写本跨越传统的《金瓶梅》禁区时,却是寒流摧黑云。漫过我及所有对《金瓶梅》锺情的男男女女。“文化苏醒”只是一场春梦。
 
               2
 
月牙河书屋里,迎窗支起桌案,铺上一块旧军毯,压上一块厚玻璃板,板下有观音菩萨和妻的剧照。她们常幻化出我笔下的文学形象。《欧阳泰亨的女人们》这部数移其名的《金瓶梅》文化创意小说,自然是颙望金瓶的人事本纪发酵扩洇。潘金莲是我刻意重塑的人物,她带起了一群女性,离原著愈飞愈远,人事变迁,景观焕然,已是个新文学市井。主人公步步换影,神态异化,到凌荷荷的文学形象塑定,水到渠成,潘金莲蝉蜕,凌荷荷脱颖。然而众所周知的原因,出版人一直顽固地迷恋潘金莲这尤物之风韵,竟举她在《欧阳泰亨女人们》前后七种版本里赫赫领骚。最先的书名《银字儿金瓶梅》只有二十多万言,我重新润色,按原定思路扩张抻展情节,也写了别开生面的性段落,是有悲情的性、有思想的性、有诗意的性。我抓一个“扩”字,洋洋洒洒写到三十万言。跳出《金瓶梅》,更了个书名《清河婵娟》。
我曾向诗界的文友透露过去中国文联供职的意向,雪片般的求援信便纷纷向我投来。甘肃诗人师日新先生,山东诗人塞风先生等,都希望我能做为他们自选诗集的责编并为之写序。塞风在山东文艺出版社责编《文朋诗友》,知我有《清河婵娟》书稿,便荐本社,社里派了个胶东籍编辑,来京取走了书稿,初编即敲定出版,遂更书名《乱世婵娟》,拟请溥杰先生题书名,并在“光明日报”登载了出书消息。
1987年6月,什刹海已有了好赏的风景,胶东籍责编携女儿专程从济南来到我的月牙河书屋。安排他们父女住下,很快转入《婵娟》的话题。他编了一段谎言,说书稿因搬家混乱,不知压在何处,社里已审定了选题,急需编出来,请我在原始稿的基础上,结合社里的修改意见,重新写一稿。我想,做一次充实也是件好事,便欣然答应,不思其中所隐。
北京已是大热的天气,我在月牙河书屋重写《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没黑没白的俯案,丢满一地写罢的稿纸,妻子来送饭,帮我清理满地文稿,按页码理齐,再找亲朋誊清。我全身只穿个裤头,碗口大的电扇吹出的风也是热的,卷着我长发鬓髯。我沉在笔端的精神家园里,亦哭亦笑,似个文疯子。一个月下来,三十四万字书稿杀青。观我外形,酷似大墙狱中人。胶东籍编辑迅雷般驾到,抱着这部稿本仰天长叹,只夸我是拼命三郎。其实他骨子里另有一庆:从一桩潜在的文案纠纷中解脱了。他利用我的热诚和痴愚,金蝉脱壳,巧妙地化险为夷。三十个日日夜夜,一心扑在扩《金瓶梅》上,我煎熬的是自己的灵肉热血和亲情们的汗水呀!在精神家园里,我是潘金莲文学新形象(凌荷荷)的雕塑师;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是个愚夫傻汉。
又过了一个月,胶东籍编辑邀我去山东文艺出版社润色书稿,我抵济南即遇大雨,第二天便得了重感冒。我借居省体育馆润色文词,小修情节,皆是小手术。半月后,交了稿,暂了一桩心事,即回北京。没过多久,胶东籍编辑突来电说,书稿终审时丢失了一章,让我重抄一份速寄,出版社急待发稿排版。我忍不下去了,一次丢全稿,二次丢整章,决心撤稿,并委妻子全权代理,赴出版社交涉,正告出版社,作者保留依法申诉的权利。胶东编辑不敢出面,所谓《乱世婵娟》,如梦如幻,不欢而散。



                  3

   《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书稿脱了《乱世婵娟》的“衣裳”,从山东转吉林再赴黑龙江又返转河北,这一圈下来,已折腾得破烂不堪了,稿纸皱缩,几经出版社三审之轮回,稿面上的勾勾圈圈点点满目疮痍,污染得一塌糊涂。整部书稿摊放在书案上,一副奄奄一息的病容。我好一阵心酸唉叹,几乎痛哭一场。创巨痛深,对第三次大改这部书稿更有浓烈的兴趣。增添了几组人物、几处典型环境,对潘金莲的多元性格、心路层次、心灵美丑、悲剧深度,均做了精细地调整,更有人情味、诗意美。这番调整润色,又加大了《欧阳泰亨的女人们》的容量。书稿迟迟未得面世,涉黄系最大障碍,无耻的权力无处不渗透,。这倒给了我完善此作的几次机会,还要感谢命交华盖。坎坷愈演愈烈,作品愈改愈好,我就准备在逆境里跋涉,在孤独中舞蹈。一张弓拉满便有了可观的射程。卵石经潮汐摩挲而增其色。每想到此,心慰之。
我对潘金莲这个文学形象钟爱有加,总想在《金瓶梅》为她建造的奠基石上继续伸延升华,塑造成中华民族人治社会女性心灵史的经典,使她具有启蒙意义,具有社会反思效应。潘金莲做为一个翻新再造的虚构的文学形象而非是历史人物的写真,她的足迹主要烙印在《水浒传》以及由《水浒传》演绎的《金瓶梅》中。《金瓶梅》可以演绎《水浒传》,且摄取消化了同时代小说中的不少精华;当代人也有权演绎《金瓶梅》而成脱胎换骨之新著。《水浒传》和《金瓶梅》相继塑造的潘金莲文学形象,所透视的深刻社会意义、哲理思考,以及作为封建社会殉者的悲壮历程、扭曲心灵的有血有肉的描绘上,尚显苍白。我决心写一部特殊的长篇小说(金瓶梅文化创意小说),把潘金莲(凌荷荷)摆在更为广阔的历史画面上,展现一个被封建社会挤压得心灵扭曲变形的古代女性。激发起读者的极大的同情心和沉痛的反思。她离《水浒传》、《金瓶梅》很近,又很远,她是经过涅槃再生的新凰。
第三次修订《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时,在文学创作上我已成型了自己独立的“再造论”。中国文学以“反映论”指导创作,被偏执文艺思想诠释,文艺创作成为附庸于政治的宣传品,钻进主流意识形态,成为最高权力话语的描红。这一文学怪圈中,作家和作品都仰视政治偶像,粉饰社会。故一些轰轰烈烈的作品,回眸再审视,大都残缺而虚假,文学建筑了单色调的精神家园。“再造论”承认“反映论”是不可少的基石,要求作家俯视关照全部社会生活,加大批判现实的力度和强化忧患意识。在修改《大荷殇》时,尊循了“继承借鉴,强悍批判,俯视万象,升华再造,六性融汇,六美并存,空灵超逸,高峻深幽”的总体要求。所言“六性融汇”之“六性”谓世情性、言情性、抒情性、传奇性、史诗性、悲剧性;所言“六美并存”之“六美”即意美、情美、性美、文体美、结构美、语言美。自勉自励:要写出以雅化的高档次高品位高品格且洋溢东方美学韵味独具可读可赏性的通俗小说;要写出批判定颂歌与灿烂的预示;要接受外来艺术的营养以补充中国传统之精华,创造高度民族化的中国史诗。《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以六十卷新的面貌出现,1990年岁末,我以快件寄往湖南文艺出版社。
谢不周女士是该社的责任编辑。九月间曾在京城谈定这部新修书稿由她处里,回长沙又不断写信来催。书稿抵长沙,她在春节放假期间赶读作品,出版社审完作出反应,她来信说:“总的印象很好,立意谋篇现代意识感很强,整体结构也很严谨,语言颇见特色”,“确属有探索性有意义的作品,十分赞赏作家的文学修养、大气魄”,“应是当代严肃文学作品中有较大影响的一本书”。书稿送出版总社审定时,编审委员们大犯其难:放行有险,放弃有憾。当然,在中国,人们大都没有冒险精神,这也是民族灵魂中没有癒合的创伤,怕风险,自然要选择遗憾。遗憾置于出版社,最多是长叹一声“可惜”罢了;遗憾置于作者,最少也近于火焚心血,夭折宁馨儿,一次精神幻灭。谢不周作为责编,当然不仅仅是遗憾,还有道不尽的歉意和举荐的失落及怀才不遇的怨忿。书稿便由长沙退回北京。
这时北京已到了1991年的阳春,绿影澎湃。我想在一派春光里振作精神,进行《欧阳泰亨的女人们》的第四次修改,草拟大纲,兴致正浓。不料灾难又一次向我扑来,我妻得了大病。修改《欧阳泰亨的女人们》的如火激情被浇灭。
 
               4
 
公元1992年初秋,我陪妻出院,回到家中休养。这时,那位曾明显支持过我的朱乐民先生,也被解了职,在家等待办退休手续。他告诉我,一个红学家在编一套丛书,建议我写一本。我陪住在医院里一年多,没写过一篇文章,满身的来苏水味。好在我已经回到自己的家,可以铺纸在案舞文弄墨了。特别是在我家遭到人魔和病魔的第二次大击后,我不能辍笔,让文化官场认为我被打趴下,再也写不出东西。我要写,写出来就是财富。我就选了战国初期的思想家墨子,以他所创墨家提到的远古及春秋名人典故为题材,仿鲁迅先生《故事新编》,写了20个系列短篇小说,结为一集《墨子采古》。每篇都附一则“菡翁小语”,又有点类似《史记》的“太史公曰”。自己觉得仍保持了缩写《金瓶梅》的锐气,洋溢出了扩写(即金瓶梅文化创意)《金瓶梅》的气势,每个短篇都是我再造的精神家园。借古讽今是我乐道的事。然后送那位红学家统编。
新近认识了一位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青年编辑,同时便有了将在家中压着的《欧阳泰亨的女人们》,继续送出“旅行”的想法,只在书稿的“后记”里增加了一段妻得重病的文字:“我夫人抗病的坚强意志,非一般癌症病人可以相比的。她是抗癌英雄。五百天在鬼门关搏击,本身就是一部沉痛豪壮的非虚构文学啊!此书若能出版,也是对她与癌魔韧斗的一个纪念”。即交给了这位编辑。我对青年编辑特别叮嘱:如敲定出版,作者一定要看版式和封面设计及校样,这是多年的文学成果,切勿草率。青年编辑说“现在哪里还有文学”。文学编辑此言出口,令我好不伤心!
不久便闻讯,《墨子采古》已编讫交中州古籍出版社;我屈服了青年编辑的意见,将《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改名为《潘金莲野史》发排。无非是考虑销路,我心里讨厌这俗而不堪的书名,它直接荡尽了这部作品高雅的俗文学气质,可我面对的是极为世俗的社会又非常世俗的编辑。遗憾之余又自我安慰:已属幸事,转了大半个中国的一部书稿,令多少出版人和书商垂涎争抢,却因文化警察的“潘金莲也涉黄论”而丧气却步,纷纷撞死在出版社门前。此书在国家级出版社启动,即将展姿于华夏儿女面前,该是美梦成真。不觉心也有了苦涩后的甜蜜,睡前醒后也憧憬一番《潘金莲野史》的文本(亦作沉醉《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之出浴)。发排了又迟迟不见清样,电话询问,只说快啦快啦,清样会有的,有点不耐烦。
我有直感,这次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潘金莲野史》与198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金瓶梅故事》,责任编辑对作者的态度不同:前者的青年编辑鬼鬼祟祟透明度低;后者责编潘静女士亲切热情透明度高。我心里也打鼓:莫非是怕我这部扩写《金瓶梅》的选题,到图书局会遇到麻烦,於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可望一步到位,一鸣静人。可怜天下作家心,我却不知自己已经乖乖地钻进了青年编辑的圈套。
公元1993年,刚刚有了初春的气息,剧作家高德华先生邀我合作,为一将军撰写抗日战争时期在鲁中的故事。我们采访了许多当事人,阅读了相当多的材料,决定写一部20万字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将军就为我们联系了晋西北苛岚火箭发射基地,,让我们住进那个近似与世隔绝的招带所。离京时我给青年编辑打电话,仍说清样还没出来,只说封面设计很夺目,尚在修改中,一个月后争取让我看到清样、封面设计及全部插图,再进一步征求我的意见。离开京畿经太原,北上到抵苛岚。我与高德华先生合作得狠愉快,方案定下来,理顺思路,我每天六千字成稿交出去打印。半个月十余万言成稿杀青。这时我妻打到苛岚基地一个长途电话,说《潘金莲野史》已经出版了。她说没有见到文本,是太原的梁庆海得到样书,从“后记”里知晓她患癌症的消息,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家的新居,特地到北京慰问病人。梁庆海很不理解,《潘金莲野史》出版了,作者竟然不知!梁庆海当天返回太原,让我路过太原时找他,可将大作转赠。妻的这个书讯,令我思绪万千,亦喜亦恼。精明的青年编辑却不是个诚实人,他无疑是暗中搞鬼。我狠不得立即把他从北京一把扯到苛岚,问个水落石出。
完成了阶段性创作任务,我先合作人一步,急匆匆回京,路经太原已是黄昏,立即与梁庆海联系,步行到他家。那时《太行山》杂志内部人事矛盾闹得很凶,梁庆海是编辑部的一员,负责发行,他借这个契机,远离人事纠纷,很快滚雪球般发展起来,又华丽转身,独立专营(个体书商)“太原书局”的发行了。我与他交谊颇深,见面直奔主题。他立即把一部《潘金莲野史》拿给我,另有两套有关《金瓶梅》的书:一部他组织出版的千幅绘图本精装《金瓶梅词话》,此书将原著的秽语诗词曲谣及韵文删除净尽。另一部是港版四卷《金瓶梅词话》全书。梁庆海知我研究金学,送这份礼物是有意味的。他把六部书包在一起,我挟在腋下就告辞了。
回到苛岚基地驻太原办事处,翌日清晨的火车票已送到我的室内了。我在卧室的床头灯下,点燃香烟吸着,用奇特的心情来欣赏奇特的书。《潘金莲野史》32开本,黄调子封面,正应了当局那“扫黄”的“黄”字,入眼就给我抹了一层阴影。封面上那潘金莲仕女图,桃红夹绿,妖冶狐媚,恶俗不堪,羞于正眼视之。这迎面扑来的人渣荡妇形象,对我苦心重塑的反抗女性,进行了疯狂的巅覆,把这部书再造的悲壮之美给粉碎了。我被青年编辑的弱智低能和粗劣媚俗激怒了。这个责编将会使多少读者误会了我。他糟蹋了我的创意。再看六幅插图上的二十九个人物,构图之陈旧,布局之粗俗,描绘之拙劣,我怀疑是责编精心向下流低俗沉降,制作俗不堪睹的怪异之影,有意丑化亵渎文本的高贵典雅,逗引纯文学圈内作家们的唾弃、蔑视,来证实他“现在哪里还有文学”的萎论。一个编辑的底线就是尊重并葆其作者作品已抵达的高度,尽全力升华。创编之间应透明无隔,履行诺言。显然,青年编辑在策划对《潘金莲野史》低格调包装,可明察出它在图书市场的定位。我翻开内文来读,能把鼻子气歪,文字和标点几乎每页都有讹误。我甚至怀疑这部书是否真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正规版本。又急又悔,懊恼不已,全无了先睹为快的兴致,只鼓涨着回京找青年编辑讨个说法的郁闷之气。夜深仍无睡意,硬着头皮读下去,想弄清这部书的内文究竟有多少差错,做到心中有数。我读到次日清晨,迷迷糊糊吃了早点,又稀里糊涂被送上火车。在车上继续读,晕头转向到了北京。
到了家,抓起电话要通青年编辑,问及《潘金莲野史》,答曰“校样快出来了”,那口气似有言外之意: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再稍等倒耐不住了?我强压住怒火,只说一句“明天当面谈”!
我将漏洞百出的《潘金莲野史》重重地拍在青年编辑的案头时,热血轰轰冲到了头顶。他一见这部书,两眼发直,好久没说话。等他“活”过来,拉我到一个僻静的屋子,质问我书从何来,我说我正要问你呢!直到今天还哄骗着我,我的小说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没权利向我封锁消息,你暗箱操作,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必须对我讲清楚,不然,咱们见总编辑,找总经理。我咄咄逼人,他虚意应对,说这部书要冒很大风险,操作人越少越好,市场操作,兵不厌诈,声东击西,虚虚实实,也是想给作者一个大惊喜,故引而不发,请我谅解。他巧舌如簧,也没办法摆脱事实带给他的极度尴尬,更无法把这部书从庸俗的陷阱里救出来。
果然,青年编辑私自与一位副总编在出版公司搞了书号,当了出版经纪人,单独与外人操作,由东北某省总发行,从中获利10万元。出版公司拟严肃处理此一违纪事件,但几天后就没了下文,原来青年编辑的亲戚是中国文联的副主席。出版公司反代为受过,赔偿了作者的经济损失了事。在党国体制的文化官场里,掩盖着无法理清的腐败。我只配作一个孤独者、受害者,很是郁闷啊。
向深处想来,命运的奇特表现形式难一预测不说,还常常带有戏剧性传奇性,或使你欣喜雀跃,或使你心惊肉跳,人与事的命运都织在人的关系网络中。前些年我要是转业到这家出版公司,今日该不会发生这场笔墨风雨罢。我还想,如果我遇到的是一位资深的高智商编辑,又有幸遇到文化层次很高且有远见卓识的终审总编,再遇到几个策划高手、发行能人,这些达人又都存志於《金瓶梅》文化创意,这部从《金瓶梅》扩出来的大幅度演绎之作《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会是另外一种气象。同是一部作品,可沦为乞丐,可升为贵族。在强化重塑潘金莲(凌荷荷)文学形象及深化反封建主题的探索作为基调,来包装炒作,《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与同年出版的《白鹿原》、《废都》等长篇,也许能汇成更家浑宏的文学交响。
《潘金莲野史》作为正式出版物,20余载仍在民间流传,不少人以为是俗品,体制外的书商倒是大胆地以“中华奇书文库”、“孤本激情精品”来包装它。想来也是一把辛酸泪。野史带有极强的《金瓶梅》“狐嗅”味的,要想抓它做扫黄对象,把柄也多得如维吾尔姑娘的辫子。也许出版总署的图书局被《废都》闹昏了头,来不及染指野史了,没被搅进黄色漩涡里,我也不知其中“味”。没重蹈作家出版社的复辙,总算是幸运的事。
 
 
            5

  《金瓶梅》文化创意小说《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以《潘金莲野史》书名首版印行后,五年间,我做过两次补充:第一次是增加了潘金莲(凌荷荷)幼年被牵夫们送上硕阳石祭天的情节,借此演绎了观音河的传统,把潘金莲(凌荷荷)的入世推入浓烈的诗境。还增加了一篇梦境代作书序,把《金瓶梅故事》与《欧阳泰亨的女人们》的血肉联系提示出来。第二次是补充“性美”段落。“性美”是我创作长篇小说坚持的“六性融汇,六美共存”原则中的重要一“美”。长篇小说无“性美”篇章,是一种文学缺席。于是我在《欧阳泰亨的女人们》里创造了“梦录”这一形式,为大胆言性的深度和意境、诗情与浪漫,展示出某种乐观的前景。继续完善着“新体通俗小说”的体制风貌。改掉了章回小说的篇目设置,启用“情结”如原稿回目“白雾淞结出相思子”改为“第八情结”(标一段提示语):“她冰湖落水他滚冰相救邂逅即别离留下个美梦常追逐。痛苦是一捧相思豆。一支哀歌送远了人一口鲜血吐走了魂落花女子守墓碑”。每个“情结”都拟有这般纲要性文字,似现代诗,似寓言,似谜语,提升了作品的悬念、韵味。当然,出版人一般首先注意的是题材是否有卖点,书名是否抢眼,不怎么在意作家精益求精的文学追求与探索,侧重的急求的是经济效益。故《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书名一直不被出版社的编辑青睐。华文出版社要再版的这部小说,我提供的是五十余万言的精改稿。总编建议用《潘金莲情结》做书名,再压缩一次篇幅,狠心割爱删掉十余万字。如此,才出了彩色插图、上下两册的新版书。较之首版《潘金莲野史》文雅了许多。
两卷本的《欧阳泰亨的女人们》(《潘金莲情结》)出版后,我给上海电视台正大综艺电视制作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寄去一套。复函说:小说写得很精彩,是写人性的。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切勿转让别人,他们的资金、制片、编导演都不会有问题。那口气是摆开了要启动电视连续剧的架势。后来广电局拒批这个选题,也不讲什么理,说什么原因。我觉得党国体制豢养的各路衙门僵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愚腐奴化到了极点。北京的影视机构及编创人员,多有与我联系者,对我的小说喜爱有加,燃烧着创作电视剧的欲望之火,从上海到北京,希望之灯逐一熄灭。究其原因大概是:中国大一统的传统特权,使潘金莲异化为一个酩刻国人灵魂的“淫荡符号”。
女儿和我有一样的心思:既然《欧阳泰亨的女人们》里的潘金莲形象已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相去甚远,何不躲闪开忌讳改换个名字,干嘛一定要撞广电总局的枪口!是的,我早有了新的虚构形象——凌荷荷。制片人敏感的不是扫黄衙门敏感的“淫荡符号”,而是热恋潘金莲是个“财神奶奶”。两头都抓潘金莲,故《欧阳泰亨的女人们》命运多舛。
 
                                                韩英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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