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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 色崮

作者:laoshi来源:入途文学网发表于:2022-06-14 12:02:02阅读:36
 绣像本新体通俗小说
 
色崮
韩英珊
 
 
作者简介
 
  
    韩英珊字仙亭号菡翁网名一菡笔名赤皇吟·菡翁英珊。1941年生于鲁西农宅西屋。幼时眼鼻耳口多疾,清涕眼屎耳脓,蛔虫盘肠肚,虱子咬皮肤。后如脱胎,少年愈美,十年学子,高中肄业,弃学从戎,泰岱济水八载,天山昆仑九年。凭一部民歌诗词融合的新诗集《热瓦甫琴歌》(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跻京师搞专业文学创作,擅诗歌散文小说。缘于八十年代中叶,创办文艺期刊《神剑》并任    常务副主编,更缘于文学创作的实绩,由艾青、刘绍棠介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立“蚌中珠,荒塘荷,五色土,补天石”为座右铭。因首创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缩写本而遭受军纪委和总政治部联合通报全军,从此一直身陷逆境,变相流放,沉于大寂寞、大孤独,系军内因研究《金瓶梅》而涉黄的首冤。然不移初衷:渴望新文明,追慕独立思想,向往自由精神,崇尚普世价值,终是个情愫之人。高压出叛逆,不平则高鸣,继尔与同仁开创西安秦凰创编书院,首任总编。逆境里竟结下六项硕果:紫蝴蝶般的《金瓶梅故事》(作家出版社首版继而六种版本百余万册流行)飞遍全国;实验国防尖端科技工业题材诗歌创作,代表作为诗集《打阳伞的天使》(文化艺术出版社首版);开拓了《金瓶梅》基础研究,给世人留下了一部《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作家出版社首版);提倡新体雅化通俗小说,代表作为《色崮》(太行山社特刊)、《狼荒》(陕西旅游出版社首版,民族出版社再版);倡导《金瓶梅》文化创意,代表作为《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文出版社等七种版本流布);关注中国现代诗歌美学,代表作为《诗美九章》(火花社版)、《圣徒的行吟》(仙亭文学馆网络版三卷本)。遂成为深潜的作家、诗人、文化学者,被誉为“典籍文化的坛顶高手”。聚杂作二十八部成十卷本《韩英珊文集》。曾任中国神剑文学艺术学会文学部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编辑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作者像
 
 
 
 
色崮目录
 
 
色崮序言  艾斐    ……………………………………………
题记  ………………………………………………
第 一 回   香山儒惊托自刎刀  …………………
第 二 回   豪武士拳碎玫瑰石  …………………
第 三 回   少年郎三遇白纱女  …………………
第 四 回   汉阳城智结恩格尔  …………………
第 五 回   小别墅情降金丝虎  …………………
第 六 回   梅雨天长江漂尸船  …………………
第 七 回   报血仇避难走金陵  …………………
第 八 回   恋茗妹应考显神工  …………………
第 九 回   痴情人泪湿花烛梦  …………………
第 十 回   红胡子经商别古刹  …………………
第十一回   运枪人路审流动哨  …………………
第十二回   斑竹林乔装闹寿诞  …………………
第十三回   赤泥岭浴血观圣战  …………………
第十四回   枪械师北上泰安城  …………………
第十五回   冯将军祝酒赞风流  …………………
第十六回   祭英烈京都大出殡  …………………
第十七回   情绵绵缠醉小鸳鸯  …………………
第十八回   筑炮台巧启防爆门  …………………
第十九回   造气枪虚张白铁铺  …………………
第二十回   普利街笠源赠和服  …………………
第二十一回 大明湖桨挑阔少爷  …………………
第二十二回 醉秋酒小宴红芙蓉  …………………
第二十三回 极乐洞密授金蛇囊  …………………
第二十四回 诈降计醉盗特工证  …………………
第二十五回 乘飞车演说黄崖洞  …………………
第二十六回 凌花渡病设雪茔祭  …………………
第二十七回 绝情汉灵栖香山麓  …………………
第二十八回 救火炮蜚声红山口  …………………
第二十九回 战丰台向导戎衣归  …………………
第三十回   赏红叶神驰大草原  …………………
后记   ………………………………………………
 
色崮序言      艾斐
 
韩英珊(赤皇吟·菡翁英珊)是一位军人,也是一位文人。他在部队从事专业文学创作,笔头上的路子很宽,小说、诗歌、散文一应都拿得起、放得下,且能做到游刃有余,绰硕自然,使其作品每每充满着生气与灵气。
近几年,他突然恋栈起通俗文学来,并在创作实践中力施效应,辛勤耕耘,乃致频有新作出现。近期面世的《色崮》,就是一部很有特色的通俗文学力作。这部作品的特色就在于:雅俗汇融,庄谐并举,形式拓异,内容出新。他要使通俗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来一番变革,变成高格调的通俗文学,变成新品位的通俗文学!他说,他对一些严肃文学的孤奥枯涩、玄惑缥缈不满意,他也对一些通俗文学的内容陈旧、形式呆板和格调低下不满意。所以,他要在对通俗文学的变革中真正地找到自己,也真正地找到文学。确乎如此。《色崮》中,我们所看到的,就正是这种文学景观。
这部新体长篇通俗小说与以往的通俗小说比起来,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它的内容新,与时代和现实贴得很紧,人物形象真实生动,情节事件合情合理;其次,它的格调高尚,思想内涵丰富,通篇充满革命的浩气和正气,充满历史的智慧和启迪,充满生活的情趣和信念;再其次,形式富于魅力,描写富于色彩,文笔富于感情。整个小说情结跌宕,事端频出,人物赫赫,画面楚楚,行文清丽,述事沉笃,传奇中寄予着真情,史迹中充盈着挚意,在作者的娓娓道来中,让人情痴意醉,良多感悟。
这部小说既采用了章回体的形式,又颇具传奇色彩,但却与传统意义上的章回体传奇小说迥然不同。因为整个小说是立身于刚健、真切、清新、高雅的基础之上的。这就使这部小说获具了特殊的艺术感染力,赋有了特殊的文学价值。紫丹烟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他的活动又是与中国近代、现代和当代的真实历史同步幅的。他出生在一个败落的旗人家庭,从小就在啼饥号寒中吞咽着民瘼和国耻,这在他那纯真而饥饿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痕。所以,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起,历史就赋予了他一个义不容辞的使命——为屈膝在洋人枪炮下的火药发明者的子孙们造枪造炮,让中国人用自己的枪炮雪国耻,震国威,缔造自己的新中华!
紫丹烟的父亲紫尉若,永远也忘不了一八六零年秋天的那个烟火弥漫京华大地的清晨。他望着浓烟滚滚的圆明园,他听着侵略者的狰狞的狂笑,他的心碎了。无边的大耻大辱、大怒大悲,使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他舔着鲜血,握拳顿足对着火海撕心裂胆地呼喊:“慈禧太后,中国的枪炮在哪里?……”回答他的,是一片凄迷和空旷。等待他的,仍旧是没有尽头的饥饿和穷困。乃致不得不把刚刚堕地的孩子裹在破布片里,任人捡拾。从此,他心里深深地刻下了一个誓愿——中国人必须有枪,必须自己给自己造枪!
那被扔掉的孩子,就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紫丹烟。紫丹烟后来被一个专门为人们办喜事点铳炮的壮汉子捡去了,并耐心抚养。无奈紫尉若夫妇因穷困而扔掉孩子,一旦扔掉,却又心如刀绞,终日悲啼,妻子为此竟要刎颈而去。紫尉若这才四处打听孩子的下落。终于找到了那个铳炮的壮汉子——丹顶鹤。丹顶鹤把孩子交给紫尉若,并从褡裢里取出两个铁铳,当当地敲着,对他说:“我这些年浪游成性,难居一方乡土,也许我们再也见不上面了。我只一个要求:这孩子长大,不必习武练拳,我看拳棒之术难以救国,让他去造枪造炮。洋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造得,我们也造得!我到处送礼炮,一是混饭吃,二是让人听着炮声,想着炮声。我就不信,人们的心永远会昏昏迷迷睡不醒。睡不醒,就用炮轰!”
丹顶鹤的此番话语,正好中了紫尉若的肺腑之意。他把造枪造炮的炽情厚望,全部寄托在儿子的身上。紫家有一口祖传宝刀,向来挂在居室的墙上,紫丹烟小的时候,即使正在哭嚎,只要一见那宝刀,就停声了。待到长大一点,便经常用那宝刀抡来砍去的练功夫。紫尉若认为大刀片子不能救国,不但不教紫丹烟武艺,还将大刀偷埋起来,激励儿子说:有本事去造枪造炮!紫尉若树下埋刀,是一个转折性事件。从此以后,便开始了紫丹烟的充满传奇色彩的造枪造炮的严峻生涯。他走汉阳,闯金陵,山洞里钻,战火里滚,几乎参加了北伐战争以后的所有中国的革命战争,特别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矢志不移地投入革命军工事业,开创了一个又一个兵工厂,造了数不清的枪炮子弹,有力地支持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长篇通俗小说《色崮》所写的,就正是紫丹烟的这一光辉而严峻的革命历程。但是,作者并没有象《保卫延安》那样去写,没有象《红岩》那样去写,也没有象《东方》和《林海雪原》那样去写,而是采取传奇的写法,把它写成了一部自蹈蹊径、别具一格的典型的通俗小说,使之获得了广泛的审美感应,具有了极大的社会性和可读性。只要先翻翻小说的回目,便深深地吸引住,简直非读下去不可。这些回目本身就是极富传奇色彩和艺术魅力的。与此同时,它又摒弃了以往的通俗小说的熟套子、旧套子,从旧通俗小说的内容和形式中脱颖而出。
传奇性,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显着特点,但难能可贵的是,它传奇而并不荒诞。真实性,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显着特点,但技高过人的是,它真实而并不拘泥。这样一来,就使这部小说跃进了一个高雅与通俗相交汇、纯真与传奇相衬托的文学层次,得以在两种不同的文学营垒之间筑起自己独特的文学构体,形成自己独有的艺术姿容,并因此而觅得一条通俗文学创作的新路,赢得了广大的读者群。
在中国当代通俗文学创作中,界于‘雅’与‘俗’之间的高层次的作品,并不自《色崮》始。在这部小说之前,就已有《三里湾》、《灵泉洞》(赵树理)、《刘胡兰传》(马烽)、《林海雪原》(曲波)、《烈火金刚》(刘流)、《王二小接闺女》(杨润身)、《李有才之死》(王希坚)、《老二黑离婚》(潘保安)等,与这些小说比起来,《色崮》显然更具有通俗文学的气质、品格和特点。它以传奇的形式负载着庄尚的内容,以通俗的语言诉诸着严峻的意旨,以令人神往的文笔阐释着人生的真谛,以细腻而富于韵律的描绘拨动着人们的感情的琴弦。所以,无论在欣赏价值、审美价值和思想意义上,它都比单一的严肃文学和单一的通俗文学更占据优势,也更具有吸引力。
这优势和这吸引力,尤其突出地表现在悬念的迭起、事端的频仍和充满诗意的传奇性描写上。成然,小说是以紫丹烟献身革命军工事业的经历和坎坷、奋进和奉献作为主线的。但是,这条主线却并不单调,而是充满了曲折,充满了枝杈,不断地引来各种神奇的际遇和惊险的事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事刚始一事又生,大有令人应接不暇之势。恰恰是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巧妙地让他的人物链环般地转动着,而且每一转动都对强化人物形象和深化主题思想,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如,第三回在描写紫丹烟三遇白纱女时,就是极富于此种文学神彩的。这种富有传奇性的描写,在作者的笔下比比皆是,使小说平添了一种奇特的神秘感和浓浓的诗意。更主要的是,作者常常在这样的描写中巧设悬念、妙藏契机,突现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掀起一个又一个情节发展的高潮,使人在诗的韵律和传奇色彩中,得以饱览作品所展现的人生世相;在瀑布般湍急流动的情节进程中,洞见人物的外部形象和内心世界。
紫丹烟的形象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以他为主线而带动起来的诸多各色人物,也是这样塑造起来的。象紫母、紫尉若、紫云英、丹顶鹤(贺飞)、白荷、珍子、罗雅伲、罗宜伶、杏子、黑英郎、娄米女、恩格尔、安娜、红胡子、兰子、茗妹、红寨夫人(裴茵儿)、罗霄、李顿、顾维钧、冯玉祥、章慈媛、铁匠汉子、笠源、周西浩子、清癯女子(白露)、白发盲翁、朽木、叶温菡、关岚卿、芫苑等人物,就都是在传奇式的事态突发和瀑布式的情节展绽中‘冒’出来的,而一旦‘冒’出来,就即刻神彩飞扬、活灵活现,充满了真实性和现实感,有血有肉,有情有意,有喜有悲,有爱有怨,一点儿也不像是写在纸上的人物。特别是随着事态的遽变和情节的发展,这些人物的出场虽然多寡不一,言动虽然稀稠不等,但是他们的每一出现,每一言动,都十分自然,合情合理,前后呼应得也非常默契,一点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每一个人物的每一次出场和每一个言动,都是情节自然发展的必然产物,而每一个人物的每一个言动和每一次出场,又都同时成为生发新的情节和激起新的冲突的燧石和酵母。全书情节的迤逦和事件的枝蔓是相当繁杂的,但每一个人物的传奇式的出没,却每每伏而有致,恰到好处,给人以惊罕和欣羡之感。使人在整个阅读过程中,都象行走在一条林壑深蔚、秘不可测的狭谷中似的,说不准前面会出现什么景象,猜不透途中会遇到什么事端。许多突如其来的人和事,总是在必然和偶然、自然和突然的复象交迭中,冷不丁地频频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惊罕不已。象‘丹顶鹤’的几次来无踪、去无影的出没,象罗宜伶父女的几次天降地遁般的隐隐现现,象紫丹烟的几次爱情奇遇,甚至象恩格尔所豢养的那只德国狼狗‘金丝虎’的浪迹和行踪,就都是这样的。
这样的艺术效果,不仅是由于作者巧设机关,精当安排,更主要的还在于作者构思的巧妙和作品在整体结构上的严谨。比起《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一类传奇小说来,这部小说显然属于通俗文学中的别一天地。
当然,能收到这样的艺术效果,与作者描写上的色彩感和韵律性也是分不开的。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是随时可见,而也正是这样的描写为小说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强化了小说的传奇性,使小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出现在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比较充分地浸渍在这样的艺术汁液中,使其显得异常突兀和显明,并且有了层次感和立体感,朴素中透射着明丽,明丽中涃渗着深沉,深沉中含寓着奇特。
紫丹烟的形象,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他是一个富有历史感的传奇人物,然而他同时又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一个开创革命军工事业的英雄模范人物。读者从他的身上,从整个作品中所感受到的,是真实、理想、革命和奋进,是高尚的情操和透明的灵魂,是历史的节奏和现实的变革,是人性的温馨和生活的严峻,是永不磨灭的革命意志和永远张扬的进取精神!
这样的通俗小说,与金庸、梁羽生、高阳、琼瑶、芩凯伦、雪米莉、西德尼·谢尔顿、杰姬·考林丝的通俗小说比起来,显然不属于一个当次,显然要高雅、真实、深刻、庄尚得多!然而,它又确确实实是通俗文学,而且是传统特色和民族特点极浓的通俗文学——那形式,那语言,那叙事写人的方法,那履世述怀的手段,特别是那云缠水绕、霓环日映、使人痴迷、令人神往的风格和韵味,一应都是属于通俗文学的。然而,它却决不是在旧的意义上的通俗文学的框架中跳舞,它也决不是对旧的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文学创作轨迹的延伸。它是一种变革,它是一种创新!
    这正是韩英珊(赤皇吟·菡翁英珊)所追求和所向往的,他要在这种追求和向往的实现过程中找到自己,也找到文学。他的目的达到了。至少这一个回合的仗是打赢了。他的探索是有意义的。他进行了新的设计和创造!贯注现代通俗文学创作的人,自会明了这部作品的重要地位,感激作者的劳绩与才华。
 
 
题记
七彩阳光不见色,山不拔尖逊称崮。一子养
成非龙凤,却有高风亮节、聪颖机警、绝技
豪情、阳刚血气、水月柔肠。百折不挠中默
默自塑,不是英雄却令天下英雄楷模。重亲
情友情爱情,爱国家爱民族爱科技。“三情
三爱”无国界。无党无派的新游侠,走出一
路野史。无人命名的枪炮大师留下一地香草。
 
 
第一回
香山儒惊托子刎刀
 
帝京香山至皇家园林圆明园一带风水宝地上,八旗子弟龙盘虎踞。中西合璧的世界名园,早已被英法联军烧成废墟,所剩断壁残垣,被视为中华奇耻大辱的象征;八旗子弟也早气息奄奄,雄风不在,金戈铁马横扫千军的龙虎气概荡然无存。努尔哈赤的后裔,把一统江山糟踏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人气萎靡、脆弱如卵,落花流水春去也。大清帝国四面楚歌,举国上下回响着沉闷的丧钟。光绪帝和西太后跟脚崩亡,溥仪继位,载沣摄政,推行宪政作幌子,藉以实现皇室集权的阴谋。辛亥革命灭清开民国,却让袁世凯窃取了临时大总统,仍是一人独裁专制,国民并不开心,后脑勺只少了一条辫子。
…………
芒种这一日,与圆明园遥遥相望的紫藤镇突然热闹起来。
镇子上空弥漫着紫霭,塞满浓烈的火药味;锣鼓喧天,唢呐高奏,十挂八百头的爆竹齐响,崩散的花红纸屑沿街乱飞;四乡八里之众纷纷赶来,簇拥着红轿车,追逐着新郎新娘,欢庆花烛大礼,正把双喜鸳鸯推进洞房。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中,走来一个清贫的儒生,补丁长袍,鬓发蓬垢,怀抱一个刚出生的男婴。这婴儿以破布烂衫抱裹,啼声微弱。儒生清癯的脸挂着两行泪,颤抖着双臂,将婴儿放在那株苍翠浓密的紫藤下,泪水洒在在婴儿的嘴上。小生命以为是奶水,止住哭,贪婪地舐吮。儒生见此景,扭头捂脸,泣不成声,踉踉跄跄向回跑。这时,爆竹声骤起,同男婴的啼哭混在一处。小生命许是被这奇异的新世界的“枪炮”声震撼了,或是没有气力支撑啼哭了,他静静地躺在破烂衫中,绝对意识不到被贫困遗弃的悲哀,闭着眼睛,似沉醉在“枪炮”为他吹奏的音乐里。
儒生听到爆竹声,面部痉挛,眼里含着痛苦悲怒的光,右眼角上那块伤疤紫涨着。多年来,他害怕听到爆竹及一切类同枪击的音响,听到它们,就会被一幅悲壮耻辱的图画折磨得心崩意碎。他年少时便气盛性烈,曾亲眼目睹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那是1860年的一个清晨,米启尔骑兵团向园林燃起第一把火,乌黑的烟浪翻滚着,卷起吞天火舌,席卷殿阁亭廊。火海蔓延在香山和迎春宫之间二十余里,火啸声惊天动地。烟云遮住京城,尘霾塞满街巷,昼夜枪声不断。入侵者在大清之都横行霸道,异邦的铁蹄蹂躏着中华。大悲搅肠的他,把唇都咬破了,握拳顿足对着大火撕心裂胆地呼喊:“慈禧太后,中国的枪炮在哪里?僧格林沁三千骑兵,马背上舞大刀,被人家的洋枪洋炮杀得全军覆灭!可悲,可叹,大清帝国休矣!”忧国郁闷,一病三月不起。病癒又去圆明园废墟,哀泪又滴残垣。见一些人驶着车来挖掘财宝,他便上前阻拦,愤愤道:“你们不能动,这是皇家园林!”挖宝的人一石击来,吼道:“贱货,呸!这个国家没个救了,你不捞一把,还管闲事!”鲜血从他的右眼角流下来,从此留下了一块伤疤。后来,仕途不幸,沦为一介穷儒,又连丧二妻,饥寒交迫中,一位姑娘怜他孤苦,毅然与他结为夫妻,定居前人废弃的“白果羊圈”。生下一女叫紫云英,已八岁了。镇上的人们俗称这老夫少妻为“云英她爹”、“云英她娘”,甚至忘了这儒生的大名“紫尉若”。
紫尉若读书之余最爱习武,一把祖传的宝刀常舞得满眼银蛇,寒光森森。火烧圆明园,脸上添疤,心也破碎,故将宝刀高挂,多年不沾,家境又年年寒苦清贫,衣食拮据,不得不做私塾先生养家糊口。愈穷又添个儿子,虽是紫家香火人,怎奈他实在养活不起,与其眼睁看他饿死,不如早送出去让好人抱养。孩子没出满月,也没同云英她娘商量,就强行抱出来,放在紫藤下。
爆竹唢呐声在紫尉若身后一阵阵传来,圆明园那烈火也在记忆里狂啸,他的心仿佛被子弹击穿,被火熖烧枯,不觉已回到白果羊圈的三间破房前。推门进来,见墙上挂的紫电宝刀,只有刀鞘在悠悠晃动。再一看,云英她娘正把宝刀向脖子上抹。他大惊失色,猛扑过去,一手抓在了刀刃上,殷红的血从脂指缝里溢出来。
这时,一个虎背熊腰的长颈汉子走进了紫藤镇,径直寻那热闹处。他肩背褡裢,疾步如飞,赶到欢腾的人群旁,蹲下去,从褡裢里掏出八个乌黑的炮筒(铁铳),一字儿立在地上,打开小嘴铁葫芦,依次装满火药,再叮叮当当砸实,点燃火香,喝退围观的人。香火落处,身子一侧,浓烟轰雷一齐迸发。八响喜炮淹没了唢呐锣鼓声,人们在惊悸中爆发出狂热的欢呼。这汉子从烟雾里钻出来,撩起宽布腰带,擦了一把脸,乌黑的烟灰里露出两只眼,亮晶晶的,明莹莹好快活。额上那块红痣,在阳光里像一颗熟透了的野草莓。婚礼的办事人端着紫红漆盘,推开看热闹的人,恭敬地站在汉子面前。盘中一壶喜酒,两碟美肴,一方红包。汉子仰脸把酒,风卷残云,倾刻间酒尽碟空,抓起红包,收起横在地上的喜炮铁铳,即要扬长去了。扭转身来,望见遮天蔽日的紫藤下,人们正挤作一团,传过七嘴八舌的声音:“孩子!谁把刚生的月孩子扔到这里啦?带把儿的……”他闻声惊异地背着褡裢挤进去。
紫尉若丢的男婴,终被八声喜炮的巨响惊吓得哭起来,这时,人们才发现被遗弃在紫藤下的小生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骂婴孩儿的爹娘无情的;有哀叹穷困所迫养不起亲生骨肉的……然而,没有一个肯伸出手抱回去抚养。谁敢多添一张吃饭的嘴!只是心怀奇异来观望,目不忍睹悻悻离去。
长颈汉子在男婴面前沉吟片刻,一顿足说道:“我来养他!”俯身把小婴抱在怀里。围观的人很惊讶:一个浪游四乡的‘点炮人’,怎么养吃奶的孩子?人们知他单身流浪,天地为家,在乡间匆匆来去,为红白喜事点礼炮,点炮人的身世鲜为人知。他抱着婴儿走出紫藤镇的东寨门,路经一个村野小店,请店主的媳妇给孩子喂了奶,打开那方红包,留下奶水钱,沿着羊肠小路,走进青纱帐。
紫尉若从妻子手里夺下宝刀,愤愤地扔在脚下。云英她娘腊黄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眼泪哗哗悲泣道:“你还我的儿子!还我儿呀……你这么绝情,我还活个什么劲儿,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擦拭丈夫手上的血。紫尉若悔恨极了,他本出自爱妻之情,却忘了母子连心之痛,倒给这个家雪上加霜,他做了大蠢事!一股巨大的父爱之火,把他烧得神智昏迷。他双膝跪在妻子身前,恳求她不要寻死,他要马上把儿子抱回来。紫尉若疯人一般窜出院门,自言自语道:“我的儿,我对不起你呀,不敢养你,是我的耻辱,是我的懦弱,是我的罪。百无一用是我这书生呀!”双臂向前伸着,一步一滴血和泪。
紫尉若飞跑在紫藤镇石铺的小街上,来到紫藤下,睁圆了眼细察,却不见了儿的影子,便像木桩一般倒在地上。认识他的人忙上来搀扶,惊愕道:“云英她爹,云英她爹!快醒醒,醒醒!”紫尉若慢慢睁开眼来哀痛道:“我的儿子,……儿子丢了。”说罢又泣不成声。他的好友紫嵩闻讯赶来,向周围的人高声问:“一个孩子被人抱走了,父老兄弟谁亲眼见到了?”有个小姑娘怯怯应道:“刚才,那个点炮的给抱走了。”伸手指了指走去的方向。
朋友把紫尉若劝慰回家,又托邻居分头去找点炮人。云英她娘见丈夫空怀而归,心里立即结了冰砣,悲痛欲绝……。紫藤镇是京西北郊区贸易重地,商客流量大,各色各路人聚聚散散,幅射面很广。乡镇小道多如丝,找孩子的人茫然而出,索然而归,十里方圆,村村寨寨,概没扑到点炮人的影儿。长颈汉子带了孩儿,最初想设法送给个有奶吃的人家收养。哪能随心如意,找了不少女人,都出于怜悯,噻给乳头吃吃,只当行善,却不肯收养。汉子自能体谅穷人的难处,只好讨几件破衫尿布,将孩子昼背于肩,夜揽于怀,或宿于泉边,或歇于林莽,豆棚瓜架,无不是栖身处。投宿在船家,渔船便是孩子的摇篮。他将孩子哄睡,望十里渔火,伴一片蛙声,便在荡荡漾漾的船板上,向船老大诉说自己的身世,铁塔般的汉子,也流下烈酒般的泪。
他是个在青纱帐里摇晃大的孤儿。京郊的水土养人,青瓜野果,疾风苦雨,把他雕成一米八出头的个子,雷火电光中长了一身撼山的力气。他从小不知生父生母,无姓无名。后来,因他额上有那红痣,脖颈又比一般人长,人们就喊他“丹顶鹤”。一次,在瓢泼大雨中行于河岸,见激流中冲下一个人来,他跳下河去抢救,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姑娘。他把昏迷中的姑娘抱到避雨处,接来火种,燃起一堆篝火,采来几片宽大的荷叶遮了姑娘的身子,架起树枝,为姑娘烘烤湿淋淋的衣服。火堆烤暖了姑娘的心,她渐渐苏醒过来。知道是眼前的小伙子救了自己,眼角涌出泪来。她叫白荷。地主逼死了她的父母,又来抢婚。她走投无路,便跳河自尽……圆圆月下,滔滔河旁,这一男一女自配鸳鸯。搭起一间茅舍,造了一叶扁舟,织网捕鱼捞虾。不到一年,生了女婴,起名菱花。那时,京津地区兴起扶清灭洋的义和团,丹顶鹤投奔了京城的大师兄,苦练武术拳棒,很受师兄器重,遂接了白荷菱花居于闹市。八国联军攻进帝京,慈禧如丧家犬逃出德胜门,辗转去太原。他与大师兄等数百人血战洋人使馆区,几乎全部遇难。在洋人的弹雨里,他从血泊中逃出来,尚未回到家,在一巷死难的百姓中,他的白荷菱花也横尸血泊了。从此,他浪游京郊。
丹顶鹤铁塔汉子慈母心,将男婴当自己的儿子养着,鲜红的西瓜瓤当乳头,煮热的米粥作奶汁,不出一个月,这孩儿就会笑了,脸长得像圆圆的白兰瓜。他把孩子系在背上,走南串北送礼炮。说也奇,这男婴无论丹顶鹤怎样砸药放炮,山崩地裂般响,全然丝纹不惊。世上总是有巧事。这次丹顶鹤正背着男婴在乡野路上,恰恰与寻儿的紫尉若撞了个对怀。紫尉若见那来人背上的男婴,愁眉顿展,惊喜地大喊一声:“这是我的孩子!”当即便猛扑在丹顶鹤身上。
 
 
第二回
豪武士拳碎玫瑰石
 
丹顶鹤见来者蓬头垢面,褴衣潦倒,误为疯子,遂一把推开,仰脸哈哈笑将起来,拔脚就走。紫尉若赶上来,拉住丹顶鹤的衣角,苦苦地乞求道:“大兄弟……我找这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接着,他将来龙去脉说个详尽。丹顶鹤听罢,怒火中烧,一脚便把他放倒在地上,高声喝斥:“我要看看你这颗心是不是肉长的!”说着将拳头高高举起。可这时丹顶鹤又暗中思忖:“他也是一时胡涂,要是死了父母心,何必还出来找!”于是息了心中火,松了拳,弯腰扶起紫尉若,悦色道:“既是你的孩子,也罢,你跟我来。”拉着紫尉若,走到离路不远的一块大青石板旁,从背上解下男婴,小心翼翼放在石板上。孩子悠悠闲闲摇着头,似在望远天绵绵缓缓的白云,一声儿也不哭。丹顶鹤呵呵笑道:“凭我的眼力辨认,你是他的父亲,我信。好啦,这小家伙再不是鹤背上的孩子了,还给你!”紫尉若望着亲生子,见被掇拾的如此洁净,养得这般白胖,百感交集,呜呜哭了起来。男婴也‘哇哇’的似哭似笑,一声比一声高。连丹顶鹤都惊奇,这小生命可从未如此大声啷啷。紫尉若抹一把喜泪,扑通跪在丹顶鹤脚下,喊了一声‘恩人’,连磕三个响头,也想起三个字来,当即告诉恩人,他的儿子有名了,就叫‘紫丹烟’。
紫尉若将小丹烟搂在怀里,坐在石板上,泉水从那石板后淙淙流出,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野花开在他们脚下。丹顶鹤采了一束,插在紫丹烟的怀里,与紫尉若挨肩坐下。
“我叫紫尉若,一介满族穷儒。恩人,请告知尊姓大名。”
“无姓无名,以额上红痣为记,戏称丹顶鹤。”
文人武士倾心于一叶蓝天下,各明家史,怒斥朝政的腐败,深忧国家的贫弱,不觉残阳西斜。紫尉若缠拉着恩人一同回家。丹顶鹤从褡裢里掏出两个铁铳,敲得满野里当当响,笑道:“我这些年浪游成性,难居一方乡土,也许我们再难见面,我只一个要求,这孩子长大,不必耍刀舞棒练拳脚,拳棒之术难以救国,让他去造枪造炮。洋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造得,我们也造得!我到处送礼炮,一是混饭吃,二是让人听了炮声想炮声,我就不信,人们的心老是昏昏迷迷睡不醒。睡不醒,就用炮轰!”紫尉若道:“恩人呀,肺腑之言,没齿难忘!”丹顶鹤亲一口小丹烟,甩开大臂走出十步之外,扭过脸来笑道:“老兄,你我相遇,只当是一场梦吧。”哈哈笑着,走进西天的紫霭里。
紫尉若怀抱小丹烟,黄昏后赶到家,喜气洋洋进了门。云英她娘见了失散的儿子,苍白的脸又泛出红晕,亲热地搂紧孩子,边哭边将乳头塞到孩子嘴里,小丹烟拼命地吸吮着,急得小腿乱蹬。这位可怜的母亲突然想,自己的奶水已经憋回去了。小丹烟哭着松开了乳头,扭过小脸,说也奇,一望见墙上挂的那柄宝刀,顿时就不哭了。从此,全家人格外疼爱紫丹烟,心中都隐隐着伤痛。紫尉若总觉得欠了儿子一笔债。更忘不得恩人丹顶鹤的嘱托,渴望儿子将来能成才立业,为中国造枪造炮。
光阴倏忽。窃国大盗袁世凯当总统不过瘾,改制复辟,只坐了八十三天皇帝,便在全国各地讨袁声浪中一病呜乎。内乱加剧,国家愈是风雨飘摇。香山的红叶临秋依旧红,香山脚下的紫藤镇,跟着京城的时尚变。紫丹烟八岁,来往在“白果羊圈”和“一嵩书斋”之间,已在父亲和嵩伯身边读了《三字经》、《百家姓》、《诗经》、《论语》、《老子》、《庄子》。他特别聪颖,所学过耳不忘。嵩伯思想新,还指导他读了许多明清小说,《三国》、《水浒》所知更深。这位少年,自幼营养不足,长得小巧,步履轻捷,机灵多智。把那在襁褓里便爱上的祖传宝刀,擦得明亮鉴人,时常瞩目凝神。紫尉若多年习武动刀,一见这刀,就浮起当年妻子自刎的惨像,心寒森森的。小丹烟是守着这宝刀长大的,紫尉若几次想把它卖掉,又不忍心割娇儿所爱,一直把这刀当“儿子”养着。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月光融融,香山上的林涛声一阵阵滚进古镇里,一群孩子在街上吵吵嚷嚷撒欢儿,紫丹烟吃完半牙儿月饼,手提宝刀跑到院子中央,摆开架势,吃力地舞起来;刀柄上的红缨穗子,火苗一般在月光里飞串,刀光飞影如蛇。紫丹烟正舞在兴头上,汗淋淋,喘吁吁;突然,腿上被狠狠踢了一脚,扑通倒在地上,将那宝刀甩出老远。抬头一看,父亲正威严地站在他身边。这一次,父子双方都大动肝火。紫丹烟并不哭叫,翻身跃起,高声嚷道:“你为什么踢我?”父亲喝道:“就为这不争气的大刀片子!”紫丹烟不平,直嚷:“我要学武艺。早就听人家说你会,你不教,我自己来!”父亲怒喝:“呸!学这大刀武艺有何用,洋鬼子的真枪真炮早把它给治了。有本事你给我学造枪造炮!”说罢便去捡那刀。丹烟扑过去抢,抓住了那双穗红缨子,父亲的脚正踩在刀片上,用力一拉,缨绳断了。见自己心爱的宝刀被踩在泥土里,心疼得哭了,拿着一把残缨,到娘怀里洒泪。
到了深夜,趁丹烟睡熟,紫尉若在院子里的白果树下,掘了一个深坑,将宝刀埋入地下。妻子见其景,望着梦中的儿子暗暗神伤。第二天清晨,丹烟被树上的鸟儿吵醒了,手里还握着宝刀红缨穗子。起来寻刀不见踪影,也不哭也不闹,把红缨暗中藏起来,心想:“你不让我舞刀,我就造只枪给你看看。”
吃过早饭,他拿了一把鎌刀,独自到野坡里去了。到了中午,抱回来几根又粗又长的麻籽杆和红柳枝,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树根。憋到一个僻静地,悄悄忙碌起来。到了傍晚,也是在月色里,紫丹烟请出爹娘和姐姐,看他的射击表演。他站在离大门二十米远处,托枪向门环瞄准,“子弹”只打得门板啪啪价响。紫尉若惊喜地把儿子的“枪”端在手中借月光仔细端详:二尺空心麻籽杆儿作枪膛 ,固定在用树根做的“枪托”上;用竹篾子弓起作“枪栓撞针”,铁丝握成“板机”,红柳条截成“子弹”。一个没见过真枪的孩子,单凭自己的想象力,造出了真能射出“子弹”的“枪”!他把儿子搂在怀里,高兴地赞道:“好,好,好!好样的!”小丹烟从父亲怀中挣出,一蹦三尺,高声欢叫:“我会造枪了!我会造枪了!”这天晚上,紫丹烟额外荣享了一整块月饼。他把自己造的枪挂在墙上,取代了宝刀的位置。
紫丹烟受到父亲的宠爱,心中激荡着创造的欲望。第二天,他挎着自己造的枪,到西林冈去玩。这林冈碧绿葱郁,青年男女常在此幽会,野小子顽童也常在这里爬树攀高捉迷藏,一年四季,这里是青少年的天堂。紫丹烟兴冲冲挎枪上冈来,在一群大孩子跟前停下,他摸摸肩上的枪,得意洋洋,。没想玩兴正浓的大孩子们,并没注意到这位发明了神枪的少年郎!他们正用土块瓦片猛击那树梢头的黑乌鸦,仰头望天,吵吵嚷嚷,都想当神投手。紫丹烟只好躲在一边,闲观人与乌鸦的战争。单见土块瓦片流星飞蝗般窜向树梢,惊得乌鸦扇翅子乱叫,却没一个命中的。他们戏笑叫骂,急得嗷嗷跳高,你推我搡,闹成一窝蜂。
紫丹烟心中好笑,投过轻蔑的目光,挺胸阔步走到大孩子们面前,大声道:“你们都不行。看我的!”单听他大声一吼,大孩子们全傻了眼,一时鸦雀无声,惑然地望着他。紫丹烟从肩上取下枪,压上红柳子弹,命令道:“你们都向后站!”举枪瞄准树梢的乌鸦窝,扣动板机,“叭”一声枪响弹发,只见子弹没射到树梢,即被一阵风卷走了,在林子半腰里飘呀飘的。小伙子们爆起一阵放浪的哗笑,有的笑弯了腰,乐得在草地上打滚。紫丹烟不服气,又打出一发子弹,虽没被风卷走,却是贴着乌鸦窝摇摇摆摆坠下来,巧巧让一个叫毛毛的抻手接住了:“小丹,你采根鸡毛当子弹,准能把天上的月亮打下来!”又一阵轰笑。紫丹烟小脸憋得通红,含着眼泪反唇相讥:“你们还笑话我?有本事把乌鸦窝打下来给我看!你们没本事,一群草包粪蛋,还有脸笑话我!”小毛毛举着接在手的红柳子弹,吹牛道:“哥们儿是可怜乌鸦正孵蛋,别说是乌鸦窝,就是树尖上的小麻雀,我们闭着眼,说打牠的左眼,也一打一个准儿!”
这小毛毛一句吹牛的话,落在紫丹烟心上,却是沉甸甸的。他动着脑筋,立誓摆弄出新的枪和弹来,打下树枝上的麻雀。当时在香山一代,弹弓还不兴时,。紫丹烟从大人们讲说的弓箭得到启发,用粗铁丝握了小弓架,用一条弹性胶皮作“弦”,将一粒碎石作“箭”,一拉一放,那粒石子竟飞出了数丈远。紫丹烟乐孜孜,他要重新精制大功力远射程弹弓子。他把握好的弓架递给紫云英,央求道:“好姐姐,用你那红头绳缠我的弓吧,娘说你手巧哩,好姐姐,答应我吧!”紫云英道:“小精猴儿,用着姐姐了,就甜言蜜语的。好,我给你缠。”紫丹烟乐得蹦蹦跳跳,向姐的脸上亲了一口,飞跑到院外水塘边上去了。从水塘边挖来紫胶泥,抟成一粒粒泥球,晒干如石子。紫云英为弟弟缠好了弓架,红鲜鲜耀眼。紫丹烟接过,拉了姐姐到院子里,看他拉弓射箭。紫泥弹丸嗖嗖地飞向院墙,打得泥巴墙皮纷纷落。紫云英道:“这可同真枪差不多了,小心,可别伤了人!”紫丹烟歪歪脑袋,傲气加娇气,应道:“我明白。”他发明了心爱的“枪”,天天关了院门练枪法,立一块青砖作猎物,拉弓射弹,弹弹必中。不久便练得能打落白果树梢上的银杏儿。
紫云英捡野菜回来,坐在白果树下,飞针走线绣金花。紫丹烟练得满脸汗珠子,凑过来逗姐姐:“姐姐不害羞,还没找婆家就自己做陪送啦!”紫云英脸彤红,轻轻打了弟弟一掌:“再胡说,就用针线缝住你的嘴!姐是给你做一个小挎包,装泥弹!”紫丹烟眉飞神扬,紧紧搂住姐姐的腰撒欢。
紫丹烟背着蓝布金花小挎包,装了红弓泥弹,又一次到镇西林岗显身手。秋风飒飒,阳光烁烁,上得岗来,仍是凑到那群小伙子前。那单调又满有兴致的投乌鸦窝的游戏还在継续。他仰脸看乌鸦窝,仍是稳筑梢头;再看这群小伙子,虽闹腾得更凶,却是望着乌鸦窝兴叹,连一根垒窝的草棒都投不下来。紫丹烟双臂抱在胸前,在他们周围转了一圈。第一个发现紫丹烟的小毛毛,高声嘲讽道:“哟,我们的神枪手小丹先生驾到!我当你丢人现眼,再不敢到岗上来了。今儿吃老虎豹子胆了,鳮毛子弹做好了?让哥儿们开开眼,哈哈哈……”紫丹烟任这群大孩子哗笑,不动声色,举目望树梢,选了一个好角度,慢慢展开双臂,打开蓝布金花包,取出红弓泥弹,拉好架式,“嗖”一声,将那粒紫红泥弹射出去。只听树梢“哗啦”一响,黑黑的乌鸦窝散了架,碎棒、柳絮、羽毛纷纷落下来。那乌鸦蛋巧巧儿落在小毛毛的头上摔碎了,蛋青蛋黄流了满脸。紫丹烟这一壮举,把一群大孩子震得发呆,惊得翻白眼。纷纷围拢来观看他的神弓,流着谗涎,央求试射。紫丹烟并不记恨往日的轻蔑,笑道:“还是让我先试射只麻雀吧!”众人后退,一观少年神手射打麻雀。
乌鸦丢窝失蛋,盘旋哀啼,灰溜溜飞往异乡。麻雀幸灾乐祸,在枝头喳喳唱歌。紫丹烟拉弓放弹,一只麻雀扑愣愣迭落下来,摔在地上。大孩子们欢呼着,把紫丹烟举在半空。
从此,紫丹烟的大名传遍紫藤古镇。少年们天天围着他,挣抢着学技艺,都做了红弓泥弹,兴致勃勃入了伙。情愿替他捡野菜,打山柴,投他门下“学徒”。紫丹烟热心肠,不多日便拉起一支少年红弓队。都照紫丹烟的样儿,红头绳缠弓,蓝布金花包挎肩,排成队列,雄纠纠气昂昂出入镇西林岗。他们打了麻雀堆在一起,平均分配,每人栓一串死麻雀提在手中,威风凛凛下岗来,一路欢声笑语。紫藤镇的不少人家,天天能吃上野味。
这日,紫丹烟集合他的红弓队出征镇西林岗,还没出寨墙,就见几丈远处有只公鸡扑啦啦搧翅打滚,一会儿就挺腿死了。原来是身后小名叫香瓜儿的,偷偷拉弓打中了鸡头。香瓜儿并不以为真能射中,见鸡死了,他也死了一般,眼也直了,脸也白了,呆在路上不动。紫丹烟一腔怒火燃烧,握起拳头就要教训香瓜儿,举拳吼道:“我说过,不准伤害乡邻的家畜,你犯了律条,开除你了,回家吧!”他把拳头收回。香瓜儿闻听哭起来:“我不是精心的,再也不敢了,千万别开除我……”小伙伴都替香瓜儿说情,紫丹烟也不理睬,下一道命令:“今日不上林岗了,都回家吧!”这时,五岁男孩柳哨儿,正守着他的死公鸡哭嚎。紫丹烟过来劝道:“小弟弟别哭,我赔你只活公鸡,比这只翎毛长,红冠子大!”提了死鸡,领了柳哨儿,回自己家去了。
到了家,把院门一关,将自家的花翎大公鸡抓住,对娘道:“今日我做了错事,不小心把柳哨家的公鸡一弹打死了,用咱这只抵了吧!”说罢就给娘跪下了。娘说按理儿是该这么做,只是怕他舍不得,紫丹烟深爱这只鸡。没料儿子道:“舍不得也要拿去赔人家!”娘放了心,遂到:“那就赔。咱的鸡再好,也没人家原样的好,把人家的鸡也提回去,陪个礼,娘和你一块儿走一趟。以后可要小心,别再伤了乡邻。”
紫丹烟赔鸡回来,见香瓜儿抱着只公鸡,正站在院门口等候,他是受家之命,来托紫丹烟替他去赔鸡恕罪的。云英她娘明白了真象,心里暖暖的:“我的儿和我一样,菩萨心肠。”对香瓜儿道:“你把鸡抱回去吧,丹烟替你赔啦。以后可小心些,别伤了乡邻。”香瓜儿答应着,走出老远又折回来,把怀中的鸡偷偷放进“白果羊圈”。
霜打秋叶潇潇落,白雪又覆盖了香山。春节一到,紫尉若家穷,买不起花炮,一张红纸写两幅对联贴在门楣,糊一盏春灯让心爱的儿子提着。镇里的孩子们拉长鞭,点雷子,放二腿脚,紫丹烟依着家门干眼馋,心里痒痒的。残雪被风吹着,鹅毛般飘飘悠悠。中午,全村人都在家里吃饺子了,紫丹烟仍独自在院门口观景。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二腿脚’横在地上。他跑过去捡来,原来是个药捻太短的‘憋火’,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粗心扔掉的。
紫丹烟悄悄观察这‘憋火’,跃跃欲试。转身回家找了一根细竹篾子,点燃一根残香,手紧攥着‘二腿脚’,将短药捻挑开,把火药拨些出来,残香一点,‘嘭’,院里突然爆出一声巨响,‘二腿脚’在他手中爆炸了。紫丹烟只觉得眼前金星飞溅,掌心五指黑乎乎冒着烟,倾刻就青肿起来。他咬着嘴唇,含着眼泪,把哭声吞进肚子里,直呆呆立在院中。全家人吓了一跳,娘先跑出屋,惊叫着扑过来,又急又气,心疼得只掉泪。从邻居家借来獾油抹了,过了好多天,肿痛才消下去。小小的年纪产生了很大的羞辱感,紫丹烟对父亲道:“我真丢人,连‘二腿脚’都不会放,还说要造真枪真炮哩!”紫尉若风趣地逗儿子:“紫丹烟挨这一炮好呀,就更不忘长大造枪造炮了!”拉着儿子的手,慢慢给他讲恩人丹顶鹤的故事。
丹顶鹤与紫尉若青石板一别,转眼已过十载,紫丹烟渐渐大了,为了报答这收养之恩,凡烟村小镇每有婚丧嫁娶,紫尉若总要领着儿子追随唢呐锣鼓,以便找到点炮人。一连找了几年,终没寻到丹顶鹤的影子。有的说点炮人把眼崩瞎了,双耳震聋,在香山摔到深涧里;也有的说点炮人进了京城,凭一身武术当了袁世凯的贴身侍卫。袁世凯在中南海居仁堂演习登基做皇帝时,他突然一个神掌,把袁世凯打懵在宝座上,当即被押进天牢。……种种传说难辨真假,然而点炮人确实是不见了。紫尉若从此心灰意冷,死了与恩人重逢的念头。
一九一九年春天,香山下的百姓听说京城里的学生到街上游行,反对北洋军阀段祺瑞卖国。爱国学生遭镇压,碧血染在天安门前。紫尉若心里沉沉,暗暗骂道:“光让洋人来抢还不够,如今又要向外送。”他不顾及京城动乱,领着紫丹烟到圆明园废墟上去,让儿子看看富丽辉煌的国家园林,是怎么在洋枪洋炮下纵火洗劫的!让儿子知道,大刀片子和这废墟一样无用!
紫丹烟与父亲站在废园上。见人们驶着牛车,拉那断垣上的大青砖,砖面上有精美的雕花。紫尉若见儿子疑惑,叹道:“这一片荒野,华灯照过,美酒泡过,而今谁还来问津?如同死人了,还一刀一刀割她的肉,连骨头都要敲碎!”父子在长吁短叹,一辆一辆车从身边颠簸而过。紫尉若抚摸着右眼角的伤疤,心跳得激烈,儒生的耿直又使他出来拦车说话。刚说了一句“不要这么贪心了,这片国土够碎的了”,一个车夫吼道:“又不贪你的老婆,碎你的心肝,少装你娘的善人活佛!”一把将紫尉若推倒,头狠狠地摔向一块峋石。紫丹烟呼喊着昏迷的父亲,握起拳头,怒火熊熊逼近车夫,不怕他恶狠狠举起的鞭子。“住手!”一声怒喝从天降,车夫前跳进一个大汉,“城里的学生为了爱国,他们血流成河,你们却在这里发国难财!这一砖一石是我们没枪没炮留下的痛心见证。你们不感到耻辱,还敢在此行凶,有本事去打洋人,打北洋军阀!把车上的砖都给我卸下来!”运砖的人全聚拢了,想动拳与大汉决斗。大汉捋起袖子,向身侧一块玫瑰色石板劈去,石板立即碎如一堆玫瑰花瓣儿。所有运砖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大汉喝道:“谁要搬走一块青砖,就看看我手下的这堆石头!”运砖的人乖乖卸了,赶着几辆空车晃晃悠悠向外走。
紫丹烟惊奇这个大汉的神力,心底油然升起崇敬之情。听父亲在昏迷中喃喃道:“丹顶鹤兄弟,我紫尉若又见到你了……”话未了又昏迷过去。紫丹烟打量眼前这大汉,辨出他额上那块红痣,扑通跪倒在地:“丹顶鹤大叔!”失声哭起来。丹顶鹤扶起紫丹烟,一同唤紫尉若,千呼万唤不应声,他死了。
 
 
第三回
少年郎三遇白纱女
 
 当丹顶鹤辨认出十三年前的紫尉若时已经晚了。面对气绝身亡的尸体,一跃而起道:“侄儿在此等我。”便飞一般追那运砖的空牛车。丹顶鹤突然跃在车前,双手抓住牛角,车嘎然停下。车上人一看又是那一拳碎石的壮汉,都吓白了脸。丹顶鹤道:“你们出了人命,休想逃走!虽不是有意害命,这笔人命帐却是抵赖不得。快把车赶回去,运尸归家,置办棺木!”车上的人魂散九霄,谁敢不依,遂撁牛转车,回到紫尉若的尸体旁。
前不久,丹顶鹤经人引荐,在一个铁路工厂当了工人,领导了一个工人爱国组织,不幸被北洋军阀当局捕入大牢。他从牢里逃出来,藏在圆明园废墟乱石中。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紫尉若不幸遇难。
紫尉若被送回家,停尸七日,全家哭嚎。待车主买来棺材,才放那运砖人回去。丹顶鹤不敢久留,匆匆告别,紫丹烟一家跪下谢恩。丹顶鹤对紫丹烟道:“为天下穷人造枪造炮,是你父亲和我的共同意愿,你要记住。别忘了替我在你父坟上插束野花。”紫丹烟当即又磕了三个响头。
丹顶鹤走后,邻居们来帮助料理完丧事。娘和姐哭红了眼,紫丹烟擦着眼泪问娘:“咱家那把祖传宝刀呢,我要让爹带走。”娘听儿提起宝刀,又一阵断肠心痛,她和紫尉若成婚时,洞房里就挂着祖传宝刀,说是镇邪驱妖之物,宝刀是他们恩恩爱爱的见证。丈夫如此忍痛埋掉心中爱物,那是他对丹烟寄托的希望比宝刀还贵重啊!带了儿子走到白果树下,悲道:“儿啊,刀就埋在这里,你取出来,与你爹同葬了吧。”紫丹烟将刀刨出来,擦净泥土,请娘放倒爹的棺里,揽于右怀。这柄刀唯一欠缺的红缨穗,丹烟却没让父亲带走。紫尉若不想留给儿子的大刀,由自己带走了。镇上的人因“云英她爹”走了,也不呼叫“云英她娘”了,都尊称这白果羊圈的唯一长辈为“紫母”。
紫丹烟一连数月,天天到爹的墓地里去,每一次都采了最新鲜的野花插在坟上,露珠儿莹莹的,雨珠儿晶晶的,嵌进他的泪珠儿,聚在野花上;有时用花草扎一枝“枪”,有时以青藤捆一门“炮”,放在坟上。他到父亲坟上来,多在早霞夕照时,这当儿,常有一个穿白纱裙的少女骑着枣红马,从墓地边的小路轻蹄而过,飘飘渺渺,似人似仙,专心于花茔的紫丹烟却未看到。
有一次,紫丹烟到远处的半山上,采了一袋野果从墓地路过,他照例要给父亲的坟上留下一些野味。在坟旁坐了一会儿,体乏身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夕阳金红的余辉,悄然盖着他的梦,淡淡的烟霭在墓地浮荡。那白纱女子骑着红马向他走来,停在墓前。红马打个响鼻,把紫丹烟震醒,他睁眼一看,打了个寒战,腾地立起来,见马上的少女微笑着,红唇大眼,温温柔柔。紫丹烟惊魄未定,揉着眼睛,后退了几步,喊道:“你是人还是鬼?”白纱女的笑声银铃儿般动听:“我爸说世上就没有鬼,鬼是人造的。我见你独自躺在墓地,不知出了什么事。你是哪村的?我骑马送你回家。不要害怕,我是慈幼院的,我爸爸是救济穷人的。”紫丹烟正在迟疑,少女将他拉过,双臂托上了马。紫丹烟暗暗吃惊:“这窈窕女孩儿,怎有这么大力气!”还没容他多想,女孩将袋子扔给他,跃身跨上马来,坐于他身后,举鞭催马,似一道流霞飞出墓地。少女道:“这一带村子我不熟,你是哪儿的?”第一次骑马的紫丹烟,又惊又怕,哆哆嗦嗦回答:“就在前边。”少女勒马转向一条小路,紫丹烟只觉得自己像腾云驾雾,神智恍惚如在梦中。待那少女跃下马来,把他接下,紫丹烟定睛一看,确实是紫藤镇的东寨门。再看那白纱女,早如红雾白烟般飘进茫苍的暮色里。是梦吗?他咬咬自己的手臂,火辣辣的疼。
紫丹烟十三岁那年,照旧是踏青采果,从春忙到夏。一日,他沿一条较平坦的山路匆匆忙忙向家赶,发现了一棵高大的野梨树,肥硕硕的果子,像满天星缀在青枝绿叶间。他眼一亮,兴高采烈地奔过去,把口袋向树底下一扔,脱掉鞋子,似一个机灵的猴子爬到树上,摘了几十个大梨,丢在厚厚的草茵上。这时,他听到轰轰哗哗的水声,不高不低,断断续续,无头无尾,也不似溪水流淌的声音。他攀到更高的树干上,向那奇特的声音来处巴望,一下子惊呆了。不远处,从山崖上垂挂下一帘瀑布,水如串珠,金闪闪落在水潭里,溅在青石板上,发出美妙的声音。水烟中,一个碧发长垂的裸女正在沐浴。少年紫丹烟羞于正眼看,红着脸扭过头来。说也巧,对面的树枝上缠着一条红绿长蛇,昂着头,向他吐着芯子。他猛地向后一仰,“哎哟”一声惊呼,重重地摔落在荆丛里。
沐浴的人,隔着水声竟听到了紫丹烟的惊叫,便迅疾跃出瀑布,躲进一块布帐子里,传出轻轻的话语。一个侍者打扮的女孩子,着一身红衫儿,提着鞭子,火扑扑向野梨树那儿跑。不一会儿,一个穿白纱裙衫的秀丽少女,披一肩湿漉漉的长发出帐来,也向野梨树下跑。
紫丹烟摔进荆丛里,幸好身下没有乱石,只是压碎了一片野花儿,双手却给荆刺划破了。身上一阵阵痛,昏昏蒙蒙的,躺在那儿一动不不动,像死人一般。红衫白衫女子,轻轻摇着他,柔声唤着:“小弟弟,小弟弟。”紫丹烟听着这声音,觉得身上缓缓地注进馨香的暖流,他慢慢睁开眼睛,惊讶地望着白纱女。只听她柔声道:“小弟弟,别怕,伤着没有?”又转脸对红衫女子道:“杏子,来,帮我把他扶起来。”紫丹烟忍着疼坐起,喃喃道:“我的梨,我的梨,娘在家里正等我哩!”白纱女道:“杏子,你帮他把梨捡进口袋,背到帐子那里。”又对紫丹烟道:“走,我扶你到那边包扎手指。”紫丹烟感激地望着这位温柔慈善的女子:眉儿黑黑的,睫毛长长的,双颊粉粉的,嘴角微翘,一脸慈祥的神情,看上去最多比自己大两三岁。他顺从地来到帐子,见不远处栓着一红一白两匹马,金鞍还系在背上。白纱女让紫丹烟坐下来,小心地给他脱了上衣,嘱咐道:“杏子,你把他这件褂儿到泉上洗净,搭在树枝上晒着,再撁着马换个草儿多的林子去吃。”杏子应了。
白纱女用刚才擦身的巾子,细心地为紫丹烟擦着瘦骨嶙峋的上身,又掐来一棵荠菜,把那叶子揉搓成糊状,敷在他破了的手指上,再用自己的绢子给他包了。柔声道:“我爸敎我的,这种叶子能止血呢!”她拿出野餐的面包和香肠给他吃。在此情此景面前,紫丹烟的眼睛湿润了,喊了一声“姐姐”,扑进她的怀中。
白纱女名叫罗雅妮,是香山一带有名的慈善家罗宜伶的女儿。罗宜伶曾驻德国多年,通暁数国语言,在国外募捐到资金,回国兴办慈善事业,在香山脚下创办慈幼院,公费养育无家可归的孩子,并给他们补习文化。罗雅妮自幼受父亲影响,爱骑马野游,胆大心柔,优越的生活条件,并没有造成她骄娇之态。她也能用德语会话,她的信仰和父亲一样,一辈子为百姓做善事。紫丹烟吃着罗雅妮的面包香肠,觉得这是天堂里的饭食,便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说得白纱女子簌簌垂泪。罗雅妮道:“小弟弟,到我父亲办得慈幼院里去吧,那里有饭吃,有衣穿,有字识。由我去说,父亲会答应的。”紫丹烟惊喜道:“真的!?”忘了身上的伤痛,高兴得跳起来。罗雅妮拉着紫丹烟的手,侧身卧在绿草花丛间,安祥的眯着秀眼,望那悠悠缓缓的云朵,风儿轻拂她身上的白纱。紫丹烟觉得他面前的罗雅妮,严然是一位粛穆庄重的救命菩萨。悄悄摘了朵花,插在她的鬓角上,虔诚得像插一柱佛香。
紫丹烟热汗腾腾,扛着一袋野梨子回到家,姐姐紫云英把袋子接下。紫母见他如此兴奋,感到蹊跷,一问才知儿子遇到了救命的活神仙。儿子有了食宿之处,家中少一份负担,怎能不高兴!紫母给儿子换了一身补缀干净的衣服,紫云英蒸了一锅野梨,破例煮了一锅米粥,母女俩为紫丹烟送行。
紫丹烟被收留在慈幼院不几天,罗雅妮便随父亲到德国去募捐了。他在院里身骨一天比一天结实。在泉水边照一照自己,脸胖乎乎的,只是个头长得太慢。到了第二年暮秋,香山的红叶簌簌地飘到慈幼院来,秋声萧瑟,霜浸心冷,他泛起一腔失落的情绪,小小的心灵里,挤着绵长的忧患意识。
这时,传来紫云英出嫁的消息。紫丹烟喜多忧更多。想到姐姐出嫁,从此成了外乡人,像是剜了他的心头肉,难过得哭了一场。请了假,从慈幼院赶回家,见紫云英笑盈盈的脸,醉蒙蒙的眼,就扑在她的怀里哭。姐知道弟弟是舍不得她离开紫藤镇老家,也绽出大朵泪花来。紫母道:“她又不是远走高飞,本乡本土的,来来去去还是一家人。”紫丹烟对姐姐道:“你过了门,要是姐夫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的红弓泥弹不饶他!”紫云英红着脸不语,紫母道:“傻孩子,你饶不了他,你姐更饶不了你哩!”
紫云英出嫁这一天,一顶红锦花轿停在院门前,鼓乐喧天催新娘。紫丹烟见姐姐一轮满月脸儿罩进花冠锦纱中,红褂红裙裹了身,红缎绣鞋穿上脚,手里攥着蛋青丝帕儿……心中默喊着“姐姐”,寸步不离。紫云英上了花轿,他硬是一溜小跑跟在轿侧,肩上背着姐姐绣成的蓝布金花弹弓包,走一段路,叫几声姐。紫云英听了,落得是喜泪。
花轿停在婆家门口,紫云英踏红毯进洞房,盘腿坐在炕中央的花墙围子前。紫丹烟紧贴姐姐坐,眼睁得圆圆的,黑眼珠子滴溜转。人们对这少年超俗的举止很是好奇。开始闹洞房了,裱糊一新的窗纸窗花被撕个稀烂,一把把红高梁粒子从窗棂间撒进,似密布的红云朝紫云英盖来。紫丹烟立身展臂为姐姐遮挡,顿觉满脸火辣辣痛。紫云英偷偷扯他的衣襟,他哪里理睬,只知拼命地护着姐姐。
暴风雨般的闹房过去了,给紫丹烟送来了喜馍,他不吃:“姐姐不吃,我也不吃!”紫云英扯他的衣角:“你真傻,在家娘给我吃煮鸡蛋了呀……”已经到了黄昏,新郎该入洞房了,紫云英劝弟弟回家,别让娘惦挂着。紫丹烟抖落满肩红高梁,径直向门外走。姐夫在天井的喜棚里碰到他,让人送他一程,紫丹烟不依:“姐夫,我姐是你家的人了?”姐夫含笑点点头。“小弟拜托你了,你要像我一样疼爱我姐,像我娘一样疼爱我姐!”跪下来就给姐夫磕了个头。姐夫被小丹烟对姐的深情打动,拉他起来,摸着他挎包里的红弓泥弹发誓:“你姐要是在这里受了委屈,我找到紫藤镇,到你白果羊圈小院,给你当靶子!”呵呵笑着送他出门。
紫丹烟在姐夫家没吃没喝,独自一人暮色里回家,天又渐渐阴沉下来,愈走愈是黑洞洞的。走到半路,前方传来几声狼嗥,举目望去,夜幕里亮着一双碧绿的狼眼,那绿光一闪一闪,由远而近。紫丹烟冒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糟了,我一个小孩子,怎抵过一只恶狼?怎么办……”手突然触到蓝布金花包里的红弓泥弹,心一震,急忙取出,瞄准那一星绿光“嗖”一声打过去,那绿光灭了,传来狼的惨嗥。狼已逃之夭夭。紫丹烟蹲在地上大喘一口粗气,稳了稳神儿,又匆匆赶路。到了紫藤镇寨门附近,前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高兴地喊:“娘,我回来啦!”他怕娘担心,没敢说半路遇狼的事。紫母道:“没见过你这般痴的,你对姐姐好,天底下也没这么个好法的,你呀……”紫丹烟拉着娘的手:“姐姐嫁了,我不去慈幼院啦,在家陪着你。你一个人多孤单……”紫母何尝不愿守着小儿子,添一张嘴吃饭,难哪!劝慰儿子道:“你别说这个话。我一个人吃饭全家饱,慈幼院有饭吃,有衣穿,有字识,神仙福地哩,哪能不去!”
紫丹烟又回到慈院。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慈幼院虽好,能住到白头吗?姐姐已出嫁,娘亲由谁来抚养?自己的路该怎么走?父亲和丹顶鹤叔叔的嘱托怎么实现?他对“寄生”生活有些腻烦了。于是,天天独自沿着山经,在香山里闲游,并无心过问慈幼院发生的一切。正在低头闷走,忽然听到身后马蹄急敲,转身一看,竟是罗雅妮。他戴一顶雪白的太阳帽,穿一身雪白的猎服,别一朵鲜红的领花儿,肩背一只德国造猎枪。紫丹烟惊喜地呼喊:“雅妮姐姐,何时回来的?”罗雅妮打马飞跃过来,勒缰停在紫丹烟身侧,轻盈地跳下马来,柔声道:“我正找你呢,走,咱们去打鸟。我爸给我买了一只猎枪……可好玩儿哩。我爸还说,咱们中国长江边上的武汉三镇也有了造枪的工厂,还有德国人在那里指导哪!”一个念头忽然从紫丹烟的脑子里撩过:“要到武汉去学造枪!”他神采飞扬,端详那油光闪亮的猎枪,连喊“好枪,好枪”。有生第一次端看真枪,高兴得流下热泪。这一对少男少女,说说笑笑沿山路向前走,在一片山林子边上拴了马。紫丹烟坐在一块山石上恳求道:“雅妮姐,你教我使枪吧。”雅妮眉开眼笑,在他身边指教,拉得枪栓哗哗响,顺手压上一发子弹。紫丹烟端枪瞄来瞄去,因兴奋过度,不慎扣动了板机,“呯”的一声弹出膛,误中马腿,大红马一声长嘶,跃起前蹄,紫红的血沿着腿肚子向下流。
 
 
第四回
汉阳城智结恩格尔
 
紫丹烟一枪打在了马腿上,自知闯了大祸,一时竟傻了眼。罗雅妮怒眉倒竖,疯了般喝道:“你瞎了眼啦!看你干出了什么事……”飞快地跑过去,撁住了那惊马,前额紧贴着马的面颊,心疼地抚摸那马鬃。红马的前腿哆嗦着,血仍流着。紫丹烟把枪放在草地上,跑到马前,脱下上衣来给马腿擦血包伤口。罗雅妮细心察看了伤情,幸好子弹擦皮而过,并不严重。她把沾了马血的衣服递给紫丹烟,满眼幽怨地望着他,象被冰雹打蔫了的花儿,懒懒的走过去,把那只猎枪背在肩上,撁着马默默的沿原路往回走。紫丹烟穿了那件沾血的衣服,低着头,悄悄地跟着。
回到慈幼院,紫丹烟象得了病,饭也不吃,只是默不作声在床上躺着。躺得日落了,繁星满空了,一想到雅妮姐那幽怨的面容,就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失去了她的微笑,他想哭,又哭不出来。第二天便毅然做了决定,去找罗雅妮。
罗雅妮把他领到金蔷薇架下,在汉白玉石凳上坐定。他道:“雅妮姐姐,我要离开慈幼院了。”雅妮以为他是因猎枪走火难过,微笑着深情言道:“我一丝儿也不怨你,小弟弟,你要真走,除非我赶你。别胡思乱想!”他道:“正因你亲姐姐般疼我,我才真走,我要到武汉去学造枪!我求你不要劝阻我!”罗雅妮睁大秀眼望着他,好久无语,沉默中,泪珠滚在红晕的面颊。大片大片的红叶飘过来,落在她的肩头和秀发上,怆然道:“我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喜欢你,就象喜欢亲弟弟一样。”紫丹烟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道:“求姐姐帮小弟弟去武汉。”她扶起他来,忧心如焚道:“你小小的年纪就万里之外闯世界,我爸爸说,中国正兵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他道:“我学成本事,回来拜谢姐姐的大恩!”她道;“即是这样掘强,姐也盼你有出息。那我就教你些日常用得着的德语,也许有大用。”
罗雅妮在父亲罗宜伶那里要了一笔路费,连同自己精致的小提箱,一起赠给紫丹烟,送了一程又一程。紫丹烟含泪道:“姐姐,我这一走不知多少年,若是我负心忘了你,老天爷就把这满山红叶变成刀,把我千刀万剐!”说罢,紫丹烟迈开大步告别罗雅妮。走出半里,回头看时,一身白纱还凝在香山的路上。
回家见过紫母,陈述白纱女的恩情,讲明了出去闯世界、学本事、养娘亲、实现父亲遗嘱的决心。紫母听了又喜又忧,一想母子要长久离别,止不住热泪盈眶。紫丹烟到父亲的坟上烧纸磕头,又给坟培上新土。次日,紫丹烟独自来到紫云英的婆家,向姐姐辞行。姐夫对他特别热情,紫云英正欣喜着做小衣裳。紫丹烟道:“姐姐缝衣给泥娃娃穿呀?”紫云英脸一红:“是给人穿的。你小时就穿这样的衣裳。”紫丹烟突然明白:“姐姐,我要当小舅了!”稳了稳神儿,“姐姐,姐夫,我要到武汉学造枪了!”紫云英惊得睁圆了眼:“别来说梦话,不尿炕才几天,连东西南北还辨不清哩,就远走高飞,别让人家把你拐卖了,娘和姐都舍不得。你回慈幼院住着去,少小不离家,哪里也没咱香山好!”紫丹烟道:“姐姐瞧不起人。是真的,我要骗你是小狗!”他把罗雅妮热心帮助、娘也满口答应细说明白。紫云英把弟弟搂在怀里,嘤嘤地哭了。紫丹烟道:“姐姐大了要出嫁,弟弟大了要出家,学本事,挣钱养活娘。”姐夫闻听,拍拍小弟的肩:“好样的,有志气!小丹,放心走吧,这两个家由我撑着,学好本事再回来!正好,我家有个远亲在武昌开门诊所,你先投奔那里落脚,早晚也有个照应。”紫丹烟露出满脸的感激之情。
紫云英急火火从箱子里翻出一块青布来,铺在炕上,取过剪刀,要为弟弟缝连一件长袍。为此,留紫丹烟住了一夜。紫云英通宵未眠,守在红烛下,赶缝弟弟的新衣。第二天,她给紫丹烟试过新衣,同弟弟一起回了紫藤镇。
一九二三年,十五岁的紫丹烟,穿着姐姐缝制的长袍,提着罗雅妮赠送的小皮箱,扛一卷轻薄的行李,在北京前门站上了南下的火车。在火车上,他不时打开箱子,拿出家传宝刀上的红缨穗子,在手中摆弄。车厢里的人都好奇地望着这个独自远行的小乘客。见他机灵英俊,都对他很照料。车到了郑州,上来一位老工人,坐在紫丹烟对面,当知道他要到武昌找事做,便从怀里掏出半瓶烧酒,咕嘟嘟喝下几口,长叹一声道:“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跟军阀吴佩孚斗,争自由,争人权,京汉一线,所有车辆都不转了。嗨,军阀们手里有枪,背后又有洋人,他们扭在一起,多少工人中了他们的子弹,死得惨哪。孩子,不好找事做喽!”老工人叹了口气,又悄悄说,“我们工人要是有了枪,还怕他洋鬼子军阀狗日的!”紫丹烟望着面前这张刚毅的脸,觉得一股豪迈之气向自己心头卷来,但想到自己的路,感到茫然。每到这时,香山的红叶,雅妮姐的微笑,又总能把他寂冷的心温暖起来。列车风驰电掣,终于把他拖到了长江边上。紫丹烟找到那个远亲的门诊所,同是一乡人,相见亲三分,远亲热情帮忙,多方托人,恰好汉阳兵工厂招工,便带他到招工的地方去试。招工的人坐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眼睛微眯着,嘴角叼着烟卷儿,面容冷冰冰。从办公室门口排出长长一队找工作的人。紫丹烟眼见人高马大的青壮年都一个个落选了,心中沮丧起来。挨到他走近找工的人跟前时,只听那人哼道:“我这是造枪的厂,不是幼儿园,你小狗小猫样的,举不起根鸡毛来,快回家抹鼻涕去!”紫丹烟一听,怒发冲冠,小拳一握“通”一声砸在桌子上,硬邦邦回敬道:“你是人,我也是人!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招工的眯缝着的眼突地圆了,心想:“这小家伙,小小的年纪倒有大大的火气。”又听紫丹烟排炮般诉述起来:“我十五岁,独身一人从北平千万里来到长江边上,就是为学造枪的,不是来混饭的,你们厂不是请德国人来了吗,我就会讲德国话。”紫丹烟朝招工的叽哩咕嘟说了几句,把那招工的惊傻了眼。紫丹烟道:“力大不在人高,学技术靠心灵手巧,你说,你收不收我,要不,我去找你们厂的德国人去!”小个子紫丹烟竟把招工的闹了个瞠目结舌。这时,招工的身后有一个工长,出来替他解围:“这位小弟心劲儿这般高,我收他当徒弟吧,他如果不顶用,找我问罪!”招工的道:“小家伙,这可是你命里的造化,注定的福气,好好干,当心监工的鞭子!”紫丹烟扛着小行李,提了小皮箱,跟那工长走了。
这位工长名叫黑英郎,在汉阳兵工厂名声很坏。他心毒手辣,深悟拍马迎奉之道,对上似驯服的绵羊,对下如凶恶的豺狼。工人们都叫他“白眼狼”。他娶了军警头子娄金甲的妹子娄米女为妻,不出两个月就生了孩子,明知是个野种,因攀上军警头子这一大便宜,便甘心情愿吃小亏。黑英郎依靠大舅子做靠山,在厂里挺胸脯子摇摆,硬壳螃蟹着走。这次,他想趁招工选个听使唤的人,见紫丹烟精明,年龄小好欺负,暗中就把紫丹烟抛锚定港拴了码头。招工的顺水推舟做人情,紫丹烟哪里知道黑英郎的用心,快活庆幸,还真以为走了好运。
汉阳兵工厂是中国的大厂,工种齐全,名鼎武汉三镇。紫丹烟脚踏上兵工厂的路,看得眼花缭乱,如今实现了造枪的美梦,心里甜醉醉的。
黑英郎把紫丹烟带到一座烧铁件的大炉前,对一位师付交代了几句,拍着紫丹烟的肩膀道:“先学拉风箱吧!你还不是块抡大锤的料。收了工,让师付把你带到我家去。”
紫丹烟一仰一俯地拉着风箱,风呼呼地吹着炉火,由他的心力烧红的锻件,在钢砧上被敲击得火星四溅,迸到脸上火辣辣痛迸到袖子上,一股青烟一个洞。大汗冲刷着脸膛,背上如雨浇着一样。风箱把子由两个人并肩推拉的,紫丹烟身边是个比他高一头的胖敦敦的汉子,年龄不过二十挂几,却长了满腮黄焦焦的胡子。紫丹烟比他单薄,可干活舍得卖力气,他不能示弱,他要在这风箱前把脚跟站稳!
顶下一个班,紫丹烟的两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刚擦一把汗,就被师付带往黑英郎家,一进门便迎来婴儿的啼哭声,心里怯怯的,不知工长要他来做什么。师付走了,黑英郎指着一堆尿布道:“你去洗干净,明白吗?”紫丹烟点点头。他明白工长收留他做学徒的实在用意了,全身腾起受屈辱的怒火,紧握双拳,脸涨得通红。然而,这怒这愤倾刻间又消散了:他要学造枪造炮,要舍得吃苦受辱,博得工长的欢心,要不然这千万里路就白跑了。他机灵地做出一脸笑容,对黑英郎道:“这个我会洗,请工长放心,洗完了,我再给你打扫屋子。”黑英郎信任地拍拍他的肩头。紫丹烟强忍酸痛,洗那满是屎尿的脏布片子,臊臭味熏得他一阵阵恶心,汗水泪水双流。洗完了尿布,清洁了屋子,三星高照才吃了几口晚饭,回到投宿的棚子。
紫丹烟强忍着怒火,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骨,为黑英郎做使唤“丫头”。黑英郎欺他人小力单性子“软”,在家务杂事上层层加码。紫丹烟每次到黑家,总见他大翘二郎腿,光着脚丫,坐在一把竹椅上,一手端着大烟斗,一手端着大酒杯,一口烟一口酒,翻眼呲牙,猛吸猛灌。他把紫丹烟唤到跟前,用脚拨一拨“丫头”的肩膀,命令做这做那。紫丹烟暗暗咬着牙,忍着屈辱,提着水桶,端着木盆,去洗一日一度的“万国旗”。他实在太累,没洗完一半便倚在木柱上睡着了。等他惊醒,发现自己早被黑英郎踢倒,水桶也翻了,一身衣服湿了个浄透。黑英郎道:“小狗崽子,我让你是来干活的,不是住店的!”紫丹烟身上打着冷战,心中的怒火己窜上喉头,他咬着唇忍住火:“……工长,对不住,我实在太累了。”黑英郎道:“坐轿子还累呢,干活还有不累的?嫌累,给我滚出厂去!”他只好裹一身湿衣裳,继续洗呀搓,搓呀洗,想起香山娘和姐姐的慈爱,泪珠簌簌打手背。乘人不备,将几块拧干的尿布,在院里的仙人球上蹭了蹭,粘上难以辨清的细芒刺,然后晾到青竹杆上。干完了活,向黑英郎打了招呼,才回棚子。
当夜,黑英郎的野种用了洗干净的尿布,便啼嚎不止,差点没背过气去,哭得娄米女六神无主。递给乳头喂,抱在怀里摇,这野种愈是闹得紧。打开尿布,只见小屁股血红一片,那芒刺己扎进肉里,尿布上并未发现任何破绽。小野种哭闹了一夜,象被弹弓击中的麻雀,第二天清晨,哭得一口气没上来,四肢一挺憋死了。黑英郎正厌这野种,心里暗喜,只说得急症死了,包了包就扔到厂外野岗子里。娄米女却象得了精神病,哭她的野种,一多半是哭她的野汉子。
紫丹烟照例来黑英郎家干活,本是怒恨报复黑英郎,没料到那无辜的小野种竟能被芒刺扎死,心里也悔也喜。见黑英郎豪不怀疑自己,心里便踏实了。他这场大胆报复的内幕,再没向任何人讲。黑英郎的婆娘娄米女,躺倒不出门,屎尿都屙在马桶里,每每都要紫丹烟去倒。他与她无亲情之谊,哪里甘心效这犬马之劳!边倒马桶边咒骂娄猪婆娘,心虽怀恨,却不敢再施小技,怕黑英郎识破,坏了他学枪造炮的大目标,他暗里忍着等待时机早日到来。
那个拉风箱的汉子与紫丹烟邻铺。有姓无大号,小名叫秦儿。刚进厂不久,便得一浑号“红胡子”。他一口晋地方言,嘴里老离不开《走西口》小调,哼得凄凄惨惨,见紫丹烟回来,便正色劝道:“小丹,你可别给这种人拍马屁,你把身上的油榨尽,也灌不满他白眼狼那烂肠肚子!”紫丹烟心里有数,无奈又无语,只以苦涩的微笑表示谢意。红胡子见他不语,深为遗憾道:“不听善人劝,吃亏在眼前。”倒头就睡,鼾声骤起。
呼哒呼哒风箱,响着枯燥的节奏,紫丹烟的胳膊显出鼓鼓的肌腱,师付们喜欢他疼爱他,他吃得苦耐得劳,连师母都夸他是天下最懂事的孩子,家里有了好吃的,还专门留给他。紫丹烟很快便升到抡锤掌钳煅件了,而红胡子还为他拉着大风箱。一次,不慎被火红的铁屑烫伤了脚面,又渐渐化了浓,他的短发被火烧燎得如蓬乱草,工装的扣子也掉光了,扎着一根草绳。十冬腊月还穿着破烂的草鞋,走路一瘸一拐的,下工后还给师付家劈柴提水。师母给他做了一双新棉鞋,他拿回去,递到红胡子怀里。红胡子刹住哼唱的《走西口》小调,瞪着惊奇的眼睛,紫丹烟不容他推辞,说道:“你穿上吧,我穿了压着脚伤,走路更不方便。好歹我耐得寒。”红胡子穿着新鞋拉风箱,吹得那炉火烈熖熊熊。
到了一九二五年春,紫丹烟相继学会了锻、焊、钳、车、铣、刨,成了汉阳兵工厂小有名气的神童工。从此,他开始在组装“汉阳造”的大车间干活了。这个车间里条件比较好,德国工程师恩格尔常在这里出入,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有时微笑点头,有时横眉怒目,大声训斥,金发碧眼,高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整洁的白上衣系着紫领带,掖下挟一卷神秘的图纸。在紫丹烟的眼里,恩格尔早就是他景仰的名人,只是刚刚学徒,没有胆量结识,在梦中已是多次见面了。这个看来高傲严肃又慈祥可亲的德国洋人,一般中国人对他是敬而远之的,然而他掖下那卷神秘物,却大大吸引着聪慧的紫丹烟:那一定是恩格尔的技术核心---造枪的王牌!能识图、用图,才算是进了这门技术自由王国。望着这张王牌,象望着月亮,日日夜夜想把它摘下。
有一次,厂长毕恭毕敬地随恩格尔到车间来,在一个工作台上停下捡查部件。恩格尔刚烈的性子暴怒起来,抖着图纸,举着部件,吼着生涩的汉语:“废品,废品,不够格,你来看图纸!”说了又把图纸卷起来,“好啦,中国人看不懂!”紫丹烟的心突突跳,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用德语向恩格尔说了一句“您好”,恩格尔一瞧,惊奇地问厂长:“他是谁?”紫丹烟抢先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微笑着拿起部件:“让我看看。”他把部件拿到一旁,敲敲打打一阵,送过来交给恩格尔验收。恩格尔接过看了,伸出姆指连夸五个“好”!高兴地拍着紫丹烟的双肩,摇了三摇:“神奇的中国人!”恩格尔拿起图纸与紫丹烟握手,紫丹烟把手伸过去,抢先用德语说了声“再见”。恩格尔神采飞扬,也用自己熟悉的德语响应了一声“再见”,又把朗朗的笑声传遍车间。这个汉阳兵工厂最有能耐的人,没走出几步,突然瘫倒在水泥地上,图纸从他掖下滑出来。
 
第五回
小别墅情降金丝虎
 
恩格尔因过度兴奋,犯了心脏病,住进医院,一个月后才病愈回家,在离汉阳兵工厂不远的小别墅里养息。
小别墅座落在马迪大道旁的梧桐林里,雪白的栅栏圈一方茸茸碧草,火熖色楡叶梅中,挺立着一幢典雅的德国式小楼,一群瓦灰色的鸽子,在楼顶飞飞落落。恩格尔和他的中国夫人住在这里,还有一条极漂亮又凶狠的德国狼狗,算是这个家庭的第三成员。恩格尔对中国有深厚的感情,对中国的汉语及民俗颇感兴味,因此与中国女子结婚。把他的夫人改了洋名字叫“安娜”给他的德国狼狗起了个名字叫“金丝虎”。
紫丹烟寄给香山母亲剩下来的钱,买了盒点心,寻到小别墅的栅栏门前。他想恭恭敬敬拜访恩格尔,一是恩格尔因他才高兴过度病倒的;二是想尽早走进那识图用图的自由王国里,学到神秘的、闪着宝石般亮光的造枪技艺。既尽人情,又摄智囊。他扶着栏栅向小楼张望。金丝虎从侧面悄悄跑过来,猛一跃身,故意叼住紫丹烟的袖口,呲着牙,做出凶狠的吓人状。紫丹烟被这突袭惊得丢失了点心盒,正好落在金丝虎的腿边。金丝虎心里有数,见紫丹烟确实害怕了,便松开袖口,心里道:“谁也不准进来,除非是医生,着可是恩格尔向安娜说的。”紫丹烟心悸未消,见金丝虎前腿和头俯在栅栏上,眼露狡黠的光,又见牠叼住点心盒甩在紫丹烟跟前,然后就蹲在栅栏里吐舌摇尾,向紫丹烟坦露得意的笑容。紫丹烟哪里识得牠的笑!提着点心盒子,扭转身就跑了。金丝虎有点小小的失意,轻松地叫了两声。当安娜闻声出门来,紫丹烟已掩在梧桐林里。金丝虎仰头望着主人,向安娜会意:“没事!”
紫丹烟在回来的路上,恨金丝虎没成全他的好事,就想设法把这家伙整治一下。比如用装了肉饵的钓鱼钩,只要狗吞下去,你拉着绳子,狗就乖乖跟你跑……,他一连想出六七种治狗的办法,都不可行。他明白金丝虎是恩格尔的宝贝,夫妻俩象养儿子一般宠爱牠。得罪了狗,就堵了摘那神秘月亮、攀那高精技艺的路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这一天,厂庆改善伙食,每人分得四个大肉包子,紫丹烟饥肠辘辘却没舍得吃,热腾腾揣在怀里。那盒点心摔碎了,又没钱买新的,只好两袖清风来到小别墅。金丝虎蹲在栅栏里,望着紫丹烟,心想:“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小孩,怎么又来了?想偷恩格尔的东西?不会!我上次已给他了点颜色,也表达了点友善,想必他害健忘症。”牠站起来,抖一抖亮着金光的毛,张开大口,用舌头舔着利齿,拼命学着老虎那威严的样子。奇怪的是,中国孩子和善地向牠微笑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四个白生生的“球”,轻轻丢在牠的身边,还冒着热气。什么玩艺?金丝虎后退两步,警觉地审视着:原来是中国包子。心想,别来收买我,我和恩格尔一样高贵,吃面包肉肠喝牛奶,牠懒洋洋倒在栅栏门里佯做睡觉,不理包子,也不去开门。
紫丹烟见金丝虎睡着了,便悄悄向一侧移过去,想神不知鬼不晓地翻过栅栏,去见恩格尔。金丝虎聪明着呢,牠看家是不动声色的,恩格尔喜欢静,牠总是把生人悄悄地拒于门外。见紫丹烟老赖着不走,又要偷偷翻栅栏,心中便有气。待紫丹烟刚纵起身来,还没跨上栅栏,牠就一道金光扑过来了。紫丹烟冲不破金丝虎的防线,就与牠斗智,激牠发火,使牠失去理智。遂到栅门拼命摇晃,做出大的声响,真激得金丝虎暴怒起来,大声叫着,一跳两米高。
恩格尔闻声拉开窗帘,惊喜地看到明媚阳光里的紫丹烟,便微笑着唤安娜快去请客人。把紫丹烟接进院来,安娜对金丝虎道:“这是恩格尔的朋友。”金丝虎有些忿忿,也有点难为情。心想:“这个朋友可是从没来过的。我倒真喜欢这中小学朋友的精明,恩格尔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那中国包子我可要尝一尝哩。
恩格尔夫妇把紫烟接进客厅,热情地款待他。客厅里挂着中国字画,还有一帧安娜的油画肖像,一看便知这位洋人爱中国,更爱他的中国夫人。恩格尔喜欢讲生涩的汉语,对着妻子道:“中国的神童,你的骄傲,他,未来的中国枪炮大师!”紫丹烟既激动又害羞,在安娜面前听着恩格尔的赞美,脸上露出红光。他问了恩格尔的病情,祝愿他身体早日复康,恳请他赐教枪炮技艺。恩格尔很喜欢紫丹烟,又在夫人面前夸他会讲德语。紫丹烟心里明白,他那几句德语,只不过是做为接近德国人精湛技艺的“桥”,应归功于罗雅妮姐的才智。恩格尔把金丝虎唤来,让牠亲亲紫丹烟,牠有点不情愿,嘴唇在紫丹烟的面抹了一下,摇着尾巴到院子里去了。
紫丹烟走了,热心肠的安娜对丈夫施柔情,一定让丈夫把核心技艺教给中国人,让中国人自己造出好枪好炮来。恩格尔道:“中国人该有枪来保护自己的西施!东方地美、水美、人更美,我爱中国。亲爱的安娜你方心,紫丹烟,我教。”
从此,紫丹烟下工后,都要来马迪大道的小别墅,金丝虎也同他熟起来,每次都为他叼开栅门,且扑在他的胸上撒娇。紫丹烟仿佛进了自己的家,扫院子,浇花,擦玻璃,给金丝虎添水上食。这一切金丝虎都看得清楚,与紫丹烟的感情愈来愈深。
紫丹烟拜在马迪大道恩格尔小别墅,年轻气盛,对工长黑英郎毫不畏惧,每碰到这个白眼狼便扭脸而过,旁若无人。狗仗人势的黑英郎,哪受得如此冷落,气得脑门冒火,七窍生烟,发狠要给紫丹烟一点颜色看。
紫丹烟踏着月光,刚从恩格尔小别墅回来,一迈进工厂大门,从暗影里窜出两个蒙面人,一根绳子捆了,堵了嘴,推搡扯拉,押围墙下的荒林中。紫丹烟突然遭绑架,并不知是黑英郎唆使。这两个蒙面人抡起马鞭子一阵抽打,恶狠狠吼道:“你拍上洋人的热屁股,就不认你黑爷爷了!”紫丹烟如梦初醒,忍痛怒斥道:“你们拍上了白眼狼的臭屁股,就不认你紫爷爷啦!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为何下此毒手!蒙着面我也知道你们是谁,德国专家恩格尔不会饶你们的!”蒙面人道:“我这鞭子是钱买的毒蛇,让咬谁就咬谁,少废话。”紫丹烟就是不求饶,他被抽昏了。蒙面人知道当红的德国专家惹不起,不想闹出人命来,就解了捆绳,把紫丹烟丢在乱林里。
昏迷到后半夜,一阵凉风把紫丹烟吹醒了。顿觉唇焦口干,全身火燎般疼痛,心中是怒火煮着泪水。他被无辜打得遍体鳞伤,己站立不起来。清醒的大脑支配他做出决断:要爬回宿舍去,不然就会不明不白死在着乱林中。他咬着牙一寸一尺向前爬,凉风从他背上卷过,他的心里怀着希望和理想,坚强的信念支撑着他,他要活下去!他要把恩格尔“神秘的月亮”摘到自己怀里,他要为中国造枪造炮……
红胡子从鼾声里醒来解小便,一望师弟紫丹烟的铺上空空的,被子仍齐整地搁在床头,便觉得奇怪,睡意突地消了。急忙穿好衣服,大步跨出门去。刚走出不远,见前面月光中有一个黑影缓缓向前移动。先是一惊,瞪眼握拳大声吼道:“谁?”听不到回答。红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几步迎上去,抡腿便要踢。脚还没落,只闻紫丹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师兄,快救我……”红胡子认出是师弟紫丹烟:“师弟,你怎么成这个样了?弯腰把他抱起来,一溜小跑回到宿舍里。
紫丹烟在床上喃喃道:“师兄,快给我口水喝,快”红胡子端过水来见师弟衣服褴褛,掀开一瞧那遍体血污,便急红了眼,大吼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娘的,看我给他算账!”紫丹烟喝了一杯水,忍痛述说:“白眼狼买了两个蒙面打手……”红胡子一听就气炸了肺,拳头擂得床板咚咚响,跺脚骂娘道:“野种野窝子养的混账王八狼羔子,看我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剐你的肉!白眼狼,我日你百辈祖宗的娘!”含泪的眼睛望着又痛昏过去紫丹烟,盼着天明请医生。
金丝虎一连几日不见紫丹烟来,遛遛达达,心神不安,恩格尔也感到蹊跷。紫丹烟仍遍体鳞伤昏昏迷迷躺在宿舍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红胡子陪着他,用湿毛巾敷在额上给他降温,嘴里不停地用晋地方言骂娘。金丝虎真有神通,凭牠那异常敏感的鼻子,找到紫丹烟的宿舍里来了。牠在门口焦急地叫了两声,紫丹烟突然睁开眼睛,神志昏迷中却辨出了金丝虎的呼叫,他让红胡子快把门开了。金丝虎跳到紫丹烟的床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眼里滚出伤悲的泪水,用他那似叫非叫的声音呜呜地哭着。红胡子道:“小丹被坏人打伤了,工厂里只管吸工人的血汗,不管他的死活啦!”金丝虎转头望着红胡子,心里说:“我明白。”轻捷地跑出去,很快即回到恩格尔身边,用嘴扯住他的裤角向外拉。恩格尔知道有事,跟着金丝虎进了汉阳兵工厂,又转到徒工宿舍,在紫丹烟的床前停下。红胡子见恩格尔来了,急忙喊昏迷中的紫丹烟。紫丹烟挣扎着坐起来,恩格尔把他轻轻按下,慈祥地望着这可怜的人,心中的怒火燃烧了,让红胡子把厂长叫了来。厂长一见德国专家发了怒,就点头哈腰赔礼道歉,说要严惩工长,给紫丹烟看病疗伤,当场派人送到医院。红胡子自己留在宿舍里,拍手打掌自语道:“娘的,真称得上世界一绝,要不亲眼见,谁能信一只狗这么通人性,狗比厂长好。娘的!”
半月后的一个傍晚,西天上的红霞像一样,映照着恩格尔的小别墅,院子里的鸽子扑扑地飞着,金丝虎嘹亮地欢叫起来。安娜知道准有朋友,十有八九是紫丹烟。打开楼门一瞧,果不出所料,金丝虎正在紫丹烟怀里亲热呢,得意地摇着尾巴。
恩格尔夫妇在小餐厅里,为紫丹烟接风,安娜特意做了半桌中餐半桌西餐,以寓中西合作团圆的美意,金丝虎被破例请上座,四座一桌,三人一畜,欢笑共餐。
恩格尔如此厚爱紫丹烟,连厂长都眼馋,对这个小神童自然刮目相看,给了他不少便利条件。紫丹烟虔诚地拜恩格尔为恩师,安娜为师娘,尊如父母。梧桐林中小别墅,成了紫丹烟的免费夜校每天晚上必来自修。恩格尔教他德语、数学、几何,步步深入。紫丹烟聪明好学,进步很快。金丝虎每晚必送他到厂门口。
紫丹烟心情舒畅,小小的个头显得强壮了,面颊也红润起来,再穿上安娜特意为他做的一身西服,颇似神童学者了。他享受着母爱,感到很幸福。恩格尔已充分相信紫丹烟在智力上的超常接受能力。这天傍晚,他把安娜和金丝虎拒在门外,单把紫丹烟请进书房。为此,金丝虎还显出满不高兴的样子。恩格尔在宽大的书桌上展开了一卷图纸,以亲切的口吻悄声说道:“这就是你要摘的‘神秘的月亮’,仔细看一看它放射的每一丝金光吧。小丹,你要懂每一个细小的部件。我不教你,但我每天晚上回答你半小时问题。这可是枪炮上连最小的零件都有的图纸,是枪炮的宇宙星空,多少星座都在这图纸上闪烁,你不要令我失望。”紫丹烟激动、兴奋,颤抖着手,在图纸前向恩格尔深深鞠了一躬。在这一卷图纸面前,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轻柔的云絮,绕缭飘逸,融化了百花、百果的汁水,那枪那炮,从美丽的线条里化出来,旋旋转转结成了一片红枫林、果树园、莲花池,炮弹与鸦梨相映,子弹与莲子相迭,一卷密匝匝的图纸,最终化成了一个幽雅的淡蓝的天国……。他狠不得一下子把技艺全部吞进记忆里,吞下撞针、击簧、来复线、药膛、弹膛、准箍运箍防爆厚度……组成的博大精深的世界。月亮向他飞来了!
紫丹烟不但学会了识图、用图,还熟练了制图。他根据己的设想画过几张新步枪图样,细到标出每一个部件的精确数据。恩格尔看了,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哗哗地流着眼泪,呜呜地哭起来,然后像疯子一样,一手举着图纸,一手搂住安娜,破涕笑道:“我宣布,紫丹烟的成功,预示东方的技术最终要超过西方!”这一次因极度兴奋,他昏厥在安娜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第六回
梅雨天长江漂尸船
 
恩格尔终年五十岁。安娜做梦也没想到倾刻间他便做了喜神。
安娜大悲绞肠,当即昏倒在恩格尔的身旁。金丝虎张着大嘴,流着浑浊的泪水,发疯一般在两个主人前转圈子。紫丹烟的额头如劈下雷霆,顿觉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差点没有栽倒。金丝虎见他呆呆的站在那里象一尊木偶,便放开嗓门高声叫着,用前爪抓住他的口袋,拼命地摇晃。紫丹烟被金丝虎拉扯得恢复了理智。他意识到此时自己则任的重大,急忙端来半桶凉水,向安娜脸上泼去。见他苏醒过来,又挣扎着俯在恩格尔身上悲咽。紫丹烟哭道:“师娘,我去通知厂里的人,一会儿就来,金丝虎好好守着!”他抹了把泪眼,跑出了白栅栏。
小别墅的白栅栏里,挤满了汉阳兵工厂的人。厂长带领着所有办公人员,围在恩格尔身边,劝慰着安娜。安娜娘家的亲人也到了。在别墅迎门的客厅设了灵堂,恩格尔身上盖着雪白的单子,周围被鲜花簇拥着。紫丹烟跪在恩师的身侧。
恩格尔实心脏病不幸去世,他是一位一位中国籍的德国人,他的死纯属“内政”,没有引起德国方面的关注。安娜把厂长请到书房,说道:“格尔与我恩爱一场,既是花掉全部家产,我也要厚葬他。他生前与我说过多次,希望自己的魂灵走向大海。厂长,答应我的请求,给格尔举行海葬仪式。”厂长没加思索便答应了安娜的请求。
紫丹烟守在灵前一夜未眠,为恩师设计灵床,并画了一张图纸。第二天交给厂长,厂长批准依图制作。这实际上是一只灵巧的船,棺似一把半仰的躺椅,椅背上描有猎枪和鸽子的图案,棺椁船以玻璃罩顶。一叶高高的白帆,帆上书十三个大红字:中国的朋友恩格尔要漂向大海。船椁做好后,紫丹烟和安娜为恩格尔化妆入殓。恩格尔被花束簇拥起来,一臂揽着精制的“汉阳造”枪,一臂揽着安娜的油画肖像,腹部的花束上卷放着紫丹烟亲手设计的那新式步枪的图纸。在设计这只棺椁船时,紫丹烟做了精心的思考,即使长江里最大的风浪,也不致使它翻沉,确保恩师一直在激流中漂入大海。
为恩格尔举行葬礼,汉阳兵工厂停工一日。全厂职工集会在长江边上。安娜一反常俗,为丈夫送葬,做了一件丝绸火熖衣。金丝虎的黑纱围在脖颈上,缀着一朵白绢花。全体职工臂戴黑纱,悄悄站立,安娜和紫丹烟分立棺椁船两边,金丝虎前腿蹬在船尾上。当一红日刚刚从东天升起来,江面却突然落下银丝般黄梅雨,第一缕金阳穿过雨丝,射到恩格尔肃穆安祥的脸上。送葬的人群中,一字儿排开五十支“汉阳造步枪”,向长天鸣放五百发子弹。在枪声中,恩格尔的棺椁船被拖入长江的激流中。安娜痛不欲生,双手抓着船不忍松开。金丝虎游进江心里,追随船尾呜呜哀叫,金色尾巴拍着浪花。直到紫丹烟高声叫牠,才哀哀地哭着游回来。棺椁船在江心随波逐浪,高扬白帆,向着大海漂去……
小别墅里一沉寂,似乎往日的繁华和生气都不复存在。金丝虎悲切地躺在白栅栏里,打不起精神。
紫丹烟到小别墅来了,推开栅门,金丝虎才感到一丝宽慰,用唇在他的脚面上吻来吻去,跟着他来见安娜。
安娜撑着虚弱的身子在房间里蹀躞,面无血色。恩格尔一走,她象一朵花迅速凋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干枯了。紫丹烟悄悄停在安娜一旁,谁也无法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他为摘“神秘的月亮”,找到了恩格尔,当他真的摘到了“神秘的月亮”,恩师却上了天国。从此,他精神的宫殿里完全被枪炮主宰了,如果他背叛了枪炮的事业,白白地浪费了年华,就等于背叛天国里的恩师,玷污恩师的灵魂。
安娜终于喃喃地说道:“小丹,格尔的事业,格尔的灵魂,扑在你身上了。这里的一切,将成为我最幸福、最悲痛、最难忘的记忆。我只带走这些。格尔并没什么金钱,我暂到娘家住,立志削发脱俗,进山林古刹超生。格尔的图纸全部交给你,金丝虎……”安娜蹲下身来,捧着金丝虎的嘴巴,把脸颊贴在上面,泪珠滚落在金色绒毛上,“你也把牠带上,牠会帮助你的。”金丝虎听完,哀哀地叹息,用嘴扯扯紫丹烟的衣角,再拉拉安娜的衣角,心里道:“我不干,不能离开你!”安娜懂牠的心事,安抚道:“我的路不长了,心也死了,小丹的路还长呢,他的心没死,他路上的风险多,眼下已不能两全,你就跟了小丹去吧。”安娜和紫丹烟抱住金丝虎,哭作一团。
马迪大道的梧桐林别墅,从此换了人间。
金丝虎被紫丹烟带到工厂里,牠同红胡子也熟悉起来,经常戏闹。红胡子为牠洗澡理毛,还经常搂着牠,拍着牠,哼唱那《走西口》。红胡子自己唱得热泪横流,金丝虎心中暗笑:“莫非他还真有积郁的创伤?”
红胡子是个遗腹子。
他的爷爷、奶奶,爹娘双亲,终日拴在财主家的磨坊里当牛马。三星闪烁,便起身到磨坊里,浊气昏灯,推着沉重的石磨,终日苦熬,汗水湿了磨道,磨盘轧碾麦粒的声音,如泣如诉。爹在箩面柜前,脚蹬摇箩,两臂伏在垂吊的横杆上,敲着木梆子,让梆声驱赶着劳顿。那时,娘怀着红胡子,已是八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推磨,步履艰难。磨盘转到旭日东升,摇箩停,梆声息。爷爷奶奶抬头一看儿子,双臂垂在吊杆上,脑袋下垂如风里的葫芦,急忙丢下磨棍来搀扶,千呼万唤醒不来。儿子早已气绝身亡了,不知脑溢血,只当是累死了。爷爷奶奶痛哭。娘大悲,扑在尸前起不来,声声惨叫,撕胆裂心。红胡子诞生在磨道里。祸不单行,娘中风寒,不出半月便死了。爷爷奶奶被赶出磨坊,生活无望,便将红胡子托给一个老奶奶收养,双双走了绝路。
红胡子跟着这位秦家奶奶,吃山药蛋长到十四岁,为老人送了终,他便成了孤儿单身,潭中浮萍,乞讨乡里,在一个财主家当了长工。红胡子披星戴月洒汗珠子,十八岁已长得膀阔腰圆。财主家的闺女兰子在邻村上学,多年由红胡子接送。少男少女,花前月下,几度春去秋来便有了恋情。在接送的路上,溪边柳下,兰子偷偷教红胡子识《百家姓》,斗大的字红胡子能识几筐。兰子一年年长大,身上鼓涨春潮,暗里与红胡子倾吐衷情,立誓嫁他为妻,并咬破手指,血滴手帕,送他为定情物。红胡子沉入情网,两人钟情相爱,灵肉相通。爹知女儿私通长工,脚一跺,便再不认兰子为亲生,立即将他们赶出门去。兰子怨爹心狠,一咬牙也断了父女情,提一个铺盖卷,跟了红胡子,头也不回离了家门。
红胡子和兰子投亲无门,便远走异乡,在一个破废的窑洞里安居。开出窑前二亩荒地,,种谷糊口。不出三个月,正是红胡子上坡打柴之时,兰子的爹九曲十八弯找到窑洞里来,先涌出两眼泪,趁红胡子不在,跟他返回,另找婆家,擦净做爹的一脸羞。兰子一听是让她抛弃红胡子,心中立即结成冰坨,说死也不从。老人抹了泪,没坐热凳子,一拍屁股气哼哼地走了。在窑前扭脸道:“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兰子含着满眼泪,也不出窑来,哭道:“早就断了……”红胡子背一捆干柴回来,与兰子爹碰了个对怀,兰子爹骂道:“姓秦的坏小子,你拐骗我的女儿,让她来这寒窑里煎熬,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不得好死的孽种!”红胡子道:“是你把兰子赶出来的。要不,你带俺俩回家去!”兰子爹道:“哼,下辈子也甭想!”大步流星走了。
兰子在窑里低泣,她哪能没有一点父女情,爹远道来,没喝她一口水,吃她一口饭,就赌气走了……。红胡子进窑,扶着兰子道:“我知你还念着老人的情分,你放心,他会想开哩,我保准老人家还要来一趟的。那时咱俩一搭里回去!”兰子道:“秦哥,回也好,留也罢,反正我要和你白头到老。”红胡子一股暖流涌在身,搂过兰子:“我有的是力气,我养活你一辈子!”兰子爹从此再未重返这座破窑,一丝幻想破灭,红胡子魂凝破窑,清清苦苦过日子。
红胡子爱唱《走西口》,并非无病呻吟。那年北风呼啸,漫天卷着鹅毛大雪,兰子怀着身孕,送他一程又一程,泪涟涟唱着《走西口》,把他的两腿都唱软了。怕阎锡山抓兵,不得不狠狠心,背着一捆行李出走,到内蒙躲起来谋生。没几个月,他听到兰子惨死在阎锡山部的刺刀下,他几次想以死报兰子的钟情。没了亲人,也就断了回家的念头,遂辗转东北,又来到这汉阳兵工厂混饭吃。他没文化,只有一身憨力气,性子直烈,爱骂娘,爱管不平事。虽然同紫丹烟一样面临出徒日期,技艺上自知比师弟差一大截子。紫丹烟年纪比他小,技艺比他高,考虑问题也周到妥当,他心里敬佩。待人论事,一提紫丹烟,他就心悦诚服,胡子乱抖;谁要说他的师弟不好,便只能听够他醋一样酸的骂娘了。所以,在汉阳厂徒弟一辈里,一般人都不敢当面看不起红胡子,更不敢当着他的面在紫丹烟身上剔刺拔毛。
紫丹烟离开北平的第二年深秋,枪炮声又一度震摇着香山的红叶。爱国将领冯玉祥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发动政变,逐直系军阀出京。丰系军阀势力侵入华北,左右北平政权,实为张作霖、段祺瑞、冯玉祥三派联合政府。吴佩孚败退长江流域,窥视北方,梦寐东山再起。冯玉祥倾向革命,邀孙中山北上,召集国民会议。孙中山发表北上宣言,抵京后发觉段祺瑞并无诚意,反以召开善后会议相抵制。为了反抗这个会议,孙中山同共产党人李大钊,于一九二五年春在京召开“国民会议促进会全国代表大会”。会议期间,孙中山过度劳累,旧病复发,病逝北京。接着,人民的游行示威、罢工、罢课再度高涨,一致反对帝国主义扶植中国军阀。革命力量集中的南方,一九二六年发动举世闻名的北伐,大军势如破竹,向武汉三镇席卷而来。
这时候,紫丹烟心中失去恩师的创伤还没有愈合,他把那卷“神秘的月亮”用家传宝刀上的紫缨穗牢牢地捆好,精心放在小提箱里。心绪沉重地坐在床上,金丝虎也不声不响蹲在他的身边。红胡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来,蹲在床板上骂道:“这帮鬼孙子,听说北伐军攻打三镇,怕咱们回应,声言要裁剪(减)工人。娘的,还不是要裁剪(减)到老子身上!”说罢,“呯呯”地拳击床板,“真把老子剪(减)了,看我不到厂长家里抢饭吃!”紫丹烟道:“你方心,要减你,先让他们减我。我有半斤馍,就有你八两米。”紫丹烟那么自信他的技术。凭他的技术,他带着红胡子去找厂长。到了长部门前,见大木牌上贴着一张告示,被众多的工人围着。紫丹烟钻到前面去,一看愣住了,削减的一百人的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他不顾一切,拉着红胡子闯进厂长办公室,厉声质问厂长:“凭什么削减我们?削减就是开除!”厂长道:“厂里养不起这么多人,削减也得好坏搭配,说明我不是有意刁难工人。不然,我不好交待嘛!”紫丹烟再没有说话,他以为凭他的技术到哪里也能挣饭吃。他拉着红胡子走出来。不知金丝虎何时跟来的,牠把这一切全弄明白了。
到了晚上,紫丹烟正与红胡子商量,离开这个厂另谋生路,金丝虎把厂部前那张告示撕下叼回来了。紫丹烟拿在手里,哭笑不得,红胡子一把扯过去,双脚在上面踩着,狠狠地骂了一顿娘。这时突然从门口飘进来一张白纸。紫丹烟取过来看,原是罢工宣言,上面写道:“直系大军阀吴佩孚败退长江,集聚力量,东山再起,催我汉阳兵工厂加快生产武器。我们反对军阀混战,反对武装军阀。工厂削减工人,实是害怕工人。行动起来,罢工,支持北伐革命军!打倒军阀宁天下!”落款是“汉阳兵工厂总罢工委员会”。又过了一会,窗子似被风吹开了,鼓鼓一袋子银圆夺窗而入,不偏不歪,正落在紫丹烟的窗上。
 
 
第七回
报血仇避难走金陵
 
汉阳兵工厂总罢工开始了。全厂瘫痪。工人纠察队持枪守护着工厂,保护仓库。到处写着标语:“拒绝向各系军阀提供枪支”、“迎接北伐革命军”、“用枪支武装革命军”、“北伐万岁”、“工人万岁”……。工人在厂区游行示威,抗议削减工人。这一高涨的罢工浪潮,来势迅猛异常。厂方先是用榜示削减工人名单威慑,背后又用金钱收买,妄想瓦解工潮,削弱工人的气势,然而毫无效力。
红胡子一步抢上去,把那袋子解开,哗啦啦倒出了一堆银圆。紫丹烟抽出里面一张纸条,一看是以厂长名义写的,让紫丹烟不要参加工人胡闹,还要劝阻闹事者。紫丹烟把条子放好,愤怒地对红胡子道:“这是要收买我的良心,收买恩格尔的良心。咱们不上当受骗!”红胡子捧着白花花的银圆,眼睛红红的,抖着胡子笑道:“送上门来的钱为何不用?娘的,到街上喝个十碗八坛坛,醉个十天半月不醒!”紫丹烟道:“师兄,快把它装起来,咱送到罢工委员会去。我赞成“罢工宣言”,咱支持罢工,参加罢工。这些年,咱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造了多少枪,却是把一个个大军阀武装起来,他们南南北北的打呀,杀呀,烧呀,抢呀,坑害的全是中国老百姓,咱为啥、为谁造枪?干嘛造枪为这些人面兽心的狼群壮胆!”红胡子一拍双膝道:“是这个理儿啊,枪本来就是杀人的玩艺儿,咱造得越多,到了军阀手里,祸害就越大,娘的,老子明白了这个理儿。”
这时,厂子里罢工游行的队伍越聚越长,喊着口号,举着五色小旗子。工人代表走在头里,翻江倒海般向厂部前的小广场集结。紫丹烟提了银圆袋子,拉着红胡子,向金丝虎递了个眼色,便一起加入到游行示威的队伍中。
工友们停在厂部门前,指令厂长出来同工人见面。在工友们的一片呼喊声里,厂长一扫往日威风,战战兢兢走出来。在厂长面前,工人代表宣读了“罢工宣言”。厂长道:“工人兄弟们,很抱歉呀,削减工人的告示是业务部门搞的,我几日不来厂,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罢工……我同情,可是……”话未了,小个子紫丹烟冲到前面来,把一袋银圆甩到厂长怀里,当场向工人读了那张纸条子,大声说道:“一袋银圆,买不了我的良心!”队伍里爆出一片叫“好”的声音。接着走出来七八个技艺高强的老师傅,他们同样把银圆袋子,愤愤地甩到厂长面前,人群里轰响起掌声。工人代表道:“这就是厂长大人对我们罢工的同情!几块臭钱能塞住中国老百姓流血的伤口吗?工人兄弟们,我代表罢工委员会,向厂方严正提出:现存的枪械全部支持北伐革命军,不再向军阀提供一枪一弹。如不答应,罢工到底!”厂长道:“我们研究,我们研究,一定答复,一定答复。”
厂方承受不了长期罢工带来的巨大损失,很快答应了罢工委员会提出的条件,无偿支持北伐革命军一大批枪械,以后只接受北伐革命军的订货。罢工胜利了,工人们以全新的精神面貌投入生产,用勤劳的汗水支持神圣的北伐战争。
夏季,北伐军攻到长江一线,克武汉三镇。正当革命军饮马长江,虎视黄河,全国在一片沸腾的革命热潮中,可望河山统一的时候,阴风却在上海滩聚集着。蒋介石叛变革命,把国民党右派嫡系一揽怀中,向发展中的革命势力进行了大反扑。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血洗大上海,惨酷的大屠杀在全国大中城市蔓延开来。
汉阳兵工厂也笼罩在白色恐怖中。国民党的军警,刺刀上沾着血,耀武扬威,成了厂方豢养的一群疯狗。这时节,那个曾把紫丹烟打得遍体鳞伤的工头黑英郎,迎奉拍马,得厂里重用。他露出狰狞的面目,在厂长住院看病期间,竟串通军警头子娄金甲,自作主张,要替厂长清算那笔罢工账。借一捧血水抹红脸,自冒“关公”,要讨厂长厚爱。先抓了罢工委员会的代表,将他们戴了手铐脚镣,捆绑在厂部前临时埋的木桩上。军警把全厂的职工家属驱赶来,紫丹烟和红胡子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不见了金丝虎的影子。
自从形势转危,聪明的紫丹烟把金丝虎关在宿舍里,还要牠在床下躲藏着。金丝虎忍受着很大的委屈,明知是主人要保护自己,免得在这恐怖的年月受害。可天天象老鼠躲在黑洞里,不比死了痛快,牠简直要憋疯了。
五个工人代表站在木桩前,眼睛喷着仇恨的怒火。全厂职工鸦雀无声,默默地低着头。军警持枪围着他们。黑英郎高声道:“都抬起头来听着!就在你们集会向厂长示威的地方,今天,该由我代表厂长来向你们示威。我要让你们看一看,你们罢工的胜利果实究竟是什么。把他们的家属子女带上来!”军警把五个工人代表的妻子儿女,轰赶到离木桩不远的地方。黑英郎继续吼道:“谁要还想带头闹事,就先认识认识这五个木桩。开始!”听了这一声命令,军警放出凶狠的狼狗。全场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狼狗在五个被捆的人身上轮番撕咬着。木桩上的人被撕扯得半身赤裸,皮开肉裂,鲜血淋淋,撕露了骨骼,撕出了无脏,血水流满一地,浸湿了已经昏倒的家属子女的衣裤,血水流到了职工们的脚下。全场的人紧闭着眼不敢看不敢哭不敢离开,每个人都象惨痛地死过一次。
紫丹烟的心碎了。他始终是理智的,理智者更是痛苦。他看到鲜血已流到自己脚下,仿佛被烧在火山口上,自己也化作岩浆流着。红胡子暴怒得拔自己的胡子,握在手心里,象攥一团火球,心中骂道:“狗娘养的贼奴才,得了势比主子还狠毒,撞到我手里,看我剥下你的皮来!”这场惨剧直演到黄昏时分,军警突然喊道:“紫丹烟马上到厂部走一趟!”
紫丹烟眼里充满血丝。来到厂部,还没坐稳,厂长拖着虚弱的病体,拄着手杖,脸色苍白地走进来,一见黑英郎便焦躁地转着圈子,挠着头皮狠狠地埋怨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作恶太甚,作恶太甚,惹火烧身呀,祸害呀……”一屁股蹾在沙发里。黑英郎没料到厂长闻讯前来,唰地换掉狰狞面目,只露着焦黄的门牙“嘿嘿”笑着,转过身挺挺肚子,对眼前端坐的紫丹烟道:“你回吧,晚上我到宿舍找你!”紫丹烟甩袖子“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
黑英郎原是想在紫丹烟身上开第二刀的,以解不睬厂长银圆拉拢之恨。当然,他知道紫丹烟虽年轻,却是厂里屈指可数的技术尖子,厂长器重,不要他的命,却要他吃顿大苦头,去和死神握握手。厂长面前不好发泄,就把他支回去了。黑英郎见厂长闭着眼,怒气未消,便端过一杯茶来敬上,喃喃道:“我也是为了厂长治厂的威严,杀个回马枪,反正武汉三镇到处在杀人,血也见得多了,几条命算个啥,阎王爷不会找来查。”厂长睁眼道:“屁话,你给我拉了一屁股屎,让我怎么擦?你是找死呀,中国人是能杀服的么?你坏了我的事!”黑英郎也有些不寒尔栗,说道:“厂长,我,我……你看怎么收场?”厂长道:“过几天我就出院,你远远逃了避一避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紫丹烟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悲剧,实在忍不下去了,巨大的报复心把他的理智完全征服。回到宿舍,红胡子赤裸着上身,正恶狠狠地拳击墙壁,发泄满腔怒火。紫丹烟拉住他,把金丝虎叫到跟前,悄悄地谋划了一番,拍拍金丝虎道:“记住,留头留脸不出声。”红胡子暴跳着骂道:“我日他亲娘奶奶,让他也到阎王爷的油锅里炸一炸!”
黑英郎回到家里,娄米女已做好了一桌酒菜。当军警头子的兄长娄金甲,位居上座,正等着妹夫一块欢饮。娄米女对黑英郎道:“今日价你威风到天上去啦!还不是仗着我哥的云梯,有我哥作台柱子,说不定这兵工厂哪一天就姓了黑。还不快敬哥几杯,也驱驱身上的血腥气,刹刹臭工人的阴魂!”娄米女的橡皮肚子不停地装填肉胎,她挺着滚圆的大腹,哗哗啦啦斟满了三杯酒。端起来吆喝两个汉子:“喝,痛痛快快喝!”黑英郎道:“我喝酒你坐陪,我不喝酒你独饮,小心把我的娃泡醉了!”娄米女只当亲哥哥不在眼皮下,瞪起虎眼道:“酒也不是单为天下汉子酿的,老娘喝杯辣汤,也没穷得你砸锅卖铁,剔你身上的骨头肉去赚钱。娘有的是本事,肚里不怕酒,醉死一个再换一个,反正你的黑种子多哩!”娄金甲一言不发,黑英郎对他的婆娘哭笑不得。娄米女七杯八盏喝得摇摇晃晃,卧到床上说醉话,两个汉子也不理睬。黑英郎道:“大哥,今日这场狗撕人肉,是不是过火了?”娄金甲一扬酒杯笑道:“你害怕了?俗话说杀人不眨眼,你开了杀戒,象抽上鸦片烟,一日不见血红,睡不香。杀人过瘾,杀人也是享受。你杀,我杀,他也杀,杀出了历史,杀出了皇帝,杀出了高碑陵殿。这个世界天天在杀人,你不杀人,早晚也被人杀。明杀,暗杀,刀杀,枪杀,笔杀,药杀,狗杀,色杀……杀杀杀!今日开了杀戒,跳上船就安心划桨,横下心,闭上眼,只要不死就一味里杀。这是几千年的祖传。他们怕你,你怕什么!”一席酒话把黑英郎“杀”憋了火,一劲儿喝闷酒。他初次杀人,后怕得心惊肉跳,总觉得有索命鬼在追着他狂呼猛吼。娄金甲喝得面如残阳,酒足饭饱,撁着警犭,也不理妹子,踏着夕照辞别黑英郎。临行向妹夫道:“有你老哥,高枕无忧,睡到日头晒屁股。厂里有风吹草动,我来撑腰。”黑英郎的小腿肚子正怯得一阵阵抽筋。
送走娄金甲,回到屋里,摇摇娄米女道:“你只顾醉生梦死,我心里慌慌的,你陪陪我,壮壮我的胆。”娄米女起身来,向黑英郎猛击一掌道:“你是魔鬼缠身了!”这一掌,一惊一吓,黑英郎似忘掉了一切,心中倏忽间变得轻松自在,呵呵笑着搂住婆娘,解怀撩衣露出她鼓突突胸来:“我的救命星,我轻松多了,自在多了!”于是,两个人又脸贴脸儿重坐桌前,暮霭里喝着残酒。
到了晚上,紫丹烟等黑英郎来找,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就让红胡子去叫。黑英郎独坐着喝闷酒,酒气扑扑道;“你红妖怪,找我干什么?”红胡子灵机一动,当场编了一套词:“小丹突然发了烧让我来请你,有急事。你是厂长的红人,他受厂长器重,工人在谋划杀你报仇哪,详细的小丹知道,你快去一趟,我先走一步。”红胡子垫上话就走了。黑英郎酒醒了多半,推开酒杯就跟了出去,他对红胡子的话丝毫不移。
黑英郎脚刚迈进宿舍门,红胡子从边上闪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紫丹烟飞身向他的嘴里塞了一团棉絮。红胡子反剪他双臂,一脚就把仇人放倒在地上。紫丹烟取出备好的麻绳子,三下五除二,绑了个结结实实,再用一块黑乎乎的单子裹了。待到夜深人静,红胡子扛起仇人,紫丹烟带着金丝虎,悄悄溜出俗舍。他们机警地在阴影里走着,避开月光,选择幽径,停在工厂围墙下偏僻的乱林中。选一片月光普照的空地,寻一棵无叶的枯树,剥去仇人身上的衫子,结结实实捆在树干上,于是一场大复仇,如同白天场部前一样恐怖!金丝虎疯狂地在仇人身上撕咬着,血在月光里流,肉在月光里飞,树叶安然的摇曳,秋虫幽幽地鸣唱,大地上一片天籁声。似乎这一场巨大的复仇行动,只是大脑里一幅勾勒的图画,无声无息。红胡子飞动着双眉,心里欢叫道:“娘的,痛快呀,真他娘的解恨!”
第二天,厂部门前的大树上挂着黑英郎的骨架和烂肉,他的头脸是完整的。第一个见到的人喝采道:“黑英郎被狗咬死啦,在厂部门前的大树上挂着呢!”一会儿,大树下聚满了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掌声里有妇人哭喊道:“孩子他爹,你看到了没有,你睁开眼看哪!黑英郎遭老天报应啦!”紫丹烟、红胡子笑了,金丝虎洗掉了腿上嘴上的血污,也高兴的摇着黄金色尾巴。这令人痛快的报复行动是谁干的?人们的心里都有数。
好心人悄悄来劝紫丹烟和红胡子,让他们赶快逃走,说黑英郎的大舅子军警头目娄金甲不会罢休。人们送来路费,劝他们去南京兵工厂,那里的工钱比汉阳高,反正走到哪里都要凭手艺吃饭。紫丹烟觉得有理,向红胡子道:“跟我一块去闯吧,一张嘴,一家人,来来去去没牵挂。”红胡子道:“我随你上天入地不含糊,娘的,咱们走!”他们谢了众人,悄悄地做着准备,待到月亮东升,翻墙出厂。
紫丹烟打开那小提箱,把图纸上的宝刀紫穗子解下来,系在金丝虎的脖子上,犹豫再三,铺盖不要了,小提箱和图纸万不能扔!红胡子性急:“这箱子比命还重?图纸都印在你心里了!统统扔他娘的……”紫丹烟把眼一瞪,红胡子的话咽回去了。金丝虎心里好笑:“你红胡子还不懂友谊的金贵哩!”
月亮上来的时候,他们悄悄向外逃,还没爬过厂里的围墙,军警头子带黑鸦鸦一群人,撁着警犬,径直来紫丹烟的宿舍抓人。见室内空空,警犬便顺着他们的脚印抢先赶来。金丝虎转身返扑过去,军警头子听到围墙下犬吠,便令开枪。随着枪声,紫丹烟和红胡子双双栽落墙外。
 
 
第八回
恋茗妹应考显神工
 
金丝虎迅猛凶悍地返扑过去,使出牠的绝招:当警犭扑来前腿一跃时,便一爪把对手的眼珠子剜出来,又在脖颈上一口咬断了喉管。扭身一道金光飞去,腾空跃出围墙。警犭被金丝虎的神奇突袭仰翻在地,嚎叫无声。等军警头子娄金甲赶过来,轰赶黑鸦鸦一群爬过墙去,已不见紫丹烟们的影子。只是吆吆喝喝在一片野岗乱林里,盲人瞎马般向前搜。金丝虎赶上了紫丹烟,却独独不见了红胡子。
紫丹烟和金丝虎紧缩在一丛灌木中,小提箱早在翻墙时不慎丢掉,眼看军警逼近,他拍拍金丝虎:“把他们引开再回来。”金丝虎似轻风穿林翻岗,在远出嘹亮地高叫了几声,然后又在草尖林叶上飞回来。军警闻声如群乌鸦飞过去,搜了半宿,一无所获。懒洋洋撤回去了。紫丹烟不敢高声呼喊红胡子,只好心一横,趁夜深人静,带着金丝虎悄悄出逃,在黎明前已经离开了汉阳。
红胡子与紫丹烟失散之后,手里只提着翻墙时师弟失落的小提箱,心象断线的风筝,空空荡荡,六神无主。这几年守着紫丹烟,凡事懒得动脑子,躲过了军警的追扑之后,没有师弟小丹,他灵魂的天穹塌了架,感到前途茫然。他在汉口浪荡了一天,身无半块银圆,又饥又渴。走投无路,只得白日乞讨,夜宿廊下,心中暗暗骂道:“娘的,我秦始皇的后代子孙,竟是这等穷酸命,虎口里逃生,沿街里讨饭。”没几天他就瘦了,活脱脱个叫花子模样,城里人都以为他是疯子。他就他就装疯卖傻,借疯撒野,编着胡话到处伸手,讨食讨钱,摇着头誏誏:“我是秦始皇的百代孙,我给老祖宗送枪去……”连那灯红酒绿、花枝招展的娼楼门前,他也敢去闯一阵子,老板娘怕他玷污红运,肯给小钱催他离开。红胡子偷偷笑:“装疯卖傻保平安,也有吃来也有穿。”有一天,汉口落着蒙蒙细雨,他正在街上装疯乞讨,背后突然被狠狠抓了一把。他一惊,却没回头,装出痴傻愚憨的样子,眯着眼嘿嘿笑着,缓缓转过脸来,一瞧,竟是汉阳兵工厂的几个工友!他的眼睛亮了,遂跟着这几个人到辟静处说话。红胡子见了亲人,眼泪汪汪,述说了与紫丹烟失散的经过。工友们道:“胡子,我们带出了几支枪,咱们一起走吧,占个好山头落草,你枪法好,当大哥,咱们骑马举刀,杀贪官富豪,济贫扶弱,第二拨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红胡子想了想,握紧双拳道:“娘的,老子不装疯啦,同弟兄们干一场,要死也死个痛快!”他们一起搭船,在离南京百里之遥的渡口上岸。绕山道盘旋而上,抵一座密林中的古刹。持枪逼散了和尚,收丁屯饷,不久便结成了一支草莽,号称“红胡子寨”,绣着“红”字寨旗,飘在古刹上。红胡子粗中有细,坚持在离南京不远处扎寨,意在设法找到紫丹烟,料他必定要去金陵兵工厂,将来一能劝说他入伙,二能容易搞到枪支弹药。半山古刹中的这帮草莽英雄,确实为山下的百姓干了几件好事,在国民党反动派的部队无力控制的地方,他们杀恶霸,救济民众,还颇受当地百姓称颂,说这古刹赶走了小鬼和尚,住进了救命菩萨。红胡子在酒后茶余,有时也自悟;“娘的,我干得对不对?水泊梁山,宋江一百单八将,最终不是败给了皇帝?比起宋江,我算个屌……”每当这时,他就加倍思念紫丹烟,还有那个通人性的金丝虎,不由得又唱起那浸着辛酸泪的《走西口》。
金丝虎是紫丹烟的唯一亲人,牠伴着他走上南京的长江码头。他们在金陵兵工厂附近的小巷里走着,避开大街上耀眼的霓虹灯,,想找一家低廉的客栈,暂住几天,养养精神,再到兵工厂应试。
冷僻的小巷子没有路灯,在街上华灯的余辉和天光的微明中,朦朦胧胧的。金丝虎紧贴着主人,他们走得相当慢。突然,金丝虎支起两只耳朵,停下来,听着什么,紫丹烟正诧异,听得从小巷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仔细辩别,似乎是位女孩子的声音。一拍金丝虎,牠似飞箭射向靶子,当紫丹烟赶到那里,没想金丝虎已结束了战斗。牠蹲在瑟瑟发抖的女孩子身旁,骄傲地守护着。一旁躺着两个被金丝虎放倒的人,呻吟着,哀叫着,瞧着走来的紫丹烟,挣扎着起来磕头求饶:“大爷饶命,大爷高抬贵手,小的再不敢了。”紫丹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对两个流氓道:“要再欺负人,耍流氓,就撕开你们的肉。还不快滚开!”小流氓连滚带爬逃进深巷里。紫丹烟双手扶起女孩子,一股淡淡的紫萝兰的温馨,幽幽地向他脸上袭来。黑暗中辨不清女孩子的服饰,但可以感触到衣衫是精细的料子做成。他断定这是位大家门第之女,心上便立即蒙上阴影。他今日救的是何等人家的孩子?要是驱了猛虎,救了毒蛇,真可是晦气哩。女孩子余悸未消,死死地拉着紫丹烟的胳膊,娇怯地泣道:“好人,救命救到底,别离开我,我怕!”紫丹烟劝慰她道:“别怕,我们送你回家!”金丝虎暗笑,心想:“你这小孩家,胆子太小啦,救了你还不够,得寸进尺,还要送你回家,你家多远?我们还要找地方投宿呢。”按照女孩指划的道路,过了几道巷,来到花园大街七十九号。女孩按了门铃。一个妇人开了门,见孩子鬓发不整,惊道:“茗小姐,这是怎么了?”又见门前立着一个青年男子,一只金毛犬,吓的后退了几步。女孩回头对紫丹烟道:“快进家来吧!”经门洞的灯光一照,紫丹烟才看清楚,他救下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说也巧,长得酷似香山罗雅妮。他有些迟疑了。她向前一步,拉了他就向院里走。
在客厅里,那妇人把茗小姐的母亲请出,女儿就扑进母亲的怀里哭起来。紫丹烟见她泣不成声,就把前因后果说得像一个圆满的故事。然后道:“伯母,我要告辞了。小侄本是来南京报考金陵兵工厂的,还要到街上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女儿抬起头,用哀怨的泪眼望着母亲:“留他在咱家住一宿吧,他救我一场,怎能不谢,再说天这般黑了,说不定他还没吃晚饭呢!”母亲道:“有恩的人,当然要报!”紫丹烟被留下来。妇人做了饭,姑娘和紫丹烟共餐,金丝虎独得一份姑娘亲手端给牠的牛肉。在小餐厅里,姑娘边吃边望着紫丹烟,话愈说愈多,不知不觉中,各自了解到对方的身世。姑娘的面容早驱尽了哀怨和惊悸,象透出云层的太阳,光彩熠熠,温暖欣欣;不知何时,紫丹烟的内心深处,莫名地卷起一股火辣辣的激流。
晨曦映着淡蓝的窗帘、鸟儿纵情啼啭的时候,紫丹烟从梦中醒来。他带金丝虎来到院子里,看到这幢楼房,是热带南洋风格的建筑,比恩格尔的德国式别墅多了柔姿,少了挺拔。此时,这精巧秀美的建筑艺术体,把从宿舍里欢快跃出来的小姐,衬得愈加楚楚动人。
紫丹烟已经弄清楚,,她叫茗妹,取“茶门”的意思。茗妹是南洋茶商的女儿,父亲天马行空,来往于南洋与大陆间,留家眷住在南京,极渴望女儿求学深造,继承父业。
茗妹一见钟情,爱上了紫丹烟。她把他拉到小花园里,豁达爽直地问道;“小丹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说,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别绕圈子!”一双秀眼盯着紫丹烟。金丝虎不住地蹭紫丹烟的腿,心里道:“多好的姑娘呀,还不答应人家!”紫丹烟道;“我喜欢你。可要找到工作,挣了钱,才能……”茗妹呵呵爆出欢笑,震得花朵颤颤悠悠:“钱是什么东西!多少人的心被他熏丑了。你要是有钱人,怕是也懒得救我。我可不是以身抵价报救命之恩。”花丛里,人心比花香。茗妹的一席话把紫丹烟说醉了。蜜蜂嘤嘤地伏在花心上采蜜,头上的云一朵一朵,象白牡丹衬在瓦蓝的空中。太阳把金丝一缕缕射在他们身上。柳絮扯成丝结成环,雪花儿般飘摇,越过花墙,落在这一对情人的肩头。紫丹烟要扯下那轻柔的丝缕,茗妹把他的手拉住:“别扯断它,一根多好的线,怕是嫦娥抛下来的。”紫丹烟也笑容昵昵:“这是银发一根,一半是你的,一半是我的。”茗妹有点含羞:“我们白头偕老……”一只小蜜蜂在茗妹的面前抖着翅子,几次要落在她的唇上,茗妹也不怕,左右躲闪,嘻嘻地笑。紫丹烟道:“牠把你的唇当花了。”茗妹仰脸抻嘴道:“你闻闻香不。”顺势吻了紫丹烟。他肩头一颤,,热血沸扬,紧紧把茗妹搂住。顿时,天和地在他们的神智里再不存在……。一只红嘴鸟从他们身边扑啦飞过,惊醒了这对情人。他们的脸红扑扑的。紫丹烟突然问:“你爸爸在南洋,终要把你接出去的。”茗妹道:“南洋再好,我不想去,我心里只有紫丹烟。”他心中甜蜜,觉得身旁的鲜花格外俏丽,象燃烧着熊熊的火,烤得他全身发烫。
紫丹烟美滋滋地去金陵兵工厂应考,把金丝虎交给茗妹带着。茗妹面对明窗心驰身凝,伏案读书,金丝虎在窗外嘻戏蝴蝶。
金陵兵工厂是生产机关枪的,考级很难。监考人简单问过姓名、籍贯、简历后,就把应考人带进车间考活。一张工作台上摆着八支乌亮的机枪。这种枪,紫丹烟还是第一次见到,然而却不陌生,恩格尔的图纸上有这种枪,他闭上眼睛就能琢磨出各部件的机械图。恩格尔的图纸虽然丢失了,却牢牢印在他的心上。心里展开图纸,推敲一番,恩格尔如同又复活在他的眼前,向他微笑,祝他成功。他拿到钢料,启动了机床,象捏泥人一般削、刨、车、铣、旋,隆隆机声里,铁屑飞迸中,还不到限定的时间,就把一个机枪部件送到监考人手里。监考人抬眼一瞧这个年龄最小的应考人,心中大惑不解,瞠目结舌,质问紫丹烟:“你这是从哪里捡来的?”紫丹烟双眉一竖:“我自己做的!请问你这车间里能捡到多余的部件吗?”监考人仍托着那部件出神。他急了,拉着监考人,“来,你两眼盯着我,我再做一件给你看!”紫丹烟在监考人的眼皮子下,又做成了,而且比第一个还精美省时!监考人举着两个部件,眉飞色舞:“天下好手艺,绝活,绝活,简直是鬼斧神工!”把部件放在登记簿上,手拍紫丹烟的双肩,“你录取了,先支一个月工钱,十三块大洋!”
紫丹烟喜泪盈盈。他要给远在香山的母亲写封信,禀告近来的生活,寄上十块大洋,让母亲高兴高兴,逢人便说:儿子开始养家了!剩下的,理理发,再给茗妹和金丝虎买点东西做纪念。
中央大饭店是个多少金银也填不满的花花世界,紫丹烟一心想换个新容颜去见美丽的茗妹,不思美食、舞厅,避开肉麻的音乐,径直到美容部去了。一阵推剪洗吹,喷抹擦梳,眼见大镜子里油光光现出一个英俊青年,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想起茗妹来,心中流过一道甜甜的小溪。当他正似醉非醉时,只听理发师道:“先生,请交五块大洋!”紫丹烟腾地从雪白的座椅上站起来:“五快?”这可难住他了。他摸着身上仅有的三块大洋,长叹一声。理发师要钱的手还在他胸前伸着……
 
 
第九回
痴情人泪湿花烛梦
 
茗妹临窗读书,脸儿一阵阵泛出红晕来,她觉得心跳加快,一阵难言的焦躁,甜蜜的柔情,化作一缕缕锦丝缠着她的心。她的心飞到兵工厂去了。她离开座位,收拾了提包。整理了衣裙,把金丝虎留在家里,告别母亲,似乎没加思索,便到中央大饭店来了。她是来烫发的,根本没想紫丹烟会到这里来的。她做完头发,从女部走出,随便扫视一眼男部,竟意外地发现了心上人。聪明的茗妹观其状便知其情,笑嘻嘻走过去:“丹烟,咱走吧,都把我等烦了!”顺手将六块大洋压在理发师的手心里。挎住紫丹烟的臂腕儿,大大方方气气派派地走出大饭店。一出门,又把手缩回去。
紫丹烟的感激是无法言表的,你看我,我看你,会心地相对一笑,什么都理解了。茗妹知道他被录取了,脸上高兴,心里却沉甸甸的。金丝虎在家里等得心切,见了这一对容光焕发的人,知道紫丹烟是考上了,欢悦地在院里跑来跑去,摇头撒欢,摆动着脖子下的红缨穗子。牠陪着他们又在小花园里热恋到星稀月淡。第二天,茗妹送丹烟到兵工厂去,如莺莺送张生。
茗妹与紫丹烟相爱数年,并没告诉母亲。紫丹烟常来她家拜望,做母亲的言谈里也悟出一二,满以为只不过是蒙救的情谊,中断了是失体面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维持罢了。然而当女儿明说开他们在恋爱,母女间的舌战便沸沸扬扬,互不相让。这一切,恰被刚进院来的紫丹烟在窗外听到了——
“他对我家有救命的恩情,我们可以用钱补上。你要嫁给他,我没想过,也不会想的。”
“情债能用钱还清吗?心是钱能买的吗?”
“那也不能以你千金之体相许,连你爸爸也不会同意!”
“你们嫌贫爱富,有钱的主,我还不嫁呢!”
“不嫁就守我一辈子。反正这门亲事我不答应。他是个修枪匠,他是个“油耗子”,一辈子和油泥打交道,一身污臭味,挣不几个小钱,有什么出息!”
“有污臭味的不是他,是咱们这个家!”
“啪”一声,茗妹的脸挨了一掌,也似打在紫丹烟的脸上。接着,便是母女抱头悲咽的声音。
“他是个修枪匠,要天南地北的转,离不开当兵的,你怎么能受得了这份罪!啊,我的老天爷呀……”
听到这一番论战,紫丹烟痛苦地低下头,悄悄拍拍金丝虎,离开茗妹的家。“油耗子”变成刺耳的尖叫,充满天地之间,仿佛大江的漩涡、冲天扫荡的龙卷风、青面的恶煞…… 幻化在他的大颗泪珠里。他陷入痛苦的深渊。回到厂里,只是拼命地干活,忘掉了吃饭、睡觉,象颗钉子钉在车间里。
茗妹的爱情受到母亲的干预,也陷进极度的痛苦之中。她恋着紫丹烟,也深爱自己的母亲,然而,女孩子第一次的爱是最神圣的,容不得任何灰尘覆盖,爱情产生的反抗也大胆而强烈。她想紫丹烟来看她时,倾吐满腹哀怨,可等了几日也不见他的影子。茗妹的心冷如冰,象在一眼深井里不停地沉降。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绝食,向母亲示威。母亲见女儿水米不进,面色焦枯,干涩的眼里蒙着阴影,心碎了一半;另一半是坚如盘石,说死也不答应这门亲事。做母亲的泪,流得是女儿身上的汁水,她同样也卷在复杂的难以理清的心境中。
茗妹得了想思病,神智恍惚,眼前只有个紫丹烟的影子。一日黄昏,她独自在小花园里,拖着软绵绵的腿,捡那落在地上的残花,不知不觉走出了大门。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到紫丹烟的怀里哭一场,即使死了也能瞑目。但她万万没有觉察,在她出门时,便有几个人拉着马悄悄随后。待她走到偏僻的巷子,一块大黑单子突然把她罩起来,骑马人把她托到马上,不由分说,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了。
到了半夜,仍不见茗妹回家,母亲猜测女儿许是到金陵兵工厂去了,使管家的妇人去找。紫丹烟随管家妇人一同赶回,却不见茗妹时,她才确认女儿出了事,捶着自己的胸失声哭起来。女儿去向不明,死活不知,这大南京城,向何处找!真有三长两短,怎么向南洋的丈夫交待。想到此,心似油煎,愈是六神无主了。紫丹烟也很焦急,低声劝她:“伯母,你放心,让我去找!”她发誓道:“你把茗妹找回来,我给你们办花烛之喜……”
紫丹烟向伯母要了点钱,又到兵工厂请了假,昼夜不停,带着金丝虎遍走南京大街小巷,报纸上也登了寻人启事。十天过去了,没任何消息,他沮丧地回到茗妹家,茗妹的母亲大声叹息道:“茗妹死活不知,从此你就把她忘了吧。你是个好后生,我喜欢你,你救她一场又寻她一场,也是你们命里没这缘分。这一百块大洋你带去,走你自己的路吧。”他看看早己放在桌上的一堆大洋,落下屈辱的泪来,大脑里响起茗妹的声音;“情债能用钱还清吗?”,“心是钱能买的吗?”紫丹烟没抬眼去看白花花银圆,只向茗妹的母亲鞠了个躬,转身离去。金丝虎不满地扭过头来,“汪汪”叫了两声。
失魂落魄的紫丹烟,无法排解失恋的痛苦,金丝虎也耷拉耳朵和尾巴,提不起精神。眼下慰籍他感情的,只有金丝虎和牠脖子上系着的宝刀缨穗。母亲遥距千里之外,红胡子不知去向,罗雅妮的小提箱丢了。他心中空虚,抱着金丝虎哽咽。从此,他以破碎的心境去喝酒赌钱,不久就把积存的一点钱赌净。正当举目无亲,满腔哀绪死缠紧裹的时候,接到母亲从香山脚下的来信。娘想让他早日成家,可是在北平提了七八次婚,都嫌弃他是个“油耗子”不答应。劝他在外边有合适的人家,自己找一个,免得娘日夜里惦记着。不读信则罢,读了信,心即碎成了粉末。他十五岁独身闯江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而今学成了一手造枪造炮的技艺,父亲的愿望,丹顶鹤叔叔的期望己经实现了,偏偏这技艺又被“油耗子”污了,连他的婚姻大事北国江南都受挫,这是怎么啦……要是香山的罗雅妮在身边该多好啊,我在深渊里,她会把我打捞上来!“油耗子”,“油耗子”,这声音震荡着天地,他抱着头绝望地惊呼:“我不干了,不干油耗子啦……”
太阳火辣辣烘烤着大地,树叶子被晒得打卷儿,紫丹烟一口气跑到了郊外。他累倒在路上,他爬到一棵大树下,在一个土包包下四仰八叉,赤裸前胸,死一般躺在那里,只一个劲儿大口大口喘气。金丝虎在他身边吐着长舌,也热得难以忍耐了。热极生风,风卷云絮,昏迷中的紫丹烟被一阵清风吹醒。
他站起来,走到土包顶上去,见前面一道长长的路轨闪着白光,延伸到一个郊野小站里。火车头正停在那里上水,上水管似伸长了脖子的路灯线杆,一根长绳垂着,在风中荡悠。便喊了一声金丝虎,一起跑向车站。他焦渴得快要窒息了。没等他们跑到车站,车头喝足了水,轰轰隆隆飞驰过去,上水管已被关死,一次求生的欲望破灭了。
紫丹烟一眼望到水管上那根子,心中突然升腾起解脱一切悲哀的意念,这意念竟象鲜花一样释放出芬芳的诱惑,给他铺成了一条通往神秘世界的路。一中奇妙的舒适感似绝美的虹般的光环,疯狂地扩展着,使他忘掉了周围的一切,连他的金丝虎也毁灭在他的意识里。他在长绳下搬过那一旁的残木箱,站上去,抓住了垂挂在水管上的长绳。金丝虎大惑不解,仰头狂吠,紫丹烟绳套脖颈,蹬掉箱子,身子垂吊在半空里。
金丝虎双眼飞迸金星,流着泪水,吠声哀泣。小站上的一只小母狗,误以为金丝虎向自己调情,便突地燃起浑身欲火,跑过来紧靠着金丝虎眉眼传情。金丝虎气得两眼赤红,狠狠地咬下小母狗的半截耳朵。
就在紫丹烟轻生之时,茗妹的父亲接到了内人的加急电报,风风火火从南洋赶回来,按响了门铃。茗妹的母亲在丈夫的热怀里泪水洗面。
聪明的金丝虎,被这一突然的打击,急乱了神智。牠还从没急救过这样的危难,望见小站的货场里有人马挪动,就拼命奔驰过去。到了货场,一眼就看到了红胡子!只听红胡子大声喊:“弟兄们,快搬,快抢,快走——娘的,老子就是要劫持你国民党鬼孙子的饷啊枪啊的。快回山喽!”金丝虎被这意外的相逢惊喜得纵情狂吠,直扑红胡子,人们吓得躲开。牠叼住红胡子的裤腿,拼命向外扯,红胡子一看,惊喜道:“金丝虎!”
金丝虎扯住红胡子就跑,他的随从在身边保驾,疾风般到了火车头上水的地方。红胡子一看,那上吊的人正是师弟紫丹烟!忙对随从道:“你们快上前去把他接住了!”退后几步,从怀中掏出枪来,“呯呯”,枪向绳断。紫丹烟被救下,软绵绵躺在红胡子的怀里,脸色青紫。金丝虎吓得全身抖颤,用舌头舔着主人的面颊,大滴的泪滚出眼角。红胡子把师弟小丹平放在地上,解开衣扣,用大掌在胸前一松一紧地按,过了一会儿,紫丹烟的嘴里哼了一声,胸膛也轻轻起伏。红胡子松了一口气,自语道;“我的亲娘祖奶奶,你可从天堂逛回来了。”摩擦着大掌又擂着地吼道:“嗨,好好一身绝技,又聪明盖世,明明白白个大能人,倒他娘的这般糊胡涂涂的死!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小弟……”
 
 
第十回
红胡子经商别古刹
 
紫丹烟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身上凉津津的,满耳瑟瑟的林涛声,清幽的月光洒在身上,依稀可见刀枪剑戟的壁画,金金黄黄的罗汉,红红绿绿的菩萨,向他怒视,朝他微笑。冷汗立刻聚在前额,十分惊恐地坐起来,下意识的抱住正在他身边的红胡子。
在他恢复意识的那段时间,朦胧觉得自己走到了小车站的水管下,水龙头喷出甘甜的水,咕咕地向他嘴里流;全身又沉在水里,降在一个深潭底,一阵阵清凉爽快,使他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然而,无穷无尽的水灌进嘴里,他憋醒了……
红胡子道:“师弟,我这两大碗水,可把你浇活了。你看,我是红胡子呀!没想咱俩又在阎王爷的家门口见面啦!”金丝虎也快活地叫了几声。
紫丹烟完全清醒了。同红胡子的意外相遇,使得他忘掉了自己是刚从死亡线折回头的人。急忙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的?”红胡子把他扶卧在床上,柔声道:“师弟,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别生气。”接着,便从汉阳兵工厂失散后的经历,直说到火车站救他上山。紫丹烟听罢,猛丁儿坐起来,大声斥责:“哼,没想到你占山为王,当草寇土匪,仿效封建时代那一套!咱们一刀两断!快让我下山!”红胡子急得说不清话,脸憋得通红:“我对苍天明誓,上得山来,没做过欺负百姓的事,若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变乌龟王八驮石碑一万年。”紫丹烟软了下来,低着头不言语。是啊,自己不是一时胡涂,年轻轻的就寻死上吊马?还有什么脸面对师兄发火呢!红胡子见师弟不语,说道:“世上的路千万条,条条路还不都他娘通坟坑里去。咱活着不坑害好人,死了不到阎王爷那里受罪坐油锅。娘的,红胡子有良心!”紫丹烟仍不语,红胡子补一句:“好好调养几天吧,我还要听听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呢。”说罢就唤人来侍候,自己去办山寨大事。
紫丹烟深知,无限期的旷工,肯定要被工厂除名的。他只能在这山寨暂栖身,待身体复康了再另做打算。清晨,他观看红胡子部下练功习武,个个是硬朗朗铁汉,有上天入地的气概。便对红胡子山寨有了些好感,心绪也好多了。金丝虎欢欢喜喜在林荫刀影中蹦跳着,玩得有滋有味。
山林的阳光被绿叶清风摇洗,温柔柔洒在庙台上。红胡子备一桌粗肴水酒,与师弟小丹对饮,让他慢道金陵行踪。听了师弟讲与茗妹的缠绵深情,悲欢离合,心也哀哀。遂咕咕饮了三杯酒,劝道:“人总有失意时,喝水也塞牙,鸡飞蛋打,丢了媳妇又丢美差,再是他娘的晦气倒霉,也不该走绝路呀!不想别的,你扔下个香山伯母咋办?不是我夸你,你这一身叫绝的技艺,走到哪儿挣不出银子来!去死?傻蛋!有了银圆就有饭吃,有衣穿,有老婆睡,娘的,什么油耗子泥耗子的,我不信天下人只一个心眼儿,东边不亮西边亮,把心放宽!”紫丹烟道:“这工作丢了也好。我给谁造枪?还不是给国民党那些杀人的魔王造!南京也是国民党的大本营,金陵厂是他们的,让他们端着我造的枪杀害老百姓,我死也不干!”红胡子道:“那你就留在山上,当山寨的军师!”紫丹烟摇头笑道:“不行,我不能丢了手艺,我要给打这群国民党豺狼的人修枪去!怎么样?劝师兄也和我结伴干,早就听说湘赣一带兴起红军游击队,我们去给他们服务,怎么样?”他兴致勃勃,红胡子却懒洋洋道:“这好商量,好商量。”
这时,一个弟兄跑来,在红胡子身边耳语了一阵。红胡子瞪眼道:“娘的,都这些天了,怎么才告诉?我去看看!”辞别师弟,大步向山寨的一座旧舍走去。
紫丹烟正在疑惑时,走过来一个妇人,给桌上换了新酒新肴,脸上堆着慈善的笑容,怯怯道:“请师弟自斟自饮,看你的气色好多了,你家里还有亲娘,怎么就轻生……”说罢,眼里旋着泪花,扭转身走了。紫丹烟望着妇人的背影,愈是大惑不解,莫非……。红胡子眉飞色舞从林子里转回来,在紫丹烟面前坐下,喝了一杯酒道;“师弟,人有七情六欲,不瞒你说,我有老婆了。”紫丹烟茅塞顿开,立即想到那位妇人,当知晓了来龙去脉,大喜道;“为师兄贺喜,贺喜!是个好嫂子哩!”庙台上爆起红胡子爽朗的笑声。
红胡子的老婆原名叫裴茵儿,是冀鲁界上桑园镇人。桑园是杂技之乡,裴家数代以武术杂技合流而闻名北国穷乡。到裴茵儿这一辈,因家中只生了这一女子,并无儿郎继后,父母便把武功杂技传于她。裴茵儿自幼习武练功,十七岁已精通刀马之术,长得英姿飒爽,艺名“草上飞”,冀鲁地带一些富豪、匪首,追逐她是才俊,软硬兼施,要她丢刀弃马,娶她做小老婆。裴茵儿哪里会应,父母也气个半死。为防不测,便带领小马戏班子一行十五人,渡黄河南下,出山东,跨江苏,下安徽,从合肥一直演到安庆。一路轰动,愈演愈红。父母春风得意,志高气盛,誓要过长江,演遍江南,让裴茵儿名满南国。
这一日,马戏班包了一只渡船,十五人和跑马、道具挤在一起,要横跨长江。摆渡船离岸时,风和日丽,浩淼江水似一条柔绵的碧带。行至江心,突然风雨大作,天地苍茫一色,渡船颠簸,江浪如烟雪,哗哗扑上船来。人们正心惊肉跳,有一艘国民党军队的江轮,从上游飞箭般驶来,雷鸣闪电中将摆渡船撞翻了。人马道具尽翻于江心,卷入激流……
第二天,夕阳刚落下,江霞抹得滚滚流水泛金红。离岸不远,凸露江面的一个沙滩上,伏卧着一个姑娘,长发水淋淋搭在金沙上,脸色苍白,湿衣紧裹着苗条的腰肢,只剩下微弱的一口气。她便是经数百里江浪抽打,然后被遗弃在沙滩的裴茵儿。
裴茵儿从昏迷中醒来,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只见江面渔火彤彤,江天繁星密布,单闻江浪水波奔腾喧啸。一阵凄凉袭上她的心头。她并不知这小沙滩离江岸仅有丈许远,岸边的水不深,赤足便可蹚上岸去。裴茵儿打着寒战。意识复归,还清楚记得自己是翻船落难,是挂着青天白日旗的江轮把他们的渡船撞翻的。她突然发出悲吟,呼喊爹娘,悲咽声汇在江流里,贯满昏蒙蒙江面。江风一吹,衣单心寒彻,悲极时又昏迷过去。
裴茵儿是这次船祸的唯一幸存者。父母命丧,跑马溺死,道具沉江。裴茵儿在绝望中抓住了翻滚的牛皮鼓,浮浮沉沉,一任风吹浪打,随波逐流。
清晨,裴茵儿彻底苏醒过来,江风已把她的长发吹干满身散发着鱼腥味儿。她挣扎起来,酷似疯女,睁眼一望,哎呀,江岸即在身边。她忽又跪在沙滩上,面朝长江上游,哭着向爹娘磕头,然后蹚着江水上岸来……举目无亲的女孩子,开始了孤独的漂泊生涯。她只是向前走路,沿途乞讨,一身单衣,雨淋湿了,让风吹干,汗湿透了,晒出汗碱。一个小有名气的“草上飞”,生命之灯忽明忽暗,极目江南,尽是茫茫的路。……
昼夜交替,浪迹天涯的裴茵儿,拄一根青竹,来到一座青苍苍山林下。抬头望见半山中的庙宇前,高高飘扬着一面寨旗,旗上绣个金黄的“红”字。心中思量道:“占山为王者,必有武林高手,说不定还能遇上巾帼姐妹。只不清楚是盗匪流寇,还是杀富济贫的草莽豪杰。不如去探个虚实,命里有幸安居下来,也好早早了结举目无亲的日子。”于是拔步前行,朝着那杆旗盘旋而上。因身单力薄,不到一里山路,便倒在一块紫红岩石旁。
红胡子骑马下山,后面跟着几位弟兄,一排火流星般划下来。他昂首扬鞭,高声呼唤身后的弟兄,震得山路荆丛的绿叶沙沙响。突然马立长鬃,高扬前蹄,一声长嘶。红胡子一惊,向那马下一瞧,见一骨瘦如柴的女子横卧在路旁,恰恰在枣红马扬起的前蹄下。没等马蹄落地,红胡子滚鞍下马,众兄弟收缰勒马聚拢来。红胡子轻轻扶一扶裴茵儿的头,见她面黄肌瘦,立即判断道;“这人是饿昏了!弟兄们快驮她回寨,救她一命,也是山寨该做的事,今日不下山了。”
红胡子骑上马,将裴茵儿托在粗壮的臂上,颤颤悠悠上了山。裴茵儿经过更衣洁身调养,脸上渐渐泛出红润,洒泪述说了自己沦落的身世,遭遇的不幸,知这山寨并无姊妹相伴,便暗中思量下山。为感谢山寨的救命之恩,特意多留几日,为众兄弟洗补衣服,淘米烧饭。过了几日,裴茵日提出要下山,红胡子道:“裴姑娘这一走,不知你投奔哪里?”裴茵儿摇头垂泪并不言语,“你无亲朋好友,向何处走?兵荒马乱的年月,不饿死在路上才怪!我这一寨人都是你的穷朋友。杀富济贫,拥护共产党,也用得着你这武艺高强的人。这里没邪心汉,如愿意,就留下共谋山寨大计,省得你风里落叶,飘到哪里算完?”有个弟兄插言:“红寨主禀性忠厚,一双臂把你救上山,同这样的大哥合伙撑寨旗,既荒不了你的武艺,又安了新家。”这一个“家”字,象一颗星亮在裴茵儿心中。她眼发亮脸羞红,点头留寨入伙。众兄弟大喜,设酒祝贺。红胡子极羡慕裴茵儿的马术刀功,更佩服她的为人处事。渐渐的,她与红胡子相爱,一夜花烛成了夫妻。全寨人称她“红寨夫人”,一来二去,“裴茵儿”三字,连她自己也懒得提起。
……
红胡子的笑声一落,紫丹烟动了心,脸色暗淡了。红胡子一拍脑袋:“哎呀,我倒忘了。师弟,那个茗妹姑娘虽好,是水中月,捞不起来。师兄我在山寨给你配个对儿!”紫丹烟苦笑,以为是师兄宽慰他破碎的心。他因爱情而死,不能再死第二次。他只一味低头对着酒杯不语。隐隐传来一位女子的哭喊声,紫丹烟闻声全身一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声音越响越近,越听越清晰:“强盗!快放我下山!”声音响到酒桌边。紫丹烟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呼地站起来,猛力把酒桌掀翻……这女子大喊一声:”小丹哥!”一头扑在他怀里.红胡子瞠目结舌,一时傻了眼.
山寨弟兄们把茗妹抢上古刹,并没立即告诉红胡子,他们已经感到违背了红胡子的宗旨。红胡子让他们抢一个恶霸豪绅人家的漂亮小姐来,为红寨夫人做使唤人,也为故乡冤死的兰子解那受辱之恨,让恶霸豪绅人家也尝尝做奴隶的味道。茗妹被误为豪门小姐抢来了。茗妹只道自己是南洋商人家的女儿,誓不吐姓名。弟兄们见她本分大方,善心慈面,一脸憔悴艾怨,不像是恶人家的孩子,反倒同情起她来,她骂不绝口,没人气恼。放了她还是留住她?红胡子下山未归,都拿不定主意。在红胡子与紫丹烟喝酒时,弟兄们叫走寨主去商量。红胡子一见茗妹,立即兴高采烈,心想:天上给我掉下个师妹妹,正好配紫丹烟。还没等他说明好意,师弟就给他个泼头盖脸,怒发冲冠,他怎能不发傻?他直愣愣地听着这对年轻人的会话。
“小丹哥,你怎么来到这里?”
“你失踪后,我找遍南京,不见你的影儿,悲愤之极,便在郊野寻死,被师兄救下,来到这古刹。”
“那日黄昏,我偷偷出来,要去工厂找你,就被蒙面人抢到这古刹里。”
说罢,两人相拥垂泪。
紫丹烟心里平静了些,扶着茗妹,对红胡子道;“这就是茗妹,我是为她死的……”红胡子深为抱歉,对师弟有万千的负罪感.急忙向师弟明誓,次事他不知详情,也不是他的原意,茗妹清白,没沾古刹污尘。茗妹向紫丹烟点点头。紫丹烟长吁一口气,脸露出微笑,向红胡子道:“总算找到了她!师兄,我刚才一时性起,掀翻了酒桌……”红胡子拍掌道: “娘的,祸由我古刹降,灾由我古刹除,俗话说,解铃还要什么来?娘的,绝路逢生,终归还是个喜!我山寨大请客,给你俩赔礼,给你俩道歉,给你俩压惊!”
古刹里尽其所能,办了一餐丰盛的夜宴。茗妹思念母亲,执意第二天就下山。紫丹烟还有大事同红胡子商量,不能与茗妹一同下山,便写了封信让茗妹带上,信中说:我已把茗妹找到,该为我们办花烛大喜了。还让金丝虎跟上,嘱咐道:“见不到我的面,千万不要离开茗妹家。次日,
由山寨弟兄备马,披着朝霞下山去了。
红胡子又摆粗肴淡酒于庙廊石台,与师弟饮酒计议。紫丹烟欣喜地望着师兄还给他的小提箱,爱抚着恩格尔的图纸,说道:“恕我直言,你这‘红’字旗高挑的落草生涯,不能再干了!不听我的,你这人头必落在这古刹里。凭你这几匹马几支枪,能打天下?你我都不是治国治军之才,当个红土匪也历来为世人所不容。你与那恶势力誓不两立是好事,可这么干,迟早要被捏碎。”红胡道:“照你说,我这人马一定要散他娘的不成?”紫丹烟道:“师兄,当散则散。还是那句话,当今中国能与国民党反动势力对抗的,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老百姓拥护。我们去为他们修枪,用技术让国民党反动派流血!”红胡子瞪眼道:“师弟,你说得有道理,娘的,我可没想这么多,这么远。要不就散了伙吧,修枪我不如你,我去经商,为红军赚钱,为红军买枪支弹药,把这古刹改成秘密的武器转运站。怎么样?”紫丹烟笑道:“这倒是条路,只是古刹久住要遭灾的。不如你经商,我修枪,你带上嫂嫂,我带上茗妹,咱们也象我的先祖那样,过游牧生活。来无踪,去无影,也像游击队一样才好。”红胡子灌了一杯酒,一拍桌子:“好!咱们干起来。娘的,愿跟我干的,随我走。”当即起立,从腰里拔出一支枪,向师弟扔了过来。紫丹烟接住枪:“我还没谢师兄救命之恩哪,倒让你赠我这支枪!”红胡子道:“什么恩不恩的,你那是一时胡涂,本不该死。娘的,你替我把那山寨旗子打下来,就算报恩了!”紫丹烟掂了掂德国镜面盒子枪,挥臂一枪,即把那旗绳打断了。寨旗徐徐飘下来……
茗妹被送到自己的家门口,山寨的弟兄们拨马而归,只留金丝虎跟着进了院。父母见女儿突从天降,悲喜交加。含着泪听完茗妹述说这段奇特的经历。恼怒杂着感激,总算不幸中之万幸,父亲叹道:“国内这年月,奇险怪异的事越来越多,快给我收拾料理一番,跟我下南洋吧!”茗妹一瞧,家中的东西都一一归整好了,母亲道:“盼你无望,你爸已把这幢楼卖掉了,连同家具都作了价,明日,我们一走,新住户就搬进来了。”茗妹在惊愕中取出紫丹烟那封信,把它交给母亲。母亲看过又转给父亲,父亲读罢,当即撕个粉碎,吼道:“你的幸福在南洋!在海外,我给你找到主了,死了这份心吧!”茗妹听罢,一阵沉雷又击裂了刚刚愈合的心。
 
 
第十一回
运枪人路审流动哨
 
红胡子在紫丹烟还未下山的时候,就派山寨弟兄,高高兴兴把赶走的和尚请回来了。苍林古刹,重燃袅袅佛烟。那些不想跟红胡子走的弟兄,自愿削发为武僧,舞棒练拳,守护山林古刹。
以汉阳兵工厂几位师兄弟为核心的经商驮队,人马精壮,行动利落,山盟海誓喝了血酒,要为老百姓的队伍转运武器。他们要在山上暂住几日,做好各种准备。等紫丹烟下山回来,带了茗妹,好与寨夫人同习武,学修枪,马背上闯江湖。
紫丹烟骑马下山,鸟啼花摇,一路绿风香尘,来到茗妹的家门前,兴冲冲勒马,见金丝虎寂寂地蹲在门口,无精打采,满眼的惆怅,焦灼的摇着黄尾巴。他急忙按了门铃,出来一位白发老翁。紫丹烟愕然,欲要发问,老翁道:“南洋商人一家搬走了,失敬失敬。”大门一响,把他和金丝虎拒在门外。再看金丝虎,脖上的紫缨穗上缀着东西,原是一张字条:“小丹哥,原谅我只能用泪水滋养你灵魂。茗妹。”这种结局虽是血气方刚的紫丹烟没料及的,但冷峻的理智驾驭了心中的烈熖!他被金丝虎的耿耿忠心所感动,紧紧搂着牠,把茗妹的字条团在嘴里,嚼烂咽下,对金丝虎耳语:“都结束了,也都重新开始了。”
紫丹烟信马由缰,同金丝虎回到山上。红胡子道:“师弟不必难过,姻缘是天老爷子给配的,命里没有,强扭的瓜不甜。娘的,总会有的。好歹有你嫂子跟着我们,补补洗洗,烧水做饭,咱不用犯愁。”被弟兄们尊为“红寨夫人”的嫂子,是这个小商团唯一的妇道人家,自上得山来,恢复了一身好武功,有她在一起东奔西跑,红胡子心满意足。红寨夫人道:“我可不是佣人使唤丫头,要不,何必跟你们漂泊!”红胡子道:“我又不是帝王太子、皇后贵妃,要什么佣人丫头,你瞧,喊她这一阵子红寨夫人,她倒绷硬汁盛起来了。”众人会心地笑作一团。
古刹钟声响彻翠谷,山岚蒸腾中,红胡子的经商驮队,踏上九曲石径,盘山而下。马背上驮着原山寨积存的全部枪械弹药,跟随者个个武艺精良,手枪暗掖怀中。红胡子在马上摇晃着身子,想着心事。紫丹烟只知他洗掉“匪气”,经商枪械,却不深明他的经商办法。实际上他与红军方面的供给部早有了秘密联系,已偷偷为红军运送了几次械了。师弟小丹劝他下山,他顺水推舟,想借此把紫丹烟介绍到红军里服务。说是经商,实是伪装。他的这帮生死兄弟,是专门抢劫国民党的军火,输送给红军部队的,只从红军那里得一点食宿费用。眼前开始游击方式的“经商”,行动自由,哪里有枪源,就向哪里运动。
说也巧,下山后没有过江苏境界,驮队就碰到了土匪。那一晚,他们宿在一家客栈里。红胡子和红寨夫人包单间,全部货物也存在包间里。紫丹烟及五个弟兄与另外十几个宿客同睡一室。红寨夫人喜欢金丝虎,领牠到包间。到了子夜时分,来了一群土匪,见红胡子的包间门上,插着一把系红绸子的小刀,便没去惊动。紫丹烟睡的大间里,人们都被土匪持枪轰起来,所有的钱财都被洗劫一空,连紫丹烟的精致小提箱也没幸免。搜身时,驮队五个弟兄低着头,手扶膝盖蹲着,土匪竟不动他们一丝一毫。紫丹烟大惑不解。
第二天驮队上路,紫丹烟深为遗憾道:“得而复失,我的手提箱又丢了!”红胡子一拍脑门:“哎呀呀,师弟,我怎么给忘了!娘的,我该死。我来教你吧!”
原来,知情者遇土匪,必须用“黑话”:门上插刀是说咱们是一家人,低头屈蹲是说我没看见你做事,咱们互不相碍。红胡子道:“这可是用得着的护身符哩!”红寨夫人道:“师弟,一个箱子不值几个钱,几张图纸你也能画得出,不必又因这伤起心来。”红胡子喝道:“你哪里知这宝葫芦里的事!娘的,都怪我。”紫丹烟苦涩地摇着头。
驮队响着马铃,弟兄们悠闲地说着笑话,故意唱起野味十足的情歌 :
 
我的嘴唇香啰我的胸膛热,
漂亮的妹子要嫁就嫁给我。
你的眼是星啰你的脸是月,
……
 
被劫走的手提箱,使紫丹烟在马上思念两个人:一个是曾给他无限温暖和体贴的仙姿神态般的罗雅妮;一个是帮他摘下“神秘月亮”的外国友人恩格尔。那是他生命中的两座圣像!他们的身影耸立在紫丹烟眼前时,一种圣洁的柔情和巨大的壮美感,便汇合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仿佛全身的热血都散发着甜馨气息。
紫丹烟骑在马上,望着青山绿水的江南风光,听着粗犷的情歌和欢快的马蹄声,心中愈是火热起来。刚踏上安徽境界,天上就聚起一片乌云,清风唰唰地在竹林上奔走,不一会儿,电闪雷鸣,乌云拧下一阵急雨。驮队的弟兄正当焦急,忽见雨幕里有一个青藤覆盖的棚子,周围是一架一架水灵灵的葡萄。紫丹烟道:“师兄,快到葡萄园里避避雨吧。”红胡子大声叫道:“正合我的意思。弟兄们,打马快走!”
驮队进了葡萄园,见一个漂亮的农家女子正缩在棚里哭泣,朋外急雨棚中泪,把驮队弟兄们的心淋得愈是阴暗了。红寨夫人向前柔声问道:“你这妹子,守着千挂万珠葡萄,怎么愁得落泪?我们是来避雨的,不摘你的葡萄,别担惊受怕。”红胡子呵呵笑道:“世上还没见过谁富得伤悲掉泪!这一大园葡萄,保你一年过得滋润。”紫丹烟细察,这女子反倒哭得更凄惨了,觉得蹊跷,对红寨夫人道;“嫂子,你去问问她有何难处!”
女子泣诉,这葡萄园不是她家的。前面有个斑竹山庄,庄主的大儿子白秃鹰淫荡成性,葡萄园是他独霸的淫窝子。他把四乡里清秀女子抢了来,白日园里劳作,夜里供他淫乐。少则数日,多则数月,待他玩腻才放回去。乡里人不敢来寻找。但有来寻的,他便持枪驱赶,夜里便将被寻的女子痛奸,然后杀死,埋在葡萄园里。凡是丢了娇妻爱女的,明知在这园里,却不敢来寻,即使白秃鹰不在园里,被抢来的也不敢离开,逃了再捉回来,必死得更惨。眼前这女子是出嫁第二天被抢来的,已被禁在园中半月,受尽白秃鹰的蹂躏。思念新郎,欲死不忍心,欲活不遂心,盼了日出盼日落,天天挂着泪珠帘子。红寨夫人问明这新娘叫兰子。红胡子肩一抖,心中惊道:“也叫兰子!”顿时勾起无限酸楚,一股怨气从胆边升起。
紫丹烟闻听这野葡萄园的恶淫兽行,觉得这一挂挂葡萄像一滴滴血泪珠子,没想到这偏僻乡野,竟有如此仗势残害百姓的禽兽恶魔,恨不得把这白秃鹰当即抓来撕作肉条!他独自走出棚来,警惕地在园中察看,见不远处一块地上,有青藤绿叶密密封盖,走近了,闻到一股腐朽的气息,心生疑团。走上去拨开那藤叶一瞧,惊得倒退了几步。原来,这是个浅浅的藏人坑,里面赤条条堆着六七个女子!紫丹烟两眼发黑,两耳齐鸣,血潮翻滚,双拳握得嘎嘣嘣响。他冷静下来,又将藤叶盖严,也不声张,悄悄回到棚里。这时,兰子正跪在地下悲咽央求:“远来的大姐大哥,救救我出火坑……”紫丹烟激动的声语颤颤:“你快起来,今日我救不了你,就枉作堂堂男儿!”红胡子道:“我们见见这白秃鹰,除不了这一害誓不为人!”众弟兄摩拳擦掌,红寨夫人宽慰着兰子,单等那白秃鹰到来。风收雨停,蒸气逼人,白秃鹰竹笠芭蕉扇,黑裤白绸褂,口哼淫歌,肩挎土枪,摇摇摆摆进了葡萄园。众弟兄早把马匹隐蔽棚后,园里静悄悄的。白秃鹰道:“骚货,快来这葡萄荫里,让爷爷快活一阵子。”话未了,暗里闪出驮队汉子,将他连踢带打撂在地,五花大绑缴了枪。白秃鹰嘴里骂着脏话,惊骇得全身筛糠。红胡子吼道:“娘的,老子今日叫你快活个死!”举拳便打。紫丹烟栏住,揪着白秃鹰干柴般臂膀,对众人道:“你们都跟我来!”
人们聚集在藏尸坑前,紫丹烟把兰子请到前面。白秃鹰见这群异乡汉子杀气腾腾,早就魂飞胆丧,瘫在那里抖瑟瑟。紫丹烟道:“白秃鹰,这群爷爷都是你的克星。你这没人性的东西,死期到了。我偏不让你痛痛快快活,也不让你痛痛快快死,留你半条残命一只浊眼,让你细品恶死的味道!”说罢,弯腰捡起一粒石子,向白秃鹰一掷,那淫魔的右眼立即流了汤,眼珠子滚了出来。白秃鹰喊爹叫娘抱头打滚。紫丹烟几步赶上去,揪起他来喝道:“转过身去睁眼看看!”急忙拨开青藤碧叶,露出六七个女尸。众人目不忍睹,产生了极大的义愤,极大的怜悯。红胡子扑上来,揪住白秃鹰拳打脚踢,淫魔四肢断裂,软成一堆肉,气息奄奄瘫在园里。
整治了白秃鹰,紫丹烟搓了搓手道:“师兄,留两个弟兄陪着兰子,深埋了这些惨死的姐妹,再送她回家与丈夫团圆。咱们在斑竹山庄前集合,你看好不好?”红胡子道:“我正要这般说。”遂留下弟兄,便匆匆上路了。
兰子含着泪,独自用白秃鹰的被褥,盖严怨死的姐妹,又请驮队弟兄一起埋土堆坟。留那白秃鹰在坟前喊爹叫娘。兰子摘了好多好多熟透的葡萄,敬送给救命恩人。驮队弟兄让兰子骑在马上,驮铃叮咚出了园。
紫丹烟与师兄沿着一条小溪,抄近路傍山探索而行。红胡子骑马眺望,见不远斑竹林尽处,有青石高墙,围着一片瓦屋茅舍,门前吊桥悬空,有持枪的土著守护,墙外还走着流动哨。心想,这一定是斑竹山庄了。便大声对紫丹烟道:“咱们在前边的斑竹林下歇一歇,师弟,我还要借金丝虎用一用。紫丹烟有点迷惑,红胡子解释道:“师弟,我自有主张,只一件,到时只让金丝虎吓人,不得伤人。”说罢,与夫人和几个弟兄耳语一番,遂派出两骑。红寨夫人在前,两骑如飞,腾空跃沟,眨眼驰骋于斑竹山庄石墙下,扑向那流动哨。红寨夫人抛出绳套活口环,不偏不斜,从流动哨头顶落下将两臂齐胸缚住,象一捆干草。没等那流动哨反应过来,即被后边的弟兄拦腰提到马上,两骑转身沿原路奔回斑竹林。
紫丹烟在马上连声赞叹:“没想到嫂子有这么大能耐,巾帼豪杰让人眼热!”红胡子呵呵笑不拢嘴:“真人不露相嘛。娘的,她要没两下子,怎么会是我的老婆!”
那流动哨已被绑在粗大的青竹杆上。红胡子持着马鞭瞪着圆眼,寒光凛凛逼视着。紫丹烟已料到是演一场什么戏,心里平静,将金丝虎叫到马背上,贴牠耳说了几句。金丝虎第一次扮演角色,还真有点难为情,可是紫丹烟让干的,牠是从不推辞的。牠从马背上扑到流动哨的跟前,猛跳猛扑猛叫猛咬,有惊无险,只是把那人头上的竹杆咬掉了半截。紫丹烟一吹口哨,金丝虎便偃旗息鼓了。
红胡子对那心惊肉跳的流动哨喝道:“想死还是想活?”流动哨:“我还养着老婆,死不得,死不得,爷开恩,爷开恩!”红胡子:“想活好说,那你要回我的话,有半句假话,脚底下就是你的坟!”
“这山庄里有多少支枪?”
“原有二十几支土枪,我们老爷过生日,少爷在武汉买了个连长干,不能赶回来祝寿,托回乡省亲的朋友,顺路押送来一百支新‘汉阳造。老爷高兴,给我们说,等他的生日那天,枪一到就发给我们。”
“生日是哪天?”
“八月十五中秋节。”
“告诉你,我身边女人是神侠,若是把今天的事传出去,可要把你送到地狱下油锅!”
“不敢,不敢,我还养着老婆,死不的,死不的。”
说也巧,兰子回家的路,正好要经过斑竹山庄前的竹林,她见丈夫被绑在青竹上,大惊失色,喊了一句:“救命恩人,为何救了我,反又来害我丈夫!”那流动哨听到妻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大声呼叫“兰子”。红寨夫人笑道:“兰子妹,别害怕,我们不知是你丈夫,也没存心伤他,只想问他几句山庄里的实情。”红胡子道:“娘的,巧事都让我赶上了,救了娘子捆起郎。也好,不打不成交,不打不成双!正好你夫妻团圆,一对鸳鸯回家乡。”紫丹烟早已为那汉子松了绑:“快领媳妇逃奔他乡谋生吧,免得狠心的庄主寻根问底连累你!”听了兰子细说得救的经过,汉子欢喜,拉媳妇一起跪下谢亲人,告别驮队,掩没在竹林小径。驮队弟兄美美地吃了一顿葡萄,一身凉爽登了程。
红胡子对紫丹烟笑道:“我这叫顺路订点‘山货’,娘的,这一百支‘汉阳造’,让他鬼孙子先喜欢几天。咱们上路吧!”
走出山坳,又盘旋登一座翠岗。紫丹烟见驮队里神出鬼没地飘起一面红旗子。上得岗来,便见一片开阔地,座落一排竹杆绿叶搭的茅棚。竹林里,阳光中,大刀片子在赤卫队的手中飞舞,少数持枪的人在站岗。紫丹烟便知这就是红军的部队了。他立即想起大刀片子不能救国,判定这支部队很缺枪炮。冷兵器苦涩的寒光又从心中闪过,不由得看了一眼金丝虎脖上系着的紫缨穗子。接着便欣慰自已的志愿:用技术复活这里的热兵器。
驮队被迎进棚里住下。红胡子眉飞色舞,交了货,却并不急于为师弟联系修枪的事情。一会儿,赤卫队员送来饭,热情地招待他们。吃饭时紫丹烟问道:“怎不见人给我谈修枪的事?”红胡子只顾吞红米南瓜饭,向红寨夫人挤眼睛。红寨夫人道:“师弟,请你下岗走一遭,取一批‘山货’回来再说。”紫丹烟将竹筒饭碗一蹾,急道:“那没的说,你们想干的事,我半路里就明白了。只是,我眼下顶急的是和部队接上头。”红胡子道:“师弟别急,这里供给部的罗部长下岗去了,过几天才回来。再说,这次咱们下岗没你不行!”当下,他们商妥了下岗的行动计划。
中秋节那天,驮队的弟兄们从清晨就潜伏在斑竹山庄村口的大路边,清凉的风在竹丛上摇着绿涛,沙沙响着正好掩身。红胡子绕着山庄悄悄走了一遭,回来低声道:“娘的,好大个山庄只一道门出入,好一个闷葫芦。”黄昏时分,眼见一小队人急匆匆向山庄走过来。头前一位少男,西服礼帽青鞋,臂腕里挎文明棍,少妇穿玫瑰色旗袍,手提金丝蟒皮小包,并肩同坐露天竹轿,颤悠悠领着一队挑夫。竹林里响起一声竹哨,八匹马飞跃出来,将挑夫轿夫团团围住,红胡子立马吼道:“还不快给爷爷滚下轿来!”
 
 
第十二回
斑竹林乔装闹寿诞
 
送寿礼的人被围在马前,不知所措,不敢声扬。其实,十米之内只能闻竹林咆啸,要高声呼救也没用。况且竹影婆娑,隔断了视线,庄口的守护人也难发觉。紫丹烟跃马向前,命令这些人弃了挑担竹轿,交出证件后,让几个弟兄和金丝虎守着。自己与师兄、红寨夫人,押着阔气的坐轿人到竹林深处。他轻快地脱掉外衣,对红寨夫人道:“嫂子,你也脱掉外衣!”红胡子还不解其意,她已顺从多智的师弟,将外衣脱下来。紫丹烟将两套服装,扔给在地上发抖的一双男女,挥枪喝道:“把你们的衣物留下,穿我们的衣服,沿这条小道活命去吧。”这双男女哪敢不照办,换罢衣服仓惶而逃。
红胡子道:“师弟,我们劫了这一百支‘汉阳造’,这龟孙男女没了寿礼信札,即是穿得阔绰,他也不敢进庄啦,你要他两身兽皮做什么!”紫丹烟笑道:“既然来到斑竹山庄,何不进去一趟,连那二十几支土枪也统统收拾干净!”红胡子一拳砸在脑门上:“到底你比我多心计。”两人说话间,红寨夫人已穿妥旗袍,酷似阔太太。红胡子拍掌道:“你嫂子比我机灵,这阔男人自然是你扮才合适。”紫丹烟穿上西服,戴了礼帽,提了文明棍,转马回头,来到挑担、竹轿前。红胡子命令挑夫把‘汉阳造’从箱中取出,然后装满一截截青竹,照原样封好。又把枪分装在三匹马上,让五个弟兄趁风紧月冷的暮色,送回赤卫队驻地。还是原班挑夫轿夫,抬着紫丹烟和红寨夫人,还有金丝;红胡子扮作骑马押货的,大大方方进了庄。
斑竹山庄庄主白寿星诞辰日,极尽乡里奢华,把紫丹烟、红寨夫人接于正堂,读罢书信,丝毫不疑。明月当空,天井里华灯高挑,露天备下酒宴,聚歌乐一棚。庄主白寿星喝得半醉,举手止住歌乐道:“老夫岁在甲子,贵朋好友远道来为我祝寿,实乃盛意,深为感激。庄中训练了几十名治安武夫,弄刀使枪,称得上僻壤一绝,多蒙不弃,让他们练一练,为远客助兴,只是深山老林,别嫌土气哟。”紫丹烟拱手道:“哪里哪里,竹林宝地藏龙卧虎。令爱在外常与小侄夸伯父有一支土枪队,今宵能饱赏眼福,万幸万幸。”白寿星道:“取笑了,取笑了!”遂传下话去。
这时,一个家人气喘吁吁,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在庄主白寿星面前道:“老……老爷,不好了,大少爷被人打瞎一只眼,……两只胳膊两条腿全打塌了架!”白寿星大惊,一吹白胡子,拍案怒喝:“好大的狗胆,敢到我白额虎的嘴里拔牙,我查出来,扒皮抽筋燃天灯,灭他九族!”话未落,白秃鹰已被抬到酒宴前,一个肉蛋缩在竹筐里,象一只死猪。此时的白秃鹰仍深度昏迷着,连哼哼的力气也没有了。白寿星心急如焚。在贵客前丢人现眼,搅散了寿宴的喜兴,又不得不故做镇静,唤管家请接骨神医。强作微笑:“我这长子,常常仗义执言,抱打不平,得罪了一些刁顽,他们常来惹事生非。我一辈子广积厚德,倒积了这许多冤家!贵客不必介意,区区小事。”白秃鹰被抬走了,紫丹烟心中快活淋漓,拱手对白寿星道:“常言道树大招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德有德报,冤有冤报。今宵理应大庆大喜大贺,冲冲晦气!”白寿星嘴里应着“极是极是”,实如万箭穿心,强耐着性儿,老眼瞟着上阵来的治安武夫。
土枪队操练罢,将枪立在一起,又抽出腰刀,七仰八翻乱舞一阵,尽是些花架子。红寨夫人看了,掩嘴而笑,起身来言道:“后辈不才,也习武术,愿与家下同练。”白寿星一惊,接着笑道:“僻壤小寨,一双浊眼,能览夫人绝技,难得难得呀。”红寨夫人脱下旗袍,取过两把刀分握手中,如虎如龙,腾腾跃跃,众人喝采
白寿星站起来赞赏,却见自家的武士一个个接连倒下,鲜血直流,便惊慌地喊起来。紫丹烟跃身站到餐桌上,举枪‘呯呯’打灭了两盏灯,厉声道:“谁也别动,敢动的先吃枪子儿!”这时,红胡子持手枪,立在二十几支土枪前,金丝虎守住了白寿星。全场鸦雀无声,无人敢动。红胡子喝令将土枪全系在一匹马上。红寨夫人飞身过去,与红胡子同乘一骑,引着驮枪的马,眨眼间奔出院子。第三匹马在人群外嘶叫着,高跃起前蹄。紫丹烟轻捷地跳下桌,金丝虎围着白寿星狂吠,待紫丹烟跨上马背,催动了马蹄,金丝虎象流星般窜上马,前腿搭在紫丹烟的肩上。
全场人如大梦初醒,哭叫成一片,白寿星疯狂地叫嚣:“快给我追……”家人抱着青竹杆跌撞而来:“老爷,少爷的枪……”白寿星一见,当即气昏,挺在了餐桌旁。
黎明时分,紫丹烟一行从斑竹山庄到了红军驻地,几个弟兄已把一百支“汉阳造”擦拭好,连同刚从马上卸下来的两捆土枪,共一百二十五支,由红胡子出面,交给了供应部,只领了供驮队食宿的微薄经费。回到茅棚里,高兴地对师弟小丹道:“听供给部的人说,罗部长已经回来了,让咱先弄点饭吃,然后痛痛快快睡一大觉!娘的,我已经累熊了,等睡醒了我带你去见罗部长。”说罢,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头一沾那草铺,茅棚里的呼噜声就雷动起来。红寨夫人只向紫丹烟微笑,并不叫醒他。与弟兄们吃了饭,她便抱着驮队的一堆衣服,到泉边的石板上去洗。金丝虎和红寨夫人熟了,悠闲地跳在水里,在她身边洗澡,调皮地抖着金毛,把水珠儿甩到红寨夫人的发上、脸上。
紫丹烟有心事无法入睡。一个小战士走进棚来,给他行了个军礼,说是供给部知道红寨夫人的外衣丢在斑竹山庄,特意送来一套红军的粗布衣。紫丹烟收下,又想了一阵子心事,然后拿起这套军服,径直向泉边寻红寨夫人。
红寨夫人高兴地接了红军服,穿在身上,见紫丹烟眉眼不开,便温柔相劝:“师弟,莫不是又想那茗妹了么?”他摇摇头,叹道:“我是修枪的,留在这里才能发挥作用。……这一来,我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你们马上要走的。天各一方,也许就难见面了。心里觉得冷冰冰空荡荡的。”他这种心绪,红寨夫人是能理解的,微笑道:“看你说的,刚到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心难免悬着吊着的。如今这年月,有多少亲骨肉能成天价团团圆圆象轮月亮?月亮也有缺时圆时哩,天下人就更少不了分分离离。”其实,紫丹烟还是没有摆脱失恋的痛苦,特别看到红胡子与红寨夫人和和美美,日夜相随,就更是羡慕,内心愈加滋萌着失恋的苦涩。他再也没说什么,也不理睬金丝虎。金丝虎知道紫丹烟有心事,就乖乖地跟着他在泉边流达。
紫丹烟突然冒出去找罗部长谈工作的念头。走上坡来,又遇上那个送军衣的小战士,便请他带路,找到罗部长住的茅棚。罗部长高兴地让他坐在木墩子上,批罢档才抬起头来。紫丹烟望着这个陌生人:精瘦的高个子,两颊深陷,前额突出,刻满深深的绉纹,眼睛明亮,鼻梁很高;嘴里拼命地吸着劣质烟草,棚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军服上的一个个黑洞,不知是被烟草燎的还是战火烧的。紫丹烟报出自己的姓名,自我介绍道:“我是随驮队来的,会修枪械,自愿来为红军服务。”罗部长重握他的手道:“欢迎欢迎,太感谢你啦!你的师兄只夸你,说亏你有智,有勇,有谋,搞了几百支枪来。我们红军,又有了自己的枪械师,太好了,我正要去看望你呢。这下子咱的哑巴枪有救了,我代表供给部感谢你呀。嗨,我也来个自我介绍,我叫罗霄,老家江西。”你一言我一语,谈得亲切,紫丹烟心里暖烘烘起来,随口问道:“罗部长与家中常联系吗?”罗霄闻言,深吸一口卷烟,长叹一声道:“头别在裤腰带上,河东河西,山南山北,炮火里过日子,顾不上。再说,我的父母、老婆孩子,都被白狗子推到一个坑里活埋了……”泪花在罗霄眼里转着,却没掉下来,“在这里抓枪杆子的,大都是家破人亡的,都不怕死,都不愿意死!都想活着为亲人报仇雪恨!我们正义的战争得到人民的支持,你不就是自愿来帮助我们的么!”棚子里吸烟草的声音吱吱响着。紫丹烟掂量着自己的不幸,自己的失恋,自己奋发学到的枪械技艺,默默地陷入深思,心中的烈火烧起来,把那浮起的寂寞融化了。他激动得脸放红光,抓住罗霄的手:“罗部长,,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你们的人,立即干起来吧!不过要给我最起码的工作条件,几件必备的工具。”罗霄笑道:“那还用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嘛,我马上就给你办,只是,你在这里挣不得工钱,管不得家……”紫丹烟道:“怎么管不得家?我不是正来这里和你们一道儿管嘛。”棚子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红寨夫人抱着凉干的衣服回到茅棚,望见师弟小丹坐在地铺上,脸红扑扑的,眉梢间溢着喜气,便道:“哟,师弟刚才脸还阴乎乎的,什么风把心吹干净了?”紫丹烟一笑:“嫂子,我去见过罗部长了。罗部长说,我们还要摆酒欢迎你们呢!”红寨夫人故意嗔道;“瞧,刚见了部长,就你们我们起来啦,眨眼变成了这里的主人!”金丝虎也跑到紫丹烟身侧,对着红寨夫人高兴地叫了几声,红寨夫人亲昵地打了牠一巴掌:“呵,你也狗仗人势……”紫丹烟搂着金丝虎笑起来。
红胡子止住呼噜,从梦里走出,红寨夫人收住笑:“你怎么就轻易醒了?”红胡子跳起来:“我梦见罗部长,他找我来,责怪我有意藏着师弟小丹不给。我一急就醒了。走,随我去见罗部长!”红寨夫人拉一把红胡子:“师弟心急,自己去过了。这不,刚从罗部长那里回来。”红胡子:“那我也要找他,当他面说清,要怠慢了我师弟,哼,我这驮队就不登门啦!”罗霄正好进棚,把话茬接过:“呵,你不登门我可要请你们。走吧,跟我吃午饭去。”红胡子:“我说肚子老叫唤哩。我吃早饭了没有?紫丹烟戏道:“吃了,吃的睡(水)呼(葫)噜(芦)嘛!”大家说笑着被罗霄领了出去.
罗霄把驮队的朋友们,领到青竹搭成的小凉棚里。几块山石支起一块青石板,石桌石凳,盐拌野菜,清煮山鸡,油闷笋丝,雀蛋瓜汤,红米水酒……好一桌山珍美味!罗霄举酒碗过顶:子“山地野菜,不成敬意,这碗水酒,一为驮队接风,二为欢迎枪械师紫丹烟师傅,感谢你们对革命战争的支持。来,让我们干杯!”紫丹烟本不嗜酒,这次却乘兴畅饮了一碗。红胡子说起酒话来;“我是个粗人,论文化,论技术,比起我师弟,我他娘的白活了一把年纪,罗部长,我可把他交给你了。”罗霄道:“交给我?不,他是我们红军的人,游击队的人,闹革命的人!”正说得高兴,通讯员把他叫出去。回棚来就说,“朋友们,我要去开个紧急会议,不能陪了。根据得到的情报,白匪又要向我们进行更大规模的围剿。你们不能久留,最好今晚就离开。如果我开会赶不回来,就恕我不能送你们一程。紫丹烟师傅先在原地修息。”饭只吃了一半,罗霄就告别了驮队的朋友们。
月亮挑在山尖,红胡子的驮队撁马步行,悄悄下了岗。紫丹烟带着金丝虎送了一程又一程,仍不忍分别。红寨夫人勒住马向紫丹烟、金丝虎微微一笑:“你们快回吧,过一段时间,我们还要来送枪的。”红胡子纵身跃上马:“莫非你送到天边不成?师弟金丝虎,咱们后会有期!”打马扬蹄,带他的驮队疾驰而去。
紫丹烟待马蹄声远了,才转身往回走,沿竹林曲径盘旋而行,不觉迷了路。金丝虎懒得想事,不辨方向,只追随紫丹烟,自然也迷迷糊糊。走了好大一阵子,仍不见岗上的茅棚。天灰朦朦的,正在疑惑,忽听竹林间大喊一声:“口令!”他无以答复。林中立即跃出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不容争辩,就把他剪背起来捆了,一齐喝道;“走!”紫丹烟只好依从,金丝虎紧贴着他,叫了一声,给主人壮胆,也警惕主人遭突然袭击。
 
 
第十三回
赤泥岭浴血观圣战
 
紫丹烟被哨兵押到赤泥岭上,推推搡搡进了一座茅棚。一个哨兵道:“报告队长,我们抓到一个舌头!”队长道:“好哇,正想抓个舌头来哪,倒省我贺飞下山走一趟。你说,谁派你来的?是来干什么的?”金丝虎直楞着耳朵,睁着大眼,凝视面前的大汉。紫丹烟并不抬头,冷冷答道:“你们的罗霄部长请我来的!专为红军修枪!不信就去问他。”贺飞眨巴着大眼,斥道:“看你这把小小的年纪,还想设个圈套!修枪?鬼相信。敢在我枪口上捶天擂地,不怕枪子迸眼?”说罢,爆出蔑视的笑来。紫丹烟被这种轻蔑激得满脸烧火,一根根头发都直挺起来。他紧握双拳,抬起头,用愤怒的目光逼视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大汉。然而,他的眼神由愤怒变成疑惑,继尔惊愕异常——他望见这大汉的前额上有一块鲜亮的红痣。遂道;“莫非你是香山的鹤大叔……叫丹顶鹤的……”贺飞闻言收住笑,张着大嘴巴在紫丹烟面前仔细端详,脑子里翻腾着记忆,眉梢一挑,眼睛闪出灼灼亮光道:“我是丹顶鹤,香山有我的脚印儿,你,你……”紫丹烟双膝跪地道:“恩人,我就是你救过的那个婴儿,我叫紫丹烟呀!”贺飞急忙把他扶起,高声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了,简直是大奇,特奇,做梦也想不到啊!”风风火火把捆绳解开,对棚里的人介绍:“看吧,你们还不信,这就是我讲过的,在香山背过的婴儿,我点的礼炮轰轰响,他照样在我背上香瓜儿一般做梦哩。我说让他学造枪造炮,这不,他真的找我们来修枪喽!”棚子里的人如同进了神话世界,目光在贺飞和紫丹烟的身上扫来瞄去。贺飞满脸豪光,骄傲地朗笑着,对哨兵道:“谢谢你们替我抓来了小侄子。你们到哨位去吧,我们爷俩畅怀叙一叙。”
紫丹烟牢牢抓住丹顶鹤的大手,眼含热泪道:“鹤大叔,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你……”贺飞道:“我这野游之人,能吃得天下苦,哪里肯让阎王老子索了命去!自从在香山替你爹办了丧事,我一支离弦箭飞鸣江南,逃避了官方的追捕,一屁股蹾在了安源媒矿,当了煤黑子。白日顶矿灯,夜里顶星星,一年四季黑包公,从地心里向外驮煤山。深煤巷里,火灾水灾,瓦斯毒气,我都遇到过,就是没夺去我这条命。在那里我上夜校,听毛泽东、刘少奇演讲,安源工人暴动前我入了党,之后地下党组织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取丹顶鹤要飞的意思,叫“贺飞”。暴动后我参加游击队,炮火里来,弹雨里去,转战皖南一带,盛名难符,成了游击队的队长。”紫丹烟洗耳恭听,见贺飞不语:“完了?这么简单!”贺飞仰脸呵呵笑:“咱又不是大禹孔明、岳飞黄巢,能写一部厚书传世流芳,铺路的石子,有多少好说的!”紫丹烟问:“没娶下个婶婶?”贺飞道:“天南海北为家,风餐露宿,娶下婆娘活守寡哩,等稳住天下再娶!”紫丹烟突然发现他的鹤叔右手少了一个指头,便惊奇地发问,道是生毒疮烂掉的。
贺飞虽是这么说,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自已的热恋故事及其中的创伤,只是不便向年轻的侄子述说罢了。他刚到安源媒矿那年,独身住着一间破茅棚。矿区连日普降暴雨,他从黑幽幽深井里收工回来,一路淋成了落汤鸡。进得茅棚,和衣倒在地铺上,响着鼾声入梦了。茅棚一旁住着一家工人,老夫妻有个独生女儿叫珍子。珍子披戴蓑衣竹笠,提竹篮给爹送饭回来,见丹顶鹤的茅棚在一阵电闪雷鸣中倾塌了,即扔掉篮子脚踩泥浆奔过去,在雨声里叫着“鹤大哥”,扑到茅棚上救人,手指扒出血来,染得那雨珠儿泛红。雷电的白光,风中的雨鞭,从她背上滚闪抽打过,竹笠落了,蓑衣飞了,一根长辫子也冲散开……。珍子终于把丹顶鹤从覆盖的杂草乱泥中扒了出来!这时,丹顶鹤已被憋得昏迷了,珍子背起这泥水人,步履蹒跚回了家。母女俩燃了碳火,熬了姜汤,丹顶鹤慢慢缓过来,望着母女的笑容,他噙着感激之泪,心在哭嚎。从此,丹顶鹤与珍子家亲如手足。珍子常为丹顶鹤缝洗衣衫,以后又一同上夜校听演讲,并肩入党宣誓,两人相爱,如影随形。安源煤矿大暴动后,丹顶鹤更名贺飞,与珍子各领一支游击队,穿林跃涧,山野露宿,同白匪周旋。一个战斗接一个战斗,四季里难见几次,情话在肚子里藏着。一次,珍子的游击队不幸全军覆灭,珍子被俘,为保存火种再燃燎原之火,她诈降白匪。贺飞单闻珍子投降叛变的消息,难知其中的实情,怒发冲冠,将青竹挥刀断为两截!过了一个月,珍子探知到贺飞游击队的踪迹,便诱导白匪投入贺飞的包围圈,一心全歼白匪,代表她的游击队与贺飞会师。贺飞眼尖,看到了珍子,怒火熊熊中,只一枪就把她打成了重伤。白匪被奸灭,清理战场时,发现珍子正披头散发、满身污血向前爬。贺飞迎上去,珍子喃喃道:“鹤大哥,你……你误会我了,是珍子……把这群白匪诱骗到这里,……”贺飞搂起珍子,大颗泪珠子砸在情人怀,泣道:“珍子,我蠢,我有罪呀……”珍子死在了他的怀。贺飞一刀断了自己扣板机的手指,与珍子同葬。
贺飞拍着紫丹烟的肩笑道:“现在,我是孤鹤一只,红军是我的家!”紫丹烟笑了笑,以钦羡的目光望着恩人伟岸的身影,觉得他是一座坚实的高山。守着他,就和投到娘的怀抱一样,温暖而甜蜜。紫丹烟紧贴着贺飞坐着,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他把自己短暂又曲折的经历,欢乐与痛苦,一一倾诉给恩人。说道:“见到鹤叔我再不孤单,红军也是我的家!”贺飞道:“好样的,你算找到了用武的地方,千条路万条道,翻身求解放,咱红军的这条路,离天堂美景最近。小丹,好好干!”说罢,捧起一壶酒给紫丹烟,见侄儿笑着摇头,便举壶过顶:“为叔侄相会在红军,为我们的游击队,为香山那块土地……”话没说完,酒已入口,顺着嘴角流。
罗霄开罢紧急会议,专程路过赤泥岭,要通知他的好友贺飞:把队里出了毛病的枪,尽快送到黄泥岗去,供给部来了个修枪神工,正等米下锅呢。他来到棚中,就盯上了豪饮水酒的贺飞:“这下可让我抓住了,怎么样,说话算数,戒酒不成,要吃一把赤泥岭的红沙土的!”贺飞抹抹嘴:“今天我老贺大喜,开戒无罪,红沙土免了,还你个修枪的小师傅!”金丝虎正与紫丹烟坐暗处,见贺飞递过眼神儿,便调皮地叫了两声。罗霄一惊,转脸又发现了紫丹烟,惑道:“小师傅,你怎么在这里?”没等紫丹烟开口,贺飞笑道:“他送你的驮队下山,回来迷了路,被我的哨兵抓了舌头。无巧不成书,你猜他是何人?就是我在香山捡得那个婴儿!”罗霄万般喜兴:“绝了,神了,可供艺人编一部评书了!哎,提到说书,咱言归正传。最近敌情紧急,大战迫在眉睫,上级立马就要动员部署。小丹师傅要随我回去,铺开滩子修枪。”紫丹烟站起来欲要跟罗霄走。贺飞道:“好,好!一切服从战争,小丹,跟罗部长走吧,过些时我去看你。老罗,我这里的病枪收齐了,明天就送到。”
罗霄是急性子,紫丹烟所需的必备工具,很快运上岗来。在一个简陋的茅棚里,小小的红军枪械维修所,叮叮当当开张了!金丝虎蹲在棚子外面,紫丹烟从早到晚在里面忙,也顾不的得牠。岗上的红军战士们,见一批批哑巴枪,经这小神工一摆弄,就喷吐子弹,清脆地欢叫起来,都伸着大母指赞不绝口,有闲时更想到棚里来,观光小师傅的绝技。金丝虎偏偏不让他们靠近。
白日里靠阳光,夜里靠松明,紫丹烟一头扑在修枪上。眼睛熬出血丝来,脸瘦了一圈。一批批枪都修理精当,连那斑竹山庄的土枪,也都做了改进,没过几天,紫丹烟的手里就没活儿干了。
傍晚,残霞照着岗子,紫丹烟带着金丝虎到外边遛达时,总能听到令他欣慰的话,从近处的竹林里传来——
“喂,你的枪还憋火吗?“
“憋火?不憋!要不信,我朝你开一枪试试。”
“我们这些枪不叫‘汉阳造’啦。”
“叫什么?”
“叫什么,叫‘紫丹烟再造’!”
“说的也是。咱们打不了胜仗,连小丹师傅也对不起。” ……
听到这些赞语,他深感到自己的价值。
一日,贺飞来看望紫丹烟,满面红光夸道:“小丹,你干得好,名扬四海喽。眼下咱游击队谁不知有个修枪神工紫丹烟呀!兴许是上帝安排,你我有缘,这些年什么苦难我都忘了个干净,唯独忘不了我背过的那个婴儿。如今他活脱脱长成一个精明的小伙子,又真和枪炮打上了交道,又被什么神风仙气送到我眼前,我好大的光彩,今日战死沙场无遗憾!”紫丹烟道:“鹤大叔,干嘛说到死?我还要你继续背着我赶路哩!贺飞拍一下他的肩:“对,对对!还背,不过我背不动你了,红军背着你!”两人都舒心的笑了。紫丹烟向贺飞提出了一个要求:撁一匹马,驮着工具到战地修枪。贺飞拍手称赞,立即拉他去见罗霄。罗霄不无顾虑:“老贺,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这样吧,把他交给你。记着,他是我们红军的宝贝,你可不能给我丢了!”贺飞道:“我立军令状,丢了紫丹烟,我真吃一把红沙土,不,摘头问罪。”紫丹烟央求:“罗部长,我不怕死,给我一匹马吧!”罗霄见他如此坚定,就答应下来。贺飞拍了一下罗霄的肩:“伙计,那我们就告辞了,说不定战斗明日就打响,咱立了战功再见!”
紫丹烟撁了一匹枣红马,驮了工具,带着金丝虎,随贺飞来到赤泥岭。游击队员正忙忙碌碌做战前准备。到了第二天拂暁,白匪便把赤泥岭包围了,黑压压一片,呐喊着冲上来。当天,白匪组织的十几次冲锋都被打退。入夜,赤泥岭转入寂静,硝烟还在竹林间弥漫,远山的枪声仍很激烈。紫丹烟撁马到各班排里走访,现场修理病枪。白匪不甘心失败,当夜调来十几门大炮,待到天色微明,便向赤泥岭轰炸,山石迸飞,竹林熊熊燃烧,烟火冲天。许多茅棚被炸飞到半空中,游击队员都躲在掩体和堑壕里。狂轰滥炸后,岭下的白匪又发起冲锋,两军枪林弹雨相接,火网密集。贺飞在壕沟里指挥着战斗,紫丹烟在一个掩体后面摆好了修枪械的工具。
白匪的攻击愈加激烈,游击队员把手榴弹冰雹般投出去,白匪的死尸血淋淋横在半坡里,堆在红岩上。紫丹烟突然听到了贺飞的呐喊声,冲锋号角激越响起,又见贺飞跃出堑壕,头上缠着绷带,前额流着鲜血,,已辨不清那块鲜亮的红痣了。游击队员们跟着纷纷跃出,洪流般向赤泥岭下俯冲,军号嘟嘟杀声震天。紫丹烟实在按耐不住,勇敢地冲上去,从牺牲的战士手里抓起一支枪,一起杀下山岭。白匪望而胆寒,在一场肉搏战中败下阵去。
游击队经这一场鏖战,死伤大半,弹药几乎穷尽。紫丹烟把死难者丢下的枪支收集起来,堆在枣红马旁边,已是无人使用了。他望着这些枪,心中涌起一阵悲怆,身上卷起一股热浪。游击队员完全失去了同外界的联络,如白匪得以增援,面临的是全军覆灭的高危险情!
白匪又开始炮火轰炸了。赤泥岭的阵地几乎排满了弹坑。游击队以极大的义愤忍耐着,等待百米内的冲刺与肉搏,不惜把生命献给桌绝的圣战!紫丹烟把金丝虎搂在怀中,肃穆地望着牠,示意不要怕,一同沐浴生死悠关的血拼。金丝虎昂首疯狂地叫起来,牠象要把这满岭的炮声吞下去。正当牠仰天狂叫时,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响,牠和紫丹烟倾刻被腾起的沙砾封埋了。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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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泥岭上的大火把竹林树木都烧焦了,烈士的血被熏烤着,发出刺人的血腥味。白匪的炮弹依旧在岭上轰轰隆隆。金丝虎艰难地从沙土里拱出来,牠清醒以后,便高声叫着,却不见紫丹烟的影子。紫丹烟被埋进泥沙里已失去知觉,枣红马血肉模糊的横在他身边。金丝虎用前爪刨着沙堆,两只眼射着红光,悲哀地哭嚎着,终于把紫丹烟从厚厚的沙堆里救出来。紫丹烟脱掉沙土的重压,慢慢恢复了知觉。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嘴里也流进了腥咸的粘液。他用力揉开眼睛,吃惊地望着满手血污,负伤了?却感觉不到疼痛。扭过脸才看到枣红马腹部正向外流血浆。原来他已被泡在战马的血泊之中,变成一个血淋淋的人了。他很想爬过去,到鹤叔身边,一同向白匪射击,可是他爬不动,似乎全身的骨头都抽掉了。透过硝烟烈火的帐幕,他依稀看到鹤叔从堑壕里跃出来,焦黄的头发腾腾冒着烟,衣角上吐着火苗子,枪口喷着子弹,正当杀得眼红时,不幸中弹倒下去。紫丹烟吃力地嘶喊金丝虎:“快把他拖到堑壕里去!”金丝虎冒着枪林弹雨冲过去救贺飞,此时贺飞又挣扎起来,端起机枪扫射,金丝虎已飞奔到他的跟前。罪恶的炮弹呼啸而来,在他们的脚下炸开,贺飞与金丝虎当即被炸得血肉飞溅。紫丹烟目睹了壮烈的一瞬,一阵昏旋,又失去知觉。
白匪的炮火停下来了,赤泥岭烧成一片焦土,游击队员全部阵亡。白狗子们高喊着“捉活的!”,放着冷枪,在游击队烈士的尸堆里,欢呼他们的胜利。紫丹烟被被匪徒的喧啸吵醒了,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境地,衣就纹丝不动。敌人在他身前经过,见他在血泊中便躲着走。他们忍受不了岭上的焦味和血腥,胡乱转一圈便收兵下岭了。
有几个贪财的白狗子,栈恋着不肯离去,他们在游击队员的身上搜罗,任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见到。只得骂骂咧咧,浪浪荡荡向岭下摇摆。紫丹烟满腔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再也无法忍耐。他也不明白,身上何以恢复了力气,支撑起来,在堑壕边捡起一支残枪,机警地追过那几个白狗子,忽地从烟雾腾腾的竹林里跃出,端枪立在白狗子们的前方,大喝一声:“我是天神红妖魔,专来提你们的人头上天的!”白狗子见这满脸满身血红的人,惊魂未定,一个个便吃了“红妖魔”的子弹。紫丹烟几步扑上去,用刺刀把敌人扎成了马蜂窝。他要为死难的烈士们报仇雪恨!他把力气用尽了,极度的疲劳把他送入梦乡。清冷的月光,以及夜风卷起的灰烬,洒在他的身上。
紫丹烟被太阳的强光照醒了,睁开眼,血肉模糊的世界又刺得他心痛。太阳在头顶高悬着,隐隐听到了流泉声,难耐的干渴倾刻席卷了全身。他踉跄着到了泉边,喝足了水,立即转过身来,疯魔般向岭上跑,要去找他的鹤大叔和金丝虎。
紫丹烟在堑壕边,只找到了可以辨认出的贺飞和金丝虎的头颅。神圣的战争只给他的亲人和爱犬留下了两尊壮美的“雕塑”。紫丹烟没见过神,他觉得这是真正的神。他的眼泪冲刷着面颊。接着,又寻到传家宝刀上的半截红缨穗子,庄重的收藏起来。他在赤泥岭的最高处,把两尊“雕塑”葬在一处,堆起高高的红沙坟,并在坟前长跪不起。紫丹烟抹干泪水,依依不舍,再也见不到恩人丹顶鹤,见不到朋友金丝虎……他的眼前空茫茫。
紫丹烟在英烈们横卧的尸体中,找出一身较为完整的衣服,向淙淙流淌的山泉走去。来到泉边,在石坳积存的一汪静水前站住,明镜般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子,他惊吓得倒退了几步,心咚咚猛跳。水里倒映的简直是个红妖怪!头发已被血浆染红,眉毛上凝结着大颗血珠子,眼皮被血痂重重的压着,脸颊镀了一层厚厚的血污,血上沾着红莹莹的砂砾。他张一张嘴,连牙齿都是紫红色的。脖颈被血丝缠绕,右耳上还沾连着血污的死蛾。衣服全被污血浸透,粘糊糊贴在皮肤上。紫丹烟闭上眼,自己的形容令人胆寒,也令人作呕。他趴下去,将脸沉在水中,含了泉水漱口,吐出来一片血红,嘴里觉得清爽了。他茫然四顾,突地又解怀松带,急火火脱个浄光,将那身血衣狠狠地扔进激流,裸身躺在泉上冲洗。山泉一经紫丹烟沐浴,银白的流波变成了粉红色,犹如火山口流下的岩浆。
紫丹烟仰卧在凉爽的流泉里,头枕一块花斑鹅卵石,被阳光沐浴,竟然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顿觉精力复归,遂走上岸来,坐在一块青石上,让阳光清风爽干身子,穿了那稍微洁净的衣服,径直向黄泥岗走去。他要奔红军供给部,找到罗霄部长,继续经营他的枪械所,支持红军。
到了黄泥岗上,不见一个人影。红军以惊人的速度秘密转移了。追击红军的白匪也不知去向。这里刹时又成了一方静土,紫丹烟大失所望,坐在破茅棚前的大石上,望着天空里的孤雁,似一尊石雕。他向何处投奔哪……
岗下隐隐约约传来清脆的马铃声,他登上青石眺望,这熟悉的铃声如春风化开他结冰的心,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他再攀高远望,喜上眉梢,确认是红胡子的驮队响着铃儿上岗来了!红胡子的驮队自离开黄泥岗后,远征一百五十多里,又搞到一批枪械,五匹马满载而归。红寨夫人和驮队的众弟兄,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喜气。当听到小丹师弟诉说了这场空前悲壮的血战,一个个都垂下头去……红寨夫人道:“咱们就地卸了货,歇下来缓口气,再追红军吧!”红胡子瞪着眼道:“只怕这次就难追上了。”
他们靠流泉卸下货来露宿,燃起一堆篝火。红寨夫人弄了些吃的。紫丹烟饥肠辘辘,狼吞虎咽了一阵,便躺在红寨夫人身侧。红胡子讲他盗枪的故事,抬头一看,师弟小丹已香甜入梦。红寨夫人把自己的一件衫子给师弟盖上,坐那儿丝纹不动,静静地守着这个大难不死的人。红胡子没有睡意,心里沉重,是为驮队的前程,更为了金丝虎的牺牲——这个外国朋友给了中国人多少慷慨的帮助啊!他手里拿着的一对小铜铃,是专为金丝虎买的,嘴里喃喃自语:“金丝虎,我的好朋友,金丝虎……”
红寨夫人头伏在膝盖上也沉沉入梦了,直到鲜红的阳光洒上她的秀发,岗林中的鸟啼把她唤醒。睁眼却不见了小丹,便悄悄去寻。翻过一丛青竹,耳闻紫丹烟和红胡子正说得热乎。红胡子:“师弟,我们过长江北上吧。”紫丹烟疑惑:“北上?回家?”红胡子:“听说爱国将领冯玉祥正在泰山,我们去投奔他的部队!”紫丹烟:“师兄,路这么远,这些枪械可要过五关的。”红胡子:“有你我兄弟和你嫂子,怕什么,过五关咱就斩六将呗!”紫丹烟:“师兄说得有理,快同嫂子商量商量吧!”红寨夫人冷不防插言来:“咱哪一步不是踏着险走的!一片树叶子飘惯了,就是不甘心落在污水坑里。要走咱就走,哪儿有亮儿就奔哪里,没个不同意的!”紫丹烟:“嫂子的心好亮堂。”只几句话的工夫,红胡子躺在那里打起了惊天动地的呼噜,任紫丹烟和红寨夫人在那里开怀的笑着,都惊他不醒。红寨夫人望着丈夫,心疼他吃了太多的哭,受了太多的累……
经过一番调理,驮队又走下黄泥岗,转入北上的大路,晓行夜宿,过长江,一个多月后来到泰安城。这时的山东地面,是军阀头子韩复榘管辖。泰岱名山,少不了个界名人分纷纷来拜谒,故对进出的人盘查甚严,军警林立,刀光森森。紫丹烟和红胡子的驮队,没料到空气这么紧张,一进城里,不容分说,人马枪支全被军警扣留。任你一遍遍呼喊“我们是给冯玉祥将军送枪的”,哪个肯信!
“九. 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北三省.冯玉祥将军是国民党内的主战派,与蒋介石不和,遂挥师屯兵泰山,深居泰安,读书习字,以铭“非抗日不动干戈”的心志.没过多久,南京政府的顾维钧给冯玉祥将军发来一个电报,说国联调查团的李顿爵士,要到泰山来拜访 。冯玉祥将军回复道: “九一八的事是众人所知的事,又有何调查的必要?这是污辱中国的事我不见他!”然而,李顿爵士依旧兴师动众来到泰安。来泰安意在逛泰山。泰安县长周百锽如惊弓之鸟,为李顿爵士的安全,动用全城军警,荷枪实弹,严阵以待。紫丹烟、红胡子不巧在这非常的日子进了城,又何况驮了不明不白的枪支,当然不会放过。
陪同李顿爵士的顾维钧,要周百锽县长准备二百顶轿子,抬国联调查团一行到泰山玉皇顶。兵荒马乱的年代,到何处去找这四百名轿夫?把个泰安县长愁得坐卧不宁。无巧不成书,这紫丹烟、红胡子一般人,正好派了用场。下属执行上司的命令,到了第二天,连红寨夫人一起带出看押所,充做了轿夫。事到如今,也只好去抬轿了。他们被派抬那前三顶轿,是李顿爵士、顾维钧、周百锽坐的。红寨夫人没抬过轿子,却知道抬轿子上山该是什么滋味,在枪刀威逼下,也只好忍着。红胡子心中憋着一口恶气,紫丹烟正动着脑筋想心事。李顿爵士拽着肥胖的身子,穿西服戴礼帽架墨镜提手杖,呵呵笑着走过来。见红寨夫人俏丽,便老脸泛红,对顾维钧道:“她是抬轿子的?不,不!让她坐轿,陪我!”在洋人面前惟命是从的顾维钧爽声道:“是是是,她坐轿!”就这样,红寨夫人被催上轿,由驮队的弟兄抬着。顾维钧把李顿爵士侍奉到轿子上,递过明晃晃手杖,对轿夫紫丹烟和红胡子道:“你们要抬稳了,小心吃枪子儿!”李顿爵士笑道:“不给枪子儿,抬稳,给小费!”转脸又向顾维钧和周百锽夸起他的手杖:“你们看,这上面镶的是什么?翡翠宝石,里面嵌着我夫人的头像,我的第二条生命!”紫丹烟心里一亮:他要用李顿爵士的“第二条生命”换回驮队的全部马匹和枪械。
 
第十五回
冯将军祝酒赞风流
 
紫丹烟和红胡子抬起李顿爵士,撁引着一里长的轿队上了泰山。轿下有轿夫脚上的血泡,轿上有乘轿人满身的风流,轿旁有持枪守护的卫队。山风偏偏歇了脚,日头毒得火辣,走不多远,紫丹烟和红胡子已是大汗淋淋,衣服湿得滴着水,压破的肩刀绞般痛,一股怒火压抑着。红胡子一个劲地默默骂娘,恨不得把这外国佬甩进山涧里去。他控制着自己,相信师弟小丹能谋划出脱壳之计。红寨夫人意外得了“优惠”,自知外国佬没安好心,悠悠地坐在轿上,眼看着弟兄们为她流汗,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只一个念头:这外国佬如有不轨,就豁出命来掐死他。走完了第一程,落轿小憩时,紫丹烟找机会对红寨夫人耳语,她应声连连点头。紫丹烟向红胡子挤挤眼,红胡子已神会:师弟的大计已成竹在胸。
抬到半山腰里,李顿爵士嚷着要停下来进餐喝酒,他坐轿坐累了。跟着步行的卫兵,早也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他们闻讯即敞怀露胸,把枪扔在一旁,裂着嘴,软泥般滩在路边,哪能注意紫丹烟在同师兄议论什么。果不出小丹所料,李顿爵士邀红寨夫人一同喝酒。顾维钧、周百锽不敢不依。他们进了“半山酒家”,李顿爵士本无多大酒量,一遇女色必狂饮,加之红寨夫人装得柔顺甜娇,酒绽双颊芙蓉开,连陪同的顾维钧、周百锽也为之神荡。李顿爵士举着手杖,对红寨夫人醉语:“你看,看这红宝石里,我的夫人,比,比你怎么样?”说着就要搂红寨夫人的脖子。红寨夫人急忙架住他的臂膀,狠狠地掐,掐得李顿爵士眼珠子都翻上去了。轿队又启程了。李顿爵士闭目醉在轿子上,把那根手杖紧搂在怀。紫丹烟、红胡子及驮队弟兄们的几个轿子,疯魔般向前抬,不多时便将一百多个轿子抛出半里路外,徒步的卫士也跟不上来。紫丹烟望望前面,路旁有片密集的松林,这段路极窄狭,只能走得单人。行至松林里,便与后面的轿队隔断了视线,紫丹烟吹起一声口哨,几个轿子便一起被甩掉在路上。轿子上的人都懵了。红寨夫人闪下轿来,紫丹烟夺下李顿爵士的手杖,会同驮队弟兄一起窜入密林,择路向山下跑。当轿子上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等后边卫士们赶来,再追这些逃夫已经晚矣。李顿爵士睁着醉眼举着双拳嚎叫:“我的手杖,我的宝贝,我的夫人丢了!我的命啊!……”周百锽不得不催逼狼狈的卫队去追,也只是在林子里朝天放冷枪。
紫丹烟与驮队的弟兄们从松林里跑出来,见并无警方追赶,便靠一小溪歇脚。红胡子在溪上哗啦啦扑噜噜洗了脸,望着红寨夫人道:“嘿嘿,你倒自在哟,颤颤悠悠半个山,把弟兄们的肩都磨破了,压肿了!”红寨夫人不好意思,却倒出了心里话:“我只当是朝阴间地狱里走哩!要不师弟小丹,我是立誓要拼死在泰山了!”紫丹烟不说话,只端详那根华贵的手杖。这手杖难怪被主人视为宝贝,上有金丝镂花,宝石镶嵌,那莹莹宝石里,正看是帧放大了的照片,上下左右侧看,又显现出四种不同的影像,原来是一位美夫人的五帧神态迥异的肖像。紫丹烟让弟兄们一一传看了。红胡子道:“洋鬼子捣鼓这玩艺儿算是有本事!哎,我说师弟,有把握将那五匹马枪械换回来?”紫丹烟很自信:“只要我们找到冯玉祥将军的队伍,把这根手杖通报给将军,定能成!”红胡子一把将手杖夺过去,:“娘的,我也拄一拄这洋玩艺儿,让李顿的夫人扶我一程!”他们嘻嘻哈哈沿泰山东溪而下,到了暮色降临,找到了冯玉祥将军的兵营,讲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受到下级长官的欢迎。他们安排食宿,厚待来客,并将李顿爵士手杖的事,一并报告给冯将军。
李顿爵士的泰山之行很扫兴。虽然攀上了玉皇顶,却没了心思看日出,当天就下了山。对顾维钧暴跳如雷:“找不回我的手杖,手杖!我就坐泰山不回南京。你们的泰山有劫匪强盗!”顾维钧只得当面痛斥周百锽县长:“你泰安治安无方,你是个废物,连国际友人的安全都做不到,丢了国家体面,更丢了蒋委长的面子。手杖找不回,你就是刀下鬼!”周百锽恐慌万状,正在束手无策时,冯玉祥将军打来了电话,厉声斥道:“周县长,你的人扣押了为我送枪械的人马,是怎么回事!”周百锽赔笑道:“冯将军,小的真真不知实情,冒犯了您,小的该死,该死!”冯玉祥道:“那个洋人不是丢了根手杖么,把我的枪支马匹原原本本送来兑换吧!”电话里没有声音了,周百锽在惶惶中突然转过念头来,喜形于色道:“有了,有了,手杖有了!”
第二天,周百锽恭恭敬敬把马匹枪支如数送到冯玉祥的兵营里,换回那根手杖。李顿爵士离开泰山,上车时握着他的宝贝手杖,对周百锽愤愤道:“泰山不安全,我不再来!”
紫丹烟被安排到枪械所里。红胡子和红寨夫人的驮队修整了几日,冯将军派部下来慰问过他们。部队还专门召集军人大会,听红胡子讲驮队和紫丹烟的流浪故事。紫丹烟的名字罩上了一层传奇色彩,传遍了军营。
紫丹烟又面临一次同驮队的离别,依依惜别之情,如泰岱山泉涓涓不息。不过这一次,紫丹烟很快平静下来,有了个较安定的环境,就写信告诉香山母亲。
冯玉祥听说部队新来了个年轻的枪械师,而且是从李顿爵士臂腕里夺手杖的人,便觉不凡,以为准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机智多谋的爱国志士,对他颇感兴趣。又风闻到一些关于他的神秘的流浪故事,更想一睹其风采。
枪械所是临时搭起来的工棚,几根木桩当工作台,几个台钳,几个铁砧子,一个小烘炉,四五个工人正叮叮咚咚敲着。冯玉祥将军由副官陪着走进来,见一个小孩模样的矮瘦年轻人,正围着一门炮转悠,神情专注,没有察觉将军来到。冯将军指责:“怎么允许一个孩子到这地方玩儿!”副官指着年轻人:“他就是紫丹烟,新来的枪械师傅。”冯将军惊疑地注视着,问副官:“他能修炮吗?”副官悄声道:“据我了解,他是中国枪械师里少有的能造配件的高手。”将军点点头,微笑着向紫丹烟走来,到了炮跟前,紫丹烟已将炮修好了。将军有些不相信,这门炮已经请过十几个师傅来修,仍是个哑炮。试问道:“能打响?”紫丹烟并未观察来人,也不抬头,擦擦油手道:“没错,打不响找我,我把脑袋填上去!”将军道:“好!我冯玉祥喜欢你这爽快人。”闻听“冯玉祥”大名,紫丹烟手中的沾布掉落,惊奇地直起腰来,眼含喜泪:“你就是冯大将军!我找的就是你,我从武汉到南京,又转安徽,刚找到红军……又从安徽来到泰山,找啊找……”他满腹委屈,满腔炽情,离恨别绪,酸甜苦辣,结成一股泪泉汹涌出来.冯玉祥见他泣不成声,一种崇高的爱国热情激荡心间,竟也绽出两眼泪花,深情脉脉道: “你这般年轻,饱经风霜坎坷,练就了一身技艺,更难得一片爱国忠心。不远千里来为我的部队服务,这是我冯玉祥的光彩!今宵我请你和诸位师傅吃酒!”
当晚,冯玉祥将军在寓所备了一桌酒,把紫丹烟请入上座,将军举杯道;“我本多年不饮,今宵破例一杯,你们与我共樽同酒,同是弟兄,这酒共壮抗日救国之豪情!”说罢与席间弟兄一一碰杯。紫丹烟望着将军一脸浩然正气,似乎国家的胜衰命运全在这一杯酒中深藏。如此沉重的酒,使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已经听了许多有关冯将军讨伐吴佩孚、驱逐溥仪出宫、废帝兴共和迎孙中山北上,还有五原誓师,回应北伐及冯阎起兵反蒋的故事。与这样一个大人物同桌碰杯,天下人能有几个有此幸运!他和冯大将军的杯碰得极响亮,在他的心目中,天下的美酒仅此一杯了。
冯将军乘兴讲起他的故事。
——一九三二年,日本鬼子占领东三省,蚕食桑叶,梦想独吞中国。国破家亡,百姓涂炭,我的心痛得流血呀。蒋介石扛着枪一股气儿向关内跑,一天退一百多里,简直象一群丧胆的兔子。丢了东三省不算,热河丢,冀东又丢,察哈尔连丢四个县。
——我在察哈尔住着,各地民众代表来见我,流着泪,请我收复失地。我要举起抗日的旗帜,顶少能集二十万军队。正在张罗军饷,曾跟了我几十年的李忻从北平来看我,劝我离开察哈尔躲到上海。我说,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是下了决心要抗日的,我能动员三十万兵就抗三十万的;能拉两万兵就抗两万的。就是我一个兵也搬不动,我也要一个人爬到房顶上,提两支手枪,打死一个日本兵我就够本,打死两个我就赚一个。我姓冯的愿死在日本人手里,也不做亡国奴!我这么一说,李忻的脸烧得像红布。……
紫丹烟听到这里,激动得鼓起掌来。这一鼓掌,倒把冯将军的故事截住了。枪械师傅们纷纷敬酒,将军道:“我有话在先,只陪一杯,那好,这杯酒就敬了英烈的忠魂!”说罢,走到室外,师傅们随在身后,他们将酒泼祭在一丛月季花上。
回到小宴上,冯将军放下杯,对紫丹烟道:“我要抗日,可我部下哑巴炮不少,哑巴枪更多。最近要有仗打,这里能修炮的只小丹师傅,可要你辛苦了喽!”紫丹烟站起来,满面红光应道:“大将军,我保证一个月内把哑枪哑炮全弄响!”将军呵呵笑道:“好,是条中国汉子!”说这从怀里掏一个金丝绒包,打开来看,是一支乌黑的小手枪,递给紫丹烟,“这小巧玲珑之物,我很珍爱,可惜是个哑巴,总遇不到会修理的,我把他送给你,你能修好,就留下做个纪念。”紫丹烟接过来仔细一看,便道:“这是德国造的‘五峰子’手枪,少了七个零件。”他以为大将军要试自己的技艺,便欣然答应试修一次。
自从同冯玉祥将军碰了杯,紫丹烟夜以继日忙在大棚里,把全身的技艺奉献出来,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哑枪哑炮都修好了。这时他才精心修整那支“五峰子”,所缺的七个零件,完全凭他的经验,用手工象雕刻工艺品般做了出来,安装停当。
一日,紫丹烟拿着一封电报走进工棚,脸儿沉着。按一般的经验,家中来了电报,多是病丧之事,师傅们都以为他家里遭了难。停了活,围上来盘问,才知是家中催他回去办婚事。都坦然地笑起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快把我们吓傻啦。一个师傅大声道:“我们凑凑份子,给小丹师傅贺喜。”他们当场集了六百元票子,塞到紫丹烟手里。
冯玉祥将军知道了,亲自来见紫丹烟,送他两瓶好酒,一个红绸包。他再三推辞不下,便收了。从怀里取出那支‘五峰子’手枪,托在手里,深深鞠了一躬:“大将军,我修好了!”将接过,压上子弹,向一棵古柏的树梢‘叭叭’打了两枪,便扑扑落下一只乌鸦。将枪在手中掂了掂,又递给紫丹烟:“我说过,要送你做纪念的嘛!副官,用我的车,把小丹师傅送到泰安车站!。”
 
第十六回
祭英烈京都大出殡
 
紫丹烟回到离别十一年的京城,在前门车站下了车,望着熙攘的人群,感慨万千。十五岁扛着小行李卷南下,二十六岁空手而归,只有一身枪械技艺,十载浪迹江湖,虽经千难万险,身上却无半点伤痕,这位英姿勃勃、血气方刚的青年,真真实实已贴近香山了。古镇的紫藤该更加苍朴了吧?娘亲好吗?姐姐好吗?父亲的坟上该是草森森了吧?罗雅妮小姐想必早已嫁人了,她还住在慈幼院吗?……思念着这些,他的身上沸腾起一股热流,恨不得立即扑到香山的怀抱里。他在车站附近给母亲买了几盒上好的点心,便匆匆登上电车。
到宣武门,只见人山人海堵塞了道路,电车和汽车都停下了。人们纷纷下车观望,紫丹烟也好奇地跟着下了车。听人们议论:
“是为一个大人物送殡,已经死了整整六年了。”
“六年后才举行葬礼,京城里千载难逢的事,想必是有来头。”
“说不定是用死人做给活人看的,水深着哪!”
他觉得这些话也新奇,也蹊跷,便提着点心盒子钻进人群,挤到前面,直到看清了这盛大葬仪的队伍——
一尊高大的紫红棺材上,有绣白花的红缎子棺罩,在一片雪白的挽联和花圈簇拥下,弥漫着纸钱,缓缓向前行。无数穿白戴孝的孩子们,举着白幡紧贴在棺前,招魂的和尚、道士、吹鼓手和雅乐队,穿着五彩古装及雪白的制服,点缀在红红绿绿的纸人和缤纷的伞旗中,撁引着耸立的‘影亭’,在前边开路。棺后是望不到尽头的浩荡的人流,大都是学生、工人、士兵,臂缠黑纱,胸戴兰花、白花,不停地撒着红红绿绿的传单。荡气回肠的哀乐,混合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象一阵飓风在大街小巷席卷。
当那耸立的‘影亭’经过紫丹烟眼前时,他清晰看到了‘亭’里方脸八字胡的肖像和肖像下李大钊的英名,心为之一震。他记得,丹顶鹤叔曾给他讲过李大钊英勇就义的故事,机敏的紫丹烟立即觉察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葬礼,肯定是有明确目的大示威!如此盛大的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大示威,一定会有潜在危险的。此时,他的心完全化在示威的行列里了。暗暗将怀中的手枪准备好,跟着出殡的队伍向前走。
葬仪大队挡在西四牌楼。紫丹烟向前一看,一张八仙桌摆在路当央,上面放着鲜花鲜果等祭品,老百姓自愿拦路跪拜英烈。祭品旁,临时用两张桌子摞成高台,一个青年登上去,高声朗读祭文。紫丹烟被这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几步跑上去,把几盒点心打开,供在祭桌上。这时,三辆满载武装暴徒的卡车隆隆开来,向‘影亭’射击,‘影亭’立即着了火。葬仪队伍开始骚动。紫丹烟沉着地躲在一旁,注视着武装暴徒。当看到一暴徒正举枪向读祭文的青年瞄准时,急忙掏出‘五峰子’,伸臂就一枪,那暴徒的长枪即从手中落下,抖着血淋淋的手嚎叫。紫丹烟仰脸高喊一声“快下来”,自己便匿身在人群中。八仙桌被打翻了,许多青年被抓。送葬的人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和暴徒扭做一团,枪回被抓的人。紫丹烟在人群里机警地钻来钻去,突然被拌了一脚,低头一看,是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被汹涌的人群挤倒,揉脏了花衫子,蓬乱了秀发,眼泪汪汪的,正在地上挣扎。紫丹烟把她扶起来,领着她挤出人群。姑娘道:“我是从新街口来看出殡的……”紫丹烟打断她的话,:“快回家吧,快!”他把这姑娘送到一个胡同口,催她绕道回家。
这场大乱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暴徒们在满街民众的怒吼和反击下,怕把事弄大,就恢溜溜开着卡车跑了。紫丹烟跟着送殡的队伍走出西直门,目送灵柩消失在绿柳丛里,才独自走上回归香山的大路。紫丹烟空着两手回到紫藤镇,进了“白果羊圈”小院,紫母搂着儿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邻居家的大人孩子都来看望,姐姐紫云英当天就回娘家来,见了弟弟自然也是一场哭。紫丹烟望着来看他的人,小时候的伙伴香瓜、柳哨,眼下都娶了媳妇抱娃娃了。满地里跑的孩子,都怯生生地躲着他的目光。他隐隐觉得家乡陌生了,做母亲的,恨不得把十年的心里话一宿说完,紫丹烟躺在娘的身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像喝了酒般地醉了,沉沉地睡,眼角上挂着泪珠儿,嘴角溢着微笑。紫母在灯下轻轻给儿子抹去眼泪,守着儿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紫丹烟一醒来,紫母就把荷包蛋做好了。他十年没吃过娘做的饭了,连说好吃好吃。紫母高兴,心里憋不住要提他的婚事。紫丹烟对娘撒娇:“娘,先别忙着提嘛,等我到爹的坟上磕了头,到香山慈幼院谢过雅妮姐,清清心,再听娘说,不是更好么!”紫母笑着用手指点着他的额道:“好,娘依着我儿!”
紫丹烟取出宝刀紫缨穗子来,拴在‘五峰子’手枪把上,还精心打了一个花结,包进红绒布,掖进怀里,告别紫母、紫云英,走出紫藤镇。他来到父亲的墓地,这里添了许多新坟。刚刚升起的太阳,把桔红的光芒斜射过来,一座座坟都拖着长长的阴影。他在墓地边上凝视了许久,终于辨出了父亲的坟墓。这座坟比十年前高大多了,他知道是姐姐紫云英每年都要来坟上添土的。他跪在坟前,一连为父亲磕了三十个头,他要补上这十年的祭奠。从怀中掏出‘五峰子’手枪,高举过顶,把最后的三发子弹射向瓦蓝的天空。墓地被枪声震醒了,野兔窜出来,彩蝶翩翩飞舞,倾刻间结成了一片彩云。他默默对父亲道:“爹,您的小丹回来了,如今我能修枪造炮了,儿我学到报效国家的技艺了,您听到我的枪声了么,您能看到宝刀紫缨穗已拴在枪把上了吗?您在天之灵,追着我的枪声,到天堂安息吧……”他把手枪依旧揣进怀里,离开墓地,匆匆奔香山脚下的慈幼院。
慈幼院仍是那么宁静的耸立着,似乎经十年沧桑竟没发生退化。罗雅妮的父亲罗宜伶接见了他。紫丹烟歉恭施礼道:“十年前曾在慈幼院受过您老的恩泽,原是雅妮姐把我领来的。如今我长大成人,自谋了生路,有机会从外地回香山故里省亲,特来谢恩的!”罗宜伶欣喜异常:“这就好,这就好啊,没辜负我的慈善事业。如今以何业谋生?”紫丹烟答道:“我当过枪械师,是德国工程师教出来的,为红军修过枪,为冯玉祥大将军修过枪!”罗宜伶有些激动了,赞赏道;“这更好,这更好啊,为爱国的军队和将领服务,就是爱国嘛,也算是我慈幼院的荣耀嘛!”紫丹烟提出要见雅妮姐,罗宜伶的笑容渐渐被忧伤笼罩,在安乐椅中发出长长的叹息。紫丹烟立即惶惑起来,心突突地跳着。
罗雅妮被杏子姑娘领出来。她的个子长高了,仍穿一身素白的纱衣,全身溢满青春的光彩,油亮的青丝蓬松地披在肩上,红润的脸颊熠熠生辉,高鼻梁上戴一付金丝墨镜,走路却没少年时代那么潇洒自如了。她步履缓缓伸着纤细的双手,迎着紫丹烟走来,高兴地叫着他的名字。紫丹烟快步迎过去,紧紧握住雅妮姐的手,深情地向她问好。罗雅妮道:“小弟弟,你真好,十年了,你还想着我哪,昨晚我还梦见了你哩!”说着眼泪就流下来。她把手抽回来,摘下眼镜,掏出鹅黄帕擦眼。紫丹烟惊愕了,她的一双杏眼里,宝石般黑亮的眼珠,被一层乳白的云翳罩住了!失声道:“雅妮姐,你的眼……”她惨然道:“我得白内障了。明天爸爸就带我出国去做手术。真巧,行前还能见到你,我真高兴!”她听到了紫丹烟丹低泣,劝慰道:“小弟弟,没关系的,别难过。你想,我爸爸做了大半辈子慈善事业,老天不会让我瞎眼的!你领着我,咱们还是到那架金蔷薇下说话。”
他们坐在金蔷薇架碧翠的叶子下,蜂儿嘤嘤地舞着。罗雅妮把紫丹烟上上下下用手打量了一边,笑道:“小弟弟,你大概是只长心眼儿了,怎么没长成高个子?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仔仔细细说给我听。”紫丹烟从怀中取出那支‘五峰子’手枪,恭恭敬敬放在她手中,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说道:“这是我给姐姐的礼物,它就是我的十年。”罗雅妮打开红绒布把手枪端在胸前抚摸着,笑道:“鬼东西,是手枪!你真的学会修枪造枪啦!还记得吗?你用我的猎枪打伤了我的马……” 金蔷薇架下响起了多年没曾有过的银铃般的笑声。鸟儿在院子里啼啭,紫丹烟向罗雅妮倾诉他心中的全部秘密,他的学艺,他的复仇,他的失恋,他的轻生,他的流浪,他的血战……罗雅妮跟着他传奇般的经历,变换着脸上的喜奴哀乐。当她知紫丹烟回家来要成亲时,高兴得坐不住了,欢声道:“小弟弟,我祝贺你!等我从外国回来,你可要把她领来,让我美美赏一赏那个好妹妹!”说着就把手上的翡翠镯子摘下,“别嫌弃,就算我送给她的礼物吧!”紫丹烟双手接下谢过,沉思了一会儿道:“雅妮姐,我能问问姐夫吗?”她笑得昙花一般,雪白的纱衣颤动着:“小弟弟,别以为我是个怪人,自我懂得了男女之事,便立誓终生不嫁。”紫丹烟道:“那我也学姐姐,终生不娶了。”罗雅妮道:“别说傻话,人非草木,有灵有肉的,为何不娶?你还不懂女人的事,我怕给人家的心灵带来痛苦。还要我怎么说呢……”紫丹烟觉得她的话浸着隐隐的苦涩,她的情操之美,愈给她苗条的倩影罩上一层亮色,神圣得不可侵犯。遂道:“雅妮姐 ,你要出国,我既然已回到你身边来了,一定要送你!”她含情脉脉道:“有你这小手枪陪着我,不必送了,你送,我的眼看不见……”她象十年前一样,把紫丹烟送出老远,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却能感觉紫丹烟远去的影子。那白纱衣久久地停留在绿林间的高坡上,一闪一闪地向他道别。
紫母喜眉笑眼合不拢嘴,紫云英喜气洋洋为弟弟的婚事忙碌,把里间腾出来做新房,糊了窗纸,贴了红喜字儿和窗花,拾缀得简朴、火热。紫丹烟从慈幼院回来,紫母便把他按在椅子上,唠叨憋在肚里的香喷喷的话:“这些年,娘托人给你说了不下十几家,都嫌你是什么‘油耗子’,这么难听的话,让人好恼!我偏不信,我家小丹就找不到和和美美的俊媳妇。城里有户本分人,三个俊丫头,前两个命不好,没想找的都是大烟鬼,提笼子玩鸟撁京巴狗的,三天两头在外边打野食,荒着媳妇守空房,数泪珠。剩下老小一枝花,当娘的说什么也要给她找个本分人,能挣钱,能养家。大媒人把你一提,那当娘的就拍掌定音,答应了这门婚事。话说回来,咱娶媳妇可不是买画儿往墙上贴,好脾气儿,好人缘儿,能过日子最要紧。你也不是铁塔罗汉、奶油戏子,眼皮子别太高,明日你就随媒人去相一相。”紫云英在一旁笑道:“娘啊,你说了一大车话,这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还没给弟弟说哩!”紫母笑道:“我还当是说了的。姑娘叫章慈媛,今年十七岁,进了西直门,一路向东就到了她的家。”紫丹烟道:“这么小年纪,还是个孩子……”紫母嗔道:“你也算不得大人!俗话说媳妇小,陪你白头送你老。这样的京城媳妇,乡下人谁能够得着!”
到了第二天,紫丹烟带着礼物,随媒人来到姑娘家相亲,岳母见女婿个头虽不算高,可一身的机灵精神,眉宇里藏着智谋,女儿跟着受不了苦。心里高兴,遂唤出女儿来相见。章慈媛抬头看紫丹烟,立即羞得脸红红的,轻柔柔地说:“怎么是你?原来是你呀……”紫丹烟一下子想起——这正是大出殡那天他拉起的那个姑娘。真是又惊又喜,自己的脸顿觉发烫,心也跳得紧了。岳母和媒人几乎同声道:“你们两个认识?”
 
 
第十七回
情绵绵缠醉小鸳鸯
 
章慈媛做梦也没想到,在西四牌楼看李大钊出殡那天,从拥挤的人群里把他拉出来的,竟是自己的未婚夫!她望着几天来梦里常出现、此刻坐眼前的意中人,眼里涌满幸福的泪花,脸颊愈是缨桃般红起来,两手羞怯地摆弄着乌黑的长辫子,那笑,在嘴角上再也藏不住了。
紫丹烟端着茶杯,眼一闪一闪瞄着面前的姑娘,见她浑身温柔柔的透着灵气。蓝底白花大襟上衣,深玫瑰色的裤子,紧贴着丰满的肌体。鬓角戴着一朵红绢花,火苗般一跳一跳的。眼睛清澈得像两潭神水。这青禾金谷般朴实的姑娘,既不像他曾爱过的茗妹,也不象他信赖的红寨夫人,更不象他敬若仙女的罗雅妮。她是香扑扑的泥土里长出的花,扎着深深的根须。他那失落的爱,从遥远的江南鬼使神差般复归在章慈媛的身上,重新燃起熊熊烈焰。这朵刚刚开放的花,把他迷住了,一切不幸似都化在爱火里。他觉得,飞翔了十年的心,终于落在爱巢里,无限的慰藉饱浸着甜蜜。他观赏这新街口的普通小院,这足下咫尺天地,是他经历的最美的所在!
媒婆的眼,入心的钻。她示意娘家人,留给两个孩子单独说的机会。于是老妇人们托辞出去了。
章慈媛走过来给紫丹烟倒茶,他趁此取出那对翡翠镯,拉住她的手,给她戴在手腕上。低声问道:“喜欢吗?”她不语,娇美地咬着下唇,微眯着眼睛,微颤着长睫毛,轻轻点了点头。抽出手来,回到里屋取来个红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她巧手剪成的大红窗花,一对凤凰,一对鸳鸯,低语:“贴到咱家的窗上……”
这门亲事,高高兴兴,甜甜蜜蜜相成了。岳母和媒人笑在脸上 ,紫丹烟和章慈媛笑在心里。
他们的婚礼举行得简朴,这是两家预先商量好的。五月端阳,姑娘嫁到紫家来。陪送的嫁妆,大都是章慈媛自己做的,绣的,既实用又美观。乡亲们挤满了白果羊圈小院,热闹了一整天,爆开的鞭炮将金黄火红的纸花铺了一地。
新婚花烛夜,新郎新娘静悄悄的,都沉在极大的幸福之中。章慈媛那甜蜜的泪水,沾湿了丈夫炽热的前胸;鼻息如温馨的风,卷起了紫丹烟心中的涟漪,仿佛这现实的一切,突然不存在了。他们进入了一个朦朦胧胧飘飘摇摇的奇幻世界:香风凝成乳白的雾,一对彩蝶在雾里飞向山顶。在黛色的丛林舞蹈;在蔚蓝的湖泊沐浴;在华丽的彤云化妆;在金红的月芽儿上栖息;在银烁烁的仙桃的红嘴上吸吮了莹莹的露珠儿;在耸立的石柱上翩翩搧翅嘤嘤的歌唱。乳白的雾幻绕着,乳白的山颤悠着。双蝶飞进幽深的河谷,在乳白的溪流中相偎,化成两叶丹枫,转转悠悠流进翠绿的旋涡里……直到雄鸡高唱晨歌的时候,他们才红光满面恋恋不舍地同梦幻世界告别。
新婚第二天,章慈媛就卸了红装,俨然象家中匆忙的朴人了。她的温柔、勤劳和精明,眉开眼笑的紫母一百个满意。紫丹烟的目光盯着可爱的妻子。她大门内外,屋里屋外,闪来闪去,担水扫院,做饭洗衣,左一个娘又一个娘,把婆婆叫得心里开花。新过门的媳妇,就把汗珠子一把把撒在小院,邻里长辈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紫丹烟也想抻手做些家务,可都被妻子拦住了,她把他按在新房里歇着。紫母甜甜地嗔怪儿子:“娶了媳妇就懒得没了骨头,把慈媛累坏了,看我依得了你!还不帮她干点?”慈媛就笑道:“娘,我一个人还不够做哩,他十年没回家,回来一趟还累他?”婆婆也甜甜地嗔儿媳:“你刚刚过门子就惯着他,护着他了。”慈媛低着头,红着脸不言语。
紫家本来日子清贫,住得原是个羊圈,独有一棵紫藤镇最粗大的白果树,‘白果羊圈’才享有名声。有名声也是个穷名声。紫丹烟虽说是带回点钱来,一办婚事也就用光了,紫母突然多两张嘴吃饭,愈是贫上加贫了。紫母让儿子媳妇两人到山上打些干柴,紫丹烟提了斧头,掕了绳子,慈媛抢了扁担,小夫妻说说笑笑进山了。
五月的香山翠绿欲滴,曲曲的山径被肥硕的叶子掩映着,楡叶梅开成一片火,经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铺在石路上。紫丹烟见妻子滑腻的手腕子空荡荡的,问道:“慈媛,怎么不戴镯子?”她答:“上山打柴,又不是逛庙会,不小心打了,把你的心碎了。我不让你伤心!”他问:“我娘好么?”她答:“和亲娘一样。”他问:“紫藤镇的乡邻好么?”她答:“和亲人一样。”他道:“我呢?”她只嘻嘻笑,扛着扁担就向前跑。紫丹烟把她追上,扔掉绳子斧头,拦腰把她抱紧,章慈媛被逗得朗声欢笑,丢了扁担,柔声求饶,他见她笑出泪来,停了手,凝视她迷人的面颊。接着是长长的吻……
他们打了两大捆干柴,由紫丹烟挑着,颤颤悠悠走下山来。路过白果园,章慈媛见丈夫满脸的汗水,心疼他:“丹烟,放下挑子歇会儿吧!”紫丹烟落挑坐在路边,章慈媛撩起衣襟给他擦汗,一只手还在他肩头轻揉慢搓。小两口解了乏,紫丹烟站起来,拉着妻子:“慈媛,香山的白果园是一景,我领你里边走走。”他们手把手进了园,缓缓行在白果林里。这里的几百棵白果树,虽没紫家那棵粗大,却是枝繁叶茂绿冠相连,白果银烁烁,一碧十里浓荫遮天,自有群体的气势点化香山。脚下是葱葱绿茵,缀着五色小花,头上是一线蓝天,树叶婆娑传着天籁声,倒使这白果园出奇的幽静。紫丹烟把妻子横抱在怀里,狂热地吻她的眼睛和双唇,并飞转着身子,犹如翱翔起来。章慈媛醉眼迷离,乳峰高耸,她觉得香山在旋转,享不够飘飘欲仙的美滋味儿。紧搂着丈夫的脖颈,长睫毛颤动着,她又陶醉进那个奇幻的世界。紫丹烟把她轻轻地放在草地上……
逛了香山白果园,章慈媛抢在先,挑起柴,象个硬朗汉子,一股作气到了家。紫母少不得又嗔怪儿子,说他不懂得疼爱媳妇,特意把慈媛搂在怀里,冷淡儿子。
没多久,紫丹烟正准备回泰安兵营时,不幸得了痢疾,不几天就拉得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章慈媛请医生,煎汤熬药,擦屎端尿,里里外外忙碌,昼夜服侍在他身前,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泪。紫丹烟吃药喝苦汤,病总算好了,可身子虚弱得见风就倒。家里没有养人的好饭食,章慈媛背地里把陪嫁的首饰统统当掉,从此丈夫能喝上牛奶吃上鲜蛋。她自己营养不足又过度劳累,几次晕倒在灶旁。紫母流着清泪,惊惶地呼儿子,紫丹烟拖着虚的身子,把妻子抱到床上,醒过来的慈媛喃喃道:“丹烟,我没事,只觉的晕。”又挣扎起来去做饭。紫丹烟搂住妻子:“慈媛,都是我把你拖的,你不该当了首饰!……待病好利嗦了,我去挣钱,再不让你受罪!”慈媛道:“看你说的,你没病没灾,胜过存八箱子首饰哩,我可不心疼那些铁疙瘩!”
紫丹烟痊愈,章慈媛脸上的阴云散尽,紫母悬着的心也落了地,紫云英坐着牛车来探亲,紫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气氛。卖鲜桃的在街上吆喝,慈媛提篮买回几斤来。紫丹烟见着红嘴蜜桃,伸手就要抓来吃,慈媛把篮子搂进怀里,眼望着紫云英:“姐,你看他,好了痢疾又得了馋病,不洗就吃,找病哩,他是没受够这罪!”捡那又大又鲜亮的薄皮桃子洗了四个,先敬婆婆,后送姐夫和姐姐,最后给丈夫,目不转睛盯着他吃:“杏伤人,桃养人,娘,你们可要舍得吃啊,全让他吃了,我还舍不得哩!”说得人举着桃子乐陶陶。紫母笑道:“天下的桃子也不只养他一个人,你也洗个来吃!桃子,桃子,吃到肚里化成小子。”章慈媛的脸就红腾腾了。
每到晚上静了,紫丹烟就给妻子讲他十年的流浪生涯,慈媛增长了不少知识,她虽是不出京门的人,却知南国的风土人情。丈夫的爱国心正义感,耳濡目染,传给她火热的激情和沉甸甸的思想。陪着丈夫走他的路,是她最大的幸福。紫丹烟教她识字学文化,灵肉相融,灵犀相通,章慈媛变得更加成熟可爱。
生活上清苦,精神上富足,甜甜蜜蜜的十五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紫丹烟为了全家人的生计,更为报答冯玉祥将军的盛情,决定第二次离别香山。章慈媛舍不得丈夫走,挑灯为心上人做新鞋。纳厚厚的底子,千针万线被泪打湿,离愁别绪绞心痛,白日里在紫母面前,还要强作出笑容。紫母心里明镜似的亮,小两口处得和美,当娘的心里也美,也是强作出笑来慰籍儿媳:“这一走他要是再十年八载不回,看我把他的腿打断!只要他混好了,就把你接出去。也甭担心我这把老骨头,你没过门子,孤孤十年不也熬过来了。拆散的鸳鸯叫得惨哩!话说回来,他在家里呆长了,怕是手艺也会荒,走是该走了,只是要冷你一阵子,还有娘哩,在我身边你少不了欢笑。”说完,扭转脸去抹了一把老泪。
章慈媛回到自己的屋里,望着亲手剪成的鸳鸯窗花,它们在金阳的映衬下,红鲜鲜活脱脱,交颈迭羽卿卿我我,心里愈是难受,眼泪簌簌地落。紫丹烟依在迭好的牡丹花被上,他的心全被妻子融化了,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想到要走,就有七分痛苦三分恐惧。他不明白这种怕为何如此难排解,即使他轻生走向绞绳的时候,也没这如此深的爱恋的痛苦。他坐起来,拉住妻子的手,抚摸着那对翡翠镯子,又紧紧地搂住她,全身痉挛似的:“慈媛,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在家要饭也不走!”也不知章慈媛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丈夫推开,两颊涨红,怒眉颤抖,语中含泪道:“你疯啦?你傻啦?我敬你是金豆子钢丸子哩,谁图你要饭活命!亏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怎么教我来的!我生死是紫家的媳妇,你我割不断的情。你明日就走,我让你走,让你走!”紧紧地搂着紫丹烟,呜呜地哭。
 
 
第十八回
筑炮台巧启防爆门
 
香山进入盛秋,署气仍然在青纱帐里蒸腾,青蛙在水塘里欢唱,鸣蝉在林梢头振动着纱翼。路上的野花被太阳烤得垂着头,蚂蚁结群,在杂草旁匆匆穿行.西北天边缓缓地聚着云层.紫丹烟背着行李,与妻子慢悠悠地在路上走。该嘱咐的,该叮咛的,都早说尽了。眼下,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紫丹烟道:“慈媛,离家五六里了,别送了。”章慈媛不言语,依旧默默地行。又走了一二里,紫丹烟道:“慈媛,回去吧!”章慈媛火辣辣地望着丈夫,把行李从他肩上夺过来,自己背了,仍是默默的行,那翡翠镯子在手腕上一闪一亮。又走出一程,紫丹烟抬头望那天上的云,已经涌到当空天顶了,风也把青纱帐吹得沙沙响了,便拦住妻子道:“别送啦,说不定要下雨的。再送,那咱们一块儿回去吧!”章慈媛才把行李放下来,站在那绿草丛中,微笑着与丈夫告别。紫丹烟三步一回头,走出老远老远了,见妻子还站在那里。直到这时,章慈媛强忍着的泪水才簌簌地滚落下来,她耸动着肩膀抽泣着。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过来,转眼间青纱帐便从天上抽下万道银丝,丈夫的身影渐渐掩没在细雨里。她高挑着淋湿的衣袖,在雨地里高声喊:“丹烟——快找个地方避避雨呀!”紫丹烟已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他在雨幕里消失了。章慈媛象水人儿一般,又登到一个高坡上,寻着丈夫的身影……
紫丹烟兴冲冲回到泰安,冯玉祥将军已去南京,大部队也拉走了。枪械所的工棚空荡荡,野猫从里面窜出来,麻雀从里边飞出来。远处的林涛和泉声,变得凄惨哀怨。紫丹烟满腹愁肠一脸阴云,阵孤独感袭上心头。那时侯,军队的行踪是难以预料的,他能等到红胡子的驮队吗?他能追到南京去找冯将军吗?这都是不现实的。他无限眷恋起妻子来,要是慈媛在身边该多好啊!他向何处投奔?火烧火燎的心,突然想起火车上发生的事。
火车从北平开出来,到了德州车站,上来几个汉子,在他的身边坐下。知道他们要在济南下车,再转车去潍县,那里正招工,修筑诸城至青岛一线的炮台,抵御日本鬼子。紫丹烟听说抗日,又听说工程队俸禄厚,心曾为之一动。当人家知道他是枪械师傅,就笑道:“你是有技术的人,这个年月,哪里能捞钱就到哪里淌汗水呗!反正没谁能捆你一辈子,养你一辈子。哪里有钱哪瑞安家!”紫丹烟当然不完全赞同这些议论,也不好意思公开反对,他们都是出远门卖苦力养家的穷汉……
想到这些,心里一亮,立即决定回身北上,去潍县工程队应试。修炮台嘛,总沾个‘炮’字,与他的技术不能毫无关系。如能考上,既爱国又养家。紫丹烟匆匆转至潍县,在一百二十六名各类技术人员应考中,他又是个第一名,而且当了工段长。月俸四十五块大洋,除了伙食和给家寄的,还为自己买了体面的衣服,高贵的礼帽。凭他的聪明才智,虽跳出枪械行当,炮台工程也没难倒他。他获得了新的成功,在百里炮台工程在线,紫丹烟的名字愈传愈神奇。在那些汗流浃背的民工中,解决着一个个疑难。
这天,他整整工作服、工作帽,戴上风镜,正要跨上摩托,突然有个青年民工大汗淋淋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段长,不好了,出问题了!三队装的防爆门全打不开了!”紫丹烟道:“你先回去,我到上边开完了会,马上就去。告诉他们,别着急,遇事多动动脑筋。”他坐在飞驰的车上动开了心思。防爆门就是炮台掩体的门,水泥浇铸,有十几公分厚,很重,也很难安装得严密严实,天衣无缝,且能开关自如。紫丹烟亲自领导几处施工的地方,都预先把大合页下到筑墙体中,养生以后再上门,必须尺方掌握得好才奏效。如图省事,先上好门再整体打筑,灌混凝土时弄不干净,门便容易固住,遇到这种情况很麻烦。说不定三队就处在这个难题上。
开完会议,紫丹烟登上摩托车来到三队工地,这里简直象赶庙会。赤裸脊背的人群正团团围着,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急得顿足骂娘。他见小胳膊粗的绳子系在防爆门的把手上,套了两匹马来拉,汗腾腾的马拉不开,又换上两头黄牛。他不动声色站在一旁,人们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几根粗绳上,没发现他已到来。只见扬鞭催牛,单闻狂吼乱喊冲天叫,两头高大的黄牛,爆着青筋,鼓着圆眼,猛一用大力,‘呯’一声,粗绳崩断,两头牛突地扑倒,牛角扎进地下多半尺。民工们哭笑不得,见防爆门丝纹不动,就急得跺脚蹦高,骂了一阵娘,又都扑扑坐在地上,眼对眼望着,没了主张。
这时,那个青年民工发现了紫丹烟,腾地蹦起来:“有救了,段长来了!”民工们齐刷刷转过脸,目送他们年轻的队长迎上去。还没开口就挨了丹烟一顿训斥:“你简直是瞎胡闹!牲口也是一条命,牠拉的是这座炮台,和拉泰山一个样,行吗?蠢透顶了!”在怒气冲冲的段长面前,年轻的队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办?”紫丹烟哼了一声,径直向防爆门走去。
紫丹烟不动声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眉头紧缩,左瞧右看,在防爆门前渡来渡去,忽然大声喊:“快拿锤来!”人群躁动,年轻的队长急忙递过一把十磅大锤,他接过,气呼呼扔在一旁:“太轻了!”工程队要别的没有,各类大锤尽着用。又递来一把十二磅的,他还嫌小:“给我挑最大的!”年轻的队长脸憋得通红,才扛过一把十八磅的大锤,心想:段长,你这身架,要这么大家伙,怕是难举起来哟。人们围拢来看段长的神力,紫丹烟问:“有铁匠吗?你们谁打过铁?”人群里挤进个山东大汉,两臂的肉疙瘩紫红油亮,自报抡过十年大锤。紫丹烟把他拉到跟前嘱咐:“看好了防爆门的大合页,只能打死处,不得打活处,有准没准?”铁匠汉子道:“就是砸跳蚤,说砸左眼,咱准给它留右眼。”紫丹烟笑道:“好样的,记住,一片页子打三锤,不能多打,不能少打,锤锤用力均匀,不得多也不得少,来吧!”说罢轻捷地闪到一边,又从地上捡起一段带尖的钢筋。铁匠汉子向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抱起大锤,抡起来呼呼生风,节奏有致,两扇门打完了,连大气竟也不喘,显出铁匠不凡的功力。紫丹烟走到刚打完的那扇门前,用手中的短钢筋撬门缝,似用挖耳勺掏耳朵,轻轻悠悠。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根钢筋上,屏住呼吸,看段长神从何来。紫丹烟一拨,防爆门‘吱呀’一声开了!工地上一片拍手叫好,又是神又是仙,钦佩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紫丹烟又来这工地检查工程质量,见一群工友围着铁匠汉子叹息,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是铁匠汉子的母亲去世了,家里发来电报,他愁没回济南的路费,更愁没钱给母亲发丧。紫丹烟就让工友们都去干活,说自己要给铁匠汉子单独谈谈。
铁匠汉子缩着身子,愁眉低垂,伤心落泪,钢铸般的骨架被钱难倒了。紫丹烟爽快地掏出一迭纸币,递到垂头长叹的铁匠汉子手中。铁匠汉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恍兮惑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紫丹烟道:“我送给你的。快收拾收拾,回家操办老人的丧事吧!”铁匠汉子道:“段长,你我非亲非故,我怎能使你的血汗钱。我一走就回不来了,天各一方,叫我拿什么报答,即使报答,也难能相遇!”紫丹烟道:“这要看缘分。别说了,安排老人的后事要紧!”铁匠汉子道:“我住在趵突泉边的剪子巷里,段长以后去济南府,不嫌我家寒碜,白水粗饭也要请你做客。”紫丹烟道:“我为人不图报。你放心,只要去了济南,不会忘了看你去,我喜欢撒汗珠子的人。”铁匠汉子走出丈许远,忽又转过身,朝紫丹烟鞠躬。
在百里炮台工地,以至胶东地面,紫丹烟的名声愈来愈大,他的出名,不仅仅在工程技术上,主要的是风穿他有一手枪械技艺。那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开始在中国大地上践踏,胶东的地主豪绅蠢蠢欲动,组织地主武装,与抗日的革命政权顽抗。他们纷纷出高价,买紫丹烟去造枪修枪。紫丹烟厉声拒绝:“我在这里修炮台,拥护全国老百姓抗日,怎么能替你们造枪修枪杀害抗日的民众!你们人皮裹着狼心狗肺,就是金轿子抬我,也休想动我的心!”结果是谁也请不动。这一年过春节,紫丹烟赶工程进度,全段没有停工。
到了一九三六年春暖花开时节,紫丹烟负责的工段,所有的炮台都接进竣工了。正在这时,上面决定炮台不修了。紫丹烟召集工段各队长会议,传达上面停修炮台的决定。有人质问紫丹烟:“这不是抗日用的炮台吗?日本兵正向这里推进,为何不修了?”紫丹烟一拍桌子吼道:“你问得好!我也是这么问的。他们说,没有抗日的兵,修炮台莫非开妓院不成!原来政府的政客们,还有蒋委员长不想全面抗日,他要把军队撤回去,象兔子一样躲在洞里!弟兄们,我们几个月的汗水就白流在这里了。无数顿钢铁水泥,还不都是从百姓身上榨出的油吗!还要象八国联军那样,任日本兵来吞占咱的国家,屠杀咱的百姓……”说着,眼角闪出泪来。队长们都低头沉默着。有个队长站起来喊:“段长,他们不抗日咱们抗,咱们接着干咱的!”紫丹烟便哭笑:“傻兄弟,不供你钢筋水泥,怎么修法?炮台无兵无炮,修又何用!”
会后不到一日,工程段全部停工。这熊熊燃烧的抗日烈火立即息灭,百里炮台都冷寂地荒废在那里。民工都般走了,紫丹烟站在高高的炮台上,摸着坚固的筑体,声声叹息,他的一腔热血也凉了,心又被寂寞和失落笼罩了。母亲和妻子重新走进他的心房,勾起他强烈的思念。香山啊,紫藤镇啊,白果羊圈啊,他想一步跨过去。当心中的义愤一平息,失业的痛哭也向他袭来。心绪沉沉,交待完了工程上的事,紫丹烟就转头到济南谋生了。
紫丹烟来到济南,日本的势力已渗入。他在趵突泉附近的剪子巷里,找到了那个铁匠汉子,先在他家里借宿。济南的消息也特别灵通,没几日,日本人就派人上门来,请紫丹烟修炮。可巧他出门不在。铁匠汉子把消消息传给他,他即请帮他买些纱布来,把两只手严严实实缠起来。第二天,日本人又托人来请,紫丹烟道:“我的手指在胶东修工事砸断了,没钱住院,住在朋友家养伤。如果你愿意白给我饭吃和钱花,我马上跟你走。”来人瞪着眼,盯着白纱布,在紫丹烟身边转着圈子。
 
 
第十九回
造气枪虚张白铁铺
 
到剪子巷来请紫丹烟修枪的人,见他两手缠着纱布,细察他的伤残样儿,没吭声,转了几个圈子就走了。紫丹烟解开纱布,放在一旁,对铁匠汉子道:“这纱布救了我,出门时还得缠起来,装病装到底。”大汉道:“段长不愧是个有心计的,轮到我身上,死也想不出这主意!”紫丹烟道:“俗话说急中生智嘛,这也是逼出来的。我不给日本人干活,也得给自己找条生路,只呆在家里不行,我要出去走走,说不定能碰上合适的事做。紫丹烟吊着两只‘伤手’,独自在普利街遛达,一台头,看到一块大牌匾,上题‘笠源商店’四个字。便走进去,站在冷清的柜台前,见里面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那姿容分明是日本人,干瘦的身子,清癯的脸,恢苍苍的短发,前额极宽,两道长寿眉搭在眼角上。见顾客到,毫无奉迎之色,只用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似乎他不是买卖人,倒是个坐禅和尚。紫丹烟环视店内,见琳琅的日本货架上挂着几支枪,突地一怔,两眼就唰地亮了,心想:“他敢公开卖枪,日本宪兵不杀他的头?国民党反动派是不许百姓有枪的。”他探起身凑近一看,原来是小口径气枪,打鸟用的。记得德国专家恩格尔就有一支,比这枪可强多了。紫丹烟不知店主是否懂汉语,只伸出手来示意要看枪,店主望一眼缠白纱布的顾客,神态漠然。紫丹烟欲要发怒,大声道:“你的枪不卖,挂在这里干什么!”原来店主懂汉语:“你没有手,不像是玩枪的人。”听他说标准的汉语,柔绵甜蜜,紫丹烟心存敬意,匆匆地将纱布解了,露出一双完好的手来。店主也暗暗吃惊。两支枪摆到柜台上来,紫丹烟熟练地察看一遍,认为从外形到内部构造都有不少问题,微笑着谦谦道:“卖多钱一支?”店主也微笑谦谦:“真要买,五十块钱,少一分都不卖。”这时,走进几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太太,店主躬身迎上去,用流利的日语会话,待她们买完东西,送客出门时,便用敌视的目光,久久盯着太太们的背影。紫丹烟不理解店主何以对本国同宗如此轻蔑,对这位老者从心底产生了好感。端起枪来问道:“老先生,买主多么?”老者道:“进了十支,就剩两支了,进价四十五块,我挣你五块不算多。先生买一支?”紫丹烟转眼间在心里算了笔账,从木料算到铁料,从加工工具算到加工工时,然后对老者道:“我卖给你!质量保证比这枪要好,三十块钱一支!”老者大睁着眼睛,尔后淡然一笑,摇摇头,便从柜台上收 起他的枪。紫丹烟心知肚明,不想多解释,认真说道:“过几天我给你拿一支样枪来,若你看不上,全当没这回事!”白纱布缠好了手,转身告辞了。老者对这个年轻的顾客半信半疑,兴趣索然,趾高气扬说大话空话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紫丹烟在铁匠汉子的热心帮助下,果然很快就做出了一支漂亮的样枪。手缠白纱布,又来到‘笠源商店’,从布袋里取出斩新的样枪,放在柜台上。老者如梦初醒,惊奇地站起来,抓起枪来一看,瞠目结舌,抓枪的手在抖,盯着紫丹烟打量。继尔那脸上的绉纹乐成了菊花:“妙手神枪,绝活,上乘好枪,咱们可以成交!”老者彬彬有礼起来:“请问先生大名?”紫丹烟见谋生有望,心花也开,谦谦道:“不敢言大,微名紫丹烟。”老者爱才俊,眉宇里充溢着喜气:“莫非是紫薇之‘紫’,丹青之‘丹’,烟雨之‘烟’么?”他走出柜台来,把店门关了,对紫丹烟躬身道:“愚夫名笠源,日本北海道人,紫丹烟先生,请到后院小舍一叙。”
笠源把紫丹烟引入后院日本式的木板小阁楼,泡上茶,端出点心。他们隔桌相对盘坐。笠源道:“先生造的精良气枪,定会成小店热销货,如有难处,我先预支你一些钱。我倒不是为了赚钱,心里实在是爱你的枪,更钦佩先生的技艺。但我知道,大概你做活的条件差。你的活只见了七分功。”紫丹烟暗暗吃惊:原来这笠源先生是懂枪械工艺的。笠源敬了茶,自己喝了一口,継续道:“请先生恕我多言,你这一双完整的好手,为什么用纱布缠着,想必你是个搞兵工的,在这日本势力渗透了的济南,不肯为日本人贡献技艺……”紫丹烟安下茶杯,突地站起来:“你是什么人!”笠源和颜悦色,呵呵笑着,眼里闪着慈祥温柔的光。拉紫丹烟重新坐下来,悄声说道:“先生,我也是搞兵工的。从小我跟着父母在丹东市,后来回东京上大学,毕业后搞了几十年军事工业。日本搞军国主义,霸占了中国的东三省,逼我到中国来办兵工厂。东北三省被他们杀得够惨啦,他们还要杀遍全中国。不忍心用我造的大炮轰炸无辜的中国百姓,就偷偷跑来济南投奔日本领事馆里供职的远房亲戚。他为我周旋,买下这小店,专营日货。我一心要把这身骨头埋在中国,日军早晚会被埋进坟墓,到中国来兴不义之兵,不得两国民心啊。我愚夫之力,阻止不了这场不义的战争,可我一个正直的日本人,不能做不义之事。”紫丹烟听着笠源先生缓缓的言谈大为震惊:一个屠刀上滴着血的国家,竟有这样心地善良之士;一个日本人,在自己的国家大举侵占的异国他乡,时刻播种着罪恶和仇恨的血腥恐怖中,如没有袒诚胸怀,洞察心灵的能力,岂敢向一个刚相识的中国人倾露衷肠!他觉得这个笠源实在了不起!插言道:“笠源先生,晚生同你心心相印,相识恨晚啊,我流浪十载,跟德国高工学了徒,而今仍是流浪。我们从此合伙做买卖吧!”两人越说心贴得越紧,异国之人,一席倾谈,肝胆相照,看得透世相,成了忘年交的朋友。紫丹烟用笠源先生预支的钱,在商埠的街上,租了一个内外三间的门面,拉上铁匠汉子打铁壶来做掩护,门口挂起了‘烟源白铁铺’的牌子,也以此纪念他与笠源的友谊。先买来几台设备和必要的工具材料,便动手做起气枪来。内外合作得很默契,铁匠汉子面对大街叮叮当当敲着白铁皮,紫丹烟在内室暗处安心造枪。时日不长,二十支枪送到笠源商店。
笠源先生欣喜:“准是抢手快货,能卖好价钱”他看看枪膛,被枪膛的精度惊呆了,瞪着大眼,长寿眉高挑着。这位具有数十年枪械工艺经验的笠源十分惊讶:一个普通的中国枪匠,没有大军工厂的先进设备,单枪匹马,出枪速度之快,枪膛精度如此之高,令人难以置信!笠源先生道:“这枪管是你用床子车的?”紫丹烟庄重回答:“当然。我一次车成,不撤刀。”笠源先生微笑了,一脸自豪的神情:“是啊,核心技术往往就是简单一句话。据说德国工厂制造的玻璃透明度不高,花了两万美元买回来一句话,拿来一试果然显灵,造出的玻璃立在眼前,透明得如同没有玻璃……你这一句话,也值两万美元。”说得紫丹烟也乐了。
一批批气枪从烟源白铁铺运到笠源商店,都不出五日便销售一空。笠源的生意兴隆,紫丹烟也有了一笔可观的钱。铁匠汉子与紫丹烟合作,家中的生活自然也得接济。
济南府过了风沙弥漫的春季,时令到了五月端阳,恰是紫丹烟新婚两周年的日子。他思念慈媛,特意关了一天铺子,买了两瓶好酒,找笠源先生共饮。笠源知丹烟成婚纪念日,也兴致勃勃闭了店门,点来几个好菜,一老一少在静静的阁楼里,用酒醉起各自的悲欢离合。
紫丹烟的心在酒意里翩翩飞往香山。他情不自禁地向老人夸赞起妻子来。笠源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饮下一杯酒,长长叹了一声:“丹烟,我真羡慕你呀,而我,却是霜打枯叶孤身一人了,嗨,北海道的雪,可真白呀。”
笠源先生是很不幸的。少年丧母,父亲用做苦工挣得钱,送他回国上了大学。父亲又回北海道老家伐木为生,盼儿还乡。他毕了业,回到父亲身边,在那银白的雪国,同一个叫周西浩子的姑娘结了婚。他们都是十七岁的同龄人,蜜月甜在山林的冰花里,父亲却不幸陷进雪坑,被冰封到另个世界。他带着新婚的周西浩子,到荒僻的深山,在一个秘密的兵工厂服务了三十多年。后来,他们夫妇二人被强行押到中国东北牡丹江办兵工厂,性情刚烈的笠源,誓死不干兵工,不造杀人武器。残忍的当局看上了他的技艺,便威胁他就范,把他架到江边,眼睁睁看一群禽兽,将他的妻子捆绑起来,投进白花花冰块撞击的江水中。反人性的战争绞杀了他的爱情爱妻,他与日本的军国主义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灵魂里烧着反战的怒火。他要跳江去追爱妻的亡灵,战争却偏不让他死。不能死却横下心,要在中国的土地上,亲眼目睹日本军国主义覆灭的下场!他誓死不回国,逃到泉城隐身,做一名商人。
真是荡气回肠啊!紫丹烟见笠源先生端着酒杯,闭目仰首,心中涌起无限的同情与豪情:“先生,且饮酒浇浇愁罢!”笠源摇摇头:“你们中国有古语:举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身子一震,睁眼道:“我这是怎么了?真对不起!喜酒嘛!万不该诉这些愁肠的,请原谅,请原谅。”他低声笑着,笑得很凄苦。紫丹烟道:“我敬重你呀,老人家。你就把我当成最亲近的人吧,当儿子一般看待吧!”起身过来俯首一鞠躬,笠源抱住异国的青年人,呜呜地哭起来。
美酒和眼泪把这不同国籍的两颗心镶在友谊之中。笠源先生平静下来,劝紫丹烟道:“不该失去的,就要得到。如今华北也不太平了,你把母亲和妻子接到济南来吧,租一套好房屋,如手下不宽余,就从我这里取。”紫丹烟道:“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用你操心,眼下我手头极方便的。”
紫丹烟刚刚在烟源白铁铺附近租到合适的房子,卢沟桥发生了事变,全国的抗日运动风起云涌。北平失陷,香山不宁,紫母催媳妇到济南,说她一把老骨头,难舍难离他爹的坟,也惦着女儿女婿、新街口的亲家母,再说她受苦也受惯了。章慈媛挟着包裹到了娘家,又挟着包裹来到济南。
紫丹烟把妻子接到新居,衣食住行各种条件都相当方便。铁匠汉子也来帮助收拾,一声声亲热地叫师娘。在这个高大粗壮的黑汉子面前,章慈媛被叫得不好意思,她今年才十九岁哩。铁匠汉子道:“师父,我到铺里支撑着,师娘刚到,你就多陪陪吧!”慈媛把带来的黄米粽子取几个来,送给铁匠汉子,说是香山婆婆的手艺,不管饱,只尝尝鲜。铁匠汉子接过谢了,径直去白铁铺撑斑。
章慈媛扑在丈夫的怀里,眯着眼,默默无声。紫丹烟这两年不见妻子,觉得她更成熟更漂亮了。轻轻理着她的秀发,抚摸她腕上的翠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慈媛站起来,坐在丈夫身边,手指拨着绿叶,把金黄的红枣粽子送到丈夫的嘴上。紫丹烟吃着粽子问家中的事,高兴地说道:“咱们再也不分开了,每月给两家娘亲多寄些钱。”
第二天,紫丹烟到了一家大首饰店,买了一把金戒指金耳环来,闪闪烁烁堆在慈媛面前。慈媛惊喜道;“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戒指,也不能每个指头都戴呀!”紫丹烟高兴地答道;“轮换着戴嘛,这是我补给你的订婚礼物。我紫丹烟有钱了,走,跟我到照像馆去,咱补拍个结婚照。明日我带你拜访日本人笠源先生!”章慈媛瞪起惊愕的眼:“日本人?你跟日本人勾在一块啦!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愤愤地将首饰全扔到脚下,忿忿道:“日本人把咱北平都占了,我找你来,却要靠你这不干不净的钱养活。我要回香山,和婆婆一块里受罪,一块儿死……”亭亭玉立,迈开大步就要走。
 
 
第二十回
普利街笠源赠和服
 
章慈媛睹气要回北平香山的紫藤镇,这使紫丹烟感到很突然。他抢上一步拦住妻子,笑道:“慈媛,你误会我了,听我慢慢向你解释。”慈媛气还没消,冷冷地坐在床上。紫丹烟坐在妻子身边,给她讲笠源先生这个人的身世。
…………
笠源先生的结发之妻周西浩子,被投进牡丹江里,在严寒的碎冰中顺流而下,漂到百里外的凌花渡,她那僵硬的尸体被一位渔翁发现了。渔翁把她捞上来,一看全身被绳子捆着,顿生怜悯之心,把她抱到岸上,生起一堆篝火,想把这个不幸的日本女人温暖过来。最后,渔翁只好老泪汪汪,望着她紫黑的脸叹息。这渔翁有过一个女儿,渔霸要占她为妾,她不甘受辱,誓死反抗,终于被渔霸捆绑投江。待他把女儿打捞上岸,也和这日本女人一样,脸紫黑紫黑的。想起女儿冤死的容貌,愈是勾起心酸的回忆。那已经离他遥远的女儿,似乎又回到他的身旁,那泪是为女儿流的,还是为这个日本女人流的?渔翁也不清楚。他在日本女人身边三天三夜,找来破席把尸卷了,在岸上的乱柳棵子里,挨着女儿的坟头埋了。
笠源先生逃出来,沿江岸顺流而下,寻找妻子的下落,路遥磨穿了鞋,荆棘扯破了衣,凛冽的寒风,箭羽般的雪片,他似乎都感觉不到。正当渔翁薄葬日本女子时,笠源赶到了。剥开卷席,辨认出妻子的冰尸,热泪涌流,欲把妻子化了。俩活人在残霞里,掩埋了冤屈的灵魂。渔翁留他在船舱过夜御寒,笠源先生跪在他身前:“难得您似海的深情,我笠源生为异国之人,却不与那侵华的虎狼为伍,您的美德,今世不报,来世也要报。”渔翁扶他起来:“一辈子荡游牡丹江,水里长,波上生,我不过一介草民,与世无争,灾祸照旧降到身上。同命人说什么报答!本国的豺狼够多了,又闯进一群劣种,东三省被黄狼吞了喽,你还是逃出去好啊,如果东三省安稳了,就来你媳妇的坟上烧几迭黄纸吧!”笠源先生在荡悠悠的船上过了夜,与妻的坟告别,安渔翁的意思,匆匆离开东三省。
…………
慈媛听着丈夫讲述笠源先生的家史,木木呆呆,痴傻了一般。她为冤死的笠源夫人鸣不平;对笠源先生的刚直性格油然萌出景仰;对误会丈夫的鲁莽十分歉疚。她找不出合适的话语,表达内心复杂的感情,脸腮火辣辣红喷喷。俯身去捡扔在地上的金戒指,然后用帕儿一只只精心地擦拭。紫丹烟安着妻子的肩:“日本人也不都是坏人,中国人也不全是好人。国与国割不断朋友情,离间不了好人心哩!”
小小的风波一过,夫妻恢复了往日的炽热。慈媛来到济南,就做了主妇,承担起一切家务,洗衣、做饭,诸事不让丈夫操心。紫丹烟从烟源白铁铺回来,慈媛沏好了茶,饭菜摆好,洗脸水也备下。在丈夫身边侍候,一脸满足的神情。紫丹烟的房间添了淡蓝的窗纱,挂了莲花吊灯,置了一人高的雕花红木穿衣镜,廊下养了山影、令箭、君子兰、月季、牡丹诸种花卉,廊上挂了铜勾竹笼,养了鹦鹉、画眉、黄雀学舍啼啭的鸟。每当早霞临窗,慈媛第一个起来,在青枝绿叶红花间忙碌,给花草洒水时,鹦鹉便学她:“丹烟起床,丹烟起床”,她便甜嗔:“鬼精灵”。紫丹烟起来,每每微笑着注视壁上的大像片——章慈媛穿着薄纱拖地长裙——全身甜馨馨。……
这天,章慈媛做了好吃的,独自到普利街看望笠源先生。因紫丹烟赶制一批新气枪,吃过饭就匆忙到白铁铺去了。正当紫丹烟忙得最占手的时候,铁匠汉子的母亲热汗腾腾闯进白铁铺来,泪盈盈地对铁匠汉子哭诉:“你爹被抓到监狱里去了,路警到家里来,催着去领人哩。”铁匠汉子惶惶着到里间告诉紫丹烟。紫丹烟绉起眉:“大伯是个忠厚老实的洋车夫,心善得走路怕踩死蚂蚁,一准是哪个乌龟王八孙子欺负他,明白着是勒索钱的!”他走到外间来,安慰老人:“伯母别着急,等我到家打个转儿,回来咱们去领大伯。”
来得路警监狱,紫丹烟出面交涉,问老人犯了什么罪。看守翻着白眼:“少废话,没罪能关到我这里?你是他的家属吗?还敢冷眼看我!”紫丹烟道:“什么冷眼热眼,你也少转圈子,快说他犯了什么罪!”看守人鼻子一哼:“他拉车挡皇军的路,人家皇军没怪罪,只搧了他耳光子,没杀头就是开天恩啦。我们把他扣留下,要严惩对皇军的失礼,已替这车夫赔赏了皇军好多钱。要不然,中国人的面子都丢尽了!”紫丹烟一听,怒火千丈,伸手向那看守的脸搧了两巴掌:“好个没骨头的狗!”忽地围上一群人来,眼看有一场好打。
笠源先生视紫丹烟夫妇为最亲近的人。见慈媛到来,也就关了店门,深居待客。慈媛把亲手做的北京风味小吃敬给笠源先生,笠源尝了,笑眯着眼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待我眼见日本军队惨败在中国的一天,我要到北平香山紫藤镇,拜见你的婆婆和亲娘。有这一天,有这一天的。”慈媛望着面前的老人,觉得他每道绉纹里都藏着温暖,溢着长辈的慈祥。笠源先生沏了茶摆好点心,打着缓缓的手势,语调清亮而柔和。当着慈媛夸赞紫丹烟的精明强干、豪爽仗义、耿直坦诚。慈媛瞪着聪慧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抿茶。又听了笠源先生讲日本的礼俗和流传下来的美丽动听的民间故事。叙了一阵子,笠源先生似乎有些乏了,微眯着眼。慈媛想要告辞。笠源先生缓缓起来,又变得神采奕奕。从小厨柜里取出个漂亮的包裹,放在慈媛面前,边解包边道:“这是我的心意,特地为你买的,来,穿上看合适不?”是一件极精美的高等和服,金黄耀眼。心灵手巧的慈媛,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服饰,心中矜持起来。笠源先生道:“这是日本女性美的象征,绝非那些罪恶的屠刀。杀人不眨眼的狼心皇军,把和服民族的美玷污殆尽……来,快穿上!”慈媛换上华贵和服,照一照镜子,几乎辨不出自己的容貌了。笠源先生更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催慈媛坐在镜前,说什么也要为她梳个日本发式。慈媛在老人慈祥的目光感召下,羞涩地顺从了。笠源先生用颤微微的手,为异国亲人果真梳出高耸的日本发式来。高兴地拍着手;“小媛,你再站起来,站起来。”那镜中的慈媛愈醉愈美,美得流泪了。笠源又取来一双精致的木屐,慈媛也穿了,走一走,花摇风荡。笠源先生道:“坐下,小媛,好孩子啊……”笠源望着慈媛,抑制住欲滴的老泪,微颤着嘴角,话不成声,那泪就哗哗流淌下来。他依稀看到真的美神了,中国女性,日本和服,美无国界呀……笠源先生悄悄地把慈媛的衣服和鞋包裹起来,递到她的怀里。慈媛惶惶然道:“先生让我穿和服回家吗?”笠源先生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小媛啊,我比你多活了些年纪,总有些阅历。人生在世,有胆还要有识,这一点,要学小丹才是。这和服是我送你的心爱之物,穿着它你就大大方方回家去。在最近几年里,济南的马路上,日本太太正走运。心静智多,方能干得大事,以假乱真嘛,你穿了它,遇到日本人,只是不言语,他们反敬你高贵哩!”慈媛听了笠源先生的话,觉得有道理,她从内心里觉得自己比真正的日本女人还漂亮。
慈媛一身和服过街穿巷,果真谁都不敢靠近。刚走出普利街,迎面跑来了铁匠汉子。正当路警监狱闹得吃紧时,一个好心人悄悄与铁匠汉子耳语,说他们不外乎是图勒索点钱。铁匠汉子不好与师傅说,便就近拜佛,到笠源先生这里来借钱的。突遇慈媛,惊得后退几步,大惑道:“师娘,您这是怎么了!”慈媛不答他的话,问明了情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成竹在胸,对铁匠汉子道:“我去把大伯领出来。”
紫丹烟被几个人围着,挨他打的那个看守,抹着嘴角上的血,高喊:“帮我打,帮我打呀!”几个拳头向紫丹烟狠狠砸来,紫丹烟举拳一声威赫,那几个拳头便悬在空里不敢动了。紫丹烟突地抻开拳头,掌心闪烁着五枚金戒指,一阵冷笑之后,厉声道:“怎么,还不放人啊!”拳头缩回去了,仍不说放人,那几双兽眼只盯着金戒指。紫丹烟气恼,将介指扔在地,由他们抢了。这才放人出来,紫丹眼回头不见了铁匠汉子,来不及多加思考,就陪着老伯回剪子巷了。
铁匠汉子同慈媛走进路警监狱,不见了紫丹烟,隔窗只听看守们正得洋洋嘻笑:“一个糟老头子换回五枚金戒指。”“这傻小子不识行情,一枚金戒能领出两个,今日赚大发了!”“这小子准发了外财,为救老子不惜金子。咱沾点歪才不愧心!”闻这七嘴八舌,又哼淫歌浪调,慈媛早明白了七八分,她给铁匠汉子使个眼色,镇静了一下,便气呼呼闯进门去!看守们被突来的日本美太太吓愣了。手拿着金戒不知怎么放,慈媛作出傲慢神态:“我就是为这金戒指来找你们的。有人从我的店铺里偷了五枚金戒指!是这位汉子看到的,他跟着那人到你们监狱里来过,那人用我的戒指领回一个老人。那人不在了,可我的戒指在你们手中,戒指上有我的商号,我要到你们的上司那里,告你们偷了我的戒指分赃!”慈媛一番话,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滔滔如流喷吐如珠的。她把白晳的手伸出去,那五枚金戒就鬼使神差地放入她的手心。看守们哈着腰吞吞吐吐:“请太太多包涵,多原谅,小的们冒犯了,不敢了。您请回,您慢走……”慈媛哼道:“偷到我的身上来了,少眼无珠的!”拂袖扭身,也不看铁匠汉子,气昂昂走了。
 
 
第二十一回           
大明湖桨挑阔少爷
 
走出路警监狱,铁匠汉子追上来,低声儿夸赞:“我的好师娘哎,真看不出,原来您也是个神人呀!”慈媛脸一红,嘻嘻笑道:“快别说了。都快把我吓瘫啦,这是平生第一遭。”铁匠汉子愈是兴奋起来:“就是小丹师傅,也难料您这胆量。”慈媛道:“你只顾夸我,快回家看看老伯吧。”
紫丹烟送罢车夫老伯,回到白铁铺,见门关着,就径直往家奔。进门就见临窗坐着个穿和服的日本太太,不免一惊,脑袋轰地炸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攥起拳头。
慈媛斜眼看丈夫那呆傻的样子,呵呵地笑起来,紫丹烟闻声恍然大悟,没想到竟是妻子!他猛扑过去,摇撼她的肩膀,七分喜三分怨:“你怎么是这样?慈媛!慈媛……”慈媛收住笑:“是笠源先生赠的,也是他老人家劝我穿上的,发型也是他梳的。”紫丹烟立即领会了笠源的苦心:这是沉淀的又深又浓的国际之爱,这是美丽又老辣的机智呀!厚谊加胆识,令人敬佩折服……他后退到门口,仔细端详妻的倩影,又几步跑上去,抱住妻久久地吻。
慈媛在丈夫的怀里,取出五枚戒指,故意甜娇地炫耀:“看,我给你从路警监狱取回来了!”紫丹烟腾地站起来,对妻的举动震惊不已。慈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疑惑、坚毅、甜蜜。他听慈媛讲了全过程,欢喜得把妻扛了起来,竖起大拇指:“我的慈媛有豪杰胆魄,是巾帼英雄!”慈媛到:“我的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哩。”他把耳贴在她的胸上:“让我听听,让我听……”
说话间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天。山东的反动势力在济南大肆发动宣传攻势,所有的社会渣滓纷纷出笼。紫丹烟吃过早饭来烟源白铁铺上班,远远就看到临街的铺板上贴着一块白纸,走近一看,是条标语;“宁匪化,勿赤化;宁亡于日,勿亡于共;日可不抗,共不可不反。”落款是“烟源白铁铺宣”。他念了这三句话,心里暗暗骂道:“狗娘养的,栽赃陷害,玷污我的店铺,心何其毒!”几把撕净,抟起来扔到街上。端来水又冲又刷,擦得干干净净。到了第二天,铺板上又给贴上了,还是那三句话。你撕他贴,一连数日。紫丹烟怒火中烧,不能不捉鬼了。
紫丹烟到了家让慈媛找出黑白纱巾各一条,在白纱巾上写了“再贴通匪反共标语必死”十个红字。又找了一根麻绳带在身上,对慈媛道:“我夜里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可能不回来,别等我。”慈媛困惑:“你去干什么?我陪你去!”他道:“我是教训一个人,你放心,没危险。”来到白铁铺,在靠近铺面的梧桐树上躲起来,清冷的月光投出浓浓的树荫,婆娑的叶子正好做掩护。半夜时分,从马路对面走过一个人来,掖下挟着一卷白纸,手提着糨糊桶。紫丹烟在树上看得清楚,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阔少爷,穿得很讲究。邪恶之人被膨胀的欲望驱使,常常做出超乎思维定式的事来。这过“体面”的少爷,能提着糨糊桶,半夜里出来,沿街贴反动标语,就是被灵魂里的黑火驱使的。紫丹烟把黑纱蒙在脸上,当阔少爷要在铺板上刷糨糊时,猛地从梧桐树上跳下,在他背后拦腰一抱,将白纱巾堵在他嘴里,抖开麻绳,把他的两臂齐胸捆了个结实,然后按着脖子一抬嘴巴,重重地向铺板撞了三下,再把糨胡桶挂在他脖子上。又捡起那卷还没张贴的标语,燃成一炬,丢到马路中央。紫丹烟这才神秘地躲进夜幕。
那位被偷袭的阔少,说不出话,只觉得前额火辣辣疼,不知是两窜血珠还是汗珠顺着鼻翼滚,前胸后背似有几百条虫子爪挠。脖子吊着桶,只好弯腰一步一步挪回家,如同走了一遭鬼门关。家中人望着他这副狼狈相,心惊肉跳,为他解绳,洗脸,擦药,安抚,压惊,叫喊着为他报仇。抖开那堵嘴的白纱巾,竟有“再贴通匪反共标语必死”的血字血灾警示!合家丢魂落魄,少爷反倒嚣张起来:“就通匪反共,要不,我的血仇怎么报!我满肚子屈呀……”老爷子发怒了:“把他关起来,锁起来,让他满肚子生蛆!”
紫丹烟深夜突袭之后,烟源白铁铺的门板,再也不见这种标语了。那阔少爷虽距白铁铺不远,却再不敢到这里光顾。铁匠汉子道:“他让师傅整趴了!”紫丹烟道:“这里头有个理儿——世上最难办的是人,最最难办的是人渣。我最恨人渣!一辈子路长,人来人往一准有人渣,一句话,咱不能让人渣埋了!俗话说人正不怕影子斜,正气冲天入地,石头不烂木头烂。做人有骨气,心地要善良。家少人渣能和,国少人渣能兴。”铁匠汉子道:“我信师傅这个理儿。常说豆腐渣,没听谁说有人渣。”紫丹烟道:“这不一样,豆腐渣是物,人渣是魂。”铁匠汉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济南有数不清的名泉,夏天却热得燥人。紫丹烟和慈媛,邀笠源先生到大明湖划船。单见鹭鸶天鹅隐现在浩淼烟波,三面残荷影,一面枯柳色,水上浮动粘腻的淡雾,岸上萦绕湿焖的署气。沦陷的城如抑郁的美人紧锁着娥眉。紫丹烟和章慈媛,一左一右把笠源先生护在中间,先在岸边悠闲漫步。笠源先生穿一身典型的中国老年便服,拄一根紫漆罗汉竹手杖,一老二小,文雅细语,亲密无间,人与人相爱相知,不分国界。
他们从稼轩祠出来,走到玉涵亭附近,见前面垂柳下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从人群里传出轻柔悲切的歌声。笠源先生是极爱听中国民间小曲的,他以为这是最真切、朴实传情的,真正属于老百姓的诗篇,它们源远流长,绵延数千年。歌国家兴衰,吟匹夫哀乐,或慷慨激昂,或悲壮惨烈,或讽言美刺,或忏悔人祸,无不化作情韵默塑灵魂。三人加快了步伐,紫丹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把笠源和慈媛让到前边。这显然是两个沿街唱曲子的乡下人,白发盲翁手持一把坠琴,清癯女子手打一副枣木响板,一拉一唱,泪流四行。脚下放一个破袋子,上面已放了一些碎币和食品,那是有怜悯心的人留下的。笠源先生掏出一些钱来,悄悄地放在袋子上,两耳恭听着女子的歌音——
 
阴霾血雨东洋刀,
爹娘惨死在荒郊。
黄皮铁蹄遮齐鲁,
锅台之上长野草。
儿女只剩亡国泪,
怒火熊熊照天烧。
还我父老的尊严,
还我田园的欢笑。
……
笠源先生听着曲子,羞愧地低下头去,小女子的泪歌,震颤了他的灵魂。可耻的民族败类发动了可耻的侵略战争,给这个东方巨龙图腾的大中华,带来多么深的心灵创伤啊!他用指甲暗中狠狠地掐自己。坠琴那哀哀沉沉的音流,像波涛滚滚的黄河,从他的前额上咆哮过去。这样的情感,在紫丹烟和章慈媛心中也相互感应,这是滴着血的声音啊!周围的人也被曲子打动了,肃穆地立在那里。
     这时,人群里跳出个人来,拉住清癯女子高声张扬:“你宣传赤化,你宣传赤化!”紫丹烟刚烈的性子给燃爆了,一步上去,一把将那人的手拨开:“别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你把这歌词里的‘赤化’两个字找出来!”定眼看,咦,此人很像那个被他整治过的阔少爷,额上有块新伤疤,那是紫丹烟精心给他留的。那少爷一时语塞,吱唔道:“她歌里骂东洋刀,骂黄皮铁蹄,是对日本皇军不敬!”紫丹烟心里骂了一句“奶奶的,不是冤家不碰头!”往前顶了一步:“对皇军不敬就是赤化,甘心当亡国奴呢?是狗化!我倒想听你唱个狗化的曲子,唱!”笠源先生非常蔑视地插了一句:“看家狗,看家狗,连国家都不要的人,还不如狗!”阔少爷见没有支持者,想退避三舍,紫丹烟指着他的前额道:“你有一块疤还嫌少吗!”阔少爷后退着,捂住前额:“你,你什么意思!”紫丹烟爽朗地笑起来,人们悟出其中味,也笑了。纷纷向那布袋上放零钱,清癯女子不停地鞠躬致谢。
紫丹烟三人同舟向大明湖心亭划去。小夫妻划桨,笠源半是欣慰半是惨然。小舟穿柳过荷划到历下亭,将舟泊在亭边栏下,登阶而上,览赏这座古建筑。笠源先生举目望那门楹上的古联,吟出声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扭头又对慈媛,“你说紫丹烟算不算得济南名士?”慈媛道:“他呀,从不会作诗,哪来的名!在我眼里,他是个人,精豆子,不是什么名诗。”紫丹烟笑弯了腰,慈媛不晓得他为何发笑,脸颊绯红绯红的,像受了委屈,依在笠源先生怀里低声道:“先生,您看他……”笠源就用眉眼嗔紫丹烟:你不教她,倒笑话她。当他们解缆登舟,桨拨碧水,划到四棵柳小岛附近一片荷花中,隐约听到有女子喊叫:“臭流氓,你放开我!放开 ……”紫丹烟一惊,急忙拨舟绕过去。一看,正是那个唱曲的清癯女子,已被阔少爷撕扯了上衣。原来阔少爷被紫丹烟嘲骂了一番,恶气无处泄,一是因这女子引起,二是觉得少女俊俏,就把她抢到舟上,光天化日下枕荷罩香,划淫荡之舟。
紫丹烟要救这女子,几桨划过去。阔少爷一见又是那位不速之客,松开女子,拼命划桨,欲抢先上岸逃之夭夭。荷塘难行舟,难追也难逃。终于摆脱荷花丛,进了宽水域,眼看两舟齐头并进了。紫丹烟两臂划桨使两舟靠近,阔少爷惊惶,臂软得划不动桨了,小舟在水里打起转儿来。紫丹烟抓住时机,把桨抽出水面,只向那阔少掖下一挑,那墩肉蛋子就哗啦一声滚进湖里。紫丹烟跃到那只舟上,猛力划桨,小舟如梭。慈媛拨舟随后,笠源吆喝助阵,两舟安然无恙。
阔少爷在水中象落汤鸡,吓得面无血色,扑扑通通拍打水,声嘶力竭喊救命,喝了一肚子浑汤水。当他面无人色,闭着眼信天由命,任水鬼拉着下沉时,突然双脚蹬着了湖底。大明湖炎夏水浅,阔少爷在水里如梦初醒,九魂归体。定睛看时,水深刚淹过肚脐。
紫丹烟把那清癯女子扶下舟,那白发盲翁正扶着一棵古柳喊孙女。祖孙见了,相拥哭了一场。紫丹烟他们三人走向前来,极为同情,章慈媛道:“请老人到我家住几天吧!”白发盲翁拉了孙女一齐跪了拜谢。笠源先生独自回普利街家中。
白发盲翁祖孙随紫丹烟夫妇到了家,安排了住处,好吃好喝了几天,惊魄早定。紫丹烟到白铁铺造枪。章慈媛陪着新客人在院里花木树下闲话。知到他祖孙来自梁山泊地区,会演唱整套水浒故事。日本鬼子焚烧血洗他们家乡时,他们正在外地卖唱。回到村里,几百乡邻尸横水塘,血水都臭了。他们没了至亲,一路走,一路唱,露宿街头檐下,两个月唱到济南府。章慈媛听着,暗自盘算起一件事。问女子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女子道:“姓白,生在白露时节,就叫‘白露’了。今日还巧巧是我生日,十九啦。”慈媛道:“那太巧了,太好了,晚上我为你做好吃的,咱也唱唱曲子庆祝庆祝。盲翁、白露连连含笑点头。章慈媛兴高采烈来到烟源白铁铺,对铁匠汉子道:“饭到我家吃,还要请你听曲子,告诉你,媳妇送上门啦。”紫丹烟听妻子在说话,停下活,从里间走出来:“什么媳妇媳妇的?”慈媛笑笑:“铁匠汉子的媳妇!”铁匠汉子傻了眼:“师娘,我哪有媳妇?”慈媛见他一脸憨态,笑得像银铃儿般响,“有啊,怎么没有!”
 
 
第二十二回
醉秋酒小宴红芙蓉
 
铁匠汉子被章慈媛留下吃饭、听曲子,一见这清癯精明的白露,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紫丹烟早就知道其中意,便把车夫老汉从剪子巷请来。章慈媛在饭桌上有意安排白露和铁匠汉子挨肩坐,面对车夫老汉和白发盲翁,夸了男的夸女的。不多时一桌六人便亲热如手足。饭后,白发盲翁的坠琴拉得温情脉脉,意蕴深长,音韵如霖可养心。白露因父母双亡,卖唱孤苦,大明湖得救感恩,便将世态炎凉、仇冤恩泽炼于一腔,那曲子唱得铿然昂扬,听曲的人倍生忧国忧民之情。
歌罢,章慈媛单刀赴会,把幕帘子一下子亮开,当着两家老人的面,给铁匠汉子和白露提婚。提得爽快,答得也利落,甩汗珠子的人,心和心都贴着,没尘没灰,说话对答不拐弯儿。话一点透,两家就成了一家,慈媛当红娘,易如反掌。
翌日,铁匠汉子用父亲拉脚的洋车,就把爷爷和媳妇接回剪子巷家中。日子虽清苦些,新家却是暖烘烘的。
当年秋风送凉时节,听说大观园里来了个小马戏团,小圈跑马,耍枪舞刀,其中有个叫‘红芙蓉’的,很快就名震了泉城。这日空闲,紫丹烟和章慈媛想一饱眼福,顺着人流进了大观园。
小小的马戏场,由白布帐和线网围了两层‘墙’。里面锣鼓喧天,神秘异常。紫丹烟买了门票,两人进了场。场中央有几个大木箱,一个枪架上立着白腊棍、红缨长戟,并无跑马,只一个老者,一锣,一钹,一鼓,手脚齐动,自打自敲。
锣鼓一停,忽听得帐外铜铃喤喤,如巨瀑落谷。门口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锣鼓又大作,一匹火熖驹脖系红缨串铃,金鞍银蹬,扬鬃甩尾慢跑进来。鞍上乘坐一位夫人,红衫绿裤,发髻高竖,长靴闪亮,怀中抱一女孩,穿一身洁白飞纱,梳两根朝天椒辫子,打两个红蝴蝶结,小手撁着缰绳。人们纷纷低语道:“这就是红芙蓉。”随着雷雨般的锣鼓声,马背上响起一声尖利刺天的口哨,火熖驹扬蹄疾驰,眨眼间这小小跑马场便现出一个火熖圈,令观众眼花缭乱。看那马背上的红芙蓉,一时侧身藏于马腹下,一时单独立于马背上,携了女孩跃下地来,复又独自跳上马背,倒立于马鞍,火熖驹从女孩的头顶跃过去。红芙蓉飞马转过来,俯身抻臂将女孩揽到马上,自己又跃下马来,再吹一声口哨。只见小女孩平伸两臂立在马背,飘逸如海燕凌空……
锣停鼓息马蹄缓,不知何时场中又走出一个大汉,将那女孩从马上抱下来,又让人牵了火熖驹到帐外去遛。紫丹烟定睛看那手中持红缨戟的夫人,不禁失声叫道:“哎呀,她是我的嫂子!”人们被这马背上的红芙蓉吸引住了,并没注意他。慈媛却听得清晰,惑然怪异中突又惊喜起来:“就是你说得那个红寨夫人吗?”他似乎没听见妻子的话,又直愣愣盯着那个汉子。当那汉子抱着小女孩转过身来时,他完全明白了:此人正是红胡子!但他不想马上闯进去,把这场马戏搅了。对着妻子的耳朵悄声道:“慈媛,你看那场上人,是我向你说过的红胡子和红寨夫人!”章慈媛见丈夫眉飞色舞,她比丈夫还喜兴。
场上的观众散尽了,只剩下紫丹烟夫妇。他们抑制着兴奋,故意不叫出声来,悄悄向场中心走。红胡子和红寨夫人只是埋头理道具,没注意到他们。小女孩高声问:“叔叔姨姨为什么不走?马戏演完啦!”待他们仰脸看时,道具从手中滑脱,惊喜得几乎同时喊出:“哎呀,都快把我们想死啦!”红胡子搂住紫丹烟,用拳头嗵嗵敲他的后背:“师弟,大喜大喜呀!娘的,你看怎么样,你嫂子一想起你来就抹眼泪,我说,你这个鬼精灵死不了,死不了就能见面!”慈媛在一旁笑眯眯站着,紫丹烟道:“慈媛,来和师兄嫂子见个面吧。”红寨夫人喜道:“不用说是弟妹了,好漂亮的大美人哟!”章慈媛羞怯,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红胡子道:“快叫大婶大叔。”这意外的重逢真是喜从天降。紫丹烟说什么也要兄嫂到家里作客。“红芙蓉”停演一日,章慈媛叫来铁匠汉子和白露,邀来白发盲翁唱曲子助兴。笠源更是必请的客人。宴中开怀畅饮,尽说别来风云际遇。
红胡子和红寨夫人自泰安与紫丹烟离别后,在鲁西东阿城过黄河时,红寨夫人有孕在身,又得了病。红胡子找了间房子,日夜守着她,让驮队的弟兄先出去走走,搞到武器先崭存到东阿城中。这几个弟兄赶马出城再没有回去。有的说是过黄河时翻船落难了;也有的说他们受不了浪游之苦,背叛了血酒盟誓,各自找了女人定居去了。红胡子夫妇从此凉了搞枪械之心,崭时在东阿定居,生了女儿。红寨夫人一身武艺,哪舍得白白扔了!东阿也是马戏的故乡,便动了围帐跑马的念头。于是红胡子集资,红寨夫人日夜练功训马,小女儿三岁就能在马背陪着娘表演。他们终于搭成了一个十人的小班子,“红芙蓉”也便从此叫出名来了。“红芙蓉”特地到泰安演出,红胡子要打听紫丹烟的下落,知冯将军已不在泰安,部队也撤走紫丹烟还会不会留在泰安?他们加演了数日,一心想能从观众席里冒出个紫丹烟来。“红芙蓉”没遇到紫丹烟,便转头过黄河,穿河南,入晋地,沿太行山走古镇赶庙会,跑马戏为生。到了黎城,听当地的百姓讲,附近黄崖洞有个抗日的兵工厂。红胡子一听造枪,心痒意笃着了迷,一根筋绷起来,又萌动了寻紫丹烟的念头。托辞民间艺人慰问抗日军工,费了好大劲儿,才闯进黄崖洞,左权将军看过他们的马戏表演。红胡子对兵工厂的负责人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汉阳兵工厂出身,可我技艺不精,又拉着这个马戏班子,单为糊口,算不得抗日。我有个师弟紫丹烟,可惜还没寻到他的下落,那可是天下顶好的技艺,头等的聪明,造枪炮能耐大着呢!找到他,顶我一百个。”兵工厂的负责人请他借巡回马戏之便找到紫丹烟,抗日需要能人呀,万一能找到,就把他请到黄崖洞来!“红芙蓉”重返故道,由泰安演到济南,还想演到北平去、红胡子偏偏单记得个紫丹烟家在北平香山,找师弟,只能靠撞大运了。
小小家宴,言谈举止中洋溢着一片爱国抗日的热情。红胡子眼见师弟的生活如此宽裕,又听了这几年他们所做的事,无不出自爱国之心,邀他去黄崖洞兵工厂的话,涌到嘴边又犹豫起来。紫丹烟举起杯来,与师兄碰了,直言道:“师兄,不用你说出口,你是想请我去那黄崖洞的。我想,抗日是全国各地的事,你拉着一个班子,我也拉家带口的,不同前些年了。我这里也不是一下能走得开的。”红胡子一摔酒杯吼道;“你说‘不去’两个字儿就得了。我红胡子请不动你,也无脸去黄崖洞!”紫丹烟道:“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几年我有些储蓄,你带了去,捎给那个军工厂造枪造炮,也算我一份微薄的心意。以后,你过半年来取一次。”笠源先生被这个粗鲁的爱国志士感动了,对紫丹烟道:“小丹,你到我笠源商店去,也取些来,让你师兄带上。”红胡子一拍头顶:“娘的,这倒是一法,我也可以为黄崖洞义演集资嘛!”男人们自是被酒诱惑着,迟迟不离饭桌。
章慈媛把红寨夫人、白露、小侄女领到里屋。女人一台戏,自有风骨神韵。慈媛取出一枚金戒指递给红寨夫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好不容易见面,嫂子一定收下。”红寨夫人握住慈媛的手很感激:“我的好妹子,不是我薄你的面子,我还是不戴的好,省出个戒指,多造几颗抗日的子弹,少让日本鬼子祸害人。”慈媛觉得此话有理,拿戒指的手缩回来。红寨夫人笑盈盈又将戒指取过,甜甜地:“别凉了妹子的心,那我就只戴一会儿。”这么双快的嫂子,慈媛从心里钦佩。廊上的画眉鸟欢唱起来,红寨夫人撁撁慈媛的衣袖,他们盯着白露那浑圆的肚子,又望望跑到廊上看鸟的女儿,甜甜地微笑了。慈媛乐孜孜地摇摇头,柔柔地叹言:“你那师弟说过,再残暴的屠戮也毁灭不了爱,生命就是太阳!我明白这话的意思。”红寨夫人道;“古人说近朱者赤,我的弟妹也成了文化人!日本鬼子就不明白这话,早晚要夹着尾巴逃回去,不信咱就试着!”
红胡子在酒桌上听到了女人们的话语,把老婆的话接下去:“试不试,娘的,他小东洋鬼子也得滚回日本岛!让他们一个个为天皇去剖腹,那肮脏血渗进土里不长五谷,他们造不出高梁酒,他们断子绝孙没酒喝。咱们有酒,难得我师弟结识了好朋友好长辈,笠源先生,来,我代表中国人敬您一杯!”红寨夫人插嘴道:“喝多了吧,说话快没准儿了!”笠源先生在一阵欢笑声里举起杯来,神采奕奕,满脸慈祥,感慨道:“看这一家人,不,一家中国人,铁胆男子,巾帼英豪,泉城百巷千家万户,同仇敌忾大无畏,钦敬,钦敬,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干了,干了!”几杯酒润肠,笠源有些醉眼迷离了,目光注视着墙上那支气枪。紫丹烟被笠源先生提醒,起身摘下枪来,对红胡子道:“师兄,我送你这支枪,带到身上,做个留念!”这枪还没递过去,户籍警推门进来了,偏偏后面又跟着那个阔少爷。
全屋皆惊。这个阔少爷因家中与官方有点特殊关系,对挑他落水的人(紫丹烟),其形其容刻骨铭心,连想到在烟源白铁铺半夜遭捆,他觉得那仇人就在附近。于是买通了户警撑腰做掩护,破门而入,一家一家挨户查。阔少爷拉住户籍警,指着紫丹烟喊:“就是他,就是他!”户籍警厉声道:“把良民证拿出来!”除了红胡子一家,都取出了有效证件。笠源那张名片上写着;日本驻济南经纪人笠源。紫丹烟道:“这三位是我的朋友,闯江湖的艺人,刚来大观园落脚,‘红芙蓉’便是。”户籍警望一眼红寨夫人,眼珠就不转悠了,连声赞美:“认得出,认得清,好功夫,开过眼……”阔少爷有点焦躁,又指了紫丹烟提醒:“就是他,就是他!”紫丹烟一把拉过白露:“还有她,受你的欺负污辱,要找你讨公道,我们正犯着愁,大海里怎么捞你这根针,没想说曹操曹操到,你送上门来,就算算总账吧!你也别怕,我这是支打猎的枪。”阔少爷闻言就懵呆呆了。面红耳赤的铁匠汉子,紧握了拳头,虎彪彪立在阔少面前。紫丹烟对户籍警道:“他大白天在大明湖调戏妇女,我仗义执言管了管……”笠源先生从紫丹烟手里取过气枪,对户籍警悦色道:“我送你这支气枪玩,是我笠源商店经销的,可去打肥鸭子!”户籍警喜出望外,接过枪道:“早就想买一支了,日本人店里的日本货,顶顶的大大的好!”笠源轻蔑地一笑,落座自斟自饮。户籍警挎上枪,二话不说,匆匆向笠源点头哈了腰,转身扬长而去。
红胡子一把拧住阔少爷的耳朵,晃着拳头喝斥:“娘的,想死在我的皮锤下吗?”阔少爷跪地求饶:“大爷,不敢再登这大门了……”紫丹烟拧住他另只耳朵警示:“我再告诉你一次,要想死,来找我,我有办法。”阔少爷屁滚尿流跑出院子,追上户籍警道:“你怎么不给我撑腰?我白花钱啦!”户籍警道:“放狗屁!你那臭钱还买不下这枪托托哩,我撑你的腰?你没见那日本人撑他的腰吗!以后你他妈的聪明点,少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就行了。别让我把你当肥鸭子打了。”阔少爷又赔夫人又折兵,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气又急,窝囊得昼夜难眠。
‘红芙蓉’在济南义演十日,二十场,场场爆满,赚了不少钱。临别济南,紫丹烟夫妇为他们饯行,托红胡子带给黄崖洞连同笠源所赠的一笔不小的款子。红胡子虽一顾茅庐未请出紫丹烟,有了这笔爱国抗日的款子,也算是大胜而归。紫丹烟为师兄造了一支新气枪,章慈媛到底还是把那枚金戒指强行戴在了红寨夫人的手上。
 
 
第二十三回
极乐洞密授金蛇囊
 
“红芙蓉”走了不久,济南的形势恶化起来。山东的反共军传布三种对付抗日人民的办法:见闹事人就捉,见枪械就收,见干部就杀日本驻军对这个城市的统治更加残酷。他们千方百计笼络技术力量,强化军工生产,以便就地生产武器弹药,就地屠杀抗日军民。
冬去春来。紫丹烟到笠源商店送一批新气枪,见笠源先生脸色愈来愈沉郁,心疼道:“笠源先生,我观察你好几个月了,您的气色一直不好,还是到医院检查检查病吧,要不让慈媛来给你做几天好吃的饭菜,调剂调剂口味。”笠源先生强堆笑脸:“谢谢你了,我本无病,无病的。小丹,你到我客室里坐,我有话要给你说。”
笠源先生领他来到客室,冲了一杯茶递过来,慢慢道:“日本领事馆里,我那个远方亲戚,到我这里来说了,他要辞职回日本去,笠源商店再也不准出售气枪了。看样子,他还有许多难言之隐不好吐口,我也不想多问,大不了再罹难,再受人间地狱之苦,大难再大,大不过死吧!”说罢冷冷一笑,摩挲着两手,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倒是为你忧心,我这样,分明是断你的财路,左右为难,我内疚得要死。实在对不起你!你又不肯为那些狗心狼肺者修枪,又舍不得慌了一身技艺,还要维系这个连我都爱恋不尽的家,慈媛这孩子,我很疼爱,不怕你笑话,她是我老汉的精神支柱……”紫丹烟见笠源先生已是眼泪汪汪了,心也沉重得如灌了铅。他默默不语,笠源先生的话,使他机警地联想到残酷的现实。他对笠源先生道:“天无绝人之路嘛,我能享得了福,更能吃得下苦,只是对不起家中的老母和慈媛,我刚带给她们几天欢乐……。不过,就是沿街乞讨,我也不给日军和反共军服务,慈媛也能和我一样,笠源先生!”笠源先生道:“以后的事再慢慢计议。只是——这气枪,我不收了,你也别造了。”
紫丹烟回到家,就把停止造枪的事说给慈媛听。慈媛做为妻子,她总是用欢乐融化丈夫的忧愁。一夫一妻,愁上加愁不是更愁吗!遂对丈夫道:“你心里别挂云呀雾的,明天我去笠源先生那里,宽慰他老人家,后天我就找缝缝补补的活来做,再不,咱就找几间便宜房子住,把这房子退了。只要你心里亮堂堂的,我沿街要饭,也饿不死你。我愿意跟着你吃苦受罪。”紫丹烟亲热地拥抱妻子:“你真好。咱眼下还不至于这么做。”话虽这般说,紫丹烟实在没有多少积蓄了。不久,他们就卖了家具,又过了一段,退了华宅,般进陋室。
他们的生活渐渐清苦了,然而每月寄给北平两个家的钱却分文不少。除了生活的必须品外,大都在当铺里当掉了,她身上只一对手镯和,还有笠源先生所赠和服,那是舍命也不能丢的。紫丹烟白日除到白铁铺同铁匠汉子一块里干活,很少到街上去。济南城里的血案太多,到处是密探、特务,多少冤魂在低泣!章慈媛揽了洗衣的活,终日累得腰酸腿痛,但她从不在脸上留给丈夫一丝忧愁。从心灵里绽放出的笑容,比黄金都宝贵哩!
有一天,笠源先生悄悄托人给紫丹烟夫妇送来个纸条,上写道:“中午,我在千佛山极乐洞里的石佛前等你们。笠源。”收了条子,他们感到一股潜在的寒流已然袭来。老先生为何远离商店选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什么阴影紧贴着他吗?两人心情沉重,都为笠源捏一把汗。千佛山上,野林荒草,怪石青苔,寒鸦哀啼,凄凄的风扫着曲径上干碎的鸟粪。他们攀到极乐洞前,见昏暗的洞内佛光隐隐,扑出一股寒气。笠源先生正立在那三尊石佛前,静静地候着。三人见了面,坐在阴湿的石墩上。笠源先生道:“真对不起,又打扰你们了。这几天,我的小楼外,日本人在盯梢了。我怕突来的不幸,毁了我多年的最金贵的夙愿。”紫丹烟道:“先生是日本人,你多年经商,即使你的远亲回国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反目为仇,那些皇狗皇军杀中国人正杀红了眼,也许还腾不出屠刀来对付你。”笠源惨然一笑,慢慢摇着头:“我有预感,也许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章慈媛声含哭韵,握住笠源的双手;“我不让你回国,你别离开我们……"笠源先生仍是摇着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蛇囊,细珠点缀,异常精致,里面是崭新的纸币和耀眼的金砖。紫丹烟道:“这是做什么!?”
笠源先生望着金砖纸币:“这些年,我单独存了这笔款,想报答一个人的恩情。待国内太平了,我亲自跑一趟牡丹江,去见那渔翁一面。他打捞起我的妻子,亲手掩埋厚葬了她。……我把日元给妻子烧了,把金子给渔翁留下。当然,金子不能和心和情和恩相提并论的,这些阳间的真币,妻又怎么够用呢……恩翁,妻呀,愧煞我也!这是我微薄的心意,而今只能拜托你们了。你们一定找到那人,那坟,代我交给他们。那恩翁始终不肯告诉姓名,我想,凌花渡口一带江岸,总能找到的。我这一生再无他求,了结此愿死而瞑目。谢谢你们了!”说罢,双膝跪在年轻夫妇面前。紫丹烟和慈媛立即跪下,三人百感交集。
紫丹烟接了金蛇囊,交给慈媛收起来。笠源先生站在洞口,目送他们下山。当他们走出了一程路,笠源才另择曲径蹒跚而归。紫丹烟夫妇来到家中,心上的阴影像蛇蟒,缠得他们窒息。没过几天,笠源先生就被押上军车带走了。商店及小楼贴了封条,便衣特务在周围昼夜监视。
笠源先生被捕的情景,是章慈媛亲眼目睹的。
那日清晨,慈媛待紫丹烟到白铁铺上班以后,便暗自穿了腊染靛青白花褂子,提了花竹篮,里面装了红枣青丝粘糕和一瓶山东竹叶青酒,到普利街看望笠源先生。她明知笠源家已经有日本人盯梢了,老人像鸟儿困在笼子里。慈媛愈是觉得先生更需要她女儿般的宽慰和体贴。她哪里还计较自己的安危!迈着坚定的步子,在离先生的阁楼不远处停下来。用机警地目光四处搜寻,没见可疑的行踪,便走上去敲门。笠源缓缓开启一条门缝,一见慈媛便惊道:“原来是你!”开了门,一手把慈媛拉近去,把门急忙关了。笠源阴沉着脸肃穆又威严,急得只跺脚,埋怨慈媛:“孩子,你疯啦?万不该再来这里!我的话为何不听?明知这里盯着梢,张着网,怎么来自投罗网!”慈媛见先生动气,便微笑道:“我察看了,楼前没可疑的人。我们惦着你呀,单怕这些猪狗眼,蜘蛛网,难道您同我们从此绝交了不成?我才不怕哩!”笠源睁着深情的眼,微微点着头,泪也流下来,低声叹:“我已看破红尘,踏上不归之路,有你和小丹这样的亲人,死在异国他乡,半是耻辱,半是欣慰,我走得幸福,走的光荣……”慈媛道:“先生,别说这样的话,我们都该刚强地活下去!”她将那粘糕和酒放在桌上,”心烦了,就喝几杯解解闷,我是不怕,没听说自己的亲人有了难,反倒远远躲着的,过几天我还来看你.”笠源握着慈媛的手,两眼热泪又涌流出来: “孩子,我岂是寒草冷木,巴不得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舍不得你们 ……”笠源整整慈媛的衣服,催促她:“快走吧,我谢谢你们,也代表九泉下的周西浩子谢谢你们.章慈媛臂腕里挎着竹篮, 恋恋不舍地辞别笠源先生的楼阁。 刚走出数丈远,便见一辆日本警车疾驰而来,她急忙躲到路旁的梧桐树后,心咚咚擂鼓,眼睛死死地盯着警车,一种不祥的征兆令她胆战心惊。警车突然在笠源的阁楼前停下,军警持枪严封了门口,撞开楼门蜂拥而进。不多时,笠源被押出来,他在车前举目张望,似乎看到了梧桐下的慈媛,那双老眼在阳光下炯炯闪光。军警把笠源推上车,不知押到何处去。车经慈媛身旁,她的心撕成一片片梧桐叶子,空空的竹篮也变的异常沉重。她回头望了一眼阁楼门口,见两个鬼子兵正举着她的粘糕她的竹叶青猛吃痛饮,她恨得跺脚,低头呜呜地哭,抹了抹泪,毅然汇入熙攘攘人群中。
笠源先生被捕的消息,章慈媛并没告诉紫丹烟,她怕丈夫伤心,急出病来,想由自己承担悲痛。一想笠源先生,眼里就泪津津的,紫丹烟就问:“你有什么伤心事?”慈媛一脸苦笑:“我伤风感冒,眼发酸,汪汪着泪,倒像谁伤了我的心。我连做个梦都给你叨唠一遍,啥事瞒过你!”紫丹烟再也不问。这几日,他心里也憋闷,不喝酒的人也思饮。问慈媛:“那瓶竹叶青咋不见了?你找来,我喝几杯解解闷。”慈媛一惊,遂笑着搪塞道:“你不提我倒忘了,收拾东西不小心让我摔碎啦  ……”紫丹烟也信。慈媛一想那酒,又悲酸又愤怒。紫丹烟无酒解闷,没心思与妻子说话,便躺在床上猜度笠源先生的命运:“这些日子他老人家安全吗?”
紫丹烟放心不下,便独自来到普利街。一看商店、小楼被封,心中大惊,知道一定是笠源先生出了事。人去无踪影,多年的交谊就此中断,心里涨满难以排解的酸楚与感伤。他只在楼前停了片刻,便机灵地转过身去,装得神态自若悠闲,多串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巷子,多钻了几次嘈杂拥挤的人群,才回到家中。他怕妻子伤心,忍着痛哭不语。慈媛在埋头洗衣服,问道:“怎回来这么晚?饭都等凉了,你先坐会儿,我再热热。”慈媛擦了手,热了饭菜,夫妻面对面进餐。忽听军车轰呜停在院外,脚步杂沓,如虎似狼的军警破门而进,把紫丹烟绑架走了。章慈媛拦也没用,反被搡倒在地。她满腔怒火煮着悲伤,追着警车哭喊。祸从天降,她失神的眼睛罩着泪水,回到家中,一见桌上的饭菜,又禁不住哭起来。铁匠汉子来劝师娘,也只能叹息落泪,没一点主张。他家中添丁,一条汉子撑着一大家人过日子,真想帮忙又真帮不上,心里沉沉的。
紫丹烟被蒙上眼就,拉到远郊翠峰中一个神秘的峡谷。这里山崖直立,龙洞深幽,密松掩映,群山环抱一个“天坑”,万丈峭岩如井壁。抬头望,只是碗口大的天。日本皇军在此建了一个绝密的兵工厂。紫丹烟不知是何地,心中判断,这一定是离济南不太远的地方。他被带到一个华丽的客厅里,解了蒙眼的带子,见面前摆着一桌酒饭。怒气未消的紫丹烟吼道:“没见过绑架了人来喝酒的!”从画屏后走出日本军官朽木,他短髭黄牙,腰间佩挂樱花军刀,嘿嘿笑道:“紫丹烟先生,冒昧把你请来,有一点点失礼啦,特备薄酒的压压惊。”屏后又闪出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妇人,走上前来为紫丹烟把盏。紫丹烟空着半个肚子被绑架来,肠子正叫唤,便坐在酒桌上风卷残云,大吃大喝,头也不抬。皇军朽木端着酒杯悬在半空,那伪装的笑容凝固了,目睹此状,心有些惶惑。紫丹烟根本就不理睬那军官和妇人,吃罢饭就闭目养神。
朽木手持一支气枪道:“先生的技艺,我的大大的佩服。你这枪造得精美绝伦,枪之袖珍!”紫丹烟眯着眼一瞧,果然是自己造的,便冷言道:“我是白铁匠人,只会打白铁壶抽火烟筒。”朽木道:“你的,大大的撒谎,笠源商店的枪是你造的!”紫丹烟料定了笠源先生必软禁在这里,笑道:“你们都知到了,还兜什么圈子。”朽木搓手道:“好的,好的,好极了,先生好痛快,我大大的高兴。请你和我们一起造枪,钱大大的给!”紫丹烟道:“造枪是我最喜欢的,不过,我只会造打麻雀野兔的枪,不会造杀人的枪!”朽木开始暴跳了:“我要的是杀人的枪,杀绝中国抗日者的枪!紫丹烟怒斥道:“我最抗日!那,你先把我杀了。”朽木冷笑;“哼,杀你,我大大的赔本!”
这一场舌战不欢而散,紫丹烟被软禁起来。
笠源先生果然是被绑架到这里。也是这个客厅,也是同样的酒席,可他一直象个哑巴人,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绝食相抗!在这个秘密的军工厂里,他那刻骨铭心的悲惨记忆,化成炽热的岩浆,翻腾冶炼着不共戴天的血仇。这些日子,朽木对他软的硬的快使绝了,却没挤出他一句话,这个老军工很不配合,很不爱国,很不效忠天皇。朽木才妄想从紫丹烟身上一箭双雕,降服这两个枪械制造高手。上司对济南的军工任务压得很紧,不但要新武器,还要修理一批批病枪,每天都有新枪出去,病枪进来,朽木火赤赤招架不住燃眉之急,好不容易弄来两个真正的枪械师,没想都不好缠,不好捏巴。一心要使尽手段,让年轻的紫丹烟就范,俯首帖耳为他卖命。
章慈媛不知丈夫的去向,泡在泪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为预防不测,她将笠源先生的金蛇囊贴身带着,一个小包袱包着那套珍贵的和服,放在身边。她不敢想,可现实逼她不能不想:如果有丈夫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就丢掉这里的一切,赶回北平去,为两个娘亲养老送终,为笠源先生找到牡丹江凌花渡的渔翁。那天深夜人静,她分明听到了军车的鸣叫声,心一缩,惊悸得全身颤抖起来,丈夫就是被这种声音带走的。她昏懵懵的,不知何时,几个日本兵已闯进门来,站在自己的面前。只听道:“跟我们走!”她下意识地提起那包来,人到了这一步,骇怕还有何用!胆反倒大了,一时忘了悲伤:是刀山火海,一任去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死,也不能在日本鬼子面前发抖。章慈媛不让那些黄皮鬼挨身,蔑视地笑他们,自己跳上车。车如飞贼,不亮车灯,不按喇叭,只借清冷的月光,在济南城郊疾驰,九曲八绕进了山。
 
 
第二十四回
诈降计醉盗特工证
 
刚下了一场雷阵雨,湿淋淋的青山反射着阳光。日军秘密兵工厂的北端,有一黑石峭壁,如刀削一般,壁前是笔直的谷。这壁,叫断魂壁。这谷,是枪弹的试验靶场。
朽木腰挎樱花军刀,把紫丹烟带到断魂壁下,那里早有一排阴森森的鬼子兵持枪握刀立在一旁。他想:看来朽木这个刽子手要杀人了!只可惜我见不上妻子一面,她要是现在能离开济南回北平就好了。……朽木道:“紫丹烟先生,这一次,喝酒的不要,我与你造枪造炮的谈,心平气和携手的要,为东亚圣战造枪造炮!”紫丹烟一时还弄不清朽木葫芦里到底装什么药。
朽木做了一个手势,鬼子兵把章慈媛带过来了。紫丹烟一见妻子,惊喜与愤怒搅成了旋风,在胸中翻卷。章慈媛真想扑到丈夫怀里大哭一场,但在朽木面前,不能这么悲悲切切。她只用一双眼向丈夫诉着衷肠。朽木洋洋得意道:“紫丹烟先生,你妻子漂亮漂亮的,我给你接来,不必再惦念着她,心神的不宁。”紫丹烟道;“我也不谢你。我还惦念着济南全城的老百姓哪,怎么不接来?给衣穿,给房住,给饭吃,给酒喝,给戏看,给歌听……”朽木一握樱花军刀,打断紫丹烟的话:“快闭你那尊口!”脸涨成了紫茄子,又向鬼子兵做个手势。片刻间,押上一个人来,正是笠源!紫丹烟是有所料的,并没过于吃惊。可章慈媛见了,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她痛苦地咬着手指,喃喃地喊着:“先生,先生……”视野被泪水隔断。紫丹烟低声道:“眼泪是珍珠,别掉在这不干净的地方。”章慈媛立即擦了泪。见笠源先生已贴着断魂壁站立,仰脸注视了一下壁顶,又闭上眼睛。他的头发更加苍白,伟岸的身影和高大的峭壁融为一体。其实,笠源已经看到紫丹烟夫妇了,他暗暗咒骂着日本皇军,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挟他和紫丹烟就范从命。朽木冷笑着用日语道:“笠源先生,你看一看这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是来与你合作的!”断魂壁下没有反应。朽木又喊道:“你到底造不造枪炮,明明白白答复我!”笠源仍如石雕,拒不开口。朽木受不了笠源这最大的蔑视,暴跳如雷,目光凶狠,嗷嗷叫着兜圈子,忽地抽出樱花军刀,突地一扬下了军令:“笠源背叛大日本帝国的最高利益,抗拒天皇的意旨,是大和民族的罪人,国不养毒草,立当诛之,给他剖腹!”笠源赴死在即,不动声色,仰着头,向那湿淋淋的峭壁和行云发出微笑。章慈媛抱着头闭着眼,不敢看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紫丹烟的滔滔泪水只向肚里流,拳头握得咯巴巴响。笠源在日本军刀下壮烈殉难,鲜血溅红了断魂壁,化成了一抹云霞。朽木依然是冷冷地笑,走近紫丹烟,指着屠红了的笠源问道:“怎么样,紫丹烟先生,你还想看一次剖腹吗?还是跟我们皇军合作吧!”紫丹烟暗吸一口冷气,灵机一动答道:“你放心,我答应与你们合作。不过要满足我两个要求:一是厚葬我们的笠源先生,二是给我穿一身日本军服!”朽木喜不自胜,暗中得意自己的剖腹恐吓:有谁的灵魂不在日本军刀下颤栗!
章慈媛的心被笠源惨遭屠杀痛碎了,碎在她眼前的血泊里。她万没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心目中最大英武的丈夫,竟然要投入魔鬼的怀抱,亲人的尸骨未寒,他便和仇人言欢了!她火赤赤怒视着丑陋的丈夫,热血涌上手臂掌,扑上前去,“啪啪啪啪”,连打了紫丹烟四个嘴巴。鬼子兵向前拦住,紫丹烟的嘴角流着血,眼含着泪,说道;“你们不要动她,她有病,安静一下就好的。”朽木呵呵地笑着,拍着紫丹烟的肩;“你的大大的好人!这两项要求,我的现在就答应!同我合作,油水大大的有,名声大大的有!”紫丹烟心中骂道:“狗娘养的朽木,看你能高兴几日!”
紫丹烟夫妇被安排在一个上等房间里。章慈媛痛苦异常,昏昏迷迷睡了一场。醒来一看,丈夫正在她身边守着,余怒未消,就扭过脸去。紫丹烟走到门口向四外瞭望,关了门,拉了帘子,悄声道:“慈媛,我知道你的心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痛苦,可你要明白,我这是诈降之计啊!笠源先生突然遭残杀,你就是第二个。我要再不说话,你必送命了,这代价不可想象,也绝不是笠源先生的愿望啊!今日我诈降,是为明日我们安全脱身,雪仇消恨。慈媛,虎口里逃生要得是智勇,你我就得假戏真做,演得越真越藏假。”章慈媛觉得丈夫有理,就悔恨自己因怒火悲痛丧失了理智,误解了丈夫。
朽木敲门。紫丹烟毕恭毕敬地迎接。章慈媛仍在哀痛中不能自拔,佯作沉睡。朽木道:“你的夫人,樱花军刀大大的怕呀,她的睡足了,脑筋会清醒清醒的!你们中国人常说如胶似漆……我给你领来一套大日本军服,你穿上看看,不合适再换。还需什么尽管说,为大东亚圣战我们同心同德。”紫丹烟道:“承蒙关照。我夫人还要穿大日本和服呢!”朽木拍拍掌:“顶好的,顶好的。”
按照紫丹烟的要求,必须先厚葬笠源,他与日军的“合作”方可开始。朽木从情报里已知紫丹烟夫妇与笠源经纪人的关系,为使好不容易被驯服的鸟安心活在笼子里,笠源的葬笠礼办得很隆重。在断魂壁的黑松林里修起一座水泥墓,笠源先生面对东北松花江,半卧穴中。大理石墓碑也面向松花江,刻“笠源英魂”四字。紫丹烟穿日本军服,章慈媛着笠源先生所赠和服,跪在墓前哀悼……
准备出逃和出逃前的大破坏计划,紫丹烟夫妇已成竹在胸,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紫丹烟以他的聪明才智,博得了朽木的信任。他们得知:日本在山东的最高指挥官畏高次郎,要亲自率领七路日军包围泰肥山区的抗日军民,进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扫荡,以扬皇军神威。畏高次郎把朽木召去,面授机宜,要用最精良的新枪新炮重新装备他的师团。朽木急得如耗子尾巴着了火,又窜又跳,短髭一抖一抖的,绉纹沟也深了。凑巧,他的高工发烧三十九度八,还昏迷在济南的医院里。他朽木不熟悉军工生产,只熟悉杀人放火,所以,只能在紫丹烟陪笑弯腰,简直是乞求:“先生,你看该怎么办?说实在的,新枪新炮,我的库里也只能装备半个团。要不,就把哑巴枪修好充数充数的,量他畏高次郎也不会一支一支验过。”紫丹烟暗喜此乃天赐良机也,遂道:“朽木先生如信得过我,这病枪由我来修理,这新枪也由我来检查,新枪旧枪搭配,重新装箱,万无一失。这五十门大炮一千支枪,我搭上命也要如期发出去!”朽木翘起姆指,露出黄牙笑道:“顶好的顶好!大战得胜,我的给你请功。我的‘特工证’的给你带上,陪夫人各地游走,车船随便随便的,上等上等的。”朽木‘唰’地抽出樱花军刀,冷笑一声,“事情搞坏了,走露了风声,你和夫人必死无疑!”紫丹烟以冷对冷,一边脱军服一边高声道:“你抽军刀就是还不信任我,我不干了!要不送我出山,要不就杀了我们。你心不诚,还能与我合作么?”朽木立即软下来,陪笑施礼,把这次装备任务的技术工作,授全权给紫丹烟,并给他一纸手令,在这秘密军工厂里畅行无阻。
紫丹烟争得这么好的条件,心中很是高兴,回来和妻子商议。今日朽木无意中说出了‘特工证’这无疑是逃出山口的最好护身符,夫妻的任务很明确:紫丹烟负责把五十门炮和一千支枪,暗中施计全部破废,变成哑炮哑枪;章慈媛服责从朽木身上把‘特工证’搞到手。他们必须在大战打响之前逃离虎口。章慈媛道:“这可要把我给难死。”紫丹烟道:“智谋也是逼出来的,要紧的是会演戏,让他迷上你又沾不上你,让他神魂颠倒,完全放松了对你的警惕,如此这般才有活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在这背水一战了。”
章慈媛一变成媚态酥骨,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下贱可耻;但一见丈夫冒着风险日日夜夜拼搏在工厂里,累得腰酸腿痛,一心一意做分担的事,‘特工证’是虎口里的牙,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拔下来!她穿着日本和服,频繁出入朽木的家,尽可能多消磨朽木的时间,以保护紫丹烟顺利完成任务。她在朽木面前制造大量的柔情,释放迷人的诱惑。那朽木见她长得比自己的夫人还俏丽,便想沾便宜,而慈媛躲躲闪闪隐隐现现施心计,朽木愈是倾心贪馋。
朽木如期交了畏高次郎的枪炮,大战在即,章慈媛却还没遇到机会拔出虎口的牙来。成与败在分分秒秒地逼近他们,紫丹烟特别焦急,所有思绪都集中在‘特工证’上。在这个秘密工厂,除了持‘特工证’,没有朽木的手令,谁也出不得山口。这个厂究竟有几张‘特工证’可以持之走遍天下,紫丹烟也无法知道。他们也无法让朽木写一道出山的手令。如果再迟延下去,仗一旦打响,畏高次郎一折兵,噩耗传来,他们便插翅难飞了!这当儿,朽木派人来请,说家中私设小宴,一洗紫先生的劳顿,二贺这次装备任务的顺利完成。小客厅里,朽木夫妇和紫丹烟夫妇开怀畅饮。饮至半酣,朽木贪婪地望着慈媛,说话给紫丹烟听:“紫先生,我要大大的给你请功,朽木我说话算数,过了这个月,你们拿着我的‘特工证’游玩一趟中国……”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鹿皮面证件,摇晃摇晃又放回去。紫丹烟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天赐良机也,立即起身来向朽木夫妇敬酒,并向妻子做出暗示。敬了一杯又一杯,还要有杯杯的温馨漂亮的说辞,紫丹烟夫妇借擦嘴之便,把酒全吐在手帕里。见朽木夫人醉得伏在桌上,紫丹烟起身对朽木道:“朽木先生,我去方便一下……”朽木见夫人沉醉不醒,紫丹烟要走,连翘姆指道:“顶好的顶好!”紫丹烟出去,便以朽木的名义,说是要随朽木出门,备下了一辆小汽车,并将夫妻二人的衣服装在小箱里,放在车子上。
章慈媛斟了一大杯酒,把臂腕搭在朽木的脖子上:“朽木先生,我再敬你这杯酒,趁夫人睡着……”朽木前仰后合,摇头晃脑,沉眯着醉眼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酒,酒是色媒人,我喝,我喝。”灌进这杯酒,朽木已瘫在椅子里,仰着脸洒泪流口水。她悄悄地解开朽木的衣袋,机敏地取出证件,不好,是军官身份证!她迅疾地放回,‘特工证’在哪里?急得她直跺脚。也是急中生智,便高喊一声:“‘特工证’丢啦!”朽木闻声下意识抖了一下,两手搂住了樱花军刀。这时朽木夫人又醒了。章慈媛又斟了一杯酒,伴着甜言蜜语给她灌了,这夫人的脖子更软了。章慈媛从朽木烂醉如泥的怀中抽出樱花军刀,果真在刀鞘的夹皮层里发现了‘特工证’,取出来藏入怀中,整装理鬓,长吁一口气。紫丹烟正好返回来,见妻子向他点头示意,便悄声道:“快,装醉!”慈媛立即‘醉’在他的身上,摇摇晃晃说着醉话,到门口,紫丹烟向门卫道:“夫人的喝醉了,我带她回去休息。”
紫丹烟和章慈媛都是日本装束,持着‘特工证’对司机道:“朽木先生让我们先行一步,开车吧,济南车站!”司机也不多问,见‘特工证’就开了车。车子很顺当地通过了山口,向济南车站奔驰。半路上,他们碰到一辆高级军车擦身而过,里面坐的是畏高次郎。
畏高次郎到秘密军工厂,是要找朽木算账的:这批新装备的枪炮全是哑巴!畏高次郎的一个最善战的精锐团,被八路军切割,引入‘口袋’,有枪有炮放不响,乱作一团,全军覆灭,连他本人也险些丧命。畏高次郎满腔怒火,见朽木夫妇醉得死人一般,更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抽出刀来,向朽木夫妇劈去!……
紫丹烟搀着穿和服的日本太太,取出‘特工证’,故作傲慢,大摇大摆进了济南车站。跨过天桥,停在站台上,等候直达北平的特快列车从南京方面开来。慈媛余悸未消,紧搀着丈夫的臂腕。站外鸣响了列车进站的气笛,紫丹烟露出轻松的神色。这时,他突然被一个大汉拉住,那大汉狠狠地骂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叛国求生的洋奴!”话未了,抡拳便打。
 
 
第二十五回
乘飞车演说黄崖洞
 
“红芙蓉”马戏班离开济南府,回返黄崖洞兵工厂途中,在几十个城镇围扎帐义演,红寨夫人以自己的武功,为兵工厂集到一批抗日款子。再与紫丹烟、笠源先生的两笔款子合在一起,委实可观。过了一九四一年的春节,春寒料峭的太行山仍积雪皑皑,风挟雪沫针扎刀削般扫裹人。山路野坡上,金黄的迎春花却昂然开放了。红胡子带领“红芙蓉”来到黄崖洞兵工厂。
黄崖洞位于太行山陡峭的崖壁上,这崖壁全是黄色岩石,滑如平镜,笔直擎天,插云拨月,下有万丈涧,风走如虎啸,有一个洞口,偏偏开于凌空的半壁之上,洞与太行山同寿。黄崖洞左右两侧,有栈道相连接。这险要的山势,安全的洞穴,成了天然的军械库。兵工厂就是以黄崖洞为中心建立起来的。
红胡子把去济南巧遇师弟紫丹烟的经过汇报了,并把那笔抗日款子献出来。兵工厂盛赞他们的爱国热情,一再托红胡子向紫丹烟和笠源先生转达兵工厂的谢意,诚请他们上山来,并肩协力抗日 。正当”红芙蓉”要下山的时候,几万日本兵包围了黄崖洞地区。红胡子和红寨夫人不愿接受兵工厂的特别保护,义愤填膺,毅然参加了黄崖洞包卫战。战斗打得相当激烈,日军几百门大炮向山上轰炸,步兵在崖下正面进攻数十次不见效,尸体一层层倒在深谷里。他们迂回到黄崖洞的两侧夹击,激战更加白热化了。“红芙蓉”参加扼守左侧隘口的战斗,日本兵一批一批涌上来,与我抗日军民拼刺刀,红寨夫人的红缨戟和大刀威风凛凛,左砍右劈,前穿后刺,只杀得血溅肉飞,一批批尸首横陈隘口前。日军见死伤惨重,不敢硬拼,便找到一个制高点,用猛烈的火力向隘口扫射。红寨夫人不幸中弹,殷红的血湿了她的胸膛,她紧紧地抓住嶙峋的山岩,怒目而立,至死没有倒下!硝烟从她的身上缭过,载着她的英魂,飘向那高高的黄崖洞壁顶。藏在巨石后面的小女儿,见母亲铮铮而立,丝纹不动,衣衫被血染遍,遂哭喊着跑出来,也饮弹扑在地上,临死还紧紧搂着红寨夫人的腿。
 红胡子一心杀敌,抓起两颗手榴弹匍匐在火网之下,怒目盯着制高点上的鬼子,向那万恶的枪眼迂回,并不知妻女都已牺牲。他只用两颗手榴弹,就把制高点上的火力网炸断了。我抗日军民立即呐喊着冲出隘口,把洋鬼子杀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红寨夫人仍依着山岩站立,人们脱帽垂首向她致哀,红胡子抱起惨死的女儿,面对着红寨夫人,两腮的胡子怒立着,颤抖着,目光炯炯,烧着仇恨的烈火。悲风怒嚎,硝烟滚滚,生者和死者,组成了壮美的“雕塑”。战后,军工厂的美术骨干创作了一幅油画,再现了这壮烈的场面,画题定名《红芙蓉》。红胡子的亲人都在黄崖洞光荣阵亡,自此他便以兵工厂为家。
没有了身边的至亲,愈是思念远方的朋友,红胡子决心要把师弟紫丹烟从济南请到黄崖洞来,兵工厂赞成他再次出山。他到了济南,小宴“红芙蓉”的那座屋子已住上陌生人,住家并不知什么紫丹烟。他又到烟源白铁铺,铁匠汉子告诉他,师傅、师娘都被日军绑架走了。红胡子大吃一惊,叹命运蹉跎,不禁又念起妻女的容貌,涌出一阵伤悲。他毅然离开济南,要去北平香山,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紫母。千辛万苦到了香山,摸到紫藤古镇,见紫母正大病临床,气息奄奄,紫云英泪莹莹为老人煎药。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红胡子做了自我介绍,把点心盒子递上,不会说谎的人竟编出几句安慰老人的话:“伯母,我是小丹的师兄,他忙得抽不出身来,托我从济南看您来了。”紫母的话音只在唇边嘤嘤,红胡子俯下身去听,仍辨不清说些什么。紫云英道;“我娘说这位大哥,你给捎回信去,让小丹慈媛俩口子快回来。”红胡子不吃不喝,扭身便走,出门来抹了一把泪。他怎能忍心实说师弟落难的消息!老人生命垂危,母子连心啊,他决意重回济南,找那铁匠汉子再作察访,说不定还有可能见到师弟,香山的老母在想儿盼儿哩!
红胡子返回济南,刚刚下了车,正好与紫丹烟夫妇撞在一个站台上。他从背后看这位日本皇军好面熟,便悄悄凑了过去,仔细一看,身上的血便沸腾起来,怒发冲冠,头顶如烧着大火,双眉上窜着火苗,嘴里骂着娘,抡拳便打。
紫丹烟双臂一举,架住凶狠的拳头,定睛看时,惊呼道:“师兄,你哪里来?”红胡子道:“如今你们做了狗日的,哪里还会说人话!”紫丹烟一瞧自己穿的军服,知是师兄误会了,遂把食指一口咬出血来,对红胡子道:“我们是诈降再生,这血可明志!”红胡子长叹一声,铁打的汉子流了泪:“我正是要找你们俩的!”
火车已经进站停稳。紫丹烟手拉红胡子:“师兄,先跟我们上车再说!”凭那个‘特工证’,他们三人被安排在软卧车厢,列车员恭维有加,百般殷勤。红胡子在软座上好奇地瞪着师弟,慈媛长吁短叹道;“我的娘哎,这一阵子像踩钢丝走刀尖……”紫丹烟道:“慈媛,快把那提箱打开,我把这身黄狗皮换了!”慈媛打开箱子,取出丈夫平时穿的衣服。紫丹烟‘嚓嚓’几把脱去黄皮,把自己的衣服穿好。车到乐口,驶上黄河大铁桥,他打开车窗,把军服揉做一团抛出去,那军衣飘飘飒飒落进滔滔浊浪。红胡子露出了喜色,催问:“快给我说,你们是怎么从虎狼窝里脱险的!”慈媛实在是乏透了,躺在丈夫身侧睡得好香。紫丹烟悄悄给妻子盖上毛毯,自己和师兄把话语声压得很低。红胡子声声泪,句句火,演说黄崖洞血……
慈媛从梦中被唤醒时,车已快到德州站了,她见丈夫和师兄脸露愁绪,腮有泪痕,欲要问,紫丹烟抢先说道:“红寨夫人和她的女儿都牺牲了……”红胡子插言:“你的香山婆婆也已病危!”慈媛睁圆了惊愕的眼,张着嘴巴:“这都是真的?”拉了红胡子的手,又拉住紫丹烟的手,“这是真的?是真的?”眼泪顺腮双流。红胡子道:“这仇愁二字,眼泪是洗不净的!洗仇,还要靠咱两只手造枪造炮,把这群日本鬼子乌龟王八蛋赶出中国去!娘的,我一定要替她们母女看到这一天!”紫丹烟道:“这一天本来也是笠源先生想看到的。如今也只能由我和慈媛替他看了!”红胡子涨红光彩奕奕的脸,抓住紫丹烟的手:“跟我到黄崖洞去把,到德州咱们转车……”话没说完,他又把手松开了。师弟知道母亲大病的消息,眼下是不肯去的。觉得自己薄情寡意了,“唉,你看我,办事总是火烧火燎的。这一次我不忍心拉你走,回北平先把伯母的病治好!”说话间到了德州车站。红胡子从怀里掏出一迭票子,塞到紫丹烟手里:“你身上空空的,我一个人好说,去给伯母治病吧!”章慈媛道:“大哥多保重啊,我为嫂子难过……”紫丹烟夫妇把红胡子送下车来,红胡子抱拳过顶告别:“咱们后会有期!”
列车继续北上,紫丹烟夫妇甩掉了惊险又遭遇忧患,两颗心沉重思念的是香山紫母。他们太累了,无声息地相望着,觉得累却不脆弱,心如笠源先生墓前的山岩般坚实。章慈媛缓缓的将和服换下来,精心包好,连同那金蛇囊,一同放进提箱里。列车上的服务人员来送饭送水,见他们换了装束,以为是要执行特别任务的,对他们毫不疑心。况且中国人穿日军服装为日本人执行秘密任务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对夫妇。他们有一种神秘心理,对章慈媛和紫丹烟的举动,笑也罢,哭也罢,吵闹踢打,斯文娴雅,都觉得天然有理。济南秘密兵工厂,朽木被畏高次郎盛怒间杀了,算是一刀劈断了紫丹烟这条线,‘特工证’果真保护了他们夫妇平平安安抵达前门车站。
北平的秋天,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人心却如江南的黄梅天那般阴湿,在日本鬼子占领下,和济南的情景没什么两样。紫丹烟眼瞅着日本人以及跟着他们混事的汉奸奴才,一个个嘴角上冒邪气的样子,心想:人间的鬼蜮,人面鬼在花天酒地杀人寻乐;人间的城乡,老百姓在聚恨铸剑运行地火。作孽者遭诛的那天会来的!他手中那‘特工证’此时异常沉重,它会搅起多少腥雨血火,风云际会,人祸新仇 ……这个在日本权势者手里价值万金的小鹿皮夹子,被紫丹烟悄悄扔进站前的臭水沟里。
紫丹烟携妻走进一家小店,精心买了两份济南出产的点心糖果,对慈媛道;“先去看看岳母大人吧,离新街口这么近,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慈媛很固执:“不,快回香山看婆婆去!紫丹烟一看,再不听他的,她那两眼泪水就淌下来了,只好顺从。夫妻坐车过西单、西四、新街口,出西直门奔香山。
香山已是日落黄昏。紫母卧在病榻,白发苍苍,瘦如干柴。忽听女儿紫云英惊喜道:“小丹回来了!”便睁开老眼挣扎着坐起来,透过昏暗的灯光,先看到了时刻都在思念的儿媳。病苦加母爱,化成淘淘泪,一丝笑意露在多绉的嘴角上,双臂吃力地伸张。慈媛叫了一声‘娘’,投进紫母的怀抱。婆媳这一场哭啊,紫丹烟和他的姐姐也控制不住感情,不停地用袖子擦泪。章慈媛好心酸!自从离开紫母,她象小鸟离了窝,向那彩霞辉映的大海飞,她被锦云编织过,被风雨扫荡过,被骇浪吞没过,飞得疲倦了,眼看要跌进深谷,再也飞不起来了。然而她终于又飞回了温暖的巢,飞回了弥散柴草味的白果羊圈,落到了婆婆的怀抱里,尽情地流着泪。
紫母用软弱的手扶起儿媳,脸上映出红晕,笑道:“孩子呀,我日夜惦着你们,一大半病是心思吆!日本鬼子什么恶都能做出来,兵荒马乱,你们在外一天,我这心揪揪着,吃不下睡不着,想死我了……今儿你们成双成对回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儿。孩子,外边有金山银海咱也不眼红,娘再也不放你们走了!”紫丹烟道:“娘,这回真不走了,一家人团圆过日子。”紫母瞧见儿媳微微隆起的肚子,又把她揽过来,附耳低语:“有喜了?”慈媛满是泪痕的脸泛起一片红晕,偎着婆婆撒起娇来:“他在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的儿女一准比他还厉害。”全家人都笑了。在紫母面前,章慈媛永远是个孩子。说也奇,这香山婆婆当天夜里便能起床下地了,她把儿子儿媳特意从济南带来的点心糖果一一分给全家人吃。紫丹烟闭口不言虎口脱险的事,也不讲红胡子妻女双亡,嘴里嚼着点心,合着泪水向下咽。紫母的心里只有亲人,把红胡子挂在嘴上夸了一遍又一遍。听儿说在城里并未去岳母家,就骂他失礼:“你娘是娘,她娘就不是娘?你到底不如慈媛通情达理,知道个轻重!”硬是让他们明日赶早回城,去看慈媛的亲娘。后悔不该先打开点心盒子,要提成双的礼才体面。
第二天,紫云英见娘的病大好,就带了一包点心回婆家了。说过几天同他姐夫、外甥再来团聚。紫丹烟在新街口看望了岳母,留下慈媛小住几日,自己只身回香山。他边走路边思考回北平后的生活,他要做真正的男子汉。还没到西直门,便听到身后‘咣啷’一声链子响,没待回过头去,一个毛乎乎的东西跳到了他的肩上,揪住他的头发,先是一惊,再仰脸一望:原来是一只黑毛白眼窝的猴子。
 
 
第二十六回
凌花渡病设雪茔祭
 
紫丹烟站在原地不动,心里想着如何来对付这个机灵猴。对这有灵性的动物,稍有不慎,牠就来恶作剧,何况又正骑在你脖子上。他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一下猴子掌上的绒毛,这时就听到背后有人用极为浑厚洪亮的声音喊道:“黑精灵,别伤人,快给我下来!”黑精灵一纵身从紫丹烟的肩上腾跃出去,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飘然落地,朝紫丹烟‘吱’一声叫,扬起前掌抓耳挠腮。敬了礼,便蹿到主人身边去了。紫丹烟回过身来,见主人手持半截银链,向他笑嘻嘻走来,仍是那洪亮的嗓音:“小弟,冒犯了,请原谅。我这黑精灵把链子挣断了,牠爱给人开个小玩笑。”不知为何,此刻紫丹烟突然想起牺牲在战场上的金丝虎来。主人见他呆立不动,以为是生气了:“走,跟我到前边‘野鹤茗苑’喝杯茶,为你压惊,也算我赔礼了。”紫丹烟顿觉此人仪表素雅,言简却极有格调,非常人也,遂起敬:“本无事的,本无事的,不敢惊动先生。我是在想那只死于圣战的金丝虎。”主人闻听兴趣盎然:“金丝虎?是猴么?遇有同爱者,我便识为知己,我叫金少山,走!咱们喝茶谈谈你的金丝虎去。”紫丹烟惊喜:“莫非是京剧大师金少山!哎呀,相见恨晚,久闻您大名。我不足道,微名紫丹烟。”
京剧大师和枪炮大师一前一后进了‘野鹤茗苑’。点了一壶名茶,笑颜对饮品茗香。黑精灵蹲在他们之间,四肢不闲静。紫丹烟道:“前辈,我的金丝虎不是猴,实是一只德国狼狗,在江南红军的激战中,死得比人还英勇壮烈。狗有金丝毛,更有满身虎气,才叫金丝虎的。”金少山道:“我唱花脸,极慕包公,人间是非,黑白分明,我在戏台上,自许是个黑精灵。这白眼窝黑毛猴,是我金少山的生命意象!好了,我们饮茶连句消遣,我作上句,你连下句,如何?”紫丹烟:“前辈领头!”金少山:“欲寻光明路,”紫丹烟:“先除东洋寇。”金少山:“愚者醉虚名,”紫丹烟:“高人剖己丑。” ……金少山赏识紫丹烟举止言谈,要与他交朋友,说金紫有缘,很想听他演说金丝虎的故事,邀他择日到家喝酒,顺手递给他一张名片。他应邀,说有许多浪游历险的哀乐事,愿给前辈细说。
紫丹烟突然想到该回香山了,于是对前辈说明,家中母亲的病尚未康复。金少山道:“怎不早说,我给你请个名医。”紫丹烟很感激,看到黑精灵的脖链,拿过细瞧,说是链子的转心儿坏了:“前辈,我给您做一个吧,换一条新链子要不少钱呢!”金少山道:“那就麻烦你了。请小弟留下个地址吧!”
紫丹烟做梦也没想到一回北平就在‘野鹤茗苑’喝了醇香的茶,还把一段茗妹的初恋品味了一番,也把对丹顶鹤的思念一并揉进了茶香。
章慈媛挂着婆婆的病,没在娘家住几天就赶回紫藤镇。一到白果羊圈,见家门口有辆漂亮的包车,不知来者,心里很不安。进了屋门才知是京城的名医在为紫母按脉问诊。待开好了处方,紫丹烟向妻子介绍,不无得意和自豪:“这是京剧大师金少山先生给娘请的名医朱大夫,世人称朱老伯‘在世华陀’。”慈媛向前鞠躬谢了。紫丹烟送朱老伯进城,再抓药回来,顺便到金少山前辈家送做得的银链子转心儿。
紫母的女儿回了娘家,紫云英上有公婆,下有子女,正顶家过日子,衣食住行全交给弟媳。慈媛精心服侍香山婆婆,比亲娘还亲。
紫丹烟从城里抓药回来,带回一个象牙烟袋,说是金少山前辈赠送的。慈媛一脸的妩媚,莞尔一笑道:“从没听你哼过一声京戏,还能结识京剧大师,我不信。”紫丹烟便把西直门‘野鹤茗苑’一节细说了,紫母半卧着,似是自言自语:“我没见过这金少山,也没听过他的戏,可我担保他是个好人,象我这儿媳妇一样,人有个好心眼儿,比什么都金贵。”慈媛见婆婆转着弯儿夸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提药包熬药去了。
当夜,服侍好了紫母,慈媛安顿丈夫睡了,在灯下飞针走线,缝了一个烟荷包,绣上一对交颈鸳鸯,系在象牙烟袋上。次日紫丹烟醒来,手里竟然握着系了荷包的象牙烟袋,慈媛见他那惺忪的眼和一脸朦胧的微笑,醉乎乎木呆呆的样儿,就咯咯笑起来,把外间的紫母给笑醒了:“我当是白果树上喜鹊叫呢。”紫丹烟把玩着烟袋荷包想心事:母亲的病脱离了危险,慈媛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黄崖洞兵工厂眼下是去不成了。宁可暂时搁起枪炮技术,也不为日本人服务,但要谋生;笠源先生的金蛇囊,要尽快送到牡丹江,了却国际友人老英烈的遗愿。
紫丹烟把心事说给紫母和慈媛听。紫母道:“我身子骨渐渐好了,该娘侍候媳妇了。这金蛇囊别压在咱家里,多好的日本人呀,该给人家办妥这件事。”紫丹烟道:“我先干几个月零活,给家里挣些生活费,再去趟东北。”紫母揽过媳妇:“那就你自己去干,不能再累我的宝贝。”
紫丹烟买来烟叶、酒精、玫瑰油和肉桂,自己做烟叶卖。每日叼着象牙烟袋,清早上市摆摊,让顾客先尝后买,天天能卖好价钱。顺便又在理发馆包活磨推子。干了一阵子,家中花钱活泛多了。战乱中的香山紫藤镇,白果羊圈里的紫丹烟,度过了他难得的一段平静清贫的日月。
北平又一度春暖花开。紫丹烟凑足了一笔路费,带了笠源先生的金蛇囊,又买了一道烧纸,辗转千里到了牡丹江市,沿牡丹江而下,在凌花渡上岸。东北的春天姗姗来迟,漫天的雪花突然飘降下来。紫丹烟偎缩着身子,冒着大雪到处打听在凌花渡打鱼为生的老渔翁,问了数十人,反复数十趟,都不知有谁搭救过日本女人。紫丹烟有些失望了,他又受了风寒,高烧咳嗽,浑身酸疼,迷迷昏昏。找不到渔翁,完不成重托,对不起笠源,不能犹豫退缩!他依然在风雪中踏冰寻觅 ……
紫丹烟在凌花渡的岸上徘徊,注视滔滔的牡丹江那雪烟里的浮冰,忽听到下游传来断续的渔歌,又见一只船逆流撑来,渐渐的近了。他向那打鱼人招手,船靠了岸,走下一个中年渔夫。紫丹烟述说了千里来牡丹江找一渔翁报答恩情的事。渔夫笑道:“算你有运气,今日碰上了我。这一段故事我听他讲过,一模一样,你找得必是他!”紫丹烟喜上眉梢:“请你这位大哥快带我去见他!”渔夫摇摇头叹道:“晚了,他已过世两年了。按他的意思,在他女儿和那日本妇人的坟墓之间,筑了一座新坟。”紫丹烟的心上滚进一股寒流,他彻底失望了。
依照渔夫指点的方位,在凌花渡附近的柳棵子里,紫丹烟找到了那三座坟墓。在坟前烧纸跪拜,他特别在里源夫人周西浩子坟前,默哀许久,焚化了那一迭崭新的厚厚的日元。紫丹烟暗想,真币日元可焚为无形,金砖永恒却难化为无影,金蛇囊是笠源先生的灵魂信息。他跪在渔翁坟前,将金蛇囊高举过顶,摇得那囊中金砖哗哗作响,化成天籁,虔诚地供奉给死者的在天之灵,替笠源先生报答厚恩。牡丹江又降飞雪,茫茫苍苍,如白蝶白梅,眼前这三座坟仿佛雪塔。紫丹烟浑身火烫,这场祭奠意犹未尽,他觉得金蛇囊越发沉重了……
紫丹烟病在牡丹江的客栈里,十天不见好转,好心的店家给他求医买药,好吃好喝照料。全愈后,惦记老母和临产的慈媛,心急火燎,便日夜兼程向北平赶。刚踏进白果羊圈的家门,他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声,象唱歌一样,如流泉一般。大步跑到屋里去,紫母红光满面迎上来:“生了,生了!给我添了孙女,胖胖的脸,象苹果;胖胖的手,象鲜藕。媳妇的奶水也足……”紫母没念叨完,紫丹烟已闯进里屋去了。
章慈媛做了母亲,两腮红得似杏花,嘴乐得像熟裂的石榴,垂着眼帘,颤着长长的睫毛,本知丈夫回来了,却故意不理睬,醉迷地注视着襁媬中正在吃奶的女儿。紫丹烟嘴唇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一口,女儿张开嘴,露着樱桃般舌头,哇哇哭起来。慈媛娇嗔道:“瞧你,把她小脸亲痛了,不轻点!”紫丹烟笑道:“她是跟我说话哩,这不是哭,你听错了。”又轻轻抚着女儿的头,把她那小嘴唇送到妻的乳头上。慈媛轻拍女儿,掩着衣襟,向丈夫送上甜蜜的一瞥。
紫丹烟在外间屋里问儿子:“你看我都被孙女乐昏了头,那笠源先生的金蛇囊你可送到啦?”紫丹烟从里屋走出,取出金蛇囊递给母亲。紫母瞪大了眼,一看那袋金砖,愣住了。紫丹烟指指里屋,压低声儿:“那渔翁早已过世了,我找到了他们的坟,替笠源先生烧了咱备的草纸香柱,磕了头。又在他夫人坟前一张一张焚化了那迭日元。”紫母长叹一声:“那渔翁终没能享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报恩之人的心比黄金贵,那渔翁无从得知呀!笠源也无从得知这金蛇囊装着无法排解的大遗憾呀!我们一辈子也说不清化不开这份情了……”
章慈媛把他们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无法医治的心病:笠源先生临终前最大的愿望没能变为现实。她的心在隐隐作痛,那个扎裹她穿和服、束高髻时喜悦的面容和身影,又浮在她的眼前,两朵热辣辣的泪花,落在女儿白嫩的腮上。紫母特意大声道:“这就好了,总算找到了那个渔翁,交了金蛇囊,恩也报了,笠源先生的眼冥冥里该合上了,咱这心里也踏实了。”慈媛能体谅出,是婆婆怕她伤心哩。念起婆婆的疼爱,眼里又泪汪汪的。到了晚上,她同丈夫商量:“你把那金蛇囊里的金砖设法为笠源先生塑个金像吧,咱要都花了,就背叛了笠源先生那意愿,友情友爱是金子般贵,和我们在一起他高兴。留一些咱贴补家用,不乱糟蹋,就对得起先生,省得婆婆把金蛇囊当块心病,装着无尽的歉疚。”紫丹烟搂搂她的脖颈:“鬼精灵,还是让你听到了,就照你的意思办。”慈媛望着熟睡的女儿,用肩碰了碰并坐的丈夫,醉痴痴娇滴滴甜言蜜语:“给女儿起个名吧!”“叫‘抗战’,作个纪念,行不?”“‘抗战’还不如叫‘抗枪’哩。让女儿顶一辈子火药味?哼,我不干!”紫丹烟也觉得此名缺灵气,挠着头皮深思:“你我所生,不偏不倚,功各一半,就叫‘芫苑’吧!”慈媛眼一亮:“这才像紫丹烟的女儿。” ……
芫苑过了百天,愈是水灵灵可爱动人,紫丹烟夫妇要抱着女儿到香山慈幼院去。他们回到北平,一桩一桩事赶排着做,实在没时间,也实在没想起慈幼院来。紫丹烟在逗出女儿第一声欢笑时,他惊奇这笑容与那罗雅妮酷似极了,说与妻子听,慈媛也早就想见见这集真善美于一身的雅妮姐。一说与芫苑的笑容酷似,更觉得奇了,硬拉丈夫到香山慈幼院走一趟。紫丹烟也觉得久归北平而不去慈幼院太失礼,便告诉母亲,趁秋高气爽,莽林露红,到香山看望少年好友。紫母天性菩萨心肠,酷行善,当即催他们去了。
紫藤古镇离慈幼院并不太远,但他们夫妇不知道,这慈幼院已早不存在。旧址改作日本皇军的疗养别墅了。紫丹烟和章慈媛抱着女儿芫苑,在慈幼院附近,见门口有日本兵持枪站岗,便匆匆躲起来,在密林里择路往回返。走了一程,慈媛喊累了,就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顺便给孩子喂奶。只听紫丹烟惊喜地叫了一声“雅妮姐——”,就迎了过去。风卷落叶飞旋处,走来一个白纱衣裙的中年女子,手持罗汉竹杖,眼戴墨镜,闻声停了脚步。紫丹烟跑到她面前,大喊一声“雅妮姐”,欲要和她握手,女子迟疑惑然,紫丹烟热情奔放:“我是紫丹烟啊,怎么,你的眼睛还没好吗?”仔细一看,这哪里是罗雅妮,竟是雅姐的侍女杏子。这时,慈媛抱着女儿也赶来了。紫丹烟道:“杏子,雅妮姐好吗?”杏子摘下墨镜,泪花扑簌簌,悲切切道:“她跳崖死了……”
 
 
第二十七回
绝情汉灵栖香山麓
 
杏子辨认出紫丹烟,向章慈媛问了好,带他们到了原慈幼院后面一个朴素的小院。罗宜伶老院长,神情木然,已是白发如鹤。他认出是紫丹烟,眼痴痴的,只冷冷的点点头,示意他们屋里坐。自己仍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树梢,枯黄的叶子落在他的头上,乌鸦在头顶呜哇呜哇地叫。
紫丹烟夫妇心情沉重,随杏子到屋里坐下,芫苑在母亲怀里睡熟了,杏子开始讲白纱女的故事——
“我家小姐到了德国,两眼动了手术,可惜没有成功。她双目失明了。她的父亲很伤心。一年后他们回到慈幼院。小姐的心情倒是很好的,她特别喜欢那支德国造五峰子小手枪,天天放在手里摸来摸去的,脸上充满笑容。经常让我领她到青少年时代,骑马走过的山路上,到溪头哗哗喧响的瀑布前,追踪那美好的记忆。她常说:‘瞎了眼睛并不可怕,天上有一颗太阳,我心里也有一颗,失掉了天上的,还有我心上的。’自然,她心上的太阳就是你紫丹烟。
“日本鬼子占了北平以后,把慈幼院封闭了,把院长和雅妮姐轰了出来,赶到这小院来住。我是从小跟罗小姐跟定了的,她立誓终生不嫁,我立誓终生相随。罗小姐和她父亲搬到这里,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伴竹林幽居,国难当头,父女相依为命,生活也倒平安的。
“慈幼院成了日本军官的别墅,他们轮流着来此地休养,也经常到后边来打猎散心的。罗小姐虽双目失明,窈窕之态,妩媚之貌,却使那些禽兽动了邪念。
“罗宜伶院长总是每天上午独自到山林去散步,半天后才转回家来。那一天我去山下买吃的用的东西,那皇军头子把小姐强行奸污了 ……这件不幸的事,她只告诉了我一人。从此,她的心绪坏透了,她说她的心里有了肮脏的乌云,没发看见那颗太阳了。
“过了几天,我清晨醒来,罗小姐突然不见了。她的床铺干干净净,她的所有衣服都迭放在床上。我慌了,心突突跳,腿也软了,又见桌上放着那支‘五峰子’手枪,还有给我留下的一封信,说她要沉到香山深谷里,与红叶一起长眠。让我一定找到紫丹烟,把‘五峰子’手枪还给主人。
“都把我吓胡涂了!知道她不堪忍受这种灵魂的恶伤,去跳涧雪洗清白。活着的人是追不上她了,她走得这么干脆利落,我断定她是穿了白纱裙走的!我把这噩耗报告了罗院长。我们找遍了香山的大谷小峪,没觅到她的影子,只见红叶化成的胭脂泥。罗院长一直以为女儿是因盲眼轻生的,把自己识为祸主,悔恨不已。可我怎么能忍心告诉他真象,那是人之大辱!国之大耻呀!老人受不得这一重创啊!罗院长没找到女儿,总觉得她也许没死,他要好好活着,万一女儿回来,孩子不会寂寞。立誓老死香山,埋骨红土,与女儿团聚。
“据说你是在这一带住的,我又离不开这孤独的老人,于是就穿小姐平时爱穿的那种白纱裙,戴了墨镜,扮作她的样子,天天在这慈幼院一带走走,以便能撞上你的目光。一月等不到我等一年,一年等不到我等一辈子。我就甘当这个‘鱼饵’,这不,还真的把你钓上了。”
屋子里静悄悄……
杏子泪淅淅找出“五峰子”手枪,送给紫丹烟,紫缨穗子还完好地装在枪柄上。“五峰子”象五座大山压在紫丹烟的手掌,他泪蒙蒙的目光里,塞满了如骇浪般翻卷的红叶,一件素白的纱裙在悠悠沉降,如白天鹅展平了双翅……
章慈媛怀中的芫苑醒了,望着母亲甜笑,这酷似罗雅妮的笑,是多么凝重悲切而又肃穆!慈媛没见过雅妮,又分明觉得她离自已很近。她在紫丹烟心目中定然是一个圣人,他们多么纯净啊,慈媛对雅妮之死,除了遗憾、悲伤,更多的是敬仰。
到了院子里,紫丹烟夫妇向罗宜伶媛院长深深鞠躬,他们的目光相互注视着,许久,许久,不忍辞别。老院长干枯的目光移向乌鸦盘踞的树梢,紫丹烟看得清楚,老人的眼角涌出了泪,把苍白的鬓脚浸湿了。
紫母听儿子儿媳讲了那佛一般心性的罗小姐,死得高洁忠义,就痛心疾首起来,骂了一阵该杀千刀的日本鬼子。紫丹烟打开那个装和服的小提箱子,把“五峰子”手枪精心放好。
紫丹烟请金少山前辈帮忙,先是把笠源先生的印象描绘在纸上,又把平面素描转换成立体塑像,最后才搞出了一尊笠源金像,成了一份灵物合一的遗产,理所当然由紫丹烟、章慈媛继承。笠源金像也演绎成了紫家兴旺平安富贵的象征,紫家的秘密图腾。
一九四五年金秋,三十七岁的紫丹烟从北平城里回来,一进白菓羊圈小院,就高声欢叫:“日本投降啦!日本鬼子完蛋啦!”跑到里屋里,捧起笠源金像,“先生,中国人给您雪了仇,日本军国主义彻底毁灭啦!先生,您是日本的精华,人类的精华,您是一只和平鸽。我让慈媛穿上和服庆贺……”也顾不得紫母在身旁,狂热地拥抱慈媛,又举起两岁的芫苑,抛彩球般,逗得孩子咯咯笑。紫母拍手打掌笑朗朗:“芫苑她妈,咱包饺子吃!这可是见晴天啦……”紫丹烟近乎失去了理智,跑到院子里,对着金灿灿的太阳高喊:“天晴啦——天晴啦!鬼子们跪下举手投降啦!中国,中国……”紫丹烟竟象孩童般呜呜哭起来,无法自制。从城里传来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沸沸象开了锅。紫丹烟突然想起买好的鞭炮还在袋子里,取来挂在白菓树上,劈叭炸响,在那曾埋过祖传宝刀的地方,落满一层金红的碎屑。镇子里的街道上,孩子们围着那棵蓊郁的古紫藤,跑啊,跳啊,喊啊,象过年般热闹。紫丹烟一家吃饺子喝喜酒,额外放了五个酒杯,斟得满满的,他们与丹顶鹤、金丝虎、笠源先生、红寨夫人、罗雅妮同饮共庆。紫丹烟边饮边对慈媛道:“如今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是国家主人了,我该为富国强兵造枪造炮啦!我来个毛遂自荐,明天就到北平七零兵工厂去!”
紫丹烟进了兵工厂后。被任命为抢械科的检验员,成了叶温菡科长极为得力的助手。每逢遇到技术上的难题,总请他解决,他的名气在这新建的兵工厂里与日俱增。正当他干得起劲的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发动了内战,他们的飞机又嗡嗡地飞在北平上空。国民党的部队又同共产党的部队开战,真是活见鬼!一块里抗日,鬼子赶走了,外战刚完,怎么还要打内战?中国人和中国人接着打,打到何时开太平?我造枪炮供你们撕打,我这中国人怎么当?他没吭气,憋着一肚子火离开兵工厂,回到家一连几天不出门。紫母也支持儿子,不去挣这不义的钱。慈媛也说,都是中国同胞,认祖归宗原本一家人,就不能劲向一处使?治天下还是争天下?日本人让咱造枪炮杀咱中国人,咱没干;这会儿咱心里解不开疙瘩,咱也不干,大不了全家没饭吃,四乡里去乞讨。气头上,紫家一连数日闭门谢客。紫丹烟的心思和家里至亲还不尽相同,他绕着院里的白菓树转悠,自言自语:“你蒋介石从一九二七年就杀共产党,全国抗日你偷着杀,抗日胜利了你又明着杀,与同胞闹个你死我活,誓不两立,煮豆燃豆萁,血沃华夏地,杀了快二十年了,我看你老蒋的人气尽了,你是个穷寇,不灭你,中华难有哪怕暂时的太平!这是中国尴尬的不得不接受的血肉果实,……我要支持帮助共产党安天下!”章慈媛抱着女儿站在门口:“看你的疯爸爸,和白菓树说话呢。”
“咚咚咚!”院门被敲响了。紫丹烟吼道:“不开!”门外传进话语道:“我千里而来,忍心把我挡在院外、”还是慈媛耳尖,惊喜地叫道:“是红胡子大哥来了!”紫丹烟回过神儿来,急忙开了院门。红胡子张着厚唇大嘴呵呵笑着,手里提着几瓶汾酒和老陈醋,带着一身风进了院,边走边道;“师弟,大天白日介为啥紧闭个大门?”紫丹烟无言可答。章慈媛狡黠地瞄一眼丈夫,举起芫苑的手,嘴里悄声教着:“叫伯伯,胡胡伯伯!”芫苑就张着两手高声叫了。红胡子把礼物递给紫丹烟,一拍打掌,伸出双臂,欢声道:“哎呀,我的小侄女这么大了,来,叫伯伯抱!”接过来,举过头摇了三摇:“好水灵可爱,比小媛还飘亮……”紫母也迎出门来,红胡子一手抱侄女,一手搀伯母,神采飞扬:“伯母,我看您老来了,看,我带来了山西上等好醋,不愁酸不倒牙了!”满院子笑声涌到屋里。
章慈媛烧水沏茶,做饭炒菜,一家人坐下喝酒。红胡子一杯酒下肚,开门见山直吐真言:“我这回来,一看伯母身体,二看小媛和侄女,这三,就是三顾茅庐请诸葛了。请你师弟进太行山,上黄崖洞!”章慈媛凑到红胡子耳边悄声道:“他进北平的七零兵工厂了!”红胡子一竖双眉:“国民党的兵工厂?”紫丹烟硬梆梆来了一句,眼白着妻子:“我辞退不干啦!”红胡子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跟国民党干?脏了咱的手,污了咱的心,万万不可。师弟,今日红胡子来巧了,你收拾收拾,咱一同到解放区去干……”“咚咚咚!”敲门声把红胡子的话打断了。紫丹烟示意妻子不要去开门。门外道:“紫师傅,我是叶温菡呀!”紫丹烟想;糟糕,科长找到家来了。只好去开了门。
叶温菡是个文静的知识分子,和刘少奇一块儿读过书,是七零兵工厂的地下共产党员。他很理解紫丹烟的心情,很佩服他的刚正不阿、不与污浊合流的气概。紫丹烟的人品和技术,正是地下党在兵工厂极为宝贵的依靠力量。故不辞辛苦赶到紫藤镇来,家访紫丹烟。
叶温菡走进屋,紫丹烟做了介绍,红胡子一听是七零兵工厂的,便老大不高兴,阴沉着脸,射出敌视的目光。酒桌上很冷清。叶温菡深知,黄崖洞兵工厂和七零兵工厂泾渭分明,鸿沟深壑,两个厂家的人同桌饮酒,必不成欢。想缓和一下气氛,遂笑嘻嘻道:“黄崖洞是解放区兵器工业的旗帜,我很敬佩,但国民党统治区里也并非全是坏人,地下党在敌人的心脏里拼命,和黄崖洞一样神圣。其实我与黄崖洞坐得是一辆车。厂里让我来看看紫师傅,以为师傅病了,……待病好了,就去上班吧,我这里可少不了你呀!”叶温菡勉强喝了一杯酒,问了紫母的安,逗了逗小芫苑,便起身告辞。来到门口,对紫丹烟耳语道:“地下党很重视你,有很多重要事情需要你来做。”
两个兵工厂都来争紫丹烟,使这喜酒变成了闷酒。红胡子等着紫丹烟说话,隐隐听到飞机的引擎声,望着可爱的小侄女,眼前突然闪出红寨夫人和女儿的面容,神思又飞上黄崖洞,飞上那座圣山,心就有些燥热。等不得紫丹烟开口了:“师弟,你就给我一句明白话,去还是不去,天下没有四顾茅庐这一说。你说不去,我就立马回黄崖洞!”屋里的气氛有点紧张。紫丹烟不慌不忙,清晰平和地说了十个字:“师兄,我留在七零兵工厂。”红胡子一拍桌子站起来,哆嗦着胡子,眼红红似喷火,把小芫苑吓哭了。说道:“我也只留十个字,你我兄弟情谊一刀两断!”他不顾院外飞机声愈响愈近,嗡嗡震耳,向紫母深鞠一躬,甩着大手出了屋门,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直奔院门。紫丹烟一家尴尬地站在屋里,被红胡子的突然绝情弄懵了。
国民党的飞机轰炸西山游击队,直向紫藤镇俯冲而来。香山慈幼院烟带,已被炮弹炸成一片火海。红胡子刚走到院门洞里,飞机啸叫着冲下,像黑风妖擦着院子扫过去,丢下的炸弹把白菓树连根翻倒在地,烈火吞着微黄的叶子,屋顶也被炸塌了,从门窗里滚出烟浪火舌。红胡子怒雷般骂了一声“狗娘养的!”狂飙般扑进烈熖腾腾的屋子。
屋子炸塌了,桌上的杯盘砸成了碎片。紫丹烟一把将身边的妻子按在身下护起来,幸亏大梁没落下,只有燃烧的木椽子落在他的肩上。紫丹烟把紧搂着女儿不知所措的妻拉到背上,嘶喊道:“搂紧我的脖子,快!”一手揽过芫苑,烟火腾腾冲出来,把母女送到院门洞里。反转身高喊着“娘——!”正要向回跑,只见红胡子肩上冒着火苗,抱着紫母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的胡子都烧焦了。紫丹烟向前奔跑,飞机又一次俯冲过来,红胡子和紫丹烟几乎同时卧倒,掩护住老人。一排子弹从红胡子身上扫过,鲜血淹灭了他背上的火苗,把他们三人笼罩在浓黑的硝烟中。章慈媛醒过神儿来,放下女儿,拼命钻进已然烟火熊熊的危屋,她要提那个宝贝箱子,她要救笠源金像。
当她枪救出提箱和金像,扑打完身上的火,院里浓黑的硝烟也飘散开,就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红胡子。紫母的生命是他的鲜血换回来的!章慈媛扑在红胡子身上哭大哥,紫母紧紧搂着跑过来的孙女。紫丹烟眼中无泪只有火。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把抗战胜利的欢乐炸了个浄光,把他的安命之家全毁了。他与红胡子竟会是这样的永别!无限的歉疚,无限的悔恨,大恩深似海,逝者悄然去,欲报恩,恩人再不归……他只有雪洗大仇之心!紫丹烟从提箱里取出金蛇囊,面向济南跪下,捧着笠源金像,喃喃道:“笠源先生,紫丹烟和慈媛遇到大难,这金蛇囊我可要倾囊而尽了,您即使活着,也会答应的。”
叶温菡带了科里的人,来白菓羊圈清理火场,运走白菓树,在废墟旁搭了个临时应急的棚子。紫丹烟把金砖兑成现钞,买了两口棺材,一个殓了红胡子,暂埋香山,以后时机成熟,再考虑与他的亲人合葬;一个为罗雅妮做个‘衣冠冢’,葬一套和服,一支‘五峰子’手枪,在紫丹烟心里,是个情冢。男左女右,葬于父亲老坟两侧,新坟罩花环立墓碑,只刻“白陵”、“红陵”。紫云英和丈夫带了儿女,从婆家赶来送葬。葬罢亲人,紫丹烟相信人挪活的道理,就在西直门内北大安买了一座小院,告别了断壁残垣的紫藤镇。
 
 
第二十八回
救火炮蜚声红山口
 
一九四八年初冬。
叶温菡暗中告诉紫丹烟,辽沈战役很快就结束,东北全境解放。解放军将神速入关,解放天津、北平。希望紫丹烟能协助他为北平的解放做些有益的工作。紫丹烟当即表示:共产党指哪里,我就到哪里,党不三心二意,我怎三心二意!
一日,紫丹烟坐在窗前,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胸中摆开战阵,调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傅作义的“剿总”在这场最后的交战中,或南逃或西撤,或固守平津,我军先头部队必须首先夺下丰台这一平津、平汉两大铁路线的枢纽,既堵敌兵南逃之路,又得现成的大军火库;后续部队迅速布阵西北近郊,断敌西撤之路。敌人逃撤无望,增援不能,只好憋在城里遭打。围城愈严,声势愈大,愈增加北平守敌投降的可能……。正当他对自己一统三军的本领孤芳自赏,激动得红光满面的时候,叶温菡在院外敲门
叶温菡来请紫丹烟,汽车正等在门外。厂里让他们两个到万寿山后面一个炮团去验炮。他们驱车到了射击阵地,走下车来,那炮兵团长骑在马上,一脸桀骜难驯的神气,对兵工厂的技术人员怏怏不睬,连半句客气话都没有。紫丹烟气从胆边生,拉住叶温菡,对司机道:“我们回去!我们是他请来的,冷眼相对,这不公平!”那团长在马背上头也不转,眼皮也不抬,哼道:“即请来了,回去干什么!”紫丹烟压住怒火,跨前几步抓住马缰绳:“即是请,你就不能失礼,得下马来迎。搞技术的人不是你可小瞧的!”炮兵团长见紫丹烟这么硬气,只得下了马,道了歉,再骑上去。
紫丹烟围着要试的火炮,左察又瞧转了一圈,回到叶温菡身边道:“科长,这炮废了,不能打!”叶温菡闻言急忙向那团长告诫:“我们的检验员说,这门炮不能打,有危险!”炮兵团长一瞪眼:“我请你们来是走个过场,省得说我目无上级。这炮什么危险?打仗就是危险!”紫丹烟吼道:“要出人命,要死人,不能冒险!”炮兵团长怒气冲冲举着马鞭子道:“炮就是打的,你小小的个子炮前一转悠,就不能打啦?给我打!”
五个兵操炮,装上炮弹,随着“开炮”的口令,“轰”地一声巨响,冲击波把炮兵团长翻下马去,重重摔在地又打了几个滚。五个炮兵被炸得血肉横飞,肠子挂在树梢上。炮兵团长从脸上抹下一把溅来的血肉,傻了眼。
紫丹烟气红了眼,握起拳头一挥,骂了一句:“你这混蛋团长,最该炸成肉沫!”便拉了叶温菡,跳上汽车回城了。紫丹烟再也没见过这个团长,当然也无从知到“混蛋团长”以后居然做了高官。
叶温菡在车上忿忿道:“这样腐败的军队,非让傅作义送命不可!紫师傅,车上没有外人,我这次让你出来,验他们的炮倒不是主要的。上级组织要求我们军工厂积极配合解放军先头部队抢占丰台,保住那里的军械弹药库。在这段时间,你我先熟悉红山口到丰台一线的交通和地形。解放军一旦神速挥师平津,你我为先遣部队做向导。这可要绝对保密,像爱护生命一样!”紫丹烟很高兴,也很激动。高兴的是北平一战,解放军的战术思想与他英雄所见略同。激动的是他不是地下党员竟如此受组织信任。他紧紧握住叶温菡的手:“我紫丹烟用身家性命担保!”
以后几个月,他们曾驱车沿红山口到丰台暗暗探察过,并和丰台军火库的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还安排了保卫军工厂设备的工作。紫丹烟期待着这神圣的一战早日到来。
年底,东北野战军第五纵队,从冀东出奇兵,且战且进二百里,抢占了北平城北屏障昌平、沙河,同时先头师三个团的兵马炮车,推进到圆明园以北、红山口以东地区集结待命。师指挥所设在万寿山西北的一个山脚下。师部把沿途缴获的五门美制火炮补充给炮团,准备在攻击红山口、打开通往丰台之门时发挥威力。解放军没用过这种炮,在装弹实验操作时,带引信的炮弹都卡了壳,发射药筒装不到位,炮栓关不上。如何解决这燃眉之急?炮兵团长急得满头大汗向师部军械部门报告了。师部派人秘密来到七零兵工厂,找到叶温菡,请他派一位高明的枪械师去救活五门美制火炮,越快越好!叶温菡仍是动用了由自己人开的汽车,带上紫丹烟。从此,这辆车就在兵工厂神秘地“失踪”了。
叶温菡和紫丹烟飞车赶到炮兵阵地,离总攻红山口的时间只有半天了。时间紧迫,不能因五门炮而推延了全局的行动计划,那些被替换下来的“退休炮”,正在位于深山安全地带的师部随军修械所里“解剖”。炮兵团长抹下满脸汗珠子,很抱歉:“麻烦师傅了。”紫丹烟道:“自己的人,自己丹事,别客气。让我来看看炮!”在五门火炮前细察了炮口的膛线,再看炮弹上的外文字母,果断地说:“团长,你们把炮弹装错了!”团长一挥拳头:“嗨,我们是文盲老粗,谁认这洋字码,看口径差不多就填上了,闹得进去出不来,又怕捣鼓响了,人命关天,我的炮兵是大宝贝,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紫丹烟闻言,极是敬重,与那个“混蛋团长”比,同是炮兵,却是小巫见大巫。这团长歉恭地聆听解决办法,紫丹烟道:“把药筒截掉段,换上强壮药,把弹头打出去!有修械所吗?”团长道:“有。不过这太冒险了。”紫丹烟道:“五门炮都由我来放,只能这样了。给我顺便拿一床军被来!”团长见他这般坚决果断,自信又神秘,便要了准确尺寸,派人乘车到修械所截药筒换强壮药。
待把截好并装了新药的药筒取回来,分别装在五门炮上,正好关严了炮栓。紫丹烟裹了军被,在五门炮的炮栓上部,都系了二十多米长的炮绳,让炮兵将炮口对准红山口,将周围所有的人都劝退到安全地带隐蔽着。紫丹烟手牵炮绳,心也有些紧张。这种事,他第一次这么干,搞好了,五个弹头全能打出去;不然,炮绳一拉就是血肉横飞……
炮兵团长一看怀表,高声道:“紫师傅,我看等一等再试,总攻的时间快到了,由你来打响这大战的弟一炮吧!我祝你成功!”说罢,乘车到团指挥所去了。隐蔽在远处的叶温菡和炮兵战士,都暗捏一把汗。谁都知这种高度冒险的事情,生死在一瞬啊!紫丹烟屏住气,把炮绳搭在肩上,与地面成一个低低的斜角,等待总攻的命令。抬头望一眼冷寂的暮色,见月亮模糊在昏沉的雾中。
信号弹从炮团指挥所升起来,紫丹烟用力一拉,身子扑在地上,“轰”的一声巨响,炮弹打出去,在红山口准确爆炸了。他跃起身来,又接连拉响了四门炮,炮炮成功!叶温菡和战士们拥上来,把紫丹烟举得高高的,热烈的欢呼声响彻在阵地上。接着,战士们跃上炮位,填上标准炮弹,“轰轰”地向红山口的雕堡痛击。红山口成了烟火之海。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由一个步兵连冲锋,半个小时即拿下敌一个营扼守的山口,活捉了营长。各部队一路变数路,像海潮般涌过红山口。炮兵团长赶到阵地上,紧紧搂住紫丹烟:“我代表炮团谢谢您,您舍身救活了五门炮,弹弹击中红山口。待攻克北平,炮团全体官兵向您敬酒!”紫丹烟沉醉着部队的胜利,自己光荣,一时竟无以言对。叶温菡道:“团长,我们得走了,要给挺进丰台的先遣部队执行向导任务。”
北大安家中,紫母和章慈媛听着城西北方向传来的炮声,忧心忡忡。到了子夜,还不见紫丹烟回家来,两个女人就坐卧不宁了。章慈媛把女儿交给婆婆,穿了大衣围了毛巾,不顾城内治安的混乱,冒着严寒到七零兵工厂找丈夫。国民党军工重地,不准外人进入。她苦苦哀求,泪眼婆娑,门卫才给厂值班室打了电话,回说厂里正向家属要人呢,紫丹烟失踪了。章慈媛两腿发软,心突突跳。他怎么失踪了?他是兵工厂的人,我是他的家属,我还向你们工厂要人呢!吉凶难测,再问叶科长,说也没了下落。她料想,紫丹烟准又遭险啦。从没有过的永别的意识,像雷鸣闪电劈斩她的心。他是能躲会闪的人,在虎口瑞安睡的人,猫有九条命,他有十条命,他绝不会离开我,离开我们。可命再大,毕竟战乱多凶险。紫丹烟,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让我这么担忧……
到了家,见了婆婆,装出极平静的神态:“娘,你放心吧,他有急事出差了。”抱了芫苑回自己屋里,思绪纷乱,心悬在半空,夜不能寐。最了解紫丹烟的人,反而越发地胡涂了。
 
 
第二十九回
战丰台向导戎衣归
 
红山口这一战,把北平的傅作义打懵了。他不知解放军行动的真实目的,更没想到东北的解放军,如神兵天降风卷北平。还没转过神儿来,解放军如一把尖刀已插向丰台。
紫丹烟和叶温菡随前卫部队做向导,夜走平坦大路,速度很快。在朦胧的月色里,突然发现右侧有一支部队和前卫队平行,一辆大车随后压阵。一会儿,前卫队嘴巴咬耳朵传过来首长的命令:“悄悄干掉右侧傅作义的保安团!”紫丹烟随部队一起待令行动,不声不响。一见后面的战士虎势势扑向敌人,搂的搂,抱的抱,从敌人手中夺枪,他便跟随战士扑过去,干净利落地夺下两挺机枪,顺手递给叶温菡一支。保安团的人像做梦一般当了俘虏,直着嗓子喊成一片:“我们是保安十五团的,弟兄们别误会!”紫丹烟听身边的战士答道:“误会不了,捉得就是你们!”正乱着,有辆车开上来,在紫丹烟和叶温菡身边停下,一个妖艳十足的粉脸女人,从车里探出半拉身子,俯视车下道:“你们这些丘八子想造反么?你奶奶我是旅长太太……”咩腔狼调没吆喝完,紫丹烟跃起一把将她拖下车,吼道;“小芝麻太太臭蛆一条,当俘虏的资格都没有!”那女人怪声骚气地哭着。只几分钟功夫,八百多人的保安团全缴了械。
前卫部队抛下这八百俘虏,交由后续部队集中看管,继续急行军。这时天色大变,天空飘散起小雪,夜幕黑沉沉。叶温菡戴一副深度近视镜,枪法也不好,留在前卫营的大队人马前,配合行动;紫丹烟背着机枪,自愿加入了由营长、连长二人带领的尖刀班,走在最前面。凭自己早已熟悉的地形,引着尖刀班疾行。刚经过城郊的一个十字路口,迎面驶来两辆军卡,尖刀班当即用机枪扫射,一辆车翻进路旁的深沟里,一辆车屁股一扭横在路上。正准备继续前进,西南面忽又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一个闪着耀眼灯光的怪物直冲过来,任你怎么用机枪扫射,它依然向前飞驰,很快就到尖刀班跟前了。营长道:“装甲车!”紫丹烟要过营长的手枪,“嘭嘭”两枪,装甲车那一双怪眼就瞎了,只见夜幕里抖动着一团黑影。一个战士带了手榴弹、爆破筒,拉了引信塞到装甲车底部,红光一闪,随一声巨响,装甲车一头撞死在军卡上,把十字路口堵得严严实实。接着,敌军又开来一长列装甲车和坦克,把大地震得颤悠悠。尖刀班立即隐蔽在路旁。紫丹烟握着机枪,伏在冰冷的黄土坡下,眼见大队装甲车,像一群飞蝗聚在路上,进退不得。这时前卫营全赶到了,迅速拉成包围圈,把这群钢铁怪物兜进“包袱皮”里。密集的子弹和手榴弹,把乌龟壳里的国民党兵打得晕头转向,乖乖地举起手来投降。一问才知道,这些装甲车、坦克,是奉命来保护华北“剿总”的。紫丹烟对营长道:“我竟给忘了,这是通‘剿总’的十字路口,那个地方我去过!”天亮以后,待前卫营占了丰台北面的岳各庄,营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师首长,调了一个加强排,拉了尖刀班,直捣傅作义的司令部。
整整一个上午,市郊迷漫着茫茫大雾,正好为尖刀班作掩护。紫丹烟和营长及十几个战士,持枪冲进傅作义的办公室,里面却空无一人。紫丹烟从救那五门火炮开始,就没来得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行军一夜,实在是饥渴难耐了。他走到傅作义的大办公桌前,端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嘴笑道:“可惜呀,咱晚来了一步,没遭阻挡,也没捉到阎王,这杯水还温火哩,不知这老油条躲在哪里!”
紫丹烟随尖刀班撤回岳各庄,解放军以五个团的的兵力抢占了丰台。为防备增援反扑,解放军立即加固工事,布设阵地,准备应战,迎接主力部队赶到。
叶温菡找到紫丹烟,一起到了丰台武器弹药仓库,见到地下组织的同志。由于他们的努力,敌人仓惶逃走时,并没实现破坏计划,全部武器弹药都武装了解放军。仓库的地下组织说明叶温菡、紫丹烟搞起了战时修械所,把解放军替换下来的病枪赶修出来,武装了丰台的老百姓。
傅作义躲在他的临时指挥部里,如坐针毡。他的主力已被解放军围困在新保安和张家口,天津也困为孤城。在他西援不成,东逃无路之时,丰台的失守,如同在他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他理想的华北战局已经千疮百孔了。他狠下心,集中六个师,上百门榴弹炮,拼血本保丰台。
在坚守丰台的战斗打得最激烈最紧急的时候,国民党军的炮火延伸到守军指挥部的附近。由参谋、警卫员编成的战斗小组正与敌人相持。眼看敌军的步兵愈来愈多,一场肉搏迫在眉睫。叶温菡和紫丹烟组织的仓库武装职工数百人,闻讯赶来支持。经过紫丹烟的巧思,这对职工武装分做两个梯队。第一梯队为青壮年,与敌拼杀。第二队为老年、妇女、儿童,他们抢救伤员,另有五把军号配在其中。紫丹烟在第一队里同敌人肉搏,远方传来了嘹亮的冲锋号,号声此起彼落,“冲啊——”“杀呀——”呐喊如海啸,响彻入云,遥遥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草木皆兵!紫丹烟边拼搏边怒吼:“杀——,我们的主力部队到啦!”参谋、警卫人员还真以为主力到了,也拼命高呼,端着刺刀越杀越勇!冲杀声由远而近,阵地上的敌人心惊肉跳,有的已悄悄逃跑了,大都不恋战,一阵风般败下去。职工武装数百人潮涌至阵地前沿,又掀起冲杀声,军号声。紫丹烟望着溃退的败军,血光的枪刺,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指挥部化险为夷。丰台镇仍响着激烈的枪声,首长走出掩体,用望远镜观察前沿阵地,对身边的参谋道:“这里的百姓智勇丰赡,不愧叫丰台!”
傅作义的国军从丰台败下阵去,才发现是受骗了。重又集结力量攻上来,妄图掐掉解放军前卫队的指挥心脏。没想解放军的主力部队真的到了,来犯之敌,血上再涂血,尸上再迭尸,皆死在前沿阵地上。丰台固若金汤,解放军步步逼近北平,已是兵临城下!傅作义的精兵战将成了一群困兽,穷途末路寻一线光明,接受了和平解决北平战事的两项办法。国民党驻守北平的二十万军队,按照解放军指定的地点,徒手出城,接受和平改编。
北平要和平解放的消息,像红色风暴席卷大街小巷,震撼了每个市民的心。紫母和章慈媛,抹了喜泪,又抹伤心泪。她们三代人的连心肉心中魂紫丹烟,一直杳无音信,紫母泪汪汪:“盼解放盼白了头,总算见到了这一天。只这傻儿啊让娘惦着,哪里是出差哟,我心里清楚,要是他活着,行动由己,他能忘了家吗!娘的心被刀绞油煎,你抛下老娘妻女,傻儿,你不孝哇……”章慈媛已是泣不成声:“娘啊您可别这么想,北平都解放啦,他还有什么险?说不定是帮解放军做事去,部队的事人家保密,任谁都不让告诉也是有的。他怎么会……”她也说不下去了,隐隐的生出一丝丝怨恨。紫母又反转来安慰媳妇:“我人老了,遇事好向着坏处想,自己吓自己,老得没出息。就凭他那机灵劲,一帮阎王也斗不过他!你呀,快领着孩子到街上买绢花儿、风车、灯笼,再多买点鞭炮,快过年了,没听见街上鞭炮早就响了。”章慈媛带了女儿去买年货,紫母抑制不住忧伤,失声痛哭了一场。
章慈媛领着芫苑回来,给婆婆买了无核冰糖葫芦,女儿举着花灯花炮欢跳着,进院就喊奶奶。紫母想儿想病了!慈媛急慌慌撂下年货,背起芫苑就到街上请医生。过了一个时辰,紫母听到嘈嘈杂杂的声音响到院子里来了。睁开昏花的眼,见好几个街道妇女,抬着脸无血色的媳妇进了屋,孙女嚎啕着随后。一妇人道:“她背着孩子摔了一脚,流产了……”好心的邻居给请来医生,到新街口接来慈媛的亲生母。紫母家的春节过得好凄怆
在丰台,根据紫丹烟和叶温菡的要求,师指挥部批准他们参军,在春节这天发下新军装。上级很器重他们,准备进城后派他们协助总部接管七零兵工厂。紫丹烟穿上军装,容光焕发,想到马上随大军挺进北平,和母亲妻女见面,真似衣锦还乡,心里装得全是高兴。
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东方的红霞沐浴着新北平,全城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歌笑满巷。欢迎解放军入城的群众,手举纸旗、花束、慰劳品,密密层层挤在西直门内大街。秧歌队、腰鼓队、龙灯彩船高跷,结成一条彩河。西直门城楼高耸着,挂着“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彩帐,大开城门,翘首渴望解放军的铁流滚滚而来。
紫丹烟的小院离西直门很近,从清晨起就被欢歌笑语摇晃着。两天前,紫母听说解放军入城,在病榻上就躺不住了,拖着病弱的身子,要给解放军煮一些红皮鸡蛋。没想到桌上早有煮好的放在那里,鲜红鲜红的。章慈媛起早就忙活,对着镜子梳头,换了最好看的衣裳,又把芫苑打扮得鲜花枝儿似的,再对婆婆笑嘻嘻道:“解放军快入城了,娘,我来给您梳头。”
美丽的阳光透过一朵霞云,投射到西直门城楼上,解放军的步兵、骑兵、炮兵在欢呼的人群中浩浩荡荡进入西直门。
章慈媛领着女儿,扶着紫母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她们被这豪壮的大军入城式吸引着,欢乐和甜蜜渗透了每一根神经。紫母忙着向战士的手里塞鸡蛋,塞着塞着,突然愣住了,眼前站的正是她的儿紫丹烟——穿一身英武的军装。她惊喜得不知所措,差点把竹篮掉在地上,用攥着红皮鸡蛋的手抹眼角的泪花。紫丹烟挎枪走出队列,笑微微:“娘,我是紫丹烟呀!”章慈媛一把拉过紫丹烟,握起拳向他狠捶猛敲,泣不成声,眼泪纵横。周围的人一看,这妇人在打解放军,急忙怒目睁睁来阻拦。紫丹烟笑道:“对不起,她是我的妻子!”
 
 
第三十回
赏红叶神驰大草原
 
两个神秘的“失踪”人,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回到七零兵工厂。叶温菡和紫丹烟为解放军抢占丰台当向导的事,这时才明朗化。地下党组织己经做了很多准备,因此,协助总部接管兵工厂的工作,进展很顺利。不出十天,就按新的秩序新的任务恢复了生产。
紫丹烟回到北大安家中,紫母和慈媛己为他包好了两托盘鲜肉水饺。桌上放一瓶汾酒,一瓶陈醋。这还是从白菓羊卷老家炸毁的房子里抢出来的,即是礼物,也是遗物,系着红胡子的深情厚谊。没有大喜的事儿,紫母是绝不会拿出来的。桌上还有一盘烧黄花鱼,一盘韭菜炒虾段。紫丹烟高兴地摘下军帽,女儿芫苑抢过去,戴在自己头上,“一二一”地喊着,甩着手臂学解放军走路。章慈媛含情脉脉嗔着丈夫:“要不看这身军装,连家门都不让你进!狠心的渴死鬼脱成的,这些日把我们的眼泪都喝干了。”紫丹烟抱起芫苑来:“喝干了,咱就喝酒。”紫母呵呵乐了,拉拉儿子的衣襟:“媳妇为你吃了多少苦,当娘的我清楚。今日咱把春节再补上,先罚你三杯向媳妇补过酒,我还罚你三杯恕罪酒……”章慈媛插言:“娘,看您说的,他外边冰天雪地的,更苦!您天天牵肠挂肚泪水泡着他,这六杯酒再灌了他,只怕成了醉枣儿。”紫母对儿子笑:“看看看,到底还是她护着你。”
……
北平改叫北京了。城里很安谧、整洁,小商贩挑着担子串巷叫卖,更给这文明古都增加了安乐的气氛。故宫三海,仿佛在柔媚和熙的月光下酣甜入梦,人们丰衣足食,过着清爽的生活。
紫丹烟从兵工厂调到华北军械部。他搞军品订货,跑京津一带工厂,多少钱如水从手上流过。他工作得很舒心敞亮,成绩优异,声名斐然。
不久,“三反”运动开始,紫丹烟莫名其妙地被隔离审查。他从天津工厂回来,刚进办公室,就被两个战士带走了。在一个幽暗的屋子里,军械部的协理员朱西河,正坐在一张单桌前等他。紫丹烟被带进来,令其站在桌前。他一望这位熟人朱西河的眼神和冷漠凝固的面容,简直是个天外来客!朱西河不认识他了?紫丹烟没等对方问话,即质问把他押到这里的原因。朱西河道:“政府要搞三反,你是搞经济的,要老实交待贪污了多少!”紫丹烟有生来还不懂“贪污”这个词儿:“什么,贪污?什么叫贪污?”朱西河冷笑:“别装胡涂,手头过大钱的人不知道贪污?把公家的钱财吞进自己的肚子装进自己的腰包就是贪污!”紫丹烟明白了:“啊,是这意思,那也不能凡是做经济工作的必然贪污呀?你问别人吧,我没这事。问事不是问罪,不能像押犯人。”说完扭头就走,两个战士横枪拦住了他。紫丹烟抓住双枪,强把怒火压下去:“朱协理,为何这般火药味!这是怎么啦?……”朱西河道:“这不是儿戏,你可认真点。你留个数字吧,就是贪污的钱数!”紫丹烟又铮铮起来:“没有,还要写?”朱西河:“没有?没有能让你写吗?”紫丹烟转过身,把军帽摔到桌子上:“你拿出我贪污的证据来!我无偿替红军修过枪,为八路军的军工厂集过资……“朱西河冷笑着把他的话打断:“请你也拿出证据来!紫丹烟同志,我翻过你的档案,里面才有两页纸,还没写完字儿。你说的修枪集资,那是野史。你说你没贪污,你有什么证据?”紫丹烟发火了,把桌子“啪”一拍,“哧”一声扯开胸扣,拍着胸膛道:“良心!良心就是证据!”两个战士用枪托拍了他的屁股。紫丹烟叫道:“好啊,窝里斗啦,自己人打自己人,人民的军队打人民!”遂把拳头狠狠地握起来。朱西河道:“你对运动的态度不好,有抵触情绪,关在这屋里反省!”
就这样一关三天,给他送了九顿饭。紫丹烟写了张条子,说到外地出差去了。对守门的战士道:“小同志,小兄弟,请你把条子送到我家,省得老母亲惦着,上面有地址。”战士接过去:“我们也不想真打你,可这是领导布置的,战士要服从命令嘛,你别在意。”紫丹烟:“我见得多啦,我不计较,你我素来无仇,咱是兄弟。”战士换岗后,将条子送到了北大安。紫丹烟关在屋里没事,真的反省开了。他想:“解放后我经手了这么多钱,一丝毫也没入过自己的口袋。要论不是自己的钱,只有笠源先生金蛇囊里的那一笔。我为这笔钱跑了牡丹江,这能叫不义之财吗?可我分明是动用了这笔钱,钱是笠源先生的,那是私人委托朋友,是清清楚楚的一笔感情债,债有主,不胡涂。这也算不上贪污呀!”
三天之后,朱西河又来审问紫丹烟:“反省得怎么样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啊……”紫丹烟讨厌协理员的傲气,官小架子大,尾巴翘到天上,看他翘着二郎腿坐着,手指嘚嘚地弹着桌面,叼着卷烟吞云吐雾,便棒冰儿般顶了一句:“坦白从宽,坦白从宽,那是对有罪的人讲的!执行政策也得求实!”朱西河并不发火,拉腔撇调“攻心”:“我们党从来都是最讲实事求是的,也是最有耐心等待一个同志觉醒的。有罪没罪,也不能单凭你一张嘴。我们能内查外调,依靠群众,搞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党只是希望你有个好态度,知道吗,这对处理你的问题有好处……”紫丹烟道:“既然不听我说,不信我言,何必让我对牛瞎谈琴!”朱西河吸了一口烟,弹了几下指头:“这本身就是对党的态度了!”紫丹烟道:“你是党吗?”朱西河避而不答:“人要写好自己的历史,填好自己的档案,档案装的才是正牌子货,不要捧着你无根无据的野史作资本,那个,我们信不着。”紫丹烟把眼睁圆:“又是野史,野史!难道我四十年白活了吗?豪无价值吗?你张口闭口档案档案,我没见过!实话告诉你,那‘紧箍咒’送给我还懒得看呢。我就不信,一条命就拴在几张烂纸上,活得这么可怜!”朱西河一拍桌子也火了:“信不信由你。今天你这态度,顶撞领导机关,目无组织,对运动的政治态度要装档案的!”紫丹烟道:“你就是领导机关,你就是组织?你也别吓唬我,我的心干净,不怕你往我档案里塞杂草!”朱西河道:“别忘了你刚参加革命,还是放明白点,单看你对运动的态度,还得反省三天,而后再交待贪污问题!”站起来一拍屁股,拉开门走了。
朱西河本来是想吓一吓紫丹烟的。根据他的经验 ,有的干部,一提到档案就暗中惊悸,怕组织随意捏造自己的历史,又暗中给穿小鞋,吃一辈子哑巴亏,软刀子杀人,让你有苦难言。为此,一般人都能俯首帖耳,对上级机关毕恭毕敬,听命就范。没想到紫丹烟不买他这一套。他想,过三天再说,如还不改变态度,再施新法。他是年纪不大的机关老油条了,善解上边的意图,敏感权力高端言不由衷的最终指向,深懂政治的险恶并乐于权术戏变之中。
紫丹烟和朱西河协理员又一次谈崩了。心中嘀咕:这姓朱的是硬要我说出贪污来,不说便要継续关下去,这何时是个了!我紫丹烟从来不怕吃眼前亏,如今是人民作主的天下了,什么事都应该能闹个水落石出。我就投姓朱的所好,看他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只要我能出去,就活泛多了,遇到明白人的机率也多,也不愁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不能在他姓朱的这棵树上吊死,在他这口井里淹死。心里思定金蝉脱壳之计,言巴巴盼着朱西河到来,耐不住性子了,就对守门的战士道:“小同志,请你转告协理员,我反省好了,让他来听我交待。”
朱西河神气十足乐孜孜来听交待,脸上仍是冷冰冰地面对他的审查对象,他以为冷酷无情就是共产党人的严肃性。紫丹烟不在乎,微笑着温和地说:“都怪我对党的三反运动认识浮浅,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有些话说得不合适,请你原谅。我文化不高,受党教育时间短,参加革命工作没几年,像个不识深浅的愚昧孩子,你让我交待贪污,我就老实交待。你说过坦白从宽,我有老母,还有老婆孩子,不想在这屋里蹲着,见不得天日。我交待……”朱西河听紫丹烟这篇滔滔不绝的表态,暗中松了一口气,庆幸上级给的“抓老虎”的任务,可以出色的完成了。心中更乐,脸色更冷,他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紫丹烟同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能和党一条心,在运动中经得起考验的才是好同志。前几天,你的态度确实令党不满意,我也感到痛心。改了就好,党对你的问题实事求是,交待了就主动。”朱西河是一定要抓两个“老虎”的,这是有关上级摊派的数字。抓不出“老虎”来,他要自食什么苦果是很清楚的,不管“金虎银虎”,若能抓出交了差,他既是胜利者,自然更是安全者。于是他紧咬住大把大把过钱的紫丹烟,非要把他捏成“老虎”不可。紫丹烟依旧微笑着温和地说“我贪污了,两座坟,一个小院子。”朱西河惑然:“什么,坟?”紫丹烟道:“是,坟。一座‘白陵’,一座‘红陵’!”朱西河不明白,但心中很高兴:“什么白领胡领的,你说清楚是怎么贪污的,贪污了多少钱!”紫丹烟把用笠源先生的钱葬亲人和购买北大安小院的事说了一遍。朱西河递过一页纸,一支笔:“好了,好了,你写个钱数,签个名!”紫丹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接笔铺纸写道:“我贪污日本朋友笠源先生金砖十块。紫丹烟。”朱西河一看,全身一颤,呻吟道:“这,这可要判大罪的!你就在这里蹲着吧!”甩手就走了。紫丹烟突然觉得自己冤枉。把着门缝向外喊;“我不是贪污……”自己觉得羞辱,觉得惊异,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眼下怎走了麦城,怎被姓朱的引进魔道?哎呀——悔呀!
紫丹烟囚在屋里,凭他的智勇,完全可以逃出去,眼前这点屏障算什么!可他不能逃。他本是个好人,好人会平安的。过了一些日子,关岚卿将军走进他的囚室。拉住紫丹烟的手:“紫丹烟同志,你受了冤枉,我代表部队领导机关给你赔礼道歉!”紫丹烟没想这么快就雨过天晴出彩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眼灼灼望着将军,他找回了昔日会见冯玉祥将军时的感觉,只想洗耳恭听将军的话,“我听了他们的汇报,还特别了解到你几十年不寻常的经历,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他们真是乱弹琴!那样一笔奇特的款子,怎么是贪污?那是正气、情谊、诚信,金山难买到的灵魂。这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再说,这已是解放前的事了,更何况是你家的隐私。我们搞运动要敬畏人的尊严!幸亏我们不信朱西河们的‘整人运动’,你自由了!”
紫丹烟面对关岚卿将军,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像孩子似的扑在将军怀里,落下委屈的泪。……他向将军讲述了自己半生的流浪史,关岚卿握着他的手连声赞扬:“你是个真实的中国人,是个自觉革命者,是个人才!你应当有用武之地。”紫丹烟还需要什么安慰吗?将军的话已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久久握着将军的手舍不得松开。关岚卿微笑道:“看你蓬头垢面的,怎么回家见老婆呀,跟我走,到我家洗个澡,我用车子把你送回家去。可有一条,暂不向家人说这原本就不该发生的事,就说出差刚回来。别给家里添乱!”
这意外的灾难像一片乌云被风吹散,紫丹烟照例到军械部上班。那个朱西河见了他很内疚,却拉不下脸来道歉。紫丹烟道:“你别在意,我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个了不起的将军关岚卿!”
到了八月十五,紫丹烟和全家在院里围桌赏月,吃月饼、石榴、葡萄、香梨。院门外响起军车的喇叭声。关岚卿将军出现在他们面前。紫丹烟做介绍,请将军入座赏月。紫母送上一颗大石榴给将军,关岚卿谢了,开门见山道:“老人家,我来请你的儿子出北京,跟我去建中央靶场,你舍得吗?”紫丹烟一惊,心想:“什么中央八厂,莫非要建一个新的兵工厂?”紫母接下将军的话茬:“看你说的,丹烟从十五岁在外奔波,像头爱跑的千里驹子,难卧槽啊!你带他走,一百个放心。”说着揪了揪儿媳的衣襟,“怕我这儿媳把缰绳死攥在手心里。”章慈媛道:“娘,看你,守着外人贵客还开玩笑。树挪死,人挪活,我可不敢拉他的后退。”紫母就呵呵笑起来。关岚卿道:“我不是外人,更不是贵客。丹烟啊,你还有什么说的?”紫丹烟道:“将军,到哪里去见这第八兵工厂?”关岚卿哈哈大笑道;“你紫丹烟多年听炮响耳沉了不是?是打靶的靶场,去塞北,去科尔沁大草原。你给我去当一个机械厂的厂长!”又要干老本行,紫丹烟喜得发疯,抓住将军的衣袖问道:“何时去?”关岚卿一拂袖子,爽朗地答道:“当然要快,兵贵神速嘛。新中国的第一个常规武器大靶场,有待我们去开创,不过,这身军装我们都得脱下来。”紫丹烟慷慨激昂:“我跟着你,你脱我也脱!”关岚卿从紫母怀抱里揽过芫苑,对她们道:“等我们大草原建起了宿舍楼,我来接你们。”芫苑问:“老伯伯,草原是啥样呀?”将军吟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好不好?”全家沉浸在一片欢乐里。
关岚卿将军似想起了什么重大的事,笑吟吟道:“我与丹烟有几句话要单独说说,老人家,你们在此赏月,我们到屋里去说。你看好吗?”紫母道:“你们是干大事的,不能眈搁你们。小媛,你顺便把这月饼、葡萄各样端一些去。”
紫丹烟把将军让进屋坐了。关岚卿更加和蔼地望着他。紫丹烟道:“将军有什么指示,单说无妨,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将军道:“不上刀山也不下火海,刀山火海可以等闲看,我想要你登一座最神圣的灯塔!”紫丹烟疑惑,关岚卿一笑,很肃穆:“我想介绍你加入中国共产党!”紫丹烟闻此言立即庄严起来,良久不语,眼睛闪着辣辣灼灼的光,泪莹莹欲滴。将军问:“怎么,你不想?”紫丹烟道:“不敢想。我这人半生浪游,各党各派,国内国外,都有令我钦敬的人,痛恨的人,我不过是个有良心的自由人罢了。共产党打出个红太阳般的新中国,这太阳五光十色,照得我眼花缭乱,我看不清真面目。党员是特殊材料造成的,我的灵魂需要营养,又怕单一的精神食粮,更怕异化了自由个性。做个自由的高尚的好人,做个知恩报恩的人,和共产党交朋友,我其乐融融。那个朱西河,令我的灵魂震颤,我好像嗅到了一种味……谢谢将军的关怀!”关岚卿的心被紫丹烟这几句话拨得咚咚响,眉头一锁陷入深思。紫丹烟诚惶诚恐:“将军,我说错了吗?您可多批评,您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恩人。”关岚卿眼一亮,坚定地回答:“没错,没错,你很深刻。好吧,就依你!”一双大手拍拍紫丹烟的两肩,“看来,你注定要同我合作!”
院子里,小芫苑指着明月,憋不住向屋里呼喊道:“老伯伯,爸爸,你们快来看呀,月亮里有一只小兔子!” ……
紫丹烟脱掉军装,穿上西服,他要向新北京告别,向生他养他的香山告别。一家人都精心打扮起来,他们要重游故乡。
正是盛秋的十月,红叶点燃了香山,一层层金红的波涛,在秋风里拍击着瓦蓝的天空,洁白的鸽子绕山顶盘旋。紫母已是好久没来香山了,一见这满眼的红,老眼里竟喜出大朵的泪花儿。全家人先到了紫藤镇的旧宅白菓羊圈,这里已重建,住上新的人家,主人请他们喝了茶。又来到墓地,立在三座坟前。坟墓有紫云英春秋两季添土维护,无一丝破损。紫母在丈夫开满密匝匝野花的墓前,听着儿子和孙女一问一答——
“爸爸,这花堆堆里是谁?”
“你爷爷。”
“这个呢?”
“你伯伯。”
“那个呢?”
“你大姨”
“爸爸,快叫醒他们和我们一起玩。”
“别惊动他们,他们累了,让他们睡。” ……
听着这些话语,紫母的心中沉甸甸的,她默默地垂下头。章慈媛在三座坟前默哀之后,领起芫苑,对婆婆和丈夫道:“咱们上山吧!”紫母道:“你们三口子去吧,我也累了,在这里陪他们坐着,也许能做个梦哩。”紫丹烟夫妇理解老人此时的心情,就由她:“等我们来接你。”
紫丹烟领着妻子女儿,沿着霞一般的山路,攀到了香山顶。山上风劲,章慈媛和芫苑的秀发被吹散了。如黑色的瀑布斜挂在脸颊上。红叶像蝴蝶在他们的四周翻飞,“哗啦啦,哗啦啦”,满山火热的啸声,把他们与山外的世界隔绝了。女儿芫苑跑到远处去捡红叶。紫丹烟拉着妻子的手,面向遥远的北方:“那草原上第一场雪也许正在降落。一千朵,一万朵,有多少中国人就有多少朵雪花,像这红叶一样大。那里的野狼,那里的黄羊,该腾出个大地方让我紫丹烟试炮了!”章慈媛妩媚地一笑,依偎着丈夫:“我就陪伴着炮声睡一辈子。”他们转过身来,顺向阳山麓俯视秋霜染红的林涛,只见风追红叶似簇簇星火迸飞,那慈幼院旧址,那山径旁的白菓园,那水溪源头的小瀑布,都化进庄严的红色里。山下那墓地上,紫母银发素衣,似白云一朵。紫丹烟向着幽深的谷壑一遍遍呼喊:“雅妮姐!——你在哪儿!——”声音激荡在空谷,摧动了万类秋香,红叶驾风扶摇,在他们的身边盘旋,林木深处传来甜脆的回声:“我在这儿哪!——”闻声望去,是女儿芫苑举着红叶一枝,迎面向他们跑来。
紫丹烟在香山红叶间神驰北方大草原时,关岚卿将军突然奉调,当即离开京城,改任一个偏远军区的闲职。组建中央靶场的重任另移他人。紫丹烟被内定为留职察看干部,改任军械部所属京东兵工厂的厂办副主任。有趣的是,朱西河协理员脱了军装,走马上任,荣升为京东兵工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据知情人透露,这闪电般的人事变动,全然出于朱西河一份闪电式越级秘密小报告,“弹劾”关岚卿“包庇拉拢历史不明、经济不清、对党敌视的干部,扩大自己的势力圈子,深藏野心,不可轻视低估”。朱西河这一神效灵通的“内功”,不仅赶走了自己的上司,还把愱恨的冤家捏在了手心,又晋升双职重任,可谓一举三得,青云直上。他嗅觉很灵,是个仕途才子。京东兵工厂人事复杂,容易抓出“政治贡品”,搭牢自己仕途的梯子,系好自己仕途的安全带。紫丹烟这样的人,不让他谋正业发挥专长,最易激出邪火,一邪就入魔,说魔语做魔事,长满头小辫子。朱西河抓住辫子作文章,呼风唤雨,得心应手。紫丹烟哪能明白,他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被攥到一个不懂军事工业的朱西河手心里。
紫丹烟携妻子、女儿一路摇红下了香山。他把造枪造炮的草原梦留在满山红叶里染着。
紫母坐在紫蔚若的墓前,老眼被秋阳野菊映得朦胧,神智也恍惚起来,“红陵”、“白陵”幻化了一般,分不清是所思还是所梦了。
——关岚卿将军背着行囊,俨然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游侠,飘逸而至,向紫母笑道:“老人家,大婶子,我可要先走了,行期是人家定好了的。”紫母道:“不是说和丹烟一起走吗?”关岚卿道:“我们各走各的了。草原是去不成了,我是去我不愿去的地方,来不及给丹烟告别,请转告他一句话,说严冬就要到了,冰寒雪飞的季节能度过去,就是春天。俺沂蒙山有句俗话,叫‘大风吹不走孟良崮’!……
——“红陵”里走出红胡子,一手挽了红寨夫人,一手拉着女儿,厚唇大嘴里滚出朗郎晋地口音:“伯母,我们为小丹师弟高兴呀。他要去北方草原创建大靶场,也是我红胡子一家人的荣耀。我们把黄崖洞口洒的血,紫藤镇老宅洒的血,都聚了去,开三簇花,长在靶场,陪同小丹。”紫母道:“你们亲如手足,到了阴间还忘不了他,这情谊贵哩。”红寨夫人道:“我们三簇血花飞到北方草原,那草原却道:“紫丹烟不来这里了,他遭人暗算,做不成枪炮王子了。” ……
——“白陵”里走出穿华丽和服的罗雅妮,对紫母施了大礼,柔声细语:“伯母,小丹生命属火,必被水克灭,他已走完天马行空的路,不再有自己选择的路了。” ……紫母揉揉眼睛,穿和服的罗家小姐竟是那陵碑上的野菊花。
…………
紫丹烟来到墓地,芫苑高声叫“奶奶”,紫母便醒来,转脸浮出慈祥的笑容:“我还真地在这里瞌睡了一阵子哩。”接着讲了似梦非梦的事。独自在墓地时,心倒是平静的,儿子、儿媳、孙女来到身前,便从心里涌出几多辛酸和甜蜜以及莫名的幽怨。紫丹烟满怀豪情,两手扶起老人来,呵呵笑道:“娘想亲人想得出神入化了。咱们家可从来不讲迷信!”紫母道:“你别瞎说,娘从来没得罪过人,鬼是人变的,在娘面前也作不起恶来。心里没鬼,眼里也没鬼。讲啥迷信!我心里只琢磨,若是关将军不去北方大草原,你也不去倒是好事,跟了好人学好,跟了坏人学坏,跟了没根梢的,娘也不放心。常言道,你不算计人,人家算计你。”慈媛道:“娘啊,今日您老是怎么了……”紫丹烟也觉得娘非常态,眼灼灼对慈媛道:“娘终归是舍不得我走啊。”紫母道:“舍不得你走是真。可哪一次把你捆家里了?我这一大把年纪,你在我身边待了几年?天上的鸟还有飞累的时候,你何时收过翅子?罗家小姐说你是火命,我看你是飞命。”说着便落了泪。紫丹烟心上遮了云,一把将芫苑揽进怀里,紧紧搂着,深深感受娘此时涌动的母子连心的感情。对紫母道:“娘,要不我向将军说去,咱不离开北京,陪着您老人家。”紫母嗔儿道;“没出息!娘盼得就是你能造枪造炮,保家卫国,让天下人过安稳日子。古来忠孝难两全,我要不放你去造枪炮,你地下的爹也不答应。……”慈媛搀着紫母安慰道:“娘啊,您别说了,丹烟是怕您难过,他离开枪炮技术就丢魂落魄,像刀子剜。过几日他就走了,让他给爹磕个头吧!”紫母百感交集,挣脱媳妇的手,走到紫蔚若的墓前,双臂抱住墓碑,那泪就落在碑顶的野菊上。在她身后,紫丹烟、章慈媛、芫苑一字儿里跪下磕头。六只脚上的鞋底子斜对青天,点缀在乱草杂花间,像一个省略号,也像一串感叹号。
有红叶飘落在他们的背上。
红叶似火煮熟了盛秋,刚好为即将扑来的酷冬准备了盛宴。作者把这块墓地看作史书,上帝把这六只脚当成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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