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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著书七篇 所以穷年


  这些天来,庄周越来越感觉到他应该写点东西。一方面是蔺且与苏玉再三请求,说先生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最好是亲自动手写些文章,免得先生百年之后,弟子们没有学习的书本。另一方面,天下流传的书太多了,而这些书又大多不能探源人生的真精神,或者大谈仁义礼乐,或者钻研纵横权术,或者辩论坚白同异,将天下读书人引入歧途。
  庄周又不想如孔墨那样聚徒讲学、周游列国去宣传自己的思想,虽然自己写的、蔺且记载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寓言故事也早已传遍了天下,而人们并不了解他思想的全貌与真相,有时候甚至发生了误解。作为一个士,唯一能对人类有些贡献的,就是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对人生的理解写出来,昭之天下。
  百无一用是书生,贫困潦倒唯笔墨!政治上没有自由,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只有退而求之于文字了。我庄周虽然以标榜不材无用而著名天下,但是,这哪儿是我的初衷啊!无材无用只不过是逃避那些残暴无情的当权者,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有些人甚至将我的思想与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唯我”主义混为一谈,实在可悲!
  “我庄周是有材的!我庄周是有用的!”庄周在心中默默地呐喊。我要用我的笔,写出人生的真境界,写出人类的真出路,写出宇宙的真归宿。我要让那些整天沉溺于各种琐碎小事之中而忘记了天道的人们重见光明。我给你们太阳,让你们从漫漫长夜之中觉醒,让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另外一个春光明媚的世界。
  蔺且与苏玉一听庄周愿意著书了,都十分高兴。苏玉说:“以后天下之人读书,就不仅有孔子曰、墨子曰,也有了庄子曰……”
  “没有什么庄子曰,”庄周打断苏玉的话,“我不想以正襟危坐的方式,板起面孔来教训世人。”
  “那……”苏玉有些茫然。
  “你是怎么相信我的学说的?”
  “先生的那则寓言。”
  “我的书也要以寓言的方式出现。”
  苏玉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是啊!先生的寓言妙趣横生,感人至深。如果您的著作也用寓言故事的方式,肯定会获得更多的读者。”
  蔺且在一旁问道:“寓言故事妙则妙矣,不过,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什么大雅之堂!我可不想将我的著作让人们当成经典来供奉,只要谁能够在寓言中体会到一种逍遥自得的精神就可以了。因此,我的著作也是卮言。”
  “何谓卮言?”蔺且与苏玉异口同声地问道。
  卮乃盛酒之器。酒,人皆可饮,饮而有味,并且能借酒之力而获得一种忘我忘物、忘是忘非的境界。我的著作,就象一杯味道醇厚的美酒。在里边,你找不到什么是非之辩,也找不到什么善恶之别。读着它,你慢慢就会陶醉,你会觉得一切远你而去,甚至美酒的味道也远你而去,你的精神将遨游于六合之外。”
  “那么,道呢?”蔺且毕竟很关心道,因为在他看来,著书的目的首先是要传道。
  “道即在著作之中。蔺且,你想想,我所谓的道是什么?不就是一种遇物而化,忘是忘非的精神自由吗?与其告诉人们什么是道,还不如就让他们在道之中漫游。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我却要说:道可道,真常道。”
  几天之后,蔺且从蒙邑买来了一匹帛,庄周就开始了著书。
  庄周呷了一口酒,双目凝视着窗外那清澈的湖水,明洁的天空。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两个意象:水中那自由自在的鱼、空中那展翅高飞的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鱼儿、鸟儿,你们就是我的心中的偶像!于是,庄周挥笔写下了第一篇的题目:
    逍遥游
  蔺且在一旁看着,说:“先生,你的题目好怪啊!”
  庄周也不答话,往下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海之中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可是,这鲲是一条十分巨大的鱼,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长。有一天,它变化为鸟,这只鸟的名字叫鹏。鹏也十分巨大,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长。鹏鸟鼓动翅膀而飞于高空之中,它的翅翼就象挂在天边的云彩。这只鸟等到海风运动起来,就乘风移到南海之中去,复又化为鱼。南海,是自然的大池。)
  蔺且读后,觉得庄周所写就象藏在云雾之后的月亮,朦朦胧胧,不可辨认。他问道:“先生,你以前讲的寓言,我也能大概知其含义所在,这则寓言,学生却难以明了。首先,这么大的鱼,为什么给它起一个人们用来称呼小鱼的名字鲲呢?”
  “蔺且啊!世间之物,原本无大小之别。世人不知:争雄之诸国,曾不如蜗牛之角;毫末之微,却可容四海之水。大与小,只是相对的。从道的角度来说,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知大鱼名为鲲,即可知大小之理。”
  “那么,鱼为什么要变化为鸟呢?”
  “得道真人,随物而化。在水为鱼,在天为鸟。凭水乘风,同为逍遥之游。若固守一端,则与物多忤,生命尚且不保,何谈逍遥之游!”
  “鲲鹏为什么要从北冥飞往南冥呢?”
  “我已经写了:‘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象征着楚越南部蛮民所居之地。那真是一片毫无污染的自然的大海啊!他们不知礼义,不知君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而处,自然而动。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个地方,那是一块圣地。因此,我让我的鲲鹏,从北方飞向南方。”
  蔺且听完庄周的讲解,才知道了这则寓言的高妙与深奥。他赞叹地说:“先生,这则寓言,确实溶进了您毕生的思索与追求。”
  然后,庄周怕世人不相信他讲的这个表面上不合情理的寓言,又假托《齐谐》这本书中曾经记载过这个故事,而且蝉与学鸠还以自己的无能嘲笑这只展翅高飞的鲲鹏。
  他转念一想,世人往往最迷信历史上的圣人,于是,又假托商汤曾经从其大臣棘那儿听说过这个故事,而且信以为真。
  但是,仅凭寓言,毕竟不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逍遥游”的精义。于是,他又写道: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如果乘着天地万物之本性,驾驭阴阳六气之变化,以游于无限广阔的境域,还有什么依待呢?所以说:至人忘掉了自我,神人忘掉了功利,圣人忘掉了名声。)
  然而,让汲汲于利禄的天下之人无己、无功、无名,是多么困难啊!人们常说: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以愚蠢!于是,他又编了一个“尧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尧当了天子,但是,他认为许由更有资格当天子,便要让位于许由。许由却说:“偃鼠到河中去饮水,腹满则为止;鹪鹩居住在森林之中,却只占一枝之位。你赶快回去吧!我不会去当天子的。庖人虽然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尸祝之人也不会越俎代庖!”
  写到这儿,他似乎又到了濮水之畔,手持鱼竿头也不回地拒绝了楚王的聘请。
  他本来想就此作为第一篇的收尾。但是,第二天他重读了昨日所写之后,发现自己的文章确实有些惊世骇俗。读惯了“子曰诗云”的儒士们,见了这样的文章,肯定会认为是无稽之谈。于是,他又编了一则寓言,告诫那些儒士,要欣赏我的文章,仅凭肉眼肉耳是不行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何谓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粃,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肩吾有一天问连叔道:“我在接舆那儿听了一些话,觉得阔大而不合乎实际,超越而不回到人世,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觉得他的话就象天上的银河一样没边没际。他所说与我们常人的实际生活相差太远,真可谓不近人情。”
  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姑射之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就象冰雪那样洁白晶莹,他的风姿淖约闲静,犹如待字闺中的处女。他不吃五谷,而吸风饮露,乘着云气,驾驭飞龙,而到四海之外去遨游。他的精神凝静深沉,能够让万物没有病亡,能够让五谷自然成熟。所以,我认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接舆口吐狂言,难让人相信。”
  连叔说:“是的,你当然不会相信。不能让瞎子看丝织品上的花纹,不能让聋子听钟鼓发出的声音。不仅人的形体有聋盲,人的智慧也有聋盲。这话,就是指你这样的人说的!接舆所说的那种人,他的德量,能够广被万物,他将要为整个人类施予幸福,而哪里肯专门以当今天下为事务。这种神人,外物没法伤害他,大水漫过天顶,他也不会被淹死,大旱熔化了金石,烧焦了土山,他也不会感觉到热。他的尘垢糠粃,都能造出尧舜来,哪里肯以具体事物为务。”)
  写到此处,庄周又想起了惠施来访时,两人的争论。惠施说庄周的寓言是无用的,并比喻成樗树与大瓠。庄周却说我追求的正是无用。于是,他将这两段对话附在了“逍遥游”的后面,以昭告世人,要读我的著作,不要想在里边寻求经世之方,只要能从精神上得到一种洒脱不羁的享受就可以了。
  “逍遥游”写完一个月之后,庄周又想好了第二篇的题目:“齐物论”。蔺且看后,问道:“先生,‘齐物论’为何意?”
  庄周回答说:“当今天下之士,纷纷放言高论,都自以为所言所论是至道至理。但是,从道的角度来说,这些物论都只不过是充满着是非之辩与好恶之情的一偏之见。不驳倒这些乱人心智的言论,我的学说怎么能让世人接受呢?”
  “但是,您既然写了文章参加这场辩论,怎么能够说明自己的言论就不是一偏之见呢?”
  “世人的言论,都是从自己的特定的利害出发的。而我的言论则是从自然之道的角度出发的。因此,世人的言论有是非好恶之辩,而我的言论则象美妙的音乐,可以让你陶醉于其中,却没有什么是非好恶之辩。”
  话虽如此说,“齐物论”三字写好已有二十多天了,正文却没有写出一个字。“齐物论”比“逍遥游”还难写。因为要驳倒百家之言,就必须辩论,而辩论又不是庄周所喜欢的著书方式。他总想让读者在轻松愉快之中领略到深刻的哲理。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寓言,作为“齐物论”的开头。
  这天,庄周凭几而坐,闭目养神,意态飞扬,精神不羁,不知不觉仰天而嘘,口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歌非歌、似咏非咏,又象鸟鸣,又象风吹。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似乎进入了一种迷醉的境界。
  蔺且在一旁听着,觉得庄周的这种怪声虽然没有一定的规则,却自有它美妙动人的地方。时而如秋风扫落叶,时而如春雨滴梧桐,时而如天空之惊雷,时而如琴瑟之悠扬。
  忽然,他闭住嘴巴,低下了头,似乎睡着了。蔺且问道:“先生,您往昔凭几而坐,都是深沉凝静,今日为何发出此种怪声?”
  庄周抬起头,缓缓答道:“蔺且,你问得真好。我这一辈子,在山林之中度过的恐怕有一大半。我熟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它们经常在我耳边回响,渐渐地,它们在我脑海中幻化成一种无声的音乐。这种无声的音乐只有我自己能听着,它是那样的奇特、那样的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它忽而来,忽而去,令人不可捉摸,令人心旷神怡。它是道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升华。刚才,我在静坐之中,又感受到了它。你听到的,恐怕就是我用嘴巴对它的模仿吧!”
  突然,庄周觉得“齐物论”的开头已经有了: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
  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于而后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南郭子綦凭着几案而坐,仰天吹气,口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呢?形体安定固然可如干枯的树枝,心灵寂静固然可如熄灭的灰烬吗?你今天凭案而坐的情态,与昔日凭案而坐的情态,大不一样啊!”
  子綦回答说:“偃,你问得真好!今天,我忘却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过人籁的声音而没有听过地籁的声音;你听过地籁的声音,却没有听过天籁的声音。”
  子游说:“什么是地籁与天籁?”
  子綦回答说:“大地吐气,叫做风。这风不发则已,一发作则千万种窍穴一起怒号。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中高下盘回的地方,百围大木的窍穴,有的象鼻子,有的象嘴巴,有的象耳朵,有的象梁上的方孔,有的象杯圈,有的象春臼,有的象深池,有的象浅洼。而这些形状不同的窍穴,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有的象湍流冲激的声音,有的象羽箭发射的声音,有的象叱咄的声音,有的象呼吸的声音,有的象叫喊的声音,有的象号哭的声音,有的象深谷发出的声音,有的象哀切感叹的声音。前面的风发出吁吁的声音,后面的风发出喁喁的声音,前唱后和,宛若一曲美妙的音乐。微风轻吹,则和声细小,飘风急来,则和声宏大。大风一停,则万窍复归于寂静。但是,你还可以看到草木在摇摇曳曳的摆动,犹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子游说:“地籁是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是人吹竹箫发出的声音。那么,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就是我刚才吹气发出的那种声音。吹气发出的各种声音虽然不同,但是,它们都自生自灭,来去无迹,我自己无法控制它们,因此称之为天籁。”)
  蔺且看后说:“先生,您这段文章确实写得超绝不凡,尤其是对大风的描写,可谓维妙维肖。但是,这三籁与‘齐物论’有什么关系呢?”
  庄周仰视着碧蓝的天空,耳边还回响着那些美妙的自然的箫声,他的思绪也随着那翏翏长风飞往四海之外。一听蔺且问话,他才恍然若醒,答道:
  “人吹箫管发出的音乐本来就够美了,而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却更加使我迷醉。但是,最让我心旷神怡的还是那无声的、在脑海之中象泉水那样流动的音乐。老子说:‘大音希声’,此之谓也。
  “我愿天下人们放弃物我之间的对待,放弃名利的追求,放弃那些充满是非好恶的辩论,都来体验这忘我的无声之乐——天籁。在这种无声之乐中,你可以把握到生命的真髓,把握到天地之大全,你的精神就象无所不能的飞龙,遨游于虚无寥阔的宇宙之中。”
  “为什么有了是非之辩论,就不能把握到天籁呢?”
  “问得好,蔺且。在洪荒蒙昧的古代,天道与言论是合为一体的。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那时候,人们出口为言即道,没有什么是非好恶的辩论。道的境界是一个大全,是一个混沌,自从有了是非好恶之辩以后,道就被损害了,被毁灭了,因为是非好恶就是大全与混沌的对立面。”
  “但是,人们都自以为所言所论是正确的,并不存在好恶之情、一己之偏见,这又怎么办?”
  “来,我给你讲一个‘辩无胜’的道理,其实,任何人所言所论都有正确的一面,同时又有错误的一面。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但是,从别的言论来说,任何言论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在所有的言论之中找一种完全正确的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之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
  “天倪即天道。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
  (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因此,是即不是,然即不然。是果真是是,就肯定与不是有区别,但是无须去辩论。然果真是然,就肯定与不然有区别,但是无须去辩论。忘掉时间的流逝,忘掉道德伦常,遨游于无穷的境域。)
  说完,庄周将这段话写到文章之中。
  庄周想起了他年轻时候在蒙泽边上做的那个梦。梦中,他变成了一只愉快的蝴蝶,在空中飞呀,飞呀。齐物论之后,就应该得到这种物我两忘,物我不分的境界。因此,在本篇结尾,他现身说法,昭示人们齐物之极境: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从前,庄周做过一个梦,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心志十分愉快,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是庄周。一会儿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刚才的梦,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周与蝴蝶,本来是两个东西,但在梦中却变成了一个东西。这就是物化之境。)
  庄周晓梦迷蝴蝶!
  人们如果能够获得一种忘记自我,与万物溶为一体的境界,则万物自然齐一。世人啊,齐物之境其实并不飘忽,只要在观注万物时忘掉物我之间的界限,忘掉自己的偏好,就能与宇宙天地相交融。你们将得到大美,你们将得到大乐,这种乐无法用语言文字表现出来,它只能停留在体道者的心中。


  “逍遥游“与“齐物论”两篇写完之后,庄周决定暂时停止著书,到梓庆家去一趟。他想征求一下梓庆的意见。梓庆虽然是一个木匠,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的雕刻技艺之中却蕴藏着深刻的哲理,是位了不起的同道。
  梓庆已经退休在家了,由他的儿子顶替他的工作。他虽然比庄周大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只象个六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他斟上两杯美酒,以欢迎老友的来访。
  庄周喝了一口,道:“好酒!好酒!就象我的书!”
  “你的书?”梓庆诧异地问。
  “是的。我最近写了两篇文章,想听听您的意见。”说着,从怀中掏出“逍遥游”与“齐物论”递给梓庆。
  梓庆一气读完,拍案而叫:“好书!好书!就象我的酒!”
  “不过,我觉得意犹未尽,想继续写下去。”
  “应该!我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觉得你写的这些比起孔墨的言论来,不仅意思深远,而且文采飞扬,真乃天下之至文!”
  “过奖。但是,我眼下还难以另辟蹊径。”
  “依我之见,应该从养生的角度专写一篇。”
  “高见!高见!先生真我师也”。
  第二天,庄周从梓庆家回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翻腾着这么几个名词:“养生——技艺——道。”工匠们的技艺之中包含着丰富的养生之理,梓庆说得好:“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就可以在人世的大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游泳。
  一进家门,庄周也顾不上与颜玉打招呼,便伏案疾书,惟恐心中的那个寓言故事跑掉: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庖丁为文惠君宰牛,手所触及的,肩所倚着的,足所踩着的,膝所抵住的,刬然响然,奏刀之声騞然。他手、肩、足、膝并用,配合默契,犹如桑林之舞姿那样协调优美;牛肉分解的声音,就象经首之乐曲那样富于节奏感。
  文惠君看呆了,赞叹道:“噫嘻!真妙!宰牛之技艺怎么如此高超呢?”
  庖丁放下手中的刀,回答说:“我所喜欢的,是道的境界,这比技艺本身重要。刚开始我学宰牛的时候,见到的牛,都是浑全不分的牛。三年之后,一眼望去,牛的骨节肉理了然于心,就看不到完整的牛了。现在,我只用意念去感受而不用眼睛去看,感官已经停止,而精神自然运行。顺着牛身上自然的纹理,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缝,顺着牛的本来结构去用刀,即使经络交错的地方都不会碰着刀,何况那大骨头呢!好厨子一年一换刀,因为他们用刀割肉;普通的厨子一月一换刀,因为他们用刀砍骨。我的这把刀到现在已经用了十九年了,所解之牛已逾数千,可刀刃就象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骨之间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则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当然是空空旷旷、游刃有余了。因此,我的刀虽然用了十九年,却象刚磨过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还是小心谨慎,目光专注,手脚缓慢地行动。然后,手中之刀微微一动,牛便哗哗啦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散落,而牛还不知他已经死了。这时候,我提刀站立起来,张望四方,感觉到一种自由的快适,觉得心满意足,悠然自得。我把刀子揩干净收藏起来,便离开了牛肉。”
  文惠君说:“真妙!听了你的话,我得到了养生之理。”
  写着写着,庄周手中的笔好象变成了庖丁手中的刀,在三尺绢帛上游刃有余。他放下笔,离案而起,四面张望,踌躇满志,大有自得之感。是啊,世人总是看不起那些工匠们,认为他们是社会的下等公民,但是,他们的劳动之中却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们可以在各种技艺中悟到心手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比起那些整天大谈养生之道却毫无体验的人来,他们更有资格做道的承担者。
  他呷了一口酒,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则寓言,又抬起头来凝视着梓庆送给他的那只飞龙,心潮起伏。
  自古以来的哲人们,都将眼光投向朝代的更换、国家的兴衰,他们哪里知道,真理其实很简单,它就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之中。只要能抛开那些身外之物,老老实实去干自己应该干的事,专心致志,投身于其中,物我不分,物我合一,你就可以获得养生之理。象梓庆,年过七旬,却鹤发童颜,毫无衰老之态。人的知识越多,追求越多,失望也就越多,疑问也就越多,这是养生的大敌啊!无知无欲,清静淡泊,就能活得轻松自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与欲望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与欲望,是多么危险!
  然后,庄周才给这篇文章加了个题目:养生主。养生的根本在于精神的宁静,并不在于地位的高贵。文惠王这样的一国之主,也要向庖丁学习养生之理。世人啊,看看那些村野农夫,看看那些市井工匠,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有些人根本就不识字,但是,他们却活得悠然自得,无忧无虑。
  放弃对名利的追求吧!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吧!保持你们平静的天性,守住你们自然的元气。生命是宝贵的,此生只有一次。体验每一刻,抓住每一刻,享受每一刻!
  这天,庄周正在修改润色“养生主”这篇文章,一个从魏国来的生意人捎来了惠施的一封书信。他展绢一读,上面写道:
  弟自归魏以来,未见襄王重用。遥忆濠梁之游,真有归欤之感!然壮志未酬,民生涂炭,不忍就此罢休。寄书一通,稍释忧虑,吾兄当知!
  唉!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你不听我的话,害得自己好苦啊!
  他离案而起,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深为惠施的勇气而赞叹,同时也为惠施的遭遇而难过,但是,他更为惠施的固执而惋惜。
  当今的国君,就象虎豹那样残暴无情,天下之士,纷纷助纣为虐,以求富贵名利。而象惠施这样正直、善良的人却总是受到冷遇、排挤。
  象惠施这样抱着改良社会的愿望而主动出仕的人恐怕还不少。要说服这些人退隐江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有坚定的信念,有超人的毅力,他们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的。
  但是,总不能让这些善良的人白白送命啊!一向厌恶官吏、厌恶入仕的庄周,不禁对这些人发出了深深的同情。我要专门为这些人写一篇文章,让他们虽然身在仕途,却能保全性命。于是,他写下了第四篇的题目:“人间世。”蔺且一看,说:“先生,‘人间世’写的是处世之方吧?”
  “是,又不是。”庄周凝视着惠施的信,缓缓答道。
  “此言何谓?”
  “‘人间世’的处世之方,是为身在仕宦的人而写。”
  “怎么,先生也主张出仕吗?”
  “这不是我主张不主张的问题。我著书,是为天下之人指出一条光明之路。世上确实存在那么一些人,他们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才去谋仕的。要说服他们弃世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对这些人敲敲警钟,让他们也学一些处世之法,免得将性命也送掉。”
  “先生,您可真是大慈大悲啊!”
  “但愿今世后世之人,都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庄周仰视着碧蓝的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上苍祈祷。
  庄周首先写了一个游说的寓言。因为要出仁,首先就要游说,游说若不谨慎,就会送命。
  颜回跟随孔子学习了几年之后,想到卫国去游说。这天,他来与孔子辞行。孔子问道:“你到卫国去想干什么?”
  颜回回答说:“我听说卫国的君主,正当少壮之年,他独断专行,残暴无度,驱使一国之民与别国打仗,死者相枕于野,百姓已无法忍受了。您经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乱国就之’,我想去劝说卫君,阻止他的残暴之举。”
  孔子说:“危险啊!你这样去,只能成为他的刀下鬼。你有思想准备吗?”
  颜回说:“我打算内直而外曲”
  “什么意思?”
  “内直者,保持我本来的思想。天子是老天的儿子,我也是老天的儿子,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我何必低声下气来求你呢?外曲者,暂时拳曲自己,执人臣之礼,曲意逢迎,获得他的信任。”
  “不行啊!颜回。你这样做,连保全自己都很难,何谈感化卫君呢?”
  “那该怎么办?”
  “我教你心斋之法。专注你的心志,不要用耳目感官,也不用耍心智思虑,让你的胸中只剩下虚静之气。感官只能视听,心智只能思考,而虚静之气,却可以得到道的光明。”
  “实行心斋之后,我连自己也忘记了。”
  “好!真不愧为我的高足。守住这虚静之气,神灵就会保祐你。能言则言,不能言则退。处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后动,就差不多了。”
  然后,庄周又写了一个出使的寓言,当今天下诸国争雄,为人臣者,主要的工作就是出使别国,完成外交使命。稍有不慎,就会葬身网罗。
  叶公子高奉楚王之命,将要出使齐国。他临行之前,对孔子说:“楚王派我去,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也给予我很大的压力。但是,齐国人对待我,肯定是很有礼貌,却迟迟不肯解决问题,因为我知道,楚王的要求太高了。我确实很害怕,还没有出发,就已得了内热之病,每天吃很多冰块,还是心神不宁。我该怎么办?”
  “知道事情肯定办不成,就象对待天命那样平静地对待它,是最高贵的德性。你不要过分地忧虑,任事情自然地发展,为人臣者,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寄托于外物,以使自己的精神达到自由自在的境地,任所有无可奈何的事如过耳微风,保养自己的天性,就可以了。”
  接着,庄周又讲了第三个寓言。这个寓言是为太子傅的故事。
  颜阖即将当卫灵公太子的师傅,来请教蘧伯玉,说:“太子其人,品德败坏,天性喜欢杀人。我若放任其流,则国家人民危险;我若以法度制之,则先害己身。我该怎么办?”
  蘧伯玉回答说:“你问得真好!戒备啊!谨慎啊!首先求无害己身。表面上要亲近他,内心里要保持距离。亲近不能同流合污,保持距离不能独出心裁。同流合污,则与其一同灭亡;独出心裁,则招来祸害。
  伴君如伴虎啊!你难道没有见过养虎的人吗?从来不敢把活着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杀气;从来不敢把完整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怒气。
  “你若想用自己的言行劝说太子,就象螳螂用它的臂阻挡车轮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苏玉正好在一旁,他看完这三个故事后,对庄周说:
  “先生,您对君主的描写真是入木三分。比如宋君吧,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他的残暴有过于虎啊!”
  “是的。可惜那些汲汲奔走的士,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君主们爱士的表面现象迷惑了。爱士者,杀士者也!”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几年前在伐木场碰见的那些不材之木。天下之臣,若能将仕宦只作为一种寄托,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就不至于丧身其间。想到这儿,一个寓言已经形成了:
  有一个名叫匠石的木匠,要到齐国去,路过曲辕这个地方时,见到一棵栎树,植于村社之中,被村民们当作社树。社树高大无比,其荫可遮蔽数千头牛。树干有百围之粗,高达十仞之上,才有小枝。这棵树的树干若用来作舟,可以够十多个舟的木料。树旁边围观的人就象集市上的人那么多。
  匠石扫了一眼,继续赶路。他的弟子却贪婪地欣赏着这棵高大的树,驻足其下,赞叹不已。饱看之后,弟子追上匠石,问道:
  “师傅,自从我拿起斧斤跟随您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材的树。而您却不正眼看它,为何?”
  匠石回答说:“不要再提它了。不过是纹理散乱的无用之树。以其造舟则沉于水下,以其为棺则很快就腐烂,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一直长在那儿,没人愿意砍伐它。”
  当天晚上,匠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栎社树对他说:
  “匠石啊,你只知道我无用,却不知道无用正是我长寿的原因。你看那些有用的木材,有些还没长成就被人砍伐了,正因为它有用,才被世俗利用,被利用,就是它生命的结束。我若有用,早就丧命了,还能活着吗?”
  匠石醒来之后,觉得梦中所闻,十分在理,就对弟子说了。弟子反问道:
  “它既然追求无用,又为何要当社树呢?”
  匠石说:“这正是它的高明之处。它只不过寄身村社之中,免得那些不了解自己的人去砍伐它。如果不是社树,恐怕早就被那些不识货的人砍掉了。”
  也许,有人看了这些故事之后会说:庄周毕竟尘心难脱啊!竟然教起人们怎么做官来了。但是,我的一片苦心,能有多少人理解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首先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一味地鼓动人们放弃仕途,是不可能的,只要那些身在仕途的人能够保住自己的血肉之躯,我庄周受到不白之冤也心甘情愿!
  在本篇的结尾,庄周不厌其烦地警告世人: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
  (山木自招残害,膏脂自受煎熬。桂树可食,故被砍伐;漆树有用,故被切割。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当年在蒙邑市场上卖屦时,庄周经常见到那些没有脚的兀者。兀者那自惭、自卑的眼光,还有正常人盯着他们时那种得意、嘲弄、好奇的眼光,庄周总也忘不掉。当然,他更忘不掉曹商瞪着自己的那种蔑视的眼光。
  人的形体相貌与人的内在精神有必然的关系吗?残缺不全与面貌丑恶的人就一定不如那些四肢健全、面貌俊俏的人吗?
  “唉!”庄周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他悲哀世人只注重人的外形而舍弃了人的精神。孔子就曾经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当今天下,上起国君,下至百姓,都看不起那些相貌丑恶的人。但是,人们却不知,在他们丑恶、残缺的形体中蕴含着巨大的精神力量。
  于是,他决定写一篇“德充符”,告诉世人,人的精神是首要的,而形体是次要的。还是假托孔子来说吧!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王骀。不远千里来跟随他学习,与之游处的人,与孔子的弟子差不多。
  常季觉得很奇怪,一个没有脚的人,哪儿来如此巨大的魅力呀!于是,他来问孔子:
  “王骀,只不过一个兀者,却与先生平分秋色。他不教训学生,也不发表议论,但是弟子们却各有所得。难道真有行不言之教的人吗?难道真有形体丑陋而内心充实的人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我孔丘不及他啊!
  我将要拜他为师,何况你们这些不如我的人呢?”
  常季又问:“兀者王骀既然能超过先生,他肯定有独特的品性。他的品性怎么样?”
  孔子回答说:“任何事物,从相异的地方来看,肝胆之间犹如楚越之远,从相同的地方来看,万物齐一。王骀能认识到这个道理,因此,他对待自己失去的脚,就象失掉了一杯之土。因此,他的精神永远保持平和的境界,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常季又问:“王骀有这样的心境也就罢了,为什么人们都要跑去向他学习呢?”
  孔子说:“人们不会到流动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静止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因为只有静止不动的东西才能统率众物。王骀只不过是在精神上驾驭了天地万物,逍遥自得,并没有故意招徕世人。”
  写到这儿,庄周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老子比孔子还要高一筹。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叔山无趾。他以踵行路,来拜见孔子。孔子一看他这样,便说:
  “你不谨慎,已被砍掉了脚,才到我这儿来学道,太晚了!”
  叔山无趾说:“我以前确实没有保护好我的身体,但是,我今天来,为的是学习比脚更重要的东西。天地无私,恩德浩荡。我听说您的恩德犹如天地,没想到您也是如此偏狭!”
  孔子听后,惭愧地说:“我实在孤陋寡闻,道心未深。先生请进,孔丘愿执弟子之礼。”
  叔山无趾也不客气,对孔丘讲了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叔山无趾走后,孔子对众弟子说:“弟子们,可要努力啊!叔山无趾只不过一个残缺不全之人,尚能达于道境,而况你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呢?”
  叔山无趾从孔子那里出来之后,又来见了老聃,对老聃说:
  “孔丘,还不能称为圣人啊!他还拘守于世俗的偏见,看不起形残之人,他整天想的是淑诡幻怪之事,企图以此获得名利,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对圣人只是一种束缚。”
  老聃听后,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死生为一条,是非为一贯的道理,而解除掉他的这些束缚呢?”
  叔山无趾说:“象孔丘这样的人,天性愚顽,况且中毒又深,可不容易啊!”
  庄周又想起了那些相貌奇特、丑陋骇人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曾经受过多少白眼啊!在学校里、在旅店中、在市场上,他经常能感受到那些愚蠢的人们射过来的鄙夷的眼光。曹商甚至不屑于与他共出一门。在世人心目中,面貌丑恶的人就是妖怪。
  他倒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受到别人的轻视,才发出这种感叹的。几十年来,他漫游过不少地方,接触过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丽的人,都能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他们腹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丑恶的人,却事事受到冷遇,尽管他们德性很高尚。这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可悲!可悲!
  于是,他又奋笔写道:
  鲁哀公很奇怪地对孔子说:
  “卫国有一个相貌奇丑的人,叫哀骀它。男子与他游处,思念他而不能离去。少女们老远见到他,就深深地爱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对自己的父母说:‘宁愿当哀骀它的妾,也不愿当别人的妻!’真是连礼义廉耻也不要了!哀骀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从来没有听过他主动发表议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况且,他那丑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与妇女都如此喜欢他,他可真是个怪人啊!
  我听到这个人之后,就将他召到宫内,想与他交个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的丑。但是,我与他游处了不到一月,就感觉到他的为人不同寻常,他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一种说不出却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将君位让给他。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在他面前,我就象太阳底下的一盏小灯。
  哀骀它一听我要将君位让给他,满脸不高兴——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不高兴哩——的样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后,他还是答应了。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是,数天之后,哀骀它失踪了。他没有与我辞行,独自一人离开宫廷,不知所终。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头又悬起来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德性高尚的人,却又离我而去。他好象对我,对鲁国,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听后,说:“我有一次到楚国去,在路旁看见一群猪崽,趴在母猪的腹下抢着吃奶。那母猪已经死了,可是猪崽们不知道。过了一会,有一头小猪发现母猪的眼珠不动弹了,便‘吱!吱!’地叫着跑开了。其它小猪见状,也知道母亲已死,便纷纷乱跑,离开母猪而去,如树倒猢狲散。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猪崽们爱它们的母亲,并不是爱母亲的形体,而是爱主宰形体的精神。母亲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体如旧,猪崽们也会弃之而去。
  “猪崽尚能如此,而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精神高于形体。人能够感动别人,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的精神。
  “哀骀它这个人,虽然相貌丑陋,但是,他精神充实,品性高尚,因此,他不说话,别人却相信他,没有功劳,别人却亲近他,甚至您都愿意将君位让给他。
  “这说明,一个人只要精神境界高尚,就是一个好人,而不在于他的形体。”
  庄周的想象力越飞越远,他似乎在虚无飘渺的境界中,发现这么两个人:
  有一个人,两腿曲拳,伛偻残病,而且没有嘴唇,众人视之为妖怪。他来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久而久之,灵公看惯了他,再看正常人,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真难看。
  又有一个人,得了粗脖子病,颈项犹如盛水的大甕,众人视之为妖怪。他来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久而久之,桓公看惯了他,再看正常人,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真难看。
  当然,这只是梦想中的事。庄周深知,君主们是不会喜欢这种人的。但是,现实既然如此不完美,人生既然如此不如意,何不以荒唐之言,悠谬之说,塑造一个理想的境界呢?
  这样的理想,也许不会变为现实,永远只能是一种幻想。但是,这美丽的幻想毕竟带给庄周一丝的快意。天下相貌丑陋之人,形体残缺之人,读了这则寓言之后,能够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共鸣,能够找到一个知音,能够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一些自信,就够了。
  蔺且将五篇文章整整齐齐地装订好,让庄周过目。庄周看后,说:
  “蔺且,这第六篇,你猜我要写些什么?”
  “学生不才,难以猜测。”
  “第六篇,我欲写‘大宗师’。”
  “大宗师?就是世人应该学习的大宗之师吗?”
  “正是。”
  “前面数篇中的人物,不就是大宗之师吗?为什么还要专写一篇‘大宗师’呢?”
  “前面数篇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有一部分是体道者,但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的宗师。”
  “人类的宗师是什么样的人?”
  “真人。”
  “何谓真人?”
  “说起真人,一言难尽,又无以名言。真人,就是真正的人,与假人、非人相对。
  “真人,在弱小面前并不暴横,在成功面前并不自雄。做了错事,不后悔;做了好事,不自得。因此,他登高不怕,入水不溺,入火不热。他有了道,因此他是真人。
  “真人,睡觉的时候不做梦,醒来的时候没忧愁。他吃饭,不耽滋味,他呼吸,深之又深。众人用喉咙呼吸,真人却用脚后根呼吸。因为他虚静内敛,引气贯脉,故呼吸自深。
  “真人,不喜欢活着,也不害怕死掉。静悄悄来到人世,静悄悄离开人世。他忘不掉生命的原始,却也不探求生命的所终。
  “真人,其内心专一,其举止寂静,其额头宽广。他发怒,就象秋天的风雨,他喜悦,就象春天的阳光。他的喜怒,就象四时季节的推移,莫不自然而然。”
  蔺且听完,赞叹道:“先生,您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您用诗一般的语言描写了真人的内心与情状,听起来优美动听、而且能从灵魂深处启发人。不过,您还会用寓言来描写真人的生活吧!”
  “是的。蔺且,你真不愧为我的弟子。好,我再写一个寓言故事。”
  蔺且在一旁看着,只见庄周写道: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互相说:
  “谁能够将虚无作为自己的脑袋,将生命作为自己的脊背,将死亡作为自己的屁股,谁能够懂得生死存亡只不过一体的道理,我就与他为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舆得了病,子祀知道之后,去看望他。子祀进门一看子舆病得不轻,身体都已经扭曲了。子祀见状,不但没有惊奇,反而赞叹道:
  “真伟大啊!造物者将你弄成了这个样子!伛偻曲腰,背骨发露,五藏之管向上,脑袋隐于脐部,肩膀高于头顶,顶椎之骨指天。”
  同样,子舆也知道,形体的变化是因为阴阳之气不调,因此,他心闲无事,怡然自乐。听了子祀的话,他步履蹒跚来到院子里的井前,照了照自己的形体,感叹道:
  “嗟呼!造物者将我弄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听后,问道:“你感到厌恶吗?你感到害怕吗?”
  “不!我有什么可厌恶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左臂化为鸡,我就可以让它来报晓,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右臂化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烧着吃,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屁股化为车轮,我就以精神作为马,驾驶着它,游于六合之外,省得我坐车了。有所得,只是偶然的时机,有所失,也是必然的趋势,安心于得失的时机与趋势,哀乐便不会入于胸中。我有什么厌恶的!我有什么害怕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子来得了重病,气喘吁吁,即将死亡。
  他的妻子与子女们围在旁边,哭泣得十分伤心。
  子犂来看望子来,正好碰上子来的家人在哭泣。他站在门口,喝道:
  “别哭了!离开他!你们不要害怕自然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哪个人不死呢?”
  然后,他也不进屋去安慰子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对子来说:
  “真伟大啊!造物者这一次不知又将你化为何物?将你转生在何处?将你化为老鼠的肝吗?将你化为小虫的臂吗?”
  子来挣扎着坐起来,喘着粗气说:
  “子女对于父母,说东则不能到西,说南则不能到北,唯命是从。人类对于阴阳,就更是不可抗拒了。它让我死,我若不听,就是抵抗阴阳的规律。
  “大道给我形体,给我生命,又让我老,又让我死。谁给予了我生命,谁就要收回我的生命。
  “铁匠铸铁,一块铁踊跃地说:‘我要做镆铘之剑!’铁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祥之铁。我今天一旦有了人的形体,就整天挂在嘴上:‘我是人啊!我是人啊!’造物者肯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我今天以天地为大炉,以造物者为铁匠,任其铸造,到哪儿不一样呢?”
  说完,就象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蔺且在一旁看着,庄周文不加点,立时而成。庄周放下笔,笑道:“真人何如?”
  蔺且说:“这样的真人真是了不起啊!读之让人尘俗脱尽,天机自露,物我两忘,身心俱遣。”
  庄周呷了一口酒,品尝着,那酒意渗透了全身。他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他的思绪,也借着酒意飞扬起来了: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想交朋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谁能相交于无相交,相助于无相助!谁能登上天,在云雾中漫游,用手去触摸那无极之处?忘生忘死,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三人相视而知,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去凭吊。
  子贡来到子桑户的家中,到门口一看,子琴张在调整琴弦、孟子反在编写歌曲。他们也不管子贡,对着子桑户的尸体一个弹琴,一个唱歌,歌曰:
  嗟哜桑户呼!
  嗟哜桑户呼!
  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一听,觉得太放肆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中,说:
  “临尸而歌,是合礼的行为吗?”
  二人相视而笑,对子贡说:
  “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意!”
  子贡回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并问道:
  “行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对着尸体唱歌,而颜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
  “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内之人。内外不相及,道异不相谋,让你去凭吊,是我的错误啊!
  “他们那些人,与造物者为友,而神游于天地之间。他们将生作为人身上的毒瘤,他们将死作为毒瘤的溃散。他们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遥乎六合之外,他们怎么能固守世俗之礼呢?”
  子贡问道:“那么,先生愿作方外之人,还是愿作方内之人?”
  “我虽然顽劣,却也愿意与你们共同向方外之人学习。”
  “如何学习?”
  “鱼儿只有在水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人也只有在道术之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鱼得水则养给,人得道则心静。所以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那些奇人,太不可理解了。”
  “奇人者,对一般人来说奇特,却合乎自然的天性,因此反而是真人。所以说:对于天性来说是小人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君子;对于天性来说是君子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小人。”
  “咚咚!咚咚!”
  颜玉在一旁锤葛制麻。
  庄周放下手中的笔,来到颜玉旁边,想接过她手中的锤子:
  “你去歇一会吧,我来锤。”
  “你还是写你的书去吧,看你,几个月伏案不起,都已经瘦了一圈了。”颜玉没有松手。
  “我瘦了吗?”
  “不信你问蔺且。咱家又吃不上多少肉,整天粗茶淡饭,你写书又费脑子,能不瘦吗?”
  “有钱难买老来瘦啊!”
  “还要贫嘴!这样下去,不到一年,你就该入土了。”
  “入土就入土,真人不是忘生忘死吗?”
  “什么忘生忘死,大白天的,别再瞎说了。说正经的,你也要悠着点,累坏了身子,不有害养生吗?”
  “噢!你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不过,有时候灵感一来,下笔不能自休啊!”
  他摸着老伴那干裂粗糙的手,内疚地说:“颜玉,你这一辈子,跟上我,受了不少罪啊!”
  “什么受罪不受罪,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瞧。这不比以前好多了吗?你还记得那时候,下着大雨,孩子饿得起不了床,你去借粟的事吗?”
  “记得,怎能不记得!”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一则寓言。这则寓言,一半是他的亲身经历、一半是他的幻想:
  子舆与子桑是好朋友。连续不断地下了十天雨,大水淹没了道路,冲坏了庄稼。
  子舆心想:“子桑恐怕断粮了吧!”便将自己仅有的够一顿饭的粟煮熟,用荷叶包好,揣在怀中,冒着大雨来看子桑。
  他来到子桑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里边唱歌。
  他推门进去一看,子桑已饿得面色发灰,精疲力竭。但是,他心闲意定,逍遥自得,在几案前一边鼓琴,一边唱歌。
  歌曰:
  父邪?(难道是父吗?)
  母邪?(难道是母吗?)
  天乎?(难道是天吗?)
  人乎?(难道是人吗?)
  他那沙哑的嗓音犹如破锣,忽而急促,忽而舒缓。歌声就象从地底下发出,细微不堪,好象那瘦弱的身体连这毫无分量的声音也负担不起了。
  子舆过去,将饭从怀中掏出,放在几案上。子桑也不说声谢谢,便狼吞虎咽似的大嚼起来。
  等子桑吃完,子舆问道:
  “你为什么唱这样的歌?其意为何?”
  “这几天,大雨飘泼,我饿得头晕眼花,但是,我想,是谁让我如此贫困呢?我思索了几天,也得不到答案。父母亲难道想让我如此贫困吗?不会。天地之德,浩荡无私,因此,天地也不会单单让我贫困。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有将这归之于命。命,一切都是命!”
  说着,又鼓琴唱了起来。
  父邪?
  母邪?
  子舆也情不自禁地拍手击节而和:
  天乎!
  人乎!
  雨在哗哗地下着。两位真人在茅屋之中,反复唱着这支简单的歌曲。在他们心中,有一种精神在鼓荡着,给他们无穷的力量。


  “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六篇文章写完之后,庄周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著书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天晚饭时,庄周与蔺且把酒论文,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喝多了。
  “世人若读了我这六篇文章,并能从中领会其真意,定能神游于六合之外!”庄周得意地说。
  “是啊!先生,这六篇文章,分而观之,若明珠落地,闪闪发光;合而读之,若大江东流,一气而下。真乃天下之至文!”
  “我庄周今生今世,不材无用,唯有这六篇文章传世,也不枉当一回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呼呼睡着了。
  恍惚之中,庄周来到了魏王的宫廷之中。魏王端坐在几案前,好象没有看见庄周。他手中拿着一把宝剑,对侍立一旁的文武大臣发号施令:
  “集合全国所有的军队,向齐楚两国,同时开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庭中回响。
  顷刻间;中原大地上,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庄周掏出怀中的书,对魏王说:
  “请大王一读!”
  魏王转过头去,口中说:
  “那里边,没写如何做帝王!”
  忽然来了一阵轻风,又将庄周吹向鲁国首都曲阜的馆舍。
  鲁侯鄙夷地看着庄周,说:
  “先生,鲁国的士人又穿起了儒服,我还要以仁义礼智,作为长治久安之方!”
  于是,鲁国的老百姓面目痴呆地互相拱手行礼,洙泗河畔,颂经之声不绝于耳。
  庄周又掏出怀中的书,对鲁侯说:
  “请大王一读!”
  鲁侯转过头去,口中说:
  “那里边,没写如何做帝王!”
  “帝王!帝王!为什么都要做帝王!”庄周气愤地大声呼喊。
  “我们就是要做帝王!”
  “帝王!”
  “帝王!”
  大大小小的君侯们,对着庄周怒吼。
  “什么帝王,你们都是混蛋!”
  庄周也不示弱。
  “杀死他!杀死他!”
  “烧了他的书!烧了他的书!”
  一群青面獠牙的刀斧手将庄周逼到万丈悬崖前,口中恶狠狠地叫着。那刀就要砍在庄周的头上了,他惨叫一声:
  “啊!”
  “你醒醒!你怎么了?”颜玉抓住他的手,口中叫着他的名字:“庄周!这是在家中。”
  “我做了一个恶梦。”庄周惊魂未定,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你好长时间都不做梦了,今天是怎么了?”
  “我的书不能结束,我还要写一篇。”说着,他披衣下床,点上灯,展开帛,陷入了沉思。
  颜玉见他这样着急,也就由他去了。
  是啊,我的书中没写如何做帝王。上起大国的君侯,下至小国的大夫,哪个不梦想自己当上帝王呢?而我庄周却犯 了一个大错误,竟然将帝王之术忘记了。这也难怪,因为我从来就不承认帝王是合乎天道的东西。
  但是,天下之人,尤其是诸国的君侯们,帝王意识是非常浓厚的。他们都想如天帝那样,将天下的版图、天下的财富、天下的人民都作为自己的私有物,握在自己的手掌上。
  不是吗,他们还没有统一天下,就纷纷自封为“王”了,而且,秦国与齐国,还自称为“西帝”、“东帝”。而那些摇舌鼓唇的策士们,也整天将“纵则秦帝、衡则楚王”挂在嘴上。
  帝王,帝王,帝王真是救世主吗?什么样的人才能当上帝王?什么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帝王并不是救世主,想当帝王的人当不了帝王,没有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庄周在心中自问自答。
  但是,事实上,天下之人的命运却掌握在那些整天做着帝王梦的国君们手中。他们可以发动战争,让百姓的躯体惨死在刀枪之下;他们可以提倡仁礼,让士人的生命消耗在经书之中。
  应该专写一篇关于帝王的文章。这么想着,庄周又拟定了第七篇的题目:“应帝王。”
  东方已经发白。一个夜晚,庄周在沉思中度过。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却伏案而睡了。
  蔺且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乘太阳还不毒热的时候,到外面去打葛草。
  他路过庄周房间的窗户时,见庄周伏案而睡,觉得很奇怪。他进屋一看,几案上展着绢帛,上面只有三个字:“应帝王”。
  颜玉也已起床,她对蔺且说:
  “你的师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里从梦中醒来,要写文章,却只写了三个字就伏案而睡了。”
  庄周被颜玉的说话声惊醒了。他抬起头,指着“应帝王”三字对蔺且说:
  “这是第七篇的题目。”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又要加一篇什么帝王的文章!”
  蔺且似乎有些不快。
  于是,庄周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蔺且。然后说:
  “吹不散乌云,就见不了明媚的阳光;搬不开石头,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乌云,帝王是石头。我们虽然痛恨他,但是,他却是道术之大敌。”
  “可是,您却要写‘应帝王’,而不是‘灭帝王’。”
  “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谓应为帝王者,却是无帝王。”
  于是,蔺且便出门干活去了,庄周提笔写道:
  齧缺向王倪问帝王之术,四问而四不知。齧缺高兴地跳了起来,跑来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吗?我来告诉你帝王之术。”
  有虞氏这样的帝王,不如泰氏这样的帝王。有虞氏虽然不发动战争,天下一片安定,但是,他还用仁义礼智来教育人,表面上看起来让人们过着人的生活,实际上,仁义礼智束缚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时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觉的时候安然无梦,他醒来的时候无知无欲。百姓呼之为牛,他点头答应,百姓呼之为马,他点头答应。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礼义廉耻的教条,但是,他们过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这个故事,是针对那些企图以仁义礼智来治天下的“帝王”写的。庄周又想起了那些专横独断的“帝王”。于是,他又编了一个故事:
  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舆。狂接舆听说肩吾向日中始学习了帝王之术,便问道:
  “日中始对你讲了些什么?”
  肩吾说:“日中始告诉我,统治百姓的人,只要凭自己的好恶制定出经式法度,百姓谁敢不听从呢?”
  狂接舆说:“此乃自我欺骗的德性。用这种方法来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凿出一条河来,要让蚊子负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圣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约束他们的行动。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天性去行动,让他们干自己能干的事、想干的事。
  “鸟儿见到矰戈之害,就高飞于空中以避之,耗子见到熏凿之患,就深藏于神丘之下以躲之。百姓见到严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难道连鸟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吗?”
  写到这儿,庄周的笔下又流出另外一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阳之地游玩,这天,他来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见了一个名叫无名人的人。
  天根向无名人问道:“治天下之术如何?”
  无名人一听,不耐烦地说:“走开!你这个鄙卑的小人,怎么问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了,也不嫌烦人!
  “我将与造物者为友,骑着那莽眇之鸟,飞到六合之外,来到天何有之乡游玩,居住在圹壤之野。你却用治天下这种肮脏的事情来打挠我。真烦人!”
  天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又问了一遍。
  无名人说:“你游心于冲淡之境,合气于虚静之域。让万物万民顺其自然而行,不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们,天下自然大治。”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应为帝王呢?庄周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浑沌之神。
  浑沌,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不会说。外界事物对它没有任何诱惑力,它的内心也没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体,它是永恒。
  但是,魔鬼却破坏了这整体,破坏了这永恒。它看见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世界得到了它,却失掉了平衡。从此之后,世界上有了知识,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悲哀与痛苦。
  浑沌兮,归来!
  想到这里,庄周怀着惋惜的心情,写下了最后一个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浑沌。儵与忽有一天共同来到浑沌的地盘游玩,浑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儵与忽想报答浑沌对他们的恩德,互相商议说:“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惟独浑沌没有。我们应该替他凿开这七窍。”儵与忽每天凿一窍,第七天时,七窍俱全,而浑沌已死。)
  这不仅是一种惋惜,而且是一种期望。
  他期望浑沌这样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这样的帝王灭亡。
  七窍开而浑沌死!
  七窍合而浑沌活!
  这浑沌的寓言,就成了庄周的绝笔之作。浑沌不仅象征着理想的帝王,也象征着理想的人生,理想的人类,理想的宇宙。
  人生的真境界是什么?浑沌!
  人类的真出路是什么?浑沌!
  宇宙的真归宿是什么?浑沌!
  归来兮,浑沌!
  七篇之书写完之后,庄周的两鬓已添了不少银丝。他自嘲地对蔺且说:
  “最懂得养生之理的人,却最不善于养生。劳心费神,著此七篇,而能解其中真味的人,又不知几何?”
  “先生,这七篇之书,是有文字以来最伟大的著作。它是不朽的,它将流传万世。”
  “知我罪我,其惟七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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