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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彻夜之谈 利民之举

初次会面,屈原虽无多少言语,更未拿出什么经世济民之策,却给怀王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屈原伟岸的身躯,堂上一站,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两道剑眉,神采飞扬,这是睿智的标志,敏捷的象征。圆而明亮的前额,大而浑然的后脑勺,里边装满了智慧和学问。面板似的胸脯,山岳般的肩膀,这是力的体现,量的展示。温文尔雅的气质,谦谦君子的风度,像优美的旋律,柔和的光线,协调的色调,令人感到亲切、随和、稳妥。匀称的身段,周正的五官,还有那朱唇粉面,更让好色的怀王钟情。可惜南后郑袖当时不在宫中,否则他真能唤来,与这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比试一下,看谁的眉眼更俊,谁的肌肤更细、更白。正因为如此,怀王欣然恩准,三日后与屈原彻夜畅谈。
  夜深了,繁华的郢都安静下来,车马归隐,人流绝迹,只有纵横的河流依然在流淌,其声潺潺,那是安眠的都城在匀称地喘息;还有那奔腾的大江,涛声若雷,是沉睡郢都的鼾声。除了江上的渔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户全都闭上了眼睛。不,宫墙内的一座高大建筑,尚有一扇窗内烛光明亮,远远望去,颇似东方的启明星,在黎明前的天幕上晶莹闪烁。走近前去,纸窗上有一个硕大的剪影,那是屈原在伏案苦读,为了楚国的振兴和强盛,进京前屈原做好了面君的充分准备,不料首次相见,碍于腐朽的子椒和狡猾的靳尚在场,不便多言,未能如愿。这好比奶孩子的年轻母亲,两只乳房鼓胀胀的,里边尽是甘甜的乳汁,但由于某种原因,婴儿无力吮吸,乳房便胀得难受,以至于疼痛难忍。虽然如此,屈原心中还是很不踏实,正抓紧这仅有的三天,夜以继日地翻阅书简,力争弹无虚发,箭箭中的,博得怀王的欢心与器重。
  第三天傍晚,有内侍来召,屈原随同前往步入一处别致的院落——兰台之宫,这是楚之历代国君学习和工作的地方,颇似后世的书斋。它坐落于楚宫之西北角,虽偏僻,却幽静。这是一处玲珑别致的院落,院内亭台水榭,中叠假山,花木扶疏,略有园林之胜。进院门,绕假山,滂湖滨,穿曲廊,践花丛,登台阶,来到了“兰台之宫”匾额下。这是一座二层楼阁,木结构,飞檐斗拱,颇有气势。十根雕凤朱漆圆柱一字排开,圆柱内一色镂花门窗,精致而大方。高举足跨进门坎,室内藏书颇丰,陈列井然,摆放有序。书案之外,有漆器,有陶器,有珠宝,有古玩,俱都光闪辉耀,洁净可鉴。红席铺地,席上置几,几上有文房四宝可供书写。怀王端坐几后,正全神贯注地在读一本书简。内侍禀报过后,屈原大礼参拜:“布衣屈平,拜见圣上,祝陛下龙体康泰,大楚民富国强!……”
  怀王急忙欠身,算作答礼,同时满脸堆笑地说道:“屈爱卿免礼平身。”说着挥挥手,让内侍退下。他尊重这位英俊潇洒的青年的意见,今晚只有他们君臣二人在场,作一次彻夜畅谈。当然,晚餐和夜宵是不能少的,腹中饥饿,如何倾肠?
  怀王见屈原手足无措,为缓和气氛,他站起身来,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来踱去,他那图案繁缛,色彩斑斓,以红色为主调的宽大绣袍飘飘然,像一只硕大的蝴蝶在翩翩起舞,边舞边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今夜废除一切君臣之礼,你我对几而坐,促膝而谈,爱卿意下如何?”
  屈原闻言,若雷轰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正视面前这位大国之君。“废除一切君臣之礼”,“对几而坐,促膝而谈”,这难道是可能的吗?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眼前发生的一切全是幻觉。他越发变得拘谨起来,竟至于两腿发软,浑身瑟索颤抖,仿佛正置身于冰窖雪窟之中。
  怀王仿佛正陶醉于某种境界之中,独自一人飘飘然,翩翩然,屈原的表情,他全然不曾察觉。他踱回几案,躬身抓起玉盘中的一只蜜橘,玩于股掌之中,说道:“屈爱卿,朕读过您的《橘颂》,咏物言志,以昂扬之笔触细腻地描绘了橘树之‘内美’与‘外修’。朕想,此乃爱卿自身高尚人格和美好品质之追求与体现,足见爱卿之磊落胸怀与高风亮节……”
  屈原会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样由衷,那样甜蜜,那样美和滋。是呀,理解,世上还有比被人理解更幸福的吗?而且是一位国君对刚相会的青年臣下的理解。岂止是理解,简直是评价和抬举!……他的拘束,他的紧张,犹如雪堆冰块,太阳出来了,在无声无息地消融。
  怀王将手中的蜜橘剥皮,掰开,递给屈原一半,微笑道:“屈爱卿,有橘在几,我们何不品橘而言志呢?”
  怀王说着,先自在几后坐下。屈原见状,毫不犹豫地也坐了下来。君臣二人,真的对几而坐,促膝交谈了。
  怀王咀嚼着口中的橘瓣说:“朕料定,爱卿所言,早已成竹在胸,请尽情倾吐,言者无罪,朕当洗耳恭听。”
  屈原奉命,真的尽情倾吐起来。他本来就娴于辞令,加以有充分的准备,正如怀王所言,“早已成竹在胸”,又解除了一切束缚和戒备,一旦开言,犹如高山飞瀑,一泻千丈;决堤洪水,滚滚滔滔……
  屈原首先论述了天下时势。他说,如今七国争战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像春秋时代那样为了争夺霸主,而是要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统一的政权,一个统一的中国的出现,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当今最有条件统一中国的是秦与楚,因而楚便成了秦进攻的主要对象。在这种形势下,楚只有和齐结成联盟,才能与秦相对抗。然而,外交上的策略固然重要,关键的关键却是国内政治制度的改革。
  为了说明改革政治的必要和重要,屈原将七国作了横向对比,并回顾了各国发展变化的历史。韩、赵、魏三国,都曾强盛过一时,尤其是魏,魏文侯师事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重用李悝、乐羊、西门豹、吴起等人实行经济、政治制度的改革,一度成了当时最强盛的国家。后来由于改革未能贯彻到底,加以所处地势不利,战争繁频,在秦的不断攻伐下,逐渐衰弱下去。赵国在赵烈侯时用公仲连为相,以士出身的“中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推行变法,以仁义,约以王道”;“选练举贤,任官使能”;“节财俭用,察度功德”。韩国也经历了变法改革,“韩昭侯八年,申不害相韩,修术行道,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一句话,三晋经过变法改革,开始强盛起来。赵僻处北方,所受战祸较少,致力于开拓东北的疆域。齐因历史悠久,文化又高,一直保持着东方大国的地位。近数十年来,以田氏为代表的新兴势力在迅速发展,控制了齐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大权,使齐国渐渐强大起来。在田氏代齐之后,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列为诸侯,齐国的势力仅次于秦楚两大强国。这些新起的列强,都在觊觎着楚国。秦地处西北,本来十分落后,人称牧马贼。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由于当时经济发展的要求,中原各国进步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影响以及他自己比较远大的目光,就“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下令求贤。公元前359年,任用商鞅变法,奖励发展农业生产,大力提倡勇武战斗精神。政治、经济上的巨大变革,促使社会生产力迅速增长,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攻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孝公卓有成效的变法之后,惠文王能在先君变法致强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这样以来,国富兵强,锐意扩充的秦,就成为六国的最大威胁。秦不仅兵强粮足,而且其国君高瞻远瞩,老谋深算。他们依照预定计划,首先用全力攻魏。魏屡遭惨败,失去河西地方七百里,被迫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自此以后,国势大衰,将霸业让给了东海之滨的齐。齐距秦远,不会直接妨碍秦向东发展的路径。自此,秦就在攻韩、赵方面打开了一条通道。魏、韩、赵既灭,秦便以全力对付齐、楚,妄图鲸吞……
  屈原愈讲顾忌愈小,愈讲兴致愈浓,愈讲劲头愈大,其势如风暴,似雷霆,若万丈悬瀑,犹大江东去之汹涌波涛,摧枯拉朽,吞天噬日,竟不知日落西山,夜幕笼罩。怀王听得津津有味,似痴若呆,不时发问,答复均令其心满意足。他像个饥饿的乞丐,一旦遇到了饭菜,便手拿把抓,狼吞虎咽,忘记了自己乃一国之君,需要某些约束。
  敲门,经怀王同意,内侍方推门进来,遍掌灯烛,书斋内红光闪耀,一片通明。直到这时,怀王才意识到天色已晚,腹中也有些饥饿了。征得屈原同意,晚膳端到书斋来用。为了节省时间,更为了保证彻夜之谈,这餐饭吃得十分马虎,无酒,无鱼肉荤腥,更无助兴的歌舞。国君与臣下同席,只有在盛大的国宴上方能见到,而今,不年不节,无祭无典,君臣对几而食,相视而餐,有滋有味,既香且甜,且伴君进餐者并非卿相,而是一位刚出山的无名无位的青年,岂不是今古奇观!……
  “食不语”,君臣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地食完了一餐饭,漱口,净手,稍事休息之后,屈原便又打开了闸门,于是波推浪涌,激流澎湃——
  楚乃古帝高阳之后裔,高阳传到陆终,陆终生六子,最小的一个名季连,姓芈,是为楚之始祖。楚和殷、周进行过长期的对抗,其原因主要是北方强大的民族视楚为披发左衽的南蛮鴂舌之人,是野蛮的落后民族,故而多次对楚兴师问罪,奋伐荆楚。楚人为了取得生存和发展的环境,在对强大敌人的抵御中不断地发展壮大起来,殷末便开始定居于长江和汉水流域。这里土地广袤肥沃,气候温暖,雨量丰富,滚滚长江纵贯其中,江河湖泊星罗棋布,有舟楫、灌溉和渔猎之利,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更有东海之盐,章山之铜,豫章之金,长沙之锡及漫山遍野之竹木,后世有史书记载道: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无冻馁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史记》)
  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汉书》)
  公元前11世纪,周昭王兴师南下,大举伐楚,但结果兵败身亡。到了公元前9世纪初,楚王熊渠,进一步大面积开拓疆域,并自立分封,与北方的周王朝分庭抗礼。公元前8世纪,楚武王之子楚文王迁都于郢。接连伐申、蔡,灭邓、息,兼国三十九,凌江汉间诸小国,小国皆畏惧之。面对这一现实,周天子无可奈何,只好顺水推舟地赐其胙肉,让楚“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到了公元前7世纪时,楚庄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成了春秋五霸之一,问鼎周室,大有取而代之之势。战国以来,楚又相继灭蔡、枢、莒等国,到楚威王时,已是天下强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天下莫能当也”。总之,从西周经春秋到战国,楚先后兼并了长江和淮河流域的近七十个国家,版图几乎相当于其他六国的总和,是七国中疆域最大、军备最强、人口最多的国家。楚对外扩张之所以如此得手,除因国内有强大的物质基础,更因其历代明君政治清明。有史书记楚庄王之世道:“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而卒乘楫陆,事不奸矣……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归。举不失德,赏不失劳,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如之何敌之!”
  屈原之所以讲述楚国这光辉的发展史,目的自然在于激励怀王统一天下的雄心和富国强兵的信心。至于近代楚国衰落的情况,屈原不便多谈,讲到先辈艰苦创业的光辉业绩,怀王理当正视眼前的现实,从而振奋精神,奋发图强。但屈原旗帜鲜明地指出,要完成统一大业,必得富国强兵,而欲达此目的,在目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又必须实行变法。变法与否,变法彻底与否,决定着各诸侯国的命运。对于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国基坚实,但由于统治集团腐败和生产关系落后而使国家由鼎盛迅速趋于衰落的楚国来说,变法尤显得重要,这是国家和民族生存发展的关键。屈原素以娴于辞令著称,讲这一问题时既观点明确,态度明朗,又异常委婉和策略,使怀王听着入耳,品着有味,乐意接受。
  屈原说,楚之明君早就认识到了变法的重要,君臣的法治观念较强,远在春秋时的楚成王(公元前671年——公元前626年)和楚庄王(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0年),就有两则遵法崇制的故事。
  楚成王的令尹子文的同族中有人犯 了国法,而掌管司法的“廷理”知道犯 人是令尹的本家,就把他放了。子文闻听此事,便把该廷理找来严加批评,说他这样做是“为理不端,怀心不公”,并且大义凛然地声言:“吾执一国之柄,而以私闻,与吾生,不以义,不若吾死也!”而且还亲自带着他的这个族人到廷理面前说:“不是刑也,吾将死!”廷理只得依法处理了这个犯 人。楚成王听说令尹子文如此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执法如山,连鞋子都顾不得提,就慌忙跑到子文家检讨说:“我年齿尚轻,用人不当,有背令尹之心志。”于是罢了廷理的官,并从此更加信任子文了。百姓闻听此事后说:“有令尹若此,楚有何虑哉!”并编成歌谣,唱道:“子文之族(人),犯 国法程(律)。廷理释之,子文不听(不同意)。恤顾怨萌(偏顾私亲,就会使人们产生不满),方正公平(执法如山才算公平)。”
  屈原再次讲述了楚庄王有“茅门之法”的故事,太子犯 法,与庶民同罪。
  屈原见怀王两耳高耸,双目圆睁,正听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道,楚不仅有遵法崇制的传统,而且早已有法律制度的实行和法律典籍的存在。据《左传》记载,楚国原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法典。孟子也曾说过:“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是同样性质的典籍)。”《左传》还说:“蒍敖为宰,择楚国之令典。”可见,楚不仅早有法典,而且还为别的诸侯所采用。
  战国初期,楚悼王(公元前401年——公元前381年)曾任用吴起实行过变法,变法实行一年之后,效果十分显著:“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在较短的时间内便南征北伐,鏖战中原,饮马黄河。但吴起变法实行的时间不长,楚悼王一死,强大的旧贵族立即复辟,废除新法,乱箭射杀并残忍地肢解了吴起。尽管如此,它对楚国政治生活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在吴起之后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楚威王,也倾心于法制术数,惜其未能实行。
  为了进一步说明变法之必要,屈原又给怀王讲了两则很有风趣的故事。
  有个搭船过江的人,一不小心,将所佩带的一柄宝剑从船边落到江里去了。那人马上在船边落下剑的地方刻了个记号。有人问他:“喂,你划记号于船边,做何用处?”那人回答说:“吾剑从此坠于水,待船靠岸,余将从此下水求之。”
  舟行而剑不行,若干时辰之后,按所刻记号下水求之,岂不可笑!
  楚人欲袭宋,使人先在澭水之上作了标记。澭水突然暴涨,楚人不知,于夜间循所作标记渡水,淹死一千多人,士卒惊骇,狂呼乱叫,其声如同都市里的房屋倒塌一般。先前楚人设标记时,是可以循标记而渡河的,如今河水暴涨,楚人仍循原标记渡河,这是其所以失败的原因。
  从古到今,由远及近,屈原一直说到眼下。眼下,强秦与东方六国的对抗争夺正日趋尖锐激烈,秦正处鼎盛时期,而楚则由盛转衰,每况愈下。但这时的楚国仍不失为“天下莫如楚,楚强则秦弱,楚弱则秦强”的大国身份和地位,所以当时的形势正是“纵合(东方六国联合)则楚王,横成(秦联合东方六国)则秦帝”。当时称为第三号强国的齐国处于秦楚之间,成为双方争夺的对象,而这种争夺与联合之成败,关系到兴盛灭亡之大局,正所谓“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楚得齐则足以敌秦。”这就是说,楚欲生存和发展,不仅在内政上必须革除积弊,变法图强,而且在外交上必须联齐抗秦。
  彻夜不眠,这在屈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为了充实和丰富自己,他常埋头书案,孜孜吮吸,夜以继日。钢打铁铸的机器,可以昼夜飞旋,人的精力有限,连续工作则必困惫不堪,每当这时,屈原便站起身来,离开书堆几案,边在室内踱步,边伸懒腰。夜间,他的陶盆里总备有一盆清水,待踱步和伸懒腰也难以驱除袭来的困顿时,他便走近陶盆,将葛巾浸于清水之中,用这湿葛巾擦面,直擦至满脸通红;或者索性将湿葛巾敷于前额,继续学习。然而今番却大不同于以往,来郢都三夜,他不曾上床安歇,困倦已极,便曲肱而枕,和衣而寝,打个盹而已。特别是今夜,他仿佛服用了兴奋剂,只觉得一阵阵热血上涌,将疲劳和睡意冲到了九霄云外,那能言善辩的一张嘴变成了火山口,突突突地向外喷射着灼热的岩浆,这岩浆在怀王胸中流淌、蔓延。不知喷了多久,不知淌了多远,忽有一声雄鸡的啼鸣闯入兰台之宫,抬头望去,橘红色的晨曦染遍了窗纱,啊,漫漫长夜转瞬即逝,一轮红日正喷薄滚动,訇然出世……
  窗外并不十分明亮,但却有了响动与脚步声,大约是下人们黎明即起,正在洒扫庭除。人们立于庭院,举目瞻顾,只见兰台之宫那橘红色的落地窗上嵌着一幅剪影——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对面而立,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然而,怀王并不能完全左右楚国的形势,一群旧贵族紧紧地包围着他,诸如子椒、郑袖、靳尚之类,使其不得随心所欲,怀王欲重用屈原而不得实施。他们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什么一个败落贵族子弟,无名无位,单凭于弹丸之乐平里平寇有功,便擢任朝中要职,恐文武大臣心中不服,引起朝野波动。不如令其到地方任职,一则试其能,二则锻炼提高,倘果有经天纬地之才,再委以重任不迟。怀王素无主见,耳根子软,觉得这些人说得不无道理,于是便派屈原到鄂渚去任县丞。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已设郡县,县之行政长官,凡民众在万户以上者设令,万户以下者设长。县丞系地方文官,协助县令、长办事,职掌文书、谷仓和监狱。
  屈原是怀着振兴楚国,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进京任职的,怀王给他的第一印象不佳,后经彻夜畅谈,他深感恩宠若惊,时刻都在内疚与自责。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怀王对他奉若神明,戴若尊长,他做好了担重担、任要职的一切准备,而今却委派他去做鄂渚县丞,一时感情有过起伏,思想有过波动,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想到了道家的创始人老子,贯通礼乐的奥旨,深明道德的精义,熟于掌故,精于历史,谙熟周礼,明于天道,通于历数,似此博学多才之大家,方为周之“守藏室之史”①。他想到了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人称他是“无书不读,无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但却任委吏,做乘田,司吏人口,并表示说:只要有事情做,就要做好,要做好什么事都不那么容易,因此,叫我管仓库,我就把仓库里的账目计算得一清二楚;让我管牛羊,我就把牛羊管理得肥胖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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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守藏室之史,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或历史博物馆馆长。

  他想到了杂于石间的玉,埋于地下的金,因它晶莹闪光,人们便会开采它,提炼它,琢磨成器,以之为宝。孔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不愁没有职位,只愁没有任职的本领;不怕无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别人知道的本领。”)同时,他从心底里认为,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自己年齿尚轻,无功于国,无惠于民,怎么能委以朝中重任呢?再说,一个人,小事尚且干不好,如何干得了大事情呢?轻担尚且挑不动,如何能挟泰山以超北海呢?他要从小事做起,从基础做起,让人们来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基于这一认识,屈原欣然受命,兴致勃勃地赴鄂渚走马上任。
  鄂渚系楚之腹地,隔江与夏浦相对,汉水从这里汇入长江。这里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河网密布,鱼米丰饶,交通便利,本应五谷丰登,百业俱兴,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然而,三年前上任的县令景博民荒唐渎职,不务正业,加以连年水蝗并侵,致使水利失修,土地荒芜,瘟疫流行,盗贼蜂起,野有饿殍,路有冻骨,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呻吟……
  景氏亦系楚之同姓,与昭、屈二氏共为王族三大家。这就是说,屈原与景博民虽从未相见,他们的先辈却是同朝为官的世交。五年前,景博民在郢都任职,官为掌固,掌城郭沟渠之修治与防守。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不阿不媚,因而为子椒、靳尚一伙所不容,几经较量,最终败下阵来,先是贬到夏浦为郡守,继而放到鄂渚为县令。从此以后,景博民对仕途心灰意冷,不再热中功名利禄。他似乎识透了世态,看破了红尘,由消极怠惰而玩世不恭,而堕落厌世,整日声色犬马,醉生梦死,根本不过问制下百姓之饥寒困苦,致使一方民众辛苦备尝,灾祸横生。
  景博民对屈原的堂堂仪表,睿智博学,洁身自好,故乡平寇,早有耳闻,倾慕日久,一旦相见,喜不自抑,心花怒放,设盛宴为屈原接风洗尘。酒宴之上,景博民终因心绪不佳,饮酒不多,竟酩酊悲哭,涕泪交流。同僚及众乡绅纷纷上前规劝,非但无益,反倒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直闹腾到半夜子时,方不欢而散。屈原完全理解景博民的处境和心情,毫不介意。
  次日午后,屈原过府探望,景博民尚蒙头未起,闻听禀报,急忙披衣下床,未及梳洗,匆匆步出卧室,来客厅会见屈原。他衣冠不整,面容憔悴,步履蹒跚,颇有些狼狈不堪的样子。但他的神志尚清,理智未失,见了屈原,连连拱手赔罪。屈原的为人,向来对自己要求得异常严格,对别人则宽容大度,十分马虎,不仅不怪罪,还说了许多同情、理解、宽慰的话,感动得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景博民唏嘘再三,热泪盈眶。首次相会,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在长达两个时辰的交谈中,屈原对景博民不曾流露出丝毫鄙视、责怪和批评,两颗心贴得很近,两腔情融于一处,为日后两个人的默契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屈原未立即接任本职工作,征得景博民的同意,到全县各地去漫游两月有余,观民俗,察民情,采民风,访民疾苦。为了广泛接触民众,百姓能吐露真情,屈原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身份——有时他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有时他是肩挑货担叫卖的小贩,有时他是县衙当差,执行公务的吏役。这是跋涉奔波的两个月,栉风沐雨的两个月,吃苦受辱的两个月,同时也是满载而归、收获丰硕的两个月,两月所获,是日后改革和拟定《宪令》的重要根据。
  两月后回到县衙,屈原上堂拜见县令景博民,彼此问候寒暄之后,给县令讲述了察访中目睹的一件趣事。
  一天中午,匆匆赶路的屈原翻过一座高山,涉过一条大河,步入一处密林。这里林木葱茏,修竹幽篁,绿草如茵,溪水欢唱,彩蝶翩翩飞舞,繁花竞艳斗芳,珍禽枝头鸣吟,异兽草坪安详——好一个祥和迷人的世界!他为眼前的美景所陶醉,驻足观赏,冥思遐想。行路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当你腰酸腿软,饥困难支之际,咬咬牙,坚持下去,还能继续再行若干路程;一旦坐下歇息,便再也难爬起来,此时的屈原正是如此。他东望望,西看看,忽而仰视,忽而俯视,忽而远眺,忽而寻觅,忽而咀嚼品味。突然困乏袭来,饥渴同侵,他不再流连观赏,卸下肩上的包裹,置于一块青石上,行十数步,来到一条潺潺流淌的溪边,俯身下去,撅起屁股,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饮了个痛快。痛饮之后,屈原踱回青石,下腰拾起包裹,来到一棵古樟下,倚树而坐,解开包裹,拿出干粮,填塞辘辘饥肠。他吃着吃着,头一歪,身子一偎,竟酣然入梦了。不知睡了多久,是隆隆的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天阴地晦,电闪雷鸣,风疯狂地摇撼着枝干,在密林中狂奔乱窜,发出阵阵尖厉的啸叫和瘆人的哀鸣,枯枝败叶漫天飘飞。目睹这一切,屈原清楚地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就要袭来了。他急忙起身,欲冲出这片密林,奔一个村落,暂避风雨。然而力不从心,无论如何也难以站起身来,几经挣扎,死心塌地地倚在樟树上,准备承受暴风雨的洗礼,听凭命运的裁处。他精疲力尽浑身瘫软,漫无目标地望着密林深处。猛抬头,看见前边不远处树枝间挂着一张八卦阵似的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草绿色蜘蛛稳居网中央随风飘摆。忽有一只飞鸟,为风暴所袭,在林中横冲直撞,恰好撞在这悬挂着的蛛网上,将其撞得丝断网碎。鸟飞走了,蜘蛛从树枝下爬出来,借着风势,从那棵树枝飘向这棵树枝,又从这棵树枝摆向另一棵树枝,然后循丝飞快地爬行,它是那样执着,那样专注,那样孜孜不倦,那样不惧风暴。若干时刻之后,蜘蛛又结成了一张新网,它以胜利者的姿态,悠然自得地居于网中摇摆。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暴雨铺天盖地而来,铜钱般的雨点打得叶落枝折,风也变得更加狂暴肆虐,密林中一片轰鸣,难辨风声和雨声。风雨中挂蛛网的枝干被折断,新结成的蛛网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屈原在暗暗地为那只草绿色的硕大蜘蛛心痛,惋惜!……
  暴风雨过后,云散天晴,夕阳的红光从繁茂枝叶的罅隙筛进密林,林中一束束红光交相辉映,五彩斑斓。再看那只草绿色的硕大蜘蛛,它又爬上了新的枝干,一如既往地东飘西摆,迅速爬行。在结更新更美更坚固的网。望着这蜘蛛的敏捷动作,屈原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加足了油的车辆,折一根树枝做拐杖,朝着出密林的方向冲去……
  故事讲完了,不知景博民将受何启迪,从中悟出怎样的道理,屈原在注意观察其表情和反应。只见他缩眉凝思良久,心情似乎很不平静,忽而伫立若定,目光呆滞,忽而遥望窗外,如痴似呆。客厅内静得可怕,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两个人呼吸的气息和心脏的跳动尚存。时光在慢慢消逝,日影在渐渐东移,空气凝滞不动,厅内憋闷得令人窒息。是屈原打破了这宁静,这沉闷。他说:“人乃万灵之长,理当胜万灵一筹,事实却并非如此。即以蜘蛛为例,区区一小虫,任何人举手投足,皆能置其于死地,可谓渺小之极。然而,正是这不足挂齿的小虫,为了生存,对待自己的事业竟是那样的执着,顽强,坚毅,无畏无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屈原讲话,每讲到兴奋激动处,必眉飞色舞。他在慷慨陈词的同时,十分关注听者的神志与表情,从中窥探其心灵深处的奥秘。在屈原发这通议论的时候,景博民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眉宇不时地抽搐收缩,那对眸子似乎也大而明亮起来,且频频转悠,腮颊泛起阵阵红晕。察颜观色,屈原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对方的心坎,且正在发生效应,于是兴致更浓了,侃侃而谈道:“岂止蜘蛛,再如那引颈长鸣于高空的大雁和筑巢于屋梁檐下的小燕,都是人类的楷模。为奔向温暖的乐园,它们不辞辛劳地翱翔于茫茫长空,翻过高山,越过大洋,搏击风暴,矢志不渝,且一岁一往返,从不苟且。而人类之多数,则苟且偷安,见异思迁。他们胸无大志,鼠目寸光,蝇营狗苟于一己之私。这些人,当风平浪静之时,倒也能划桨扬帆,一遇惊涛骇浪,便骨酥胆丧。他们竟不如飞禽,不若昆虫,何谈人类之精灵!……”屈原想继续讲下去,见景博民羞愧得面红耳赤,使劲低垂着头颅,眼圈汪着晶莹的泪水,戛然收住了话题。
  望着景博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屈原不禁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说话太多,出言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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