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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佛子 韩英珊美论集

作者:laoshi来源:入途文学网发表于:2021-12-01 16:01:31阅读:834
 红佛子·韩英珊美论集
 
作者简介
 
    韩英珊字仙亭号菡翁网名一菡笔名赤皇吟·菡翁英珊。1941年生于鲁西农宅西屋。幼时眼鼻耳口多疾,清涕眼屎耳脓,蛔虫盘肠肚,虱子咬皮肤,后如脱胎,少年愈美,十年学子,高中肄业,弃学从戎,泰岱济水八载,天山昆仑九年。凭一部民歌诗词融合的新诗集《热瓦甫琴歌》(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跻京师搞专业文学创作,擅诗歌散文小说。缘于八十年代中叶,创办文艺期刊《神剑》并任常务副主编,更缘于文学创作的实绩,由艾青、刘绍棠介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立“蚌中珠,荒塘荷,五色土,补天石”为座右铭。因首创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缩写本而遭受军纪委和总政治部联合通报全军,从此一直身陷逆境,变相流放,沉于大寂寞、大孤独,系军内因研究《金瓶梅》而涉黄的首冤。然不移初衷:渴望新文明,追慕独立思想,向往自由精神,崇尚普世价值,终是个情愫之人。高压出叛逆,不平则高鸣,继尔与同仁开创西安秦凰创编书院,首任总编。逆境里竟结下六项硕果:紫蝴蝶般的《金瓶梅故事》(作家出版社首版继而六种版本百余万册流行)飞遍全国;实验国防尖端科技工业题材诗歌创作,代表作为诗集《打阳伞的天使》(文化艺术出版社首版);开拓了《金瓶梅》基础研究,给世人留下了一部《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作家出版社首版);提倡新体雅化通俗小说,代表作为《色崮》(太行山社特刊)、《狼荒》(陕西旅游出版社首版,民族出版社再版);倡导《金瓶梅》文化创意,代表作为《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文出版社等七种版本流布);关注中国现代诗歌美学,代表作为《诗美九章》(火花社版)、《圣徒的行吟》(仙亭文学馆网络版三卷本)。遂成为深潜的作家、诗人、文化学者,被誉为“典籍文化的坛顶高手”。聚杂作二十八部成十卷本《韩英珊文集》。曾任中国神剑文学艺术学会文学部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编辑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目录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初探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再探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续探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语丝
翰林魏郎诗美九章
《金瓶梅》文化创意的前景与当代价值
圣徒南方狼的行吟
红佛子卷后微语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初探
 
 
汪粒儿:红先生,我初次访问您,见您白发长髯,神采奕奕,身穿紫红宽袖长襟褂,黑丝喇叭裤,已成定式,潇洒威严中露着慈祥,就觉得您是受人尊敬的长者、学者。
 
红佛子:对于晚辈我算得上长者,然而我不是学者。我是个思考者,或者说是忧患者。常常是提出问题,抛出引玉之砖,又去考虑其他问题,所以我无法成为一个学者。说到穿戴,看我这身打扮,红调子是我的性情,非是因为姓红才穿红。我们红姓算是百家姓中的“少数民族”了。红姓从何而来?汉初楚元王子富封於红,子孙以封地为姓。“红”是个地名,非指一种色调。汪小姐,你我也是巧遇,今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心情好,闭目哼成一首诗,道来你听(诗略)。
 
汪粒儿:我很喜欢您的诗。诗里充满孤独的崇高美,在我们这拜物的时代,凡大雅大俗之人,与主流话语有“悖论”新说之人,恪守崇高砥砺情操有博大精神家园之人,都有一种伟大的孤独气概。古今中外伟大的孤独者,无不闪烁着悲剧之光,历史常常沿着他们的触角向前推进着。
 
红佛子:我与你相见恨晚,你谈吐不俗,我能与你这位年轻女子刍议性美,可见我们两代人都面临着崇高与神圣。我们可以解放思想,谈得大胆些,自由些。“人性大美学”是严肃又庄重并带有普遍实用价值的灵肉的美学,特别在新世纪之初,我们应当把人的学问,研究探讨得更深入透彻。人类应该关爱身心健康,不能一味地向大自然索取,盲目地,挥霍资源,破坏生态环境,造成与大自然的尖锐矛盾。人类把自己调整好,是人类自身不造灭顶之灾的前提。这个人类的自我调整,“性美学”的研究传播和深潜人心,是最为紧迫的人类学课题。
 
汪粒儿:红先生,恭贺您的花甲之年,我喜欢以我们直奔主题的对话,作为对您寿诞之日的纪念。不少人说您是“性美启蒙者”,您接受这样的定位吗?


红佛子:说我是“性美启蒙者”,如果不含嘲讽,传递敬意,我以为并非夸张。不过,我是“性美启蒙继承者”。对於性美的启蒙,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我们有许多先师,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的经验也只有在统治者的允许限度内,有限地或被改造被异化后,加以传播。人类学中的性美问题,历来无人高挑旗帜,高声呐喊,成为主流社会大雅之堂里的亮点和巨响。当代民主、自由、平等有了相当的发展,人类学的研究有了比较适宜的社会环境,科技突进,信息爆炸,科学分类精细,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越是高度发展,实用起来越应宜于传播,易于操作。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是一种高智商提炼,少而精永远是终点(又是新起点)。如同日用家电,科技含金量愈高,使用操作必然是愈加简约。社科研究在诠释古代近代现代理论的同时,演绎成当代理论、学说、主义,它们蔚成与时俱进的文化大观。当代人文思想当然应以人为本。如何塑造当代人类,是全世界面临的伟大工程。我们能否提出一个简明实用又含概极丰的理念呢?我就想到如何将每一个人自身存在着的人性之美和性爱之美调理到最佳状态。於是我想用“性美学”来调理当代人。这里的性美,不单指人身的性爱,也非指单一的性交;更重要的是指人性之美。人性之美美在真善,性爱之美美在真情。两种美充分体现在人身上。是人之大美境界。大美境界的魅力,其特质是“诗化的含蓄与幽秘”。故“性美学”应是中国人的普及之学,意会之学,其精髓是研究善与情、情与欲的理论与技艺。
 
汪粒儿:如此说来,红先生的“人性大美学”是大性美学或广义性美学。就性爱之美而言,这个美在真情,可理解为性爱之美情,也就是爱情。提到爱情,自然要包括性欲,没有欲行为的加入便称不得爱情,爱情的爱即是性美,爱只能通过性交抵达。没有爱情的性行为只有欲,那是罪恶。性之交里有性观念、性道德、性生理、性心理、性责任、性健康、性技巧、性艺术等性美因素。当前,我们已在中等学校开设性教育课,还不敢理直气壮大言性是美的。将人性与性爱化为大美的“性美学”,新潮又新鲜。
 
红佛子:我就是想让中国人把追求人性美和性爱美融合起来,创造东方特色的“中国性美学”,中国人从此都敢喊愿喊:人性是美善的,性爱是最美最伟大的感情,性美学是最博大富丽的愉悦。其实人类比较文明的几千年,对自身仍然知之甚少,最无知也是最遗憾的,是不会将自身潜存的性之美开掘出来,释放出来。性爱是成人精神层面的一个最核心最高大的殿堂。包容在人性中,又是人性美好的原始驱动力,性爱使人性美得以延续。
 
汪粒儿:您是说人性美其美在真善,性爱美其美在真情,情被善滋养,又使善得以延续。我似乎领略了一点您称之为“性美学”的大器了。“性美学”识人性美与性爱美互为依存,这么说您是笃信“性本善”了。我依稀觉得人类自我调理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法制对人来说是一种永远不可少的外律,怎么来理解“性本善”,如何来理解个人以社会道德规范进行自律?
 
红佛子:我不赞成“性本善”。战国时代有孟子提出的“性善论”,他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善性,善性含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四端,即仁、义、礼、智。荀子提出“性恶论”。告子提出“性无善恶论”,反对天赋道德,强调善恶是后天形成的。我赞同世硕提出的“性有善有恶论”,认为人性兼含善恶。但必须指出,这种“兼含善恶”是与生俱来的。我主张“人性善恶共存说”。中国的阴阳玄学,解释了宇宙万物善恶相互依存的真理(也如同美丑的互为形影),靠的是阴阳、正反、对立,互补而统一,靠的是以善主宰恶而发展。善性与恶性是与生俱来的两种互相对立依存的物质,有恶才知其善,有善才显其恶,善能抑恶,恶能摧善,善恶共存,如影随形。正因人性善恶共存,这就需要法制对人类的外治,更需要人类个体自塑对自身的内治。人活着完全被欲望牵引,人之欲望不可灭绝,欲度不过,不会生恶。欲之适度处,就是善恶的界,即为大美点。人类社会的外治和人类自身的内治,总体叫“制欲”,把欲望调控在大美点上,在与恶共存中持续善对恶的主宰。人类制欲(包含善的自卫及武力的张扬),世界可安宁。因此,人类制欲和自塑崇拜,是人类相依为命的两大基石,也堪称为“性美学”抵达臻纯之境的伟大理论。“善”既是精神理想,又是道德概念,还是和谐极品。在当代,对“善”的阐释应是:人类亲近共荣,敦睦又温情,独立又友好,崇尚高贵的道德,尊重民族地域文化;人类与大自然亲近共荣,维护生态环境,相依互补,实现自身价值的全部释放,在创造生活的同时也享受最大的精神和物质的欢乐,毕生都在甜蜜与艰辛中把握各种欲望的度矩,崇拜自塑的品格,把自己升华到欲的大美点上,开采出自身灵肉的最大愉悦。现代科学技术、人文精神、民主政治正日新月异地健康发展着,使人类的进一步沟通融合,形成一整套人类共同遵守的“生存规则”,达到“人类制欲”的境界,已不是遥远的事。那么,“自塑崇拜”在“人类制欲”的大环境里,也不是一个虚无的口号。“自塑崇拜”是对个人崇拜、个人神化的一种颠覆,是人权精神的彻底张扬,是生命个性的彻底解放。告别历史上的各种图腾崇拜,由崇拜“救星”回归崇拜“自塑”,摆脱任何形式的奴役,以自塑美体魄美灵魂为终极关怀,这无疑是传统文化的巨大变革。“自塑崇拜”即是灵与肉的双重自塑。在我看来,当社会以“自塑崇拜”为时尚,就淡泊了与时俱进的庸俗的昙花般的商品性偶像物,人从浮躁追逐潮流,转到清醒达观地醉迷自我塑造,个体的灵与肉升华,世风即可大变,变得愈来愈有人情味。“自塑崇拜”是自身的行为崇拜,以自尊、自信、自律、自主、自强的精神,极大提高人的生活质量。先有个人的完善,才有群体的完善,社会的完善,人类的完善;人类、社会、群体的完善,又反转来促进个人的完善。简略说来,这就是“性美学”中人性美的特质。有人性美奠定的两大基石——“人类制欲”和“自塑崇拜”——我们进而谈性爱之美才是自然天成。
 
汪粒儿:“人类制欲”和“自塑崇拜”,唯一的目的是让人类社会和人类自身都学会“制欲”。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性美学”会成为社会科学中的新学,有巨大的包容性,世界性的“制欲”研究热潮,能使人类史翻开崭新的一页。世界各国追慕法治,法治的本质当然是“制欲”。我想“人类制欲”最终是抑制性恶,善恶永远共存人性中,自卫的武力仍然是一种监督和震慑。中国也正向法制的目标迈进,“人性大美学”中的人性美,以“人类制欲”和“自塑崇拜”的外治内治,保持“善”的主宰地位,接受起来并不十分困难。然而对“人性大美学”中的性爱之美,在全世界,特别在中国,以美论性,给予歌颂清赏,想来还是有阻力的。“性”在贡献巨大的生命愉悦的同时,又乘载起“性”的沉重枷锁,背负着传统的无尽头的羞耻心、罪恶感。
 
红佛子:你说得有道理,的确是如此,要普及“性”为美的观念,肯定要有个过程。虚伪的传统认“性”为丑,如含香糖,甜津入心,嘴上偏骂“黄莲苦胆”。“性”丑见不得人,几乎是全中国人的看法。我则以为“性”美见不得人,因美性的特质是含蓄幽秘,当然见不得外眼的沐浴。美性是永远须设密码的。要把性丑变为性美,需要更新观念,粉碎腐儒反人性的千载邪谬,高扬性美的旗帜。我也千思百虑:性本质是神圣的,伟大的,美丽的,性创造了历史,缔造传播了人类向善的思想文化。是理智的美性诱发了崇高的爱,绽开了灿烂的理想之花。是理智的美性把人类灵魂及肉体中的各种创造性能源激扬起来,与宇宙灵魂的大能合流,这是多么壮观的演出!做为性行为本身以及男女性器官,不是最应该荣享崇拜的吗!性怎么能不是美的呢!我甚至有这样一个假说:性器作为生命之根源,其功能绝非仅是生育后代,它们对人体还有其他重要的调理功能,只是现代人体科学研究还没注意到它。性丑观念的形成是相当复杂的,总体说来是人类的愚昧造成的,是男尊女卑的专制和奴役造成的。中国人的人性长期受到压抑摧残,人治观念根深蒂固,一味屈从社会主流话语,接受专制下的伦理道德。正如《金瓶梅词话》序言中所说,“房中事,人皆好之,人皆恶之”。可见性本质的长期被歪曲、异化,在社会发展史上,是人类经历的最惨烈的自我戕害。“好之”又“恶之”,可见性心理的畸型。“好之”是性本能;“恶之”是观念,这表现了本能与观念的极大矛盾。在性丑观念的沉重压力下,导致了性观念的恶性循环,全社会对性异常敏感,敏感到视性为淫,想性为贼,长期下来,人身固有的性本能被罩着“淫影”,性本能的真实面目,完全被禁封在陈旧的观念里,“万恶淫为首”,谁还敢公开谈性,且呼之为美?人的性本能无法禁绝,“人皆好之”也是真理。然而封建礼教的禁欲,极大地摧残了人的性心理,“人皆恶之”也属事实,更是必然。人类在历史长河里,长期处在禁欲的高压下,处在本性与观念的矛盾中,再加之人治蔓延的虚伪和特具的道貌岸然,性丑观念必然会被人类科技文化的发展、社会和个体素质的提高所摧毁。我特意选择了“摧毁”这个词,是我们极容易被“继承传统美德”这几个字迷惑和误导。性美观念的确立、流行,是人类文明进化中最具经典意义的伟大创造。人类告别专制,个体从失去自我到回归自我,重新复苏并守护人性之美,使生命活跃在大美点上,这个世界便被诗化了。
 
汪粒儿:我对您上述的话,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要摧毁性丑观念,肯定不是改良主义的观点。现代人应该认识到呼唤性美对强健人类整体素质的深远意义,全球的性美释放是人类的一大进化。全社会必须形成一种性美濡沫,性爱之美美在真情,真情首含性道德因素,是开启性爱大门的金鈅匙。性爱是一门学问,一门技术,一门艺术,不是无师自通的。做为一个生命,自从降临到世上,必须得到这把金鈅匙,而且随着各年龄段更换新的金鈅匙。这就需要全社会多元化的性爱教育。性爱美情(爱情)是道德和责任驾驭的对异性专一的伟大感情,性美是拒绝滥情的。生命之根的性器官,庄严又圣洁,魅力无穷,是体验生命创造之愉悦的,所以要倍加守护。两性胴体都追慕性感,这正是健美的生命状态。男女裸躯愈有性感愈好,性感的高境界唯其含蓄幽秘。性爱的轻薄外露狂浪,是对圣洁的玷污;对处女处男的随意抛掷,是性美的大敌,是无可补救的戕害。
 
红佛子:你刚才谈到性爱的学问、技术、艺术不是无师自通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人类的性爱史上,实际是习惯於“性是无师自通”这一偏见的。这一偏见使人类的多数丧失了无可计数的生命的愉悦,使性能量长期局限在初级原始层面,性的神秘和玄奥、科学与技术、艺术及美学均没得到突破性地开发。宇宙精灵大能赐给人类个体的性器官和性发动区,有三大作用:一是繁殖生命后代,以享天伦之乐;二是产生无与伦比的极至愉悦,以享灵肉天堂;三是汪沛的性欲催发创造的激情热情,以享美潮涌动。人类长期误读了美性之三宝,将性局限於原始的“荒蛮时代”,只达到了生育的目的。其实天堂就在自己身上,人是背着天堂尝够了苦难,人啊人,该享受的属于自己的性欲,却少得可怜,白白丢掉了大片的人间天堂。这是千古精神奴役下疯狂禁欲的巨大苦果、人祸大难。大量的性无知、性愚昧、性负罪感、性羞涩感、性侵犯、各种性悲剧性灾难,使性难以尽兴,得到升华,如此情状,我们不可能孕育出中华性美学。
当然,千载历史,也曾积累下一点涉及性的文献。如《素女经》、《洞玄子》《妇科玉尺》、《阴阳至道谈》等,它们的传播和作用也是极有限的,皇宫里暗传的指导男女性交的春画手卷,那也只是特权阶层霸占的,传播范围也在皇城王府、达观贵人中。一代代男女,自会有性经验十足丰富的个案,但都被封埋在僵化的观念中,随个案主人化为尘埃,使这些性爱经验极少有流传。今天如何发挥人类性欲的三大作用,充分释放性的愉悦,保持性欲的旺盛,提高生存的质量,创造性美经典,只是遵循无师自通的教化是不行了。宇宙万物都处在“规矩”之中,这“规矩”就是相互适应而存的“度”。性的“度”是人的尊严。性的解放是人的尊严的解放。性解放首先是妇女解放,妇女是人类之母、人类之美的集结者。没有严峻、肃穆、高尚、火热的性解放,难谈人类的彻底解放,这个地球将永远是纷乱暗淡的。千秋万代各肤色人种在延续生存中聚散争斗、兴衰交替,进步发展,不断地创造文明,也不断地闯入误区又走出误区,其实是在一步步认识人类自身的价值,认识“制欲”,是在寻找共同遵守的规则——防止人退化为兽的规则——“人性大美学”(人性之美善与性爱之美情)。此说并非危言耸听。我以为“性美学”是有深厚社会性又立足於人本体自我发现、自我认识、自我批判、自我完善的大学问;然而又是极易被歪曲和庸俗化的学问,故历来少有这样一种直奔人类终极真理的提法。人类会与时俱进,不断消除对立,共识会愈来愈多,“性美学”也就逐渐消失了国界。人必须从灵魂中找到自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的价值,依靠独立的思想品格解放自己,使自己真正成为人类群体智慧中独立的能量。如果人的精神永远嵌在权力话语的训化面上,他(她)无异于马戏团的驯兽。这次交谈,咱们只限在“性美学”的概貌,提出这样一个粗线条的轮廓
 
汪粒儿:红先生,我明白这次对话是序言式的,我也没有想到要对全部“人性大美学”问题铺开来探讨,您的意思旨在响亮地喊出“人性大美学”五个字。人类制欲下的自塑崇拜,是关于人性和性爱的终极原则,是把所有的世界公民点缀到一架彩虹上。我并不轻薄除此之外的任何学说及所有的“主义”,也并非是自己的情绪文学化了,失去了理性思考,不是。“人性大美学”是大美的科学,大美的哲学,大美的艺术。试问普天下的创造者,你可以向传统告别,向“革命”告别,向许多东西告别,哪一个能告别人性和性爱呢?谁也无法告别!我们就是要召唤人性美,大呼性爱美,大谈大论全人类的共同话题,造成观念大更新。红先生站得很高,“人类制欲”、“自塑崇拜”,真有些像雷鸣电闪,的确不同凡响。您把人性和性爱升华到美学高地,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人性大美学”,不想写一部系统的专著?
 
红佛子:开始就说过,我是抛砖引玉,绝非矫情。虽然我读了数百万字人性和性爱方面的资料,但“性美学”几乎含纳了人类社会道德风尚及人体科技灵魂的全部智慧,而且对人类政治、哲学、经济、教育、文艺、伦理、宗教、法律、心理、语言、文学、风俗等直接产生领携作用;需要时间来研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需要迎接学术等领域的挑战甚至假卫道者及官僚群的凶惨迫害。一种有特色的新学,不经大风大浪,不经数代学人前赴后继的努力,难立天地间。我做不成这样大的学问,寄希望於汪粒儿你这样的青年。谈“性美学”而引起人们的兴趣,催发学人之诞生,在大学者鼎立之前,我将不停地抛砖引玉,为“性美学”说些近似雕虫小技的话语。我有几句最想告诉你的话:因其性恶的顽固逆施,“人类制欲”必备理智的自卫力量做后盾;因其性善的主宰确立,“人类制欲”和“自塑崇拜”像两个巨擎,托举着“性美学”——人的天堂。
 
汪粒儿:谢谢红老先生!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再探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就是探索人性守善及性爱美情融合的学问。“守善”容尽了社会发展进程中人性的所有美德,代表着完美的人格,永远释放道德理想的光芒,充满巨大的智慧能量和勇敢进取的精神,时刻处在善化状态、对恶抑制的状态。“善”之对灵魂的濡沫,“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化矣”。“美情”包容了灵肉之性爱直达最高境界的全部景观。善情升华为人性至美。每个生命都是一轮喷薄金光的朝阳。
 
胡古月:红老师,我从小就听会了“爱情”这个字眼,至今不敢说懂得了爱情的壸奥。友情、友爱、友好、友谊,这都是从“善”里酿制洋溢出来的酒浆,是人与人广义的相濡以沫。爱情是这种情感的质地推进升华,活跃在异性之间,只有异性才产生爱情,爱情显然有性欲的加入,一般限定为阴阳之交合。我们谈“爱情”,基本是避开性而汹涌道德灵魂层面的教化。我们的性文化为何奇缺“人性大美学”?
 
红佛子:当代就是言性的时代,彻底的性醒悟的时代,同时也是创建“人性大美学”的时代,人性毕露尊严、大放异彩的时代!我们这个民族对於“人性”教育缺课太多了,你谈到“爱情”,赞成你的理解。“爱情”是“人性大美学”的重要部分,它的核心是阐释“性欲的绽放美”。爱的过程是使性欲诗化的过程,是美情涨满灵肉的过程。青春期是性欲萌动的花季,人人都会经历,但得到的美感却有天壤之别,检验是否胜利渡过萌动花季是有标准的,谁获金、银、铜牌,也是可以区分的。我前几日送给你几部书,请你读一读,其中有一部叫《爱情的教育》,这部书真是放射着理性之光,理想之光,是滋润人性的大善之书。虽然有躲避“性”的偏面性,整体却是一道心灵美的闪电,一条直奔崇高境界的激流。《爱情的教育》是前苏联时代的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在市场经济活跃的现代化潮流中,读一读仍让人激动不已。我们民族有容易走进偏激、直奔极端的弱点,一提“性教育”,就容易轻视了理想道德和社会责任。在开设性教育课的学校,《爱情的教育》是很宝贵的辅助教材。情窦初开,性欲蠢蠢,情潮漾漾。是人性初春美丽又脆弱的季节,还是危险的季节。对性欲美情往往缺乏理性的认识,性知识奇缺,性心理娇嫩,更忽视道德尊严对美情的驾驭,放纵了欲度,造成灵肉的伤害,给完整人格留下无法抹掉的伤痕,给人性史诗、生命火剧匆匆拉开毫无光彩的序幕。性欲和性器官及性美创造,是支撑人性天堂的最宝贵珍奇之物,你随意创伤一次,其价值就减少一分,你的天堂就黯然一层。酒是愈酿愈烈,性欲珍而薄发,性美潜能愈大。所以,性教育既要搞清“性欲”,又要搞清“爱情”,是为了提升严俗的“性美”,不是诱引性欲泛滥放纵。《爱情的教育》是前苏联的读物,读时令人感动。在“人性大美学”层面,每个社会人都被驱动在社会理想和个人志向的召唤中,被牵引在社会的欲望和个体生命的欲望能量里,欲望的节制,性美的诗化,善满人间,才可能创造大社会先进的和谐文化,反转来滋润每个社会人的灵肉。良好的性美教育,甚或“人性大美学”普及,攸关人类的兴亡。
 
胡古月:我认真拜读了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论著《爱情的教育》,很是喜爱。正置性爱萌动的花季中的少男少女,在西方性文化潮涌中国大地的当代,首先应该重视这部专著的教诲,再逐步得到性生理性技艺的知识。《爱情的教育》强调爱情是陶冶心灵的美好感情,“是衡量道德的最灵敏、最精确的天平”。还强调“高尚的爱情种子需要在年轻人产生性欲之前好久的时候,即在他们的童年、少年时期播在在他们的心田里”。“我们所说的爱情种子,当然不是指关于爱情的说教,而是指培养道德尊严和人格的过程,指在每一行动中树立真正的人道主义观点;指培养对人道美的理解能力和创造人道美的能力”。《爱情的教育》提出了有关性爱的八个命题:爱情是个人内心世界的圣洁感情;爱情与人的道德进步;男女在精神心理和道德审美关系上的一致;男女在精神上的一致;崇高的生活目的是爱情的道德与感情的基础;女性美与爱情;对人类美的审美评价与爱情;妇女的道德尊严。八个命题产生一个共鸣:性在道德尊严守护下走向崇高。
 
红佛子:的确如此。我国在青年学生中进行性教育,由于国人的传统性观念陈旧,把性搞得很神秘很丑陋,往往不易把握性教育的度矩。我认为,性教育在讲性生理常识的同时,更重要是讲性欲萌动期的正常的正确的性心理,讲性萌动花季性心理的优势与劣势,讲性心理的成熟与畸型对健康人生的利害关系。尤其要讲性道德对性欲的守护监督,性道德、性爱的崇高,性道德与性爱美情价值的制约依存关系。性道德比性心理重要,性心理比性生理重要,然而三者是有机不可分离的。让青年人知道自己,了解自己,保卫性的完整完美,捍卫自己的建全人格,洋溢人的自尊光彩,从而像爱护自己一样地去爱护他人。
少男少女,情窦处开,性欲摇漾,这是开始走向成熟的美丽信号,应有一种幸福感,并激发对理想和未来的热烈憧憬。这种性欲是圣洁的,美妙的,如清澈的生命之泉在灵肉中流淌,从涓涓细流汇成波澜壮阔的大河。这种性欲最令人珍藏喜爱,最怕被玷污。青年花季的性欲同生命一样宝贵!青春花季的性欲是生命的色彩,是用来描绘人生图画的!用道德和心里做两岸,护着初绽的性欲安然流淌,丝毫也不外溢,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呀!菓子尚未成熟,早摘下来吃是青涩的,甚至是苦辛的。性欲萌动的花季是性走向成熟的季节,一切都是鲜亮娇媚稚嫩脆弱的,洋溢着美妙的期待。不成熟的菓子不可试图来吃。因此说,在青少年中的性教育,不应只是性知识的普及,更重要的是培养一种获益终生的性道德性心理,形成健康的科学的牢固的性观念。性观念决定人的行为,也决定着人性美学的整体质量。有一个女军官说得极好:“如果幼儿对性的追问是出於好奇的天性,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则有了更多生理和情感的原因,敏感、简单、易冲动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此时,教育他们对性怀有一颗珍爱、敬畏之心十分重要。谈性色变、视贞操为生命的观念无疑是愚昧落后的,然远离情感情操道德伦理,偏面夸大性技巧、性享乐的房中术春宫画的教化之类,则是对人性美学的无耻亵渎,对青少年的直接危害更大。科学的人性教育,应从理解生命、探讨情感、感悟生活入手,培养他们自重自爱的意识,使他们深刻认识到过早过滥的性行为会对社会和个人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这位女军官的见识我很赞赏。这也是建筑“人性大美学”高厦的宝贵“原料”。
 
胡古月: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实际上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性教育。我们的父母一辈人对於性更是讳莫如深。他们的性观念相当陈旧,即使比较开明的知识分子,从来也不向子女提及性的问题。我们都亲身经历了,由一个没有性别概念的小男孩或小女孩,逐渐在生理上成长为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很茫然孤独:既没有来自家长的指导,也没有一个宽松的和科学的氛围,能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性爱萌动。我们都是默默长大的孩子,朋友和同学之间也没人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所有与性有关的心事,都是一个人来瞎琢磨,茫然无措。我以为,年轻人在性问题上会产生不良幻想,想入非非,甚至早恋,把青春扭曲,迷迷茫茫进入性的结合。这与社会和家庭教育的失败关系密切。家长们一般都回避“性”,绕来绕去不敢正视,自然说不到要害处,子女无法受益,家长们只会说:你们还年轻,不能早恋,要集中精力学习,考高分,进一流大学。甚至灌输性丑恶观念,且声色俱厉地“严加管教”,私看子女的日记、书信,暗中监督。似乎他们把“性”抛得越远,我们受到的影想越“干净”。我小时问父母:什么是妓女?答曰:寄居在北京的女人。这种可笑可悲的答案,实际是欺骗了我们幼稚天真的心灵。所以,我理解,在学校开设性教育课程,家长的参与也是极为重要的。家长也是性教育者,教育者先受教育。家长们正确性观念的形成,比子女更为紧迫。只有经过正确正当的性教育,才能使青年身心获得免疫能力,能够在现代错综复杂的信息社会里,从容地解决自己遇到的性方面的麻烦。西方文化大举东进,强势文化也有糟粕泥沙,全国更为广泛的性教育也迫在眉睫。
 
红佛子:西方文化大举东进,主要是指美国文化,经济的强式必然卷带出强势的文化,而美国文化并非十全十美,精华糟粕会一起汹涌而来,就美国的性文化而言,所追求的“性”解放是外向型的特征,以透露为美的时尚,以交而不孕为限的性享乐随意性,也宽容了过早过滥的性行为。这与中国性事的含蓄幽秘型特征,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国的性观念虽然有陈旧封闭的一面,但它的含蓄却潜在着东方高雅之美。我以为性含蓄更适合中华民族的美好传统,含蓄离性(人性大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大美境界最近,外露赤裸是美的大忌,何况中华一直是诗的国度!因此,对外露型的性文化,应有所戒备和防范。
年轻人在性欲萌动的花季,接受正当的性教育时,仍难把握自己的性欲,容易盲目的、鬼使神差般进入早恋。我警告年轻人,过早的性行为不是身心成熟的标志,而是一种浅薄幼稚鼠目寸光、没有理想壮志的庸俗表演。早恋失恋苦药苦酒痛心疾首常常是纷至沓来的不幸。在异性中建立起美好的友谊,而且把这友谊维持相当一段时间,这友谊便是性美发育的肥沃土壤。这也是标准的“性欲萌动期式”的行为。少男少女都应唱这支亮丽的友谊之歌。过早过滥的性行为给自己过早加上过重的心理压力,使青春不堪重负,严重分散精力智力体力,迷乱生命迈进的脚步,模糊前进的方向。成功的“生命火剧”也许就毁在这过早过滥的性行为上。性欲萌动的花季是美好的,同时也伏设着青春的陷阱,少男少女接受性教育,懂得性的珍贵,应当充分享受友谊的滋养,在友谊中走向性美的成熟。
你刚才谈到了性教育的全民族性问题。我仍然坚持我的“人性大美学”观点。全民应进行“人性大美学”教育,它的重要性,我在与汪粒儿的对话中已谈到了。在中学开性教育课,这大概是实验性的,是一种被动的应战,几乎匆匆上阵。我以为从小学到大学,都应把人性美学教育列入正常必授功课,教材也是从初级到高级逐步加深,作为必修教程。普及大学教育,也完成了人性美学的普及。只有“人性大美学”做为社会首要主流话语,我们才会彻底翻新人性观念,建起中华民族的性美信仰和传统,以抵御外域性文化的殖民化。
 
胡古月:性教育上升到美学高度且进入“人性大美学”领域,并作为每个人终生的必修教程,很新鲜,听来心悦诚服。这既是学术的又是教育的大赢,更是中华信仰的涅槃再生。“人性大美学”是完善人品人格、创建新文明的根基。当前,我们不能忽略对性观念西风东渐的把握,乖乖丧失主流话语的导引。性教育要体现性观念的更新,珍惜、消化异国的经验,使经典化的“人性大美学”成为人类共有的福祉。性教育状况直接影响多民族国家的安定。网络文化汇成狂澜,正对中国社会各领域渗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和价值观,西方的糟粕加本国的糟粕汇成浊流,摇动着我们的根系,增加了我们艰辛。我们不把“性解放”绝对化、偏激化,也不让“性禁锢”成为创建“人性大美学”的阻力和障碍。
 
红佛子:其实人类因自己不愿承认的愚昧,错误地走上科技统领的现代物化迷途,点燃起难以熄灭的人类纵欲之火,灾祸频至,不能自跋,陷入持久的焦虑与恐怖中。人类到处树敌,并以高速度自残,精神恍惚,疯狂又痴醉地向坟墓里奔驰。中华民族生产了那么多理论,这学那学,就是没有“人性大美学”这一根本的“人”学。最高权力者都热衷搞自己的理论体系,但都价值低劣,多是短浅的废话。他们尚未意识到,人要学透人性,知道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应该怎么活。一个尚无人性美学观念的民族,不可能真正实现伟大的复兴。在“人性大美学‘教育中,所有的公民都是受教育者。性欲萌动的花季是“人性大美学”修养的最重要阶段。人性美和性欲美的成熟,需要用世界文化积累的经典思想来滋养,既要关注本民族的主流意识形态,又要关注世界主流意识形态。所以性教育必然涉及到人性问题。只有人性美和性欲美同施教程,性教育才是到位的。我们进行性教育时,应对青少年给予足够的信任,只要方法是科学的,内容是科学的,就应大胆解开包袱,把内瓤亮出来,不必怀疑他们的接受能力、理解能力,过多担心他们是否会出现负面效应。这一代青年已不同於任何一代青年了。越是让他们了解自己,他们越是懂得如何爱护自己。我们的精神奴役伤疤已经够多了,不要让孩子们的身心再遇创伤。给我们的青年一代更多的自塑灵肉的机会,送他们进入“自塑崇拜”的人性境界。
我仍坚持:宇宙为每个地球人都准备了人性的性美大餐的原料,这份大餐的纯美度则靠自己烹制。少男少女们,这大餐是要品尝一辈子的,你不会匆匆把它烧糊变味,又狼吞虎咽几口全吞掉吧。性欲萌动的花季,是你们刚刚朦胧看到了宇宙送来性美大餐的原料,你们懂得烹制吗?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续探
 
 
红佛子:一部人类性爱史,是“性欲”走向文明的历史,也是女性遭受性苦难的历史,也是性欲融进“人性美学”的历史。女人几千年来如在地狱中,充当男性的商品与玩物,充作装饰男性的花瓶,虽被喊成“尤物”,实则是“愚物”。没有做人的平等地位,就摆脱不了精神奴役,根本无法言及性美的崇高,何谈升华大境界!这便是有史以来,性进入不了美学大雅之堂的原因。人性中的恶制造着偏见、仇视、奴役、凶杀、人吃人。恶欲不控制,恶行便猖獗,使得人与人不平等,男与女不平等,社会不安定。在人性恶主宰的地域,主宰的时段,必是丑恶挡道,美善遭禁,女性随之沉入深渊。然而人性中善的意识,便会高压喷油,火山爆发,发出自由的呐喊,争取精神的自由,唱出解放与挣脱的豪歌,总体上也是对性爱的拯救。人性美善对自由的呼唤和向往、拓展,永远不会停止;性爱美情对灵魂的赞美也会愈加大气磅礡。两者形成性美的交响——善与情的永恒的颂诗、史诗——“人性大美学”
 
梅雪凝:红先生主张人要修养“善情”的学问,把复杂的灵魂塑造,简化到“自塑美善美情”崇拜,提出人类新时代共奉的“人性大美学”假说。说实话,我对这个假说投赞成票。人文社科学问的研究兴旺发达,多元共存,百家争鸣,渠道纵横,这本是好事;但也让人目不暇接,难作选择,只好茫然四顾。如果“人性大美学”的学问果能解决人的品德精神和体魄健康牢牢并存;如果人性与性欲相融并美,产生巨大的创造力和享乐;如果人性美学能诱导人类以制欲和自塑来压倒邪恶,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使灵肉向大雅大俗的大境界拓展呢?让人类共奉“人性大美学”成为永恒的时尚有什么不妥呢?我们不应该把灵肉修炼之学化为民俗,而摆脱不断孳生的假大空的新“理论”吗?实际上我们的许多文学作品,也在催生这种美好的境界,歌唱自由,探索叩问宇宙,表现了“人性大美学”之大气派。
 
红佛子:我主张“人性大美学”,就是从历史上各种学派、各种宗教那里,领教了做人的学问。在人类性爱史上探知,人的万千矛盾纠葛,无不发端于性之善恶和欲望之骚动。人性与性爱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两大难题,哪一个民族,哪一位公民,均不可能超越或廻避。所以必须直面人性和性爱,解决人性以善主宰邪恶丑陋,性爱以情美主宰性欲两大难题。使美善与美情成为“人性大美学”的神核。又必须在人类制欲的大背景中,通过个体的自塑崇拜来实现。人类制欲是限制邪恶,邪恶是永远消灭不掉的,必须与其长期共存,宣传荡尽邪恶,不亚于欺骗。“人性大美学”是做人之学,普及之学,如同小梅女士所言,的确是大雅大俗、拓展个体灵肉及社会和谐大境界的学说。我为什么说“人性大美学”是交响诗呢?人性修养和性爱修养,不能是孤立存在的,两者涉及的诸多细节(如同音符),如果不通过“交响”,是奏不出宏伟奇瑰的音乐来的。“性美”交响的意境,有时远远离开人性、性爱本身,升华到更高级阶段。所以绝好的绘画、舞蹈、音乐、文学,无不是“性美”的再造。“性美”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原创者”,狭隘地理解“性美”,对发展社会精神文明是有害的。
 
梅雪凝:红先生说“性美交响诗”或称“史诗”。是在言“人性大美学”的伟大。人体的潜能尚未充分发现开掘出来,灵肉之美还大大的封闭在人身上。凡是美的,都应是诗的,人蕴藏着很大的诗境。我想是这样的。那么人就有了深层的史诗特征。文化史的光彩之处,无不是美善美情主宰的结果。性美交响,真可谓人的奇迹。我理解,这交响里,包容了“人类制欲”、“自塑崇拜”的交响,和人性美善、性爱美情的交响是合旋之音,可不可以称之为性美的释放、外化呢!我们说无蹈家杨丽萍的舞姿,她的孔雀、泉水、雨丝的意象,是性美的强烈释放、外化。她的舞蹈艺术就真正是出自灵肉的高雅高尚高洁高贵的性美创造美,是充满人性光彩和性爱光辉的交响诗。纯净纯粹的美,也即是杨丽萍式的独特“性美”,谁都无法重复。凡是能激扬起人性中善的意识和性爱中柔情蜜意的,一定是性美的力量。是否可以这样说:伟大的史诗般的文明,都是性美的力量创造的。
 
红佛子:人性中的善和性爱中的情,会产生出无限的想象力、巨大的向心力、不朽的凝聚力、无敌的亲和力;也对人类发展的前景负载最多的忧患;“美善美情”的平和、宽容、博大的胸襟,汹涌的激情,缠绵的柔情,往往能把簇簇丛丛邪恶消化掉。《尤里西斯》的意识流世界,那里充溢着性美的释放物,是陶冶心灵深层空间的甘霖。曹雪芹是位难得的性美作家,我断定他是极富性爱又深悟大善的人。他的《红楼梦》能达大雅大俗之境地,功在他性美修养的深度及文学的天赋。他的作品实实在在、虚虚幻幻、真真假假、飘飘袅袅,介乎天地间、人神中,“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皆美善美情的释放。鲁迅写投枪匕首式的杂文,正面怒斥旧文化,其质地是人性美善意识强烈到极处的喷发怒放。他的《野草》深潜的性美光芒四射,正如小梅女士所言,是“高雅高尚高洁高贵的性美创造”,是“纯净纯粹的美”。这些文学经典性美交响诗。我说人性之美美在善,性爱之美美在情,美美相合。性美的光彩,你分不出哪是“人性美善”的,哪是“性爱美情”的,两者是化合态。
 
梅雪凝:红先生好像是只谈性美的释放、外化,有了“人性大美学”就不提性欲了。是不是性欲在“人性大美学”中不能单独立足,它只是一支悄悄静静的涓涓细流,汇到大河大海才能成气象,如同一块大理石没经雕刻不称大器一样?
 
红佛子:我把“性欲”纳为人性,是指“人的性欲”这一概念,非动物的性欲,已属人性的范畴,是与人性美学浑然一体的。所以我喜欢称其“性爱”或“性美”。小梅女士,你有性欲,我也有性欲,我们都不避讳异性之间诱引出的性欲的缓波和激流,有时也如火山口下的滚滚岩浆。但我们都有理智,都能驾驭性欲,那种性冲动被理智驾驭时,产生的魂魄荡摇和温馨浪影,也是美好的,幸福的。谁能阻止得了心仪想象之物呢!世上的人个顶个皆有隐私,隐私里肯定会有性欲方面的事,只要是“性美”行为,应该是美好的,包括对众多异性“性感”印象的积累。性欲一定是在正确性心理催动下才有意义,维护保持自身的稔熟驾驭的性欲冲动状态、旺盛状态,性便是创造的武器。性欲不旺盛的人,性爱无精打采,是生命残缺的人。小梅女士,我看你就很性感,使我心中涌荡起美好的感情,我感到甜馨慰籍,心情舒畅,双眼明亮,大脑活跃,如此而已。我要感谢你的性感。在我这位老者面前,你可别难为情,这是极自然的事,性感的人真美好,我羡慕你,你使我获得了幸福感和美的享受。弗洛伊德说人之行为一切均来自性,当然是一家权威之说,是说性对人而言无处不在,是泛性论。不过他只限人体生理方面的精神分析研究,未注入道德的力量,情感的色彩。能驾驭的性欲绝对是人身上的好东西,要钟爱性感,还要有健美的性器官美、高深的性爱技巧和艺术。性可视为、创作为美好的艺术,把女人滋润成仙女。
 
梅雪凝:我是个比较达观的女性。我知道,性美的主体是女人,有句俗话说“没有女人没法活”。人们歌颂女性,讴歌母亲,确实应该。但女性很难脱开男性的占有欲、统治欲,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国民中根系很深。女性在思想上的解放,在文化科学知识上的提高,是自我解放的前提。我们女性胴体需要醒悟复苏的东西太多了,我说女人数千年来活得都很傻很屈枉。我们身上有这么多“甜头”,这么多美的资源,是糖精泡在苦胆里,我们不黯自己的价值,不了然自己的地位。我们一直被美丽着,被交易着,是一躯躯被麻醉了的灵肉。我们是应当美丽端庄起来,性感洋溢起来,性心理健康起来,性观念时髦起来,性行为新潮起来,性器官昂扬起来,性道德高尚起来,回归自我,回归天然。不被现代潮过度的粉饰及邪恶的美容整容再一轮把我们变为新交易品。我主张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性美得到風流,性美美得纯洁。性美追求成为极家常的话题,如论绿芹红椒,若引天籁汇入“人性美学”的大交响。在这一点上,红先生力主的“自塑崇拜”颇令我折服。我真的很想崇拜自我塑造,把自己的灵肉雕塑成艺术品,这是做人的根本资格。走出母亲的凯旋门,还不是人,唯其崇拜了自塑时,才称得人。没有做人的资格,实为行尸走肉。我想,崇拜自塑就是主动来修养自身,灵魂是崇高的,肉体是健美的,将自己变成把握各种欲望“黄金度”的制欲强人,以美善美情主宰邪恶丑陋的人性美的化身。当然,对于美的艺术的个人而言,我并不神往那纸花粉妆,也不追慕媒体婧女们的文化表演。我是现实中的人,应有自然之美、装饰之美是脆弱的,气质之美才是上乘。我对当代美容的取向持怀疑态度,人的包装,尤其是女人的包装,近乎包装商品,虚张浮华的物化世界,女人愈来愈像妖艳的幻影,没有了真实感、美感。如果人类,特别是女人,都成了舞台上的演员,终日粉墨登场,“假美”成为时尚,朴实的无雕琢的美受到冷落,这个社会就越来越不真实了,以假为“美”的时代多么可怕!有个性才有美,创造了个性就是创造了美。我相信我能创造出形体美来,我一定创造含蓄的性感。距离产生美。全裸是一种美,那是美在整体的动人的曲线,以及勃发的生命气息,不是那件性器,那对乳房,而且全裸态永远是隐秘的。如果所有的男女都赤裸着生活,那不是中华文明的奇耻大辱吗!我理解人性美学中的性(爱)。美,是以人类文明的高雅姿式提出来的,人类迟早都要接受它。我想以最大的努力,争取成为性美的化身
 
红佛子:小梅女士,你很可爱。要说性美交响诗,大可贯天玄地黄,大善之气浩然,性爱之情若飞瀑长虹;小可盈甜蜜小室,夫妻相拥做爱,缠绵柔情,千般变化。有谁说阴阳交合的欢愉痴醉不是交响诗呢!任夫妻性爱多姿多异彩,尽情创造,尽情陶醉,痴情如万紫千红,天碎地崩,灵肉飘裊。只要相悦,怎样的狂野都不为过,因为你们是创造性美呀。夫妻多交而不腻,创造无止休的愉悦,这愉悦又是夫妻品格、道德、学养上的“油彩”,夫妻因愉悦而崇高。性美在有史记载的几千年中,发展到一夫一妻的婚姻模式,这是文明世界的一个重要标志。未来会有什么变化,是很难预测的,但性美的实质不会起变化。一夫一妻锢守着一种崇高及一阴一阳的互补,更是强化着一种责任,一种平等的态势。一妻多夫是女性强势的产物,一夫多妻则是男性强势的结果。历史证明这是一种不平等不文明。所谓性解放,如没有度矩节制,就会使人在性行为方面丧失责任感,人性之邪恶便易萌芽丛生。“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坏就有钱”,这是对滥性者的嘲讽。当今出卖肉体的女人,仍打着“玩物”的烙印,即使打扮得无比“高雅”,仍是没灵魂的商品。人性恶永存,各地的“红灯区”明明暗暗永不绝,这些纯属人性恶的毒瘤与“性美”风马牛不相及。市场经济时代的“情人现象”,自然与红灯里的女娼卖身不同,它代表人类性美的堕落,突显了“人性大美学”在全人类疯狂纵欲中的茫然与飘零。“情人现象”也说明了婚姻对性美制造失去了高品位的热情,把一夫一妻的性天堂扭曲了。“情人现象”透视出了什么?透视出男人和女人对自身之性能力并不真正关心。尤其是女人,对自己的性冷淡甚至“性退休”毫无反省,性一解体脱壳,婚姻也实质上解体,或成了“木乃伊”。无性不是婚姻、夫妻。“情人”问题很复杂,首先要扣问的是婚姻的异化,不要过多指责偷情的人。你没了“情”,又不准他(她)去“偷”,是你无能啊,是你性美质量降低了呀。
 
梅雪凝:我赞成一夫一妻的婚姻,这是目前人类文明中最优越的也是最主要的“性美”选择。我不赞成遊戏婚姻的态度。社会浮躁的广泛渗透实是人类的杀手,它理直气壮、满口经伦、堂皇潇洒地掩杀着一切,很是可怕可恶。男女中新诞生的单身族,他们聚聚散散,消解了性美的壮严。我不赞成轻率的结婚或离婚,多次的婚姻未必是幸事。然而谁也无法禁止它。一个把“性美”(大而言之“人性大美学”)看作神圣物的人,绝不会拿自己的肉体胡乱停泊,任人泄欲的。女人是“性美”主体,当然主宰着“性美”质量的持恒和升华。我的一些女友,据我所知,她们都结婚多年了,也生了孩子。然而她们身上的“性区”却仍然是一片“北大荒”。她们被开垦出的那一小角落,仅仅是很有限的性愉,如泊塘的几星菱花,她们在“性”上有许多盲点,把性资源废品一般虚掷。她们早就领了结婚证,而在性知识性性技巧性能力的开发上,连小学的毕业证也无发拿到,近乎“性盲”。她们在浅薄而极有限的性欲悦里,最容易走进性冷淡,自己又不知性冷淡对性爱的可怕蚕食,是釜底抽薪的玩艺儿。我这些女友与丈夫们都是品德才干双优的人,可她们的婚姻多数都出了裂痕。这都是她们缺少性美知识,不懂“性拓荒”的结果。说到老龄妇女,她们不少是红先生所说的“性退休”者,女人过了更年期,有了子孙绕膝,就与丈夫“性拜拜”了。她们身上的所有部位都退净了性感,眸子里不再有性爱之光,断无“性美”交响之音,更无交响之诗了。老年妇女向她的夫君做性的告别,毫无遗憾和揪心的失意,便钻进了浓黑的桑榆之影。这都是我们的民族乏性美教育造成的。女人主宰性美,而女人又主动提前撤离了主宰的宝座,这不是“性美”的悲哀么?这不是人类的伤痛么?据史料可查,男女之性爱,到耄耋之年,仍可绵绵不断,虽无澎湃之潮,却有香流涓涓之音。因此“性美”对於男女来说,是可以创造终生也享受终生的。
 
红佛子:我是很关心老年人的性爱问题的。按说,老年夫妻走过了生儿育女的盛大“秋景”,把下一代培养成人,子女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老夫妻独居老屋,安静又心净,多有闲适,应该是欢度第二次蜜月之时。可是他们容易出现“性美”的残缺。这种残缺多不是在人性上而是性爱上。我提性美交响诗,也意在除宏观的“性美”理想及批判外,重视老年夫妻微观的性爱美情的延续问题。这个老年“性退休”,多指妇女,而实际上男性老者大都汪洋着性欲,且带有老年的羞涩,往往为享受不到性的愉悦而悻悻耿耿,焦燥不安。爱唠叨的老妇人们,不知“罪”在自己与性拜拜,欲火早熄,分分秒秒不思性事,各居一室,形同路人,甚至你摸她一把,她会有怏怏僵僵之状,“性退休”矣!这种极不正常的“性美”残缺,一时还难杜绝,但这种现象是“性美”的质地所不容的。大家都忙着健身长寿吃药强体,竟很少有人关爱自己的性欲性感受性心理疾病。哪位老妇人为自己性能力的夭折痛心疾首过?老年人的“性美”教育问题不能忽视。“性美”教育、修养,是人生全程永修功课。青少年的“性美”教育多在培养引导方面;老年人的“性美”教育多在性与寿共存方面。前者是朝霞旭日,后者是晚霞夕照,一个勃勃,一个柔柔,“性美”的质不变,只是各有姿态罢了。“性美”交响是全人类的福音。小梅女士,这一点我们是有共识的。
 
 
 
 
 
红佛子人性大美学语丝
 
 
语丝001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喜欢称文明史,因“文明”是颂辞,顺耳,体面,也显得爱国。这“文明”沐浴了漫长的封建史,春秋战国后就被皇权豢养起来。皇权封闭、驱逐、摧残了人性,“文明”里泛滥着奴性。专制政权必然是人性的克星,所以那“文明”是自然要涂满了脂粉油彩。中华民族伦理道德传统信仰文化的核心与主流,是“皇权神授”的帝王膜拜,尽管背负着沉重的灾难人祸,骨子里仍迷醉帝王光环,心里有取之不尽的愚忠。在这种“文明”里,人性的本质化为乌有,人也便不成其人,不过是皇权放牧的羊群。空叹息历史长矣,羊仍是羊罢了。所生为人,从王侯到庶民,只知统治被统治,单知皇家宗谱、嫡亲血泪、恩冤情仇,统不知何谓人性。典籍堆盈,谈玄论道,雄辩者云聚,我们有关“人性”的论述却很是有限,研究成果甚微,终也没创建起“人性大美学”。人类繁衍到21世纪,远不该在“如何做人”上惶惑,我们要勇敢地剥离那些非科学的意识形态说教,认定呈现“人性”的原貌、本质,是人类的一次灵肉大解放。在“人性大美学”面前,其他的理论学说都“一览众山小”。
 
语丝002
可以这样说人刚降生只是个动物,还没有被称“人”的资格。他(她)在很神圣地被接受“人性大美学”濡染时,才是人类的一员。婴儿的灵肉会听懂父母的精血之语——“你偶然有幸而生,你必然走向死亡。你的灵与肉里驻着鲜活蓬勃的“欲”,还有“美善”和“丑恶”,二者如影随形,争夺“欲”的主宰权,来作飞翔的翅膀。你的生命有多长,它们的争夺就有多长。这即是“人性”。你必须正视“丑恶”,习惯它的活跃本能,审视“丑恶”等同养育“美善”。审丑愈深,美善愈壮,美能被丑激扬。你必须学会时时刻刻把握自己的欲,让“美善”主宰。“美善”的飞翔即是天堂,“美善”飞落处即是一轮太阳。这即是大美学。”
 
语丝003
在我的眼里,天指宇宙,地指地球,人指人性。在我心里,顶天立地,“人性”为重为首。“人性大美学”是人初的启蒙书,是一生离不开的自塑书,也是终究要写完的高尚书。活成一部大书是殊荣,唯其如此,皆行尸走肉也。
 
语丝004
放眼世界来看,我以为,人类被卷进“现代化潮流”,热情近似疯狂,定然是个误区。因为全人类至今没创建“人性大美学”这部书。人类在人性的“制欲”上仍沦陷在初级阶段,人类的失败是“欲”的失控。贪婪之欲是被丑恶主宰了,科技纷纷倾斜(邪),加速了人类的毁灭。可悲的是“现代化潮流”上的人们,误把葬歌作圣歌。联合国呀联合国,你不能联合起全人类来制欲吗?
 
语丝005
人性——原欲自我自私兼及美善丑恶的品质,先天固有,与生俱来,万古不变。人从啼声而活跃起来的求生存的基本欲望开始,便有了后天的社会性:社会锻鋳着人性,人性锻鋳着社会,呈现着五彩缤纷的人性火剧。各种欲的消长、美丑的转化与博弈,美善主宰人欲的艺术与技巧,决定着人性的品格。人间即是人性的大景观。人性的关键在于后天的修炼,即驾驭欲望的能力,在于社会和个人的合力制欲。而制欲的“圣经”只能是《人性大美学》。
 
语丝006
对一个社会、一个政党的评价,实是对人性品质的评价。如果充斥着歌功颂德、编织“辉煌”的积习,掩盖劣迹,不敢直面审视并忏悔丑恶,这正是投丑恶所好,说明人性出了大问题。
 
语丝007
共产党人是不信宗教的,却把自己搞得比宗教还宗教,“文革”即见一斑。中华人一切从人性本善出发,总以为邪不压正,主流注定光明辉煌,人可以变得完美,可以变成完全的人,神能保佑善人有好报。故不会深刻地反省自己,批评自己。这是我们人性文化中的严重缺陷。基督徒们都诚信人是带着原罪而来,不断地忏悔自己,训练自己的灵魂,争取进驻天国的通行证。“原罪说”和中华的“性善说”都不是对人性本质的科学解释。然而“原罪说”利于禁欲和自律,“性善说”诱发阴伪和纵欲是不争的事实。
也可以看出东方和西方在人性本质的认识上既有差异,又有共同的宿命论式的浅薄。我认定这恰是人类创建“人性大美学”的基点。
 
语丝008
既然我们有几千年的至圣的儒学传统,我们至今又不能深悟并驾驭儒学的精髓,用来涤荡悠久的愚昧和民族性的劣根,难道我们对“万试不灵”的老牌“儒药”,不应该质疑和反思并断然放弃吗!孔子是个教育家,他怎么能成为中华民族的灵魂呢?他是百花之一朵,百家之一家,他有他的价值和地位。他的被异化被御用才是本质,故他凌驾于百花百家之上,不是因学说造福了天下庶民,而是做了皇权的金字招牌。不是孔子教天下,而是皇帝治天下。孔子至今穿着金丝“黄马褂”。中国学术不振、意识形态僵化、百花难齐放、百家难争鸣,根源即在此。在如此大背景下,人性问题,美学问题,长期困扰着这个“文明古国”,也不奇怪。
 
语丝009
我坚信神造万物,无不含两极对峙并立变化的精髓意象。人之成人,灵肉永驻人性:善恶并存,亦即美丑共存。人性大美学就是美善主宰丑恶直至大美境界的品行雕塑历程。被美善主宰,就是有人性;被丑恶主宰,就是没人性。人性之高扬,靠后天的不懈磨砺滋养和自律自尊自治,靠社会科学又严密的监督。人性大美学,是人生首位的必修课。
 
语丝010
人性的核心是个“欲”。所有的欲望均有“黄金点”,如同烤面包烤到金黄色。这“黄金点”连接,往往是善恶、美丑之切分线。守“欲”,守“黄金点”,是高扬人性。终生制欲,自治外治,有人性才可具备做人的初步资格。
 
语丝011
诗歌是人性砺炼雕塑的最好滋补品。诗歌能揭开人性搏弈中的美丽面纱,暴露丑恶的狰狞。
 
语丝012
共产党做为一个大写的“人”,集体的“人”,已满92周岁,因为共产党的一党长期执政的独特尊容,国人因常被其代表,心里即把党当人看待。党(尽管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和人实质上都是人,都不是神,也非虚幻的彩雾烟云,都有骨血基因不灭的人性。人性是不分种群、个人和集体的。是人必有人性,党性首先是驾驭人性,党性同样是美善丑恶共存体,同样被各种“欲”牵缠着,同样是以真善美主宰假恶丑,同样需要把“欲”制控在“黄金点”上,同样时刻不能忽视对自身的磨砺,保持最高品质的人性。党少或无人性,等同乌合的群兽,等同灾难。一个洋溢人性光辉的执政党,最应关注人性大美学(人类的普及之学)的宣传教化,一切行为均从人性教养开始。
 
语丝013
人性,是由后天的长期修养而成。先天的人性只是神摆在灵肉里的真善美与假恶丑博弈的棋局。而且假恶丑较之真善美有易于芃生的天性,衬托出真善美的鲜丽娇脆。展示着人性修养的艰辛。
 
语丝014
父母的基因化成受精卵,在母体的子宫里成胎,育作人形,同时把美丑善恶“人性种子”埋在生命体里,尽管生命体里传承着父母的形象及个性基因,神赠给人的“人性种子”如同象棋的两色棋子数量绝对相等,在先天状态下,未曾博弈,故不呈显强弱势头,善恶美丑潜隐共存,不存在价值评判的意义。因此,人之初的人性善恶争辩是多余的。人性的关键是人走出子宫后,持续一生的培养磨砺。人性课是所有人的必修课,而且是统一的唯一的教科书。教科书的意象是:美丑、善恶博弈竞争,都驾驭着欲望,互为形影,美善总是制欲得体并主宰丑恶。塑人一般塑社会。
 
语丝015
儒佛两家也有趋同性,佛陀是位伟大的哲人,自渡渡人;孔子是位伟大的教育家,谆谆教诲众生“吾日三省吾身”。佛陀之后,真经之后出了“变文”;孔子之后,《论语》也延生了群聚的陋儒。佛陀孔子本质上与人性修养有关。人性即是深奥的哲学,更是至上的大美学,是全人类共奉的伟大信仰。
 
语丝016
人性修养的特殊问题——任谁都无法避开的问题——是审丑:个人的审丑,社会的审丑。美善在人性中是娇嫩的,没有丑恶易于孳生疯长的强势,两相博弈中又极愿听颂扬而排斥批评。往往袒护小恶而酿为大恶。美的人性要时刻审视丑陋,丑陋则永远虎视着美善。审丑是人性大美学的要害之一,对审丑漠然者,是伪善者。
 
语丝017
人称其人,是因为有最高的可塑的智商、情商并能接受社会的物质的精神的文明素养而呈现出真善美的人性,人性创造着崭新的文明社会。动物虽也有相当高的智商和情商,牠们之间或与人之间的情感色彩,常催人泪下,牠们的某种创造力,令人类瞠目结舌。时常激发出人的叹息:有些人,不如狗。动物界也有美善,牠们的群体意识、生存意识甚至感动震惊了人类,但牠们无法具备人性。所以人要爱护做人的尊严,要争取做人的资格,保持人的品格。人无人性,是做父母的耻辱,家族的耻辱,国家的耻辱。一个国家的人性出了问题,是执政者的无能,是历史性的黑暗。任其什么主义、思想,它如果不能陶冶壮大人性,便可断定是祸国殃民的东西。
 
语丝018
造假遮丑或慈善人面蛇蝎毒心,比起直露的丑袒率的毒,更为凶险。人性中的善良,竟然常遭遇这种欺骗。人间的混乱驳杂状态,完全是人性之恶及美善之鲜嫩脆弱造成的。恶以美善作幌子大行其骗且屡屡得逞,又是历史长河屡见不鲜的事。社会上的骗子太多,是人性健美教育出了问题。除此,任何的治乱求稳,只不过是以权固权的把戏,实际也是欺骗。
 
语丝019
有了人性意识,也便认识了美学。人可以一时不理解人性美学对人生的导航及成败有至高无上的作用,然而它们无时无刻不活跃在你的灵肉中,分分秒秒标记着你的行为质量,描绘着你的灵魂形象。你终归要认知它们,愈早愈好。人性美学与你不离不弃,陪伴你和你的名字到永远。人最亲亲不过人性美学,它们期待你的付出,回报给你最体面的人生。
 
语丝020
人性之大美,是性善与性恶博弈的产物,善因恶而知其善、立善、扬善;恶因善显其丑、审丑、抑丑。无恶亦无善,无善亦无恶,相对则相立。善恶相撞击,犹如正负两极相交而生电光,金蛇狂舞,灿烂壮美。美丑如影随行,对峙虎视,美更显美,丑更显丑,美丑共存,从丑演生大美。不允许人性有丑恶,等於人性无善可存。所以,人性大美学是牵着丑恶唱人生的牧歌。
 
语丝021
大美之人性,是善主宰着恶得到最畅快淋漓释放的那个“度”——大美大善如烤面包烤到金黄色。光辉的人性就是争那个度,保持那个度,宁可欠,欠到面包能熟;不可过,过到面包黑糊。那个度,亦即控制生命的各种欲望,喷薄自由、自主精神。人类的最大学问莫过于此。遗憾的是:说是正不压邪,而漫漫岁月,沧桑苍生,实是邪恶嚣张。不幸的人啊,人性不得放出异彩,是统治者愚化,被统治者人性未醒。尤其是独裁极权主义者,从不喜欢热衷人性大美学的传播。
 
语丝022
太平天国创立“拜上帝教”,让被统辖内的民众信仰,此为天国臣民的主流意识形态,天国领导集团的核心是不信的,他们是上帝的化身,他们打扮成神。他们创的“教派”实如一个“党派”,天国“一教”专政,如同“一党”专政。“拜上帝教”也是政党。政党无不束缚践踏人性,以便让被奴役的臣民折服“天子神授”的骗术,恣肆凌驾天下。太平天国封了五大天王,天王洪秀全、南王冯云山就告国内地名人名,定避王者讳:用“全”者改“荃”,用“山”者改“珊”,如湖北之城“英山”更名“英珊”。
 
语丝023
宇宙有一种最大的能量团,我们泛指为“神”,我们仰望不到,感觉不到,辨不清,分不明,“神”无形影踪迹,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时不在调控无限之宇宙。宇宙美即是“神”的美,人类作为万物之一,无穷尽地享受着“神”。“神”时刻创造改造着万物,并赋于阴阳两种物质和自由精神。中国先祖尊造人之“神”为女娲,人之初始就具备灵魂与骨肉两种物质,以及永驻灵魂里的美善与丑恶两极基因,且有生命的火种——各种欲望——自由精神蕴涵其内。生命活体两种物质基因的天然竞争,呈现出人性态势。万物生,必竞争,人性自不例外。
 
语丝024
人有人性,狗有狗性,有时人性的情商实不如狗的情商高尚。人有俗话,说“狗眼看人低”。一位诗人作诗,诗曰:义士勇为救一女子,中歹徒一刀,刺伤一只眼,滴血不止。得救者竟扬长而去,路人匆匆无顾及,义士忍痛到医院诊,掏空伤眼,为了光明,赢得黑暗。义士要求眼科专家给安了一只狗眼,果然看人低矮。诗人批判人性美善的堕落。人还有俗话,说“狗信主人不二”。一位骨肉健壮的人,要遗弃养了多年的狗,托外出送货的朋友随车远抛他乡。车载狗奔驰数百里后被丢在路边。狗惶惑。三日后车原路返,见狗还蹲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见车来,泪汪汪。那朋友失声哭起来了。狗比人有情,是人性出了问题.
 
语丝025
目前,全人类犯了致命的错误:姑息了对人性欲望的控制,进入了世界性纵欲状态。然而人类的大多数,对此的认知是愰然梦中,极其麻木。人类的纵欲,危害了天和地,搞乱了地球和太空。实质是加速了自身的灭绝。自私的人性负面,也许愚昧地安慰自己:一块灭绝,不独我死,何惧之有!地球上的政府及最人性化的政党,你们究竟忙什么?还是有人性的政府、有人性的政党吗?
 
语丝026
长期以来,中国的人性极严重地受摧残、束缚,不得正常地张扬释放,已创下数千年来的标高之最。毛泽东缔造的极权制度,忽视人性,追求社会性,或以社会性代替人性(此亦是从马克思那里误入的岐途)。乘驾中国帝王的血腥宝车,传承天子的统治宝典,以各种卑鄙的手段,奴役人的精神,恭奉无法抵达的乌托帮天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残酷打击异己,扼杀各种自由思想,把好话说尽,把坏事做绝,天下独尊,人性善恶两极通吃。不断绘制海市蜃楼的幻象,搧起愚昧者的狂热,弥漫持久的恐怖,人性全部被异化成奴性。毛泽东的人性善恶两极被恶主宰,唯他能尽情地放纵各种欲望,在道貌岸然中成为人类的公敌逆贼。
 
语丝027
人有人性,社会有社会性,但,没有人性就没有社会性,社会性要保护人性正常释展的自由,并积极影响人性后天的修炼。社会性保证人与社会有良好的科学的制欲素质。一个社会的状态好与坏,要看全民对人性美学认知的深度和普及的广度。一个充满丑恶和伪善的社会,一定是美善被丑恶主宰的社会,人性毒遭践踏的社会,灵魂迷失的社会。
 
语丝028
几千年的人间演革,人类驾驭不了人性,制造了重重叠叠的人祸以及非正常的死亡,尤其是战争的疯狂残杀,血流成川,尸堆如山,还有万般恐怖的刑罚,聚为解不散的黑云。人类的心灵从来没有持久晴朗过。人生带着善恶欲望这些本能来到人间,受后天社会的诱惑和教化,结香瓜的有,得苦果的有,尝遍了五味,历尽了坎坷。人之志士求真理,前赴后继,改朝换代,精英排成长列,经典垒作昆仑,真理长在有权人的嘴上,然而真理,至今还没真找到。也许永远找不尽。人类生相无非是人性欲望的表演。欲望有度,才是至美的人性,这个度,是美与丑、善与恶的制衡点,亦即美丑善恶和谐共存共荣,此时无美无丑无善无恶,曰真理。世上没有真英雄,都是活生生的人性,尊重他人,不伤害他人,是人性的最低水平线。真理是人类的大救星,人类是它的追星族。你或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真找到真理时,真理即逝,它又跳到新的高度,诱发着光芒。真是步入人性大美学时代,回首数千年苍老悲壮的历史烟云,会惨惨然一笑。原来,真理就在人性里。
 
语丝029
人性是人生的全部.人性美学是人的第一门功课。人管自我之人性,政府管社会性,也可以理解为群体的人性。这是治人治国之本,一切为了人,养人、树人,塑人,调制人性如烹小鲜。人性美学是人类最大的学问。独裁统治的必定灭绝,就是因为从不把人当人看,所有的伪善及恶行无不是反人性的。在极权统治的社会里,永远诞生不了“人性大美学”
 
语丝030
有人说人性善恶犹如一枚硬币的阴阳两面。一币落地定阴阳,善恶呈现各有时,这都是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的必然。因社会性(大人性)所趋,无论善恶两极谁是主宰者,善恶依然共存着。人类之人性必遭遇“政治”和“宣传”的沐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然而“政治”和“宣传”的定义则是共同的。真东西往往不飘亮,多因少伪饰。当年晋地土皇帝阎锡山问名士幕僚赵承绶,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宣传?赵名士引经据典,从西洋到东洋,说古论今老半天,嘴角起了白沫沫。阎皇听得不耐烦,哈哈笑着叫停,正言曰:没那么复杂,政治,就是让对手下来咱们上去;宣传,就是让大家都认为咱们好,别人不好。幕僚听罢,竟然无地自容。如阎主政以丑恶主宰社会,社会定然有伪善。如以美善主宰社会,社会则不会有大恶。人性大美学高声宣言:是人就做人,做人就制欲,为美丽的尊严而修炼。
 
语丝031
人性社会性,先天后天营。先天娘坐胎,精卵成一统。善恶双基因,灵肉欲望生。善至真和美,恶致假与丑。人性争分秒,两极互形影。社会是拟人,善恶两把刀。抢塑先天人,善恶长且消。人性须苦炼,社会常涌潮。人性真善美,主宰假恶丑,精神获自由,身心得幸福。社会摇黑旗,人性入地狱。社会聚美光,人性必高扬。人性不进修,行尸加走肉。人性非天成,制欲是奇功。
 
语丝032
神造万物,统立两极,严密、和谐、竞而有序、争而不灭,在逐渐衰退中逐渐鲜活。两极即是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永恒对峙。因此,人类社会永远是动荡中的平静。不会有持久的和平。健全的人性如摩天大楼之巅,无时无刻不在摇动,亦如天之摇篮。人必须接纳这人性两极,简约说是善恶,是人性的互为依存的“基因物质”。在没有行为之前,在没进入社会的道德规范时,善与恶都是静穆的“睡容”,人性的壮剧尚未演。还有一句话:人性之美是离不开丑恶的。
 
语丝033
人性两极之善恶是人的本能。一棵蘋果树结满了硕大红艳的果实,如将蘋果拟人化,汁水果肉(美善)与胡核(丑恶)共存,两极撑托着,呈现出了完整的人性。然而有多少个蘋果就有多少个不同素质的人性。果肉的口感和胡核的苦味度,相近却绝不相同。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人性。人性的存在即是两极的存在。所以我们的本能使然,得后天社情的濡染有关,行为的丑态总会隐隐现现,不必护丑,大胆地审视,是人性的需求。
 
语丝034
人性的呈现和养成,主要在于后天,首先是血亲的爱护,尤其是母爱。心理学家再三强调,幼儿在六岁前,要由父母抚养,不能养育勿生育。这应严酷如法律。六岁间,儿女偎怀吮食母奶,母体乳汁是稚嫩生命的强大安慰,母怀是子女的天堂。让子女尽享天堂,是做母亲的神圣责任,是能为人母的资格认证。六岁间,牵手子女于身侧,喜笑温馨,灵气芳芬,慈爱融融,如在清泉花圃上游走,人性之嫩芽如翡翠。灵肉在人性的大学里,父母是第一任教授。
 
语丝035
东北某地有位教师,破天荒开创了可放置四海的社科理论——《衡学》,对数千载中外各种名家的伟大的社科理论做颠覆性的挑战。我没读到原文,但我对这种理论大勇极为赞赏,毫不以为这是个中国疯子。因为这么多家宏论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哲学,风行说教数千年、数百年,对森罗万象的大社会,并没见到如歌如颂的那么伟大,能胜过七曜之光辉。就我而言,也曾疑惑我们的社科理论是花拳绣腿,闹着玩的,少有治理社会的奇效。政体意识形态的立论象肥皂泡,一堆一簇的破灭,令人眼花缭乱,欲昏还迷。我曾大胆设想跳出“继承传统”的怪圈,把那大抵是说教的伟大玩艺儿们统统颠覆掉。我主张开创《人性大美学》,核心是人性制慾。愈是真理,愈是单纯。易于自遵自塑,宜于法制普及,或许可以通行世界。因为人类面临的成也败也的问题是人性质量。
 
语丝036
中国共产党的某理论枪手曾大言不惭地宣布:共产党拥有宇宙真理。这肯定是烂言疯语,说明这个党昏狂自大到极至,已到末路的终点,既无理论也无真理,是故意吓人骗人的。国内外如此的混乱不安宁,我仍思索:全人类有没有共同的信仰、共同敬畏的极圣?我说有。宇宙里所有的物质都有生命,是生命都同样可贵,都应受到尊重,物质都可以击活,都有生灭之循环。人是万物中的一类。所有的存在(包含游魂)必然不能永存。宇宙之内无永恒,即是星系的恒星和行星,也是相对而论。永恒的只有宇宙本身,也即“宇宙神灵”。是“宇宙神灵”以大爱大畏主宰万物的命运,人类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类而已。。耶稣、佛陀、真主、女娲等只是“宇宙神灵”的载体。人与人是不存在敬畏的,只存在平等和尊重。人被神化是人的愚昧与罪恶。人走上神坛必是恶魔。任其如何鼓噪装扮,神人者,断不可信。人类尽可放纵怀疑万物,唯独绝对崇尚敬仰“宇宙神灵”的畏慑。此亦“人性大美学”创立的背景。
 
 
 
 
 
翰林魏郎诗美九章
——丕植诗歌美学风貌札记

引言:一座行吟着的水晶火山
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以“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来言文学至美。诗即美,美即诗。学界有叶朗先生的宏著《中国小说美学》。在我目力所及处,尚未读到诗坛上有关“诗歌美学”的论述。美之化身的诗竟然羞于言美?
有幸读到丕植先生的部分诗作,仅是九部诗集中的两部,计有一千二百余首。初读令我震惊:他是一位独具非凡特质的诗人,大才盘盘,大气浩浩。他驾驭各种诗体游刃有余,酣畅自如又和谐,锤煅诗核时火花迸飞;他全身长满了情愫的触角,叙事抒怀言志,诗情内美外溢,如滴不尽的透明的烈酒与甘霖;他的诗笔是中国传统诗歌厚土中长出的一颗大树,枝叶间拂着古今百家的遗风。我曾庄重坦言:他的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现代诗的方向。最近又重读这一千二百余首诗,试以诗歌美学的视角来观察,发现他的人品、诗品潜着丰厚的美的富矿,欣然对诗人和他的诗歌风貌得出意象:一座行吟着的水晶火山。面对这位地地道道的中国诗人和他的诗,我不羞于言美!
几十年来,中国人在诗苑甚或社会其它领域,审美能力的削弱、异化、丧失,已够我们遗憾了。美丑颠倒,美丑不分,更令我们感伤不已。一次次现代诗潮,小我孤赏,大我无踪,膜拜美风欧雨,东施效颦,终不得要领。冒牌的“现代诗”举着思想解放、多元共存、文学边缘化的幌子,冲击中国深厚的诗歌传统,造成了中国现代诗的一度困惑低迷,灰暗秽浊又艰涩,挤进“象牙塔”拼盘梦呓,畸胎巫符,不知所云。庙堂的诗坛论家尽可一路高歌捧场,自喊自好,自说自话,自我安慰,却掩盖不了在底谷突破无门的窘迫。中国的现代诗严重地脱离生活,远离现实,疏离灵魂,不敢直面民族传统文化的大仁爱精神,不敢直面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劣根所在,不敢直面犀利、壮烈、沉痛的社会批判,不敢直面“屈原血统”的失缺!这使我们的诗国久违了汉赋唐诗宋词继往开来的磅礴气象。我想通过对丕植人格、诗歌双美的寻找,来说明当代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诗人,什么样的诗。
丕植的人格与诗歌(格)高度统一,呈现出三种独特的美学风貌,即“火山喷薄”之美,“水晶清明”之美,“情痴行吟”之美。丕植诗歌似是信手拈来,素朴自然不见雕痕,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触即爆的激情,有强烈的冲击力。鲜活的思想、意象美韵汪汪,直扑读者的肺腑,把读者降服。诗有刚柔精砺,也有豪壮秀雅,讽言美刺,无不灼人心魄,简直是活火山那轰轰烈烈的炽焰,磙磙涌流的岩浆,喷向青天,泻向大地,汪洋恣肆,不可封压,不可阻挡。如此不竭不朽的诗情,是由丕植人格中的正气、志气、勇气、血气、骨气、才气、义气、豪气、灵气九气聚合为源,涅槃而来。在当代中国,这种激情满怀,朝气蓬勃,真情切切,真活凿凿,酷恋着地母,忧患着人类,呼唤着灵魂,探析着人性、人生,俯视着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以慈悲怜悯的胸襟,火山一般喷薄诗歌的诗人,泱泱大国中已是凤毛麟角,弥足珍贵。然而,从诗的产量和质量来论,丕植正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位。人的精神里燃烧着炽热纯正向善的火焰,是何等不易;要把这种火焰煅出赏心悦目的诗行,更加不易;以自己“火山喷薄”的诗长期影响文坛并丰富中国诗歌美学,尤其不易。在全民族渴望这种火焰的时代,丕植诗歌展示的美学风貌,实在令我们感到欢欣鼓舞,油然而生多多钦敬。
丕植的诗清纯明亮,通透若水晶,系性情中人的特质。我们一直崇尚的“文如其人”,是诗歌美学话题,它是座神圣的高台,常被诗界作为追梦的赞美词。历史上倒是有许多人品文品相悖,人格文格分裂的诗人,他们的难以完善,我们深为谅解。灵魂燃烧照彻了情,依情而生的诗充满了变数。一般说来,我们的审美视角贯注的是人品,以其思想艺术成就来洞察作者,寻找人品文品的美学效应,用来激励我们读者在各自的认知上完成最终的审美评判。“文如其人”和“其人”诗歌美学风貌的形成,并非几首诗的风采可以铸就,也并非一个人可以命定。要接受广大诗歌受众的不断评判,走向共识,“其人”的美学风貌,才可以作为众人敬仰的旗帜,飘扬于诗坛,垂青于历史。篇篇是佳作,字字是珠玑的诗人是没有的。“文如其人”的诗人,是时代机遇造就了天才,高山仰止,被视为奇珍。我赏丕植的诗,自然是总体观察提炼,在所读有限的一千二百余首诗来看,我敢说他能荣享“文如其人”这样一个难攀的境界与高度。在礼崩乐坏、物欲横流、拜金盛行、性恶嚣张的异常时期,他的清澈如水的诗,温馨纯正的诗,灼不焦人的诗,娇媚无邪的诗,颂而不谀的诗,不尚美饰的诗,呼唤清廉的诗,颠覆皇权的诗,剥离愚昧的诗,荡涤污染的诗……总之,清明如水晶的诗,莫不是由毫无渣滓的真情而来。真情因实而近乎拙,矫情因华而近乎假。任取丕植的一首诗,仔细品来,有一种独此一家的味道,这味道只可意会。我想,这是深植于他灵魂中的只属于他自己拥有的丕植式的大仁爱精神散发出的味道。它以真切清纯的意韵扑面而来,拙也可爱,稚也可爱,喜怒哀乐都可爱,冷嘲热骂都是诗。真的才是美的。丕植的真情如水晶清明,清明的真情是由难产、大疾、夺命、幼年丧母、天灾、冤屈、炼狱、伤痼、罢官九种不幸和上文提到的“九气”,共同冶炼着魂魄,熊熊燃烧射出的灵光。真情的清纯、香醇,真情的理智、高尚,便是大仁爱的质地。真情必清必明必无私必无畏,因此也必美。丕植诗歌的“水晶清明”之美,真谛在于:他的真情人格和大仁爱精神对读者的征服所唤起的神圣的诚信的美感丰富了多意性的美的再造。透明的人写了透明的诗。惟其长驻真情的诗人,才可挥洒着诗句步入“自由王国”。
因为丕植的人格、行为朝着诗化的境界走,在祖国的怀抱里纵情地奔波,热心地做事,勤奋地写诗,无处不留诗,无日不思诗。还觉得“自己不是诗人”,只是“有话想说”。对照不少人说过的“我一不留神成了诗人”之酸腐乖张,丕植朴实的表白,倒是平添了更深层次的诗意。读他的诗,酷似跟着他在全国各地匆匆行走,置身于他的所言所思中会深感他的全部诗都是行吟之作。诗人在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吟歌,一路里春蚕吐丝,必然会带来行吟的特色。即使一些精整的诗,也不会感到是学院派诗人端坐在书斋里打磨出来的。中国的诗史上,李白、杜甫算得上有行吟特色的大诗人,但凡大者,都是履难经险的人,从不幸中得幸的人,坎坷与不幸激发了他们的诗才灵性,遂成大器。丕植不是专业诗人,他肩负着编写国家日史和多项文化实业的重任,担道重义,崇才好友,他很匆忙,只能在忙中写诗。他的诗歌美学风貌中的行吟奇观即由此而来。读这些行吟诗,我最重要的发现还不是他诗中那李白《蜀道难》气贯天地、呕心咏叹的遗风,那杜甫《石壕吏》精深叙事、怜悯情怀的余韵;而是他更具性情本色的特质,我谓之“情痴”。情到痴度,是诗人难抵达的圣境,也是诗人产生传世名篇的必要条件。非“情痴”写不出丕植如此洋洋大观的行吟诗。这里的“情痴”之谓,非指疯癫狂傲、放浪形骸、贪欲渔色、丢魂落魄;而指一贯操守至高无上的纯情真爱也,是大雅的尊美之词。这便在客观上形成了丕植诗歌美学风貌的“情痴行吟”之美。
一个诗人的诗兼有“火山喷薄”、“水晶清明”、“情痴行吟”三种美学风貌,可谓“修成正果”了。三种风貌自然也容纳着三种不同的残缺之美在里边。美更需要和谐。这篇引言是述旨性的,已经显得冗长,有云绕雾罩之嫌了。在后边的各节小扎里,我将品读一部分丕植的诗,将美学风貌探讨得更为细腻一些。尽管中国诗坛有数不清的明星诗人组成了多元的诗歌天空,丕植和他的诗仍不失为一种楷模,仍应特别受到关注。希望更多的读者喜欢丕植的诗,他的人品文品浑然一体,是一座火山,一座水晶火山,一座行吟着的水晶火山。当代中国需要这样的诗人,这样的诗歌。
      
 
第一章:把丕植的诗句放飞在时空里,这一只只
金丝鸟归了各自的老巢

地表之上,悠悠五千载,人类在盘踞的地域开拓生存空间,便同时有了诗和诗人。传统文化最先浸着诗的美汁流起来。诗歌是人类的灵魂史。历史上的诗歌与诗人,多如太空星斗,先辈们留下的诗歌遗产,也只是浩浩诗歌汪洋里的几捧水珠,那些因不同时代的选家们囿于思想禁锢、愚钝中庸以及审美眼光的局限,未及热播流传的诗,被特权封杀的诗,必是无以数计。许多精华大美如同没有发生过,永远消失在宇宙里。传下来的这些诗虽能活下去,断不是最好的诗。这个人类弱点造成的自创自戕的美学悲剧,还将无奈的延续下去。我是在说,我们对中外诗歌遗产的继承和发展,要有一种大无畏精神和大敬仰胸怀。既不成为它们的奴隶,被它们的光彩威慑,又不刚愎自用,一概排斥。它们的思想艺术高度不是高不可攀的,敢与古今大诗人齐肩比高,共同生辉,绝非狂妄。继承传统是为了发展传统,而非跪在传统的脚下无所进取。
基于这种认识,我想把丕植的诗与古今中外明星诗人的诗放在一起,昆山片玉,相映成趣,读者自然会沉进诗美的思索。因篇幅所限,这里尚不能全引双方的整首诗来对照,即便这些诗句,管中窥豹,也能大体品出丕植诗歌美学的风貌特色。
汉魏六朝时,居前的两首诗应是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此二位作者非专业诗人,都是争夺天下的政治家、军事家。刘邦胜而为王侯,项羽自刎垓下,一败成贼。他们业余时间哼成的唯一的诗,却成了这个战乱年代诗歌的开山作。丕植主撑国史编纂,与项羽、刘邦同是为社稷营大业,业余写诗。
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项羽句)
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刘邦句)
 大风起兮天鼓敲,人间尽时天音响。(丕植句)

《垓下歌》《大风歌》的首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大风起兮云飞扬”,都是形象思维,一咏成绝唱,将那举大山如卵石的勇猛,摧枯拉朽,天下无敌的气概和身限囹圄的躁急如焚;将那搅动大风,弹指云乱,一代枭雄的气势,表达得淋漓尽致。真是欲在其中,情在其中,美在其中。一对争夺霸业的人物,都自比大鹏,可水击三千扶摇九万,自信能擎天立地,摶江山于掌心。这种诗句以鲜明的形象激活了读者审美的冲动;开拓布新,奋发向上,争功求胜。项羽、刘邦两位业余诗人壮大了中国诗歌美学的雄浑风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毛泽东的诗句也汲取了项羽、刘邦诗句的美学营养,写出大气磅礴的《沁园春?雪》。
丕植的诗句“大风起兮天鼓敲,人间尽时天音响”直接借用了刘邦的“大风起兮”入诗,形似神切,思想情感张力,均得益于项羽、刘邦的诗美营养。项羽、刘邦抒霸业之志、四面楚歌之痛;当代的丕植抒壮志未酬之豪情,怀才不遇之郁结,发磨难到极至的悲怆壮烈之浩叹!那“天鼓敲”三字较之“云飞扬”,气势又进了一层,万绪中那冲破阻力、渴望理解,企盼建功立业的情结,以敲天鼓而震天下方可遂其心愿。“人间尽时”天鼓声不得回应,其志其情仍能感动上苍,“天音响”,那是最后的知音。丕植展示了“斗士的不屈不挠”这样一种美的意象。
陶渊明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写诗不琢字句,只重白描,平淡自然又深厚。心倾庄子,不时流露乐天安命的出世态度。他的诗句不少仍被今人传诵。
   
采菊东篱下,
 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句)

丕植是位很入世的诗人,他绝非是沉醉一隅、客居田园的散淡人。然而,他的诗句仍能使我们想到陶渊明,想到那幽雅清新的南山篱下;感受到心远地自偏的陶然意趣和悠扬欢畅的生命旋律,浮现出与自然融合一体的采菊人的肖像。自然,他的诗句较之陶诗多了一点尊贵:思想的含量。

桃花生红粉,
 不为上舞台。(丕植句)

同样的白描语言,读来很是上口,品来颇为有味。可谓入世人中的田园诗,具有多意性的审美价值。形象可以喻人,可以比事,那一个“生”字,那一个“上”字,使诗的形象、情感、思想都动了起来,“红粉”也辉煌起来。飘落中的桃花,盛开着的桃花,已是够迷人的了,桃花的“生”就令人迷中带醉了,多么壮美的“生”—可化作泥,可制成粉,化作芳馨,制成香霜,可化作女儿脸,幻作女儿身,女儿心,女儿魂……。“桃花生红粉”,“红粉”是什么?是高洁俊俏、堂堂正正的女性,是人间美的发祥地。这种伟大的女性,彻里彻外透着刚柔之爱之美的女性,不是走上舞台的化妆品,不是社会舞台的演员,不是假人,不是异国的“人妖”。“桃花生红粉,不为上舞台”,轻飘飘的桃花,已是被诗人写的千钧之重了。我们除了欣赏诗句质朴的白描,悠然的意趣,沐浴陶渊明隐约的遗风,还能获得“箴言”与“座右铭”的启示。好的诗,乃至诗句,是意象化的感情与思想,又裹上了一层透明亮丽的糖饴。
丕植诗歌扎根传统诗词厚土,汲取唐诗的营养尤甚,总能从他的诗句中扑捉到唐诗形神的影子:或行云流水,或金声玉振,或明霞散绮,或独茧抽丝。

炉火照大地,红星乱紫烟。(李白句)
 云雾随雨下,长虹入农家。(丕植句)
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句)
 亭上见月牙,芭蕉绿窗纱。(丕植句)
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句)
 一粒小小籽,万顷芳菲草。(丕植句)

例举这星星点点的诗,我是想奉告读者和诗人:在中国要写出大众喜爱的诗,必须站在自己的国土上,接受传统文化的养育。更重要的是能敏感传统中的伪精华,继承传统,也要净化传统。坚守信念,吸足华夏地母的乳汁,才是文人走向世界的根本。丕植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的诗歌美学风貌自成一统,特别受益于如下遗产的陶冶—屈原之《离骚》,宋玉之《高唐赋》,曹子建之《泰山梁甫吟》,陶渊明之《桃花园诗并记》,骆宾王之《帝京篇》,王勃之《滕王阁序》,李白之《将进酒》,杜甫之《兵车行》,白居易之《长恨歌》,李商隐之《登乐游原》,李贺之《李凭箜篌引》,王之涣之《登鹳雀楼》,范仲淹之《岳阳楼记》,苏轼之《念奴娇?赤壁怀古》,岳飞之《满江红》,陆游之《钗头凤》,关汉卿之《窦娥冤》,王实甫之《西厢记》,汤显祖之《牡丹亭》,孔尚任之《桃花扇》,曹雪芹之《红楼梦》,鲁迅之《野草》,郭沫若之《女神》,闻一多之《死水》,艾青之《大堰河》,阮章竞之《漳河水》,田间之《赶车传》,郭小川之《望星空》,闻捷之《天山牧歌》,贺敬之之《回延安》,公刘之《离离原上草》,余光中之《天狼星》。丕植同时接受了外国诗歌美学的营养,来充实自己中国气派的“中国现代诗”。文采飞扬、语平意奇的韵味,也会令我们的神思飞出国界。

舆论是个飞来飞去的东西,
 但是真理,生命比太阳长久
 如果我们不能兼得,
 要那最古老的一个。
       ——[美]狄金森
 篝火是野鬼的灯,
 却照亮了通向天堂的路。
 篝火是贵族的梦,
 却梦见了走向地狱的阶梯。
       ——丕植《篝火》

美国的女诗人狄金森生前幽闺著诗,沉寂无名,死后诗名大震,誉满世界,与惠特曼并称为开美国现代主义诗歌之先河者。她一千多首遗诗多系具有松散格律的自由诗。这首追求真理的无题诗的诗意,恕我愚钝,品不出多高的才情。“真情”和“篝火”同为神圣物,两个作者,一个主题,自有可比度和灵犀相通之处。丕植论篝火,野鬼贵族,正话反说,美丑明暗,天堂地狱运势倒戈。是说社会?是指人生?……谜深而能解底,雾浓而能透晰。两个反衬的句子。也是松散格律的自由诗。

你迷人的眸子含有奇异的火焰,
 这火焰却结合了内心的寒冷。
 谁要是爱你,他是非常的不智,自然;
 但若不爱您,你更是百倍的愚蠢
                ——[俄]普希金
 打碎了的星星,
 在水中变成了历史的陶片。
 月亮如一颗熟透的石榴,
 扯着波澜的地平线。
 如歌如泣的海风,
 是诗人说不完的心愿。
               ——丕植《诗人的眼睛》

“火焰”加一份“寒冷”,何等奇异可爱!心灵的窗口充满诱惑和敬畏,深不可测。普希金用“眸子”把爱耸立起来,又以“不智”和“愚蠢”将异性的美欲击成碎片,飞焰燃烧,诗意愈是藏而不露。
丕植诗美,在于准确生动地扑捉形象,浪漫奇幻而有新意。星星在水中碎了,天海交迭,水光碎金隐现荡漾。意境够了,仍不罢休,碎星在海中,化成“历史的陶片”,乃神奇之笔墨。载着社会、人生的沉宏,载着冷峻的思绪,使诗美厚起来。把月亮比作“熟透的石榴”,不落俗套,极是清新甜蜜,可剥可尝。它扯着夜海苍茫浮动的水烟,沐浴着如歌如泣的风—诗人的心愿。歌泪之诗。丕植也是普希金式的巧构巧思,诗思绵长,数行诗就将视野中的海景缩成了一幅水墨画,可沉思,可品尝,可聆听。诗美中的意绪张力守聚箭弦,引而不发。

流吧,我的眼泪!流吧,你奔腾的小河!
 它静静地从我的冰冷的脸上流下来了,
 让你们知道:活在世间的孤儿的心里,
 仍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痛苦的火焰!
        ——[匈牙利]裴多菲
 太阳的幽灵在楼兰的废墟上悲号。
 雨露的眼泪在庐山别墅里啜泣。
 风雷的声音在黄河的波涛中呐喊,
 闪电的光亮在长江的酽梦中沉思
        ——丕植《二○○一年献词》
 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
 一颗心流血,
 另一颗心宽容。
        ——[黎巴嫩]纪伯伦
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黑夜,
   为什么可怕?
 因为——在这时人类才露出疯狂的本性。
        ——丕植《夜的可怕》
 春天啊,一年的青春
 青春啊,一生的春天
        ——[法国]雨果
 女人是一首读不懂的朦胧诗,
 一首诗正是一个流泪的女人。
        ——丕植《诗歌与女人》

再将丕植诗句与外国名家之作编为以上三组,请读者参照。看诗歌本身传达的思想情感诗化的信息,或明或暗,或曲或直,或深或浅,都可品出丕植对外国诗的虔诚接纳。外国文学的整体美学风貌,对丕植诗歌曾起过“综合调养”的作用。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圣经》;但丁《神曲》;莎士比亚与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与启蒙文学;司汤达与梅里美,巴尔扎克与托尔斯泰;卡夫卡与海明威;恶魔诗的自由批判精神;《荒原》的死亡象征;人的异化与文学的反抗……,如一条浩荡之水,洗涤并浇灌了丕植的东方诗篇。
再回到国内来看丕植诗歌美学风貌的深沉和庄严。凡好诗都是灵犀相通,即使形体容貌不同的诗,气质上也是底蕴相系的。两诗相遇都觉得“相见恨晚”。我要引出昌耀和丕植的诗句来,他们表达的都是“现代性”的古老的主题—人性善恶与仁爱。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    爱的繁衍与生殖
    比死亡的戕害更古老
    更勇武百倍!
           ——昌耀《慈航》
    荒漠的心灵滋生麻木的人性,
    麻木会对自己也产生漠视。
    我要与鲁迅一起呐喊
    去呼唤中华的魂灵。
          ——丕植《斥民族虚无主义》

昌耀的诗有古典的儒雅,现代的意味,是具有相当“现代性”的诗人,被一位评论家说是“诗人中的诗人”。我对他是景仰和热爱不亚于对公刘先生。公刘诗歌的“现代性”,在于深层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一面,较之昌耀有更大的读者群。昌耀诗直入了人类最敏感、最惶惑,也是最崇高的人性和人类之爱,是诗人的大勇敢,大家气象,也是写诗人的最辉煌的追求。诗思不能消匿国界且对人类现实、前途的忧患、怜悯、仁爱奉若神明,怎么能写出昌耀的诗句来!在他的长诗《慈航》中,之所以引这四行诗即重复了五次,如同一部大合唱的副歌。可见诗人如何重视对爱的诗性判断!人类还有比爱更伟大的东西吗?然而东方人在电光石火、腥风血雨的数千年、上万年的生存挣扎中,最早的“万物有灵”尚能监督制约人的意识;但很快转换成为对权力的“敬畏”,且很悲哀的创造了“人性本善”的神话,虚无了人性原恶,等于人都养着一个戕害自身的魔鬼。始终无法将人性中善和爱的伟大力量,凝聚为全人类敬畏崇拜的至高无上的“灵魂宪法”。人性中的原恶异化成权力和各种毒素,像野草一样疯长,善主宰恶的角力异常悲壮悠久。你胜我败的往复中,大善大爱常显得脆弱,是因为人类对“人性原恶”麻木又漠视,极易被恶征服。人能认识自身的劣势、劣根性,民族、国家才有希望。我们崇拜鲁迅,就是敬佩他批判人性原恶造成的全民族文化传统的劣根性。昌耀对人性仁爱的歌赞,丕植高呼着他的诗句,要和鲁迅一起呐喊,呼唤中华人性真善美的魂灵。昌耀裹着血泪,丕植淬着钢焰,这两位高尚的诗人,异曲同工,深入浅出,一箭中的,喊出了人类的,更是中华民族的最强音。
丕植的诗,美在理想,美在锋芒,美在投足,美在笔毫。
         
 
第二章:向人类示警的诗大义凛然,血泪著心火,
殷切好凄美

人类向大自然传染着“现代化疾病”,科技高速发展,经济跳高升蹿,富的还想富,强的还想强,欲望时刻膨胀,凶残地向大自然掠夺资源,把自己的灵魂、群体的灵魂,远远地抛在身体后,还高喊着为子孙后代造福(造个臭豆腐)!明着暗着馋涎霸权,轰轰烈烈的现代潮后边,留下了一片惨象:大气滚热,城市污浊,海红了,湖藻了,河毒了,树枯了,地沙了,风黄了……。假食品,假药物,一片里假。人寿有限,地寿有限,惟宇宙无限。我们为什么不悠然一些,松弛一点,珍重地球资源,有度品享,细水长流,舒缓吟歌而行,多多地医治一下我们的灵魂?急迫追赶着向火坑里跳,这不是一群傻蛋吗!人类对自己无奈,科学救不了心灵。驻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人性原恶”又不停地闹鬼,人类在享受富足的时候,反觉一阵阵忧伤袭来。如何收拾这华服红粉包着的破烂灵魂?面对这样既辉煌又凄惨的背景,丕植在他的诗里做了沉痛凝重的思考,以此向人类示警。先引一首小诗


  我对你万分珍惜,
  几乎吝啬,
  因为,
  我深深知道,
  你的最后一滴,
  就是人类的眼泪。

这首诗共六行,放在巨卷诗集《追日云路》的第三首,我称它为“领军之作”,不是因它语言的华彩,诗意的恬淡;而恰恰是它超常的朴拙和主题的沉重。丕植写这首诗,一定是血泪煮心火,诗巧在练意的质朴,妙在意象的奇伟,美在诗思的“爆炸”。把水与全人类的命运系在一起,这是大胸怀人的思维。常人往往是多想到个人的渴饮浇冲洗涮,不肯想无水之日会真能到来,如同不信黄沙果能吞埋村宅、海水果能淹没城堡。心中不曾铭刻灭绝之灾的震慑。没有理想,没有忧患,只埋头享受衣食住行的人,后代子孙会不把他当人看。他不配做先人。丕植的诗正是要唤醒这些“现代”臣民,从一个“水”字检验我们个人和民族的阴黯心态,从我们对水的挥霍、麻木,联想到对其他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过度浪费,来反省我们为什么易于发疯和狂热,常常失去理智的科学的头脑。丕植面对“水”极恭敬地说出前几句极为普通的话:“我对你万分珍惜,几乎吝啬”。写到此,还没有诗意闪烁,也断不会引起灵魂震颤。接着道:“因为,我深深知道”,这仍是过渡诗意的“桥”。写到“你的最后一滴,就是人类的眼泪。”这惊天地,泣鬼神,精彩至极的句子时,诗核才突爆升空,诗意浓郁,诗境大开,催人泪下。你不能不翘起姆指道一声“好诗”!小诗难吟,是难于找到巨大张力的诗核。丕植找到的思想感情之象是:“水”的“最后一滴”,只能是“人类的眼泪”。当人类的最后一滴水—眼泪,滴下蒸干后,人类便干枯了,生命再无法延续了。人类看到由自己完成的“水”的壮美的灭绝,即使你悔恨惨号,怕是眼中无泪,只有火焰。当丕植写下了这两句诗时,我想他是前瞻到了人类这种辉煌中的悲壮了,体会到万物之和谐唯依托于人类的大仁爱情怀了,诗思里才有凝重尊贵的美意,把爱“水”的意义诠释得如此有人情味,火药味。这一滴“人类的眼泪”,我想把它誉为人类灵魂世界的“原子弹”。感谢丕植为我们写了这样一首向人类示警的好诗,一首跨越国界的诗。非我妄断妄言,诗要受历史的检阅。
向人类示警的好诗,是丕植诗歌美学风貌中值得叙说的话题。关心人类是大美的情怀,这类诗也随全球化现代潮应运而生。美情诗人绝不逃避忧患、伤感、阴黯和人类自身的残缺,在歌颂生命力和光明时,也绝不姑息涤荡污浊。丕植的这类诗作不在少数,社会各角落里的非正常世相,他都有所讥讽、批评、劝告,自己也常忏悔自责。爱国的、反霸权的、环保的、道德风尚的……诸多主题,也多有所涉猎,给予鞭笞和劝慰。大自然和人类灵魂双项污染,困惑着全球,美情诗人的视线自然也会穿越国界,用诗说话。这里再引首丕植的诗——
 
我是一只被无辜猎杀的小鸟
我是一只被无辜猎杀的小鸟
 我的心在干涸的河床上咆哮
我的情感在荒芜的沙漠里呐喊
 我的灵魂在藏羚羊的骸骨旁尖叫
 我的羽毛与光秃秃的山峰
 在狂风中飘摇
 我的鲜血与疯狂的沙尘一起哀嚎
 我的同类的身影
 将在最后的黄昏中消失
 一具具被滥伐的树桩是死亡的路标
 大自然,要把人类的“良知”控告
 我敢断言
 有一天人类会被自己吃掉

丕植把自己的美意、诗魂、愤怒、惋惜、长叹,聚化为一只小鸟,以被人类无辜猎杀的亡灵,向世界向人类控诉泣告,声声啼血,句句是鸣钟和火把。心在咆哮,且是“在干涸的河床上”(大自然遭破坏险象);情感在呐喊,且是“在藏羚羊的骸骨旁”(珍稀动物灭绝险象);羽毛与山峰一起飘摇,且是“在狂风中”(荒山绝绿险象);鲜血与沙尘一起哀嚎,且是“疯狂的”(沙尘含血弥漫城乡险象)。从远而近,从外到内,险象丛生的大自然塞满了小鸟的惨叫哀嚎,汇成飘摇的泣不成声的控告。小鸟的同类在失去绿色家园、领土的最后的黄昏,眼望被人类伐光的森林,啼最后一串血珠,大唱挽歌道:小鸟们和谐的栖息地变成了人类走向死亡的赫赫路标。诗还没结束,诗意还未升至巅峰。到了最后三行,小鸟将挽歌转为严厉的警告:它要道德法庭审判人类的“良知”,并断言:人类会被自己吃掉!这分明是丕植的鲁迅式的控诉—人吃人!“有一天人类会被自己吃掉”是诗句、箴言、预言、警告、美语,一个精练的哲学命题。
这两首诗,足见丕植的思想深度和形象思维的功力。前一首是大怜悯的凄美之诗;后一首是大仁爱的凄美之诗。

 
第三章:世纪的两头,两个国度的两个诗人,
写了两首痛悼诗人的诗

俄罗斯著名诗人莱蒙托夫,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当普希金被沙皇收买的丹特士在决斗中杀害后,满腔愤怒地写了《诗人之死》。悼念诗圣的杰作,一时洛阳纸贵,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作者因此诗被沙皇流放到高加索。这篇札记里所引是该诗的最后十六行,足以展示出诗的思想艺术精华。一个世纪后,丕植也写了一首情潮澎湃,以哭当歌,激昂、委婉、豪壮、挚爱、怨愤的诗《哭静轩》,悼念中国诗怪孙静轩先生。两首诗题材相同,气质相近,抽刀亮剑,所向披靡。都是有力度有审美价值的悼诗。丕植的诗不长,完整引入。

诗人之死
……
 你们,这蜂拥在宝座前的贪婪的一群,
 扼杀“自由”、“天才”、“光荣”的屠夫啊!
 你们躲在法律的荫庇下,对你们
 公论和正义—向是噤口无声!……
 但还有神圣的裁判啊,荒淫无耻的嬖人!
 严厉的裁判者等着你们;
 他决不理睬金银的清脆声响,
 他早已看透你们的心思和你们的行径。
 那使你们想求助于诽谤也将徒然无用;
 那鬼蜮伎俩再不会帮助你们,
 而你们即使用你们那所有的污黑的血
 也洗涤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
莱蒙托夫滚滚滔滔的语言,直面沙皇宝座前的一群谄媚权贵。仿佛唾星是子弹,喷射在他们脸上,令权贵们无法抵挡,刺也刺得淋漓,骂也骂得痛快。俄罗斯的精英国宝普希金,几百万沙皇官僚也难抵他不朽价值的一丝一毫。可惜可叹的血腥和虚华维护的现实,只信仰权力,常常不认或不容精英国宝的存在,他们的贪欲之眼,忍受不了普希金的诗光;他们腐朽的灵魂更惧怕普希金诗光的穿射;他们嫉妒普希金的诗歌天赋。只有思想之剑,只有汪洋诗情的普希金,抵不住权势下的任何一件兵器。普希金的早逝是俄罗斯诗歌美学的大不幸,多少代民众的热泪也浇不活这棵断根的大树,何况是宝座下权贵的乌黑的血,它们怎能洗涤净普希金正义的血痕!天才难遇又是无法代替的。蠢才消灭天才是历史上常见的事。有谁探讨过原因,又接受过教训?《诗人之死》有永恒的“现代性”。历史上所有的嬖人枉人,都必会接受严厉的裁判。普希金的思想才华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无论怎样的死,死的本身是一首光芒四射的诗。莱蒙托夫的诗,准确的选定穿刺鞭笞的对象,把激愤和怒火合并涌出,一泻千里,荡气回肠,真是很解气,如大汗淋淋的拳击的胜者,把力全化作可供欣赏的美。
然而,中国诗人丕植,创作他的悼诗,就有了比莱蒙托夫更大的难度。他的思想和感情的表达就不能是莱蒙托夫式的抽刀亮剑,虽都是所向披靡的气势,却是走含蓄、委婉、音在弦外、绵里藏针、点染烘托、暗流涌涌、地火熊熊之径。留给读者更多再创造的空白。如同中国的一幅写意水墨,雾蒙苍茫中看到了清晰的原生态,看到了无数幅精细的工笔白描图像。若论审美价值,似胜莱蒙托夫。

哭静轩

对着新中国,
 你的呐喊,
 岂能赶上鲁迅的激烈?
    
 即使真诚的呼唤,
 又有几人回应?
 你这老狼,
 不识时令……
    
 七十三个岁月,
 如声声杜鹃啼血。
 人们永远传唱着,
《向二十世纪告别》。
 这是写了一千年的诗集,
 这是一部人们阅读了一百年的历史,
 这是你在向二十一世纪的
 我们告别,
 像荆轲一样壮丽。
    
 你的吼叫,
 你的欢笑。
 还有你的眼泪,
 都是二十世纪,
 中国永远闪光的诗页。

我与孙静轩先生生前有过一封书信的交往,他的字流利华美。也读过他颇有特色的海洋抒情诗。“文革”之后的八十年代,他在四川写过一首题目里含“二十世纪”和“幽灵”这些词的诗,诗题很长,我记不清了,这首长诗名声很大,非议很多,接触的大概是极为尖锐、敏感的主题,也是极见静轩胆识的主题。几十年来一直因没亲眼读到这首诗的原作而倍觉遗憾,不知丕植诗中的《向二十世纪告别》是不是这首诗。还有两位诗人的诗即:天子脚下的军旅诗人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熊召政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在特权被美化着的时代,叶文福的这首诗,只是轻轻弹冠便怒了太岁。喜欢搽粉你偏不搽,虽系善意的慰劝,仍是受到了严厉的打压,诗人受挫,好心未得好报,怨也,苦也。但叶文福直谏的勇气,一直令我佩服。并非直白的诗都少诗意,少思想;也并非躲避权力的诗都是油滑诗人城府深厚的佳作。然而,前者的诗多是汉子巾帼的诗,后者的诗常是犬儒媚狐的诗。我蔑视戴着面具游戏权力的文人。熊召政的诗也涉及敏感的主题,标准的政治抒情诗,但锋芒所向是社会疾病,针砭比较宽泛,不会有谁敢跳出来对号入座,甘心当靶子。“高处不胜寒”,天颜不悦肯定是有的,但没听说过熊召政因诗惹祸,引火烧
身,倒是得了一个诗歌奖项。这三个诗人的三首诗,中国诗史是不会不记载的吧。
丕植的这首悼诗深深的感动了我,也使我更了解诗人追求真理的胆魄,他骨子里有一股俯视权力,仰视真理的正气。
《哭静轩》以哭当歌,泪珠崩诗,默默自诵,大爱化怨语,大愤鸣不平,全身的骨头铮铮作响。整首诗是一个叛逆者的宣言。丕植写此诗,字字推敲,行行斟酌。
第一节诗,三行。“对着新中国”,“新”字载着许多意思。有了“新”字,这一行才有诗。“你的呐喊”这里有诗意之处是个“你”字,你孙静轩这个中国诗怪,对着“新”中国呐喊什么!“你”只凭人格来“呐喊”,不是太天真了吗?即使“呐喊”,“岂能赶上鲁迅的激烈”?鲁迅尚未彻底“呐喊”醒灵魂不振的民族,加之民族的新一层的灵魂不振,孙氏“呐喊”只能喊来自己的不幸。
第二节诗,四行。你呀你,中国诗怪,“即使”你把“呐喊”变做温和些的真诚的呼唤,你呼唤告别愚昧及专制的异化,尽快驱逐加固皇权奴性的那个幽灵;你呼唤人性的复归,呼唤自由,呼唤民主,在信仰被击得粉碎,物欲昂首高歌的当儿,华夏大国十数亿之众,“又有几人回应”,把你识为同道和知音?“你这老狼”(“狼”之美称是对诗人孙静轩最崇高的敬礼),有狼的洞察夜幕的炯炯双眼,有狼的闪电般的奔袭能力,有狼的凶猛敏捷,你这狼性十足的诗人,面对羊性十足的愚众,牧羊人是不让介入的,你“不识时令”,酷夏捂着皮袄。
第三节诗,又四行。中国诗怪,你在这片炎黄子孙开拓的热土上,七十三年做了你该做的事,敬了你该敬的业,说了你该说的话,写了你该写的诗,毕生的踪影“如声声杜鹃啼血”。你化作一抔黄土重新养育地表的生命,是花,是草,代你再报春晖。你仍能听见,“人们永远传唱着”你那不朽的诗篇,“《向二十世纪告别》”。这种告别,充满了希望和悲壮,我们向二十世纪的物质和精神的垃圾告别,把二十世纪搞清楚,人类便大有希望。
第四节诗,五行。中国诗怪,你能自由写诗的时间是有限的,不是你心中无诗,是时事“时令”塞了你的尊口,你仍然给我们留下了佳作。它们的大气、大度和浓缩、凝练,创作它们熬去的精力、心血,我们认作“这是写了一千年的诗集”,“这是一部人们阅读了一百年的历史”。你把这宝贵的精神遗产馈赠华夏,“这是你向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告别”。这种告别,丕植做了一次大胆的形象思维,做了一个异峰突起的比喻:静轩的告别“像荆轲一样壮丽”。读后,诗的悲壮之气催下我的泪来。诗写到此已到了高潮。荆轲何谓?卫人义士,为燕太子丹复仇,谋刺秦王,献秦王督亢地图中藏匕首,秦王展图,图穷而匕首见,荆轲行刺未遂,慷慨献身。丕植将静轩的告别,颂为荆轲的壮丽,当是刺秦王的壮举。荆轲以匕首刺古代秦王,静轩以诗刺现代“秦王”,义士、诗人所刺,乃象牙塔尖上不得监督的权力。这也便是诗的壮丽的诗核了。
第五节诗,又五行。对中国诗怪静轩作荆轲般壮丽的颂赞与张扬仍没截止,丕植将他实际上剥露出的诗核,又做了极度炫耀的装饰,让诗核打亮人们惺忪的睡眼。“你的吼叫”,“你的欢笑”,“还有你的眼泪”,“吼”震灵魂,“笑”醉柔肠,“泪”做甘露,都是二十一世纪“中国永远闪光的诗页”。
《哭静轩》带给了我们灵魂深处的骚动,那种叛逆的冲刺的理智的意识流,在心底起伏。读这样的诗,如同走进了一个晴朗的天。从《诗人之死》到《哭静轩》,好诗无国界,跨时空,诗与诗也有缘分。如果没有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也许不会诞生丕植的《哭静轩》。想到此,聊发一笑。

 
第四章:“红豆”有玫瑰瓣上那露珠的鲜;
   “贞女”有莲花籽里绿丝的苦

丕植的短诗《红豆,是我一生的企盼》,有民歌的风味,也有歌德的短诗《野蔷薇》的投影。读来节奏明快、琅琅上口,轻松甜蜜,也饶有趣味。是一支欢快的爱情诗,如莹冰瑞雪,如温馨春风,企盼相遇,又怕融化。

用一千年的企盼,我用了一世纪的打扮;
  红豆啊红豆,你这冤家,只为了见你这一面。

多么美的诗句!多透澈明晶的爱的述说!这爱这情聚了多少时?一千年的企盼和一百年的打扮呀!真切至极。我看到那美丽的欲火了。

有多少个春夜的思念,有多少个秋雨的埋怨;
  红豆啊红豆,你这冤家,却要嫁给云儿做衣衫。

思念和埋怨在春夜、秋雨中,只用“多少个”,就比“一千年”、“一个世纪”更甚、更强烈。“红豆啊红豆,你这冤家”,在这如歌如诉的甜甜的艾嗔柔怨过后,也许是见了一面吧,关系有了馨馨的摩擦,说了句“却要嫁给云儿做衣衫?”多美的意象!读者想一想,两个小恋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
心里梦里一次次呼唤,朝阳夕阳一天天等待;
 红豆啊红豆,你这冤家,到何时才肯把我陪伴。

小伙子被爱火烧沸了心,心里梦里,无时不在呼唤那小女子了,一天天等待着度日如年了,似乎在一声“冤家”后,小女子的幻影扑怀而来,顿呈捶胸醉醉嚎一声:“到何时才肯把我倍伴”!爱也有了,怨也有了,甜也有了,美也有了。小伙子耐不住,又搂抱着幻影,海誓山盟道—

有了你爱情才会美满,有了你悲剧不会重演;
 红豆啊红豆,你这冤家,永远像太阳一样鲜艳。

写到此,诗里感情都到了高潮,似荔枝熟透,樱桃红透,诗的技巧也挥到了极至,已是一首完整的令人思绪翩翩绵绵的诗了,再多一行、多一字都是多余了。然而遗憾,丕植加了四句多余的诗,意在总结本首诗旨意:这个叫“红豆”的女子是爱的象征—

红豆,你像火焰一般温暖;红豆,你像花一般灿烂;
 红豆,你是美神的天使;红豆,你是我梦的侣伴。

虽然仍是小伙子的口吻,却已脱离了“诗意情节”,成为画蛇添足的败笔。删去这最后一节,保留前四节诗,诗意更浓烈,形体更完美,节奏感、音乐性更和谐统一。而且留下一大块空白,给读者创造更多的美意。诗的题目似也可改为《红豆》,更显虚幻多意。
在拜读丕植的诗时,我特别注意他那些歌颂叛逆情怀的诗,那些放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光芒的诗。现实主义的真谛是批判,理想主义的本质是进取。而文学的叛逆情怀,则是交融在现实和理想间的贯通的桥梁。没有叛逆,文学将会在向死求生中徘徊,批判和进取必是华而不实或苍白无力。由于霸权的价值观强烈干扰社会生活,我们长长一个
时代,或者说全人类,并不真正赞赏民间的“叛逆情怀”,更不喜欢文学创作的叛逆者,所以,可贵的“叛逆情怀”极是冷落萧条不振。因此,我视有“叛逆情怀”的人特别是作家诗人为至尊。这也是我要谈丕植的一首短诗之因缘。
他有一首诗叫《贞女庙》,读了深有印象,又觉得诗意的悲壮之美还没有提炼到火候,缺少一点思想的“薪”。“薪”在何处,我也茫然。有一次与丕植聚餐,席间说起他与朋友游贞女庙,完全不赞同朋友们对贞女的一片颂词。他告诉我,当时他对朋友们大呼:“我宁可趴在奸夫的身上咬着他的肩哭上一夜,也绝不在悬崖上展览几千年”。我心中立即惊呼叫绝:这是真正的“叛逆情怀”的诗啊!现在把《贞女庙》原诗转引在这里——

有多少骚人墨客
 吟诗作词
 赞颂
 你的忠贞
 有多少王侯父母
 铸铁雕木
 要树
 你的牌坊
 你多么辉煌
 你多么荣耀
 可是
 有多少人知道
 冷冷凄凄
 留给
 你的孤寂
 有多少人理解
 风风雨雨
 悬崖上
 你的悲伤
 我要是你
 我不要诗的颂扬
 我宁肯趴在男人的
 肩上
 哭上一夜
 也绝不在悬崖上
 展览
 这几千年

噢,问题就在这诗的最后八行里。我找到“薪”之所在了。把诗意的形象和力量能提高到顶巅的,造成读者的心灵震撼的“男人”和“奸夫”的置换,“肩上”与“身上”,的置换,再添加,“咬着他的肩”五字,便是“薪”。加这一把薪火,诗是“熟”了。
我以为,原诗应以作者“口语诗”为准才妙!试看添“薪”的后八行——

我要是你
 我不要诗的颂扬
 我宁肯趴在奸夫的身上
 咬着他的肩
 哭上一夜
 也绝不在悬崖上
 展览
 这几千年

这是一首歌颂叛逆的诗。在这里“奸夫”更替“男人”强烈百倍,张力巨强,诗意擢升。在这里“奸夫”二字增加了叛逆光彩,极为悲壮肃穆惨美,与淫秽无关。不但趴在奸夫的身上,而且还要咬着奸夫的肩失声痛哭一夜。“奸夫”与“贞女”的反差何等强烈!
这是一首让我为之拍案叫绝的诗。诗从口语到手写,皆是丕植的原创,我只做了一个有意味的置换,把本来的一首好诗,轻轻擦试了一下,真个微不足道也。
 
第五章:涅槃后的灵魂如朝暾鸟瞰竹海,
    渴望暴风骤雨抖着绿色扑来


美的诗要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全在于诗篇的文本形神所释放的魅力。在我读丕植早期出版的诗集《爱的哭泣》时,特别注意到古体诗《竹颂》。我称之为界碑式的代表作,在丕植诗歌美学风貌中,是甚为醒目的景观,也应该是他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承上启下,继往开来,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我料定是在饱受了岁月磨难,尤其是厄运之后,自然而至的一次灵魂涅槃,使他和他的诗耸立起来。这首诗有几处明显的刊误,最后一首十六行,是两首古体诗的合并,痕迹在“异韵”,另有诗行的颠倒,用字的失误。我意将最后一首,拆为两首,各自独立起来,全诗共二十一首,也是个吉祥数字。每首八行,有楚辞味道,也露七律形态,更近屈原神情。稍做微调,便是一部清雅明畅昂扬的现代古歌,原生态的“青春誓词”,称为《竹颂二十一首》,简称《竹颂》。《竹颂》的思想内容比较丰富,内涵也较深,是诗人三十而立之年对生在天地间万日行程的回顾、反思,集聚着他最饱满旺盛的青春气息。神圣的竹是他的信仰,他的楷模,也是他的化身。丕植在诗后附言说:“1992年中秋节,我独自静坐银川中山公园,追思达七个小时,作此长诗。”可见他写这首诗的肃穆、用功。这篇狂思不羁又忧患至深,感情奔放又镇定理智的诗,应当有更多的赏读者。我初探诗美,成一家之言,边引边谈,把原创《竹颂》做个推荐。

著长卷兮把竹颂,四季绿兮赛青松。
 枝枝叶兮唱青词,垅垅垛兮笼春梦。
 秋风逼兮持旧容,冬雪压兮色愈浓。
 清白身兮骚人赞,岁寒友兮千古颂。

被贫困和患难啃噬的传奇少年丕植,刚迈进血气方刚的年龄,眼泪煮沸爱和恨的年龄,正做着浪漫春梦的年龄,突被浊浪卷进铁囚,经受了一阵非人的生活。大起大落,磨砺了意志,战胜了懦弱,懂得了铁肩担道义。挺身如竹,更加思念大地之恩泽,对前途充满信心。竹海泛青绿,丕植觉得那枝枝叶叶都唱着奋进的青词。藏着丕植新的春梦,万般心声尽可汇到这滔滔的竹海里了。囚外的丕植已是“色愈浓”了,更是“清白身”。喜欢这青竹之上的艳阳天,更渴望满载豪情的暴风雨,在风雨中施展才干。丕植不狂妄,只求人品做到“骚人赞”、“千古颂”。

竹之灵兮人通情,心无私兮向苍穹。
 文同画兮绿叶富,郑公写兮青枝穷。
 风格高兮卓世勋,气节亮兮贯长虹。
 别红尘兮随君去,淡泊志兮与君同。

心无私念,意志可冲九霄,无愧天地日月,无愧父母亲友,无愧民族大众。丕植愿同中华儿女一道,追慕青竹的灵性。人品做得极高,便获得了真自由。画家可把竹画得丰腴富丽,文人可把竹写得枝高叶瘦,骨气铮铮。丕植觉得都可爱可人,因为竹的气质高雅不俗,形态万变不离其宗。丕植也天真地想:国人都别了红尘喧闹随着竹去化成竹枝竹叶,淡淡泊泊,不计荣枯,融化在自然里,红尘外,成为竹仙。可不能啊,在红尘里交天下朋友,走天下道路,览天下知识,雕塑自己,雕塑群体,完成竹的纯粹,具备竹的灵性,才是实际的。丕植不能只独善其身,还力争兼善天下呀!

赞竹诗兮清白身,龙须荡兮嫩乳根。
 深深扎兮破岩中,紧紧抱兮峭壁石。
 黄土香兮孕春笋,泉水甜兮伴芦笙。
 虽贫贱兮不怨悔,志不移兮苦耕耘。

丕植患难也得一福,便是真结识了圣竹,获得了竹魂。满目青竹,细微之处都有情有意有理。竹焕发的精神使许多说教显得苍白老朽。龙须般的乳根多么鲜嫩充满生机,在岩上扎根,紧抱峭壁,丕植知道这是生命力的顽强姿态;丕植也要在危难中,在风暴摇撼中,根不断枝不折,并且望着黄土香泥孕出的春笋,听泉水吟歌芦笙伴奏,乐观向上。丕植的亲友们,丕植的同道者,在时尚物化中,不要怨悔贫贱,警惕时尚移走了难得的大志和耕耘事业的坚韧。

我捧君兮比人生,人间情兮无君真。
 贫贱移兮平常事,富贵淫兮干戈争。
 自比凤兮蓝天梦,命如鸡兮数三更。
 春去秋兮老将至,白发生兮对暮灯。

丕植常望竹动情,感叹光阴的流逝虚度,人生的平庸板滞,悲伤那些碌碌无为的行尸走肉,志短骨软的氓痞,卑贱的生命;憎恨那些醉生梦死的社会蛀虫,淫夫荡妇的秽行,丑陋的人生;更厌恶人性的横逆残暴,干戈祸国。丕植决不自比凤凰空做蓝天高梦,两手空空,白发苍颜举起垂暮之灯。丕植能逆流击水八万里,为中华做件体面的事。

阙巨词兮将竹赞,天下功兮君典范。
 古庙栖兮饮春风,山崖伫兮举绿伞。
 叶飘飘兮绿浩瀚,枝束束兮青丝线。
 日日织兮春社梦,蝴蝶舞兮何有缘?

丕植愿以生命写出赞竹的长卷,抒发我们天下为公的高尚理想。丕植如竹一般怡然潇洒,在满野荒寒处,会坚定地生根展枝,搂满怀春风,高峰险崖上,即使独自伫立在热风酷雨炎阳里,仍能执著地举着绿伞。丕植平生要多留在人间一些温暖和浩瀚的绿荫。丕植时刻带着爱,依然会做青春梦,会梦到蝴蝶般美丽的恋人,会爱得死去活来。丕植是个最有情的人。

春风过兮笋尖尖,诗人喜兮开口赞。
 斑斑节兮供食用,点点滴兮由人啖。
 秋风瑟兮连根与。中秋月兮芦笙伴。
 心无私兮终无怨,留青明兮在人间。

丕植的心永远年轻,是那沐浴春风的嫩白微绿的“笋尖尖”,含着阳光晨露,直刺到瓦蓝的天、素白的雪。志高远,心甜蜜,期待奉献出灵肉,即使供为美食,也其乐融融。丕植把清白无私的灵魂和情感化进他人身,丕植无竹形,却不死。

再吟句兮捧竹赞,愿化竹兮作贡献。
 山林箫兮君添色,野鹭旅兮君是店。
 炎炎日兮君撑伞,凛凛寒兮菁火伴。
 沦落人兮轻音慰,君来抚兮弄管弦。

丕植要做扬帆远征的人,云游天涯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杆翠竹,一片竹海,一地绿荫,万千阳伞,万千箫管,万千火炬,万千客店。吸纳百面来风,容聚百种性格。我声音如雷如歌,激昂轻扬,音色抚慰各种心绪。丕植会有最多的朋友,最多的知音。

扁担长兮挑河山,愚公与兮共患难。
 村村舍兮栋梁材,家家户兮有摇篮。
 纸浆滚兮焚膏蓝,爱子殇兮赴国宴。
 人间负兮我无怨,青魂在兮鉴霄汉。

丕植能做可伸可缩的大丈夫,有大才大德,可做扁担,挑着河山向前走;无大才大德,愿去陪伴愚公。无撑天之力,愿去做民舍的栋梁,民妇的竹篮,可成纸浆,可做火种。丕植永不负天下人,其青魂青天可鉴。

诗行行兮又竹赞,笋尖尖兮叹奇观。
 天天长兮过房顶,直直插兮入云关。
 白云裹兮内衣单,春风拂兮两袖边。
 粪土利兮万户侯,远离尘兮一青仙。

青竹啊,竹海啊,丕植见你是根在红尘中,梢在红尘外,你长得越高,看得越远。身在庐山中,却能见庐山真面目。一身白衫,两袖清风,摇摆自如,令人神往的形,令人陶醉的魂。丕植立誓在红尘里顶逆流,劈大路,注定要遭遇万户侯,而且会拼搏出响声来。万一倒下时,丕植也是一棵无法断裂的竹,而且永远联想着竹海梢头那滚着绿波的青仙。

我要把君荐人间,引来骚人诗笺笺。
 清清白白肝胆明,坦坦荡荡心脑宽。
 物欲不纵少杂念,理想远大多高见。
 不该今生名利累,陷我身兮鬼门关。

做人难,煅魂难,人性中的原恶老捣乱,惟有青竹“性本善”,根根青骨没污点。丕植面对圣竹反思过来岁月,痛感战胜自我并非易事,善恶共存的人性,是人类遇到的最高贵最棘手的顽石,大宇宙内,大莫过人性,重莫过人性。人性中恶的疯狂繁殖欲,常常难予抵挡。人战胜不了自我,是丕植极大的悲伤与困惑。    

抚瑶琴兮日月艳,幼爱竹兮好伙伴。
 竹枝戏兮鸡犬乐,绿林汉兮盗贼扮。
 童年梦兮顽童恋,青竹拨兮偷鸡蛋。
 朝暮寻兮苍松绿,残月寒兮数阑干。

承受着成年的坎坷和忧患,淡淡的愁绪中,绽开了一簇美意,丕植再次感受到了童年的美妙甜馨。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无不有一段童年的美好印记。那是人生唯一纯净的图画。穷兮富兮,祸兮福兮,生相百态,态态绝美。在竹林中小朋友与鸡犬同乐,扮好汉,演盗贼,装妇妻,偷鸡蛋,乡音欢歌,残月寒春,碎霞断虹,朝暮形影不离。美,为何最忆在童年……

秋风聚兮到眼前,我欲乘兮故乡还。
 竹筏夕影黄河渺,鞍马何惜寸步难。
 梦里终回归家园,修竹喋喋叙离言。
 老友诗酒忘身囚,一梦醒兮孤月悬。

丕植的乡思乡恋情结,浓烈如千载深酿的白酒,欲跨白马乘驾秋风回到我修竹环抱的故乡老屋。黄浪滔滔从天流下,大河无竹筏可渡,鞍马无神力腾跃。丕植还是在梦中回归了家园,与老屋边的千棵修竹一一问候,星下夜话,唾星溅溅,却成了翌日晨竹叶片上的露珠。豪友把酒论天下,丕植全然忘却了那种鹰隼囚牢的焦躁狂暴,举酒唱合如竹林里百鸟朝凤啼啭,痛饮豪醉,软如香泥,醒来只看到了天涯人头顶上的一轮孤月。故乡啊,你生丕植,养丕植,丕植的泪,无论是幸福的,辛酸的,浪漫的,不幸的,只有落进你的怀抱,才能变成金丹珠粒。想起故乡,丕植的伤感竟然也这么美丽。

鼓大板兮高声唱,翠竹艰兮志尤刚。
磨难逼兮破土出,狂风击兮露锋芒。
不读《离骚》吟《国殇》,笑谈《晓风》唱《大江》。
大风起兮天鼓敲,人间尽时天音响。

圣竹啊圣竹啊,丕植自以为你的破土而出是磨难所逼,你的锋芒毕露是狂风所激。破土而留根,抽叶而成刺,你是个天地间的叛逆者。你却又感激磨难和狂风的塑造之功。丕植已经有了圣竹的叛逆精神,屈子鹏举般壮怀激烈,渴望理解,渴望建功立业。我的气势卷起大风呼啸天庭,敲天鼓而震天下,天音是我九霄里的知音。丕植是斗士,不畏惧险阻。在浩然正气前,人间丑类在劫难逃。人间果然无道,天音也会响!至此,诗成绝响。

松涛滚兮语铿锵,梅香溢兮蕴心房。
桃李艳兮杨柳媚,兰可比兮牡丹胖。
三友名兮世代传,风骨坚兮斗志昂。
经纶绝兮振朝纲,两袖清兮坐庙堂。

丕植听遍了松涛声声,闻足了梅香馨馨,看尽了竹海碧碧,三友外艳桃媚柳,硕硕牡丹,百卉千草,独幽兰之大雅大纯大净之气象可与竹圣相媲美。丕植之爱竹,天眼可鉴。后浪追前浪,天下必有能人出,经纶高绝制欲,可统百姓意志;两袖清风香魂,可做百姓楷模。竹啊,竹啊,你的精神折服天下。

羌笛胡箫四海唱,唱竹品格独高尚。
青枝绿叶守青社,白衣青袍旅四方。
粉身凉席黎民房,碎骨竿筏巡长江。
明月秋风无所求,野身破庙把身藏。

圣竹啊圣竹,丕植以为你享受的歌颂铺天盖地,不少人扯起你的精神做了大旗,擗下你的叶子做了脸谱,借你摇撼绿波声儿做了咒语。你的粉身成席送爽,碎骨成筏巡百川,成了庙堂愚弄百姓的幌子。你被用来做一围绿墙,遮挡丑类孵化肮脏。丕植为此心如刀绞,玷污你的美,天理难容啊!我要不惜生命向人间呐喊:把丑亮出来!

竹君生来清白样,不阿富贵与帝王。
无名无位未封神,有魂有灵有心肠。
世上官吏有如君,人间桑梓多吉祥。
板桥画竹专画骨,画就一生好风尚。

在丕植心中,圣竹啊,你无须求任何的封赏,心灵的天空再高,也要向你仰视。“代表”百姓的帝王们给你名,给你位,封你做神,那是玷污你的尊贵。郑板桥这匹瘦马,才因专画你的风骨而垂史册。

独弄弦兮清风唱,千古颂兮性灵长。
将相捧兮把本奏,帝王倚兮旌旗扬。
太史书兮《史记》评,屈原用兮著《国殇》
风骨铮兮斗苍天,陈胜举兮大泽乡。

丕植不能不说,圣竹实是一部圣书,你是中华文化传承的巨擎,中华的精神文明,没有你的载舶,会是一片混沌。丕植怨你太仁慈,太温柔。中华的帝王史,你参与过多次的沉舟和浮舟。高挑过帝王仪仗的辉煌,荣任过大泽乡义军的揭竿,戮烂了皇天。圣竹啊,你高估了帝王的圣明,低估了帝王的阴险。

文人哭兮别离伤,男儿志兮游四方。
潇湘馆兮琴声轻,妹妹眼兮泪断肠。
高墙囚兮悲歌放,朔风寒兮问斜阳。
是春秋兮是冬夏,瘦竹梦兮著青裳。

丕植是天下眼泪最多的男儿,泪珠儿却是金刚般坚硬。爱太多,情太浓,火太烈。因为游走天涯寻芳草,访豪杰,相遇太多,离别太多。丕植最心怜地母般的女性,她们身上有两座最美的山峰。潇湘馆主的润露之目,滴湿了琴弦,浇活了诗思,染苦了柔肠,行行动动,淙淙着凄美,这美,神圣得不可贴近,镜花水月一般,只担心这美破了,碎了。丕植也曾是位高贵的囚徒,雄辩如斜阳的金针,把降临的黑幕穿透。丕植要做七钢三柔的男儿,绿盔青甲,像一篷竹。

轻歌漫兮随风唱,横竖观兮品格样。
 独唱枝兮瘦骨同,合舞叶兮和诗诵。
 登兰天兮追理想,裁白云兮作衣裳。
清白身兮著青魂,人间乐兮大舞场。

丕植轻轻缓缓唱的都是进行曲、远征歌,我彻里彻外像圣竹的样子!我要迈上追日的云路,让爱情,让事业,让泪水,让呼喊,让笑声一同出征。在人间的大舞场上,我身上的每一个竹节,每一片绿叶,都尽情飘舞起来,抱着朝阳飞旋,举着明月飞旋,揽着暴风骤雨飞旋。丕植仰视万众,万众仰视丕植。

枝枝抱兮亲人样,竿竿挨兮叙衷肠。
辈辈能兮上云天,代代和兮聚一堂。
降雨露兮请龙王,披艳阳兮访上苍。
何必问兮啥缘故,千古传兮大名扬。

丕植祝福所有结识过青竹的同代人,做枝叶紧抱的亲人吧,相挨着真诚地叙说心声吧,甜甜蜜蜜地切切私语吧,交融没有任性,没有嫉妒,没有懒惰的灵性吧。丕植愿以圣竹的高贵品格,向同代人敦请:我们筑起高度的诚信,把诚信举上蓝天,架成彩虹,塑成龙王上苍;我们永远欢聚相爱,你给我拭泪,我给你拭泪,把透亮的心聚成一轮太阳,用我们的太阳照亮我们的土地。

青笋尖尖入云天,修竹声声颂长篇。
节项似海可走马,大肚若谷任游船。
轻歌漫舞八方闻,青枝绿叶四季欢。
寒暑冶炼铸青魂,忠骨铮铮随青山。

圣竹呀圣竹,丕植的长歌即要唱完,我在竹海里和我的同代人游泳,洗涤我们人性中的弱点,不怕丑,不畏美。我们人性中的真善美,永远和假恶丑共存,如影随形。丕植只想说,我们的人性以真善美主宰假恶丑的时段,便会呈现社会的真辉煌,迈进复兴后的真盛世。让我们学会节制物欲性欲,节制欲望,地球寿长,人类长寿。以青竹为恩师,为信仰,冶炼我们的魂,把魂丢了就是行尸走肉。丕植想跟着青竹再走三十年后再走三十年。不怕走进夕阳。愿我们的同代人告别这个世界后,我们结成又一片竹海。那是我们昂扬的铮铮骨灰萌生出来的,给新的时代增添的浓浓的鲜绿。

 
第六章:从一首《蝴蝶》扫描开去,一道道
诗群的风景线——青枝绿叶托红花

古今中外,所有成绩斐然的诗人,不论他们一生吟诗多少,都不可能是首首皆好,行行俱优,句句惊四座,字字是珠玑。从每一首诗的格局,推至全部诗作的总体格局,无不是青枝绿叶托红花。我们扫描丕植的诗作,尤其能获得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的各种题材、体裁的诗,都能找出优秀的篇目,也能选出动人的佳句。说白了,一首好诗,其中必有一两行精湛者,是“诗眼”或“诗核”的见功力处,超人叫绝处。我试举一首并非丕植名篇的短诗(因“札记”篇幅所限不便引长诗,只好忍痛割爱)《蝴蝶》来探究一下,也便知他的一些佳作是何等景致了。

蝴蝶
飞舞在花间
美妙而壮观
像成群结队的天仙
挥洒着诗一般的宣言
生命的时间短暂,但内容不能简单
上下浮动的舞姿像老母手中的蒲扇
一起一闪,一闪一起
像跳动着的心
在挣着生命的里程……

丕植从赞美蝴蝶的外观肤面实景实像起笔,曲曲下潜,沉到深层次。“蝴蝶/飞舞在花间”,它们的动态“美妙而壮观/像成群结队的天仙”。把“天仙”做为第一个像外之像。写到这里,是诗的第一层青枝绿叶般的铺垫。“挥洒着诗一般的宣言/生命的时间短暂,但内容不能简单”这平淡的叙说,那“宣言”是虚幻模糊又美丽的,没有形象依托;“短暂”、“简单”更是理性的告白。这是诗的第二层青枝绿叶般的铺垫。那么,青枝绿叶托举的“红花”呢?丕植接下来便给读者展现出一团凌霄花般的朱红色:蝴蝶“上下浮动的舞姿像老母手中的蒲扇”。这是本诗最成功的一个像外之像——老母亲手中的蒲扇。“诗眼”和“诗核”都浓凝在这里。没有这一句诗,整首诗的意绪、情感都“散光”了,没有焦聚看不清诗像了,寻不出意境了,《蝴蝶》便淡而无味,只不过是一团青枝绿叶混成的绿影,是一首无魂的平淡无奇的诗。有了“红花”,此诗的味道还不够,还需要一层青枝绿叶把诗意的厚重托出来。丕植为此为我们造了第三个像外之像:“一起一闪,一闪一起/像跳动着的心/在挣着生命的里程”。这个“心”跳动的意象,自然是强化“老母”的,是老母在挣着生命度着岁月。丕植仅用了十行诗,即完成了蝴蝶形象到老母形象的演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至美老母的鲜明形象。蝴蝶老母,老母蝴蝶,完成了对老母的庄严的歌颂,如久藏的香醪,散发着作者深切的仁爱。这《蝴蝶》诗的思想感情与艺术效果,即是青枝绿叶托红花的“格局”造成的。我们感受最深的“上下浮动的舞姿像老母手中的蒲扇”这红亮鲜美的句子。读着这句诗的时候,似乎这首诗只剩了这十五个汉字了,那伟岸的托举者——青枝绿叶们,都被我们视而不见了。然而,没有它们,哪有这般红的诗境诗意呢?
我们以如此的心境,如此的审美基调,翻开丕植的诗集,从早期的版本做一次扫描,美丽的诗句便纷至沓来——《坎坷》:“我把这命运的凄戚/悄悄赶入梦里”,“心酸万种与心头/只为着理想中的莲花”;《春,在她的歌声中走来》:“情温馨从六盘山载来杏花簇簇/将冰山羞涩的裸体覆盖”;《相思》:“我还是/要在桃红树绿的时节/化作春雨蒙蒙/轻轻地洒在意念中的桃花树”;《想你在夕阳里》:“海边/一江金色的黄昏/像醉态的妩媚”、“一声号子/天空明月破碎”;《咏志》:“丰功万代传/大事敢为先”;《草原风光》:“牧马人高唱着悠婉的草原情歌/骏马奔腾从茫茫的绿洲飞过”;《贺兰山》:“贺兰岩花藏丰姿/红叶灼灼是火炬”、“这丰富的贺兰山/正是夏的男子汉”;《姑妈》:“远住在嘉陵江畔小山村的姑妈/老迈得像秋天里河边的大柳树/颤颤巍巍地活着/头发如冬天里结霜的枯草/萋萋凌凌地立着/皱纹似洪水过后的黄土高坡/千沟万壑地躺着”;《诗人感激逃亡》:“惶惶的逃亡孕育了皇皇的笔墨/写出了悲愤凛然的词篇”;《一只蜜蜂》:“一滴眼泪便是千粒花粉/一天的生命便是万人甘露”;《蜻蜓》:“蜻蜓的巨翅/小小一动/竟然转动秋天太阳的方向”、“它庄重的青翅微微一抖/就可以/抖落夕阳的云彩”;《不能发出的信》:“很早/我就知道这诗这信是不能发出的/我怕它从飞机上落下而坠毁/我怕它不小心打碎我们/头顶上那轮月亮/相聚相交相知是春天的桃花/分离分别分开是秋天的伤疤”;《劳动者之歌》:“上天的雨点/老农的汗点/战士的血点/我笔尖的墨点与泪点/写出了悲壮的圣典”;《丰收》:“丰收在渔歌中酣睡/丰收在硕果间嬉闹”、“我愿听淅淅的秋雨/它把伊人脸上汗垢洗尽/青春在美丽的酒窝里荡漾/淳朴在如诗的秀发间飞扬”;《晨》:“太阳踩着响动的云彩/一路高歌而来”;《月色》:“雪莲的圣洁/好像月光铺洒在白色的牡丹花上”、“是冰里泻出的灯光”;《瞬间》:“‘了得’的官场/笑声变哭声/就在股掌间”、“‘斑斓’的情场/喜剧化悲剧/只在一夜间”、“电无空间光无空间/数字与电子/怎么也代替不了/人性脱变的步伐”;《把道义悄悄收藏在心底》:“还有餐桌上的珍稀动物/还有包里胃里肛门里的大烟/还有月光下陪酒陪舞陪睡的娼妓/还有贪官酷吏手中的权柄”;《辍学》:“小妹头戴野菊花/赤脚小伙放牛娃/村小教室也空巢/新式文盲千万家”;《卜算子?春蚕衍丝归》:“再孵出虫蚕/轮回千千结/吐尽情丝万万行/似杜鹃啼血”;《更漏子?迎黎明》:“文章累/事无绪/为官不心愧/往来事/凭人心/诗词句句真”。……
丕植的佳句可以摘录出许多,然而数尽佳句却是很难的。此文所引,挂一漏万,蜻蜓点水,也只能靠我将这两千首诗“青枝绿叶托红花”的格局,概括一段话出来,作为扫描后的初步心得——
丕植的两千首诗,不可能按他的诗歌美学风貌三大特征分成三大组,且各列出准确的篇目来。它们血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能靠读者尽可能多读他的诗作,从中体悟他的美学风貌。我可以告诉读者朋友,丕植诗星群,它们的美学丰采大体洋溢在六道风景线上,风景线上的诗倒可比较容易列出一些代表作的篇目来。第一道风景线是以泪洗心、火辣柔馨的爱情诗。这道风景线上的诗多集中于丕植初期的诗作。这些诗的情爱之火,曾使诗人赢得了上万封的读者来信。《爱神》《思恋》《赠给爱人》《你的倩影》《遗恨》《相思》《初吻》《爱情放歌》《忧怨》《我愿》《深秋》《眼睛》《难以忘记》等等,可以引你到爱的深海里体味苦辣酸甜,领悟眼泪何以为珍珠,又何以是烈焰,情爱能做什么样的升华……。第二道风景线是精致明净、婉约潜蕴的抒情诗。这些诗如《秋雨》、《想你在夕阳里》、《夏天的夜晚》、《山村的神话》、《金色的秋天》、《写给中华之母嫘祖的歌》、《姑妈》、《怀念往事》、《蜻蜓》、《一只蜜蜂》、《庐山,是仙姑的小屋《小岛》等等,有构思精巧的诗,有意象新奇的诗,有豪壮轻快的诗,有田园牧歌的诗,有民谣民歌风味的诗,有短句的诗,长句的诗,长短句杂揉的诗,在这一道风景线上,多有精整深沉的长歌,读者可以分享诗人形象思维的功力。第三道风景线是讴歌赞誉、讽言美刺的社情诗。如《试问美利坚》《致日本首相小泉》《别了,救世主》《一位老农的重担》《论学习》《第三种人》《世纪末的山村》《大师启功仙逝》《不该有的烦恼》《致一位人民警察》《囚犯,这不情愿的称呼》《含泪忍悲送曲啸》等,这些诗的题材有较强的主流社会色彩,看出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思索、追寻,他的爱憎分明的诗,会被某些诗人误为“给事物表象扎针泼香水”。我则以为中国的现代诗要发展,首先要面向大众,相当一段时间,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审美层次的诗,体现民间性的诗,慷慨激昂的诗,明白通畅的诗,不躲闪现实、面对现实直言好恶的诗。我们不能一律陶醉堆积意象、填云塞雾、拆烂词语、胡乱组装、谜语天书般的诗!第四道风景线是言情道志、直抒胸臆的行吟诗。丕植诗中,行吟之作占有很大比重。不少诗人也写行吟诗,但不轻易拿出来发表,他们对行吟之作有一种偏见,不视其为正经的诗品。丕植以他行吟诗的量与质,在诗人中鹤立起来,倒成了他区别于其他诗人的一个显著标志。他承袭的是中国文人的很古老的传统。这些作品像是诗人递给读者的“人性名片”。如《岳阳楼下吟》《乘火车出川》《大连轮船上说旧》《入塞》《思怨》《南昌行感》《青松歌》《大观园杂吟》《念奴娇?夏夜泛舟长江上》《钓鱼台》《兰仙阁宴友》《马背寻梦》《银川空难》《卧佛寺畅游》《游黄山》《坐缆车上泰山》《祭扫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碑》《桂林山水游》《人民大会堂国史会有感》《沱牌集团行吟》《国日史投资诉讼胜诉有感》《黎明》《汤阴岳飞墓行吟》……都是精整的诗品。第五道风景线是嵌金镶玉、友谊深挚的题赠诗。“题赠”是题联和赠答的简称。丕植将诗的体裁宽泛化,壮大了中国现代诗的阵容,我个人表示认同。题联是挥洒诗才的用武之地,并非诗人的闲笔余墨。把它看作一种诗体,当之无愧。丕植题联,自信是一种诗歌形式,并不计较“正宗”的诗人们摇头晃脑斥为“异类”,不予认同。丕植对中国现代诗有开拓之志,识者应当热情支持,为之叫好!丕植的交际之广、朋友之多,在他的同辈人中大概是名列前茅。“愿交天下豪友”是他的座右铭。社会各界老中青三代人中,他的朋友组合出一架友谊的长虹,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智囊团。我们仍然可以把这道风景线上的诗篇排成一个队列:《为仙山题联》《为家乡丕植桥题联》《为江门华侨商店题联》《为温州某鞋店题联》《为广州某家电大楼题联》《为北京地安门某食品店题联》《为厦门某宾馆题联》《为黄山一墨店题联》《为泰山一砚店题联》《为上海一金鱼店题联》《为深圳一首饰店题联》《为洛阳一珠宝店题联》《为贺兰山一牧场题联》《为重庆某邮电局题联》《为成都某保险公司题联》《为大庆油田题联》《为秦岭风景题联》《为牛题联》《为苦痛题联》《为当代英雄题联》《赠雷洁琼同志》《赠李德生同志》《赠颜永平同志》《赠贺敬之同志》《赠严为厚同志》《赠邓星盈同志》《赠任德荣同志》《赠武志昂同志》……。第六道风景线是求是求真、追美追善的哲理诗。丕植的哲理诗也不是特意经营,是诗理在灵魂火花迸飞时冷凝在笔端的。哲理诗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是丰厚的阅历、富足的智商蒸发出来的“精神盐粒”,是生命运动不可缺少的。这种诗品如有一丝的油滑轻浮,就会断送全部的诚信。丕植的哲理诗不少是直接入“理”的,也有许多借助形象思维的,只有一部分是把哲理元素化在非哲理诗中的。如《做人的准则》《路》《雄鸡》《狐狸》《陶渊明》《悟》《遗憾的转化》《诗歌与女人》《酒》《钱》《乳》《冰》《理想是飞翔的翅膀》《对名人的忠告》《不可为的事》《长城》《“我”的膨胀》《民族之大忧》《人的定义》《致诽谤者》《沉默之歌》《人生之路有多远》《莲》《死的灵魂》……
我们扫描过这六道丕植诗的风景线,理解了从总体欣赏一位诗人的作品时,审美的基点应放在“青枝绿叶托红花”上。不然我们的审美视角和心理,就容易误入偏激,不识庐山真面目。容我再引一首丕植的小诗《红辣椒》来结束这篇札记。

红,红得彻彻底底,
红,红透外外里里。
是火红的理想,
是热烈的宣言。
对着太阳,
绝不是害羞的容颜。

丕植这里写“红”,需要读者的审美意识加入;红辣椒“红”如凝火。“红得彻彻底底”,“红透外外里里”,一个“得”字,一个“透”字,“红”变得狠劲十足了,火辣味也够了。我们会被“红”翻腾起心潮热浪,联想到田坝上火蓬蓬的小伙子,更联想起泼辣开朗的村姑。那火红的背心,那红的衫子,火红的头绳,火红的爱……。丕植精心跳过读者的联想,舍去意象的扑捉,却直声呐喊:这“是火红的理想,是热烈的宣言”。把红辣椒的“红”升华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高尚的理念,洋溢着青春的豪迈气息。红辣椒立即刚阳起来。最后一句:“对着太阳,绝不是害羞的容颜”,(这是最出彩的一句诗),隐着一个“大我”,似是所有青春的生命向太阳禀告:不要错爱了这灵魂之火!《红辣椒》赞扬了阳刚之美,表现了进取精神。《红辣椒》把“红”写得如此狠绝透烂,不知还能有什么办法“青出于蓝”而胜出。《红辣椒》是一首很红的诗,也是“青枝绿叶托红花”的那昂首喷火的红。

 
第七章:谁是“旭日”谁是“火轮”?拜伦与丕植,
    都在少年同庚时奉献了茁壮的处女作

跨国小趣闻是个巧合,未必有内在联系,更非天命注定。因为是文学的语境,披着诗美的霓彩,我觉得有一种意味难舍难弃,似两顶桂冠在诗空里闪烁。英国大诗人拜伦和本文的审美对象丕植,巧合中有三奇:一奇同是在少年时代即有茁壮的处女作;二奇同是在十四岁这年创作了处女作;三奇同是在处女作里怀念亲人。处女作对一个成功的诗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对怀着美意来追寻诗人足迹的读者,更是一个遥远的梦;从美学角度来探论丕植的诗歌,更不能忽视处女作,勘定并阐释其在美学上的萌动状态与潜质。
先说拜伦的处女作。
拜伦1788年生于伦敦,1802年即创作了《悼玛格丽特表姊》,是年十四岁。系拜伦现存诗歌中最早的一首。这首诗在我国最少有两种译本,我选了杨德豫先生的译品,是觉得更忠实原著的形式、押韵、音步,与另一译本的太贴近中国古诗韵致相比,读着会更多感受些异国诗歌的气息。寻踪拜伦日记,可知作者是为表姊扫墓时所写。为读者赏阅的方便,将这首少年之作不惜篇幅全引于后——

晚风沉寂了,暮色悄然无声,
林间不曾有一缕微飔吹度;
我归来祭扫玛格丽特的坟墓,
把鲜花撒向我所挚爱的尘土。

这狭小墓穴里偃卧着她的身躯,
想当年芳华乍吐,闪射光焰;
如今可怖的死神已将她攫去,
美德和丽质又岂能赎返天年;

哦!只要死神懂一点仁慈,
只要上苍能撤消命运的裁决!
吊客就无需来这儿诉她的悲思,
诗人也无需来这儿赞她的莹洁。

为什么要悲恸?她无匹的灵魂高潮,
凌越于红日赫赫流辉的碧落;
流泪的天使领她到天国的闺房,
那儿,“德行”酬她以无尽的欢乐。

可容许放肆的凡夫问罪上苍,
如痴似狂地斥责神圣的天意?
不!这骄妄的企图已离我们远飏,
我岂能拒不顺从我们的上帝!

但对她美德的怀想是这样亲切,
但对她娇容的记忆是这样新鲜;
它们依旧汲引我深情的泪液,
依旧盘桓在它们惯住的心田。

你看少年拜伦,他以理智之思来追寻他的表姊,不是用泪水漂载亡灵之舟,诗意相当清晰,感情也无过度的渲染。像肃穆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从墓地伸向迢迢天国。每节诗都押双韵,把那诗意悠悠然然升上了天堂。少年拜伦能写出这样气度不凡的诗,非天资聪颖者莫属。
再说丕植的处女作。
丕植生于1962年,他的《哭慈母早逝》写于1976年,恰恰十四岁上。拜伦降生于雾都街市,丕植难产于贫寒的农舍,真个无法比。他们的处女作,各有各的来路,各有各的光环,各做各的纪念。不比也要比,两相一碰,无声胜有声。这也是我特殊的笔意:有美慰心,你却说不准、讲不透其中味,这更好。且看——

花谢抱蒂哭,
母子诀别泪如雨。
五子零丁,
生计无着,
谁把屋梁举?
从此命苦,
一身破衣,
  求谁缝补?
世态凉炎,
小女心事对谁诉?
残月最怜孤父泪,
亡魂杳杳,
寂寞恐惧。
月落空楼,
谁问冷暖?
苦海独橹难渡。
四面凄楚,
门前没宾客,
人前落泪,
风雨横天,
孤鸿折断羽。
……

丕植以极悲之泪,汇成沧海之水,骇浪滔天,倾诉命运之不公,逼上苍交还只属他们五子的母爱!那种诀别母爱的悲苦里,还有一种怜父之苦。“亡魂杳杳”,寂寞深深无底,苦海茫茫难渡,生者欲死,黑魔跳舞,灵魂被泪水泡腐……,岂知这是向死而生!这首处女作是一次悲壮的少年“水焚”!犹如他而立之年的“涅槃”。它使作者仁爱精神滋生、奋发精神萌动,为未来事业的皇皇果实、凯歌高奏,行了一个奠基礼!丕植的处女作意义非凡。这首诗要的是泪泪泪、凄凄凄、寂寂寂,苦海独橹,孤鸿断羽……,都发泄到极处。绝处逢生。少年丕植竟然能用其思辨之智,用一剑断为两截的诗,写他人生第一次的黑暗巨痛。前半首已写到绝处,笔到“孤鸿折断羽”嘎然而止,不写了!其实后半首已尽在不言中。读者朋友,你不觉得这首处女作显示着少年丕植的诗才吗?少年之作就有浓郁的古典美,用词造句已见功力,这也预示了他后来何以能在中国现代诗的探索中,开拓出新格律诗——“丕植绝句”(将在下一篇札记中细谈)。我们会为丕植十四岁能写出“花谢抱蒂哭”这第一行处女诗而激动不已,每每能含泪走进他的诗境,濡染仁爱。读着这失去美和爱又滋生着大美大爱的臻善的诗句——“花谢抱蒂哭”,我们甚至能原谅他所有诗作中的缺憾!
标题中谁是“旭日”谁是“火轮”的提问,是笔者想激活读者的思维。无须把一个诗人的处女作比作“旭日”,把另一个诗人的处女作比作“火轮”,实际上天下优秀诗人光彩照人的处女作,都堪称初升的太阳。我还想说的是,拜伦的诗意不是以苦难引发的,而是以情爱发祥,没有摧毁性的灵魂的巨创,所以能透出一丝绅士般的幽雅来;丕植的诗恰恰是粉碎灵魂的灾难,是灵魂绝望时的呼救。诗的基调是最沉重的,因此它爆发的是求生者的仁爱。我想丕植诗歌的研究者会更加重视这首处女作的“潜形象”和诗核的“爆炸元素”。读者朋友,别忘了细细品读,把你的感情燃烧起来。

 
 
第八章:创建中国现代诗中的新格律诗,
不可低估“丕植绝句”的有益贡献

读丕植的诗,也如读他的“传记”。真深入进去,便成了他的知音,也能译出他的灵魂密码。从解读他的处女作《哭慈母早逝》,就深感传统古诗词对他诗歌创作的影响,也随即感慨新时代不少年轻诗人对古诗词营养的奇缺,也萌生了对厚埋在现代文化垃圾中的诗人诗作的担忧。边读丕植诗边觉眼前发亮,引起我心动的,是他的古体赋新诗中,二十年来积累了大量的古体五、七言新绝句,少说也不下三百首,且能自成一统。我觉得在各种诗体中,他写得最酣畅奔放、舒心得意,驾驭最娴熟自如的,便是这批绝句。对此,丕植早怀开拓之志,不予表白,只是默默耕耘,认真实践。探讨丕植诗歌美学风貌,不能缺席对“开拓之志”的美学审视。
中国古诗词曲是先人创建的诗体,谱写了一代代辉煌。传至当今新世纪,不但没被丢掉,成为僵硬的躯壳;反而愈加枝青叶茂,躯干呈现更加粗壮之势。这使主流诗坛刮目相看,自由诗人瞠目结舌。说明古诗词这种形式依旧焕发着青春。诗人需要它言志道情、抒怀达意;读者需要它赏心悦目,陶冶性情。丕植吟诗几十年,不时言“苦”,浩浩两千首,始终没间断古体写作。这里边既有古体本身的传统优势,又有丕植本身的气质因素,两掌相击才有声。世上喜欢以古体形式写诗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但在泱泱诗中,丕植却不自觉地创造了自己的诗体品牌。我个人偏爱这三百首五、七言古体绝句,是读了他大部分诗作后获得的印象:它是古的,也是新的,所谓“旧瓶装新酒”,在丕植已是新型号产的“旧瓶”了;那新酒倒是日装日新。我将他的五、七言古体绝句,简化美尊曰“丕植绝句”——乃丕植诗歌中的诗歌也。
中国古诗词曲的演变、传承是个大题目,这里只言“丕植绝句”。“丕植绝句”里存在着一些什么理念?我理出了如下几点:
其一,“丕植绝句”是丕植的特殊身世、气质个性、文学修养孕育并经长期实践,倾注大心血而诞生的,只属于丕植本人,天下诗人无一能替代。
其二,“丕植绝句”突出显示了丕植诗歌的火山喷薄之美,水晶清明之美,情痴行吟之美。
其三;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是一种东方式的,是真善的,含蓄的、玄奥的,因而是长存的,任什么“风”都吹不散。这种审美眼光,必定需要“丕植绝句”。以精小见大观,一感一发、一情一抒,散而为珠,串而为链,这是快节奏生存时代,一切文学样式的该经之路。“丕植绝句”本身具有相当的前瞻性。
其四,“丕植绝句”的创作,客观上需要多元的环境,万象的刺激,新鲜的感觉,思想的敏捷,想象的丰富。在当代社会的多元文化中,都想闹中取静,喝一杯“精神咖啡”又匆匆上路。丕植即是此生活状态中人,“丕植绝句”仍会多产,越写越红火。
其五,丕植诗歌的成功,是历史赠给丕植的一次机遇,顶极应在“丕植绝句”上。这非我空穴来风之评断。“丕植绝句”可谓田野的青纱帐,尚不可说是熟透的红高粱。然而,在中国现代诗的新格律诗巨流上,它是一叶醒目的飞舟,其承载之功,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要“练”就是把“丕植绝句”做一次简约的展示——

咏志
我意贫淡过,豪华岂肯慕。
一生清白水,浊浪安能附。
         泰山
一阶接一阶,一阶上高山。
千山顿觉小,松柏立云端。
       观山泉有感
石映泉水清,泉水洗石洁。
君子相交好,泉水是法则。
       咏无花果
好花不常开,常开不结蒂。
春风秋雨过,评说任仓粟。
         咏兰
花叶天然巧,从不作媚迎。
岂管峭壁地,风雨当自生。

“丕植绝句”多有咏志和歌赞人品者,读来朴实无华,又见水晶清明。
     黄河月夜
云淡风清夜,渺渺黄河夕。
一蒿羊皮筏,划碎一江月。
      黄河秋雨景
长虹映山青,浊浪卷残云。
黄河少风光,花儿诵新晴。
      黄河
我到黄河多少次?
船栖浅滩筏行深。
山洪抱着黄沙啸,
几处断流几季仃?
  风沙侵黄河
千沟万壑到黄河,
风掀沙浪埋碧波。
鸟儿鱼儿凄声唤,
还我花儿还渔歌。

四首绝句,五、七言各半,全是咏叹黄河。《黄河月夜》似寻找黄河之美,这带有一半的梦幻,一半的理想?这美大抵是黄河月中的朦胧。因为真实的黄河应是在日光下呈现。余三首则表现了丕植对母亲河的深沉之爱。满腔的忧患,是责难?是惋惜?是呐喊?中华文化发祥地的黄河之貌,真的是民族精神之貌吗?风沙侵黄河,山洪抱黄沙,黄河少风光,沙浪埋碧波,我们的民族精神之母,真的要被黄沙吞掉吗?这是向历史叩问,向万众叩问,向自我叩问!丕植的诗,善于勾起沉重的社会话题。

秋夜过长江
踩碎黄月亮,鱼鳞满瞿塘。
秋夜过长江,年少好出乡。
叩太史公祠
班门弄铁笔,修史心相通。
生前身后事,洒血救穷工。
      洞庭湖
长江到此如天开,千山万水已入怀。
万里江陵出诗魂,屈子太白踏浪来。
         沉思香江
远征九龙身披冤,敢捧寸心祭云天。
清风浩气写国史,只把悲欢入诗篇。
        夕照香山
夕阳如雨叶上流,牵手伊人伴诗游。
日落香山红似火,炼成黄金才是秋。
 
大鹏展翅,年少出乡,心慕太史公,清风浩气,为国修史之壮怀;心仰屈子太白,写尽人间悲欢,为国铸诗魂。企盼两桩大业有成,春华秋实,好个“炼成黄金才是秋”!丕植的志向、心声,都“分装”在他的绝句里。他的绝句分别读,连锁读,能让读者再造大意境。


朔风一夜浓,蕊蕾两相依。
梅花笑严寒,未必冬日苦。
     临河别墅拾景
亭上见月牙,芭蕉绿窗纱。
灯下填新词,闲来乐无涯。
     蒲公英
一粒小小籽,万顷芳菲草。
大江南北生,春秋满山笑。
     访太湖醉陶居
摘月打成舟,一生在此游。
紫砂伴诗画,神话说不休。

这自然流畅,毫无娇艳狂浪之气的“丕植绝句”,皆是写意国画的风致。诗的空白很多,留给读者再创作的空间很大。从一个小角度,开拓出大气象。一件淡淡的事,生发浓浓的情;一个常常的理,引发无穷的思。绝句字少难工,写得朴素自然,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更需要天资厚实。

春愁
春风舞起桃李飞,梁间燕子几时归?
多少儿郎打工去,皓月无眠对春晖。
            巴山雨季
阴雨绵绵鸡上墙,巴山深处少太阳。
田间地头农家苦,蚊虫乱飞菜花黄。
            卖瓜苦
风调雨顺种冬瓜,车载背扛到市场。
卖到深夜无人问,即是白送送谁家?
           山村秋夕
山村秋景美黄昏,荷锄归来鸡犬声。
西窗话语如眠歌,月挂竹梢半盏明。
           田园之歌
村北村南溪泉吟,菊花野草拥蜻蜓。
一年好节在夏秋,雨声蛙声布谷声。

丕植是农民的儿子,是巴山蜀水的儿子,他有深厚的田园情结。农民的疾苦,田园贫穷中的美丽,都令他怀念。他以涌泉来报滴水之恩;他出资为家乡修路筑桥。美称“情痴”,首先“痴”在对农村、农民的血汗历史及生存状态的关爱上。
我读“丕植绝句”感到他在运用这一古老诗体时,放得开,挥洒自如,并不拘泥于古绝句那森严的格律,严守平仄的起句和收尾,重视首句的入韵不入韵,讲究粘对。而是随情游走,达意为先,造境为上。为开拓新格律诗做了相当大的努力,写出了一批好绝句。“丕植绝句”只是中国现代诗中新格律诗的一种。也是精巧小诗的一种。它在精巧小诗中特立独行的一点,即是他坚守着“五、七言各四行”这样一个基本格式的限定,不能多于四行,也不能少于四行。除此之外,所有诗艺皆可熔炼,自由取舍,滋生新法。“丕植绝句”要有更突出的创新,更长足的进步,更大的影响,我个人认为核心是:炼意炼句炼字,情理至深至美,多产精取再选。这三条似乎又不是新法,但必须有新思考。我们的汉语词汇在发展变化,如何守成五、七言?必会遇到一个将现长语词汇(含外来词汇)巧妙压缩的问题。将情理的深而美意象化,需要思想水平和艺术才华。要苦吟多写,既率意又慎重,有一定的量才会见一定的质,美品是选了又选的。丕植多才多艺,手中武器多多,对“丕植绝句”自会珍而又珍,金凤择巢而居,把最合适的“矿石”投进“绝句”里来冶炼。
不怕你事事能,就怕你成了精。当代诗人中创造、开拓精小诗体的诗人不在少数。因为都透析到人类高速发展科学技术会产生新的精神需求,以有限解读无限,以小美分享大美。如新的“汉俳”以“五、七、五言三行诗”为结构形体,试者颇多;weiwuer族喜爱的“四行柔巴依”这种类似汉绝句的诗体,也有不少倾心开拓者。精细之水开百川,汇巨流,丕植绝不会放弃他的绝句。我顺颂“丕植绝句”成精。惟精是美。
 
 
 
 
第九章:菡翁初探魏郎词:骄阳金瓶百枝梅,
蔚为一部大情歌


多年前执教作家函授班,学子皆呼我“菡翁”。丕植多在词中豪称“魏郎”,潇洒十足。集中读丕植部分诗集的两千首诗,他的古体诗词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美学札记”在扫描他的诗作后,原本想只写一札“丕植绝句”便了,不是对词赋无话可说,只怕一说便长,有些与“札记”的体制不相当。然而仔细查来,这些词赋仅词一项即有百首的阵容,运用了七十多个词牌填成,对丕植来说,这是他心头的一块“香肉”。我谈诗不羞于言美,也觉得对“词”失语有些遗憾。这百枝梅般的百首词,含着魏郎毕生刻骨铭心的纪念。故在谈罢“丕植绝句”后,稍作停顿,提笔再谈丕植之词——一部大情歌。
词这种形式,起初称“曲子词”,是配合音乐可以演唱的诗,最早产生于民间,实乃隋代民歌。唐代民间词的创作兴旺,民间词流行,引起文人的注意,文人的加入,形成格律,日益成熟。到了宋代,进入词的全盛期,名家辈出,流派纷呈。苏轼冲破音律束缚以及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高意境,大气魄,开拓了词的境界,提高了词的品格。自此词风大振,词的文学地位大放光芒。苏轼的贡献巨大。词至金、元两代渐趋衰落。清代词一度中兴,然远非大宋气象。清亡民国兴,战乱灾祸,民不聊生,天才扼死,词路欲绝。俗话说国家不幸词家幸,是绝话,文学虽不是与社会悲剧难分离,天才的不被夭折,毕竟是相对平和的社会环境才容易做到。只这环境条件尚还不够,还要靠各时代天才文人的一路冲杀突破,文学才可有真正的发展。新中国计划一切,事无巨细,任什么都指出路来赶着你走。毛泽东好词,他身边才有几个诗人词友敢帮腔哼唱,如胡乔木的词可大版面在国家级大报刊露面。一度里,词这东西,似乎是高官大员儒将可玩的“桥牌”,所有新中国的年轻诗人对词便隔岸观火,对词不生创作欲。毛泽东对新诗不屑一顾,说给他多少大洋也不看,对词又不热衷提倡。新诗不看,旧词不提倡,转来又指出以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在民歌的基础上,押大致相近的韵发展新诗。诗之路实际是越走越窄了。全国平民不写词,只下力注解领袖的词,领袖的词即被神化,对词只有仰望敬畏。到了新时期,文化可多元发展了,刊物可以畅行格律诗词了,真正像样一点的词家,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词家人才速衰,有点像濒临绝种的“动物”,词的开拓振兴,仍然是遥远的事。这是我向读者简略叙说的一段“中国词史”。在这种背景下的新一代诗人,得不到词文化的熏陶,激活不了爱词赏词的文学细胞,对词的生疏、冷漠、不理解是很自然的了。至于普通百姓,望词为天书者,多如灿星金沙,更是不足为怪。也是在这大背景下,我谈魏郎丕植词。
丕植写第一首词《忆秦峨?观电影“知音”有感》是1982年,在血气方刚的二十岁,正值中国在精神极度束缚中,诗歌创作思想逐渐开禁的时代。那时,诗人兼及古体诗歌创作的,屈指可数。尚未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他的诗歌丰碑,依然令平凡诗人们感到威慑,鼓不起试笔练笔的勇气。时尚诗人但凡小有名气、一诗崛起者,没有一位是因著古体诗歌而加冕。丕植竟然毫不犹豫,一写就是二十年,而且集结给我们百枝梅般的百首词阵列,接受我们读者的检阅。这是诗人的荣耀和自豪。能写词赋的诗人、朋友们,还有几人能列出如此的词阵列?当然,词的巨大阵列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是“一部大情歌”。
以创作时序读丕植之词(本节“引句”皆为丕植词中语),读者会最先感受到作者对风雨同舟之情的歌赞。那时可将“儿女私情抛九天”,为雪国耻除民苦,“虽死东逝,犹日在天”的大情怀。
依次感受作者对故乡情的讴歌。那“担天下重责”之志的原生地,竟是那屋前的大柳树(“魏郎读书处”),它“雨洗绿多,风舞浮露,苍干生新芽,碧地雾起,东海葬桃花”,风和日丽中“拂出春的世界”。作者芃芃的青春铭在这里,浓浓的乡情也结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是四海为家,哪怕天荒地老,大柳树总是摇晃着故乡情。
依次感受作者对深厚夫妻情的诵唱。夫妻离别,“卅春正茂”,情爱绵长,离有离的苦,别有别的甜,大志在前,理想召唤,胸怀放宽,“巾帼女,青史建树”。不是泪雨洗面、凄楚断肠的小女人小丈夫的离别,而是“情意在心,前景锁梦”,“两情已是久长时,何讲究朝朝暮暮”!此乃魏郎本色。这爱情多么健朗,令人神往。
依次感受作者对报国情的倾诉。“诚志甚笃”,“气节犹存”,“正心养性铸忠魂”,“要做人中杰,重沁芳心”,“勿泯拳拳报国心”。“可凭犀笔,檄其人神”。年轻时,面对名家曲啸纵情长谈,可谓壮志凌云,毫无颓废之气。即使在植树季节,也会想到“不叫春雨空流泪,壮志当早,漫漫长路,求索报国是”。人无报国情怀,小肚鸡肠,腹中断无魏郎豪语。自古来,报国被尊崇为美德。美人不吐秽语。
依次感受作者对民间情的珍惜。丕植词中这种民间情表达俯拾皆是,比乡情要宽广丰富。他的情感重心在民间,关心民间情事,如感于民工讨工钱:“汗水流,泪水流,流到枕头和心头,斑斑点点都是愁”。试问坐在酒吧里的所谓白领诗人、贵族词家,能写出这样的词吗?坚持民间立场,骨子里必然是“忧思系民间,不媚王侯”,“远离仕途机关苦”,“胸有壮志在,要写世界殊”。这是一条真理。
依次感受作者对师生情的长吟。丕植尊师,大美德也。词中充满对师长的敬仰:“春风不弃老榆钱,掾笔绘新颜”,“桃李艳满河山”;对恩师的怀念:“披霜舞景山祭西南,千里痛直肠”,“成都改我诗,南部泪沾衣”,“音容笑貌好似昨”,“先师已功德”。丕植的学子、教学生涯,实践了一条真理:尊师知恩的学子,往往是出于蓝而胜于蓝者。
依次感受作者对国史大业情的礼赞。丕植业余写诗著词,另有大业隆成,不惑之年的最得意之笔,为中华桂冠之顶缀宝石的一笔,便是他结华夏之精气,施展将帅之才,调遣文史大军,攻艰克险,著成国家日史五十巨卷。这怕是太史公、班固之后最洪亮的续唱,更是新中国的绝唱,此碑独树,没有二者齐肩。读他的词,看他的情之潮汐:“盛世修国史”,“国史编目空前无”,“挥毫作巨词”,“长管写国史”,“横视世界轮”,“云卷风舒五十集”,“大江歌往日”,“妖舞魔叫鬼相哭”,“国史大业阻,恨愁无够”,“心寄苍穹昭日月,才高八斗引云止”,“昂首不怕死”,“莫要徘徊,不拼怎赢得?”“韶华匆匆催太急”,“四十年华不宽余,男儿当然立功业”。“高层嘉语语,太阳云端”,“盛名扬扬怕不符”,“豪情尤健”,“只管向前”,“自有来者深处看”。“投资建馆在丰台”,“国史编修有家园”,“风起云涌丕植院”。这份国史大业情,任世上巨剪,休想剪得断!这样的歌思,这样的词意,除丕植,谁能写得出?此奈独一份情,他人无法酿造,只能分享。词因其内容独姿独采,敢喊绝美。
依次感受作者对至亲情的甜歌泪唱。丕植小事入词,情也深。比如小女生日、上大学事,那词亲切殷殷,涨着父爱:“小女南雁”,“立志青松,有似我,共好风华雪景”,“爸妈掌中千斤”,“寸寸茁壮成长”,“准备才有自信”。“一朝破晓,天下侧耳倾听”;“女儿迷洋欲澳洲,苦口伏剑终留住,石化学旅游”。丕植对生父和养父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泪唱生父:“能言善辩,事有主见,刚直不阿,半生忧患”。“少时独撑门面,青年丧母痛彻魂胆,壮年丧妻惨裂心肝”。“生产队里做队长,也曾百户千人仰盼”。泪唱养父母:“勤劳又善良,救我于路旁,供我于寒窗”,“寸草春晖久”,“恩胜亲爹娘”。向双亲立誓:“爱心向亲,好心待人,信心做事,公心为民,忠心报国”。
依次感受作者对民族情的豪叹。港澳回归,台独嚣啸,日寇窥视钓鱼岛,丕植都立即做出反应:“中华精神”,“创五千年文化”,“光泽我国家”,“文明耀世界”,“人民最伟大”。“望澳门,回归祖国”,“百年耻辱今朝洗”,“壮志待酬重越,一国两制前程火”;“台湾岛,古今华夏”,“漂泊族,望中华”,“反台独”,“怒冲发”,“华人喊杀”。“思中山‘联共’、‘陪都’抗日,和平统天下”;“钓鱼岛中华骨血,谁想夺走?”“炎黄儿女早生息”,“刀枪驱外寇”,“中华人民欺不得”;“神州儿女十三亿,北京奥运唱大戏”,“呕心沥血铸大计”,“一片丹心昭天地”。某些词家,对国家这样的大事,似乎失去了咏叹的热情,这是为什么?是中华精神的失落、淡化、麻木。所以我特别注意丕植词中高贵的民族情怀。我们的词如果彻底丧失了大国臣民的团圆和睦精神,何以谈论词的生命力!
丕植百枝梅般的百首词,所涉及的情场,不仅仅是上述数种情怀,读者读罢原作,自然还会梳理出“情絮”来。如此这般,丕植之词的确可称“一部大情歌”了。
丕植之词记事、抒情写意,有宏观取象的,有向心底深处探幽的,可以有时写得英光四射,有时写得沉郁深挚,有时写得沉雄踔厉,有时写得雅驯清澈……。但,有词以来,词之类,则贵在“意新语工”上。这也是一切诗歌的通理。词家的情绪时刻在起伏流动,不可能只写一种“调式”的词,用同样一个词牌,可以填出百种情致的词。赏词也不能偏为词人的词采,有的追求词语奇峭,则神理索然,意为词累;有的看似平易,实则洗炼功深;有的则特别注重抵运一种填词的境界,即“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也便是“意新语工”的诠释。
丕植的词有豪放的一面,可以说大部分词章里都有豪放的句子,当然,我们不能就此而言丕植是豪放派词家。读者请看《浣溪沙?大怀茅台朔风狂》——大怀茅台朔风狂,萧萧秋雨打西窗,大江东去向太阳。宁夏桃李十年梦,黄钟大吕传佳话,诗书把酒盖碗香,宦海沉浮太寻常。
这里一首平常的词,共两阕七句,都洋溢着豪放的神情。豪放情怀出于自信自强。“大杯茅台”不说“小杯茅台”,“萧萧秋雨”不说“绵绵秋雨”,“大”有气度,“小”显萎缩;“萧萧”有风,“绵绵”无力,“大杯”才可配“风狂”,“萧萧”才可“打”西窗。气势鼎盛,凌云冲天。上阕前两句写实,“大江东去向太阳”则是虚写,为豪放之气造势。下阕前三句写实,依然是句句豪放,忆十年桃李,话黄钟大吕业绩,谈诗论文,把酒饮茗,豪无失意之色。那时,也许作者刚刚被罢了官?满腹怨恨暗中翻滚?我们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流放者”的影子在浮动。不然,何以有“宦海浮沉太寻常”这一句突兀的虚写?所以,豪放中有伤感。把伤感化进豪放里,可爱又可亲。这首词应属那种英光四射的词。
那么,有否沉郁深挚的词?读者请看丕植之词《如此江山?不见故人是为好》——

不见故人是为好,早时印象歌谣。
倩影漓漓,彩云迟迟,梦里春风甜雨。
四目久聚。绿柳桃花,含羞心许。
只恨重逢,愕然久久无语。
天地沧桑残酷。不识伊人面,
一怀愁绪。当年莲花,今朝黄叶,
谁知相见痛苦?左右无助。
旧事总难忘,点点霜露。银河织女,
只抱愁相诉。

写久别的恋人相逢,心绪惟妙惟肖,真实可信。第一句便使常人瞠目“不见故人是为好”。完结的情恋,未断的情思,已是退得很远,埋得很深,似花如酒,在心底紧紧地密封着,埋得越深越鲜艳,越醇香,本也是安抚心灵的圣物,本也是人性中的最美丽动情的隐私。因此,不见,不见,是为己好,更为恋人好。久别的恋人载着太沉重的情,太热烈的火种,想见也不能见呀!第一句就是这等的沉郁,怕见又最想见,这昙花般的恋人!那相恋时的情景万般美好,好得像诗像歌谣?还是恋人爱笑爱歌唱,欢若喜鹊?那倩影美透了,连彩云也不想离去,春风甜语常驻梦中。不想逢偏又真相遇,一见后“四目久聚”,用目光几秒钟时间说尽了十载语。与恋人绿柳桃花相对,含羞涌愁,“只恨重逢”。突然中见必然。除了不用语言,全身都在向对方述说。上阕词“不见故人是为好”、“四目久聚”、“只恨重逢”。够得上意新语工的佳句了。下阕首句又是一惊:“天地沧桑残酷”。这是不惭之大言!相别有久,刹那间竟辨不清恋人,单见一怀愁绪,容貌由莲变枯叶,如霜露一般,既寒苦又清冽。恋人——银河那边的织女(那划出银河的王母当是谁?),她只是“一怀愁绪”,滴不尽的愁,流进银河里。该将那愁接下来,作酒饮,浇灭情之火?淹没“印象歌谣”?润泽心底的那朵玫瑰?……到头来,还是“不见故人是为好”!这竟然是句“格言”。距离出美感,把追忆变作灵魂的汁液,更甜蜜。真玫瑰香味正,放在心里一朵两朵三朵不为多,这是财富!上阕“不见故人是为好”、“只恨重逢”;下阕“天地沧桑残酷”、“抱愁相诉”,全词在燃烧着“美的永别是美的永生”这样一个主题。字字句句泡在沉郁深挚的情绪流里。词能写出如此真性情,实不易。赏读本词,联想起作者另外两首诗来。以我的文思判断,以时序列出应是《贺兰山之恋》、《再游贺兰山》、《如此江山?不见故人是为好》,三首诗词同源。如是,应算作丕植诗歌美学中恋歌的传奇,编缀成的美意就相当厚重。《贺兰山之恋》是几幅油画般的恋歌,可资谱出一部交响乐。
那么,有否沉雄踔厉的词?请读者再看丕植的词:《惜红衣?北京沙尘暴》——


京暴沙尘,大风卷日,春花无依。月隐高楼,黄土遮天被。一片荒凉,盼春雨,草木枯折。可泣。苦不堪言,每日询问天气。
何曾笑过。有万民呼喊,还我天蓝水碧。秀美山花国。绿华北,家家植树种草,户户环保出力。长词歌岁月,京都满绿色。

一词两阕,一阴一阳结构。开笔淋漓,朗朗如风,实景描绘,毫无夸张。如只一上阕,词残不美。下阕既是呼唤,又是理想,还是歌赞,充满阳刚之气。为何不是沉雄踔厉之词!
还有一首雅驯清澈的词,介绍给读者:《蝶恋花?落叶祭》——

误踏落叶小轻步,愧望明月,只觉深罪过,拾起黄叶泪簌簌,块块片片坚如玉。
秋风萧萧似控诉,何方鬼怪,如此莽举。一杯伤心是悲疚,踏遍青山送归处。

黛玉葬花,丕植祭叶,灵犀通矣。丕植之心,精细温柔,雅驯清澈,作词尤是。月光下,轻步踏径,小心翼翼,还是不慎踏了落叶,望明月满目清辉里,觉得愧悔有罪。这是什么样的心境与情致!常人该不挪揄为痴汉?“拾起黄叶泪簌簌”,该不是疯傻?岂不知这是词家写精神,已飞脱了现实。望黄叶落泪,识黄叶为玉,秋风为控诉。在词的“虚构世界”,丕植幻成了一个灵魂形象,肉体则是莽举的鬼怪。黄叶也是生命体,与丕植等同神圣,怎能相互践踏呢?在聆听控诉中,在灵魂的自省中,丕植之躯突然成了“一杯悲疚”,祭在黄叶之前,为一枚黄叶的灵魂送行,它的宿地再远,也要“踏遍青山送归处”。以虚构对抗世界,完成对现实传统观念的反叛:人类要敬畏大自然。如此意旨,“落叶祭”是祭自然。常人入词境,品词味,究竟谁痴傻?


我也愿把丕植的百首词直接称作“百枝梅般的大情歌”做为一种象征。这也是为他两千首新诗、古体诗词中渗透的仁爱精神,特别是他生命历程中的爱情,他自己的爱神,隐约地朦胧地筑起圣坛和圣山,而且在神韵高朗的圣山下垦出圣洁浩大、满目朱霞的梅园。
中国新一代的词尚在摇篮中,祖国的文化复兴,提供了诗词大发展的条件。词家的任务应该是:继承创新,以创新为重;创前人未创之新意,道前人未道之新语;前人的词牌,精美可取者存,没生命力者死,更重要的是与作曲家们的合作,创作新的词牌;探索新的格律;筹办中华新词朗诵会,试行现代新词谱曲演唱会。
当然,在中国新词摇篮中,丕植的词也许只是中国新词的摇篮曲。可贵的是,摇篮中的生命是天真可爱、潜着辉煌生命力的。对丕植来说,有生命即有词,有词即有生命。

 
跋语:大性美时代的东方女娲

写了《引言》后,又加读了丕植前期的三部诗集,共460余首。才续写完九篇札记,成一个单元。在试探丕植诗歌三种美学风貌的同时,也表达了我对优秀诗人重要标志的基本论点:优秀诗人的作品,必能从古今中外的诗歌名家作品中寻出诗美之流源;优秀诗人站在当代人类生存搏击的最前沿,忧患意识是诗美的重要品质;优秀诗人的诗作,必然有批判锋芒——诗美的光芒;优秀诗人绝不写反人性的作品,始终以叛逆情怀朝拜真理;因而,他们的诗歌仅含残缺之美;优秀诗人都有青春勃勃的代表作,诗美在青春;扫描优秀诗人的每一首诗以及诗的群体,无不是青枝绿叶托红花的格局,和谐生诗美;优秀诗人的诗作必定有美丽的传奇;任采优秀诗人的一首诗作细察,一定驻守着大仁爱精神;优秀诗人的灵肉沸腾着超常的性爱,必然是写爱情诗的高手。丕植诗歌的美学风貌,读者从札记中大抵有些印象,认同与否都没关系。只要你知晓中华有丕植这么一个与“中国现代诗”的发展有关系的诗人,他以自己两千首诗为“中国现代诗”的形神特征研究提供了一个参照系;而且引起了中国诗歌美学探索者的浓厚兴趣与强烈关注。这就足够欣慰了。
丕植诗歌的路子,他的诗体和诗风,他的修辞和语言,构成中国特色。就诗人和诗品的境界而论,丕植最接近“中国现代诗”(广义)的本质。因此,围绕丕植诗歌美学风貌,把视野限在诗界诗艺,来展望中国诗歌,我想还是有意义的。
“中国现代诗”以形象思维作为诗的繁衍基因,来提炼情感中的高尚思想,爆炸净化灵魂的火花,全方位抒写灵魂蜕变的历程,酿造真善美的情场。用最美的诗句召唤灵魂,回答人类如何生存、人类能走多远的庄严课题,真正成为人类的牧歌。这是所有诗人和他们的各色风格流派的诗歌,共同追求的最高目标。
“中国现代诗”要向前走,它的核心理论应当越来越简约精明,趋向妙谛。我在《毛泽东诗词简论》中曾对广义的“中国现代诗”结构体系有所探究,认为必有两条大诗河并流,一是新自由诗,二是新格律诗。丕植的诗歌实践,恰恰吻合我这一设想,他是个全才,两条大诗河里都可破浪击水。如果中国诗人都有丕植的气质气度及诗艺,中国现代诗的发展想必会井然有序。
当代社科理论冗杂沉重,诗坛上也怪论多多,其实做人的道理,写诗的信条,应当是极为简明扼要的。女娲以香泥捏人有灵性之后,人类在繁衍生存中追随在灵肉中的无外乎人性、性爱、性欲这三项圣物,也是演出千秋万代生命火炬的总源头。人性美、性爱美、性欲美,是自有文化传统后所有雅人的追求。这三项东西里都有丑恶深藏寄生,致使千古论家无法剥清。社会角角落落,世世代代,年年月月,凡是活着的生命,都与追求这三美有关,无不在人性、性爱、性欲的磨砺滋润中创造着财富。我们人类追求的理想时代,实则是这三项美追求化一的时代,我称之为“大性美时代”。尤其在诗界,这个“大性美时代”更有无限的魅力。我们的诗人应拿起笔来用诗呼喊,光明磊落地说:我的人性里有原恶劣根,如不自塑,我很容易变得丑陋;性欲是美的,性爱是美的,性器官是美之圣(那是生命的源头,创造力之源头)。诗界诗人都在崇尚自塑、矩度制欲中追求大性美,是诗高度进步的表证。诗坛的精神鼎盛,会反转影响社会的整体素质。
我们的诗坛正需要向死而生的爆炸性的诗作,颠覆表面繁荣而实则死寂、困惑、找不到出路的诗。开拓“中国现代诗”的新境界,以“大性美”的追求为时尚的时代,诗国的荣冠会再一次戴在中国的额顶。这个诗坛的“大性美时代”的自然到来,也会很自然的掀起一次新的图腾热潮。诗的天空需要补,诗人需要重新用“香泥”二度来捏塑。不难令我们诗人们想起人外之人,补天造人的女娲。我们把人的美都聚集在东方女娲身上,把女娲作为至圣之洁的女神。诗坛很自然地到了“大性美时代”,又有了自己的“东方女娲”图腾,诗人与至高的诗情也会推举出“大性美时代”的“时代花”,这便是大有诗意和哲理,丑美化合的以美主宰现形的罂粟花。
这非是诗外浪言,而是诗歌真美抵达的路径。起码我在丕植诗歌美学风貌中,闻到了这未来的芳香,我想一座行吟着的水晶火山,会召来遥远却切实的大性美时代的东方女娲。君不可小看了丕植诗歌美学风貌的启迪意义。

2007年作于北京大屯名旦居
 
 
 
 
《金瓶梅》文化创意的前景与当代价值
(2009年10月24日在中国人民大学美学与文化创意产业研究生班的讲学提纲)
 
提要:
□由儒家学说的文化创意而形成的“皇权专制文化”(皇权奴性传统力),有破天的吞灭和异化的能量,是毒化国民的驱之不尽、挥之不散的幽灵,成了一种可怕的国民素质。此系中国历史上文化创意的最大败笔。《金瓶梅》在文学领域开创的审丑美学,以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顺应当代中国体制改革向纵深发展的潮流。对这一古典名著的创意,可推动中华民族全新的审丑美学浪潮,全民族学会审丑,告别纵欲狂欢。《金瓶梅》文化创意的当代价值,在于对腐败权力和黑暗人性的跨时空探索,对照历史和现实两个互为形影的时代,找到监督权力和节制欲望的真谛。当代《金瓶梅》文化创意,较之古代儒家学说的失败创意,有深刻的思想性、人民性、启蒙性。《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旨在创造中国的新文化,从皇权专制文化的暗影中走出来。
□《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是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可以形成巨大的产业链,是无数当代天才的智者实现自己诸多梦想的用武之地、理想家园。可以对中华民族的观念更新做出优异的贡献。《金瓶梅》文化创意潜在巨大的经济效益,而社会效益又是再富足的经济效益无法比拟的。
□在这需要审丑美学普照的时代,我们有幸遇到了《金瓶梅》文化创意这一难逢的机遇,当然应该以弘扬“审丑美学”作为文化创意的宗旨。在黑暗里甚至辉煌中寻找光明,在丑恶中提炼美善。用美的意识沐浴《金瓶梅》的所有人物和全部情节,创造出高品位的丰富多彩的“亚金瓶梅”作品。
□文化创意产业是开创当代新文化的前沿阵地,在中国当代的地位,决定从业人员要有三项特别的素质:文化创意人是热爱、珍惜所有生命的人,是审丑的人,能与美丑共舞且以美主宰自己的人;文化创意人是塑造文化也是以文化塑造自己的人;文化创艺人是有丰富的鉴赏力、想象力和策划力的人。
我国的文化创意产业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才出现兴旺发达的势头。这是一个崭新的产业,光荣又神圣的产业,肩负继承并精化文化经典的重任,更负有创造新文化的历史使命。其实,它也是一个很古老的产业。几千年来,文化创意产业有很多层次,很多类别,它们大都创造了各自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也都具有不同程度不同高度的思想性和人民性。重要的文化经典的创意产业,负有历史使命,甚至左右了全民族命运的走向。
要谈《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的前景与当代价值,不能不做历史的回顾,看看文化创意产业对社会的进步、百姓的祸福有多么重要的联系。先谈孔孟儒家学说的文化创意,然后再谈《金瓶梅》的文化创意,才有其特殊的意义。以我的观点看,我以为孔孟儒家学说,经过知识界与官场的文化创意而成为独尊的儒术,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失败的一次文化创意案例。汉朝哲学家董仲舒,对孔孟儒家学说做了“君权神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创意,被汉武帝青睐“招安”,作为他一统霸业的意识形态,儒家学说开始“变性”,被异化为“皇权专制文化”。从此,儒学走偏,丧失了本真的纯正,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局面就此结束。除了御用的孔孟学说,其他学派的思想皆推到边缘。以儒家学说创意的皇权专制文化,始作俑者是董仲舒。悲矣,中国人就在变了原汁原味的儒学,也即皇权专制文化的大酱缸里,开始了空前的从肉体到灵魂的奴化、愚化、驯化。皇权专制文化也即成了皇家独营的产业。到了唐代,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又一次对儒家学说进行文化创意,提出尊儒排佛,倡导“原道”“原性”,强调自尧舜禹至孔孟一脉相传的道统。到了宋代,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对儒家学说进行了第三次文化创意,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变本加利地维护皇权、摧残人权。经过两千年的三次儒家学说的文化创意,皇权专制文化进一步异化为皇权奴性传统力,形成了极为强大的社会精神“磁场”,中国人的思辨力、思想力、创造力受到极大的戕害,使中国的文化精华、文化经典相当模糊迷离,也使文化传统变得相当沉重。历史文化传统的沉重,压得中国人、尤其是知识界举步为艰。
我们的文化典籍存在着大量反人性、反人民的御用的皇权专制文化垃圾,我们的文化创意产业、文化创意从业者,很大的一个任务要做精化经典、去伪存真的工作,通过文化创意产业链,用最好的扩散传播方式,来化解中国百姓和知识界层面对祖典的那种忧虑和惶惑。不把儒家学说从皇权专制文化中分离出来,恢复孔孟的原创丰采,再作勘误探真,将精华加入到当代体制的智囊中,便很难对沉重的皇权专制文化进行准确的批判和反思。中华民族就丢不掉这个最沉重最黑暗的传统包袱。要达此目的,只能靠大面积的文化创意产业链来集体围剿、清算、清理。就是说,要拉动广大百姓的文化消费,来实现百姓精神大厦的修复。
皇权专制文化带给我们中华民族最可悲的东西,是皇权奴性传统力成了一种可怕的国民素质。这即是“独尊儒术”始作俑者董仲舒的文化创意大败笔,留给中华的最苦的恶果——把一种意识形态僵化为权力的“金箍”。到了辛亥革命,皇权专制文化宣告破产。五四新文化运动批判“孔家店”实是批判专制文化,火力虽猛烈,遗憾的是孔孟儒家学说的原创丰采没曾通过新一轮的文化创意,与封建专制文化永诀。随后是袁世凯称帝、军阀混战、民族战争。至到新中国创建后的三十年中,皇权专制文化的幽灵依旧在“新政体”中隐现游荡,放胆地反转来异化了马列主义,终于引爆了十年全民狂热造神的文化大浩劫、大悲剧。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大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得到改善,然而政治体制因没对皇权专制文化的阴影进行清除,痛加反思,深化民主,大开党禁,引进竞争;权力的非科学监督,导致了腐败权力和腐败人性狂欢纵欲的世相。社会进入全面物化的纵欲状态,是对中国人严峻的挑战。
在极严峻的挑战面前,须清醒,我们一直是个审丑不振的古国。历代统治者喜欢、习惯歌颂功德,甚至粉饰丑恶,妄想以所谓的“光明面”遮掩、化解“阴暗面”,其结果是对丑恶的姑息、放纵,且制造着假光明。美善丑恶如影随行的人性,必是先审丑而后亮美。我们应发掘并弘扬中华经典中的审丑美学,全民族学会审丑,敢于审丑,勇于审丑,审民族之丑,审历史之丑,审己之丑。我们已经创造了伟大的业绩,但我们还没有创造极为珍贵时尚的审丑美学。审丑美学可以激发全民族的反思、进取精神和追求真理的精神。真正能抵达民主监督的权力能有效节制人性纵欲的和谐境界,中国当代唯这种具有审丑美学特质的文化创意产业,才顺应当代中国体制改革向纵深发展的潮流。那么在当代背景下,既然审丑美学的开掘创造和弘扬具有如此重要的思想性和人民性,及颠覆传统的神奇能量,哪一部经典最值得文化创意人来首选,成为我们文化创意产业的资源和母体呢?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古典市井小说《金瓶梅》即是!
审丑美学的旗帜是《金瓶梅》。这面旗帜就潜化在它伟大的主题中。我们可以很骄傲自豪地说:我们早在三百八十年前的1617年就创造了中国的审丑美学。比法国伟大诗人波德莱尔创作《恶之花》这部放射审丑美学光彩的巨著还早二百四十年。悲哀的是,我们误解、误读了《金瓶梅》三百余年。《恶之花》诞生至今一百二十四年,已被法国和世界很多国家认识了这部巨著的审丑美学价值。我国的《金瓶梅》早《恶之花》两个世纪,尚未被认清它的审丑美学价值,不无遗憾。今天,我们才开始试探着通过文化创意来释放《金瓶梅》审丑美学的光辉。所以,要谈论创建弘扬中国的审丑美学,《金瓶梅》无疑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的勃兴,也许《金瓶梅》是划时代的标志。
文化创意产业要紧贴时代,紧贴市场,追求社会和经济双效益。《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已被多次创意,综观一些反映现实题材的“名作”,都明显缺少审丑美学的可塑性。都驱动不了中国审丑美学在当代的开创和弘扬。必须借古讽今,借古喻今,借古促今,通过文化创意产业,诱发起全社会的反思浪潮,使我们的政治体制受益。我们的文化创意产业要拥抱这个潜在着巨大市场效益的“金娃娃”,要抢先占领这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必须对这部经典的悲壮历程有所了解,里里外外吃透她的神核风貌,了然它思想、艺术、美学达到的高端,才有可能做出非常到位非常准确的创意策划。
《金瓶梅》究竟写了什么?这部经典号称百万言巨著,写了从皇帝到庶民八百多个人物,数百个场景,上千个细节,绘制了封建帝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全社会纵欲狂欢的世相画卷,展现了权力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人性的低姿式;揭示出社会的权力的人性的“全面纵欲”,必然走向毁灭的命运。全书以沐浴着封建黑暗和资本主义萌芽微光的新兴商人家族的兴衰故事,以最黑暗最真切细腻的社会写实,裸露最丑陋的灵魂,托出了人格、性格复合多元的情状。《金瓶梅》挑战好大喜功、堆砌辉煌光明、粉饰太平的传统,不同于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创作思路、创作方法、结构方式。紧紧把握住大封建没落到谷底,资本主义萌芽微光闪烁的那个时刻,那昙花一现般的畸形世相,精心要把黑暗写绝,把丑恶写绝,达到绝处逢生、向死而生。叩问黑暗为什么黑?丑恶为什么丑?黑暗和丑恶怎么驱逐?叩问到极处,爆发反思之光,求生之望。如此凶狠地写实,揭社会灵肉的盖子,连同最隐秘的性事也轰轰烈烈裸出来,才能激发读者在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上的“并蒂”飞跃,扑捉到《金瓶梅》的象征,与拉开社会人性黑幕的审丑美学相会。“审丑美学”可以说是中华民族新启蒙浪潮的灵魂。在《金瓶梅》的伟大主题和高智慧的立意面前,在《金瓶梅》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现代性面前,在《金瓶梅》真诚的借古讽今,借古喻今,借古促今面前,我们能感觉到:《金瓶梅》的目光穿透了三百年时空,在当代中国又找到了自身的影子。《金瓶梅》充满了活力。在这个需要审丑美学之光普照的时代,我们有幸遇到了《金瓶梅》文化产业开创新文化的契机,当然应该以弘扬审丑美学做为创意宗旨,让我们中国的《恶之花》——《金瓶梅》盛开在民间。让大众闻到审丑的气息。我们常说的“美”是代表“真与善”的,“丑”是代表“假与恶”的。美丑与生俱来永驻在人性之中。因此,人性是美丑共存,社会是美丑共存,一个社团,一个政党,也是美丑共存,每一个社会细胞仍是美丑共存,而且是互为形影,没有美就无法言丑,没有丑也无法谈美。古来是美丑共存,当代是美丑共存,未来同是美丑共存。美从审丑而生。美学的高层次高境界是审丑。审丑美学是美学大厦的高端!愈是取得了辉煌的业绩,愈会理解审丑的奇缺。承认自己有丑又能将丑通过审视化成美的人和民族,是真正伟大的人,真正强大的民族。
大一统的“独尊儒术”的皇权专制文化,流毒甚广,被异化了的儒家学说至今面目不清。而且独尊的思想依然还影响着当代人。“独尊儒术”两千年,而今又“独尊”被“发展”(异化)了的“马列”近百年,中国前后两个“独尊”,似乎是孪生兄弟,其根若何,实待破译。我以为审丑美学的缺失是重中之重的原因。《金瓶梅》开创的审丑美学,禁而不死,玄机也便在“审丑”。我甚至敢这样说: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次空前的机遇。只有这个年代——我们有了改革开放的辉煌硕果,我们有了大幅度的思想开放,我们呈现出了文化多元的局面——《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的启动才成为可能。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幸运促使全民族把握住这个契机。
《金瓶梅》原创本书名叫《金瓶梅词话》,是唯一的原汁原味的原创母本,所有的文化创意均从此源头流出。原创本于1617年明代万历年间刊行。这部原创经典近四百年来经历过三次文化创意:1628年,文化创意者大量删削、增饰和修改加工,调整结构,改变回目,形成了第一个创意文本《新刻绣像本金瓶梅》。这个创意文本流行了半个多世纪,到了清代,经张竹坡手又有了第二次创意,大胆调整结构,写了十余万言的批评文字,形成了第二个创意文本——《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从此原创文本与这两个创意文本并行传播,成为《金瓶梅》文化的主体。以后还有民间的改写本、简编本如《真本金瓶梅》等不一而足,均无学术意义和文化创意价值。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三十年代曾有郑振铎的批评和出版洁本《金瓶梅词话》的主张,牛刀初试,影响不小,但没能持久。新中国成立后,因袭祖传的禁锢政策,“文革”结束才出版了洁本《金瓶梅词话》和张竹坡批评本《金瓶梅》。当代中国官方限量流行的就是这两个本子。1985年,由我创意的《金瓶梅》中华第一缩写本,先后以《金瓶梅演绎》、《金瓶梅故事》印行,终以《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定稿,《金瓶梅词话》第三次文化创意完成。三次对《金瓶梅》原创文本的创意,前后经历了近四百年,走过了文化创意的初级阶段。名为《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的第三个创意文本,其主要特色是突出了原创《金瓶梅词话》的基础研究以及文学性与学术性的结合。当然,这近四百年间,《金瓶梅词话》原创母本的三个文化创意文本,经过了对原创母本的考证,对创意文本的确认,对原创母本精华情节的研究、提炼;对原创母本思想艺术的学术性评断,以及对作者的考证,包涵许多学者的辛勤劳作,都是在严酷的禁锢中艰难进行的。因为误解、误读《金瓶梅》,它的文化创意人自然也遭误读、误解,甚至荆棘载途,荆冠高凸。他们跨越四个漫长的世纪,才得以实现初级阶段的创意梦想,为新阶段的《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奠定了基础。所以新时代的文化创意人,应该十分珍惜前人的成就,并把基础研究成果作为文化创意的平台,在这平台上组建产业大军,磨炼新文化的冲锋陷阵的尖兵。
对《金瓶梅》近四百年的文化创意历程,有了大体的了解后,我们可以这样说:“儒家学说”两千年经历过三次重要的文化创意,将异化的独尊的皇权专制文化,发展到鼎盛,又走到极端,也便开始败落,骤然沉进暮色。《金瓶梅》恰巧在近四百年的禁锢封闭中,在一连串恶黄宣淫的骂名中,也经历过三次重要的文化创意,却是发掘出了它的审丑美学精神。两个文化创意:一个“皇权文化”正走向崩溃;一个“审丑美学”正蓬勃崛起。正如夕阳旭日、紫暮朝霞。一部古典将要改变中国。
现在讨论的问题便是:《金瓶梅》文化创意怎样进入新阶段,创造出规模性的产业来。科技发展,经济复苏,政治逐渐开明,文化走向多元。文化实业家或新兴富豪,投资找不到方向目标,正在茫然四顾,不得要领,又不甚了解《金瓶梅》的价值,甚至仍心有余悸,不知所措,不敢决策,随时都可失去开发《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的大好时机。已经形成规模的各路文化大军,多数都把资金投入到其他创意项目,如重拍《红楼梦》等,没有多余的精力、经费来考察《金瓶梅》的文化创意产业链,挥师而来,抢占这块处女地。在当前,《金瓶梅》的文化创意产业独占唯一性。《金瓶梅》的全部优势皆聚而未发,急待大手笔的创业大军光顾!急待敢为天下先型的思想家、艺术家、企业家结成“富豪团”,拉开中国新文化的幕帷,创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化创意产业集团。先机不可失,对于智者能人大家,一失定成千古恨!这里再三强调,而今港台地区对《金瓶梅》的文化创意,走得是邪恶之路,他们摧残、污辱、歪曲了《金瓶梅》,他们是中华文化经典的克星,他们制造的色情是能使人灵肉毁灭的罪恶。在当代中国大陆,你要想执意制造色情,再不可去碰《金瓶梅》,《金瓶梅》已升起了它“审丑美学”的旗帜!
可以预见: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化创意产业集团即是“中国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集团”。“金瓶梅”这三个大字,将是中国新文化的标志,《金瓶梅》的影响远不只是文学及学术界,它会震动全部的社会生活。这个创意集团便是中国审丑美学策源地。这个对中国文化向高层次飞跃举足轻重的“中国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集团”,如能崛起在中华大地,便可做八件事。
1:举办中国金瓶梅文化创意研究年会。容纳《金瓶梅》的学术研究、创意研究、产业研究为一体,使舆论深化,旗帜鲜明,方向明确。集纳国内外金瓶梅文化创意精英人才。
2:率先组织音乐家创作开山之作的第一部亚《金瓶梅》作品——大型交响乐《金瓶梅意象》。使其响遍全国,举国上下震惊,推开国人的心灵之门!这是把《金瓶梅》审丑美学境界以音乐形象来塑造的最佳方案,唯一选择,国人没有接受障碍。这是音乐的特性所决定的。
3:通过广播、电视、电影、报纸、出版等媒体传播,调动起群众的消费热情,创最大的经济效益,把审丑美学浪潮推动起来。策划体现《金瓶梅》原创底蕴的《金瓶梅》电影、电视剧,《金瓶梅》歌剧、舞剧、话剧,做为《金瓶梅》文化产业的名牌。
4:选取《金瓶梅词话》或《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的情节改编为相对独立的各类戏剧曲艺(如京剧、越剧、黄梅剧、评剧、豫剧、晋剧、秦腔、吕剧、川剧、粤剧等)演出本及其他形式的作品。
5:创作以《金瓶梅》为题材的美术作品、摄影作品。组织《金瓶梅形象、景象、意象国画展》、《金瓶梅情节摄影展》、《金瓶梅人物造型展》、《金瓶梅服饰文化创意展》、编绘各种形式的《金瓶梅》连环画册,出版《金瓶梅》摄影小说。
6:设计建筑能代表审丑美学精神的“金瓶梅博物馆”,成其新文化的标志,一展《金瓶梅》学术研究、文化创意成果、《金瓶梅》传播史、《金瓶梅》文化创意精英人物的群体景观。
7:设立“金瓶梅奖”。定位为权威性的中国文化创意产业大奖,年度奖励文化创意产业各层面的卓越人物。逐步发展为国际大奖。
8:创办综合性纸质大刊《中国创意》。使其成为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的龙头巨刊,坚决弘扬审丑美学精神。
《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如果没有“跑马圈地”的先行者获得大面积的开发权,一旦群龙齐腾,一拥而上,可能会出现恶性竞争,失去必要的协调,走偏走邪。这是我们新阶段的多元化《金瓶梅》文化创意所不希望发生的。我们很希望有一个“中国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集团”昂立中华,成为这一产业在国内外全面发展的指挥者和组织者。只要我们毫不动摇以高扬审丑美学的精神旗帜,以《金瓶梅》的基础研究为根,而且让唯美的追求渗透到创意产业的各个环节,才能把握住原创的思想和艺术真谛,创造出高质量的多元的具有强烈审丑美学光彩的“亚金瓶梅”作品。只有这些作品形成产业链,才可能有最广泛的传播、有持续的社会、经济双效益。
文化创意产业是民族文化薪火相传的前沿阵地,在全球信息化多元发展的格局下,文化创意产业就是民族的灵魂。在这个灵魂里,有着全人类的审丑美学元素。作为通体放射着审丑美学光芒的《金瓶梅》文化创意产业,其社会地位不容质疑!文化创意产业在中国当代的地位,决定着它的从业人员即文化创意人必须有三项特别的素质:其一,文化创意人是热爱、珍惜所有生命的人,是审丑的人,能与美丑共舞且以美主宰自己的人;其二,文化创意人是塑造文化也是以文化塑造自己的人;其三,文化创意人是有丰富的鉴赏力、想象力和策划力的人。而且《金瓶梅》文化创意人还应有这样的座右铭——“不能做文化经典的天才原创人,也要做文化经典的天才传播者”。
在我结束这篇言辞之前,已觉得对《金瓶梅》的美学特色讲得过于草率,而这一点实为文化创意的原动力。试想补救一下,也只能是简要说来。人类繁衍五千年,应该懂得:人类最难攻克的堡垒是人类自己的“人性”;而自己最难战胜或控制的是“人性”中的欲望,特别是粉饰丑恶的痼癖;人类信仰神灵却不笃信驾驭自己的“人性”,生命在美善和丑恶共存的“人性”中茫然;人类降生即开始“人性的塑造修炼”且认作法宝铁律、最高理论;审丑而懂美善,而守美善,以亮丑为荣为美,以审丑为豪为善;人类问题的聚焦点是“人性”,“人性”是普照人类灵肉的太阳;大美制欲由审丑而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终不过是为了高调审丑,塑造纯真的“人性”而已。如此说来,《金瓶梅》的美恰在于亮丑审丑,它的美是审出来的。《金瓶梅》被一个“淫”字代之,居万恶之首,也即是一“淫”藏万恶,封而闭之,“万恶”不准审,等于大美不开采,在审丑美学不振的中国,《金瓶梅》必是冤负罪名。《金瓶梅》美学是文化创意的要害,关系着中华“人性”的觉醒,以美丑共存、相互转化、竞争主宰的人性观来看,美学里有丑学,丑学里有美学。光明面与阴暗面似正负两极阴电阳电,相遇而生雷电,雷鸣悦耳,电闪赏目,这也是合而为美。主张遮掩丑的人是小骗子,主张消灭丑的人是大骗子。《金瓶梅》的亮丑,美不胜收,不胜美举。
 
 
 
 
 
 
 
 
 
圣徒南方狼的行吟
  ——谢长安诗美散论
 
 
前言
我与谢长安未曾晤面,是渴望读到他的代表作,慕名索求,幸得他惠赠一部《青铜调》。带了这部长诗,远离京城去海滨避暑,边读边思索,心怀惊喜和敬畏,似觉闪电穿透阴霾。直感他应该是中国诗坛硕壮的栋梁,将支撑一代诗歌的天空,也许能加速“中国诗歌宗教”的臻善。初秋返京,他又邮来《逐鹿者》(精装本)、《睡月》两部诗集,也传递了对他的诗做些系统研究的意愿。随后他主持的《盘古诗歌总集》征稿,邀我的诗,我奉寄了一首《盘古十三辙》。我与这位80后的诗人,简短的神交近似梦幻。对边缘化中的诗坛,是较难说话的,而对体制外的特立独行且具高度自由精神的天赋诗人,则更难说话。我尚无对谢长安诗歌做系统研究的条件,只是从心底喜欢他的诗,大概与我冷眼看体制内的诗和诗人有关,认定御用气是诗歌的天敌。谢长安的诗美气势,抟虚宇宙冶炼古今,长剑加玫瑰,灵魂毫无禁忌地在意象里释放雷电,蔚成了中国当代行吟者的形象。本文以数万言散说我粗浅的陋见,与这位盛年才子共勉。
可以自豪地说,中国是个诗国,数千年的诗歌遗产与文史哲通灵,其丰富辉煌令世界瞠目。中国历史上的大诗人,在我的眼里都是伟大的行吟者,是仰脸挺胸瞄扫星汉俯视万物把喜怒哀乐苦辣酸甜的激情鋳成唯美的诗行撒向世间润泽人心的圣徒。然而行吟的圣徒是金贵的,故尤其难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半个多世纪来,在空前绝后的专制统治下,未曾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行吟诗人。一个悖论是:愈是高度专制的社会愈没有行吟诗人萌生的土壤,这样的社会却又极需要行吟诗人来唤醒。当代的统治者总是代表人民,永远在高调地唤醒民众。实质是:人民应唤醒统治者。
才思敏捷的诗人谢长安,幸运地成长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他有了思考的自由,也有了行吟的条件,他不断地调试歌喉,诗如青铜般凝重结实朴拙,诗若云霞潮涌般追随着“行吟美学”。在中国现代诗新天穹的曙色中,他是一个匆匆的行吟者、探索者、播火者、斩棘者、启蒙者,他的人品与诗品,被《诗经》的圣火、《离骚》的圣火、《史记》的圣火、《野草》的圣火、《神曲》的圣火、《荒原》的圣火炼鋳,呈现了独特的行吟美学丰采。任什么党派都乘载不得他的信仰,任什么力量都撼不动他对人性的探析,他的思想绝对独立,他的精神绝对自由,耶稣的影子里有他,佛陀的影子里有他,真主的影子里有他,女娲的影子里有他,他的诗篇是他的灵火和剑戟,真善美闪在他的诗冠上。
对当代中国,体面的评语常用“转型期”概之,说白了是信仰与价值观彻底破碎、人性低劣鬼气嚣张、灵魂滑落速朽糜惘的时代,排山倒海般制造并陶醉着庸俗文化,并淹殁着高端文化。还没有一个政治家能集中起巨大的智慧和人权,绝然告别这个嘈杂的沼泽时代。然极品的诗歌是灵魂的“天下先”,恰逢时势之良机大运,“行吟美学”却能得以横空出世!恰恰谢长安的诗歌丰潜着这种美学质地。中国的空间应响彻起浩然大气的能诵能唱耐读的行吟诗。诗人因诗耸立着,植起诗的大森林,显赫行吟美学的大气磅礡,让诗在边缘骤然转身,嚎叫起来,高擎启蒙的旗帜,高奏人性的牧歌,创造引导国人素质升华的奇迹。在中国转型的关键时刻,诗的消沉是一种罪恶。中国现代诗的高端一定是圣徒的行吟。行吟的美学里有三束光,一束是人性大爱,二束是叛逆情怀,三束是批判锋芒。这三束光被独立思想自由精神供奉聚焦为美学的高巅——审丑。美在审丑。鲁迅的杂文即是圣徒的行吟。鲁迅之后无鲁迅,中国文化里挺立不起行吟的圣徒,是昏庸的政治扼杀了三束光,剿绝了审丑。犬儒文人无鲁迅的铁肩横眉,反而讥讽鲁迅的不中庸。不是中国不需要鲁迅,而是惧怕鲁迅,终究是惧怕审丑美学。
谢长安的诗多姿多彩,有基础在行吟美学上做出圣徒式的建树,他的诗的形式和内容应与当代传播媒体融合。诗歌遇到了万载难逢的触屛时代,诗获得了自由飞翔的翅膀,诗人迎来施展才华的大好时机。不甘于颓废的诗人,敢于弄潮的诗人,自信的诗人,都可不经文场三审大关把诗发表在微信上,谢长安自不会漠视。愿他再度调整自己,毅然打磨投枪匕首般的晦涩明朗相兼、雅致通俗汇融的精短诗篇,大片撒播在微信上,作润花的金丝细雨,作冒枪林弹雨的勇士,让行吟美学一吐辉煌。圣徒的诗思在尊仰大众时,也直面各种幽灵,行吟诗的盛衰祸福,尽在于诗歌主流潮头的形成及集团军式诗群的突围和猛进。诗人的不等待、不奢望恩赐,也恰是对所谓新毛泽东时代新权威主义的考量与鉴别。
中华的多灾多难濒临极至,也即是现代行吟诗的“幸世”了。行吟美学的大放异彩势所必然,圣徒诗人的行列正在逢时集结。雀跃起来,飞跨出去,不要沉迷书斋,躲在书斋里制造“经典”。接地气民气,做狂风暴雨式的行吟,坦露社会真像,剖析人性本真,让真善美主宰着假恶丑同行,收获幸世之诗。当然,一如星汉苍茫每颗星星未必都有姓名,有圣徒之志未必都能成为圣徒,然而圣徒精魂可聚时代风云,造成催枯拉朽大气象。我视圣徒的行吟为诗歌美学的象征,愿谢长安与他的诗不辜负这种象征。伴着这种愿望和期待,我用率意的文字品评他的诗。
 
 
上卷   逐鹿之美(《逐鹿者》阅读偶记)
 
 
散论001
谢长安的短诗、杂诗、小诗,写到可作为诗碑屹立的《逐鹿者》,已有了两部诗集(《少年乔的理想》、《狼的爪痕》)奠基。笔者接触到的碑式之作,另有集外52首,共计277首,为说诗的方便,概称“三百首”罢。逐鹿,逐鹿,我以为是谢长安最钟爱逐鹿。在词典里,“逐鹿”只限定意指(比喻)争夺地位。诗人摩挲“逐鹿”,扩散了它复合的意象,增加了它飞翔的锦翎,焕发了它勃勃的精气,从而溢出特异的美学光辉。在行吟者的心目中,“逐鹿”是享受大孤独的神性的博弈;“逐鹿”是狼性的诗的嗥叫,诗的金旋风金蘑菇;“逐鹿”是呐喊着的追击,拼搏着的超越,火火辣辣,烟尘嚣嚣,摧枯拉朽,天翻地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留回归的脚印;“逐鹿”是宇宙万物的律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非我,你非你,竞纳阳光甘霖,竞享天意地气,竞奉献,竞美丽,共活永存,生死相继,熙攘有序;“逐鹿”是真善美的焊接(万类精英的竞技,使真善至美又各美其美),永远使假恶丑相形见拙;“逐鹿”是人性的激扬播散,是情慾的发酵流光,是圣徒的精神跋涉,是梦河的百舸警幻;“逐鹿”是宇宙神灵的呼吸。“逐鹿”塑造着谢长安的诗神,护驾他的诗飞突八极。谢长安把“逐鹿”做了有个性的诗美开拓。这是我对《逐鹿者》书名的破译浅释。
 
散论002
在我有关中国现代诗的议论中,一直坚持拙作《毛泽东诗词简论》中的“宏观论”: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所有的新诗实践(自由诗和格律诗两条大诗河),至抵成熟期,面对世界诗坛应统称为“中国现代诗”。近百年来,以胡适之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为新诗初潮,催动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急湍涌汇,流派纷呈,自由诗一波一浪螺旋状行进,格律诗仍似裹脚女人走不出“沼泽”。相比较而言,自由诗活跃,出了不少有成就的诗人。以十年为一截,都可以列出一串诗人的名篇。在我的心目中,从艾青的《大堰河》到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这是时空两端的里程碑,其间还有公刘、白桦、郭小川等代表的有行吟特色的直抒胸臆的佳构及叙事杰作,大致彰显了自由诗成长中的辉煌。“文革”后“朦胧诗”兴起,于是旗幡如林,泡沫沸腾,鄙视故国传统,不久就嬗变为食洋食古不化的“现代诗”了。我喜欢深沉浪漫的长歌,也陶醉隽永结实的小诗。我所理解的“伟大的史诗时代”并非是一味地疯狂地制作“诗歌恐龙”,堆累垃圾杂烩;伟大的史诗从不排斥短诗。杜甫那有浓厚叙事色彩的现实主义杰作“三离三别”,定然是伟大的史诗。谢长安的诗,长吟或短奏,就外形內核而言,似乎与当今诗坛的诗卓尔不群。他的诗逼我改变了品赏新诗的习惯。读他的诗,会滋润出崭新的灵动的意境,且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穿透灵肉的激情。
 
散论003
诗人慎重短诗,深知写好短诗非易事,要愈短愈精,精里含诗核。短而不精自无华,是废诗。谢长安敢把一首六行诗放在洋洋诗群之冠,显示了他对诗艺工力和短诗张力的自信,也笃信品诗者会因此诗而毫不迟疑地走进他的诗歌景观。世上的诗,无不是由读者最后完成。诗之竣稿,即是审美客体的诞生。在读者眼里会星火燎原般延生新的审美客体,一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她作为审美客体,再被无穷尽的读者绽放无穷尽的独异的美丽。诗美的效应即“诗核爆炸”,令诗永远新颖。我愿把这首诗录于文中——
《双鱼》
握住一头山涧的鱼╱它扭动,以江水的力量╱我的虎口被重击╱╱捏着一尾缸里的鱼╱它沉默,以泪水的力量╱我的胸口遭重击
一首心仪的小诗,玲珑剔透又波涌深幽,结构奇巧且节奏铿锵,韵律悠扬并哲思鸣镝,胜似格律诗令我喜恋,诗意的甜蜜涓涓津津,诗思的力度凝重千钧,唯大胸怀者才能赋得。依江水为生为美的鱼,破浪逆遊,结群聚势,自由奔放,叛逆不驯,极有求生的拼搏力,栖身狂涛骇浪繁衍生息,击水三千,高跃江面抖碎江霞,这满身鳞甲的自由神,是浩淼之水显赫的主族,它的扭动,象征江水的力量——大自然原生态的力量。作者握山涧鱼,被鱼的扭动所重击,虎口感受到的不是被击的庝痛,而是鱼水的壮美,是一股勃勃朗朗的英气。此乃《双鱼》的上阙;下阙转锋咏缸里鱼,囚禁驯化形色变异的鱼,一尾被豢养被观赏被美丽的鱼形花,徒有躯壳的死灵魂。依泪水为生的美丽,光泽里饱含着屈辱忧伤悒悒隐隐的苦痛,象征悲哀的阴柔。沉默重击着良心,良心旋起巨大的怜悯,阴柔之美转化为轰烈燃烧的情操。《双鱼》揭示给我两种人生,壮美的和凄美的,有尊严的和无尊严的,尤其被驯化者的绞心撕肺之美,应该识为是对驯化者的永久批判。两阙诗句式工整,用词择字独有心机。“握住”对“捏着”,“一头”对“一尾”,“山涧的鱼”对“缸里的鱼”,“扭动”对“沉默”,“江水的力量”对“泪水的力量”,“虎口”对“胸口”,均似潮汐涨落,既惊心又动魄。在呼应对比中释放出各自的魅力。准确到换一词更一字都会导致诗残。两阙诗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里走来,如乾坤相望,阴阳相合,日月相随,花叶相配,对自然美的人性的诗意逐鹿、对扭曲美的反人性的诗意讨伐,系《双鱼》诗核,此诗便可喻大比小,与长歌短制媲美。
 
散论004
一个诗化的诗人,每根神经都是诗,每粒脑细胞皆是遍舞宇宙的蝶,且神速胜过日光电火。把诗奉为宗教的诗人是诗蚕,食化五彩缤纷的桑叶,通体是晶莹的诗丝,且吐作圣徒之吟。谢长安想象力极丰,弛骋无际涯,他穿越在历史现实未来的时空中,谁都无法束缚他的神性的诗情,他无论如何也是自由的飞行侠,除了诗人自己,无人可以愚蠢地控制诗人的思想。他《驾车驰过菜花烂漫之地》,犹如乘马,从目及飞闪的油画,联想到“一角霓裳一篮橙香一串金刚铃一篷梦里的蓝辉”;忽而又迭出千百年前盛行的作坊、风中的游丝、他乡的明月;倏忽又一念,“谁把公路网收紧滤干阳光雨露囚禁天涯蝶舞”;又一次感觉所驾之车是意象里的那匹骏马,有“焦黄的骸骨”,与远山相背而弛,嘶如汽笛悠长,悠长着起伏,起伏着悠长,酷似缰绳腐朽、经络锈蚀、血脉干涸。骏马的时代再不复返了?欣喜与忧患酿为恍惚,只当“是青青蔓儿一闪而过”。谢长安的这首行吟诗是一束疾弛的意识流,乘载着怀古的幽思。驾车同是乘马的谢长安,使我想起李长吉的唐诗,他的名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长安走马客,意气自生春”,他的瘦马锦囊,他的旦出夕归,他的呕血行吟(吟出了大唐一代风流)。同是骑马的李长吉、谢长安,弱马轻蹄踏歌行也好,青骢如机车载歌行也罢,可是两代风流的衔接与合拢?飘亮的意识流目不暇接,或许费解了他的诗意,提炼不出他的诗核,品不出诗的美味。好的奇绝的诗有时也像谜语,它的谜底包个百层千层,雾幛总可被揭开,不然就被读者抛弃了。“晦涩”有度是一种诗美,反而则是臭诗。钢丝上骑单车,自然是冒险的。长安要慎行。
 
散论005
说《出巫峡记》并《采石》。直观印象是五首十四行诗的组合。形是十四行,却不是欧洲的纯正十四行诗。品得洋味古意,如怀抱起“混血的宁馨儿”,煞是可爱。当然,我不想以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以375首十四行诗献给他的情人劳拉,同时开创了十四行诗的先河)或者以英国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比较谢长安的组诗。是想肯定谢长安写诗的姿态与气度。他只是虔诚地沾一点洋味儿,不似冯至、屠岸们对十四行诗那般追慕格律辞彩的形神酷肖,有最执著地膜拜。谢长安的吸纳似乎更潇洒轻松自然。峡口钳住了几万年沧桑,能打捞的记忆正随岁月流逝,猛獁鬣狗们滚滚向东,记忆消失,思念已无,回忆已是奢侈,遗忘的时光尽沉于逝水。巨猿大溪龙骨,栗麦青稞,米粒方圆,问创世纪后的伟大遗骸们,你们究竟繁衍刻印着多少壮美多少辉煌。采石——采史——采诗:石而成沙,史而成金,诗而成梦。巫峡口,你个顶天立地的大沙漏。过巫峡而进入历史的人,探觅水载的苍古,能发“猿鸣三声泪沾裳”之慨叹者,是大写的人。
说《巫》。巫山有巫峡,峡江浪溅十二峰,奇岩怪石刀削斧劈突兀嶙峋。谢长安在置身幽深秀丽的山水间,也是穿行在现实、历史、神话间。他与它们都托着一个“巫”。替迷信者祈祷求神的巫,恶化了神灵完成了鬼神合一创意的巫,把活人吹上神坛的巫,使神话千姿百态愈美愈无形的巫。巫,萦绕巫峡。我喜欢他在巫峡扔下的句子:“是老猿高声啼哭”、“水纹喘息”、“兽皮的颤音”、“绝壁终年青涩”、“让白雾打湿翼手”、“大船满载古藤轻舟”、“热泪盈满深谷”、“灿若星晨的火痕”。我以为在巫峡行吟的诗人,不可躲避一个现代“神话”——也是令老猿高声啼哭、令唏嘘盈满深谷的火痕。公元1960年,中国大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登峰造极,从极权的塔尖到大字不识的庶民,都无比狂热地供奉人肉之躯的“活神”——穿着皇帝新衣的人妖。居然在巫峡文峰之巅的陡峭岩壁上临江而垂,竖刻了“毛主席万岁”的惊世超巨幅标语,字以20万斤白垩灌注,五字占地6000平方米,每个字比两个蓝球场还要大160平方米。绝代之高标是巫山县委策划,由一百多右派分子实施,他们以屈辱、饥饿(每天200克粮的菜粥)之躯,怀一丝“做摘帽右派”的梦想,在山地野坡熬过风雪酷冬,手足常在灰水里浸泡,皮开肉绽,有的尸埋荒荆。那五个白字是右派的汗碱。右派们掬一捧自身的血泪祭活神——逼而成巫。翌年,不屈的大自然之魂又萌出新绿,巫峡峭壁上的五个大字被风卷云拭,白垩狼籍,被剷断的字下的根须发芽吐叶,轰轰烈烈的绿潮把昙花一现的“毛主席万岁”淹殁。这石上的火痕,这本真的野史,也是惊心动魄的诗,无论沙漏流过多少时空。愿这段文字与《巫》共存。
说《神女》。神女峰因山体的女形奇石而得名,愈是云蒸霞蔚、扑朔迷离、移形换影,愈是令人沉醉有加。宋玉的《高唐赋》极大扩散了神女的光环。神女也成了长江三峡的象征,延伸为中国女性的柔美和凄美。我是鲁西高唐人,至今也没查到高唐古州与高唐神女有何关系,想必我与高唐有神女般的恋情,于是在80年代写了长诗《高唐神女》。谢长安似乎不在于写神女,而是借神女点化采药的村姑。现实中的村姑之可爱胜过巫山神女。他先用虚笔率意写神女,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幻影有着淡淡的难以扑捉的冷漠。“我们习惯仰望幻无”,且在“想象里漫舞”,想她“眉黛不着一尘”,“游遍朝暾晚霞独不降临低处,碰触俗粉”,就近乎言存嗔嗔了。江面的倒影展现出最美的景观最美的诗眼:“采药的村姑扶着飞崖缓缓下山,背篓里的香水草混合汗滴”。诗的巫山神女,诗化了巫山,亦即完成了诗人的神女定位。人间神女真正惊醒了人间,引出一群羡慕者、追随者,羡慕得近乎嫉妒,追随得近乎相思,诗人才有浪漫的一笔:“从西陵到瞿塘,会有多少绣花鞋沉疴不起”。
说《巴山夜雨》。夜雨在哪里?字面寻不见一滴雨,只闻隐约到秋虫低鸣般的雷声。那就探觅巴山夜雨的意象。诗人的句子在耕耘鲜活的汉语,构造根植现实的神性的诗境。雨丝也许在沉暮里黑如牛毛,不见山影水色,所有的色调绝然消逝,眼球漂浮在黑洞里。果有夜雨,也自当无雨。那半江激流扑夔门之气势,竟然如一盞残酒在腹中颤抖,那岩画乳牙石雕铭文古迹沉蔽江浪之下,山寨文明被梦裹死,睡在“浓黑的内部”。他们的迁徙忍受了巨大的根的裂断之痛,难舍的乡情汲干了水井里的甘露,奔往异乡的匆匆,化作“枯叶浊浪堆积故地”。扬眉成飞云,他乡虽云乐,桑麻青铜丰饶节,难慰离乡断根的伤逝。漆黑的巴山,墨鱼释放“烟幕”般的江峡西门,是诗人心里的雨潇潇而落,是诗意织出了江天雨烟。有兴奋,且有无奈和遗憾,更有绵长的忧患(卸下薄绸挤过缺口的新生之蝶)。巴山夜雨分明是弥漫天地的迁徙之泪。
说《无题》。象聆听一曲无标题音乐。各种艺术形式都不轻易抒发孤独感,即使舞蹈和音乐的视听效果可以出神入化,敢于做尝试的也极少见。似乎孤独里没有任何世俗的高尚,作不成俗世的颂歌。诗是个酒神之父、精神之母,天灵盖下是纯天性无邪的极自由的脑细胞,没有不敢想的,没有想不到的,诗的唯精神性和无际涯的想象力,同时激活并养育了中国汉语。相比之下以诗抒发孤独感最妙不可言也。于是谢长安的一双诗眼盯住了长江:岚霭朦胧了巫峡,某一个江流弯度里,红岩绿石如笋摩天,荆藤葱郁野花簇叠,林深幽密围绕似古瓮,锁着庄严肃穆的孤独、唯其孤独渗出的天籁之音地气之声。一弯狭长的日光挑着这瓮清醇的孤独,扯开了难以猎获的孤独美。诗人是在古瓮中心——觉得人世空间的微缩微小:虎身人面远涉山林;不同物种极易交错;蟋蟀踩栈道小心谨慎。鱼窄鸠瘦。半片树叶上悬排十二条尺蠖相互取暖。山峦少温热之土,只够存活一粒谷种。绝地苍白,催姑娘们提前成熟。诗人突又觉得人世空间的博大豪壮:亿万年大火与瑞雪纠结融合返照繁衍,男人的形状和峦峰如出一辙。神性的孤独扩散开来,托举着圣徒的高尚而飞昇——孤独感不是恐惧加渺小,而是灵魂的伟岸加自强。真正的孤独美诞生在巫峡,巫峡。谢长安诗的解读者才是真正的读者。
 
散论006
想象力是诗人的天赋,加之精思巧构、峻笔辞彩、意象纷呈、大开大合、时空穿越诸多艺技辅佐,或许能写出好诗。不是想当诗人的都能写诗。然而诗人往往高看自己。我一直这样看诗人和诗品:一生有一首好诗,一首诗里有一句好诗,就算有作为的诗人了。谢长安的诗不似一般诗人诗思、意象单一,题旨外像凸露,显得诗意浅淡诗味了了,一如单薄的独奏;而是多意象复调合声,浑厚有力度,一如乐队的交响。我喜欢解读却不写或不会写谢长安的诗,因为他是诗海一涌。审美是多元的,如遇浮躁的时代,审美可能是混乱的,诗无达诂,众声喧哗,他不可能倾倒所有的读者。有些诗人钟情探索,忙碌一生找不到自我,找不准个人诗歌形神的最辉煌度,即使找到了,又因缺少自信而错过,失掉了磨炼润饰精雕精筑的培植期,探索的惯性力愈是强劲,诗如排泄物,诗人被诗活埋。谢长安的诗具有交响效果的诗美元素。《故宫钟表展》以钟表的一段秒针刺进历史,使时间悬起来丝纹不动,时间的停顿使全部历史地震般抖起来。借故宫和秒针为想象的发端,展现缕缕纷纷的斑烂的诗思,时空交叉重叠颠倒,诗意被意象撞碰得火花喷溅、彩潮涌荡。随便摘下诗里的句子,便可领略到新鲜的意趣:“所有典籍纷飞”,“某阙宋词哐铛接上唐诗”,“我的筋脉将裹缠谁的骨头”,“山川河岳相互吞并”,“一只元的羔羊进入清的马棚”,“人物在王朝间迁徙”,“一声雷霆会连通编钟琵琶与胡琴”,“我站立的方位是否阻挡一朵神道上的云”,“太监与宫女的爱情寂寞如雪” ……这些句子颇有色彩,确实产生了汇声交响的效果,然而凡交响乐都以独特的旋律怡人,以主旋律动心。这主旋律相应于诗便是诗核。难以剥离出诗核,是谢长安诗的灿烂处掩蔽着的瑕疵。
 
散论007
说《寝》。如果睡前同时躺在汉宫和家乡瓦舍,又分明不是梦境的描摹再现,岂不更有意境——那就是两组心路体验的合流(是理智又浪漫的遐想和思考而非梦幻两翼的翱翔)。我小时在入睡前趴在被窝里,双眼闭合伏在枕头上,眼前会出现高远的空间,变幻着绮纹图案,可以停止记忆,进入纯精神状态,待我成人,似睡非睡时,闭双目,额前常出现各种黑白或彩色的大幅人头像,男的女的,各种发式的,古代的现代的,国内的国外的,一幅幅向左徐徐移动,各种面容不断变换,多姿多彩,面孔多不熟悉。有时出现各色剪纸,非常清晰,也会出现极壮观的朝暾或夕照,几秒钟就消隐,还可再现如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古代景观,人海熙攘,推车骑马,过大拱桥。这些景象分明不是梦境,美却易逝,留住它们断不可能。与他人讲,都惑然,眼科医生摇头不解。长期以来我只当精神现象,也当诗境自享。我以为诗作为解析精神的意象,穿越时空是切实的,生动的。想象变为现实,悬虚变为真实,不可能变为可能。这或许是诗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美。《寝》的诗意如同作者其他的诗,之所以有厚重感,就在于他的现实主义是带着历史的骨肉血脉精气的。貌似长安汉宫里的心路一札,青枝是长安大唐、汴梁大宋、北京当今,大风不休,飘叶横流,野果与肉身飘坠南北,它们以各种姿势枕着龙鳞,貂皮,渔火,羊臊,铁器,盐,胎中盘婴……;貌似家乡瓦舍里的心路一梱,火塘拨亮,俯仰间老龟游出银河,树根蚯蚓在岩层下纠缠,文字在残碑上昏暝,众多小路杂草丛生……。这是一札札一梱梱什么样滋味和颜色的历史啊,它们那么苍老疲惫失眠不安,又那么招人怜悯焦虑也忧也怨。诗吹灭月之烛,说,总算都睡了,让夜安静。
 
散论008
说《送煤车》中国有一份《中国煤炭报》,它的副刊最多地发表着有关煤的诗歌,我的朋友是它的编辑,故能多读过几首悼煤诗。谢长安的悼煤诗令我眼前一亮,这分明是伟大高尚的煤的幕志铭。是直言煤的,煤意又不尽在煤。是讴歌一部历史、一位最长的寿星;是讴歌绿色的青春、黑色的封埋、火热的炼狱;是讴歌伟大生命通透的燃烧;是大森林合唱的一支光明的礼赞;是宇宙里为自己谱写的最悠长亮丽的哀乐。送煤车是往黑夜输送白天,同是默哀驱驰、载着树木遗骸的灵车,要给大森林入殓。这乌黑的灵魂能使五谷脱胎、回旋热流电流、大放光明,温暖祠堂婚床……。其中后三句诗很值得思量:“而哀乐混含讴歌╱三亿年前只算死╱现在才称得牺牲”。这是诗核箴言。三亿年才给盖棺定论的煤,一个“牺牲”就是它应有的尊严应得的光荣吗?显然不是。
在1986年我曾写过一首近百行的抒情诗《煤语》,远不及谢长安的悼煤诗精炼整洁,我的句式散漫冗长,更不及他入诗奇巧、意象新颖。他的七言十行诗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致敬。这首悼煤诗明白易懂,意象诗思极和谐,无晦涩感。他把运煤车喻作灵车,把运煤提炼为“往黑夜运送白天”,这就叫奇构绝笔。我似乎偏爱他这首诗,或许是惜他某些诗中晦涩的恣肆处,心里有些惴惴怏怏。
 
散论009
舞文弄墨者都会意:作诗警避常人语,作文务必挤水分,精炼辞章纳意绪之海。然而真做起来,才知其难。《午门的乌鸦》是以旅行者的视角,对午门的乌鸦放飞了“诗鸢”。那只鸢拖着他手中的一根长丝,很快地穿越时空,飞进了历史。旅行者看到一只极平常的乌鸦在午门盘旋,即无丰采更无诗意,启不开人的心扉。他的诗句一出,这乌鸦立即有了历史感:“像一片枯叶╱它越过正午的午门╱城墙最高处,阴影嵌入╱时针嘎地一颤”。一片枯叶般的阴影嵌入城墙的最高处时,时针嘎地一颤,把历史颤动了,挑开了。诗思涌动起来,“从龙袍到旅行帽的过程”,即是钢刀、囚衣、血腥,“逝者如斯,历史就这样被翻了去”。乌鸦们只仰头飞着,不辩明清两代的朝服,“饮血吃肉嚼肠子”,以为血肉的滋味毫无分别。诗思向高处推进。食囊里充满冷风的一群黑鸟,蹲在飞檐上静观着旅游者,谁将身首异处,成为它们的美餐。最大的不幸也许是,我与鸟们同样在“两种时光里迷离,像藤一样纠集,蔓延,困惑”。午门(故宫五凤楼)的人肉食客——乌鸦,浓缩血淋淋的历史,沉痛又沉重。去故宫旅游,是尽享皇权的天威豪华吗?皇家的盛宴里,有数不尽的人肉大宴。“诗鸢”放飞到至高点,完成了对历史的反思,也将清晰的阴影投在读者心上,像一帖膏药。诗人始终紧拉着长丝,不致“诗鸢”蒲公英般飞得无踪无影。短诗最好是干货,单純又美醇且有一双明澈的眼。
 
散论010
我对背负着历史行吟的诗,不作狭义的认定,而作广义的仰视。其诗美也是活跃的,骚动的,流泄的,飞驰的。它的结构辞采等所有美学部件筑起意象的美厦,散发文史哲化合的奇异霓虹,文学便到了最高境界。读谢长安的诗从《双鱼》起吟,那浓郁的历史感,每每浸润在他的诗行里,染出了他的行吟诗的美学风景。他的一些怀古抚今篇什,像漫空鈷铬合金的雪花坚韧又飘逸。《路》的五组古今对比:巫师对学者,猎人对屠夫,轿子对宝马,女儿红对剑南春,抱起婴儿对拜谒祖宗。社情的巨变与血脉的贯通,原始文明、农耕文明、现代文明因各自的逐渐消逝而递增的魅力,人类来路的平坦和崎岖,人性欲壑深浅的难以制控,印出了善恶美丑交织的生灭图谱。人类无法不背负三种文明向前走路,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谁能说得清公元前2005年到公元2005年4010年的人类文明史,我们到底进化了什么,退化了什么?诗人是在如此叩问历史,叩问活人。于是他在三种文明里捞珍珠玛瑙,也同时擦拭历史的污垢,尤其是当代的社会腥脓。《两张有关蜀山的照片》、《春至海晏堂》、《他们如何与我交流》、《梦》、《一亿年》、《龙(雕塑)》、《御花园之虎圈》,都是异曲同工,诗思均有重量。
 
散论011
谢长安以宏观的历史视角驾驭他的诗思与诗行,即使一首九行的小诗,也浓缩着清新又豪壮的怀古情结。他的怀古,分明是对现代化进程负面恶果的判逆。我珍爱这首小诗——
《唐代的田埂》
在唐代,田坎更湿一些╱那时候没有杂交水稻╱纯粹的绿,确凿的蛙鸣╱本真的谷香╱一只水鸟静立,它来自何方╱牧童骑着贞观年间的牛╱笛声飘:漠漠水田飞白鹭……我重复:‘漠漠水田飞白鹭’╱呵,那是全唐诗里的一小行
中国当代的田园牧歌早被胭脂浮粉抹掉了。诗人画了一幅唐代的田园牧歌给今人看,表达了他对那个时代的渴望期盼,应该称“大唐牧歌”才是。我们的大唐时代天埂湿润,淡淡的水气也丰足,空气清新有薄荷味,五谷无杂交和转基因,菜蔬绿得纯粹,蛙鸣是确凿的金声雅唱,鞭影悠悠白云悠悠,春夏秋冬原汁原味。诗人站立在唐土回顾(反讽)当代的纷攘焦虑毒霾淫荡,惊喜面前一只水鸟静立田坎,又见牧童骑着贞观年间的大牯牛,且听笛声悠然飘来一幅田园画(哼唱来一句王维的诗)。诗人忘情地重复歌吟道:“漠漠水田飞白鹭”。于是便似沉醉在大唐的香泥里了。诗还待点睛之笔呀,诗思立即返归当今,仅用十个字,一两拨千斤,诗美放大了何至万倍。读者可明白,水田飞白鹭的平静祥和的生态,“那是全唐诗里的一小行”。前八行诗皆为这最后一行作铺垫,水到渠成,读罢不由得要喊奇绝妙哉。
 
散论012
古今中外凡有诗歌的地方,都有对天体星空的浩叹,每个诗人都醉痴地仰望过、思绪驰骋过浩瀚的穹窿。即使普通的人,只要不是生来的瞽者,也必然仰望过星空,无不被这辽阔深邃的探视宇宙的窗口所震撼,感知人类的渺小以及所有大独裁者们的狂妄。诗人与星空能结为被此诠释的“情感宇宙”。不言异国,不涉古典,远有特色诗人郭小川的《望星空》,二百余行诗,吐露了一丝深度的实感隐(真)情,即被当时极权者的意识形态封剿,这其实和谋杀毫无二致,因诗获罪者不胜枚举。郭小川的诗是直抒胸臆的,那些意象大致是借喻的异象而非抽象,更非修辞变性移形换位倒置朦胧晦涩九曲八弯抵诗境的诗。谢长安的望星空似乎是他的个性元素,“五望星空”——《在回龙观仰望星空》、《在秦皇岛西北郊仰望星空》、《在红岩村仰望星空》、《在五台山仰望星空》,在集外还有《在孟加拉湾望星空》,结成一股诗的漩流。风格与郭小川迥异,他为我们创造了丰厚的意象与多意交织交融的大气浩然之诗。他的诗总有传统的格律的诗的影子,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耐读(同时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读来如听交响乐,读来若观长卷锦。郭、谢两种望星空的诗,酷似酒浆,一种是直露型的火辣猛烈,一种是曲露型的醇香绵长,皆是鸟瞰宇宙的诗人才有资格写出来。
行吟诗人无不迷恋星空,一般说来,星空诗最能检测诗人的想象力,最能袒露诗人的诗美气质。驰骋无忌无畏的意象,星空的深邃亦即诗思的深邃。整个星空活跃着的是:诗意的逐鹿,逐鹿的诗美。谢长安的星空诗里有第一流的想象——“鱼龙舞,凤凰鸣╱那遥远的陆地,兽类行于╱浪尖,嘶吼连连,从沧海╱俯视我,用它斑烂绚丽的腹部”;“从那些银白的窗纸看进去╱我穴居的祖辈掌护他们的灯╱农具亮了,刀剑灭了╱醴酒亮了,琴弦灭了╱梦呓闪烁不定╱如果月光翻晒鱼鳞,河流延续╱被琉璃瓦嵌满的历史就╱来回如马匹,一光年的偏离也恍惚如╱美丽传说接近我们”;“上面瓦蓝的大典╱密布牙痕╱我爬上星座清点蠹虫”。在充满一流想象力的“五望星空”中,我偏爱《在五台山仰望星空》,全诗16行,堪称“想象力的标本”。是星空还是大地,是历史还是现实,是理想还是联想,是反思还是哲思,还是它们的浑然化合?记得诗人郭沫若一首《天上的街市》,也是16行,两首写星空的诗,好似在两个世纪的端口遥遥对视,两相逐鹿。郭诗寄思于星空,意象单纯,文辞流畅,一腔向往自由幸福的情思;谢诗表达的意象是复式的博大的敦厚的凝重的,较之前诗,如管弦的交响对一把长笛的独奏。都有美时,各美其美,只是大美和小美而已。
郭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物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谢诗“我们寒冷,而千年前的编钟╱万里外的驼铃从最高处渗出╱一眼澄明的水井,祖母,转动轳辘╱一面蓝湖,灵龟,背负生辰╱太深,太耀眼,漫天的繁华╱一颗眸子升起兵燹,一窟石洞╱产生了火。天明时,市镇上有马╱长嘶,驰到面前已是巨大的车轮╱周围是葵花,玉兔皎洁╱还有圆形戒疤,念珠,野葡萄╱节气滚过清凉山,命亦如此╱那些晋代的梧桐,古刹,铜鼎╱都晃动起来,光影完好如初╱还缺少什么,天籁之音╱是破茧而出的蝶翩然╱飞向我们,裊绕凡尘
 
散论013
两首写“潮”的诗,潮一潮二,每首17行,似孪生兄弟或姊妹,且通篇不见一个“潮”字,或实或虚,似乎难以扑捉到潮意。是写海么,分明是追溯江风和白雪堆积的对岸及江南小镇,衣裳微湿、近了又远了的匆匆的行人,江鳗闪着银光,堤岸青碧金黄;不写海么,分明是“眺望大海冒烟的方向”分明惦挂“那头镇海的铁牛将由谁牵徃他乡”。更有拨动我心弦的诗句:“看童年的自己会不会逆着江风╱返航,冲天小辫油亮着╱捎回拨浪鼓敲打远方”。作者究竟立在何处抒怀呢?也许是吴越地面一条江的入海口罢。故“这一刻,我们都立成吴越的草木╱渴望被水孕育╱变得强大”,会被我断定为此潮系起伏的心潮:枯萎之江鳗,吴越之草木,面对浩瀚之水,渴望成长,追慕强大。潮一是在隐约的田园牧歌声中插入了强悍的旋律。心潮难平,故有其二,潮二写着残片、洪水、苍老、原木、涛声、年轮,担心“这条长途奔息的泪能否再次折回╱打湿菖蒲,孕育脸孔”,江水向西,意识返流,那氧化了的历史的碧血,溅着绝望与冤忿的颜色,已然青铜般苍老,瘀作古老民族壮烈悲凉的斑痕及难以驱散剥离的云翳。历史是一条血泪之江,终会被大海稀释。诗人的怀古席卷起更高的心潮,在这斑驳沉重、反复罹难的史谜中,为读者描绘出不融于任何署气寒流的“带鳞的脚爪”,它是一条既实还虚,幻化威慑、象征皇权的精灵之龙,“它是人间古老悲剧的中心”。潮二定然是心潮无疑。这潮是民族疮痍上扫荡云翳的飓风,冶炼精灵的烈火。《潮》溢出的诗意之美,靠得是把犀利的诗思形象化,以诗的匕首维护诗的尊严。我想,将深刻的思想诗意化,可谓行吟诗的逐鹿之美。写诗高手,诗里必有警箴之句,甚至诗中有诗。如“最窄的是岸还是时间?”这是句;“如果比较水纹与皱纹的异同╱一尾鱼的行踪也变得苍老”,这是诗
 
散论014
《大悲禅院》。一首很美丽的诗,我不想称唯美诗。佛的颂歌,兽的驯歌,人的牧歌。经卷似万溪千川,欲把红尘绕成“禅”。佛的形象绝美,莲台祥云,菩萨端坐,烟霭悬幻,慈眉风灯,木鱼足音。大河之滨的清晨,月光下的原始针叶林,田野静寂,百兽星散。那裊裊白雾尽是佛烟么?或许有拜佛者的银巾雪发,或许有荷塘月色里散香的素莲,或许杂揉一片片一缕缕香客的思绪和眷恋。总之,白雾朦胧了佛境佛意,人在其中顿感高贵神圣,从此灵肉相缠,凡属人者,一生的履历无不是悲喜交集,从有形走进无形,终是白雾裊裊也。诗美而通俗,静心把赏,朗朗上口,不存在任何阅读障碍。读每一行诗,细如品茗,你会滋生出无以言状的幽情,似桃花流水窅然去。禅悟诗依然是行吟之作,在意象化的抒情中逐鹿诗思的深度,同时散发出空灵的美来。
大凡言及诗美的,都漏不掉语言美、意象美、思想美、结构美、绘画美、音乐美等“元素”。无论何种形式流派风格的诗,大致是这数种美的融合,或部分的融合甚至混合,或浓淡失调,难以全美,总也能各美其美。谢长安的的诗以短诗见其特殊的诗才,因此也能组合出他的长篇巨制。他的大部分诗篇是意象化的抒情,而非叙事化的抒情。两种抒情是一条铁路上的两道轨,间距永远相等,命定了它们的平等。意象化抒情逐鹿意象或象外之象,讲究通感、音顿、空灵,不慎便误入偏锋,虚到无影,象生晦涩,诗成咒语。对于学养愈深博的诗人,此险尤甚;直抒胸臆、叙事化抒情,也能写出好诗名篇,当然,它的走偏锋则是真实到维妙维肖,冰石般晦暗,实而无诗。诗的形式不决定诗人的成就。意象化抒情之路仍在延伸,变数还相当大,谢长安不必将才华做了金笼之鸟。诗的内容与形式的探索,会伴随诗人的一生。我想,叙事化抒情与意象化抒情,在现实主义根基上的互补,从而攀至诗美的最高端——审丑,是可能的。这一愿望,我从80年代初就摸索,写过一首《乌云》:“宇宙的蓝眼睛╱摘除了白内障╱——烈日隐去╱复原了╱漆黑的眼珠”;还有一首《竹桥——题在年轻军长的墓碑上》:“你凌空有节的青竹╱在风雨里唱着豪歌╱原本是平凡的春笋╱╱思绪曾是子弹连接起来的╱神经末梢都是拼刺的刀尖╱然而你迷恋的绝不是战火硝烟╱以及枪林弹雨里的尸骸鲜血╱╱你在战马上倒下来了╱胸上滴着鲜红的血珠╱生命托出一轮轮红日╱╱你倒在绿茵野花里╱从此化为一座竹桥╱数不尽激情凝鋳的轮子╱在这桥上轰轰隆隆地奔驰”。另有一首《题泥塑古歌女》:“是棵树,摇钱树,钱上滚泪珠╱独有泪珠留给了塑你的泥土╱是棵树,长着叶,叶子像琵琶╱多少爱乐人,终不知音乐的颜色╱只听走了你苦涩的笑靥”。拙诗原本浅薄,但能佐证我的理念。要实现我的诗歌美学理想,有待谢长安的探索。
 
散论015
我不只一次去过圆明园,却没目睹过该园的夜景。其实圆明园的月色给我们的思绪应是最富饶的,它肯定比原汁原味的自己更为珍贵,更具辉煌之后才收获的凄美和苍凉,堪称国宝中的国宝,黑暗中的黑玛瑙,黑暗中的深邃的诗。中国忧患诗人的诗思常从这里扯开。《夜游圆明园》带给读者的抒情是丰厚的,从第九行“当露水沾满所有归途”读者的游思便踏着泪水品味。园中的那一堆断壁残垣,几块扭曲的石骸,那是中华的“尸骨”,当然不是维纳斯的断臂,更非是“中国史(尸)”中的硬骨。“夜里升起黑,升起烧焦的难过”,“遗址外面,荷花枯萎,水流不知去向,那些大大小小被毁的容颜” ……诗人的述说潜着多少对自己也是对读者的考问:这原本是欢乐之地么?是或不是,当今这里,却为何承载着过盛的笑颜而极少肃然的凝思?多少丽姿倩影墨镜亮靴在中华的“尸骨”上踏来跳去,把一段“中国史”抹得虹霓斑斑,模模糊糊,虚虚无无,昏昏庸庸不知其麻木。这遗园是巨大国耻的象征,这耻辱仅仅是八国联军给的么,不也是国人自酿的么?要向列强雪耻,不该忘掉向自己雪耻,圆明园实是中华自身的丑陋的伤疤(有外伤更有内伤)。雪耻的极至并非是就地修复出一座新圆明园,那是一件可耻又可怕的装饰,美化历史的人是罪人,试图复制皇家园林的行为必是荒唐。这里永远不作狂欢之地,而是集纳无穷尽的沉静与肃穆。我们为什么不在遗址上抚摸着中国的伤疤享受黑暗中的凝思?《夜游圆明园》最后两行诗是这样写的:“晚霞环绕在天边并最后散落我陪着黑暗╱闭了一次眼”。
 
散论016
《鸿慈永枯》印象:似乎是郊野荒山寂林中的佛烟萦绕之地。莲是佛的意象。该是遭遇了何种鸿慈因缘,陀佛维系的莲池都在沸腾,荷花凋零,晦气萧杀,金鱼脱水,藕裂丝断,淤泥如黑缎,分明是红尘干旱之象,也即心枯之喻。永枯是何等可怕。佛度红尘众生,众生结成社会,念佛人还没成佛,同样感受人间的焦虑,渴望灵魂的汁水。水已蒸发,青铜在暮色里苍老,背负着太凝重的史感。恢恢然,忿忿然,自会心怀极忧,满腹沧桑,一如白雾白雪,无数次弥漫神州,掩埋又重现。而今焦虑依旧,如何润泽包括佛烟之地的红尘。诗从实景描述转入社会思考。诗美愈见老辣。永枯,是指水的永远枯竭,还是永远掌控一盏枯灯?我总觉得那掌护一盏枯灯独坐焦土查阅巨大伤势的,不是那念佛人(红尘之盛衰与他们毫不相干),更不是政治家(他们查阅“巨大伤势”惯常蜻蜓点水堂皇飞过或躲过)。谁来道明文化传统的缺失,道明佛烟与颂圣的博奕?作者诗行如响箭,是在追射“巨大伤势”里的丑恶之魁首。诗美登入凌力和壮严。
 
散论017
一首《河殇》,两节12行,隽永清唱,一丝柔媚裹万端悲伤。河中人,人中河,人河精气归一。终归是人心的憋闷和咆哮。“那条河漫过他的童年”,童年泡在河里,被鱼腥雾气裹紧,自是“四肢如鳍的人”。洪流“横穿父亲的脸庞”,自然说他的皱纹。“只榨干半枯焦的桃╱饮果酱”,道足了人生之艰辛。说是“没有泪水”,“从不悲伤”,却知河殇是人殇。虽系清唱,骨子里却是轰烈的人性的豪歌。这是凄美的诗篇。
 
散论018
读《一枚石榴中的铅弹》遐想:诗美是一种味道,从诗行的字缝里散发出来,有时如同说了几句闲话。从石榴中吃出铅弹来,初觉是奇谈,进而是幽默,所悟是哲理,品来是社会。如血的汁液浇铸晶莹榴籽,一籽一魂,石榴完美着众多生命群聚的形象。猎者原本要射杀一只啼唱的小鸟,摧毁一尊美丽,却误射了毫无设防的石榴,群聚的榴籽痛悼了被摧毁灵魂,又用血肉之躯津润着这粒铅弹,把悲剧化进群聚的灵魂,慢慢地修复了榴皮的伤痕,淡漠了灾难,在期待成熟的漫长中,虚无了刻骨銘心的毁灭。这一枚“完美”的石榴,当我享受它的甜蜜时,门牙被硌伤。社会是时刻分解着的一堆一堆碎片。误伤可来自四面八方及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来自各种人与各种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总之,都来自掠美欲望失度,人性难跨欲壑。误伤无不来自真正的伤害。任何被催毁的生命,都该得到真诚的怜悯。我愿石榴铅弹的诗意再作延伸。所有的好诗,在读者眼里都可作引玉之砖。
 
散论019
读谢长安几首写燕山的诗,我想起几句古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如雪的沙,似钩的月,如席的雪花,都是渲染事物本体的变“象”,化为美的意境和浪漫气势,为后人称绝。当然,这不是完整的诗,只是诗中的精华。如果把这几句诗揌回各自的原诗中,它们会融合进整体表达的诗意。就这集与散各美其美来审视,今人谢长安的诗毫不逊色。“这里,本应是胡雁飞升之地╱马蹄踏雪,寒冰磨砺冷兵器”;“留给我的仅仅是瞳孔╱却遗传不了眼中的世界”;“远方峭拔不动之烟╱是一站祖辈╱接一站来者╱╱忽闪的白骨”;“历史在缩小╱针尖大的遗址╱被白蚁压在腹底。这些佳句舞蹈着他的燕山诗的诗意,较之古诗人多了一层历史的凄美和苍凉,悠远的厚重和扯不断的忧伤。
 
散论020
小诗大写意,幅射诗核的能量。《秦人射雕》12行,《东汉末年的一个人》10行,有资格称作小诗罢。诗小意大,诗思探得深,秦人、汉人,都是画中人,诗境是大写意的画,秦汉是大写意的人。秦人射落了大雕,立即隔断了视野,忘了远方,只居安于十里田亩,看野蚕变长,粟米枯黄,一山薪火煮满河沧浪,不问所有的源起,不思下游的期待,不求进取,不变格局不变味,代代相传。仅爱用那死雕的一管羽毛,圈出地图上的长城或秦都。我拍案惊悟:这是千古秦政的大写意。诗里没有苛政与血腥的恐怖,那种家国的意绪,那种精神的萎靡,悄然地飘散出来。那汉人30年前是铁匠,打造了无数的箭簇散入民间。后半生他成了游医,在战火与流民中救人于非命,把自己造的箭从受难者的身上拔出来。诗人把游医疗伤写得爱恨交加,磨砺了极凄美的诗:“把自己亲手遗失的事物╱一寸一寸从血肉深处╱找回来”。小诗看似是写了一个人性层面的悲痛和忏悔,透射的却是社会的大悲剧。以汉人极目大汉帝国,依然是大写意的技法。两首小诗,22行,摇撼了秦、汉两大帝国的精魂。
 
散论021
谢长安的诗思之美,几乎渗透、洋溢在他的每一行诗中,是特意打造,也是自然流露。这与他过人的艺术感觉和扑捉意象的天赋有关。他的学识开拓着他的视野,他的诗思颇具穿透力,他的语言像揉熟的面团一般劲道,是天然用来作诗的,它们组合的诗节大都有青铜味,带有驱之不净的苍桑感,命定了诗的大气与厚重。我坚信诗思是文史哲在情感和意象中的融汇幻化,是诗人攀至高端境界的标志。谢长安正是在诗歌美学诸元素的磨砺逐鹿中,汲纳至唯美,成就着最好的诗。我喜欢诗歌的唯美,赞赏唯美的追求。高雅的诗总悬在诗流的潮头,被飞溅的水雾朦胧着,故一睹真容弥足珍贵。我毫无理由来神化谢长安的诗,尽管我眼见不少血气方刚的诗作者空有势如破竹的气概和目空一切的勇猛及吞吐江海的豪爽,他们坐大的诗品掩盖不了诗思的贫脊和虚弱,不过是无备而来的诗旅。而谢长安则是有备的行吟。读他的诗,探索诗美,我总能联想到鲁迅的杂文,我即想他的诗美和鲁迅杂文美,似乎有一致的元素,即美的极至是审丑。不会审丑的人,焉能得大美,美从丑的涅槃而来。不会审丑的社会,必是一片黑暗。哪位诗人不梦想让诗成为心灵的火把。
 
散论022
诗的品质,思与象的巧设深埋,总之诗人赋于诗的所有“养分”,必须由读者咀嚼品味消化吸收。读诗是各读各的诗思,各塑各的心象,也是各美其美,各有所得。好诗能提供多种解读,好诗也应有幽默、妙趣、娱乐性,甚至游艺玩味技巧(如《密码》、《牵手》)。谢长安的诗,我解读不了的,就躲闪过去,并非不值得解读。解读出的,不过是我的尽力而为,孤家微言,引玉抛砖耳。诗人其实是靠作品立身成名的,名气高低,是存在的,只要是真名真气,诗人自豪,读诗的人骄傲。诗人往往不甚明白自己的长短,而且刚愎自用,贻误戕害自自己的优势。读诗的人有权利告诉诗人的诗品抵达的美学高度,告诉诗人的诗品创造了何等形态的语言。“诗歌语言”不同于其他文学体裁的语言,更非同学术语言、新闻语言,公文语言,它必然鶴立鸡群,有“异国”情调,精雅鲜活,如同京剧的“京白”,异于所有的白话。这是语言在美学层次的发展创新,其中包括对传统语法词性谨慎的颠覆与改革。谢长安的“诗歌语言”便是这种形态,虽刚迈进成熟期,却显出其茁壮芃芃,有无可质疑的表现力。我希望固守这种特色语言,再加煅鋳磨饰,自然形成“长安派诗歌”,如同京剧“梅派”、“程派”,蔚为国粹。此挺南方狼,绝非狼子野心。
 
散论023
《无限》诗的主旨,只能做个猜想。最喜爱诗人把这气象站的档案楼写得妙不可言,美不胜收。几分打油,几分稚趣:“气象站的档案楼已经╱耸入云端。那里依次堆放╱两抽屉风和日丽,半箱露水闪╱三立柜梅花雪以及╱一叠盖一叠的香蒲雨╱而锁孔内尚能窥见祥雾╱丰年或者悠远的蓝电”。预报员几百几百一茬一茬陆续老去,档案楼仍在向星空上升,的确是一种“无限”,以楼象来表达无限(即使以限定高度的档案楼一栋一栋排下去,仍是无限),可想未来是一种什么奇观。这使我想起“传统”这怪物,如同气象的风雨雷电日月巡天阴晴变换昼夜交替云聚云散江海激浪温春金秋酷暑雪寒……它们无限地轮回,你似乎熟悉它们,却又驾驭不了它们,更是离不开它们。社会亦然,民族亦然,“传统”是复印式的递增延伸,是一部记录大巨变的史书,然而它任何前后两页的对比,都几乎没有变化。“传统”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割断的。唯一可行的是继承、深造、升华、净化、精缩。我们是认同对“无限”的无奈和虚茫呢,还是认同精彩“有限”的接连之昂扬?大概人的灵魂也是无限的,从无限的以前伴你肉体而来,流星般穿过你的驱体,又飞向新的载体,永远穿越,永不陨落。《无限》的主旨也许是从无限之虚渺警示有限之贵重。大千世界万物皆是无限的流体。
 
散论024
对《你不知道》的评述:诗人有一双诗的慧眼,又有诗的敏感的触角,还精于诗的形象思维,熟识诗材的品相,就有可能绽放灵感之花,写出丰盈多姿的作品。谢长安总有异乎常人的巧思,扩散出连锁的意绪,弥漫到幽深的人性层面。行刑队的行刑者举枪射击时,可曾知自己竟然是一首诗,究竟是何样的诗意,人啊人,扯扯连连,密密麻麻,死了的,活着的,最终都联袂为亲戚。如诗开篇即唱,“亲戚关系像藤╱把一个死囚生拉活扯╱绑到你的面前”。行刑者与死囚是亲情间的战争。诗说“枪口漆黑一团,就像╱长夜会掩埋许多事件╱就像泥土隐藏累累白骨”。诗进一步对行刑者说,你不知道,历史和人际是何等的纷繁万状,血亲灵肉难辩,环环被情谊粘连,“比如你的奶奶与他的祖母╱换着穿跳蚤横行的衣服╱或者你的老爷同他的外祖父╱在山神庙分食两斤观音土╱你的蒙面的先辈合伙劫杀╱七个盐商,十二匹骆驼╱还有两位老翁眼花耳聋╱他们共用一头牛儿耕种”。真实的往事常如梦幻,悬在眼睛之外,面前的死囚与你何仇何缘。“你只知道自己十八岁加入行刑队╱现在又要举枪射击,留下╱第九朵热乎乎的烟”,职业杀手,站在阴阳界上,你是一个象征。你的枪口面对一部历史,还是一个民族?你必是脑浆已作麻醉剂,壳空空一架人肉机器,无需秤量你的灵魂,如何论断你的价值?死囚的死,不过是一朵好玩的烟,与你无关
 
散论025
中国的新诗运动,从1919年算起,至今也快百年了。当然不好说是已经成熟,科学的说法是“新诗在成长”并积累了经验和教训。成长中,大陆因意识形态的局限,过度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阻碍了新诗多元化发展。而今虽然有台湾及世界各地汉诗的优秀作品为借鉴,有各国诗歌传统作营养,但因诗歌本质的精雅难攻及大陆商品化潮流的席卷,尤其是“拜物教”的摧残,诗歌探索的高度边缘化,再加上体制文坛长期轻诗歌重小说的积习,新诗还没组合出“整体形象”被国人接受。可以说,当代精神物质文化只是有限接纳诗的某些元素(多是古诗词及民歌谣谚),对新诗是相当隔膜的。似乎中国人什么都消费,就是不消费新诗。新诗的热是诗作者的囹圉苦乐。我想,现代化沸腾全球,诗歌与诗人的现实大同小异。世界性的审美正发生巨大变化,人类集体走进自己制造的悖论而又要顺乎其间,而反潮流的诗人与诗美在呐喊,正集结为一触即喷的火山。美的探索即诗的探索。中国新诗会找到独秀的体态。在诗如蓬草疯长、诗如百虫嘶鸣、诗如渾沌未开的中国诗坛,谢长安的诗及浑然一体的诗美,可以说是卓绝的,他的到来是天意。他的生存环境对诗的书写是绝妙的,千古未遇,世界无二,写不出一流的大美的诗品,是你谢长安无能。
 
散论026
我偏爱长安的短制,常担心他太迷恋长卷。写长卷也是诗人的不甘寂寞,也似小说界的鼓吹长篇而冷漠短篇。要把短制作为“金砖”珍惜,一首一首皆硬朗华彩,深邃奔放,余香不息,诗思触及万物,万物皆可入诗,以宏显微,以微通观,自鋳伟词,词必己出,遂至一咏双泪流。这足以使通才的诗人天马行空纵横捭阖了。我想,科技的高速发展,必然迫使文学(形象思维的书面语言艺术)向精短发展,遂之长卷的创造力逐渐衰退。大势所趋,文学会美在精短里而且走进唯美的象牙塔。长安切勿乱了方寸。小说的或是诗的长卷,既不衰萎,也必是穿珠式的,精雕每一个局部,使其有独赏性,一珠独秀,群珠辉煌,乃“长卷短制”。短诗是行吟诗人的看家活,立身之本。我们多民族融合的“汉文学”里的诗歌,与欧美诸国的黄钟大吕式史诗,就篇幅而言,是小巫见大巫。精炼是“汉文学”的主要特色,更是源远流长的传统。
 
散论027
《他掉下来》乃谢长安洋洋三百首短诗中唯一的“八行四节六言押韵诗”。我如此称,因其太珍贵,太独尊,代表了作者诗美的一种元素;也因其不敢匆匆认定它的体制。但,无此诗便无当今谢诗的全貌。横槊一支,气势可镇千军,它虽不是最好的诗,却代表着新诗格律美的薪火未息,说明作者并不拒绝中国传统格律诗美的营养。这是谢诗的一个传奇,太珍贵的,尤当珍惜。不可忽视,不可大意。
说诗:他掉下来,不说它掉下来。似是写叶子,似是写苍生。自然界叶子的命运,也同也通社会人的命运。“八行四节六言押韵诗”,双韵转换和谐自然。鲜绿的叶子不因季节的轮回提前落下地,本是良叶理当择木而栖,合撑绿伞,遮阳挡雨,在风里合唱四季歌,摇曳流光婆挲起舞,骄傲地奉献绿色的生命,大风摇不落昂扬的叶子,他在自然的规律中生生灭灭,寿尽天年。然而他英年夭折,或屈辱或怨冤或愤怒或遗憾,贴着地皮干枯,容颜渐逝,他已不可挽回地死绝。他掉下来,成了一桩奇案。是暗影和丑类浓缩的虫豸混在苍翠中,咬断了他的叶脉。最惊奇的是:不该死的死了,虫豸被风摇落,却又很快攀上了高枝。诗人如为我缩写一部长篇小说。
 
散论028
短诗的序或题记后记之类,是古今诗人常用的修辞手法,其美学关注点是与短诗的和谐(不必融化)。这类文字往往会被读者忽略,以为是诗外之物,不是诗,提示性铺垫性背景性烘托性,破折号而已。作者也未必都深悟其中的美学三昧。它们是诗的穿别式服色的诗行,它们走在头里,是诗的向导,它们跟在尾部,又是诗的后盾。有诗的向导加入,三百谢诗仅有五首:《在红岩村仰望星空》、《一件残酷的事》、《名山寻杜鹃不遇》、《红薯汤》、《倒时差》。我敏感与此,是原于当代科技文化信息的潮涌,不出自家门能知天下事,文学的题材俯拾即是,似乎所有题材都经过了时尚的浸染美容包装,而提炼概括社会万象的本质却愈加困难,且虚浮之“美”严重冲击文学的精深美质,高端文学将在很长的“失磁性”阶段坚守品格并锤锻自己的形体。故短诗的序或题记后记之类,为适应当代世相,强固短诗的表现力,便堪称用武重地了。谢长安的三个题记与两个后记,或把诗意铺得很足,在诗意上再筑诗意蜃楼;或把背景描得详实,再进入诗性的特写,蔚为大写意;而非画蛇添足、狗尾续貂,都是较好的“向导”。但还没达到我所理想的那种高度。它们乃文史哲融汇的新型书面诗语,可从古文传统化来,应有破冰开源之势,应是精化微化深化的鲁迅匕首,铅华洗尽见风骨。不必追求诗的普及,诗的神性决定被孤独又被敬畏,每一个诗行都是通往美学地的道路。我们还会产生白居易那样的通俗大诗人。谁可把诗真能写到炉火纯青之大俗的高度?唯高雅之才俊也。诗绝非俗人所为。看来尽管谢长安驾驭诗创作的能力很强,他的主功潜力却在短诗上,当然不意味着否定长制,我想说,他做不了白居易,注定走向精深高雅,他要永远用短诗组合诗歌宝塔的金顶。
 
散论029
诗人的想象力决定诗美的神采。诗人意象化的思想感情决定诗美的高度。诗美之大,大到震撼灵魂。诗美的伟大精灵是神性的语言。这是读谢长安的一首小诗《冬至》品味到的。十行诗:“晚霞冻成╱红冰山╱在天边延绵╱叮叮铛铛的白铁钉子╱满世界飘着   它们╱固定关节眼泪与歌声╱并投身钟表的波漩╱楔入三根僵硬之骨刺╱再无弹性╱驱赶少年的睡眠”。晚霞冻成红冰山,好一个“冻”字,还有把表针比作“三根僵硬之骨刺”,这立即使我想起1980年我写的一首短诗《祖国的这座桥》:“曙色月华含着笑╱一同冻结在山路╱路象一条玉带╱闪着冰凌的花簇╱在一阵军歌声里╱浮出一道白雾╱白雾,白雾?啊——╱是发射兵呼出的热气╱被奇寒调塑╱白得象藏胞的哈达╱白得象醉倒的瀑布╱不,不,不╱这是——╱战士架的汉白玉桥╱绿色的桥柱上╱闪着红宝石” ……。三十年前,我把曙色月华“冻结”在山路,再把奇寒里军歌声中战士呼出的热气拟作“浮出一道白雾”,再叠加两个形象,渲染其白,即“藏胞的哈达”、“醉倒的瀑布”。这“冻结”后的连环想象,是我身临其境感受到的,不是从他人的诗句学来的,一个动词,使诗思灵动起来,使意象清晰起来。三十年后,因一个“冻”字,《祖国的这座桥》和《冬至》相识相知而拥抱。我之诗的诗龄,比谢长安的年龄还大,这两首诗不存在谁启发了谁,只因诗美的追求步步登高,临近象牙塔必归一途,是为忘年交也。
 
散论030
谢长安的诗美,极得益于他大海般涌动浪叠的想象力,在短诗的有限诗行里,不断摇撼读者的心扉。这想象力也开拓了诗的境界,丰富了诗的题材,且大都写得卓然不群。谢诗如酒足可品。诗人写外婆与桑树交谈,表达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教师那美好的情怀,她对桑树的仰慕敬畏,对人生的惋叹及留恋、慈爱及淡然的忧伤,她那玫瑰般红艳的夙愿,即是以排浪式的想象完成的:“外婆说,你到了时间就发芽╱而人老了就像一块木头╱木头有什么用呢,除了燃烧”;“你的根系已抵达河岸╱你的嫩叶是否还养育百里外的春蚕╱我的那些学生,从上海,南京,武汉╱乘舟还乡,旅行袋盛满桑椹与╱大片大片的光阴”;“这些年,你扩张的枝蔓就是我╱缩减的步子”。“我慢慢换上八岁的布鞋╱只活在你年轮最里面一圈╱像一个囚犯”。(——《与桑树交谈》)。于是,外婆成桑(爱至成囚),渾然为诗。
 
散论031
诗人登中山陵,十七行就挥洒出一部史诗,可以说是靠奇妙的想象力:“三百九十二级台阶╱是三亿九千万根辫子╱踏在脚底╱是同等数目的枷锁╱碎在身后”;“谁的前额如群峰之巅,与众星╱齐行,那足音拾级而上”;“你打马越过飞雪,墓碑╱骨肉分离,╱整整两千年╱而今天上来的人,仅需╱默哀三分钟”(——《谒中山陵》)。
 
散论032
诗人能从一盘空心菜,道出美好的童年,温馨的母爱,及母子连心的深情:“对着五月的阳光,用体温╱滚动这些青碧的圆柱状╱进入小满,布谷鸟高了╱麦穗照亮她的额角╱绿色菜碗,细波粼粼╱一勺又一勺的白盐红酱╱金菜油,外加雨雪风霜╱我的童年在她╱皱纹间空旷的地方╱翻筋斗”(——《母亲炒的空心菜》)。只麦穗照亮她的额角”一行诗,即把慈母的形象绝妙地托举出来,且具有审美张力,每一位读者心中都可塑出一个“慈母”来。最后三行诗写童年,近乎绝唱。
 
散论033
诗人能从一把调羮,写出丰盈的人性,唱出父女之爱及晚景的悲凉忧伤:“没有任何疾病,你的牙仍然被╱摇松,取走。同时忘记筷子╱不再需要什么了╱脑中空空,肉少皮薄╱骨之色彩从头发渗出。一手搀扶╱女儿另一手执掌那柄调羮,一勺勺╱向你填进牛奶、米粥、葡萄糖╱再舀些时光倒入你枯竭的眼瞳╱你就看到,女儿三岁那年也这样╱喂过你,她骑上你的脖子╱希望高大的父亲变小一些。永不离去╱而此刻嘴唇紧锁,金属无力进入”(——《银调羮》)。一个极正常的人,为人之夫,为人之父,谱着人性的歌,在岁月里磨损。牙被摇松取走,忘记了筷子,肉少皮薄脑中空,不说岁月漂白了头,而言“骨之色彩从头发渗出”,如此才是滴着诗意情韵的警句。银调羮一勺勺滋养父亲的暮年,输送牛奶米粥葡萄糖,更有想象力的诗句充满七分壮美三分凄美——“再舀些时光倒入你枯竭的眼瞳”——穿越父亲锈满了苍桑的心灵史,润泽正在暗淡着的明澈。似乎是一张白纸的记忆里,竟忆起三岁时的女儿也曾这般喂过他,且骑上他的脖子,要他变小,永不离去。“而此刻嘴唇紧锁,金属无力进入”。女儿望着银调羮,隐隐的伤感似瀑布注满了全身。血亲总是诀别於哀痛。
 
散论034
大凡写诗的人总会有献给至亲的诗,颂诵父母的诗,诗美永远含着感恩,最绵长的思念一定是给父母的。谢长安的诗星群中,只有几首被我称为“短诗中的长诗”,所谓长也不过几十行。令我惊喜的是,其中恰恰有两首是颂诵父母的。父爱母爱的诗,都是充溢人性光辉的,我立即联想到艾青的《大堰河——我的褓姆》,那是他的立身立命立名之作。大堰河与艾青互为诠释,没有大堰河就没有艾青。谢长安颂诵父母的诗是朴实的感恩的诗碑,笔调平实,深打着传统新诗的烙印,且都一韵到底。单从感情来讲,作者一定很看重这两首诗,我也很尊重这两首诗。立命为诗的人,颂诵父母是一种崇高的担当。该是心有灵犀罢,我在诗人长安这般年纪,也写过两首颂诵父母的诗,立意和取象都是近似的。如今把这四首诗抄录一起来说诗,是它们文气相通,美意相近,契若金兰,也权作敬仰前辈的仪式,无心争诗之伯仲,更非王婆卖瓜。
谢长安诗:《父亲是架梯子》——父亲弯在地上为我清理书卷╱西服褶皱照出大巴山的横断面╱我分明看到一架楼梯╱连着书籍和地板╱╱幼时,你把我顶到头上╱我是幸福的皇冠╱你教我刷牙要上下刷╱衬衫上有米老鼠的那面要穿在胸前╱你按住浅绿色的渔网╱指给我什么是横╱什么是竖╱什么是点╱╱你为了那袋比炸酱面╱还贵的糖果╱挑着山城的江水和楼房╱用落日烹调了三顿饭╱你的头上还有两架梯子╱爷爷已被火药和╱数十盏电灯烤成焦炭╱奶奶呕吐氧气╱皮肤如落叶飘零╱一片,一片╱╱你微笑着继承╱纵横家的表演╱横可化木筏过险滩╱纵可作天梯攀上高原╱我踩着你脚趾的梯子╱升到肋部╱我踩着你肋骨的梯子╱上升发端╱╱终于,我抵达屋檐╱当红色墨水奔涌出笔尖╱我扶得稳梯子的时候╱父亲已变成为一壶弓箭╱弯向那柱最嘹亮的炊烟
韩英珊诗:《棉桃——唱给父亲》——它太厌恶╱向上疯长的野心,╱才低头注视黑土,╱醉着泥香。╱╱从不理会╱变幻的云流动的雾,╱也不过问╱主宰天空的是星是月是太阳。╱╱这青纱帐里翠绿的挂铃,╱任凭什么风摇它都不响。╱╱它豪饮着汗珠笑咧了嘴,╱让洁白的情丝,╱染织出农人的盛装。
谢长安诗:《每一滴雨水都是寿桃》——四月八,龙台头╱雨孩子沿着闪电的滑梯╱滑到地上╱雷之鼓震撼着涨水的河道╱河面上金色的焰火燃得正旺╱╱几十年前╱您身着列宁服╱踏着乱石拨开荆棘╱为各村的孩子们讲学╱您的足迹印满故土每一条田埂╱每一道山梁╱人人都叫您谭老师╱都赞您教导有方╱您用俭省的手从拮据的嘴里╱夺出一块块鹰洋╱您熬制苦蒿水╱为儿子洗去头上的毒疮╱您用手臂测量╱准备给女儿扯一尺的确良╱您用自己拾来的松菠萝升火╱小汤锅里滚动着圆浪╱青菜豆腐╱伴随您的儿女成长╱坡坡坎坎足下踩╱人世艰辛烹来尝╱三十年病魔和挫折没能叫您投降╱╱十五年前╱我坐在小竹车里玩脖子上红金鱼╱您每天上下几十级台阶╱将小竹车推下扛上╱十年前,我脱离竹车满地跑╱您冒雨为我修补已补了七次的鞋帮╱您用火筷扒开灰笼的灰╱把青胡豆烤得金黄金黄╱您不厌其烦地为我点燃╱被夜风吹灭的蚊香╱您手掌上经验的皮肤能准确预报气象╱出太阳,落雨,打霜╱如今,您豁了牙╱再也嚼不动一颗冰糖╱╱我们在远方注视您刻满沧桑的脸膛╱注视您满头白发汇聚星光╱╱四月初八是您的生日╱年年这一天的大水将两岸╱棱角分明的石头磨得溜光╱那满河涨起来的水是子孙╱送给您的寿礼╱每一滴雨水都是寿桃╱河面,托桃的银盘是那样宽广╱您可知道╱每一年河面奔涌不息的大水╱永远在我每一条血管里激荡
韩英珊诗:《娘在少年时》——十三层砖砌的梁邨塔,耸立在鲁西平原╱娘啊,你说你自小爱着这最神圣的形象╱茫茫白雾,朦胧的塔影前,你背着小山╱一样的草╱额上挂着雨帘,一条扎红头绳的长辫子╱绕在脖颈╱田陌的泥泞上闪动着一双赤裸的脚丫╱╱汗水流进眼角,你望望塔顶暗淡的日头╱又躬身绷紧拉犁的绳套,像一头小牛犊╱紧挨着哥哥的肩膀╱你绕着磨盘旋转着,磨棚外是月光里的高塔╱你挑拨着灶下的柴火,门前的炊烟模糊╱了塔影╱你对着塔影学会了剪窗花,绣鞋,缝衣╱你对着塔影学会了纺棉花,织布,浆洗╱╱也在村前碧绿的芦苇地里捉迷藏╱也採几片苇叶卷成哨子,对着塔影吹╱震得小鸟在月光下的芦花上飞扑╱也唱那乡俚小调,提着自编的蝈蝈笼子╱头上插几朵田边的小黄花╱╱你的目光和心思常盯在塔尖上,攀得╱那么高╱粱邨塔,一次次把日头拨向西天╱娘啊,糠菜滋养着你的血肉,你少年时的╱欢乐既涩又苦……
诗美是通过形象扩散的。谢长安为父亲找到“梯子”的诗象,我为父亲找到“棉桃”的诗象;谢长安为母亲找到“雨水”的诗象,我为母亲找道“塔影”的诗象。我把“诗象”作为诗的形象和意象来诠释。对接受“诗象”的读者,从这里领受到的美感是难取一致的,也是各美其美。如华人翻译莎翁的同一首爱情诗,可以译出诗体相异的数十种版本,读来竟然各有千秋,不忍释卷。外国不缺好诗,只缺好汉译家。一个不谙外语的人,你永远扑捉不到原作那真实的精灵,你接受的汉译本,很大程度是译者的才华,质地是故土文化的营养。你想媚外也不易。中华诗人终归要坐在本土写诗,流动的是中华的血脉。我不、也不主张谢长安写异国情调的诗,照新潮的外国诗描红,更不仰国际诗奖及诺贝尔文学奖的鼻息,浪得虚名,坚守难得的自我与孤傲。谢长安的颂诵诗之所以读来深感亲切,是注意了诗的平实与明朗以及抒情的叙事,这三点恰与他那相对晦涩、过度追求象外之象的篇什大有不同。而且,这两首诗的结尾非常精彩,无法不对全诗拍案叫绝。对父亲梯子形象的升华:“终于,我抵达屋檐当红色墨水奔涌出笔尖我扶得稳梯子的时候父亲已变成一壶弓箭弯向那柱最嘹亮的炊烟”;对母亲雨水形象的升华:“那满河涨起来的水是子孙送给您的寿礼每一滴雨水都是寿桃河面托桃的银盘是那样宽您可知道每一年河面奔涌不息的大水永远在我每一条血管里激荡”。雨水就是寿桃,一滴雨落在水面,激发水纹,化形为桃,桃又化水,聚作春潮恩水汪汪。诵父称“你”,颂母称“您”,别有千秋,情深意美不可测,在《逐鹿者》里双寿星高悬,长辈千古。
 
散论035
读长安诗如听音乐:泪影绽心花,小荷吮初露,优雅的流泉,如歌的行板。想他定是灵感突来,诗兴大发,意象即至,于是词采恣肆,一挥诗就,往往不更一字,信手拈来一般。诗人的触角多如汗毛,目击之处,思绪翱翔之路上都是诗的题材,极细微处也有诗。这种诗常常把诗核包得很严实,更有多意性,有情写诗诗无意,有意写诗诗无情。一读似是明白,可越读越不明白的诗也是有的。好诗不一定都是改出来的,读好诗不会全明白的,这恰是一种美,多意性的诗常是如此,读来甘之若饴。《挖耳》即是这种诗:
“一锄下去╱黄土听见那些碎声╱像开矿,逐年掘出╱筋骨毛皮,故去的╱青铜肢体和脏器╱是什么╱把我们碾成╱一勺又一勺╱金色的齑粉╱被风收藏”;《浓姐》也是这种诗:“她的手曾沿江堤而下╱拾过贝类和沙蟹╱她也可能泛舟南湖╱采过水菱莲实╱雨斜在她发稍,烟系着腰╱几朵飘至远方的笑╱迎来更远的朋类╱那天,在临河的酒家╱浓姐为我剥开一只湖蟹╱说,在江南,诗歌比白云的肉╱还要细腻”;
《巴雾涌入》还是这样的诗:
“先称一称传说╱以巴人为砣,继意白虎╱然后是漫山梨花╱很沉重的,如果他认为╱目光抵达恋爱尽头╱南方就轻了大半。待青帘卷起╱一乘玉车蜿蜒而去╱带走佳人,脂粉,满头珠翠╱只留下追翔之心随峡谷升降沉浮╱更多的包藏重复╱你我眼里始终╱江山如画”;《烟花汴梁》更是这样的诗:“桃红柳绿的手掌纷纷打开╱都要从半空抓住些什么……╱╱紧握小筮,祭品,虎符或者经卷╱烟雨更迭,王朝流转╱有晋人撕扯蜀锦,更有宋代美妇╱缝剪唐帛为窄衫襦,饱饮大运河╱她们漂满甲骨文的母乳接通婴孩╱而城中百姓皆用汉语闹上元╱╱而岁月林立,行者喧嚣,他们╱在各个纪元升起的时光╱即便万载千秋重隔╱亦能相互闻见”
谢长安触觉和视觉里都有诗,也许是他人不及的天赋,上帝给的,嫉妒有什么用呢。诗艺无止境,长安也不必狂傲,自豪一点尚可。我录了四首诗,也难以代表这类诗群,还有《白水煮鱼》、《发现死亡》、《屏锦乡下的两条狗》、《志摩的墓前》等不胜枚举,它们在三百首逐鹿诗里占有耀眼的位置,觉得作者驾驭它们游韧有余,像捏面人的手,做兰指般眨眼拈出了俊俏的飞天女。在不易扑捉的微观处开掘诗意,且走向遥远深邃之境,或得到飘忽悠长难以名状的美意,或得到一缕凝重的思绪,在你的心里缠绕作茧,竟然蜕出展翅的蛾子。诗人的这些篇什不是主题先入,都是自然天成,不见刻意雕琢。有时只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写出来,请读者再创造。诗人一路行来,每遇皆是缘,所感所思,聚溢为丰采,且行且吟,把枫叶般的诗笺撒在世间,行吟之美,是多么令诗人和读诗的人羡仰不已!
 
散论036
胎像与拾荒。《喜闻友人得贵子》是写婴儿出生前在医院所拍的海蓝色光片。八行诗,有声有色,诗关注生命的主题,塑造胎儿的形象,我首次从谢长安的诗里读到。看来很难掘出诗来的娘肚子里的题材,让他这位行吟者提炼出了诗意——
在那张海蓝色片子上╱他眺望了自己三个月后才出世的儿郎╱大眼忽闪,头发像树芽涌在春天,动起来╱小手小脚都比划游泳的姿态。医生宣布╱这就是贵公子第一张玉照了,宝宝的确很帅╱于是他贴近老婆肚皮╱轻唤那个曾百呼不应的乳名╱他儿子当场就突突地回答两声”。
《饮料》描准收破烂的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我看是近似苦涩的幽默,近似荒诞的浪漫,含酸楚之泪的诗。是诗人写当代苦难的特别角度。诗暗含匕首刺阴暗面。这是他行吟中的阅历,是丑在苦难中,恶在反思中——
收破烂的人╱被四十度高温收入囊中╱铁皮,钢丝,汽油瓶指引╱蛇皮口袋╱一百二十斤的皮肉骨装满了暑╱刚捡起的纸箱上,青青果实╱真能望梅止渴╱矿泉三块一瓶,太贵╱桥下漂着老鼠,太脏╱惟有趴在喷水池的一角,仰面╱向着那小男孩的生殖器╱饮着琼浆”。
最后三行诗以喝喷泉稚童之“尿”而成诗意中的喝尿,读来果真能生拾荒人喝童尿的苦涩。
 
散论037
青铜与铜。长安的三百首诗中,青铜与铜的含量不低,前后有四十六处嵌入诗里。我所体味到的,兴许是这样六层意思:谢长安以他的全部诗歌冶炼着的“诗徽”;诗歌总体的核心意象;象征诗的苍古凝重与醇厚,来之湛深,去之高远;象征汉诗的源脉及诗情诗意的流量;象征中国汉诗的颜色和音响;象征天上天下汗漫时空诗与神性的无涯。他的诗正走向成熟,成熟如中国的青铜。他已经颇有资格地迈在汉诗的大道,做了行吟的圣徒。那些不知诗为何物的“诗人”们,叽叽喳喳围着一个什么奖飞溅口水,离起跑线老远老远,还仰视着主子不停地问写什么怎么写;而谢长安在雄纠纠也悠悠然挥撒他的青铜——
“眉,一朵朵白成想飞的云╱外面是桑麻青铜丰饶节气╱流淌无限高尚”;“百年大雪掩埋马蹄,铜戈,女儿红”;“它的影子会嵌入陶器╱青铜与生铁”;“金银铜铁漂流如萍,接近╱一箱失散的珠玉,一面武士的╱铜盾╱一块帝王的枯骨”;“铜钉陈旧,山寨石门拆换七次”;“那些晋代的梧桐,古刹,铜鼎╱都晃动起来,光影完好如初”;“江水向西,那些流逝在青铜里的血”;“我看见它们╱集体穿过月夜╱闪烁如青铜”;“羊皮擦干青铜之锚╱我淌过光,从湿重的领口╱滴落爱或温暖,今生前世╱潮水交汇于心”;“只合衣假寐,窥见刚才╱青铜马背上斜坐的童子╱继续代替我╱看星光”;“谁头顶至今还插着香烟九缕╱若苦痛进出无风的铜铃”;“故去的╱青铜肢体和脏器”;“用一把青铜镊子╱你探到了什么╱穴居者”;“你却说,一块不含金银铜铁的石头╱与建设无关”;“接着悬挂艾草,摇晃╱铜剑与白衣”;“夜深处╱青铜器破碎╱又复活”;“将天上那块熟铜╱半月敲弯╱半月打圆”;“阳光苍白╱贫血的还有古铜的父亲,他年迈╱离不开烟卷与咳嗽”;“放下帘子,他不敢再看前方╱她古铜粗粝的双臂……”;“是磨损的青铜,是古老民族难遮掩的疲惫”;“大门保持朱红,铜像后转”;“某只铜盆运行我祖辈的汗水”;“从印第安人的脸孔回到╱青铜面具,日光刻不容缓”;“经多年薰燎,往事╱仍包裹烂熟铜狮的爪子╱继续灰飞神秘”;“一头鼋如铜鼎静立万年”;“辽国人的右手再加上我的左手╱才搬得动╱这块月下的青铜”;“一面怪蟒的铜鳞”;“半坡╱艾草与菊花,或许依旧饿着╱还要吃尽土里的石器蜀锦和铜”;“铜锁过于沉闷╱再没有一支连通阴阳的歌”;“追随那片远逝的淡泊╱青铜乐器一件件复活”;“从它铜镜般的眸子望去”;“再无力煅鋳那些镶嵌于血肉的╱青铜”;“铜,青石或是桂花木╱触摸遥远的体温”;“如果说到硬度,这里的婴儿也能╱在青铜上留下牙痕”;“三千年,这段青铜的路轨╱依然新鲜,它延伸╱便有万钧盐米蔬菜╱白羊黑猪源源不断”;“隔世的湖水一面面打开╱银鳞如云层漫卷,长须尽是青铜的质地”;“天一直那样晃着铜绿”;“而潮声若磬,潜入熟铜”;“幸得青铜镜依旧高悬”;“随奔流铜汁出走的人”;“铜青的池塘有招潮蟹的后裔”;“接着有了菱花和铜镜,朦胧的笑靥”;“用铜剑杀蛇时剖出风声”;“而宁静的粒子对撞机如一张青铜床榻”。
谢长安的行吟诗有了青铜的元素,便也增添了一抹传奇色彩。他的诗每每有奇崛奇幻的想象,这又成就了他独特的诗语,故常有新意,少有雷同。青铜嵌入诗,诗既有了族群性,又有了行吟诗逐鹿之美的标度。在青铜的意象符号象征系里,美学置于青铜是一种必然。长安理该清醒这段“陟山”之路。诗歌美学永远是人类美学的先驱,诗美攀升的高度永远代表人类美学的高度。俗话说,作曲家玩“1234567”七个音符,文学家玩“真善美假恶丑”六个字。我看谢长安就在青铜里“玩”这六个字,舞出石破天惊的诗美来。美在哪?美在那个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转换的度。这个度就是青铜。诗人在青铜系里把这六个字舞个稀巴烂,完成真善美的主宰,何愁无好诗!中国诗人谁曾选择了青铜,唯巴蜀鬼才谢长安。
 
散论038
谢长安的诗名,该是有所寓。心高志远,欲攀天梯,别了南方狼,直扑大唐诗国之都,拥起泱泱一国诗篇,灿灿一国泰斗。长安——人类七世纪的文化中心。可要从大唐耸起?多么广袤的胸襟、魁伟的诗魂!天降大任于斯人,谢长安有备而来,我祈望诗人在大孤独里烙印不世之功。他的诗体多样化,很讲究节奏和词采。三百首中有三首另类的诗体,近似散文,近乎赋体,非驴非马是“骡子”。我读来感到亲切,是因70年代也曾有过一次尝试,那是文革后期,当时只限于诗歌形式美的追求,一首长歌《七月红霞天》即以散体的形式发表在《天山文艺》上,新鲜了一阵子,未曾坚持下来。说是有一丝缘,时隔数十载,又确实与长安眼下的诗无关,好诗若山参与海参各美其美,但总觉得我们有灵气或灵犀相通着。诗人的这三首是《就读北京中医学院》、《两个足疗妹》、《禅诗三首》,我不以为仅是追求形式美,更多是因了题材的需要。昌耀的诗歌文本,每次新选集纳入,都要修改,定把数行短句组成一个长句,使诗愈加浓雾重重,诗意更难扑捉,一口气读不完他一句诗。至死是个内敛又狂狷、寂寞又艰涩的昌耀,他的诗很沉重,诗门难启。我不希望谢长安的诗如此“深闺”。
《就读北京中医学院》写点织面,是全景俯视,细缕扫描,幅射社会,触及灵魂,剖析凌力。我如走进了中医学院的“清明上河图”里,目睹了莘莘学子的灵肉。读了此诗,感同如刚从这学院戴了博士帽,颇有了大学生或教授们的阅历。“……他们因此比寄生虫更熟悉人体”,“餐桌上,火爆腰花是肾脏,而凉拌肚条分明是胃。还有心,肝,脾,肺,肠及其他,人体有的,食堂都有”,这是对学子学人的讽言美刺,还是对集体无意识的写实?诗人描绘实验室的人体(尸)标本——汉子及女子,近乎惊心动魄:“那座漂满弗尔马林的池子,需要几吨泪水?那条长而黑暗的地下通道是否链接过去?他是重了还是轻了?他年轻时可能高歌雁门关,一身豪气,也可能统帅山贼马匪,刀口子上甜血,而此刻却要让绝经后的异性教授以及处女膜完好的硕士妹端详自己萎顿的裸身,他枯黄的脚趾动了动,一个女生捧着肚子,将早餐全倒在了实验桌上。”男生围观女子,“从如今的轮廓还原她当年娇好的身段,她或许出身名门,一笑倾城,而胴体如败絮,私处污秽不堪,她是否被迫干过大栅栏的营生?花柳病?尽管他们曾熟背《素女经》与《房中术》,却再不敢去就近的三里屯泡吧或与应招女覆雨翻云,甚至对同居女友也再无兴趣”。还有老师讲宫外孕;回宿舍吃补心(以形补形)的桃子,随手翻书,云木香,女贞子……它们的味道比唐诗宋词更为本真;晚上到公园散步,夜间抱菊花枕乱想那些高丽国的女留学生,“她们被整形的鼻子丽质却非天成”,“然后进入一阙神农氏的梦”。诗人散点交织,把中医学院的主调生活网成诗意涌动的“水泊”,学子们的人像和心像,自然天成地扬出了一簇簇水花。
《两个足疗妹》重在刻画人物,是诗的特写,诗的写真。两个妹子的个人变化,浓缩了城乡两种文化的巨变。也深叹她们何以在拜金大潮的裹携下,身心如浮萍茫然在激流上。娘子关的姑娘,杏花村的姑娘,由质朴清纯走向粉气铜臭,美在流逝,她们自己却在昂奋中,被泥沙俱下的社会流乘载着,这是何等无奈的惨象。谢长安的诗,句句是诗,有味道,此境界得来不易,不信你就来读。我就想,诗人该像一篓什锦酱菜,咸咸的情味耐长久,无处不咸,咸中有甜、甜中有酸、酸中有香、香中有辛。
《禅诗三首》禅味足。第一首题为“彼岸”,如果彼岸果有天堂和地狱,且芳草甸和动物园能替代这两极,且两极纯然不会有一丝异化,这是佛的信念,虽然与欺骗麻醉不差分毫。虚幻的灵界之美好,基于对现实的无奈和对抗或叛逆。人性和物性的善恶美丑无时不存在於相互异化状态,现实社会的生命体,不存在绝对的善恶美丑,它们是杂烩一处纷乱不息的,和谐时常有,动乱处处存;美丑互为依衬,善恶互为形影。故芳草甸永不会成为天堂,动物园也永成不了地狱。只所以有佛陀耶稣真主,是人类的固有人性里有无法变移的善恶美丑,有欲壑的难以填平及制欲能力的缺失,无法同时具备天然的神性。人类的彼岸,是永远离不开的梦寐追求的极美的最大的悬疑。第二首“合石”,是指秦时一座山轰然霹碎,后人欲将星散千万亿石块屑沫粘合复原,两千年过去不见其功。我想诗人特注入一个“秦”字,是暗指“秦政”么?是两千年极权独裁之石么?孟姜哭倒长城,百姓恨碎了的压顶之山,能修复乎?合石,该不是从“和十”演化而出,诗人由“和十”而有“合石”,抒发诗的禅意。佛之合十,意旨大矣,也许秦政意象小气了些。以“合石”具象代“合十”虚象,象征连心诚意,万象和谐万善万美结缘,两千年弹指一挥,佛立誓合十下去。禅诗第三首题为一字“寂”,出人所料的竟是一百一十六言的“一句诗”。当然,这一长句富有节奏感,聪明的读者也会自如地吟咏,且知在何处换气,一句浩浩荡荡的诗,断不至于憋死,反倒能多品出寂的禅味。
散诗体能否形成诗人的一个“品牌”,我只当是诗人偶尔为之,从三百首诗的初步考察,仅占百分之一,也未显出文本的异峰突起之处,或者说诗人尚未遇到发挥诗体的最适合的题材。一种有时代印迹的诗体,必然伴随灵肉完全诗化了的“诗歌贵族”诞生。只靠诗的质量,不靠宣言。前有提倡“新乐府诗”的,今有鼓吹“新新诗”的,不一而足。不必执意营造诗体,应自然受灵感驱动,得汪洋才思凝塑,不觉有体是为体。


散论039
我喜欢组诗,它是短诗的组合,又是同类题材,或是同一个主题,有的体式近似,有的则身在组合中却首首卓而不群,彼此争艳斗丽。组诗最宜集中展示作者的才华。谢长安的三百首里组诗近似他的散体诗,数量不多,只有四组,前已说到过一组《出巫峡记》,接着简说另外三组:《南方短歌》二十二首、《小姐》六首、《民间》五首
《南方短歌》的五行体是最鲜明的特色,是带脚镣的舞蹈。大概受了泰戈尔和冰心的启发,然而它运用了现代诗的技法,保留了传统诗的精气神,尊循了格律诗的元素,它们玲珑剔透,诗意温馨欲滴,诗句若剥开皮的鲜荔枝,诗的节奏恰似那水乡女儿月下橹——“童年”,我身披闪光的珠网在跑”,很丰满的童年形象,稚气可爱;“故土”,“来夫子洗笔的地方╱黑鱼坚持它的黑╱谁从墨水深处打捞╱那枚白的卵石”。近墨者黑,黑鱼隐在墨水,近墨而不染,故白卵石遭难,如此诠释,乃寓言诗;“茧”,“在雪球中心钻木取火╱暖热一条细小的冰河”。此茧之象再包拢丑象,把蚕蛹化蛾的壮丽融在诗意里;“蚕”,“你用嘴计算方圆╱把新绿啃成墓草”是蚕吃桑叶的诗化,不去续写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新诗意,转笔锋挑出哲理,从晚春的凄迷,诗思绿下去,带出夜雨及月下踏青的马蹄声,水到渠成有了两句哲理诗“从来没有一片草原╱独立养活过一匹马”。蚕诗至此,可见奇秀;“日子”,很大又很难写的诗题,流逝的时间,连缀起来的记忆,隐隐的伤感,缕缕的情思,万物的生灭演化,都是日子。沙漏计时,也象征爱情,把一种感觉化作诗,诗人启口便唱“一只沙漏浮出我的地下河”,五谷杂粮、金屑银沫、胭脂夜歌,意象即流动起来,尤以“红颜的碎影”最有韵味,是日子里最沉重迷离的。这种日子的感觉,一定是男子眼中耳中心所中的;“绿”,把个绿色写得多么委婉细腻传情又婀娜多姿,似我的额前,迎面闪来一双醉人的眸子,立即有了初恋的感觉。我不忍忘却这首诗:蝶的某种质地或者╱树叶之光泽╱春雨同芭蕉之间╱你的表诉╱醉人而模糊”;“天上飞的血”,很浪漫的抒情。少年立志冲云天,气势如一道长虹,那虹是“我那天上飞的血”,那飞的血是“好高一头鹰”,那强悍的鹰叼着鸡雏拍击长空,那鸡雏曾啄伤我童年,雏喙上沾着我一滴鲜血,这滴血放飞了我的理想。这是一次何等悲壮豪迈的接力运载,一次何等奇妙的构思啊。请读原诗:所有人都仰头╱好高一头鹰!而我无言╱只希望啄伤我童年的鸡雏╱被带到半空。谁因此看到╱我那天上飞的血”。“绿柚子”立象为婴儿,自然是变形幻化,绿柚子婴亦即诗人的希望、理想和未来之象征。现代诗中的词性是可以转换应变的,芬芳、光辉可以喂,碧蓝秋阳比金色秋阳更清丽尊贵,苍翠冬雪比白皑皑冬雪更冷静有神,依然可以喂。我们打开那面青纱帐,解开婴那白白的袄,蝉翼般透明的体肤,是一个梦终生甜在那里。“丽人”,究竟多美?不说妲己、西施、貂蝉、昭君。青春在一匹丝绸薄掩中,她在刺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把自己绣在其间。我倒觉得此诗如从《诗经》里流出:“一匹丝绸╱薄掩青春╱她在刺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渔火”写一种感觉——渔火的味道。不写灶烟鱼腥桨声水气,却写红鲤子的金鳞,竟是甜的,且是甜如秋菊。岂非怪诞?常人自有常识,渔火的原味与这诗化的比喻,产生了新奇的美感,渔火提高了美育的温度。仅一个“甜如秋菊”,便成就了这首诗:“那味道╱红鲤子排排金鳞╱甜如秋菊,它随风╱温暖两岸╱所有的人家”。“月”是中国特色的月——天上的一块熟铜。“熟铜”,华夏古文明的符号,也是迷人醉人缠人的传统。祖传的手艺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因老而不朽么?弄清一块熟铜并非易事。我觉得“将天上那块熟铜╱半月敲弯╱半月打圆”,与传统相接连,可谓是异想天开,情趣里愈见深度,诗意也在这一敲一打一弯一圆中反复,几乎纳尽中国全部的情怀,把所有的生命都作火花煅打。三行诗十五个字,准确的塑成一轮月,颇见功力。中国的月亮只美在中国的天上。如此咏月,诗为上乘:“爷爷还在卖弄他╱祖传的手艺╱将天上那块熟铜╱半月敲弯╱半月打圆”《南方短歌》我只点到八首,有的是我感受到了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好依依惜别这些诗的小精灵。
 
散论040
《小姐》(组诗)。作者把可贵的笔触描准了当代社会世景生活低层女性的神情风貌,六位城市小姐,打着城乡文化蜕变的烙印,也可称“商品时代的六朵金花”。对她们的诗性的表达,突出了写实的凝重,减少了浪漫的华丽,六种职业六种生态六种青春的骚动,各散各的心香,尽是花季的气息——
<按摩小姐>。我们可以诠释为:这是一位远离江南水乡漂来名城的清淳端庄的女子,不是因喜欢,而是在偶然中茫然又无奈地择了按摩职业。好久了,她的“手掌底下不再流动清泉与桑蚕”,以及“水牛弹性的背脊或者春天”,淡淡的乡愁模糊着她遥远的记忆。她目不暇接的是渐渐生厌的单调的白、体温、香水、脂肪,她的手指沉浸油腻,却骨瘦如针,当年的刺绣孤独地失落在远方,一如失落的她。阳光苍白如贫血,贫血者还有古铜色的父亲,他离不开烟卷,终日在烟雾里咳嗽。她怀念血亲也思念恋人,留在南方的他,因她而心如冷石与冰块么,因她“辽阔的眉宇终年有雾”?乡愁与酷恋煎着她的心,同时学会了伪笑和虚荣。十指双掌木然地捏来点去,从左肩到右肩感觉到了城市的庞大,从百会穴到涌泉穴熬够了日子的漫长。南方的漂女呀,眸子失神,她开始忧郁。她想,“红楼梦”果真是个梦,她想做一回黛玉,“追忆一锄葬花的湿泥╱爱上夜雨”。
<电梯小姐>。构画了一位着粉红衣且笑微微的女子。她是大楼的心脏,是她引领所有的人上楼下楼,高个子矮个子大都俯视她,尽是些不知姓名的熟面孔,运载“轿车的钥匙,散步的靴子,溜狗的铁链,伞”,或者“雨伞,烧菜,长途电话,和一些别的”。她是大楼的心脏,大楼里却没她的一寸住房,物业费她也没资格缴。为什么要有开电梯的职业,乘电梯的都削去了手指么?用她这一瓣桃花点缀华贵?电梯也有放空的时候,“一次静止重新锁闭”,她就是被软禁在深宫的废后。电梯里也是高处不胜寒。
<迎宾小姐>。“欢颜,只能是欢颜”,必不是由衷的喜悦,必是权钱制作出来的笑,迎宾小姐的笑难学难描,她们的“白手卷滑落”被识为“城市受伤的绷带贵宾不握她们的小手,甚至目光来不及扫过她们的脸庞,“皮肤显得多余”。她们的仪式是可以卷起来的“纯粹的壁画”,偶有眼邪之宾,目光勾住某张脸,面对面,他就无法迷恋背影。仪式中她们往往能点燃起宾们隐隐的欲火,却很少銘刻成不灭的记忆。一幅壁画展开又卷起。
<陪聊小姐>。现代生活滋潤出新兴的职业——陪聊小姐。我当这般解读:此诗并没直面来写陪聊小姐,而是以反衬烘托之法,突显陪聊者的迷惑茫然无奈,小姐与主人无法有心语对接,她不是褓母,也非清洁工,她是以话语智慧拿一份“聊”钱。她面对的主人竟然近似“一个孤独的女皇”,在主人面前,她的年龄,她的容貌,她的口才,她的聪敏,她的文雅,皆逊于主人。这主人宽大的聊斋里,前庭后院鼎立圣贤庄子尼采的塑像,“从衣食住行性的集合,到琴棋书画诗的排列”密封了幽深的凤笼,主人是被养在这里,的确是少有的美女,精神却被自己的神姿仙态啃噬着,衣袂沉重,粉黛轻淡,菜汤稀薄,作者刻画主人的伤痛说“甚至垄断了泪水。”主人是当代的知识女性?是被什么样的男人诱到了凤笼,而且是正当失宠的残荷?应招的半是天真的陪聊小姐,进门见了主人,便被那火辣辣伤忧忧的目光缝住了嘴。望见了想到了这一切,暗叹一声:“门外再没有一个词语令你感动
<KTV小姐>。此类小姐是古代青楼的变种或支脉,历来不断的,无法剿净,是人性使然。在这里谋生的行事的走动的,未必尽是下里巴人,也有阳春白雪。这里是男子寻欢的市场销魂的天堂,女子是摇钱树(玩物商品)。诗人聚焦这个族群,怀有怜悯之情,是冷眼注视,热心关切。说她们“美人留下来,柔情留下来”,美在何处,柔从哪来?“手与腿开始缠绵,一条紫藤附上山石”,纯是假意虚情的技艺。她们的柳腰杏肩追随春风,冰凉的石头也能撞击火花,那非情之火,也非爱之花。而男子们额线密布,散着汗湿的粉香,融化了“所有被网罗的蜜意,绿茧裹满黄绸”。传统的腊八日,本是要思念至亲的,“以酒代粥的她们,照样夤夜笙歌,咏叹调来来去去”,她们“都只是对着一面悬崖”,几千载的人性风化出的悬崖,还要无限风化下去的悬崖,“等待回音的过程”太迟缓,太艰涩,而悬崖在风化中愈加堂皇。KTV小姐们是历史沉重的过客,匆匆地过客。
<售楼小姐>。这族小姐自己没楼,却为那么多楼盘寻找业主。眼睛的光彩,巧舌的伶俐,全身洋溢的热情,都是训练出来的。她们是楼与客户结缘的红娘。客户是上帝,那是因为唯楼房的业主养活她们。她们天天游走在客户中,祈祷救命的新业主。我想,诗人在该诗中的视点应是售楼处的楼盘景观,在拥挤的看房者中,聚焦的是售楼小姐。观察她们的言行神态,洞察她们心思,判断她们的意绪。她们总是陪客户如伴家人,甚或迎奉恭维,体乏心焦,口干舌燥,轰轰烈烈一天,人去楼空,楼空人去,毫无收获是十有八九的事。厚厚的失望包着那一点希望——可怜的忽隐忽现的月薪。希望这几句话作为此诗的“小引”,两厢一合,兴许品出一首新诗呢。
 
散论041
《民间》(组诗)。诗人大都是民间来的,民间沉淀的是平民的灵魂,最朴实最原始的艺术都发生在这里。没有谁不留恋民间。诗人所涉,不过几个平常的题材,无非是嫦娥、龟塔、手纹、九头鸟、猫之类,究竟能挖出何等的诗意来,是读者所期待的。自然,这几首诗依照诗坛的叫法,应该称“现代诗”,这或许是移植欧美。我对中国现代诗的界定是宽泛性的,曰“现代汉诗”,系指白话文运动即五四新文学革命后所有的诗歌而言。我就把自己各种形式的探索诗歌文本认作“现代汉诗”。现代汉诗实为一场美学革命,旨在推翻原有诗歌的成规,革新语汇、语义、句法、形式、结构、意象、音律、节奏、语气等元素,探索诗与传统的互动把握、对历史的省察、对超越时空之人性及人类存在意义的启示,至今我们仍在探索,“现代汉诗”尚未成型,如唐诗宋词那般独显中国民族特色。有人倡导“世界诗体”,诗人们以世界诗的范式创作,一如风靡过的“世界语”。这自然很难做到,或永远做不到。世界诗歌一定是各民族诗歌的共同体。我们也大可不必以欧美现代诗为尊,盲目粗制佶屈聱牙的赝品。谢长安的诗没给我留下媚外的印象,他的诗是探索中的“现代汉诗”,很明显,他的诗中国传统的根基深厚。
《嫦娥》写滥了的题材,不能再复述她的故事。只是一句“在民间,所有╱嫦娥的塑像总是越来越瘦”就说明她的各种传说活在民间,刻在民心,受千古世代民众尊爱,她的瘦,因了爱抚。人民按抚得是铜色的历史,神性的青石,桂花木馨馨的神话,“不胜寒冷的发髻”,美丽女神遥远的体温。面对她是祈福祈寿呢,还是深叹她迢迢的寂寞悠悠的思乡?看她是静止地立着,依袂却迎风飘,“每一颗凡心随之翔动”。啊,广寒宫好还是人间好?广寒宫有天上的真清静,人间有瓜甜血腥悲欢爱恨情仇的复合味。嫦娥是人间的精神补品,嫦娥是自由和清静的化身,人间仰望更向往,故民间凿石冶铜而塑之,“而嫦娥愈来愈憔悴的娥眉╱证明她真的活着,真活着吗?真活着的原本是所有注视嫦娥塑像的人,是他们的娥眉愈来愈憔悴,是他们活得很苦,是他们苦在人间。全诗重在写一个“瘦”字,精彩在一个“瘦”字:天爱抚着地,地爱抚着天;人抚摸着神,神抚摸着人。
《龟塔》该是意象之塔,难说是指地面上的哪一座古建名胜。如是诗人面对一摆件发出奇思妙想,凝聚成篇,也是常有的。玄武乃龟蛇合形,寄寿托福,在中国有悠久的神性特征,得人信仰。在神性的浸润中,就有了“玄武叠成塔状”第一行诗。是世俗的约定罢,“观望,必须从上到下╱底部的金银就不会惊慌╱你就可以富甲天下,青云平步╱或者儿孙满堂,寿比南山”。然而,龟塔有紫藤菖蒲连接,青苔湿滑,让“多少人跌倒梦中”不过是神灵对人的历练和催悟,那金银福寿谁曾得到?梦是随时可醒可碎的,有谁说清道明过?凡是梦都是诱魂的虚幻的东西,又是极美的纯真的东西,还是人人拥有的灵界的东西,更是只可向往终不能得的东西;人的天性却是世世代代追着梦,不弃不离,视死如饴。“我多想找到这么一座塔╱而天下所有的人都希望这么一座塔”。人总在希望中,人总在两难中,人生无法圆满。
《锣儿与筲箕》诗说命运。人身上长满了各种生命符号,行行动动到处关乎着人之运势人之寿,你终生都在与不可知的天命周旋,在甜蜜中迷惑,在迷惑中甜蜜。总相信自己会有好命,“有好命”就是照耀你一辈子的太阳。诗人满有童趣地写了八行诗,回顾自己到成年时仍难摆脱生命符号的震慑。母亲说指纹,锣儿代表仕途腾达,筲箕代表衣食无忧。“我有十个锣儿,至今╱却没有听到十面铜锣嘹亮的呐喊╱也没见过高头大马,绸缎花红”。验仕途没见应运,忽觉全身发冷,“开始害怕缺衣少食的生活”。“害怕”是真的。世间的预言家,伟大的科学家,对命运也难释然。人若皆知命运,人类将难以生存,所以,不得尽知自我,是天赐的大福。人总得敬畏着什么,害怕着什么,才能不烂不发霉。
《九头鸟》一只神话传说中的怪鸟,沉淀在民间的“隐潜哲思”。大凡先人解不开的矛盾以及积累起来的无奈,便创造出神怪的形象来寄托。诗人抛开有关九头鸟的各中传闻,不讲牠的图腾演变、吉祥凶怪,而是另取崭新的意象。原于“古稀的外婆小时候╱曾在黑云层层的天空中央见过九头鸟的轶事,说那时“所有的村民都仰头,奔走相告:看啊,九头鸟过路了”。诗即进入独辟蹊径的联想——“九枚鸟首,九个龙骨突,九种╱高来高去的心,却只有一双翅膀╱它们在上面争吵着╱互不相让,筋肉拉扯着筋肉╱参与角力的东西南北”诗人此时搞明白的“七爷子八条心”乃隐潜的哲思也。人间的矛盾引发的无可奈何,就是九头鸟,牠无时不在飞翔。
《猫》有九条命,人又天资颖慧,能吃遍百兽千禽,吞泄万物。以猫代虎,以蛇充龙,烹作龙虎斗。猫的九条命在人的宰杀屠戮面前何以得寿?万物之命应该是平等的罢,人类啊人类,烹蒸过多少“命”,尤其那聪明的猴儿眼睁睁被敲击出脑浆作美羮时,人命究竟有多高贵?猫则被烹九次才能九命乌乎。“他们拿猫肉与蛇同炖”,“白雾充满厨房”,这非美食的歌赞,大厨的颂诗,而是对人性的呼唤,对生命的巨大关怀、怜悯、热爱。
边行边吟者,灵感闪在旅途。把俗事小事哼成短诗,触角不同,新意焕然,散发着民间滋味。看似率意,品来精深。行吟美,诗有根。
 
散论042
《向北的指针》,五个诗段,百五十行诗,想是吟者行至北京,环顾并身受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方位和季候,怀上天入地之豪情,抒万古之幽思,造就了宏阔的诗境,大美的意象,同时隐沉着对历史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深度反思,流露出惋叹与伤感,燃烧着那颗大仁爱之心,大忧患之心。诗思常发端于史前,闪飞于未来,又深扎于当今。这首意绪萦绕北京的诗,是冷峻而犀利的,不沾颂圣的馊味。
诗段之一。尽管南方山青水秀,绵媚若仙姿,然而大中华的目光,却历史性地注视北方。“朱雀的方向是鸽子╱和阳光,是运河的暖╱苍松翠柏的凉”,这里本能地寄养着民族的夙望,“石狮鱼鳞井然有序╱每一条水波和皱纹都是╱幸福的,每一处街市都安宁╱每一个睡眠都安稳”,所有的居民和旅行者都心怀感恩。这里是雨雪的国度——我们的祖国。“草原碧绿,强健的起重机碧绿╱它们如史前巨兽站立,大幅度╱摇头、扭腰、摆臀,龟裂的皮肤激动着╱土壤和一些蚂蚁”。一个史前巨兽的比喻,即把现代托向远古洪荒,诗人的思绪穿越时空,越发突显出凝重。借土壤和蚂蚁展开层层递进的诗意:“我不知道哪片落叶还将属于它们,继续绕过时光╱遮掩某方路碑,纠缠某个梦境,我缄默╱博物馆众多影子也默默无声”。时光会冷漠地抹掉无以数计的光采与荣耀,新陈代谢也留下令后辈感叹不已的无奈。于是诗人开始叩问,“东风静悄悄的,怎样的未来属于我”?这一问让北京瞠目结舌,“尽管窗外闪耀着那么多后现代的树林╱我依然记得多年前这里爆发的那场大火”圆明园之焚是纵火,更非中华始祖得以涅槃的天火。“当时的北京不叫北京,也不叫幽州燕京中都大都╱无高大的树木,亦无人家。更没有长发披肩╱与树叶贝类混生的动物从火光出逃╱灰烬里完整的除了石头还有谁╱去向不明”。那分明是天火中飞翔出的人之灵。
诗段之二。原始的北京地,比周口店的猿人遗骨还荒蛮苍老,同时苍老着的另有“那轮悬于周口店的月”,它被天狗吞来吐去追来赶去,“千万年后也还是冷冷的泪光,一颗不死的核”。沐浴着冷冷的泪光,“我们长出了肉、智慧、野草、城堡、葡萄藤和诗”,爱蔓延起来,同时悲伤也蔓延起来,我们的目光像风一样吹起漂至杭州的帆,风一样的目光“向南,向南,向南……”作者分明把自己化进了悠远无涯的时空,在漫长的历史间穿行,思绪把有形的或无形的文物捆起勒紧,勒出春雨般的血水汗水泪水,勒出风雷般的智勇残酷愚昧,勒出青铜般的额纹足迹爪痕。像甩鞭一样,甩起一挂连绵的苍古。蜀山的云,重庆的雾,福建的华南虎;一个拥有呼吸的源头,拥有玄武湖的大雨泥泞和家族回忆的少年,驾着牛车载我走,那车轮便梦游起来;天空浑黄,梅子青涩,骏马象征速度,谁是索骥追光的人?我换过唐宋的靴子,守望年代久远的缰绳镰刀和遗言。我们无悔,所有文物皆是财富,是它们组合出信史,我们从信史中提炼“从秦到清的征程”男人们擦亮的犄角和女人们豢养的花蕊都是指北针,多藤萝的旱路及多藻类的水路,散落无数的足迹爪痕和涟漪,它们是一把把破碎的锁(一个个重新滋润的梦),开锁,开锁,“开向今天的北方╱多么纷繁与不朽”。北方是作者很沉重很贵重的情结。
诗段之三。五千年中华版图,巨大的文化流,乘载东方美学,总是源源不断地向北方涌动。南方多光热,北方多阴寒,似乎阳刚骁悍在北,温柔灵秀在南,南向北仰视,北向南拥抱,中华的神圣在北方,国魂在北方。似乎每一个灵魂里都安装着向北的指针。我想起两男两女,或许更多:苏武和屈原,昭君和文姬,他们是阳刚温柔之躯,都是在北方(相信屈子的灵魂是向北飞的)鋳造了各自的史诗。作者做为独立诗人,终究也定居在北端的城市,且以诗句明誓:“我可以远离汨罗,远离南疆╱所有粉雕玉琢的粽子。但我无法忘记╱江底潜行的人以及他任何一条筋脉的╱走向。我将坚持╱我的完整,只可惜╱我的影子会一天比一天瘦小╱脚印短了,血流细了,泪水的复盖╱也随年岁缩减╱再没有一个静止的时间了”北地闯荡文坛的稚子,既跳跃着雄心也饱涵着忧怨。北方,北方,屈子数千年去矣,向北的锁却愈难打开,还需要多少新屈原在江底潜行?在北方,“我在梦里听见飞鸟冻结╱一只接一只下来,我还听见╱年迈的祖母不停咳嗽,用大把大把的雪╱喂养更远天际的鹰,而祖父╱他只埋头敲打马蹄铁,咳嗽声更猛烈╱我欲起立,你按住我的肩头,说:╱留步,至少也在每处田亩留下你╱一段白骨,让雁们无家可归”。啊,白雪,白骨,该不是纯净里透着凄寒?北方的美,唯一的原因是它与丑杂陈。
诗段之四。诗的梦境到诗的预见,是诗意诗美的掘进。这预见近似灭亡般的凄楚萧杀哀哉,北方的混乱无序,呈现出史无前例的洋洋大观,从现实芃发的浪漫诗行,是真正的当代悲歌。“我预见渡槽干涸,纸船搁浅╱黄河以北再找不到一条蚯蚓╱这大地的毛细血管向着更深的黑暗步行╱直至消逝。地面上╱尘埃滚滚,尘埃滚滚如浪╱北京的方向╱是一座海洋,是海洋对面╱另一座海洋,千万烟波向东南扩散╱万千鱼刺朝西北转弯”。整个坐南的有灵魂的眼波,都依顺着向北的指针闪动,这即是华人的宿命。作者的预见显然是发端于北京——牵动和驱赶着华人魂魄的城,一切呼唤的聚与散都被羈縻的城,它无时无刻不在指引方向,分分秒秒尽是伟伟哉哉。就是硬不承认万众的逆反一如万千鱼刺逆波而行,为方向而沉迷于导向,“北京的方向╱就是从来没有方向”。人们会以为极权羽毛鳞片的收敛是一朵美丽的梦,然梦未醒,它们将再次绽放。“黑绽放,乌鸦来来往往╱电话线枯萎,网络生锈”,残墙断垣里有箭镞的行踪,万牲园的梅花鹿皮是时髦的地图册,被出租车司机切碎装订,他们专注着左右前的方向。车鸣如悲咽,各地方言绞成麻花,剥离不出你的乡音,京腔走调,汉英烩杂,歌谣杳遥,传说索然。这预见不无辉煌,它穿越的是一个时代的丑陋,丑极了的诗美。
诗段之五。一个独立的灵魂在红尘中栖居是何等艰难。清醒理性又入世者是面对愚顽而痛苦。彻底超然脱俗,他就没了思想,没了重量,也即没了价值。无入世醒世之言、情贯天地之语,飘飘成仙,与浑浑尘俗何益?故食人间烟火的圣徒行吟,必是大孤独者。行吟之美,也多在这凿不穿的孤独的痛苦中,搾出了胆汁。如此吟曰:我决定不了凌晨入睡还是彻夜无眠,决定不了匕首的去向,决定不了发簪银钗的摆放,更决定不了交通暴力等,歧路庞大,我什么也不能决定。血如艳丽的斜阳,祖辈已然老去,父辈正悄然老去,我还等什么?这都是不能自主而生的积郁之愤。请看他对下一代的预示:“你一出世脚底就埋有厚厚的╱老茧,深绿如莽原╱他的一生,是逃亡╱而非漫游”。有一个“收敛羽毛鳞片”的句子在同一诗篇里出现两次,我理解它不是怀才不遇、冲出重围、大放光明的意象。向北的指针是入世的诗,反思的诗,不是颂圣的诗。
 
散论043
读《九千年前的石斧》。谢长安背负着历史行吟,他的诗才有根系及繁枝茂叶花果累累,绽放着长久的生命。并非诗人都有此秉赋,有如此艺术的敏感及运用知识的嫻熟。已经鋳成的历史,青铜一般,是天赐给人类的圣品,谁都无法更改一丝一毫,是也非也,无不令后人敬畏。负载历史行走,足迹弥深,无疑是伟大的行程。请问,浩如烟海的诗,有历史感的有多少?轻如羽毛的诗已埋葬了多少写诗的人?请看,谢长安如何从石斧吟出了十九行诗——
侧立,轮旋都是锋芒╱一墙环绕我的冷╱在遥远的雾气中心╱依次伐入╱一只古柏的年轮╱一面怪蟒的铜鳞╱一扇巨鹰的羽翼╱……╱无数破碎,倒伏与下坠╱谁听见╱戈矛锈蚀,斧钺迟钝╱一圈时间的卷尺╱记录下石器的发育,以及╱所有金属进化的嗓音╱九种野草消亡之后╱连水磨与风车都哑了╱在某位诗人的书架上╱几页凋敝的文字旁╱它正感受新的荒凉。
 
散论044
一个好的诗人,他的灵肉就是诗,他的言行里都有诗。他正走向炉火纯青,这样的诗人才可进入“诗中有诗”的境界,诗的美学张力如夜空焰火,闹得千树万树梨花开。谢长安的诗里,常有句子另生意境,又不失其原诗的梁柱地位。诗的这种效应也并非作者有意为之,大都类似“美瓷窑变”。我认为诗入佳境存在“窑变”现象,可遇而不可求。我是从《那夜的中秋》的“一圈绿意森森的蛙鸣”、“荷塘上飘起一片比雪还洁白的灯蛾”读出了上面这段话。有意象方可出意境。有口称“伟大诗人”者,堆砌概念化的句子,表达哲思,汉字如满目青蝇,自然无韵味可陈。读,总不觉得是在读诗。只喊“伟大的诗篇”,却是找不到诗意。可悲的诗人的可悲的诗。郭沫若君也写如青蝇的诗,使他的诗品留下了不少馊臭的烙印,抹黑了诗歌美学,如他的《毛主席赛过我的亲爷爷》:“毛主席画像挂墙上╱亿万人民齐歌唱╱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岁寿无疆╱毛主席呀毛主席╱你真赛过我亲爷爷。”这丑恶的诗为真正的诗人所不齿,自然是诗歌美学的耻辱。谢长安以诗立命,语不惊人死不休,在自己的行吟交响中万不可断不可出现这般腐朽颓废的音符。
 
散论045
我目及到谢的同题诗有《潮》二首,《眼》二首,《壤》二首,《诗人》二首。《潮》前已有记略。《眼》前首酷似寓言,使“狗眼看人低”的俗语,堂堂正正走进了“审丑美学”。平实的诗句歌赞了义士的勇为,揭露了匪痞的凶狠,抨击了遭劫者及目睹者的麻木冷漠。读来震撼心灵,岩浆冷冰沸煮美愚丑,豪气怒气怨气三气拧漩涡: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也是一个丑陋的时代,还是一个愚昧的时代。作者对这戾气鼓荡、焦躁不安的社会,扫过冷峻的目光。看这寓言是如何浓缩了大社会的——
他见义勇为,被刺瞎左眼╱遭劫的女孩视而不见,居委会视而不见╱朋友们视而  不见。生活一片黑暗╱为了光明却丧失了光明╱他记得当时鼻子酸酸╱右眼球里的液体也像一潭水流光了╱生活一片黑暗╱他摸索者毕生积蓄╱在空洞的眼眶里装嵌一只狗眼╱从此所有从他身前走过的人╱都显得低矮。
为了光明却丧失了光明的人,很启蒙地装了一只狗眼。我仰望,目不转睛,为高尚者击节垂泪。后一首《眼》(也是诗眼),是写昆虫之眼。在中国现代潮中社会最底层的民工,他的心里黑暗,故眼里也黑暗,心是变态的心,眼是邪恶的眼,心眼扭曲,人性滑落,含着仇恨的怒火,扩张着报复的冲动。他用烟头瞄准抖着双翼渴望飞翔的一只蜻蜓,残忍地烧烫牠的头部,使那绿晶晶之物炸裂。他为牠制造了这彻底的黑暗,似乎从此自己在城中每个黑暗的夜不再那么浓黑难熬。这是一个极为典型的细节——
黄昏,一个民工兄弟╱拿廉价的烟头╱烫一只蜻蜓的头部╱绿晶晶之物炸裂,电灯╱哐铛碎了,这黑暗╱是他自己在城中╱每个夜晚的唯一形式。
真正的光明是生命发出来的,热爱生命,珍惜所有的生命,一棵草,一朵花…  
 
散论046
同题诗的“玩法”自古有之,不仅个人献艺,还可多人竞舸。《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海棠社,金钗们作同题诗的意趣,醉倒过多少读者,没有谁统计过,我就深悔不能挤进钗群里贪婪笔墨粉脂香。近代的散文家们也有同题作文,朱自清、俞平伯各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同时发表在《东方杂志》上,遂成文坛的佳话,即成南京的一道散文风景。当代文坛也常有所谓策划人捣鼓些新花样,例如让有头脸的作家蜂挤在一起分赃一篇“伟人文章”来手抄,玩耍得尽兴;或聚拢有光环的作家事先不研定结构,一人接一章地续写一部小说,都有点玩“同题”的快感。然而文学堕入游戏,即成为腐物,那些玩者也成为被玩者。在这里,纯文学的尊严滑落为献媚着的百无聊赖。谢长安的两首《壤》,显然不是游戏文字、亵渎文学的;而是感恩地母的博爱,讴歌故土的无限执着(同时暗示个体灵魂与故土的合一),他不是直白的嚎叫,而是面对一寸土壤一捧故土,用难以嚎叫出来的地火冶着的恋情加悲情,这无声的哭,无珠的泪——大地与人,人与地母,大生命中的小生命,大地是生命的根源,生命的舞台,生命的归宿。誰能走出地母的怀抱?谁的生命比地母的生命还伟大?且看诗人的回答:
下面是╱春雨之油,大碗大碗粘稠的╱米酒,茴香,祖辈用菜花饲养的╱肥胖猪羊。她的上方╱一株唐槐继续雍容华贵╱我身披五千年桑麻与棉桃╱然后裹紧并生长自己╱仅需一寸土壤(《壤一》);
取一捧南方故土╱以北方阳光曝晒三年╱用东海之盐腌三年╱置于烈火再烤三年。而伊╱只需偶尔和一滴雨水相遇╱千万种碧绿依旧拔地而起(《壤二》)
 
散论047
同题《诗人》,收在《逐鹿者》集内的这首,原诗录:
把蛀虫一只一只╱从灵魂里抠出来╱分行排列在黎明以前╱它们如众神豢养的星群╱繁殖太快╱没人来得及打开白天。
可以说是很精深的诗,将诗与诗人的本质表达得很准确。以形象寓理。蛀虫是神豢养的星群,散布在灵魂里,可见灵魂是美丑杂陈其间的,许多丑类又是发着光的,如星群,而且被神们豢养着。丑类又有繁殖过盛的基因,故“抠”蛀虫,荡丑恶,是诗歌美学最显赫的旗帜。我称之审丑美学,以审丑之深透淋漓为美,也即强化吟诗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尤其是行吟诗人,必时刻扛着这面旗帜。因为我们尚未来得及打开白天。诗是一首小诗,却是极具现代诗特色的。而今诗界有人很霸道地托举“16首中国现代诗巅峰之作”,我就不忿,投出我的批评:16首未必是巅峰,中国人喜欢排座次,制荆冠,鋳皇冠,编文选,设奖项,封大师,捧美女,不觉乱象之哀。录一首我80年代的《诗说》呼应一下《诗人》:
踏荒莽的荆棘╱充满了刺痛╱觅寻崇高的╱圣水和圣火╱要不就开拓╱要不就堕落╱不是大海╱充作天空的镜子╱不是戒指╱制造一种光环……╱诗是大宇宙╱一雌一雄的╱一对眼珠”。
请问,垃圾般生产诗歌的诗坛,有多少从灵魂里抠蛀虫的诗?诗人,你们真敢抠吗?我倒力推谢长安这首《诗人》来做诗人的座右铭。不必去攀那现代诗的“巅峰之作”。
 
散论048
《逐鹿者》集外,还有另一首《诗人》。用几句率意的话,释然诗的思路:水晶笔筒里的章鱼,已是颇有文墨气的了,章鱼的岸也足够华贵,章鱼自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且极有涵养胸怀的教师或导师名流。它经历的被恫吓、压迫、戏弄、投毒、夺巢,它的呻吟、退让、恓惶,都来自有计划的恶意的无耻的迫害。它不得已才潜于深渊,堆积愁云。在迫害者蓄意展颜它呜咽的悲壮时,它如火山喷出满腔墨血与夜色。在黑色的自由里从容地写自由的诗行;而破害者从不也无能力考究这诗行的价值。以章鱼拟诗人,唯可取的是它那排乌自卫的生理机能。在“乌(悟)”里提取“诗精”,可展示复合意象,谓之“诗人保护色”、“在夜的黑暗里制作光明”、“诗圣是大寂寞与大孤独煅成的”、“诗人是不断地逐鹿与逃离”。写到这里,我暗自发出悲壮的讥笑:诗人乃乌贼也!
 
散论049
谢长安现代诗的语言是中华酿藏千年的醇酒。那味道,不同于天下任何品牌的好酒,饮着他啊,你能醉出泪来。他的诗歌语言,是真真地从中国传统里流出来的。我对当代中国现代诗的语言,素有晦涩难懂的印象,如百层乌云驱散不开。感激谢长安使我贴近了现代诗,使我愈加鄙夷那些毫无诗性的颂圣诗。我将《同里的桐与鲤》完整地选展在这里——
同里的桐与鲤

回音的内圈晃满羽绒,外环是乳白╱迷乱睫毛的甜。睡眼惺忪的鸟衔着╱一枝又一枝圆圆的梦,从梦境渗出的星光╱滴成一汪葡萄的水灵╱童谣,需在最轻柔的风里采撷╱那些纷纷飘落的韵致,就下坠千万瓣╱紫色,美人古朴的画眉╱荷间滚动的晶莹打湿青蛙╱温暖的唇,谁拾起水鸟遗落的琴弦╱轻叩浮萍闪光的叶面╱从上游到下游╱追随那片远逝的淡泊╱青铜乐器一件件复活

春风拉开烟霭第一幕碧蓝╱一枚石榴上升,鳞状排列的花序依次炫耀╱整个季节的胭脂。那些人间最细微的钻石╱沉入青舟的影子,搁浅一小杯桃红柳绿╱春水嫩黄如童年,静静孵化那阙╱金碧辉煌的传说╱谁轻挥两条红莲的丝巾╱一条牵引你水晶的行程╱一条搭上情人细腻的脉向╱谷雨后,星座开始倾斜╱一匹光鲜的瀑布╱把未来破碎的流萤╱舔成今昔你的眼眸
 
散论050
谈狼谈狐谈夔,谈出了诗人的情怀和深度的诗思。三谈诗(《朱竹谈狼》、《海啸谈狐》、《柏铭久谈夔》)也许会演义成《逐鹿者》的一个名牌诗组。诗题似事先策划过的。如赏一套组合拳。三谈有备而来。且不说谈诗者们果有其人,还是暗含对文朋诗友的纪念,或纯然是一种艺术的虚构,都可起到诗外有诗的效果,递增苍古浓厚的气息。我所瞻望的虚构是特别纯粹的虚构,把读者带到现实之外的全新的精神家园中,使读者辞别世俗而沐浴纯文学的甘霖仙霞,做一次灵魂洗礼!作家诗人站在“现实主义”上起飞,组建超现实的灿烂壮烈的悲剧式的“人性美学史诗”。狼、狐、夔存在世上的阅历,当比人类久长。诗人对这三位兽是情意绵绵的,从容而平和,无仇恨心,无凶残相,叙述狼的圈中逗猪、袭驴、开膛破肚、断人咽喉,酷似人的嗜酒、贪色,好赌,皆为不可诀绝的动物性也。更把那狐写得娇女般可爱,水汪汪的眸子最令人着迷。甚至对夔这位介于龙与猛犸之间的巨兽,露出敬畏之色,由衷地发出心音:“它回首,摇着两枝犄角,极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又追踏岁月而去”。诗人啊,以你的诗把我们带到世俗世界之外作灵魂的栖息吧。如斯,我们在红尘里才可以活得清醒、清新。
 
散论051
我们的媒体往往泛滥着虚荣、虚伪,玷污、破坏着极有尊严的美。凡摆弄到镜头前的女性,十有八九被捧为“美女”,似乎中国当代是盛产美女的国家。满眼里美女,满嘴里美女。到处是美女就是没美女。人们除了很认真地畏惧权力和很用心地追逐金钱,什么标准都淡漠了,巅倒了,可以造假,假得胜过真,可以说谎,谎话铺天盖地,执政党制造假真理。真美被恶美强奸了,遮掩在群丑里。当代新诗自然是大面积被诗霾污染,她的圣洁她的崇高,她的音韵她的曲线,她的神姿她的仙态,啊,世上所有的美全聚化成她,她使美高贵得没有价值!诗霾浓重的中国,最悲哀的是真正的诗人被强奸被遮掩,而假诗人们在傲慢地拉伙结群制造商品诗,或钻进体制内以劣质的谀词涂鸦颂圣诗。诗界乱拧漩涡,没有主潮流。诗成了“满舞台的美女”,也即没了美女,不过是一堆堆妖冶的胭脂。读谢长安的诗,逆反的感觉尤甚。他的诗最应该汇进主潮里,只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能力举起自己的诗人。他的诗伴着我,是最美的女人伴着我,不仅仅是柔媚,还有雷电风暴的力,摇撼历史。逐鹿之美不是精意打扮出来的,而是诗人的诗化。我们的诗坛甚至支撑诗史的那些诗人,达此境界者也稀若晨星。社会堆积的不公,诗人深度的不平,传统汁液的滋养,能使最寂寞的诗人在假诗人的腐土里幸福地生长,拔地顶天。庸者败叶总要凋落化为腐土,注定来作养品,这是天意。想做诗人的人少起来,中国诗就幸运了。就《自行车》这一诗题,派生出“铃”的抒情,“轮”的抒情,“圆心及轴”的抒情,“刹车”的抒情,写出了自行车外在的世界,升华的情结哲思,无此情怀和想象力,不知谁还能结构出这般洋溢的诗情。
 
散论052
《交流》仅六行,朗朗有韵,属小诗,小中有大,浅中有深。六滴清露莹莹出一支恋歌。类似的诗,作者已献给了读者许多。小诗里饱含历史感,诗意在轻快中不失凝重,用手机和信鸽写出恋人的甜蜜穿越着时代:
手机叮铛一声╱他听到女孩银铃的笑靥╱开满河湾。等待是蔚蓝╱就像当年她遥望鸽哨╱从粉红脚踝收取小竹筒╱读整个春天
笑靥开满河湾、等待是蔚蓝、读整个春天,诗意汩汩于字里行间,任其随意打捞,聚而成篇则诗意可抵汪洋也。只叹息当代人多行影匆匆,陶醉肤浅的刺激,在粗俗面上狂浪,本能地拒绝品诗,或根本就不会品诗。习惯于在沼泽地里跋涉,真正的诗人也只好无奈着。
 
散论053
从《卢沟桥》想到:一部历史的坐标。作者的目光一束束,最前沿上都镶着钻石,那是犀利异常的思想,或者说是文史哲冶炼出来的“美学极光”。他目击之处,即有诗汩汩地溢出来。卢沟桥衔接着雄狮到羊的退化,由五百头雄狮到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从秦王虎视到╱那人双目无神,失传的╱会是什么。我以为“那人”必另有所指,“天黑”是“黑”了一个悠长的时代,胚胎茫然生,麻木与水生(深)火热直接联系起来,石拱驮着凹凸不平,旧伤与恨何以追抚!总会有来者踏夜歌而行,从荒漠回到浩瀚的典籍╱从西岸重返龙出没之地”当代国人仍在枯萎又单一的意识形态里浸泡着,对作者的诗理解起来必然感到“艰涩”。作者当然不可从高处矮化自我,更不必削伐自我成其木偶。诗歌写作与欣赏永远有时代的功利性,开拓者、启蒙者的诗常被打压遭遇边缘化,诗国的诗环境并不好,诗国的政治是个怪物;但不妨碍谢长安写出好诗。拭目以待,未来,诗史会因他的诗而改写。“那人”,在诗意里跳跃着,刺激我用文学颠覆百年的幽灵史!作者也许没料到《卢沟桥》有此达诂。
 
散论054
想象力是一种天赋,文学家和科学家之必须。政治这个东西,似乎是天定的统管一切,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社会细胞,甚至人的每一条思维。故诗人的想象力抵达之处,常会遭遇政治背景下的文化拦截围剿,如郭小川长诗《望星空》;科学家的发明创造以及至巅经纶常遭遇抵毁,如黄万里治理黄河论。想象力不是权力,权力是政治赖以生存的东西,而文学的想象力只是集结美丽,震撼心灵。权威的独大的意识形态束缚想象力,是对文学的大破坏。诗人本性是不依附无处不在的一元政治的,诗人与政客极容易成为天敌。政客可以孤掌遮盖一个时代,制造出想象力难以企及的社会恶果。残酷的现实常常使文学家转不动笔墨。想象是从现实起飞的,诗美必是与其相伴而飞。在这最糟糕的也是最好的时代,谢长安的想象力就显得格外自如,红鱼穿支荷一般。他可以触及这个乱世的灵魂。他的《烟花汴梁》、《三里屯》、《西客站》等诗篇即可留下印象。《停电》这一题材,几乎是再普通不过了,停电的刹那,你想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恐怕很难有谢长安的灵感——
我忽然就暴露在黑里╱一次收缩,更声渐起╱流萤朗星敲打空明╱窗外葫芦的碧玉╱大唐,夜亦辉煌╱需亲自╱在月光里砍柴╱烧水,暖酒,沐浴。
我是说有天赋诗才的人,可以任性地攀登极限高度,逐鹿你意识里望到的目标,写纯粹的诗。只认可:我留下的脚印都是诗!不必迟疑,不必等待光环、掌声、喝采。尽可孤独地走下去!诗被时间筛选出来是真正的奖赏,因为诗人长眠在诗里。
 
散论055
一个诗人,可以写得很多,如陶瓷艺人的频频烧窑,产品多,相对次品也多;而烧窑次数多,窑变出珍品的机率也高。一个诗人可以写得很少,精琢细雕,一辈子就那么几十首诗,生时,整个一个大时代,不曾有一个识相的伯乐。死后,仍被文化浮尘封埋,悠悠百年后却火山般喷发了!诗人都知道,最糟糕的或最辉煌的时代,都是政治造成的;传统文化依然默默地行进,淘汰着孬诗、次品,挖掘着好诗、精品。诗的逐鹿从未停止,诗人无不是逐鹿者。谢长安的短诗触角敏捷,社会境面广阔,阵列长浩,正集结为一个诗的精锐“野战军”,姿容愈近清晰。它承载的是历史的现实的未来的形象思维的符号,也是一条巨大的文学信息流,每一个汉字,每一个标点,都是逐鹿者,放射着独具一格的逐鹿之美。他的诗大体能做到首首有警句,但形体完美、构思完整、意旨凝聚、气势贯一的诗理应更多些。有时失于艰涩、意象纷乱、跳跃失度,导致诗美碎裂。不少诗含较浓的叙事成分,但真纯的小叙事诗他尚未重视实验。其次,他的诗可供读者读赏的居多,可供朗诵的诗少。我们的诗国本该掀起诵诗的热潮,诗人应该训练写诗和诵诗的技艺(如同叶文福当众朗诵自己写的诗,让听者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他稍作调整,写得明朗些又不失圣徒本色,易如翻掌。我以为,这是逐鹿之美绝不可缺少的。圣徒、逐鹿者的谢长安,站起来,走出去,统率逐鹿者的精锐“野战军”,实现诗的现实主义担当!短诗都是逐鹿者,如果我对谢长安的诗有任免权,极想把他的全部短诗统称为《逐鹿者》,如惠特曼的《草叶集》,这将是他最大的一支诗的“野战军”(还有一支以《青铜调》为奠基的具“青铜之美”的诗的“野战军”;另有一支以《华胥乐》为奠基的具“华胥之美”的诗的“野战军”)。罂粟化投枪、青铜鋳史诗、梦幻成牧歌,三支诗的精锐“野战军”,即是一个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濡沫交融的诗的谢长安!更是谢长安诗歌美学的穹顶!
 
散论056
藏头诗带有游戏性,传统悠久,或者说是诗界的玩技巧,藏字愈多愈难工,显然也是不容易玩得高妙精熟的。有人愿意炫耀才华,且做为“品牌”推入诗阵。谢长安写了六首藏头匿尾诗,皆是以所藏字组成长句诗题。这比古诗绝句的藏头难度要大得多。他写得行云流水般自如,且诗思飞扬,天马行空,一气呵成,风格依然,诗美不减。说明他诗才横溢!我录三首存念——
《每一行星宿都是一串孤陋寡闻的佛铃》
每块骨骸都是另一种陨石,当╱一羽灵鹄背负经幡╱行走在远古的水崖,将╱星辰缀成慈悲,把露珠结为智慧╱宿命论者神态安详,从过去寂静的农庄╱都城的一条闹巷,取出╱是非善恶╱——袒沐在透明月光╱串在塔檐下的风铃╱孤独、冷清,如╱陋室中隐士的箫声╱寡不适众的传统,是谁╱闻音而动,在仰望或阅读时提出╱“的”字仅有西天银勺,而╱佛号终会替换所有空白处╱铃花香透肉身轮回
 
《惊蛰唤风雨忆吾师福克纳与马尔克斯》
惊喜的泪水冲刷出╱蛰伏龟甲上幽深的兆纹,又╱唤醒根缕和遥远肥力。静候╱风声运来四方碧云╱雨水便滋润歌诗与琴曲╱忆当年登攀险岳╱吾辈决呲举目╱师者泛五湖╱福兮祸兮,断续的梦景╱克己复礼,家族之荣勋。那枝╱纳罕的烟斗从美国南部延伸到古镇晚炊╱与印地安人篝堆。另一人骑╱马匹、飞毯弛骋在壮美森林╱尔后吹散猎枪上的孤寂,必须╱克服内心的悲愤,笃信╱斯人与鬼魂、旱魃共存
 
《暴雨倾尽全力也无法消解人类的争议》
暴政下四分五裂的人心,犹似╱雨洪决毁的蚁穴,每一路逃亡线╱倾斜纷乱,辨听沿途蹄印和辙痕╱尽是些绝处逢生的暗恨╱全部的思想史最初都从地底生根,然后╱力争荫蔽世人或斩伐自身的命运╱也有人在荆棘丛中独活╱无视清规戒律╱法典只不过是一群人╱消灭填平前人留下的鸿沟又筑起新的藩篱╱解析故道干涸的断代史将暴露╱人性中隐藏的深谷,一道╱类似蚯蚓的潜流。所有进程╱的的本质是有识之士在世界╱争鸣喧沸后相求相应,又于月圆花好时╱议起新的旁枝抑或岔和迁徙
 
散论057
《我们依然活在大清》,一个对当代极有挑战性的诗题!一个引为沉痛反思的主题!虽有几处可圈可点的句子,有个颇为别致的开篇,但整篇没有抵达读者的期望值。作者本应作出大气浩然之绝唱,诗锋既然掘开了大清这座坟墓,当然亦可视作今人的栖息地,必然要揭示当代命运的大清味道。追及我们为什么走不出大清,我们的妊娠之痛何以有如此难耐的冗长!不知作者为什么在这28行诗中吝啬了才华。尽管总体上我还不满足,但开篇的一些诗行,准确传神的意象跃然而至,很有味道,我倒有点偏爱——
他从枯黄的木棺里坐起╱略扶了扶褪色的花翎╱便向围观的民众╱喷出一嘴迤逦的鸦片╱并告诉我们╱这便是盛世的烟云╱让它驱散那些绝望与朽烂的谣音╱我多如繁星的子民╱尽情闭目安享太平
从这首诗我们能看到作者是有忧国忧民之心的诗人,他敢袒露社会批判的锋芒,不躲闪犀利,不躲避且掩饰丑恶,这是中国诗人的骨气、傲气、豪气,没这三气的诗的才华,鬼也不知还有何价值。
 
散论058
《第四日》这首诗,我判断是写1989年6月4日的。这一日是当代中国人都敏感的日子,是当局的罪,是一笔震撼世界的血债,数十年过去了,国人没曾有人出头认罪,为这个日子洗净污血!现在的浩荡诗群,极少沾染这个过于沉痛沉闷的诗题。多数诗人只好写颂圣的句子,我却逆潮流,绝不颂圣,开始写反独裁者的诗。许多诗人和诗评家忘却了秋瑾和林昭的诗题,而舍命追随“主旋律”,一心圆那个鲁奖梦,这个奖就很少有鲁迅精神。老诗人白桦却在所谓“有高原没高峰”的诗界,写出了很有深度的“高峰”长诗——《从秋瑾到林昭》。一首好诗的命运是眼睁睁被“体制性掩埋”。新生一代的年轻诗人谢长安却毅然直奔到“第四日”这火山口,昂扬又悲壮地指出:中国的这一天是“在广场遗落丹血画卷”的日子!一个民族憋在胸中二十余年的恶气终不得尽吐。作者定是含凄凄之泪叹曰:我们不能说出的某月某日╱一片被铁丝网围起的荒坟╱一页被焚毁的青史╱一个黑洞生成╱接近它,万物皆被吞并╱就像今天正午倏忽消逝的光╱陷落子夜皇城,处处烛影╱那些点亮微弱星辉之人╱在博物馆的铜战车下寻路径╱以呐喊与呻吟代替更声” ……谢长安与白桦的思路是一致的,诗歌需要犀利锋芒,时代需要深度启蒙,中华需要多元思想,民族需要自由精神。他们都据有天赋诗人的诗的触角。因《第四日》的诗题,想到我写的《血蒲月》(组诗),我与谢长安共鸣。羞怯地荐其中一首,混在白桦、谢长安们的名后——
《学潮1989》
天安门广场,这个巨大的马蹄窝里╱涌荡着颜色水,呼啸着民主的强音╱水晶棺里的人,纪念碑上的金字╱烈士白骨雕塑的旗杆撑着红云╱麦穗齿轮围着的热血和五星╱以及原本朱氏家族的古城楼╱所有的“光荣”都在反思╱所有的“象征”都在分解╱漆层开始脱落╱这个神圣的沸腾的蹄窝╱是什么样的马可以留下╱而今牠在哪里
 
散论059
我对《我们都是阿凡提》的叙事性及讽刺“中国特色民主选举”小有感触。特色民主是假的,却不能言假,于是假就盛行,滥而成恶流,这仅是民族劣根恶性发展之一端。这首诗绝非颂歌,定是当局至今所不欢迎的。一段精彩的叙事就是诗,的确是难得的境界,须有不凡的技艺。我企望谢长安有一批成熟的小叙事诗加入到《逐鹿者》群体,以壮大逐鹿之美的光谱。我的老诗友,西蜀的王群生,只写叙事诗,一首抒情诗也不写。建国后曾有一度叙事诗高潮,一大批灿烂的叙事诗闻世,当然与本是诗家的出版人的热心投入有关。本诗的叙事可窥见情节和细节交融,有声有色,也透着一丝幽默。选举是闹剧,貌似有礼有序尊重民选的权力,而所有村民都事先通晓结局”。“蓬头黄口在田埂用柳条涂鸦,每一个官职与一个大名精确对应,小脸闪动着未卜先知的狡黠与得意”。“那位田间捡狗粪的老翁笑态可掬,他那肩上的灰蓝八哥,竟然熟练宣布出选举结果,然后高歌:我们都是阿凡提”。够辛辣诙谐了!我们的诗需要讽言美刺,当一种意识形态僵化为顽石,讽言美刺是无用的。当代中国,思想混乱,人心焕散,人性鹜恶,充斥着美丽的谎言,伪善隐埋着罪恶,陷阱上装世饰着正义和崇高,于是,诗人必须锻鋳更有穿透力解剖力的诗性语言。
 
散论060
给鸟送葬,讴歌生命的壮美和悠远,别开生面。和为一个庸俗的政客送葬相比较,鸟葬之奠,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我们感受到葬之清纯,更有精神性,更有灵界的韵致。这使我想起《红楼梦》中香塚埋残红的葬花辞;而葬鸟,已不是黛玉式的粉泪凄凄,扑面的是刚阳豪迈之气。
《一只鸟的葬礼》
行刑当夜正当月食╱苍宇以一盘玉兔╱我用一杯浊酒为它壮行赋诗╱风翎飘动的头颅刚刚坠地╱那些善飞的凤筋,鹏肉,鸿羽╱即被狺狺恶犬吞噬一空╱广场上惟余美艳的血泊╱我用面团赶制了那只鸟的形象╱它高擎双翼,足踏虹霓╱湛青的喙角衔着一朵星╱正要蘸上血浆,埋入荒坟╱便有厉电纷至,一场暴雨刷尽了遗痕╱我只好俯身向墓穴鸣咽╱那声它临殒时向天空喊出的自由╱然后掩上两锄泪泥
 
散论061
对于诗体的锤炼,如追求句式节奏的对仗工整,造成一些格律的味道出来,弄点非驴非马的骡子,对精纯的格律诗是一种破坏,对自由诗则是一种添彩。且一暏《你就是宇宙》的前三个诗节——
男人的你发现自己╱虎踞龙行,豹骨熊筋╱马匹耕牛一样奔忙╱蜥蜴泥蛙那样倒悬或潜藏╱你就是动物们的宇宙
女人的你发现自己╱柳眉樱唇,蕙质兰心╱莲朵海棠一般端庄╱金菊银桂那般倾城或流芳╱你就是植物们的宇宙
孩提的你发现自己╱双目是闪闪繁星╱乳牙是漫天月明╱缕缕胎发是太阳的光须╱你就是万物的宇宙
非常完美的三节诗,几乎无可挑剔,如十五串玉珠依偎出天籁。活生生鲜灵灵婷婷三胞胎。诗里该有的都有了,只待诗人收笔点睛。可惜,最后一节诗令我极为遗憾,就差一行诗,整体的诗美突然塌架变形,也许这行诗是一根栋梁柱?诗人哪,你缺这一行诗的才气吗,非也。为何自残形式美?我遗憾出一行泪珠,滚在颊,妄作诗行挤进第四节诗,不知该放哪儿——
而暮年的你发现自己╱从青春到衰迈╱无非膨胀、坦缩的过程╱你就是宇宙往复无限之命运
 
散论062
《国家法典》,诗题难以来形象思维,找到准确的意象也不容易,以诗之锋芒与政治对话,更需些胆识。诗人把国家法典巧妙地移换为庞然大物的野象,且是被驯化了的有“阿锁”绰号的“公众人物”。应该说是不亚于国宝熊猫的。看诗人是如何从象的形象释析法典——
这头被驯化的绰号叫阿锁的野象╱自己也让铁链锁着╱它巨大,威言,高不可攀╱所到处沙尘扬漫╱獠牙轻易戳毁史册、家谱、地契╱它的鼻管可以囚禁任何颅首颈项╱令普天足脊寸步难移╱两扇阔耳悠然拍风,吹起一面义旗╱所有道路唯见它四蹄踏奔╱甩尾经过,峰摇地动,河川为震╱诗人陷落趾印之井,代言底层╱而高居者春风拂面╱象倌潇洒挥鞭╱它可以随时被修订方位和路线╱偶然也将所驮之君凌空抛起╱危险的表演不时招引观望╱骑象人会借此标榜公平
法典是训化的兽,既是被驯化,它的兽性也是难移的,故那法典必要铁链锁着,统治者俯视着法典,又惧怕法典。底层人仰视着法典,最欣赏阿锁偶尔展露它的真性情(对驯化的叛逆)。唯阿锁知道“国家法典”是个什么东西。诗人在哪啊?在阿锁的“趾印之井”为底层代言,诗人是人民的诗人。统治者(象倌)在哪啊?骑在阿锁的脖子上挥鞭,象倌扮演着人民的公仆。大诗人把统治者视为天敌和绊脚石。被驯化的野象已无原生态的可爱的野性,变得一身被扭曲了的人性的恶臭,远不及熊猫的可爱。驯化型的国家法典,威而不可敬,它不温暖。
 
散论063
读谢长安的三百首短诗,散散漫漫记了这些率意的文字,且是很浮浅的,远非学院派擅长引经据典,把诗歌美学讲得辞采飞扬、高峻天悬,你不得不佩服人家的学问。我虽敬仰古今中外的大师,却是极少引用他们的话写评论,生怕人家叽讽为拉大旗作虎皮,借名人捧自己,不堪一哂。我对名家是能绕则绕。我其实也讲不明白诗歌美学的子丑寅卯,既无系统性也无逻辑性,大都是抛砖引玉的“杂碎”。好在长安的诗陆续会有众多的评者。写什么也不要写滥了,保持诗的干净,评论的干净,少给读者水货。比如,诗人一定会写爱情诗的,又不能随意来写;比如,有才华的诗人是要写政治抒情诗的(因硬骨难啃),但你不能把诗降为商品,通过策划,来包装推销。政治诗有商品味,就会堆砌虚张的华美的娇腻的馊词歌赞及亚文学味的狂浪的口号。诗人染了市儈气,任其有多大的组织穿梭能量,搞得红火一时,然他已不是诗人。这两种诗,爱情诗和政治抒情诗,在长安的诗里我没读到。我不理解也理解。只不理解他为何在洋洋大观的三百《逐鹿者》中,竟没有一首得意的爱情诗瞟入我的眼,媚了我的心。
 
散论064
梦是人的精神生活极为珍奇的一部分,文学是人学,梦就造就了文学的福地。诗养在梦里,似酒中的醉枣。谢长安的诗美境界大受了梦的惠泽。他的诗行贴在现实中,又贴在梦幻中,也贴在历史中,三贴之和谐,透着古风雅气火辣味。不怕中国诗人多如牛毛草芥,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必然都是做了诗的舖路者,给大诗人作了“地毯”,你嫉妒也没用。这是诗人的宿命。机遇总是青睐有备而来的人。不少人说谢长安“有备而来”,他备下了什么?他备下了三股美学流:逐鹿之美、青铜之美、睡月之美。三美之合,之化,将怀孕他的空前巨制之作。因此,我有胆量对谢长安寄于厚望,特别引百岁学者周有光几句金言——“老来读书,我首先想了解三个国家:中国、苏联和美国。了解自己的祖国最难,因为历代帝王歪曲历史,掩盖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难。”一个学者型的诗人,一个圣徒行吟者,一个文化潮头上的中国人,应该把最近百年的真实的中国,化成一部歌德式的“浮士德悲剧”,这该是一座多么宏丽的文学宫殿!我国还没有一部世界东方的可供读赏和文化创意的大卷诗剧!发动个体的汉诗造山运动,造一座不可逾越、只可绕行的文学高峰!在此以前的全部作品,可视作是写“浮士德悲剧”的准备。中国社会逼着文学家做绝活,还人民一个透明的百年、善恶清澈的信史。是诗人,怎么抟虚揉捏世相,都必是诗!
 
散论065
不少作家诗人对自己的创作秘而不宣,怕人家偷了他的题材和构思。我则以为文学写作本质是个体的,故历来不赞同合作。作家们可作同题的文章,却不可能散发毫无二致的神韵,个性是无法仿制的。比如,我大张旗鼓地推举谢长安站在高处写中国最近的百年,搞一项填补文学空白的思辩性、抒情性、叙事性相兼的诗剧,塑造一系列历史巨人文学形象的全景式全俯视型的社会悲剧,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其实,我余生要写的小说,大致也是这个主题,为此我在各种体裁的创作实践中积累过经验,几十年一直向往这部颠覆性叛逆性的作品。只要上帝给我机缘时寿,永不悔其志。小说和诗剧,文志同,境界异,真成正果,必为摩天双峰。以我所料,谢长安占年龄的优势,精力充沛,他在这百年史里洒汗沥血,倾尽文学智慧,抵达诗歌美学的高端——审“中国幽灵”之丑,创造最高的生命价值。这部诗剧或许会是谢长安诗歌宗教的象征。
 
 
 
中卷  青铜之美(《青铜调》阅读絮语)
 
散论066
《青铜调》不仅仅在诗界是一部极苍古又极新潮的奇崛书,在学界也是一尊令学人才俊的心海激浪扬波彩雾弥漫的奠基石它得到的美誉当以十博士评鉴书为最——多部和弦的诗意交响;仰望与重建;诗歌荒原里的精神之树;历史记忆与文化寻根;非个人化的情感和陌生化的形式;在史诗写作中走向精神成人;80后一代的身份认同与文化之根;涩重的朝圣;拾荒人和他的历史招魂术;文化符号与象征视域的重建——开了此项学术研究的先河。就诗美而言,谢长安继“逐鹿之美”,又成功地开掘了一道崭新的美学流“青铜之美”。为中华文化、中国诗史鼎鋳了不可复制和替代的青铜符号,并以此界定了一个汉诗的新诗代。谢长安诗歌对中国传统文化成功地继承和创新,形神俱造,文气焕然,文思坚锐如金刚。我以为《青铜调》堪称21世纪初叶中国新汉诗的经典之一,是毫无御用恶臭的真正意义上的史诗。青铜之美欣欣而获,辛辛而得,标志了他的创作进入成熟期。青铜之美是一层层色彩,一股股异香,一曲曲音响,一丛丛意象,一束束意识,一座座远古神话,一涌涌文物叹息,它们纵情幻化,自由交融,美得无色无香无音无象无意识,美到极至,它们成了青铜,成了苍古的现实、现实的苍古!亦即古典美与现代美、历史感与现实感的衔接贯通互映互衬。《青铜调》在呼唤历史精神的努力中收获了青铜之美。新型诗美的创造,使谢长安的诗歌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散论067
《青铜调》何以有青铜之美,这非是作者的执意追求,而是自然天成的事,乃文气所归,精诚所至。谢长安少年即溢文采,笃爱狼的品格精神,笔墨问世即用笔名“南方狼”,可谓“狼性”十足,雄心勃勃。在出版诗集《狼的爪痕》时,便明誓创作五部书集成的“南方狼‘狼语者’系列”——《狼的爪痕》(诗集)、《狼之舞》(长篇小说)、《狼烟》(短篇小说集)、《狼性公园》(长篇小说)、《狼涯》(散文随笔集)。狼心可畏。狼的狂奔不羁,血气方刚,并没催生出后四部书,狼之贪食,终消化不了这多猎物。文思辟文路,专注攻诗道,且奉为神圣,遂有《逐鹿者》诗集一碑耸立。勃勃的狼精神在潜移默化中发生质变,在作者本人也许是不自觉的,“狼语者”系列的自灭,不论有意或无意,总归是件幸事。它的直接福果,便是“逐鹿之美”脱颖而出,向诗界正式举出自己的诗美旗帜,涵蕴之逐鹿锋芒所向,亦认作谢长安的短诗、杂诗宣言。诗美在好的“苗圃”里,遇到才子情怀的滋润,也会迅速芃长,“青铜之美”在“逐鹿之美”中异彩夺目,咄咄逼人。我在上卷曾细察过谢诗运用青铜意象的繁富,青铜之美与一部文化史诗同时诞生,原本是情理中的事,也是诗人整体品质提升的必然。随之而变的是“南方狼”笔名的悄然隐退,“谢长安”诗名的赫然俏丽(与“青铜之美”同时诞生),酷似一个传奇。青铜美将是谢长安毕生挥之不掉的文气。有如此文气,有多久长的历史就有多长久的诗。“谢长安”意含对大唐诗歌的膜拜。
 
散论068
不是所有诗人的诗都可以写得具有青铜美。此美不是“添加剂”,不是繁引皇帝的家谱、天子的圣明,不是引经据典猎奇好古游戏野史,而是把历史文化的精髓融入灵性中,浸润在每个汉字里,让古文明和现代文明在一起发酵。这非纯机巧问题,需天赋之才。故得青铜之美者,如九牛之一毛耳。在整整一个毛泽东时代,充斥着对历史的虚无,诗歌主流是讴歌独裁极权者,鼓呼乌托帮的滥情,在反人类反人性的邪说中,民主自由精神被极度扼杀,中华历史文化遭遇了大破坏。中华汉诗的不振主因是迷失遗忘离弃了历史文化,诗的没有质感、气度、灵魂,诗的肤浅、自负、糜烂,弥漫一地腐朽的气息。体制在用力装饰一批批貌似豪壮的伪劣诗,但无胆识奖掖稀有元素般的精品诗,无法解冻诗界的沉寂。在如此背景下,谢长安放射青铜之美的诗歌,对诗界应该是一次大地震!麻木的诗界是太麻木了,竟然没感觉到震波的摧动。然而,青铜之美的诗歌置于萎钝的诗界,无疑是新一代中华汉诗的奠基石。即便如此超拔的《青铜调》,我断定还不是他最好的史诗,不过是青铜之美的初展姿容。他还有很多可能,还有许多有新意的成功。我对他有更高的仰视,更深的期冀,甚至渴望的泪水。
 
散论069
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史诗品格的诗常斐然于少数民族中,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维吾尔族的《乌古斯可汗传》,瑶族的《布洛陀》,都是重要的创世纪神话史诗、英雄史诗。汉族不可能没史诗,据说汉族史诗渊源于上古,系尧帝时期的四言唱诵体格式,商周录于简牍,辑称《书》,春秋战国时代再度勘辑为《尚书》,且称《尚诗》。总不敢将此汉史诗亮相世界,与荷马史诗媲美。尽管后世新发掘了两部汉史诗(《黑暗传》、《王宝川下关东》),规模和影响自是逊于少数民族。汉族史诗不强劲,大概无歧议。迄今中国史诗多是民间流传文人辑定的作品,又多是叙事的抒情;少文人独创型的史诗,少抒情的叙事。《青铜调》的出场恰逢其时,又因其独特独立的品位,全新的结构悬玄而神秘,古今穿越,诗思翱翔,乘载的文化记忆沉重而豪迈。受人欢迎是自然的,令人惊奇又疑惑也不为怪——文人独创型的中国史诗新生了。新生的史诗如婴娃娇嫩可爱,《青铜调》的尚未脱净“组诗”的痕迹,毫不影响其划时代的价值。
 
散论070
青铜之美是由《青铜调》多种元素集中展现的,在做美学考察时,我并没把五卷与五音五行、各卷十二节诗与地支生肖月份时辰、全书六十四节与易经卦象的玄思巧构妙蕴看作诗美的主色调,它们只缀饰诗的外观,如同肥大的袈裟裹了小僧尼。诗之构架太大太盛太满,极了,反而伤诗。并非空前绝后的东西必然是最好的,故不做过誉赞许。此种构思已是绝响,没人再敢袭用,作者本人亦然。诗是靠青铜美的诗句完成,那浩荡的激情,那泣惊鬼神的诗思,均在诗行里觅寻。丰满的诗自有它合适的服饰。
 
散论071
楔子
楔子不同於序言、引言之类文字,可以说些与作品若即若离的话。我一直视“楔子”是文本的血肉,作品的魂、胆、眼,非附件和装饰品。大家之作必倾力谨慎打造,无人敢轻率毫厘,一如开场锣鼓声中名旦的亮相;亦如人类悲壮史话中的伟大“创世纪”。文之开篇,潜龙飞天,有时成败在这一“楔”。《青铜调》的楔子,空灵、苍茫、浩瀚、悠远,两节16行诗,抟虚了亿年时空中洪荒混沌的甦醒:天象地理厘清了乾坤,万物争竞摧动了生命,人性消长滋润了最初的美学,浪漫野性草创了原始的辉煌!要探青铜之美,首先要喝这杯“楔子酒”。谢长安的诗功尽在其中——
两头兽在瀚海两端低头舔着海水。它们悬隔亿年╱一匹蛙遍体碧透,独立荒芜澎湃的礁岩之顶,翘首遥望彼岸的孤绝╱遥望断章与皲裂,上下皆是纵横崩越,訇然开阖的地理天文╱星汉烂漫如昨,桫椤枯荣数度。卷长舌食墨云,歌咏古陆冰河不朽╱未知处蓝电穿空,鱼龙嘶吼争竞╱月轮夜夜照晒,那些恍世裸现的骨殖蜿蜒不息。各表霸迹。╱时光泱泱而退,巨大的洋盆,神的杯盏╱一头龟在大海尽处破出黄沙,继续以爬行代替跳跃╱╱光斑盘绕苍穹极地,足音邈远确凿。倚云而兴的玄武城浩荡如风象╱八鳍兮并四蹄双翼飞驰原上,腥冷之腮,温润之肺,纷纷簇动如花朵╱尔后是沉寂与湮灭。太阳风吹遍山岳微尘,使莲花纯澈,令九河潮生/大洪水带走老去的紫甲青鳞,玄牝渾圆,众生更转╱脱躯窍易珠胎始初多艰,雷震震而长戚,天雨运载普天精气灵元,╱澹澹入海。铜台一春,日伏鲎隐,落木秋长,慧出鲸殇╱峡谷万古空寥,另一类苍生破开烟霞雾霓╱击水兮,浴火兮,斩棘逐鹿之身影顺承造化,感应圣明
此“楔”有六朝赋、中唐文赋的影响,喜用难字僻字,以浓抹苍古意韵,出语豪迈华贵,以显炫典雅俏逸,句式错落多变,文采飞扬恣肆。常品此楔而知醇香亘绵之酒,更知此楔乃青铜美之渊源。
 
散论072
(第一卷 羽音·淼  1新生儿体检表
起笔就抛出了“唐婴之血”作为实象、意象。象征一个华人(古人亦今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部历史,一种文化,一脉传统。一滴唐婴之血,更是大中华之血。血之转化为象征,古和今之融化,人与史之融化,呵气为虹,以小见大,点线成面,诗行牵领诗意分外流畅壮观唯美。这即是典型的青铜之美!我欣赏这些青铜之美的诗句,它们具有捏古含今、揉今蕴古的神奇。诗人如此诗化唐婴之血——
接取一滴唐婴之血╱其比例╱轩辕氏五成╱祝融氏两成╱神农氏两成╱东突厥半成╱西州回鹘儿半成
诗人如此描述唐婴的前世今生,婴之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发声,俨然是一个民族骨血灵魂的雕塑,展示出青铜之美不凡的想象力——
他六斤崭新骨肉的前世今生╱金菊绿葵或是鼠肝虫臂╱轮转错杂之无穷,苍旻同昏╱这都无损他远程的视力,尚未见光╱就曾一一窥视往昔╱半坡野熊宴,长安胡姬舞╱他的吻舌品尝过荇菜太牢,稣油糌粑╱左耳听闻钟磬礼乐右耳萦回羌笛边声╱他的鼻端依次飘过槐花幽兰,桑木蒲艾╱宗庙里香火如初,焰心苦寒如雪瓣╱出生地是星相家与望气师╱而他连绵不绝的哭喊,是焚城之火╱是裂岸之洪流,是食人之蝗螟╱是苛政猛于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从唐婴的血压起伏联想到开元盛世、匈奴没落、流民盐铁与车马;从唐婴的心跳联想到攻伐鼓点、远涉的桨声;从唐婴的四肢头囟联想到海鱼之划行且沉浮于秋水从魏晋泅浪而来。诗的历史感油然而生——
血压,起起伏伏╱公元七一三年,开元盛世╱公元前一二三年,匈奴没落╱这其间臃塞着流民盐铁与车马╱小小心跳,如攻伐的鼓点╱亦如远涉的桨声╱他四肢的划行则如海里的鱼╱沉浮于秋水的头囟儿霍然收拢╱从晋寒潭泅浪而来
《青铜调》正篇第一首,新颖奇异。唐婴本是大唐帝国受精卵孕育而来的生理现象,血滋养着生命的本源,诗却反弹琵琶,拟为社会学诗思的浪漫抒写,生命穿越历史,沾裹万物精气灵气,能“从晋寒潭泅浪而来”。一首诗亦如一滴鲜血,浓缩着人与历史的大写意,将史诗的味道率先洋溢而出!
 
散论073
(第一卷 羽·音淼  2我)
似乎是一首无题小诗,不过是取首行第一字,写夏至到中秋感觉。青铜之美,除了形体构思,主要在于诗歌语言的独创性,核心是“现代性中的历史感”;还有对语法修辞的大胆革新、词类的转换运用,从而增强了诗的表现能力;另有丰富清雅的词汇、意蕴悠远的词组以及准确的择字。这些必由渊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更要有稔熟的历史学识者才可驾驭,吟诗如口吐莲花。小诗哼成也似万里碧空的独一朵祥云——
我在游泳池里潜过夏至╱一仰头,掠过面颊的蓝色淡水令人晕眩╱接下来,白昼渐短,蝉鸣势微╱桂子香透晚钟,替下芙蓉╱╱很多年了,我们习惯在秋后品赏╱从天际淌来的茫茫月光
“潜过夏至”的“潜”字,“香透晚钟”的“透”字“替下芙蓉”的“替”字,“淌来的茫茫月光”的“淌”字,都大大提升了诗的魅力。那句“桂子香透晚钟,替下芙蓉”,使我立即想起白居易的词:“山寺月中寻桂子”、“吴娃双舞醉芙蓉”。继而飞闪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长安在经历了蓝色淡水掠过面颊的晕眩时,便敏感到季节时令的律动,夜在渐长,秋蝉声稀,钟或钟声被桂子香透,芙蓉悄然去了。有一丝感伤萦绕,似乎是惋惜现代人对大自然本色的疏离,且少了陶渊明静穆淡远的情怀。是啊,过度的超常的欲望牵引着当代匆匆的过客,他们低头刷着屏,在咖啡酒吧的霓虹里醉歌逍遥,在拥挤的地铁线上熙攘,在疲惫的工棚里高声打鼾,已告别了田园牧歌式的古意的浪漫,有几个还能够享那万古依然的茫茫的月光从天际淌来!现代文明携带农耕文明的精华(与大自然的亲和)脱颖而出,却愈是凝聚着可怕的欲望,虚无了历史,冷漠并挑战大自然,人类奢想抹平四季,移山填海断大江,飞天揽月钻太阳。人类的现代潮已近疯狂,莫非要从原始浑沌跋涉进现代浑沌么!我相信这是青铜之美的呼唤呐喊。谢长安的六行小诗,在青铜大调里不过一个小小的音节,同样有青铜的光辉。
 
散论074
(第一卷  羽音·淼  3最初)
人类史乃告别混沌的一幅幅宏图,有始而无终期。诗人绘制的是最初一幅。通篇有赋体散文的韵致。雁阵南去,拉开人类演化的序幕,留下大陆与苍凉,岳峙兽无语,灰贝黑螺铜币般的黄绿,嵌在风化的岩石,凸出,崛起,结成的历史秫稻青稞母乳般胞满。人之初,是一类临海而居的生灵,“一口崖上马奶,一勺沧海之盐,游动起来,爬行起来,然后奔走”……
雁阵乘风南去╱留下波光大陆与苍凉╱百岳竦峙,众兽无语╱风化的岩石上嵌有灰贝黑螺黄绿的铜币╱凸出的,崛起的,这些秫稻青稞一般╱母乳一般饱满的历史。日冕研出凤鸟河图╱一类生灵临海而居,他们开怀之童年╱一口崖上马奶,一勺沧海之盐╱游动起来,爬行起来,然后奔走╱敦燕礼习伶伦辨识九鼎╱城邦灿若星空,祥云吉光悬于瓦当雕樑╱蝙蝠振振翼手,飞向仰韶之陶╱土著抑或流民,你我争论不休╱汉唐伊始发祥周秦,你看海的样子╱比洪荒以前的虫豸老迈╱而江流源源不断╱证据是红绣的家谱,铜绿的农具╱纯银花钿金蟾蜍╱一济失传的药方,一盏镫╱一盏贝叶上的恋爱信╱紫藤摇曳攀飞,每一面墙篱晃动龙鬐╱我们在溪水上映出不同的倒影,在晨曦╱找寻美丽如黄霞的琥珀里那对交尾的蝴蝶╱或从清涧中拾起╱一块石头上的三叶虫╱天空湛蓝╱他的祖辈是将军,他╱保持挥剑的姿势斩获蜥蜴╱她的祖辈是采诗官,她╱终日哼唱才华横溢的儿歌
进入《青铜调》,沁泽心脾的是那特有的“史韵”,无诗不史,无史不诗,几近炉火纯青。如稍有文史知识和一般的文学修养,便喜欢这史韵蒸腾着的清雅文字,不枯也不涩,深奥而不晦,徜徉到意象群中迷醉在青铜美里。读者知晓太阳大气的最外层有数百万公里的厚度百万摄氏度的特高温,它激活了地球万物的演进,知晓凤为吉祥神鸟河图洛书遥指易经系华夏文化源头文明昌盛之象征,便懂何谓“日冕研出凤鸟河图”;知五亿年前三叶虫曾在地球上生存过三亿年而晓“一块石头上的三叶虫”是多么惊心动魄的诗意;将军和采诗官这威武之诗,其遗传基因是何等荣耀;……凡此种种。读者有所知方可抵达深晓,自己因读诗而成为诗。
 
散论075
第一卷  羽音·淼  4听蟹记
折服诗人超凡的想象力。读诗如进了时空的万花筒,紧伏在诗翼上飞翔,当心被急转升降甩下来。听蟹不言蟹,通篇不见“蟹”字,只任那寓着苍古色钳形节足展映文明片断的“螯”字翻复,意境尽在喻古于思,有“春在溪头荠菜花”之妙。听“蟹”是听悠悠历史的合声,“螯”是合声的主旋律。写诗也是总以识高见才力,也以首行诗作为“新嫁娘的盖头”,抢先把美掀出来。当读罢“白雪清角随一汪飞泉飘下仙山”,心便被白雪清角之声陶醉,欲罢不能。无法不想起“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名句,且比李白的豪壮多了神性的飘逸。
白雪清角随一汪飞泉飘下仙山╱我们洗耳恭听╱水边先祠一小块剥落的壁画╱小南风,时光之钳╱╱被掀起的衣袂甲胄╱那些褪尽的曾经禽兽的毛发╱飘落何处╱╱螯的若干肉身╱藏于清的宥密,明的宫闱╱在殷商的虿盆底下,蠢蠢欲动╱谙熟古风之螯,飞扬跋扈之螯╱巫语上下翻飞,谶谣左右风飘╱╱一页谱牒岿然不动╱重重汗青充塞海上楼台╱举螯处如诉如泣,偶尔铮然剧烈╱╱这阵痛╱有枭首夷族之呼号╱有简牍书契撕裂,肝毁肠断╱有分裁宫锦的白银剪╱有改变发式的胡虏刀╱荆棘遍野,剑戟簇生╱从维扬嘉定幽州金陵的城堞殷殷地涌出了血流╱╱而医治,仅有接骨草断续膏╱尚无还魂丹重焕华彩╱╱而螯声慈悲,经年不息,剃度青丝白发╱了尽因果尘缘,金锡红粉起起落落╱它沉浮星渊霄壤,遨行庙堂民间╱剪切食物链,万牲飘零,龙离凤乱╱剪开船缆缰辔,仅存寥落故园的人╱剪隔生之视线,惟余独卧荒山的人╱╱而剪断脐带,又是展臂飞翔的玉婴╱百万年,脉搏如埙,鼻息如磬╱听任月缺云霁,楼空燕散╱无数被大风刮走的峰岳节气王朝与曲牌╱光阴荏苒如蓝色花瓣,几番繁芜╱或滞留崖壁,根须凿出箫孔╱乡音不过是蚕吃桑叶,鱼饮海水╱每逢大雨,总有人╱影迹全无
飞泉飘下仙山,水气弥漫,水花如乐,水边先祠剥落的壁画里莫非有举钳的节足蟹么,洗耳听来似乎历史发出天籁,壁画奏出音旋,徐煦风里,一双巨钳竟然是时光之象!我们分明听到了蟹螯演化的声音,衣袂甲胄被掀起的声音,曾经的禽兽褪尽毛发的声音;听到了肉体藏于清明宥密宫闱被咀嚼的声音,在殷商虿盆底蠢蠢欲动的声音;螯之谙熟古风,螯之飞扬跋扈,巫语翻飞谶谣风飘之音;谱牒岿然,汗青充塞楼台,举螯处如泣如诉之音。诗人将螯的象征扩散下去,成一篇如火如荼的美文,百读不厌。蟹螯意象变幻如霓,蒙太奇散聚如闪,悲壮曲折血河泪江淬火涅槃的进化浑然为民族精神的交响。
 
散论076
(第一卷  羽音·淼  5深蓝色的湖)
一首唯美的抒情诗。饱涵青铜之美的代表作,代表作中的佼佼者。堂姐亡灵的追挽歌悼,既沉痛,更盈裊,依惜不舍,情丝悠遥。把死写得美且深,非易事。
堂姐失踪于深蓝色的湖,是天上云中的湖,还是天涯白云深处的湖,目击者所指似实似幻:着蓝色泳衣的少女在浣发,绿色黄裳佳人在仙游,蓝波漂着青铜项链和莲花;寻觅者所见亦似实似幻:快艇竹筏,沙洲如粟,湖心荒岛,群蟹生锈,拔开蒹葭难辨一千具遗骨,麻衣玉玦隐隐发光,磅礡的容器里盛满水银朱砂保鲜花容;诗人岂不感叹:万年太久,逝者若繁星投进烟波,谁来清点水底的亡灵。灵们拥在深蓝色的湖里,依然活着,在黑澜白鲲相逐间磨擦出壮阔的波音,接通四海!伯母唤“奴”也似实似幻:那应声微微张嘴又吐出颗水晶糖的是她的女儿,也许是鱼们吐出了气泡。她连一只蚂蚁眼都看得清,断定以混凝土为食会最终陷入饥荒,断定鲅鱼腐败,大水苍老,浊流酣畅,她的女儿会浮于未来的浪花间潇然漂回。
一个堂姐失踪了╱目击者遥指云中湖泊╱一位蓝色泳衣的少女在浣发╱一位绿色黄裳佳人在仙游╱青铜项链漂着,莲花漂着╱沙洲如粟粒,水面汤汤未央╱寻觅即颠沛,快艇与竹筏╱氧气瓶连同闭水诀╱在湖心荒岛,群蟹生锈╱扇贝与睡莲交替扩散着倦意╱没有面部的人拔开蒹葭╱让我们辨认尸骸╱一千具遗骨毫无分别╱远古的麻衣和玉玦╱隐隐发光。四壁巉岩倾斜╱磅礡的容器盛满水银朱砂╱让花容保持新鲜。一万年╱繁星纷纭若冠冕,投烟波╱而顶戴,清点历朝水底之亡灵╱黑澜白鲲昼夜相逐╱波音壮阔接通深海╱“奴”。伯母呼唤。╱一人应声微微张嘴╱吐出颗水晶糖尚未化尽╱一只蚂蚁尚未冥目╱它们以高昂的混凝土为食╱最终陷入饥荒,而鲅鱼腐败╱多年后的大水愈发苍老╱浊流酣畅自在,追悔泥沙俱下╱奴浮于未来的浪花间╱潇然漂回,不可免缺
唯美的深蓝色的湖是灵界的湖!
散论077
(第一卷  羽音·淼  6河伯)
河伯就是河神,首称黄河之神,也称漳河之神,泛称万水之神。据说名冰夷者,风流潇洒,欲喝百日水仙花汁成仙,喝到九十九日,却在过河时淹死了。天帝念他修成正果在即,便立他为统管天下的河伯。以后就演绎出河伯娶妇的神话;无神论者西门豹狠治巫婆恶官为百姓除害的故事;更有了河伯与洛神相恋的佳话。河伯是历来被拜祭的水神。江河之岸,大川之滨,多筑河神庙,也便产生了诸多以恋歌情歌颂歌为娱神的祭词。
这首《河伯》与屈原九歌中的《河伯》是同题诗。屈子诗是祭词,是一番对中华文明发祥地黄河的巡礼,对河伯代表的伟大母亲河兼有颂圣的味道。而长安诗则更为宏阔深邃,着意塑造河伯水神的形象,以神影人影世。对童男女美娇娘这无数朵湿淋淋的游魂,给予了莫大的同情,此恨此爱无绝期!对馨馨性命的眷恋,也是对千古灾难的抚慰!一个河伯,统治的是一个何等的江河水域!古人慷慨地向江河祭送活人,是一件丧失人性的愚悲恶行,又是一种对信仰的刻骨虔诚。河伯是虚无的象征,而祭品是鲜活的人体。红尘何以如此残酷!统治江河的神在青口獠牙撕咬生灵后,尚有所忏悟,视一具尸身如摇撼不死之莲,览来者无穷,满面都是白白的泪流。人类不珍惜同类,是最大的昧。河伯本是人造的神话,水葬美人也早已绝迹,但人难驱净造神的陋习,新神话代替旧神话,以新的形式吞噬活人,无可奈何地延续着人性的悲剧,谓之如血的残阳。
那些幼嫩的尸骸沉渣河底,伴着水光的文明的肉食╱金钗楔入龟鳖的巢窼,而绫罗裹足在丛生的荇藻╱两只木屐空着,大水里不见卧榻烟炊╱灰暗的沙岸旷无一物,水面仰首惠承天恩╱大盘中央的童男女,花轿深处的美娇娘╱淤泥黑茫茫震颤犹如夤夜,你的形象惨顇而猖披╱当年驱纵恶浪阴风,以青口獠牙撕咬苍空生灵╱而归去,则静静抚摸螺上花纹,以套满贝串骷髅的双臂╱掌握河海的滥觞与顺调,猎旱魃食,卧弱水寝╱率江魂河魄而舞狂,号令之涡轮声声恐惑╱或以长发为纤绳,为孤独,为苦心的求索╱你推动一具流浪者的尸身如摇撼不死之莲╱让他免遭鱼群的血腥,波谲的淫欲╱一朵湿淋淋的游魂趴在石上╱无人认领。时光朝不保夕,一颗星辰倾尽蓝凌╱目空悠悠万物,览来者无穷,你满面都是白白的泪流╱无睹大盘中央的童婴,花轿深处的美人╱只雄视残阳如血,垂涎永恒
 
散论078
(第一卷  羽音·淼7善举一)
这是“善举”吗?是藐视惋憾和无奈,是愤懑痛心和抗议。谁是大善谁是小善?八百棵果树昼夜间伐倒,八百个美梦立即破碎,八百里心血熊烈烧焦。是江洪越堤欲淹果园?江之不驯能问责果农吗?该不是伐林固堤吧?有洪来,也能泄洪去,只有白痴伐果林。若非洪水,必是筑高垻,提水位,扩江岸,淹民田,迁农舍。果木与它的主人永诀。这是一曲“离家别”,豪迈加悲壮加苍凉:化为木薪与荣光,伴你们熬过最后的饥寒。啊哦,这竟是果木的善举,含泪的。是大善举派生的小善举,还是大灾难吞掉的小灾难?诗在诗外。
请拗断我的根吧,请用全力╱不要痛惜最繁茂的高枝╱江水说话就上来了╱我将化为木薪与荣光,燃烧起来╱伴你们熬过最后的饥寒╱待到来年,镇上将不闻桃李芬芳╱再不见拿鲜果换米粮的人╱那个昼夜是眼泪的昼夜他接连伐倒了╱——三百棵桃树╱——五百株李树
 
散论079
(第一卷  羽音·淼  8钩沉)
以菊温酒诗如酒,青瓷玉笏堆溢青铜之美,叹失散的兄弟如绚烂茱萸落满南山,同心合胆忤逆长天,神女高峡平湖,银钩金竿而钓,浓缩烈酒之谊。“杯底无处歇锚”尽得意味又无从言表。鸟喙衔鱼之安详,映衬白钩上的鱼扑打溅血,顿生逸趣。情景交融,心旷神怡。足足写够了九月登高,心底沉稳,目极天地,意气风发的情怀。
九月登高,以菊温酒╱湖底尚存遗物╱青瓷红锦,玉笏罗盘╱而杯底无处歇锚╱流袭失散的兄弟实在太多╱那一年茱萸绚烂╱落满南山╱╱另一些人同心合胆,忤逆长天╱面神女,临高峡,银钩金竿而钓╱同时,翠鸟投落水面╱它跃出,嘴里的鱼闪着光,无比安详╱而白钩上的鱼疯狂扑打,泼溅碧血
 
散论080
(第一卷  羽音·淼  9历史课)
从中国的水引出中国史,以黄河为符号的水系,是中国历史的经络,织成了昏暗与辉煌复调的史画。讲史激活现实,说古深潜哲思,俯仰水深水长、浑浊灏淏,终在扬抑善恶,倾诉爱憎。诗人在说,人们热衷安静,是什么样的安静呀,是河岸的死寂,无叹息,无私语,无梦呓,无光亮,无故人,概为强势者期望的那种安定。但涌动的河心几千年来却滔滔着他们的唾液,泛滥着他们的教条与布道,他们的声音淹没历朝的耳喉。弱势的小舌头们如簇簇浮萍,被搅进涡漩暗流。黄河在漂移,历史在弯曲,有英雄胆,也有豪杰魂,桃化讯依然,白马津荒涸,郦道元在鱼鳞上写了四十卷水经注,足见他心之焦虑,怕江河被历史尘埃吞没,他要为中国的水系写一部家谱。对弱势来说,黄河的沉默即是中国历史的沉默。
诗人在歌赞慈善宽容的大地,也揭示了统治者的贪婪豪夺,中国历史曾是皇帝的家谱。诗句很精彩:大地收集蓝冰紫雨青霜碧霖,待东风解冻即运行龙舟御酒;涿水濮水浸润着银耳燕窝,象牙勺捞起海参魁蛤;深宫飘起云屏凤绣,朝暮美玉粼波;所有流光的水织成龙袍,地宫中的水银排列江海湖渊。皇权如螭苍老于殿宇之顶,历史如大河飞流不息,皇权酣睡时,经卷碑文曜然波涛之上,伴随行者先驱旅人远祖过客英杰将军猛士,宣赫这些推动历史的苍生。
诗人对弱势群体视察尤深,他们被世俗认作是低微的轻贱者,遭遇着无休止的愚弄和屈辱,他们的血汗骨髓总被皇权或强势搾吸殆尽,数千年来莫不如是。他们在社会最底层,如在万丈苦井下,很少有人听见他们的微弱呻吟。他们是躬耕的人,摆渡的人,打渔的人,他们是商女,是流丐。他们的声形他们的史迹若大雾弥江,众生茫茫。然而皇权强势却能政绩昭昭,建自来水厂以缓解渴饮,筑坚垻高堤以解决照明。何以洪水裂库万户灭顶?又何以兴师大赈涝灾?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罪人何以成恩人?水华繁盛无灾日,又何以清理河中漂浮的死鼠弃兽?民者疾苦,通渠引渎,以溉王土。
诗人以水讲史,从贯通东西的自然河黄河,讲到凿通南北的人工河运河。没有粉饰它造福子孙的价值,它的初衷的确是为了皇权的享受,首先乘载了一个挥霍百姓血汗的淫乐皇帝,且留传下了这顽固强悍的基因。我们的历史是模糊了人民的历史,我们的讲史者却依然口若悬河。
一条发黄的古书上的大水╱逝去灯火城垣与故人╱河岸死寂,无过问,无叹息╱无私语,亦无梦呓╱人们热衷安静╱而河心涌动数千年之唾液╱是各种强势泛滥的教条与布道╱淹没历朝耳孔喉咙╱不容分说,那些较小的舌头如╱片片浮萍。四处是涡漩与暗流╱╱一些往事顺着时光流传╱拯救落水儿童的英雄,宣传栏板书如雪╱斩除暴鼍恶蛟的豪杰,安民告示墨迹未干╱桃花汛、白马津,数不清的怪蛇河犀╱谁在鱼鳞上撰写水经注╱日益狭窄,日益干涸的空白╱╱而大地宽容,收集蓝冰紫雨╱青霜碧霖,只待东风解冻╱便运行龙舟,御酒╱一碗银耳燕窝被涿水浸着╱被濮水润着╱象牙勺子捞起海参魁蛤╱深宫飘起云屏凤绣╱朝朝暮暮,美玉粼波╱╱是所有蜿蜒流光的水╱织成龙袍╱地宫中璨若河汉的水银╱排列江海湖渊╱╱一头螭老了,倒葡在╱斜阳荒草的殿宇之顶╱而波涛之上的经卷与碑文╱将继续伴随╱那些裸踵赤足的行者,踏过冰河的先驱╱登木屐草履采薇湖畔的旅人远祖╱以葫芦瓢舀沅水汉水饮马秋风的过客英杰╱脸庞沉落葡萄美酒塞上夕阳的将军猛士╱╱更多肉眼看不见的气泡与鼻息╱需要很长时间上升╱很少有人听见来自地底的微弱呻吟╱记载里大雾弥江,众生茫茫╱有的是躬耕、摆渡、打渔、漂衣的人民╱有的是斟酒的商女,乞粥的流丐╱好在自来水厂缓解了饮水问题╱而一座高堤彻底解决了照明问题╱那些年洪流滔天,他们大赈涝灾╱在水华繁盛之日,则清理大河上的死鼠弃兽╱然后通渠引渎,以溉王土╱╱谁独坐运河之滨,欣赏羊奶灯油与琼花蜂蜜的波光╱百舸千帆悠游,往返燕赵齐鲁,吴越江淮╱一切井然有序,却有紊乱的脑电波╱却有人奇思泉涌,口若悬河
 
散论081
(第一卷  羽音·淼  10龙神)
这首“龙神”,我读了不下二十遍,总觉得自己没理出较为清晰的思路。我深知诗人飞升的想象,一定是以“现实”为起点,这点,是从青铜沸腾、钢汁流芳、大漠生烟、荒山摇焰、三春易子而食、秬鬯涸竭而得。实指共产风肆虐中华、三年人祸灾荒的惨象,而龙神是始作俑者。从史实立象起飞,依此追随诗之意绪象观,所作诠释,大致不会太离谱。这应该是反思领袖及历史秦皇传统的诗。诗人有批判的胆量,在艺术表现上却没找到最佳的构思。但不影响对诗做出破迷之解——在我们身处脱水的原野掩面太息时,龙王竟拂袖而去,心中定是愤愤,背对民间,去享受特权或躲进宫寝,制造阴谋或阳谋,鼾声是表达老龙最阴暗阴毒隐秘甜蜜的心结。金光的犄角,行雨的法器,使龙王任性纵横驰骋,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却尽是海市蜃楼的虚幻,尾鳍遗弃的黑暗。两粒龙珠该是他的眼睛罢,嵌入陵冢墓室该是他死亡罢。他的熄灭,所有掩面太息的夜行者,才重见了星辉且随长庚回首,目送悲壮的足迹。然而生命是勃勃芃芃的,剥开假龙的两层皮,亮出惊天动地的骗局,迎接天赐的甘霖,即是经历了万年如一的荒滩磐石般的野蛮与亢旱,这些饱经盐腌日晒雷击电噬的卵,也能砰然孵化出金鳌游鱼。人则更有生命力,更有水的基因,能载舟也能覆舟,任何时候,都不惧重返激流乱世,乘洪波而远游。待普世时节,普通人都是龙神。
于是青铜沸腾,钢汁流芳╱大漠生烟兮,荒山摇焰╱三春易子而食的亢旱╱秬鬯涸竭,无人自缚于桑林╱╱我们站在脱水的原野掩面太息╱一位龙王拂袖而去╱他回到他的宫寝╱青藻摇曳,海波升平╱四处是水晶的器皿╱不染纤尘,螺杯熠熠珊瑚生辉╱儿童迷恋环佩叮当╱披上一身明晃晃的鱼鳞╱漫游在龙宫的正殿与偏门╱╱滚滚绿珠串成卷帘╱帘后是老龙的鼾声╱在缭绕的雾霁╱他头顶两枝金光的犄角╱高举行雨的法器╱邀来水泽云气╱润万物而生虹霓╱令清流复归河渠╱草木凝碧六畜兴旺╱水井甘洌宗社太康╱玉露养蜻蛉╱温泉浴佳人╱两粒龙珠准确地嵌入陵冢墓室╱使夜行者重见星辉╱他们随长庚回首,集体目送╱被尾鳍遗弃的暗流╱╱荒滩盘石万年如一╱这些饱经盐腌日晒雷击电噬的卵╱但逢天雨,便晶莹润满╱砰然孵化出╱一尾尾金鳌与游鱼╱╱孩子们在平缓的河面学习蛙泳╱期待重返激流乱世,乘洪波╱而远游。他们漂起,依仗╱那些属水的基因或缘由
 
散论082
(第一卷  羽音·淼  11遗传病)
这是一首成功体现青铜之美的抒情诗。“我”的遗传病就是历史的民族的遗传病。遗传基因定然是一种病,灵魂病,是久治而长犯的病,是美里难剥离出来的丑。抟古揉今的技法,超越常人的想象,想象中的象外之象,语言的灵动隽永典雅,题材切入诗思的刁怪奇崛,均异于他人。拟“遗传病”为题写诗,会令许多诗人摇头锁眉,难一剥到诗核,抽出诗丝,凝出诗意。而谢长安写得相当从容流畅,一气呵成,有板有眼,不撇腔走调,不见雕琢之痕。诗情如盘山,一旋一旋到了高巅。
我的一些祖辈像泥鳅那样常年生活在╱运河混暗淤积的底部,直接导致我的风湿╱而我的另一些先贤们终年斟饮兽血╱腹内残余拒绝消化的河豚与江鳗╱使我的肠胃至今绞痛╱端坐王侯的香车养尊处优╱我的腿短了╱或是沦为贵族的赶马人╱来去如风╱我的腿短了又长了╱所有缓步疾走都是幸福的╱我逐日变形╱——扩大为龙背象颈的巨人╱或缩小成宫庭里供狎玩的矮奴╱喝了一个商朝的肉粥醇酒╱血脂高了╱又改吃一个周代的荇菜棠棣╱血脂高了╱又改吃一个周代的荇菜棠棣╱血脂高了又恢复了正常╱我必须接受这些他们在╱一百年,两千年,三万年前╱代我作出的抉择╱然后我看到后代们的脸╱一片茫然╱他们蜷缩着,拖来了黄黄白白╱曲曲折折的脐带如锁链╱他们规矩、顺应,他们被拴在史前╱他们被操控,他们无法摆脱,恰如纸鸢╱另一端在淡蓝星际,在渺远深海╱水与水连成一片╱大河起兮,碧澜汤汤扬远帆兮╱大河逝兮,黄沙滚滚掩枯骨兮
 
散论083
(第一卷  羽音·淼  12买鱼赋)
长安的诗大都无韵,只凭了他长短杂烩的句式,声情并茂美若绣线的词采,组合出铿锵的节奏,抒情的旋律,深悠的意境,苍古的幽香。非赋非律,非马非驴,凡文学的“调料”似有又无,厘不清究竟是哪一种味道。他的诗体,既熟悉又陌生。故,我不以纯赋识辨《买鱼赋》。它的气势之大,造句之富丽烂漫,穿凿之淋漓犀利,堪为压卷之作。诗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对水中生物的敬畏,对历史的敬畏,对鱼类的近乎怜悯的歌赞,汪沛了所有的诗行。陆地变作湖与江河之底,水底铭记了人类的栖息,人难活命水底,鱼难活命水外。水与陆的颠倒无不是灾难与福祉的彼此置换。世界呈现的是各色各样的生命的存灭交替,各有各的灿烂和悲壮。人能主万物么?人能摆脱永恒的矛盾么?怪水?怪火?怪土?怪木?怪金?宇宙是无解的。即使巨大的铜镬熬煮万年,水还是水。
一万条美鲈肥鳜吐起白茫茫的泡沫,那些脚步随从帆影与篙声╱捋开这大雾,再渡过三尺清冷玻璃,我们微稀可见╱糟糠织网,渔父骑舟,老鼋爬过野蒿蔽日的河谷。待到╱光影西沉,十斤死水波澜不惊。╱而它们依旧保持在八百里洞庭或星光辉映的江水里奔腾的姿势╱银鳞摩擦铜鳞,火花铿然不熄。从桀骜的兽到温驯的畜╱流逝了怎样的血,那丛丛九曲连环骇然沧波的筋脉疲软下来╱层层皲裂的鲞铺埋葬了涛声。╱╱深渊低沉,水底仍然是农桑畋猎,倒转桅杆,用锚挖掘,用犁铧挖掘╱黑陶上白历的鱼刺如闪电划过洞府,然后是干栏草庐,朱门紫宅╱旷野上疯长的少年吞食鱼肝油,他们肌肉乱蹦头涡儿激鸣,收集天火╱与木薪,收集任人宰割的,丧失呼喊与嗥叫的肉体。时间不过是选择╱舀黄河水煮之或是取香油煎之又或是采桂花蒸之╱炊烟熏黑了荒原滩涂膳房酒肆玉宇琼极╱╱灶壁上张贴的尾鳍随风飘零,刀柄上的红漆散落如残花╱为追赶一群鲟鱼的迁徙,从上游到下游。独坐柳岸,看春潮升平╱那片江南蓼叶始终浮在你的茶杯与脸盆,鱼目彻夜醒在古刹的晚钟╱沉寂下来,安定下来,在他乡浓烈的水腥里生育╱一枝船桅生发绿芽,屐痕死死钉在新的港口与码头╱江滨到集市,水纹幽蓝如晦,沙径恍若隔世╱惨白的鱼骨再无生机,云栈风流,真的回不去了╱╱已不必再作挑选,人皆刀俎,我独鱼肉,那双多老茧与伤痕的手╱浸入渭水,拭干商周的沧浪,再抖落永乐三年的波涛╱菱车荷盖也已枯涸。接下来是费心的切剥╱去鳃,刮鳞,掏心。消瘦而苍青。一枚圆润的鰾瘪下去了╱而鱼肠饱满,有沉船,古画,溺水的花钿宝剑,烈士名媛╱随千尺浊浪继续逐流。在时间之外,它吞吃文明╱它的眼珠空漠无边,直到青草穿过黑嘴红鳃,交给我╱你不再收取贝币与金银,告诉我╱╱架一口巨大的铜镬,以地心之火熬煮万年╱冰河的水,洪荒的水都奔涌出来,淹没一切城邦与荒村
淼卷十二首无不与水有关,此为水卷水诗。喝茶读水诗,茗汁也如诗。感谢诗人的诗,挤出了我古稀者泪滴般的絮语,言不及意也,长安只做参考吧。
散论084
(第二卷  宫音·垚  13徙)
开卷第一首,三土为垚,蹄印脚印们结为路,织为网,便有了走动转移迁徙,有了走的大智慧。对弈是徙的技巧与艺术,弈盘是小宇宙微世界。这里有谋略家、军事家、大贾小贩、成王败寇、矛矛盾盾、得意失意……它象征着世相的各个方面。诗人写对弈,虎虎有生气,山摇水飞大风吹,心中何等豪爽!博弈中的细节都予以意象化、诗化,且写的极丰盈。最后一句“一棵海葵长成森林”,洋溢出大获全胜的喜悦,也竖立起一座胜利者的雕像。我想说《徙》的主题即是如此。这诗雕精致而讨俏。
那一夜,我住进海滨╱盏空灯瘦,影游照壁╱弈盘上黑山对峙白水,落棋╱如空谷足音。等待便是海枯石烂╱直到地气扬,碧落降,终于╱盈盈一握,其实大风吹走月上尘埃╱又转身掠过窗棂,暗夜里潮声四起╱有咸腥的黑影一队队退上岸来╱溃入洳湿的野地╱扇贝如敝屣,螺壳如楚歌╱一棵海葵长成森林
 
散论085
(第二卷  宫音·垚  14我们)
进入诗篇,字如珠矶,词若清月曙旭,句似雨霁虹霓,光彩炫目。像立在森林瀚海前,一时竟然难觅进林之路渡海之舟。你几乎被每一行诗打动,诗美也不断甜醉心潮,甚至你朦茫着仍愿读一遍,再读一遍,急着深入林与海的世界一探究竟。是堪贺还是堪忧?我想,路是有的且不仅一条,舟是有的且不仅一叶。一般来说,读诗是不丢却题目的,“我们”是指一人以上群体,从小到大,大到全人类。“我们”里有千万种问题,诗人关注的是人类先祖的进化背景;人与万物生灵的互为形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编织了进化流变史;面对黄土岩峻、江湖碧海、蓝天星汉,人类不可孤立地创造自己的辉煌。“我们”的进化结成了青铜,浑为一卷诗的大写意。你慢慢的踏探,机灵地划桨,每个人都可有条陆路与水路走游。你可以从脚底微不足道的陨石举步挥桨,可以从任何一行诗、一节诗辟开思路,展开诗美的香翼,走进幽深。许多景观令你惊叹不已,诗的宏阔使你宏阔,诗的豪迈使你豪迈,诗的沧桑化为你的沧桑。诗的穿越化为你的穿越。你被“宇宙尘纷扬浩漫,填平瀚海”迷住,你被“铜柱上的饕餮扭转背脊,吞饮大水╱咽下昔日光阴”迷住,你被“文采飞扬的苏堤拦截满江词赋”迷住,你被“一滴海水漾成一圆古镜”、“星雨滂沱而光辉”迷住。这未必是全篇的最佳诗句,却势必点燃你的心。能说没读懂吗!美食不喜饕餮欲,若一点一点分享完,你反倒被诗融化了。你便是“我们”中的你。
请仔细辨认脚底这块微不足道的幽蓝陨石╱如今干涸的凹坑曾游荡何其庞大的冰川河泽╱那些泪痕般的条纹晃动起终古不休的洪流地动╱鱼首与蟹螯在荒凉的河床结成风铃╱都听了些什么,宇宙尘纷扬浩漫,填平瀚海╱其后礁岩虎踞,龙脉峥嵘╱厚土迢迢而诞华彩╱澡盆中畅游的婴儿尚存记忆╱那年日月赤黄,大水追赶天时虓险╱浪尖上沸煮的一只白茧漂旋沉潜╱柔弱颚器百炼如斧钺,如困兽劈开石磬╱一对雄翼渡厄化劫,拾云而上╱襁褓上升,棺椁上升,遇鸿陆而止╱在树间筑巢栖身,在崖壁凿穴立命╱我们到了高处,仰慕峰峦╱而群山,遥望神鹰仙鹤爪心之泥╱尔后更渴求星辰里肥沃的蓝沙紫壤╱铜柱上的饕餮扭转背脊,吞饮大水╱咽下昔日光阴╱╱漆黑的孤独,相伴秋风寒蛩╱无望的由来啊,音讯杳杳无期╱请秉烛夜游,手提雕花灯笼╱弯腰向地心探照,多半会掘出一匹蛙的遗骸╱青铜般壮美。它遥遥隔开我和一尾鱼╱隔开腮裂肺叶,隔开陆与海╱田鼠蚯蚓之下的惊涛翻然涌起╱漫决过寒武纪,万灵喧沸╱而止于冰河期,鱼龙沉殁,水波如莲朵╱冷然凋零,尔后,以一粒涩泪╱一滴精血的形式重新从危崖背后渗出╱如此轮转过经年,孤峰独立╱经由水门挤兑,撕咬,吞噬,群起而攻╱如今已瘦成一万青月╱细细的,淡入虚空╱而群山依旧泛动着最初的冰蓝╱╱而沧浪依旧无边╱很多时候,我们惟有以土克水╱筑浮山堰、它山堰、戾陵堰╱都江堰的分水铁牛在烟涛里生锈╱或砌楚堤、魏堤、隋堤、金堤╱文采飞扬的白堤苏堤拦截满江词赋╱更多的是尊崇导引之术╱一位菊花下静坐的隐士打通周身脉络╱凿鴻沟、邗沟、郑国渠、龙首渠╱引漳十二渠的陡门生满绿苔,谁见过那些╱从禹渎退去的洪波╱╱一枝血红的珊瑚簪沧然出水╱穿过椎髻芳草,荷叶翻作皮裘╱一滴海水漾成一圆古镜╱它碧蓝的中心╱船桅远淡,鲸柱鸥鸟依次退隐╱浮萍歇下慧眼,在荒蛮的峡谷╱割鹿取火,采薇伐木╱揆日影以定八方╱结庐入境,作广厦华屋╱烟火接通天际,万民齐颂田歌╱熬盐榨糖舂米缫丝祈福禳祸╱接着是登玄云,栖昆仑╱役灵兽,邀诸神╱远族所佩之玉圭╱与萤火月色一起灯烛煌荣╱星雨滂沱而光辉
 
散论086
(第二卷  宫音·垚  15青泥案)
青泥案较之青玉案,虽不是古代颇贵重的食器,然而当诗人立为超巨大的意象,可盛黄泥紫壤加托举及掩埋万代苍生之人际,可盛土命人命相依相融不离不弃之谊理,青泥案的价值就不可计量。就此展示人性与土性的主题。尽管诗中借助青泥的典故有“烹饪仙泥”的句子,我仍喜欢巨案之托的意象,因其气昂浩然,为档案存案解所不可抵。
开篇道来似故事,也似童话,又似神话,既有古话,还有今话,更有问话,尤有太史公式的评话。诗人随意腾挪,古今穿梭,历史与现实的叙事抒情叠印交替,模糊而真切。青铜之美就濡染了诗思滋润了意境。小童捏遍故土黄泥,捏出人面百态,人泥合一,大众之面孔永远是明明灭灭影影绰绰,沉默着,朴实如泥。泥捏的人也是捏泥的人,砌鹿台,筑雄关,制陶躬耕,烧炭炼铁,组合出群体的荏弱与悲怆。仿佛世上尽是愚愚众生默默黄土,只有统治者的权力清晰巍然又光彩夺目。诗人高调讴歌地母的甘洌,“我们享用五谷百草万卉的供养”,“紫蔓碧茎从地心传递来了墨绿与金红”。浑然为泥的人吃尽草木鱼虫,那些烹饪青泥的神们,依然挥霍粉饰太平。果真是从来没有饥荒饿殍吗?盛极一时的强烈的高温熔炉,把黄土与人变作大瓷窑,亿万苍生烧成完全统一的形体与面容,更有毫无二致的大脑。这是肉体和灵魂真正的死亡,比饥荒饿殍还惨烈。捏泥的人与泥捏的人以各种姿式纷纷倒下,这无际涯的泥俑的森林,这原本神采奕奕的泥俑。地母啊,举起大慈悲的手,厚葬泥俑,黄土萧萧而落,遂成巨冢。冢啊,坐落在青泥案上。诗人如太史公举案齐眉,望星汉仰苍天:“那些土坷逃出地府的野史,是否尚存嗓音独特的鬼雄”。
多年以后。你精通古玩的三舅╱从地底掘出一片残陶╱那上面率性无拘之线条╱和你五岁时的简笔画完全一致╱╱然后你用六岁的鼻涕与手板╱捏遍故土的紫壤黄泥╱那些花容玉面,豹头环眼╱鼻翼耳廓模糊而真切╱明明灭灭╱他们是谁?╱偶尔也捏出自己的样子╱沉默着,脸如霜雪╱╱你用剩余的力气╱帮助砌鹿台的人,筑雄关的人╱也帮助制陶的,躬耕的,烧炭的╱炼铁的人。他们的表情╱重复荏弱之默许微渺之悲怆╱在日冕里巨细无疑╱╱藤葛贯通着大地的甘洌╱我们享用五谷百草万卉的供养╱紫蔓碧茎从地心传递来了墨绿与金红╱╱吃罢草木鱼虫,他们开始烹饪╱仙泥,一吨洁白如玉之珍馐╱炖了饱食,炒了佐酒,煎了啖尝╱洒上香料和精盐╱从来没有饥荒?╱从来没有饿殍?╱╱大工厂盛极一时╱皆有强烈的高温与熔炉╱后来,他们面容完全统一╱王二麻子,李三狗╱答应一声即可╱打开嘴,牙口相同,舌头毫无二致╱╱他发现╱昨日那些神采奕奕的泥俑╱如今都列队跪着,更多的则躺着╱哀鸿遍野,断腿遍地╱╱掘墓者森严立于项背╱这就死了吧,或称牺牲。便有黄土╱萧萧而落。经年后重见天日╱那些抖落土坷逃出地府的野史╱是否尚存嗓音独特的鬼雄
 
散论087
(第二卷  宫音·垚16语言尚未诞生之前)
曾创造过一种世界语,拟做全人类的语言,这是在各民族都有了自己的母语之后。然而无法普及,水没到,渠未成。时间或说时空,还没被揉熟。母语尚未诞生之前,人际间是一种怎样的情景,诗人做诗的表达,奉献了有青铜美感的人才能扑捉到的人类进化史上的“驿站”。此“驿站”里,谁说了第一句达意的话?谁第一个应了达意的话?这开创达意语言的两个人相面而立,如两座孤峰哑默万年,孤独炼意的精神何其壮烈。他们出语震颤了山河,是语言的伟大宗师!没留下英名的这一代,留下了语言,其丰功伟绩与日月同辉。真正的伟大总是默默着,尤其令我们活在时间前沿的人敬仰缅怀。从诗人的语前史诗,我会联想世界语普及之前,该是多长的时空,何样的一条世相长廊,还有否默默的伟大者。
两个人向面而立╱如两座孤峰╱峭壁苍冷╱内里似油沸汤煮╱漆黑的火山口哑默了万年╱大树寂然旋转╱偶有一条绳索凿穿青云╱两山同时一颤╱又一道独木飞星悬河╱代代对视的黑鹰白猿始相往来╱那座最初的桥梁接通之后╱更多的车马蠢蠢欲行╱桥来桥往,过客匆匆╱有的生满青苔,有的锈蚀╱有的断裂,有的沉入涧底,不为人知╱而最终,繁多的羊肠小径合为大道再无间隙╱随心所欲地奔突飞行╱最偏远荒寂的站点,转瞬即至
 
散论088
(第二卷  宫音·垚  17时空醉)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也可移做醉中露真言。诗人是在一个时空里微醉酣醉甚至大醉,然而皆是醒醉。第一节诗就是娟丽的大醉话:“骑蝴蝶清风临空,从来是不治之疾”。我断为诗人的亮相。骑蝴蝶倏忽间翩翩于古今,灵之象。庄周梦蝶,长安骑蝶,狂狷入膏肓,此是诗人思维行为的化入,浪漫而美妙,傲鸣作不治之疾。第二节诗,诗思在古今时空中来往穿行,剩饭而绿霉,班机而鸿雁,宫殿玉台阶与超市前的水泥路,幽处的花开花落,鱼鳖吞粽子,夜雀啄月饼,珐琅的空洞,木柱的桥孔,礁石上的渊蔽,栈道上的水纹,这些物相衬比着,引伸着,绣进了哲思与情怀,古意今绪弥漫了空时。第三节诗,诗人跃出,叙事记实,直抒胸臆,情切切,意绵绵,笔墨细腻逼真。对灾区孤儿的怜悯,对那些绝尘的背影的蔑视,彰显着分明的爱憎。诗人搬过西汉晚唐与今对接,痛斥今不如昔的人性道德,说那时一个普通的我,能广济钱粮十万,收养遗孤三千。真是字字滴血成杜鹃。时空醉,倒是洋溢着一股强劲的现实主义气息!时空排满了历史,历史无不是酿酒的材料,地上的地下的有名的无名的文物,都是酒糟,化作醉人的酒气。此酒气凝诗,便是青铜美的诗体;此酒气凝丝,可织裁青铜美的诗裳。
骑蝴蝶清风临空╱从来是不治之疾╱╱昨夜留下的那碗剩饭,先是黑蝇麋集╱尔后发生绿霉╱你乘班机去远方╱同时寄出一封书信╱你到,信未到╱你在途中放回一只鸿雁╱雁归,你未归╱而伊纷飞的梦,总能率先抵达或者返乡╱宫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与超市门口的水泥公路如出一辙╱都交叠着运货车、千里马、方士的缩地术╱驿道上一去不还的凤辇华盖╱起轿落轿扬鞭勒缰,轻点油门,猛踏刹车╱无人看管的幽处花落花开╱被鱼鳖吞食的粽子,被夜雀啄尽的月饼╱珐琅质上小小的空洞由谁凿成╱木柱上密集的微小桥孔,都穿流过什么╱而礁石上那些黑茫茫的渊蔽,阳光也无法进入╱它们联结了何处,谁能通过,继续风行╱栈道上那些水纹啊,古朴而尊美╱而烂苹果里悸动之青虫╱恰恰暴露出时间弯曲的血脉╱╱这些远山偶会倦怠为平原,一次山体滑坡╱活埋了所有山脚锄禾的人,其中十九对夫妇╱那天,我和母亲路过村庄,看见死者留下的孤童╱他们拼命追着行人,扯着高悬的衣角裙带╱渴望庇护之翼,渴望攀上断了炊烟的屋顶,骑上天鹅╱一次次被甩开的小手攥紧虚空,短短的脚丫无力再次赶上╱那些绝尘的背影╱那个纤瘦翩迁的女孩满面泪水,左手拉着一位母亲╱右手指向她牵来的男孩╱我的眼睛像这个哥哥的眼睛,我的声音像他的声音╱我走路像他走路,我的笑像他的笑╱我便是你走失的女儿啊╱妈妈,妈妈,带我回家╱所有的母亲都掉了泪。在昏暗的土墙后面╱好几个婴儿尚不能学舌,好几个还不会走道╱我很羞愧,那些哭诉将从十岁追随一生╱请允许我返回西汉的江南,那时我曾坐拥良田美宅无数╱那时我定能遍巡山寨村落,广济钱粮十万╱便在晚唐家势中落,亦可收养遗孤三千╱而此刻的儒子不名一文╱那就至少拨快时针,令未来提前╱那时我至少买得起些许奶粉与尿布╱那时我至少可以带来几件童装一席被褥
 
散论089
(第二卷  宫音·垚  18护蝶或善举二)
青铜之美里有唯美的品质及不染浮世尘浊的贵族气,现代的绚丽中蕴着古典的幽雅。护蝶也是一种善举,那是对崇高灵魂体的托举。这四节二十行诗,可归为小诗,它的构思的和谐,意象的深远,对女性那种不可测的巨大的柔媚给予的高度礼赞与致敬,当是多少相思红豆可抵的价值啊!好诗不在长,真情不在滥。
春雨在子夜,最是潤鼾声,她睡了,心却醒着,竟然听到窗外蝶翅扑打雨水。素手纤葱,举灯见风卷新叶,伤蝶儿已是断翼飞零瓣瓣落花。于是一掌作蓬罩蝶,救起这残缺的飘然。她像收养了迷途的伏天儿,受难的红豆娘和碧伟蜓,或是彩虹上滑落的丽盾蝽。这些小生灵,酷似缩微了的她。金兽香炉暖画屋,尽力体贴有加,每每疼爱逾甚,恨不得剪窗纸以补残翼,集彩云再现虹霓。她的惠心之伟,实令万物楷模,诗人再难忍住隐绵的情欲,直面她朗朗喷发:浸染吧,编织吧,以炫目之夏磅礡之秋,以你半生华丽的丝绸再洒上珍珠与傅粉,还彩蝶原貌。可散尽倾城朱颜万贯黛钗,令严冬飞逝春花复荣,使小生灵重飞,留舞姿永驻。诗人的渴望也是她的夙愿:一羽人面桃花的蝶,果然放飞瓦蓝的天庭。人面桃花的她,即是那只她救护的蝶。诗从实而虚而真,谓艺术的真实。她以抢救并维护道德提升着人的高度。
 
春夜,听蝶扑打雨水╱便举灯醒来,见风卷新叶╱断翼飞零如落花╱便合拢五指,以掌心遮护╱你纤葱般的,未染红尘的手╱终于关罩了一小方大地╱╱拾起这仅存的飘然╱像收养迷途的蟪蛄╱受难的红豆娘碧伟蜓╱或是去年从蝃上滑落的紫蓝丽盾蝽╱点亮金兽香炉,暖满画屋╱剪窗纸而补残损,集彩云缀苍天╱╱浸染吧,编织吧╱以一个炫目之夏,一个磅礡之秋╱以你半生华丽的丝绸,再洒上╱珍珠与傅粉,还它原貌╱散尽倾城朱颜,万贯黛钗╱严冬飞逝,春花复荣╱╱谁手捧一羽人面桃花的蝶╱放飞瓦蓝的天庭
 
散论090
(第二卷  宫音·垚  19圾)
土为形及为声的“圾”,脏土废物破烂也。凡旧东西,除去文物,皆可谓垃圾;凡新东西,华而不实伪饰腐毒者,当谓垃圾之首。在华夏,一粘黄土就神秘。黄土里的宝贵,除大地自身天然的物质资源,大致离不开皇权余威和财富炫煌。“金缕玉衣深埋地底,四处是作古的鼾声”,地宫皇陵荒塚乱葬岗,这些地皮下的乳晕疽毒痈脓,总被地上的人艳羡吮吸。地下永是地上人的梦,总与作古的先人无始无终地纠缠。可怕的拾荒者是一群披着阴魂在阳间浪荡着的敛财奴。珍宝文物最易遭货币黄金的戕害,它们之间是冤家。真文物能做得出价吗?做价是文物之大辱。拾荒者阴阳通吃,广收集,巧还原,造假仿古,地上地下搞得浑沌迷茫,文物之美破碎,真假难辨,悖谬泛滥,诚信催残殆尽。由文物及社会,泱泱国人,皆在拾荒,驱不净铜臭,甚者与圾无异。诗人的惋叹由博爱而生,诗人的忧患由良知而生,诗人的苍凉由傲然的孤独而生。
野蚕的灰白丝袋沾着黄泥╱金缕玉衣深埋地底╱四处是作古的鼾声╱╱可怕的拾荒者╱他们收集织机纺锤,还原╱周冠商履,青衫碧绫╱他们收集艾虎簪头紫霞觞╱发黄的纸张,失传的字迹╱一卷被萤火照亮的兵书╱一匹跑不动的狮子骢╱他们的背篓里堆叠着破败的钟鼎╱它们还在各自隶属的庙堂保刹振振有词╱谁窥入历史,谁在贩卖时辰╱╱他剥开大地苍灰的皮╱以躬耕的姿势╱其时天相耿耿,虫禽啾啾╱北斗下晚风微寒╱无始无终
 
散论091
(第二卷  宫音·垚  20封条)
封条封杀封闭,查封密封禁封,这些近意词,密密麻麻隐隐现现在时空里,缀满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当代史、甚或未来史!禁封意识之炽,国人感受深切,却装聋作哑,睹而不闻称瞽者。这是民族极刁顽的劣根。诗人的诗思主旨,在乎深察历史的全然开禁。诗人把博物馆认作废品收购站,“水晶棺”无疑是关键词,投射了当代执政者。这是一个封闭的符号,这里秘密的街衢与阴影没有尽头,一如太初二年,嗣圣八年,洪武十七年,每段历史都向我们比划出一个严禁入内的手势。无此“水晶棺”,诗味顿索然。诗人写封条,我拍案叫绝:两条各一米的狼鳍鱼化石,左右交剪,赫然查封了白垩纪。此诗大开大合,把历史拉扯揉搓,欲要拧出几多血泪珠子。我捧在手掌辨晰而有所悟:酷似的古今所禁并非真理,而是假恶丑的真相。早来或迟到的开禁总会光临大陆,一盘残局必会清净,该有的恶报皆难逃遁。开禁是重塑民族灵魂的圣战。
博物馆无疑是最典雅的废品收购站╱星光夜夜穿透玻璃口袋水晶棺╱两条各一米的狼鳍鱼化石╱左右交剪,赫然查封了白垩纪╱一枚无法购买钢笔的元祐通宝侧立着╱冷冷的黑铁大门嘎然合拢╱又一个朝代被封存。秘密的街衢与阴影没有尽头╱门栓从黄铜到紫檀╱缠满暗红抑或墨蓝的锁链,蛛网与尘埃╱太初二年,嗣圣八年,洪武十七年╱每段历史都向我们比划出一个严禁入内的手势
 
散论092
(第二卷  宫音·垚  21矛盾简史)
矛盾简史,是以古为矛,今为盾。三矛刺今,专写今不如昔,挚诚引以反思,乃诗人灼见。厚今薄古的清谈,是怂恿虚无和歪曲历史。以诗抵论,构思睿智,当是青铜之美的特色之一。三个“界词”是矛盾重力相遇的啷一刹那,“而现在、“而当前”、“而今天”,矛矛逼刺到岁月的最前沿,这历史的矛刺之犀利,实令盾者的新国君国民们颤慄。
越王勾践在位(公元前四九一年)╱民女生男孩,赏狗肉猪头,赐米酒╱国家医师免费接生╱产三个男孩,政府出乳母,供应口粮╱而现在,他们乡下违背计划的亲戚╱需悔过自新╱╱三国时期(公元二三五年)╱河南荥阳,麋鹿为患,田间颗粒无收╱扑杀者,重赏╱而当前,以金条银票从大不列颠岛赎回╱野外放养代价不菲╱偷猎者,严惩╱╱唐代(公元七五四年)╱新丰的一位少年面临抉择╱一侧是西南的恶水瘴气,蛆虫腐尸╱而另一侧,则须忍受六十年彻夜的剧痛╱筋断骨折声纠结于上万个梦境╱他咬咬牙,以右掌抬起大石槌╱粉碎自己骁健的左臂╱而今天,为了复员就业╱他们托关系抹去肝脏的阴影╱篡改青春、块头与身量╱我那位独臂的朋友也满面风光╱只需装上一条电动的胳膊╱便可欣欣然披上戎装
 
散论093
(第二卷  宫音·垚  22准确性)
诗有寓潜,堪为佳作。诗核埋得深,华皮鲜肉美汁水簇拥着,诗就魅力无穷。字字句句都是矿,煤巷深邃幽曲,那黑金里藏着远古的森林,卧着熊熊烈火,真诗在读者形象思维的联想里,一波一波清晰,所有的煤块都会呼喊舞蹈魂魄飞彩。这样的诗能燃烧读者的心。准确性,也含合理性、平等性、科学性,此诗讴歌呼吁的是真善美。反弹琵琶,用不准确诠释准确。我被一串气势凌力的诗行震惊,作者以被随意扔上秤盘的几块骨头起“论”,高呼“不准确”!八句话八个问号,急遽的追问炮弹般炸开,何其精彩。建议应讲诚信,童叟无欺;议论历史这棵万钧老槐应是先秦的树种加上唐干宋枝明明清清飘落的木叶;时空驿站上的价值曲线:金玉满堂粮米满仓的家族财富,在万历年间便是一挂铜钱,更远回溯则是一枚贝币;殷商炮烙之刑,秦皇焚书坑儒、阿房宫三个月大火以及“另外的十年”,所有的历史灰烬中仍埋有青铜与砚台,还能种五谷桃花。历史是残酷的,硕果与恶果是全部社会细胞结下的,全部历史应是赤裸的真相,而真相是最完整丰盈充满活力的。青铜美总是贯通历史,今古呼应,化于诗中。这里的历史是一溜野蛮之火、愚昧的燥热。此火热会神奇地异化为一种能量占据人心,可还冰为水,还壁卵为飞翔,还白骨为肉身。我以为作者“另外的十年”是隐喻毛泽东发动的文革浩劫;而“于是我们不敢说出六月”则是隐喻邓小平六四镇压学潮的暴行。全诗二十六行,为此最后这行诗铺垫了二十五行。写诗如放飞鸢,手牵线儿腾空远古,浏览朝朝代代,最终收鸢回到现实的起点。因为现实乘载着全部历史,人类总不愿重复远古的人祸,嗨,那无疑是最羞惭的,近乎无耻。
把几块骨头随意扔上秤盘╱你高呼,不准确╱那些血与肉呢?那些华服与歌舞呢?╱马厩里的骥呢?城郭上的兵呢?╱干涸池中的鱼和水呢?╱灰烬深处的烈火呢?╱那些握在指间的笔呢?那些充盈眼眶的泪呢?╱你建议,应讲诚信,绝不少两短斤,坚持╱童叟无欺。一粒先秦的树种,须加上╱唐干宋枝明明清清飘落的木叶╱方是今日盘根虬节的万钧老槐╱而一个家族显赫的财富是金玉满堂╱粮米满仓,如果返回╱便是万历年间一挂铜钱╱更远则是一枚贝币╱╱谁目睹过炮烙之刑╱一方焦黑的儒生巾╱在阿房三月,在长春一夜╱在另外的十年╱所有灰烬之中╱还埋有青铜与砚台╱也还能种植五谷与桃花╱╱热量还冰为水╱还壁卵为飞翔╱还白骨为肉身╱于是我们不敢说出六月
 
散论094
(第二卷  宫音·垚  23领地)
敢作抽象的诗题,是青铜美的一个亮点。一个崄巇“领地”,一般诗笔不敢触及的,放射青铜美的诗人却游忍有余,总能云集多姿多彩的意象,且铺出一条主路,辟着几条辅路,导引读者的审美目光沿着这些路巡视推进,进入诗境的幽深。广袤与微小的领地、万象千姿的领地,共有的领地,个体的领地,穷尽了世间的精准绝妙。
《领地》的潜蕴有三:其一,上帝是爱、佛陀是爱、真主是爱,三爱而成大爱,大爱是宇宙无敌的能量团,为所有的存在都安排了自己的领地,万物各自的领地都是宇宙的中心点,可谓尽善尽美。大爱是万物终极的信仰;其二,万物都有信仰和欲望,大爱的至美在制欲,欲不逾矩度,领地清晰,真善美之花盛开,宇宙万物和谐;其三,最使大爱忧虑的是万物中的人类,他们以地球为尊,最聪明,最狂妄,也最有欺骗性、破坏性。他们欲望过度,在所有领地上恣肆,无视大爱对领地的善封,并无耻地扮演大爱者。因此,他们的历史排满了人祸。
《领地》隐喻大陆和台湾,导引出深层思索:从夏商到民国,安排子女远游荣归。以后呢?狂热的乌托帮思潮及专制集权的新权威主义;狭隘的爱国主义、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独尊的大一统主义,这三茧自缚着“美丽”的邪恶。
 
在高天嗡嗡展翼如鲲鹏者╱在半爿稻麸惶惶栖身者╱╱或驻扎枪戈之手柄执掌疆场╱或黏附斑斓之虎皮周游山野╱时常憩息觞箸边缘╱偶尔翻动典籍,埋入野史╱在古庙伴于青灯╱在浩瀚洪水熟睡千年╱在流沙,在冰原╱草莽繁至极╱或双宿双飞,攀上一枝槐花交媾╱或沉默,让风吹落粉绒╱抑或潜入我们举目不见之处╱摄食地心的瑶池与城郭╱在肠胃归隐者,在血液遨游者╱夤夜星光清辉无限╱在飓风雷暴间搵食安身╱╱一个海岛有我们的兄弟乐业康居╱多年前那些渡海的船桨╱那些伐至中原、闽南的云杉霜桧╱重叠的梦境,以汉歌引类,共秦腔结盟╱两双晋眸对视之后╱切切关注浓密古树下的小趾甲╱我们向着同一个方位伏下身去,参拜祭庙与墓园╱同样浩然的东风吹着同名的宗祠里同品种的供果╱母亲仰观天相,俯察山川河泽╱慢慢翻阅吉日黄道,从夏商到民国╱安排子女远游荣归
 
散论095
(第二卷  宫音·垚  24百缺三)
宋代诗人释可湘有诗句曰“铁树开琼花”,本是偈诵,似是悖论却带有禅意,那是心造的花,真懂了,是入禅之境。谢长安命诗题曰《百缺三》,诗中一句“铁树展开九十七朵琼花”就不可轻视。他的一些意象里确有禅味芬馨,接曰“灵蛇在土壤里埋下了三千枚卵,三千顶紫金冠,势必随阳而羽裂”,欲使这芬馨浓郁起来。九十七朵琼花正是百缺三,该不仅仅是巧设题迷吧,还有“辛酉年正月初八”,并无文采,何以写得如此笃而坚实,在提供诗思从遗址上重建家园钻入时空的背景之外,还应有所寓才是。《百缺三》对万物的礼赞眷恋,是一篇禅悟,禅天禅地禅生命禅水泥禅殷商灵鹄。
辛酉年正月初八╱蛰虫始振╱忌行船登高╱宜纳畜动土╱很多人都在遗址上重建家园╱从地基里掘出的骷髅安详恬淡,那是谁的凡胎╱一罐青铜小钱可是当初进京考学的盘缠╱半块鎏金门匾,谁人的福地洞天╱浪漫的壁画,现实主义的墓志铭╱哪一位占星家的手稿记录了上界的众神╱角亢胃昂,玉衡璇玑╱文曲武曲,牵牛织女╱诸天星斗纷纷转世╱陌上留下冰冷的陨石╱坚涩的证据╱分娩的红光挂在树上╱萤火朗映接生草,刀剪裁出花襁褓╱婴儿的啼哭伴着檐下吵嚷的鸟雀╱风水先生饮尽一坛酒水╱预言此子必能妙手丹青╱需尽早置办纸墨笔砚╱又预言小官日后封侯拜将╱应从小热爱马匹与弓矢╱一岁那年举行的抓周仪式,被行当包围的婴孩。╱巨大的宿命之圆,我会在哪一件事物前停下来╱围观的长辈心里悬案,并望眼欲穿╱那年的庭院,铁树展开九十七朵琼花╱灵蛇在土壤里埋下了三千枚卵╱三千顶紫金冠╱势必随阳而羽裂╱╱父亲曾在图纸上给我演示过生产水泥的全过程╱当年和进圜丘太庙的泥沙与河水呢╱当年和进殿柱瓦当的纯白小扇贝呢╱百姓庄园的先祠呢,封禅台呢╱上古高
高万仞的建筑呢。明堂的模型早已毁弃╱阳光照曜幼稚园,他把各色积木分给玩伴╱孩子们开始搭建暖阁,檐下挂满燕巢云霞╱把屋舍安置下来,最靠近碧野青空╱╱正午的阳光多么祥和╱他们仰望故国长空╱殷商时期的一只灵鹄高悬于天╱粘在它双腿上的泥团╱蕴涵六十四棵植物的种穰╱能化育蒹葭、燕麦与鸿梧

 
散论096
(第三卷  角音·森  25嘉禾)
对远古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的怀念,颂之以嘉禾。从海洋里进化出来的人类,至今仍在自己的海底劳作,创造着伤痕累累的多元文化。
并非诗人都会用纯诗语写作,此是评价真假诗人的最低、也是最高标志。京剧的道白实是唱白,京白京韵,因为它姓京。诗的语言是高度的形象化凝炼,对诗讲通俗,那是不懂诗,毛泽东把“不须放屁”入诗,俗是俗了,文气却流于氓了,终是不雅。大体看,《青铜调》里的诗,是以纯诗语写成的,这种语言浑然古今之大成,无不香熟剔透,独美其美,这也构成了“青铜之美”的极重要的特征之一。
以这首诗为据,明确两点:一是诗必须进入纯诗语创作的佳境,赏诗永远是审美阅读;一是诗必然进化为文学的阳春白雪,单单提倡大俗的诗,实为乌托帮式的梦幻。
水退的大陆,以扇贝为犁铧,以╱龟甲做水瓮,以鱼卵换取闪光的谷种╱手植澄碧的稻麦替代黑色海藻╱月夜从蔚蓝转入长绿╱某日立春,苗稼神恩泽的田园百草丰茂╱四处是开荒的秧歌舞,谁在击鼓歌咏那些╱长芒的,短芒的,黄白的╱缤纷的,黏的,不黏的五谷╱一部被惊蛰照亮的太初历╱柳拂拂,桃夭夭,天物滋长╱接下来的岁月海晏河清╱随处可见莆灵芝并蒂莲╱每一扇槐木窗的幽香里╱都亮着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宫廷侯门烧檀木沉香千钧╱皆沁泽古今,流芳后世╱宇内宗庙林立,香火盛极╱六十四根蓍草推演万物苍生
 
散论097
(第三卷  角音·森  26锁钥镇物种调查)
《十二星相》可谓之再造的艺术。古龙小说里一组人物,被诗人拉来做了崭新的诠诗,归了锁阳镇的物种,已非武侠作家杜撰的人物,而是诗人笔下有属相的锁钥镇人。读罢,既有了小说又有了诗,读者之感受,作者难以尽察。这里最有价值的是新生发的诗意及开发的意象境界。
十二星相写尽锁钥镇人亦即中国人的生相。以3+1相对独立的12组诗,如同歌曲里的“副歌”,把古今生相揉合在一起反复咏叹,使现实背负着历史的凝重,彰显传统的魅力。仿佛诗人灵肉里饱合着历史的漿汁,总是要在他的诗行里浸润,12组诗都可圈可点,诗思哲思各有风景,大都洋溢着这般诗彩。诗行们蔚成了一种新的格律。没有前三行诗的意象铺垫,不会有后一行现实主义的诗崛起。12行诗是12根栋樑,支撑起36层诗厦。所以,成功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现代诗,绝对不可脱离意象的营造。没有意象,诗骨瘦如柴。
诗人的意象多姿而丰满,且有趣味意味情味:写鼠注入温情,被咬开的古墓仓廪酷似月光里的母乳,或丰盈,或枯涸。而现实里祖母的兰木妆奁有一窝不无可爱的幼鼠;写牛拉犁,闻布谷而耕,击壤而歌。而现实里的祖父骑上生产队的牛背吹响牧笛;写洪荒虎啸与斑纹震颤如初,虎皮遮天,王霸帝胄。而现实里的外祖父一家采木耳遇虎幸免无恙;写兔联想月轮北斗星散天际雪绒般闪烁。而现实里大厦的高度接近月亮,外祖母的宠物接近玉兔;写龙则更为精深,是四种动物拼接起来的煌煌排列的二十四史,且莫辨顺鳞逆鳞,有无可亵渎和质疑的神圣。而现实里姓史的五叔慕前辈史进,胸前只刺了七条青龙;写蛇之意象则是隐秘的往事在穷山恶水间盘旋消逝得冷峻而从容。而现实里的姑夫在雄黄酒和龟蛇大曲之间踌躇不决;马之威,如雪似闪,蹄印价值连城,凡九州孤峰之巅,以及无数王朝和传说,没有不能抵达之处。而现实里三婶骑马围公园转了一圈,缴费五十元;羊之头,曾为图腾,可生万钧雷霆,化作最初的王者之尊。而现实里的四舅依然大祭羊神,佑兴旺免灾祸;猴之四大处境惊心动魄,架云的猴潇洒于天堂,傲笑玉皇,沐冠的猴猥鄙于寓言,形同傀儡愚鲁无知,躺着的猴全然灭了猴性,煮着的猴悲泣在人间地狱。而现实里的堂嫂爱讲绯闻,长猴尾巴的儿童酷爱攀援;鸡之司晨名贯中华,吟出旭日,播撒光明,剑闪钟鸣读书朗朗,酿得霞光成酒浆。而现实里一次禽流感激然愕然地杀害了七姑的绿鹦鹉六姨的白兰鸽;狗之逐猎护家忠心耿耿千古美传,喜而系铃,耗尽了商周的青铜,爱而锁链,用绝了隋唐的黑铁。而现实里大表兄的儿子属狗,刚过了周岁,静如春水;猪之美食常恶臭于朱门,常烂腐于商贾,是猪走错了门,没能复活所有的饿殍。而现实里舅妈在岁末熬得那猪油,洁莹若古玉。
人啊人,凡华裔都离不开这十二种动物禽兽虫,像佛门弟子额顶的戒疤銘刻在每一条命里。每条命都负有一条使命,即从你的属相里获得属于你的至理。牠的命里有的,你也必定有,你想悟则必能悟到。诗人的诗句是得悟的催化剂。彻悟之总汇,才是我们真正的民族精神,真正的民族精神创造的真正的信史。
(1)十二星相
鼠或曰无牙╱她咬开古墓,仓廪,月光照向母乳╱时而丰盈,时而枯╱╱一窝幼鼠显身祖母的兰木妆奁╱╱牛或曰运粮╱年复一年拉动犁铧╱闻布谷而耕,击五色壤而歌╱╱祖父骑上生产队的牛背吹响牧笛╱╱虎或曰山君╱洪荒的的啸声与斑纹震颤如初╱虎皮遮掩了天空,王霸雄图,帝胄威武╱╱外祖父一家在采木耳时遭遇了大虫,幸而老少无恙╱╱兔或曰捣药╱玉衡星散在天际╱闪烁如雪绒╱╱大厦的高度接近广寒,外祖母的宠物接近玉兔╱╱龙或曰四灵之首╱四种动物拼接起来╱二十四史煌煌排列,莫辨顺鳞逆鳞╱╱九纹龙史进,姓史的五叔胸口刺七条青龙╱╱蛇或曰食鹿神君╱一件件隐秘的往事╱在穷山恶水间盘旋消逝,冷峻而从容╱╱姑父在雄黄与龟蛇大曲之间踌躇不决╱╱马或曰踏雪、虎妻╱九州每一座孤峰之巅╱无数王朝,传说,尚无马匹不能抵达之处╱╱三婶骑马围公园转了一圈,缴费五十元╱╱羊或曰叱石╱将羊首顶在头上,立时万钧雷霆╱化作无所不能的,最初的王者╱╱四舅在正月初五大祭羊神,佑六蓄兴旺,免遭虎狼豹熊之灾╱╱猴或曰献果╱神话里架云的猴,寓言里沐冠的猴╱实验室里躺着的猴,火锅里煮着的猴╱╱堂嫂爱讲绯闻,邻家那位长猴尾巴的儿童酷爱攀援╱╱鸡或曰司晨╱唤金乌而出╱宝剑闪闪击钟鸣,读书朗朗伴朝暾╱╱禽流感杀害了七姑的绿鹦鹉六姨的白兰鸽╱╱狗或曰迎客╱逐猎荒野守护门庭╱那铃铛耗尽了商周的青铜,那锁链用绝了隋唐的黑铁╱╱大表兄的儿子生肖属狗,上月刚过周岁╱╱猪或曰黑面╱从朱门内散发恶臭的到食品站里腐败变质的╱足以令所有的饿殍复活╱╱舅妈在岁末熬猪油,洁似朝菌,莹若古玉
 
《植物篇》实是写情写史,情有怀古情,史有心灵史。可以分做五首小诗来读,一节一首,而首行应视为诗题。
东都的客人带来一包黄梨,分而食之,将核吐入春泥。很平淡,诗在春泥里,梨核是诗核。泥中核发芽出土,就不是梨了。
端午,自然想到屈原。桃淡绿,蒂叶所映见其苍,嘴有鲜红。青铜何来,我联想风尘中被唾弃的干枯的桃核。屈子面庞有色遗恨有色爱有色,青铜、苍绿、鲜红,凝作屈原的精神雕塑。
黄桷树的枝杈险峻如崖,飘满了亡魂。常人难作此诡异之象,意味深幽,可引发读者思絮纷飞。枝杈是隐秘的朝代与路径,则是第二层意象,隐喻了全部历史和所有的人生之旅,一棵超巨大的岁月之树、社会之树、精神之树上,挂满了为孤独、尊严、灾患、忧煎而悬梁的人。因而黄桷树代表了人类主调的悲剧性。
万物生存都有根,看得见或看不见。根是伟大无私的托举者,即使在稍苍黄萎谢之时,甚至躯干枯死之日,也或封埋于腐尘经年,已在记忆中消逝,不知何时却又突萌出新绿来。这是根之大韧根之顽强根之奇崛,是根活着充沛的浆汁,瞬发了千均之膂。诗人嫌我如此绕舌,把生存或曰根,转换为诗语,道出了万物生存的意象:地平线下最细的那条根,也能紧缠着铁器石块,把它们拧出水来。
世上植物不胜枚举,蓄满熙攘的诗意,最使我动心的是葵花地的意境,注视阳光者当以葵花为首,葵花的形状也便酷似了金轮,阳光型的生命是金顶般无可比拟。这种生命是孤独的,因而在远方——落霞又托起朝阳。
⑵植物篇
洛阳梨╱有客自东都来╱褡裢里一包芬芳黄梨╱分食之,将核吐入春泥╱╱端午桃╱屈子面若青铜╱遗恨是苍翠的,须博古通今╱鲜红的是爱,旷日持久╱╱黄桷树╱险峻如崖的树杈上飘满了亡魂╱隐秘的朝代与路径挂满了╱那些为孤独、尊严、灾患、忧煎而悬梁的人╱╱生存或曰根╱地平线下最细的那条╱也紧缠铁器石块╱定是要拧出些水来╱╱其他╱另有蛇莓、菟丝、山茶花、凤仙花、忘忧草、蓟草、白蜡树、漆树若干╱散于山间野地╱黄花菜、诸葛菜、香粳脂糯、夏荷秋兰则享受供养╱人们拜谒百花神╱互赠麒麟盆╱处处添丁之喜╱而远方的葵花地,有你我一生的落霞朝阳
 
人类的《博物志》是相对的博,或曰不博、无法博。一个“残”字,掩盖抹掉抛弃篡改遗忘了多少真相,这残实在是惨。那些不被我们的眼睛头脑认知的肯定的喜欢的存在,同样地无视并抛弃我们。我们常因认知的世界而骄傲做大,那是亵渎宇宙。人类迟早会被狂妄自大的丑陋人性所毁灭。因为人类对宇宙丧失着敬畏,同时无不理直气壮地向宇宙挑战。神圣的诗来探宇宙的理,当代人多以为是愚憨。
⑶残
《博物志》未记录的畸形的兽类╱兢兢战战,凄凄惨惨╱它们相互取暖╱那些在甲骨上青口獠牙,毛发倒竖╱而后被废黜的文字都描述过什么╱西域灭绝的狮子蜕下木石之躯,月照苍苔╱王者缄口静身,再难觅雄心猛气╱只在岩浆与洪水下隐退╱偶尔破开黄土,抖抖尘埃翻身跃出╱谁能在宣纸上绘出那些业已消失的残迹器官╱它们留在风中的羶焦腥朽的气味╱伸手可及╱但我们再无缘拜识汝等╱在陆野江海,星际长空╱多少个残缺的梦继续残缺╱冰河嘎然凝绝,凤凰木衰退枯冷╱千山相隔,万载相隔,阴阳相隔╱杜若幽蘅在无数次更名后被万民遗忘╱却依然在无人的桃源留下芳踪╱一头重伤大狴  依然在墓草间产下后裔依然四海萍迹
 
散论098
(第三卷  角音·森  27忆飞禽)
禽殇之卷,灿烂惨然。美术家难竣此作。评家不敢诠释,怕污了诗句。美食勿吃到尽兴,美诗清澈见底却读不到底,愈读愈酒香透骨。
当初杜鹃说归去,凤凰说涅槃╱鹊说星河两岸的姻缘╱谁教会一只蓝绿相间的鹦鹉说沧海桑田╱当初百鸟翔集╱树上长满絢烂的羽毛╱每一条青枝簇拥金辉╱鸳鸯、鸱鸮、精卫、寒号╱仙鹤、神鹰、灵鹫、鹏鸟╱皆挺胸收翼,立于满月中央╱仰首星相。俯瞰河图╱遴选出人间凤凰╱╱在喧腾的鸟市╱笼里驯鸽如瓶中的水一般安静╱它们随时蜷缩,习惯退避╱让翼手扭曲,让鼻息低沉╱微微发蓝的双眸是两枚河心石╱当水葫芦装满铁锈,蜻蜓遍生铜绿╱纸鸢的骨架也朽了,无人追忆╱谁会收集散落在半坡和长安街市的残羽╱那些被蒸发的波涛,以及鲸吞荒年╱蚕食苦难的素袋,飞掠处女地的风声╱那些游行在天空的精血╱一片海再次鼎沸了,泡沫四溅╱而最初的浊浪掺和电光,饱含荒蛮╱╱多年后,他听见散在麦地里的喳喳嘤嘤╱几只鸡雏隐于其间,好一阵哆嗦战栗╱那分明是鸟的啼鸣╱多年前,它们原本翔于彩云╱那些残忍的养鸟人,那些╱与群莺一起歌唱的宫廷乐师╱他们今在何地
 
散论099
(第三卷  角音·森  28去年秋天)
两只鸣虫,蝈蝈蛐蛐,背纹有水墨碧霞,孩童最喜,抹上手印若白霜。放归牠们,即收获了怜悯生灵之心。牠们本以为菊瓣扶揺可作云霄的高台,在黄花上舞蹈歌唱,能汇于天籁。一瞬笔墨,写意天壤。
菊瓣扶揺而上,这通往云霄的高台╱他劝说孩子将玩物放归一朵黄花╱螽斯促织水墨碧霞的背纹上╱那个白霜的小手印╱慢慢消失不见
 
散论100
(第三卷  角音·森  29秋游)
是诗人默默的絮语,也似深秋磬声里的一段经文。上苍制作了两种景观:未腐的黄叶温暖寒虫,半尺冰凌刺透蚂蚱。上苍并不保佑什么,该去的去,该来的来,生命煕攘,各有短长。黄叶之斑烂,凌刺之凄悲,不过是意之驱心之象罢了。我们的诗是让人心安宁。
停下来╱我暗暗庆幸╱未腐败的黄叶尚可╱温暖寒虫,那么斑斓╱宽容而仁慈的大地之腹╱定能庇护更多生灵╱╱継续向前╱晶莹之物是美丽的景观╱半尺冰凌钉在地面╱一只蚂蚱被刺透╱凄绝悲冷
 
散论101
(第三卷  角音·森  30饥饿的鸟群)
总觉得是写精神之馑的恐怖。穿透肺腑的寒彻凄凉及末日的惊慌,上苍也摇摇欲坠。令心为之一热,眼为之一亮的只一句“黑暗里尚存相互注视的点点寒星”。在外表繁华、败絮其中的劫末时代,鸟群的饥饿状,影射人的精神之馑。目光惊视地心的白骨。
 
落英遍地╱一群鸟在木头上磨他们的喙╱然后在玄武岩上磨╱在人烟荒芜的瀚海古原╱磨出霜冻,天下始寒╱╱在深灰的枝间它们眺望╱流逝的十月╱它们静止,彼此挤靠╱或悸动,随风轻弹╱╱秋风扫尽仓基稻场╱拂去梦华,昔日雨烟╱无家可归的人仰望摇摇欲坠之上苍╱每一双清眸噙满白露微霜╱寒水沉入野塘,接通胃肠╱回响起整个宇宙的馑╱银河万古空冥,黑暗里尚存╱相互注视的点点寒星╱偶尔掠向地面╱啄半口沙子即飞回树冠╱必须离天空近些╱或许能晚一点╱伴着黄叶坠落╱╱此刻一切皆无征兆╱而无数低垂的目光充满惊惧╱地心深处它到底埋有什么?
 
散论102
(第三卷  角音·森  31语文课)
诗能列为一位教师讲师教授或导师的演讲辞,也算诗人的殊荣。这精致的讲辞,即使甩腔拉调地朗诵,最多也用不了十分钟。该节约天下学子多少寸金的时间,这些寸金该芃长出几朵莲花般的划时代的大师!此系一篇讨伐中国教育制度的檄文,十四亿华人应同声向世界朗诵,如同槐花香里的举子,大声朗诵一千三百年的状元试卷:“……窖藏血泪痛楚与悲辛,记录的苦难永远多于狂欢,一个荒字如诉如泣,父辈们从装殓过死人的朽木里拍出一粒粮食,都要立即塞入口中”。
未知的似是而非之物实在太多╱而你们今天看到的那些诗词歌赋╱那些写给故人亲人情人的鸿书信笺╱精确连通我们的快乐忧悒╱用拟声词表达的温饱问题╱黄果兰里秘秘的钟磬╱被一只蚂蚁啃伤的剧痛╱闹市区最微弱的鼻息╱七月严寒╱冬日暑气╱龟甲骨骸陶器口沿大鼎中央╱古朴端庄的文字告诉我们所有来由╱瘗藏的宝卷则教会我们╱面朝江水,解粽而食╱仰望月色,持觞而饮╱而风化的岩图碑刻之上╱可寻得那些送雁奉茶拱手抱拳的礼仪╱文人騒客口含珠玑╱名宦鸿儒巍冠袍带╱腹中数不尽经济仕学╱面对一头虬龙,你的脸被╱明月洪水映照╱须鳞沧然,运行╱登天潜渊之势╱而参天之古槐,化为青青槐馆,阡阡槐陌╱翩翩槐卿,亦荡作南槐下幽幽的梦境╱整个平原如雪的槐花养蜂人笑容灿烂╱槐花黄,举子忙╱大声朗诵一千三百年的状元试卷╱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每一个回翔之清音╱窖藏血泪痛楚与悲辛╱记录的苦难永远多于狂欢╱一个荒字如诉如泣,父辈们从╱装殓过死人的朽木里拍出一粒粮食╱都要立即塞入口中
 
散论103
(第三卷  角音·森  32蜂蜜店)
从蜂蜜店里淘出五节诗,中间三节最为精彩。店里有氛围的甜美,少有人在此追忆饥寒。浑圆的瓷坛叮咛着的银瓶绚丽的茘枝树,滋润得闲雅女士们品说王妃。这是飘忽在眼球外的虚浮之甜,不会荡起心灵的波澜。四个“甘甜”依次递进,愈加超禅超佛,境在天堂地狱之外,皆非蜂蜜之甜,舌品之甜,已是心品之甘,灵品之甜了。螫针一节堪称绝唱,针尖之毒使历史发酵。从无尊无卑之甘甜到无僧无俗之甘甜到无古无今之甘甜到无欲无求之甘甜,甜到普天下只剩一汪情。这一汪情竟然不在未来,就在诗人的最后一节诗里:一只尺蠖在梨花丛里穿行……
苦日子毕竟是熬到头了╱饥寒已成追忆╱打开最初的甜美之门╱瓷坛浑圆,银瓶叮咛不绝╱一树荔枝绚丽如盖╱三三两两品说王妃的旅人╱╱从白玉阶上一盆金橘到烂泥岗下数棵黄栌╱是无尊无卑之甘甜╱从枇杷到芭蕉到茱萸到菩提╱是无僧无俗之甘甜╱╱一群黄鸟在开元通宝的方孔中心来去如风╱被它们采纳而后摈弃的菡萏与牡丹╱光鲜不减,紫云英曼陀罗依然癯健╱是无古无今之甘甜╱╱螫针辉熠如星,刺入历史的旷野与夹隙╱汲取井水红尘,在落日里弯曲锈蚀╱默然尝试所有荒寒淡定悲喜交集╱是无欲无求之甘甜╱╱一条尺蠖在梨花丛里穿行╱踏碎琥珀,取出蜜蜂╱找到千万年前的兰花粉╱找到德行╱今日传世
 
散论104
(第三卷  角音·森  33种一片森林,让鸟栖身)
魏晋时陶渊明有《桃花源记》。我读《种一片森林,让鸟栖身》,总感觉像一篇另类的《新桃花源记》。而且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驿站。在这段历史的两端,陶谢伸臂握手。人类是不会承认自己走错了路的。现代潮席卷全球,拍打出的绝非全是福音。人类已决然告别并全力驱赶着地球的宁静。那世界难破之谜,也许是史前高度文明被毁灭后留下的“化石”。如果有了谢氏森林,且邀陶氏桃花源加盟,又特别谢辞人类的加入,精致地体现诗人精致的诗意,实现物种的伟大复兴,此乃我的梦也。
木命之人终生不缺慈悲与布施╱他们扶老携幼,在空白的原上种树,治理水土流失╱目送森林上空东去的松涛,你说那是巨瓦鳞鳞╱来这里避雨的鹿,舔着梅花与泪水╱一排巨大的古木砥砺岁月,时间慢下来╱五行在年轮上相生相克╱松一圈,紧一圈╱它幽深的内环,一对金甲虫含笑嬉于梦中╱还有翡翠螳螂百花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蝴蝶的童年╱它们在各自的传说与宿命睡得安稳╱风吹过来,每面树叶背后都翻涌鱼化石╱╱家具店与伐木机都是腐朽的╱他抽出自己的血液注入枯萎的月桂香椿╱树桠上的蛋壳盛满雨水╱虬干爬满仙蘑香菇╱供过往的路人解渴充饥╱你们从天姥蓬莱运送灵果仙花╱种枣栗以绝饥馑╱种桑麻以祛寒流╱栽种白蜡而获光明╱那个地方,众人在诵经╱院内种满开过光的葫芦与荷花╱其笋玉白,其竹丹青╱碧衣黄裳的侍女用芬芳的丝帛╱拭擦独角仙断裂犄角的血迹╱一角飞檐时隐时现,祥云万重╱一个声音在呼唤我们的名字╱姬松叶、姜黄稼、姒枲姚棠、钱枫赵樟╱许愿树、袁尚草、公孙蓟、慕容绿绿╱这里有五千六百个姓氏,七千二百类职业╱这里有十二万种属相,两万四千迭节气
 
散论105
(第三卷  角音·森  34賽寿)
诗人抖笔作诗的气势胸襟,非一般人可比。视野穿透历史远及寒武纪,目光剥探天地万物之细微。他的每行诗都肥硕坚实、雄奇婉媚、诗浆盈盈欲滴,滴滴文采飞扬且有立体感。有如此的储备,才可来诗坛小式牛刀。我绝不怀疑谢长安的诗才,只期待他的好诗。
他总写艰难的诗题,如同歌者的起调,高调起唱,鹤立鸡群,阳春白雪独占雪线。寿可赞而不可赛,大说寿是历史的全部,是光阴的足迹。寿的确是万寿无疆;小说寿,哪一条命没尽头?谁能无疆?无法论短长,任何生命只是一根接力棒而已。苍茫的宇宙,万灵的万寿无疆之尊,我们敬畏歌赞。万物无须赛寿,接力棒长点短点,何以计较,能各美其美,就值得一赞。玉如意寿有几何?玉如意上涌起的海波与松纹其寿又有几何?即使听玄孙唱谣、关注最单纯的欢愉,甚至百岁仍能昂昂做爱,也不失为其赞。我们只洒脱得每天不忘并指探一探鼻息就好了。
令尊大人╱行走了九十九年╱而他的母亲还在前面三年的地方╱遥遥领先╱这些奔跑持续了一个寒武纪,又一个冰河期╱寿桃红润,萱草凝碧╱他们的后代也将前赴后继╱抗拒时辰╱倚仗灵芝首乌,茯苓菊槐╱凭藉疗养院与长生术╱玉如意上涌起海波与松纹╱╱那是漫漫六千卷盛世宏图╱岁岁重阳,佩茱萸,食蓬饵╱年年端午,悬艾草菖蒲于门户╱无疆之寿╱与岩石的褶赛着,与铜铁的锈耗着╱铜铁与星光彼此磨损着╱宇宙风吹白了发髻╱双鱼化为枯骨╱╱在最大的海鲜城口衔牙签╱我们重新关注搪瓷碗里的泡菜╱这些已经死亡的植物个根茎╱能否再度萌生新绿╱别去想什么东海扬尘的事╱在古槐下拾几枚蝉蜕就够了╱听听怀里玄孙儿甜美的童谣╱关注最单纯的欢愉╱明月圆于昔年╱我们每天都要并指探一探鼻息
 
散论106
(第三卷  角音·森  35期颐或蜂蜜店续篇)
当人都有期颐之寿,标志社会已从恶性竞争逃离出来,守护起和谐之美,回归到原生态,恪守了谢长安的“蜂蜜店理想”,安居于蜂蜜店续篇的“大乡情”里。生命悠游,不知其长,单之天地万物浑然之乐。国界已消,时空糢糊,今中有古,古中有今,海升陆降弹指一挥间,活人在历史里往来,透澈得没有隐密。谢长安的诗意,粉碎了所有的邪说,让口若悬河赖在宣媒上漂流的政治家们全失了业。
列族列宗以夜蛾的形式重新╱守护灯火。羽翅上的斑斓花纹╱漫长如梦境╱打更人两耳生满绿茧,他早已╱听不见夜的声音╱╱先贤一直静净睡在那里,御风梦游╱渡过扬帆打马的而立不惑,天地苍茫的鹤发龟龄╱醒来后,他慢慢转动记忆╱桌上那架青铜地球仪烟霞散尽╱掌心抚摩高峡盆地如平疮痍,详细告诉我们╱海升陆降之地╱水龙兽踊跃之渊╱火耕水耨之野╱建设巨巢与广厦的方位╱桑蚕吐出云栈萦绕╱哪有三皇五帝的遗骸,三牲五鼎埋于何处╱哪是尼罗河上的艄公,哪是浣纱的高丽美人╱巴比仑北部诗意的彩云遮掩了什么╱孟加拉湾一个休闲度假村是以哪一座王城为原型╱在南美淘金的葡萄牙商人,在非洲培植玉蜀黍的中国农夫╱东瀛的一家电器公司在招贤,应聘者尚须与相面师对视╱一尾黄河鲤和美式麦香鱼有什么联系╱极地破冰船,捕鲸人头顶永昼╱龙笛鼍鼓之后,苍凉的古调之后╱弹棉花弹出爵士乐,舀纸的声音是乡村乐╱处处安居乐业之地,三百年前,他在北方牧羊╱三百年后,他在南海打捞巨鲎╱如今是伐木放排,在中部的河畔城╱他渊玄的眼中,桑田里一粒蚕茧是沧海深处一枚珠贝╱红粉即是白骨,碧树等同黑煤╱闭口张嘴皆为史称╱他妻妾成群,无论契丹西夏╱儿孙绕膝,不分吐番鲜卑╱他肩上的海东青产卵无数╱他脚下的万寿菊芳筵五湖╱有朝一日,一百年散尽一亿年散尽。铜铁也将散入虚空╱星辰也如老去的梅花默默凋零╱还会不会有几条秋蚕爬上编钟琵琶╱撩拨乡音
 
散论107
(第三卷  角音·森  36善举三)
三木谓之森,二木谓之林,独木谓之“一个人”。木之善是人之善也。作为第三卷的尾声,三而四助,五行诗别有番意味。大卷大组合之殿后,谢长安偏爱布局短诗,此又一证。
制木簋而祭,削木碗而食,漆木盆而浴╱四轮的木车助婴儿行进╱雕花婚床助阴阳调和生男育女╱龙头拐杖助耄耋端庄如香鼎╱楠木椁棺助亡魂安息
 
散论108
(第四卷  商音·鑫  37一个东周时期的战士)
在战死的士卒中,他唯一是被自己杀死的。如同童年追随乌鹊,在残阳里所见那些刺进尸骨的戈矛,高大雄健的祖父竟无力拔出,来供他游戏。十年后他他被征抓驱赶到沙场浴血,真地举起矛戈来“游戏”了。进,则乱杀无辜,退,则戕害血亲,进退维谷,男儿不污一腔血,烈汉要有昭昭魂,自己血洗了自己的青铜刀,死而不倒,化作反战与和平主义的象征。中国的青铜被这位战士的血养出了天价。
他童年时曾追随乌鹊╱摇晃过夕阳下的蒿草╱那些钉在尸骨上的戈矛纹丝不动╱高大雄健的祖父也无力拔出╱供他游戏。月光慢下来╱就这样过了漫漫的十年╱直到向敌阵冲锋╱他们之间寒光凝结,青铜刀╱进退维谷,进则伐尽前门柳╱狂血灌溉邻人的麦地╱而退,便斫尽后园桑╱腥风将洗劫自家的稻田╱那把锁闩长叹一声╱囚禁此刻战慄的星空
 
散论109
(第四卷  商音·鑫  38武成)
用武的成功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另一种意象。百姓全被杀绝,或皆为饿殍,等同一部《百家姓》褪尽了墨迹,正是那灵幡白旗在风中翻悬。《武成》与上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九九歌不亚于太白的七言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本百家姓褪尽墨迹╱翻悬风中如灵幡白旗
 
散论110
(第四卷  商音·鑫  39止戈)
世间的战乱只能是人类的不幸,止戈是人类的伟大理想。让宇宙神灵说话,她会说:“战争的正义性从来就是胜者的花言巧语,而胜者无不隐蔽着自己的卑鄙和无耻。罪恶的战争阴影像现代雾霾,一直囚罩着人类。止戈在于人类之间的巨大信任”。不然,世界必震荡旷古的对万物的敲击,恩仇之火煅打我们遗失的骸骨,悲伤无边。无奈只好种生肌止血的野草,更多沃壤肥土将由亿万亩药浆铺成。诗人说,舞戈之下必是一片哀土,即使有一瓣孤独的乐土,它毫无进化的意义,更无脸面奢谈复兴。
旷古的,对万物的敲击╱一颗星碎成着平原╱飘逝的大水没有回声╱╱而重重高悬之海以强光返照╱每一个细枝末节。浪花凋零╱让陨石记录着碧蕾,玉茧╱它们微微炸裂,留下╱山峰破损,螺壳惨白╱肉身已逃遁,无可挽回╱╱谁目睹归鸿落于桑╱并清洗城墙下的蓝色瓦砾╱用泉水和香油。众生之炉╱恩仇之火,彻夜煅打╱我们遗失的骸骨╱穿行古道夜色,叩响霜刃╱╱以雪亮,枯黄,抑或殷红的线条╱勾连物种,界分夏夷╱岩画后渗出了什么╱长长短短淌过凡间╱从此悲伤无边,从此╱大地上插满青铜白铁╱森林自远古排开╱直抵海岸。落叶寒绝处╱切记补种些生肌止血的野草╱更多沃壤肥土╱将由亿万亩药浆铺成
 
散论111
(第四卷  商音·鑫  40冬至篇)
我只当是冬至日守着肉食美酒依火盆对饮者所想所议。五节四十四行诗,纵横古今,总系金戈铁马、屠刀斩杀、兽畜命危、狼嗥犬吠、惨呼腥恐之事。是诗人情难按、心不宁啊!第一节诗虚描了清明太平的世相;第二节诗,击出肃杀,刍狗百牲万物,以麦芽兽作祭旗。镇上最惊艳的戌时,屠狗者马川的血腥实录;第三节诗,美丽凄惋的抒情;第四节诗,火热沉痛的议论。第五节诗权作附记。《冬至篇》是感时生情,忧天地间的物种生灵受难于人祸。
夜雨夕阳在刀刃上沉浮╱前波为血,后浪泣泪╱孩子们挥舞玩具铲子╱埋葬了那群被霜剑斩杀的寒虫╱芭蕉叶扇来明月清风╱被隔世冰雪洗尽的同铜铁纯美无瑕╱一缕银丝荡起楚魂与悲情╱土地江水都是明净之物╱福壤吉光四溢╱海波清气拍岸╱驺虞幡飘满陆川╱血槽上的血涓涓回流╱利器交还所有惨呼、腥恐╱复为顽石,皈依玉帛╱遂教黄琮礼地,苍璧礼天╱╱而一声肃杀从被篡改的语录击出╱刍狗百牲!刍狗万物!╱先把五千万年的麦芽兽╱充作祭旗╱那些黄黑的,灰白的,斑斓的皮╱一张张剥落,随血漂逝╱卡车招摇着进入,镇上最惊艳的戌时╱载走一车野犬家犬又一车虎豹狼虫╱防盗之铃声名大振╱从此群犬不必狺狺╱屠狗者俱是单身╱他们的头目名叫马川,此人露齿一笑╱斩尽杀绝,斩草除根╱沾血的双手尽情数着赏钱╱╱无数禽兽草木的先贤为我们蜕变或牺牲╱咬人的野蚕悠闲地吐着丝线╱凿穿磐石的蜂刺轻叩杏蕾桃瓣╱苍鸐从天穹落回鸡埘╱彘在我们烧制的食盆上磨光了獠牙青面╱╱狼嗥犬吠此起彼伏╱兽血畜血彼长此消╱╱去者,是甲胄鱼、剑齿虎、桃花水母╱来者,是雪原兽、地底鸟、死神蝙蝠╱足音蛩蛩而锥心,而我们左右╱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只遽然停止在大路中央╱无缘所有的送行与迎迓╱╱在冬至日,我们拎着肉食美酒╱围坐苍凉的北方倚着火盆对饮
 
散论112
(第四卷  商音·鑫  41屠户)
以现代诗塑造的一个丰满的文学形象,颇有光彩,是我觅寻已久,才得一饱赏的佳品。此一形象的历史感尤其令人深思。一个以杀生为业能寿终正寝的屠户,他是生物链得以和谐的伟大杀手,还是杀生如麻的恶魔刽子手?他是屠抹咽喉的艺术家,还是毫无怜悯之心的机器人?在屠户身上,可以提出上万个无法厘清的问题。杀万兽宰万禽,虎年戮虎,龙年屠龙,根根须发杀气冲天。不论屠户的先师虬髯胸毛如何威武,不论屠户的后辈如何胜于蓝,他们有永远欺骗自己的可耻可笑的护身符——“血淋淋的生铁刀是辟邪之物”。是上帝发给他们的免死牌吗?不解,是谜,是悲,谜也美丽,悲也美丽。屠户诗精致精美,也惊心动魄。屠户不杀人,就能永远屠下去,屠出九万种灭绝之物。
一盆又一盆╱你用冷水驱散昨日亡魂╱然后裹入更为浓烈的大雾,褪毛、去皮╱也曾剖开内部,识偃鼠肝,辨╱朱雀胆,用白花花的油随洗净刀俎╱你血迹未干的生铁刀是辟邪之物╱从少小到成年,依此宰杀╱野兔、盘羊、山猪与雄牛╱墙上钉满兽皮╱后院的银杏树下葬满骨骸╱两扇巨掌封堵声声呼号╱你根根须发杀气冲天╱而你的先师,拥有更加威武的虬髯与胸毛╱踏过冰河劫杀猛犸,斩获狻猊╱在狼荒的崖壁╱用石斧分隔火红如杜鹃的瘦肉╱或是雪白如菖蒲的板油╱你血淋淋的生铁刀是辟邪之物╱虎年入深山杀虎,龙年涉江湖屠龙╱悲歌段段,从九万种绝灭之物╱挑出晶亮如银的筋脉与肋条╱时光条条倾流,白刃沉入波心╱雄壮的嘶鸣渐渐平息╱直到再无听觉╱你的杆秤知起伏驴唇鹿耳之间╱多年后你将震惊铁钩那些首级╱所有从前狰狞扭曲的表情╱到现在都安详下来
 
散论113
(第四卷  商音·鑫  42未来世)
未来世一定是一种想象,而绝非判断。没有一个生命能回首来世。但诗人的这首美丽的涅槃辞使我相信:未来世肯定比现世好。诗是真正的宗教,真正是界河上的抢渡之舟。天外极乐是最后之乐,万象归一,了无痕迹。
多年来,你游历在天穹,洞穴,莽原╱跋涉在謦林,荒江,沟渠╱在最隐秘的水涯山巅╱仰观俯察他们前世的最后一瞬╱苍老的泥鳅只微微一扭,它的体态便随了清波╱夏末那批暗淡的萤火逐一熄灭╱坚硬地砸落下来,像星辰褪去了光╱或坐或卧的濒死者,一律气匀神清╱微微放大的瞳孔都看到了什么╱生者看不到的╱他们都在与谁交谈╱肉身悄然一颤╱然后倾斜,让光华溢出,漂起╱小小的瑞鹤祥云。所有尸灵╱肩绕紫霞,面环吉光╱不论无疾终,甚或怀恚亡╱╱谁抖落另一端的尘埃╱弥空的是史前的黏土灰╱陶罐里岩穴里的尸骨灰╱填补船缝的蛤蜊灰╱使五谷丰登的草木灰╱只需鋪一匹冰清玉洁曾安息过万物的火山灰╱那上面随即苏醒了龙爪凤翼,鲸鳍象蹄╱羚的白银溶于狮的黄金╱虎的王斑追逐鹿的梅纹╱无数的光柱连接它们╱不为人知的过去╱也有人裸身或披兽裙行走,被灯笼或月色照耀╱轮换着,更替着,周而复始的消失重现╱被毛皮鳞甲羽绒包裹的都是什么?╱骨架支起屋厦耸入云端又瞬息坍塌╱粒粒尘寰弥散悲悯,而天外极乐是╱最后之乐,万象归一,了无痕迹
 
散论114
(第四卷  商音·鑫  43相似性)
文学中的诗歌,自第一首诞生以来,她的诗行从未停止过寻找相似性,而变色龙则深得现代诗的崇拜。牠刺激着灿烂的意象及象外之象,散发诗的余香余韵。似乎离开变色龙现代诗就成白痴。
物件之间的相似性有相隔亿万年的缘分,只脸庞的眉宇和鼻子,它们与过去与未来,奔流于滥觞之江河,漂涌于澎湃之星云,时空无限。
因万物事端浩瀚的相似性,人世间、历史上就延续着误判。误判生不平,不平生不安,不安则生乱。相似性也是世界的不安定因素。
骨瘦的鸟,不是瘦如干柴,而是瘦如竹节。相似性是意志和气节。干柴只是一把瞬间烈火,飞不出大海的无涯,碧空的无际。
⑴虾
胡须如猫╱扇尾如鸢╱闪光的玻璃,粼粼的水╱用长腿挠后背的姿势像苍蝇╱瘦如竹节的鸟飞过蓝汪汪的海水或天空
⑵鳖
它转过长脖子啄身后的裙边╱如同天鹅扭头梳羽翼╱旋动如太岁,爬行似海象,退避似蜥臀目恐龙╱它侧过头看水面如同鸡鸭时不时用同样的动作看云彩
⑶变色龙
它的颜色是大树藤葛与岩石的颜色╱草原戈壁与菜地的颜色是它的颜色
⑷爬山虎
那些小小的足弓如夺城的飞镰╱亦如安定旅舶的锚爪╱藤葛则是上古纪事之绳,是拘束钦犯之缧绁
⑸骨
深埋地底的坚硬骨骸,一座座白厉的生之废墟╱一段冷库里的带鱼的脊椎骨酷似实验室里人的脊椎骨╱荒寒之物向上抑或向下,都是通往死亡之梯度╱人牙与象牙的质地何其相似,都有铁的坚韧,玉的光洁
⑹结论
我们虚心学习两仪三才五行六合╱我们虚心学习瀚海星空土壤花朵凤凰麒麟的色彩╱荒野市镇不断转换的人形兽形╱泥炭纪的一片苔藓是今日之花圃盆景╱远古的菊石便是明晨水产市场之江螺海蜯╱你现在的脸庞,鼻子像孩提时老照片上的╱而眉宇更像埋没地底万年石俑的它们与过去奔流滥觞之江海╱我们与未来漂涌澎湃之星云╱箜篌绕梁,洪钟震宇
 
散论115
(第四卷  商音鑫  44壑)
《壑》自是指外形之壑,内心之壑,终归是赋人性之诗。酷似比相似更逼近,仍未达至真,隐匿真颜罢了。陶琴无弦,抚而有声,心音如山崩海啸。哑人以手指说话,断指是大悲哀。心不醒,形不真,必有壑。
心的隔膜、心的沟壑,心的丘壑,这壑沉积着浓妆泪痕血污面具与脸谱搅拌而成的愚昧,它令官府心安。壑适宜某条陈旧的舌头沉一沉或向上扬一扬,即可巨石滚落山峰错位洪水迷惘,壑能使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望渊而叹,能让五千巫师隔开苍生的视线,能美化三百万个细菌十亿位病毒。壑把所有的不堪一睹,如被蹂躏的河犀象,筋碎骨齑的天狼与夔,都化入庆功的高汤。
诗人展示了无壑的理想的人性——他因神女遁入水雾而终生未娶,守望滔滔江水,想到家训与后世福祉吾身所贻,淡淡一笑如莲花。就让东周人去传种,五代人去接代,今朝人去继往开来。无壑之人生,足矣。
彼此酷似令众人是如此╱难堪。他们以╱浓妆、泪痕、血污、面具与脸谱╱隐匿真颜。闭口之后,尚需提防╱迥异的腹语与梦呓╱还有那点日益凋敝的眼神和手势╱须彻底清洗笔上多余的墨水,须╱一件不留地没收无弦琴,继续下去╱没有比再折断一群哑巴的手指更悲哀的事了╱╱而内心丘壑的形成则令官府心安╱有时候只需广播那头的一句口语,只需╱某条陈旧的舌头沉一沉或向上扬一扬╱巨石滚落,山峰错位,洪水迷望╱东非大裂谷,圣安德烈斯大断层╱水下的文献似曾相识又难解其意,就该失足了╱越来越多的人停夏来,望渊而叹╱五千个高个儿巫师隔开视线╱一只人,三百万个细菌,十忆位病毒╱我在峡谷见过那些拉纤的勇夫╱他们至今还以身体结绳记事╱一只蜉蝣亡故,黑色的血与肉╱完整地堆于临水栈道╱无数人仰望沙漏,然后听见╱钟表框里刀斧大作,终日不歇╱别去偷看被蹂躏的河犀象╱天狼与夔也将筋碎骨齑╱化入庆功的高汤╱╱神女遁入茫茫水雾╱于是他终生未娶╱守望不绝之江水╱偶尔想到家训,后世福祉,吾身所贻╱只莲花般淡然一笑╱就让东周列邦的百万人去传种╱就让五代十国的千万人去接代╱就让今朝的亿万人去继往开来╱此生╱足矣!
 
散论116
(第四卷  商音鑫  45颠沛)
批判现实主义是谢长安诗歌的壮硕根系,也是青铜之美最亮眼的华彩。《顛沛》暗喻弱势群体在现代文明的丘壑中遭受的屈辱。犀利笔锋极易使我们想到唐代子美的“三吏三别”诗,想到苦难与中国人持久的酷恋。黄叶西风,落花青萍,衰败之象,乃此诗的背景色调。“上帝”们指各级官僚,他们经营着国家唯一的丘壑(官僚体制),尚能生存者必同它相遇而沦陷,丘壑载自己的“上帝”们令社稷震荡,历史抽搐,版图脱水,古城在夕辉里弥留。这样的丘壑从不缺狗头谋僚和豺狼打手。“八从句”是本首最精辟的诗行,剥露出丘壑的真面目,痛快淋漓。棒打成奴,也成怒,怒而生火,火而煅戈,挑了丘壑。
路上尽是西风,咳嗽╱牛马鸡犬无奈的喘息╱水上尽是落花青萍╱随波四逐蜢舟╱╱上帝们在前方开会╱请奏明身份╱仆人可以放行╱其余一律遣返╱那枚证件权且充当死亡鉴定借用一回╱╱家国中只有一片丘壑╱仅有一处深坑╱南来北往的车马穿行每一个边城乡村╱经过这里,便与它相遇,沦陷的木轂铜辕橡胶轮胎╱一车人全部动荡起来╱社稷震荡,历史抽搐,版图脱水,古城墙进入弥留╱不打不成材,面无表情的人马手执杆棒待命╱从眼眶打出你看到的╱从耳孔打出你听到的╱从肠胃捣毁你曾享用的荇菜与三牲╱从鼻管里扑灭过去的空气与香火╱从舌根打掉你会说的╱从指间打落你会写的╱从心里打消对河山的爱恋╱从颅内打倒对直立的冥思╱╱年复一年的痛打,所有人都落下病根
 
散论117
(第四卷  商音鑫  46医院或善举四)


可谓“医院九章”。真实的崇拜总含祈怜及感恩戴德的目光,视如垂悯的药物与泉水高高在上;大世界里的大扩张大杀戮大密谋,总是近近的,近近近近的;牙之众生相及牙痛史里的叮叮当当,实也似一部社会史;鱼刺卡喉时,才真懂人对鱼的残暴杀戮,好可怜的鱼;我总觉得中医大夫号脉如琴师抚奏,好人好琴,百脉运行如筝弦轻颤,抖落了病菌;产科里装满了朝霞旭日春露花苞五彩啼鸟,还有新糯红莲,最主要的是诗人谢长安赠给所有新婴的拴在项上的那块绿莹莹的青铜;中药房百草和睦,本草如人亢奋慈祥,李时珍来来去去,药香荡漾,百草长命养人命,百草异魂守中庸,唱百草,谢诗荡气回肠;能直立,能独思,能善言,“政治家”们不想让多数人都做到,而接骨师却以所有人都能做到为夙愿;医圣之歌,在我的阅读史上唯谢诗也。不仅仅是此九章之绝唱,医院里可铭牌以励志,救死扶伤。
⑴输液室
他们或坐或卧,╱以祈怜的,崇拜的╱感恩戴德的目光仰望着╱明晃晃的玻璃瓶悬挂中空╱所有垂悯的药物与泉水高高在上
⑵化验室
一个微小的世界╱微小的扩张,杀戮,密谋╱远远的,远远远远的╱门外等候着一群╱高大而苍白的身影╱那些游鱼似的精子,蟠桃样的血滴,╱钻石般的体液,奔流不息
⑶牙科
镊子摇撼如秋风╱门齿吞切果馔彘肩╱臼齿磨出精米白面╱伶牙俐齿,智慧之齿,其状各异╱如刀斧蛇矛、三尖两刃,如丘山╱如碎玉,或森然可怖,或清丽可人╱其色,白、黄、黑、灰、蓝、靛、紫╱案上压着蜂蜜甘蔗和甜菜╱压着一部叮叮当当的牙痛史
⑷喉科
一个被鱼刺锁住的人╱时针在他的喉部停下来╱结局尚无定论╱或者打开永恒╱或者退出须叟
⑸内科
只一搭脉,便知升降寒热╱细听五脏呢喃,六腑低语╱百脉运行如筝弦轻颤
⑹产科
婴儿怀抱五彩鸟降生╱轻轻抖落云霞,肌似新糯,面若莲花╱项上都拴一块绿莹莹的青铜
⑺中药房
中药房敞开着,我看见一头风干的蛤蚧被枯黄竹签穿着╱它张着巨大的嘴,喷着旺盛的紫气,古方上草书的强壮剂╱从发黄的图册溢出芬芳╱问荆蝎九香虫奔突纵横,桑螵蛸桂花蝉飘忽不定╱佛手柑疏肝理气,车前子利胆去黄╱何首乌返青华发,灵芝草回生起死╱从那些风雅的木屉内泛出古人的月色╱茯苓当归,独活半夏,金凤紫珠,白术红花╱女贞子、常春藤、通光散、还阳参、╱洛神珠、威灵仙、禹余粮、瘦风轮、╱木蝴蝶、曼陀罗、巴戟天、飞来鹤……╱或补虚益精,或安神养心,皆可调阴阳二气,皆可固七魄三魂
⑻接骨师
接断腿而直立,合碎颅而独思╱令脱臼的下颌复位╱接通话语
⑼医圣
高烧的人两耳失聪,他看见╱世界是慢的,一只蜻蜓无声飞人天窗╱它长鬣拖地,运来冰块、镜子与雾气╱缺胳膊少腿的,缺少五脏六腑的╱多手指脚趾的,多余七疮八瘤的╱奄宴一息的产妇,遍体血污的少年╱他们翩然起舞,扭曲了面部和肉身╱一位腰悬葫芦的老者驱散了所有梦魇╱他掌心托着一篮金灿灿的药丸╱细细数着,装上鹿角的弹弓╱射向那些黑暗的远处╱他倒出一座宝塔,菱形糖块炫然生辉╱震落你们满肚子白如梨粉如杏的寄生虫╱那些如岳的骨架,如川的脉络,九窍百骸缺一不可╱他打制的假牙锐利,能吹毛断发,他设计的义肢矫健,可日行千里╱他们用钢丝串接起骨骼筋络,如嫁接桂枝桃花,断指再植如春笋破壤╱而手术线连起肌肉器官,如溪流环绕青山良田╱他们驱使一匹绿豆大小的异兽潜入胃肠,遁入血脉╱它吞食恶囊与肿瘤,那些消失或退化的残迹器官亦在齿间闪现╱移来虎豹的消化功能,熊罴的免疫系统,老龟与骆驼的储蓄与忍耐╱他们在肺部种下一种植物,其干贯通碧落黄泉,其枝凛冽大气╱其叶令腹腔苍翠,体健身轻╱他们驻颜有方,一张张枯朽生蛆的脸庞焕然一新╱他声色俱厉,惊退历代霍乱伤寒,俯耳一言,唤回年华青春╱他们目光如炬,看透五脏六腑、七经八脉、周身气穴╱去腐拔脓,祛损还神,濒死的人也也翩然归来╱停滞的气血涌动如初,一颗颗寂灭的心脏恢复跳跃╱他妙手回春,无所不能╱无论芥藓之患,心腹之忧╱他说所有的苦痛都由我一人承担╱此处无所不能,出门的都是╱很健全的人,无与仑比健全的人
 
散论118
(第四卷  商音·鑫  47舅舅与精神分裂)
这是一幅何等灿烂壮阔的诗油画啊!这是一位何等伟大的孤独者、伐木工啊!这是一首何等拨动心弦的古老又超现代的悲歌啊!孤独者的人性是活现在深幽黯然的社会背景里,伐木工身影叠印着巍峨的盘古。梦游是他珍贵的生活——人格情怀的鲜活血肉。他被“现代文明”远远遗弃于森林,磨难十载,竟然返祖:终于在黑夜发出古猿的叫喊。“现代文明”的卑鄙摧残是如此怵目惊心!诗人的描绘令读者慨叹垂泪:他用脚趾握笔给死去的人们写信,他念着活着的亲人的名字,手舞足蹈跳干戚剑器,如痴如魔。诗人录了他七句话,不知是信中言,还是梦中语,或是舞蹈中的喃喃有词。前三句直说他的母亲、妹妹、外甥;中间两句是诗或哲思或一个比喻;后两句是泣血的召唤及花甲之岁的自审。然而,伟大的孤独者、伐木工心没死:即使六万盏琉璃碎了,六万盏白陶青瓷一起碎了,定窑汝窑一起坍塌,他看到了在爆裂的强光里生动起来的亿万张脸庞!这样一位森林里的孤独者、伐木工,其实音符是谱他不出的,油画是绘他不出的。天下唯有这首诗了。
白天,他是一个高大的伐木工╱肌肉如青铜,骨骼似盘石,吐气如雷霆╱离老婆很远,离故乡很远,离文明很远╱离虎豹很近,离山魈很近,离树妖很近,离蒙昧很近╱而神态木讷,动作僵化,听觉只有电锯与斧声╱生活一再缺失,他的两只眼睛暗无光泽╱十年,他终于在黑夜发出古猿的叫喊╱白的是酒,黑的是烟╱流动的是酒,升腾的是烟╱被遗弃的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夜晚,他是无数个人╱他梦游的姿势精彩纷呈╱或气雄万夫,或醉眼朦胧╱或奔逃如马,或飞翔如鹰╱他一手秉烛执灯,一手拉起胡琴╱他有无数的家园安身立命╱他用脚趾握笔给死去的人们写信╱他念着活着的亲人的名字,干戚舞,剑器舞╱“母亲是特务,乘朱雀玄武从旧金山越过印第安人的宿营” ╱“妹妹盗窃了一窝熊猫,登到奥林匹亚山顶看古老的日出” ╱“而外甥,与楚辞汉赋辩论,望着茫茫的山岳,声嘶力竭” ╱“一段向南的列车,一只逃亡的蜈蚣虫” ╱“一星沙漏的残片,一束石英表的华光” ╱“你们藏在什么国度,不要躲着我!不要暗杀我!” ╱“六十瓶古酒是六十口枯井,沉下去,潜下去,永不醒来” ╱六万盏琉璃碎了,六万盏白陶青瓷一起碎了,定窑汝窑一起坍塌╱亿万张脸庞在爆裂的强光里生动起来
 
散论119
(第四卷  商音·鑫  48销金令)
青铜之美中,强化了谢长安诗歌美学的主色调,我谓之“恋古情结”。他的才思情怀多凝聚融化于此,几乎渗透在每行诗中,使其与所有的诗人区别开来。他那丰盈着历史沧桑感且辞彩飞扬的诗,如五金之合声朗朗于天籁,不署名也能辩识其主。他之“恋古”通今的文化汲纳,形成了不可撼动的谢诗根基。《销金令》位于第四卷之尾的意义自可了然。
谢长安是一个中国的拉纤夫。右肩拉中国传统文化之船,左肩拉中国现代文化之船,两船逆流并进,他拉得很精彩。我以为他右肩磨出的茧要比左肩厚,似乎他时刻担心传统文化的流逝,而对现代文明怀着谨慎的藐视,如有人说他是厚古薄今,我以为然,他是正确的,而且他必是永远的厚古薄今。他深知继承经典与创造经典的不可分离及主次轻重,关乎诗歌大业的大成功。不然,便会陷进迷阵的喧啸而不能自拔。恋古是大爱,无此情结者,岂能写出《销金令》,自然也不会有第二、三节那脍炙人口的诗。也难写出质量均衡的等身之作。我的诗评必伴原作审赏才可深入,故不厌其细,抄了全书,无谢诗,我评如鸿毛耳。
话语失散在前朝幽婉的夜里╱他收集一切刚韧闪烁的辞令╱锡佑苍生、银印青授、金樽邀月╱铁桶江山、铅华炫煌、铜炉裊香╱五金皆生灵性,但是他无法找到╱更多被销毁的庙堂的钢笔,民间的铁嘴╱多年后,他听见画栋里蛰伏的蠹鱼╱龙腾鲸跃。然后寂然无声╱木石空空,铜铁空空╱星光照出矿洞寂寥的深处╱何处觅挖玉人的影踪╱那些黑白云母,蓝紫水晶,月长石与孔雀石╱在哪位公主的深闺窥闪╱刚硬的天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地动仪上的铜珠纷纷坠落╱巨野震骇,扶风四起╱旧厦已崩颓,庭园翻作公寓╱算盘上的木珠散成面粉厂外的石磨盘╱微机前端坐谁家顽童,弓弩上的熊筋化为弹簧与烈焰╱狼烟与信号弹交替辉映白昼夜空╱桐油干了萤火熄了镁光灯亮了╱瑜伽术同五禽戏并称养生主,好莱坞并梨园皆升平歌舞╱古观象台上野草漫漫,飞船从新的港口驶入河汉╱将一瓮外星人的骨灰吹出太阳系,把一杯纯净水倒回沧波╱海边囤满鼎文断碑白皮书,滩涂上的足迹几处稀松几处稠密╱你们雇船买马,信步驰骋╱离子加速器里奔走的西元,日晷上悠悠的地支天干╱╱青铜镜里映出的汉妆唐彩╱映出子午谷、白鹿原╱陈留郡、雁门关╱鄯善河、鄢支山巍丽无限╱满太空的星图照出我们╱鋳黄钟以正音律╱炼湛泸以除邪魅╱╱可以采取美玉献纳明君╱亦可雕刻诸神高悬宇宙╱可以砸裂地层惊起鱼龙╱亦可金属针头采取体液╱可以刺上族徽,在敞亮的眉心与胸口╱也可以两柄越剑相交,激出火光与铁血
 
散论120
(第五卷  徵音·焱  49薪尽日)
开卷便遇薪火。薪尽光热绝,金鸟彩羽落,褪尽凤凰色,惶然寒绝,郁气森森,东海昆仑间卦象酷冷。豢龙追日治水的英雄豪杰们都远远地去了,曾经的辉煌也能被淹没在坚冰般的昏暗里。没了薪火就中断了或灭绝了历史,灭绝了文明。并非说人能创造世界,人类不是万能的。
火星陨落,山岳大海枯竭。火熄灭了,如瓷窑般的大社会里,那些坯模头像,人中腮颐印堂鼻梁浑然莫辨,平凡的伟大的庸俗的超然的眼眸浑然莫辨。在浑沌里颂圣的歌舞无法献演,官僚的座次无法认定,酒滴与汗珠,胭脂与血腥,媚颜与怒容,无从辨明。
以薪喻心,薪火心火也,进而信仰也。薪尽日,必是人类的末日。诗人唱的是赞歌,也是悲歌,还是葬歌。
巨木失传,一头╱落尽五彩羽,褪尽╱凤凰色的金鸟,会是╱怎样的寒绝╱郁气已逼近╱东海之涘、逐鹿之野、昆仑之巅╱卦象冷若坚冰╱豢龙追日治大水的英雄已远╱╱壁画上火星陨落╱山岳枯荒,大海已竭╱那些坯模里的头像因火的熄灭而冷峻下来╱人中腮颐浑然莫辨,印堂鼻梁浑然莫辨╱那些平凡的伟大的,庸俗的超然的眼眸╱浑然莫辨
 
散论121
(第五卷  徵音·焱  50模仿后羿的人)
模仿后羿的人是谁?是哪个时代的?为什么仇恨阳光?为什么独吞旭日?
后羿射日是为了古代的天光,勻洒四季,转照桑偶,缫丝织绸,涉海采珠,汲泉淬剑,白马银冠,玉食锦衣,俱往矣,充满光芒和色彩。
而仿后羿者们则悖后羿精神,他们是一群独裁者豢养的巧舌如簧阴阳施谋的丑人,他们是狂称走在时代最前面的人,是人民的儿子人民的公仆并永远代表人民的人。他们害怕阳光更害怕火。他们射太阳明月繁星,射青铜上的火,渴望天狗吞日乌云昏暮,把残余的光线视作耀眼的囚链。他们却在暗夜荒寒里分食葵花籽,剥那一粒粒窖藏的骄阳。
而今所谓的后羿们,射得天不蓝地不绿,巨霾连绵,血色褪失,晚服阴郁,话语晦涩,枪械律典阴森,当代的天光黯然如永夜。
他们用射猎的弓箭╱射向太阳,明月,繁星╱射向青铜上的火╱他们的渴望日食,渴望乌云与迟暮╱把缚在肩背的光线串串绷紧╱须挣断这耀眼的囚链╱他们苍白倦怠的魂灵才有片刻休憩╱他们的苗裔才能在暗夜荒寒里分食葵花籽╱慢慢剥开一粒粒窖藏的骄阳╱╱古人的天光转照桑偶╱须停辇下轿,缫丝织绸╱涉碧海采纳明珠,汲清泉淬出宝剑╱白马银冠,玉食锦衣╱我们的往昔是充满光芒的往昔╱而如今,很多血色茫然褪失╱阴郁的晚礼服,晦涩的话语,枪械律典╱黯然如永夜
 
散论122
(第五卷  徵音·焱  51雪疫)
雪疫隐喻社会病。雪裹着的岩浆。突显着作者在诗人中超常的艺术敏感和精准的切入角度及难以追随的想象,再加庄子式汪洋恣肆的辞采。此系很入史入世入情的诗作,《青铜调》里是今还古的名篇。有一定思辨力和想象力及文学鉴赏力的读者,定会品出诗的妙处高处深处并认定它近乎完美。我再多言,就是撒灰尘了。当然,我也无任何理由给作品撒味精。
途穷日暮之后╱他们又亲,手扑灭千枝画烛╱万盏星火。他们真的就扼杀了光╱并封闭黄昏后无人掌灯的广场╱那场始料不及的风雪榨尽最后一丝暖意╱几十年前结成的巨冰还在叠加╱族群与数量逐年激增╱最新加入的始祖鸟、种鳍鱼╱曾经活跃的面容与精神早已僵死╱冲波翔云的姿态纷纷坠落╱那些皎白如月的大脑小脑╱那些经邦济世、御风化蝶的智慧╱那些打虎猎狮,斩鲸逐鹿的英姿╱都已固定,众魂凄惶╱那簇熊熊的仇恨的火呢╱那轮无所不能的春阳呢╱它为何藏匿╱艰苦卓绝的守望之后╱人们重新仰面追寻╱渴求天外那片更古的桃林╱它的强光、慈悲与热流。而等待何其漫长╱当艰涩的冬雷滚过苍空╱快快化去吧,让僵硬惨白的舌头点染上╱一滴血色,让凝滞的河水重新运行╱为了活着的你们╱逝去的猛犸应该早日腐朽╱而此刻奇冷,瑞雪永无休止地倾覆巨陆╱洪炉里空空如也,万薪燃尽╱雪光返照穹庭,四野是太清大明之境╱╱天下恒寒╱苍凉的蝼蚁奔走八方╱无处躲藏,无处躲藏╱仪表堂堂的人,蟒服玉腰的人╱还在拍着胸脯,铁定的嘴击鼓以应╱我们是如此关心民瘼╱一面红色龙旌温馨而甜蜜╱╱而我只想到一个童谣╱“螺蛳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金棺材” ╱拥挤的人群纷乱如麻╱襁褓滴着雪水╱婴儿寒噤连连╱╱真相是早有人架起炭火铁锅╱油汤已沸,万物待烹煮╱秋后蚕茧集体漂流,乘桴浮于海╱那苍白,北风经幡的颜色,裹尸布的颜色╱那只蝶未及展翅就芬芳了╱烂熟在水深火热处
 
散论123
(第五卷  徵音·焱  52冬呀天)
可称冬,可言冬日,可谓冬天,为何是冬呀天?岂不知这天在诗里是隐喻母亲,是母之慈,天之颂。孟郊《游子吟》有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当代的少男少女及游子们,大多不再能感受慈母的针线了,但慈母的情爱是泉涌不息的,无时不在滋润子女的灵肉。她缝制棉衣的手始终不停,你喊叫够了,够了。慈母的爱从你的身上溢出去,盈满了漫长的冬。母爱不至亲生子,母亲是天,天下的冬无处不温暖。
肩披寒月的母亲╱日夜不息╱给每个人都做了棉衣╱点着屋檐下的人头╱喊叫,够了,够了╱而她缝制线绒的手╱始终不停
 
散论124
(第五卷  徵音·焱  53丹田)
在作者眼里,全身的穴位都有诗,基于诗人的有备而来,他选题持攻坚的态势。诗人言上古,每每令今人垂涎三尺,欣羡不已:众民饮露吸气,栖于杏花桑林吐故纳新,一泓丹田温热,裊娜上升,浑然为九州九野之风雷云霓。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惨变是情感之撕揉与断裂。有两行诗推荐给独裁者们陶醉——“任何执枪的人都是审判者,机器与枪械里装满了机心”。我还推荐第二节十三行诗给天下所有太极拳爱好者做座右铭。也想把最后一节诗赠送给旅游成瘾的人,长吟而行。
上古饮露吸气的众民╱栖于杏花桑林吐气故纳新╱一泓温暖的丹田之气╱上升九州九野之风雷云霓╱那些攻伐,搏杀,技击之后╱弓弩与枪弹之间将有怎样的距离╱铜锤,钢镖,梅花桩,木人巷╱蹒跚老去,茫然老去。从一口荒败的湖╱我们眼睁睁目睹某位传教士用镜子点燃了火柴╱金发碧眼者冒烟的棍子搁倒园中一头异兽╱它替代了箭镞与膂力╱而口吐白焰的黑蛇遨游三山五岳╱它血淋淋地撕裂那匹千里马╱烟花满天,彩灯迷离的上元╱谁在雪夜独抱一柄寒剑浑身瑟瑟╱我弃武从文的父亲无可奈何╱今晨没有雄鸡与石锁,梅花暗淡,木人枯黄╱一枝手枪就可以让你武功盖世的伯父╱他两百斤的虎躯下跪╱俯首在万人之下╱任何执枪的人都是审判者╱机器与枪械里装满了机心╱╱而经络与脏腑之间╱岩画与拳经之上╱孤悬一轮汉唐明月╱他们继续龙盘鹰击╱吸纳荒野之气╱吞吐瑞霭祥云╱研习最古老的仿生学╱十八般武艺翩然起舞╱星斗与星斗之间飘有白鹤苍松╱轩辕之元气╱出合谷,越太渊,走神门,╱涉阳溪,渡曲池,入少海╱共赴灵台之遥,归隐太虚。╱╱甲胄与长衫都换去了,一身轻松的人╱凿扁舟逆桃花之流╱春水渐阔,两岸油桐青青╱采葛的人携爱侣出游╱远方有密林╱其间竹篱掩映╱桑麻绵亘
 
散论125
(第五卷  徵音·焱  54裁缝铺)
裁缝博物馆。向中国裁缝的致敬,对生者,它作裁缝赋,对逝者,它作裁缝诔。赋味也有,诔味也有。古今贯通,量人品,裁世道,涌动着历史烟云,煕攘着各色人物,活现了百态生相。在此,诗笔胜于史笔。
一匹匹锦缎,一捆捆粗麻,一堆╱金碧辉煌,另一堆黯然无光,╱裂帛之声千年不绝,这里裁剪着穷人与富人。╱惯穿貂皮狐裘的人势必心宽体胖╱而这里公用的卷尺也量过瘦骨嶙峋的寒士╱量过丈二巨人与三寸侏儒,量过╱熊腰赳赳武夫,杏肩窈窕淑女,╱还量过萎缩的大腿与畸形的驼背。柔软的几何学╱满屋子晃悠悠的衣架挂满唐绡,宋绫,晋代衣冠。╱一些年代久远,一些数据流传。╱注意那些裤管上的油渍,围腰上的猪血,手套上的绿漆,衣领╱上的蓝墨水,无论阴晴,这里的熨斗熨遍七十二种营生。,╱而此处的由来得从大汶口出土的一枚骨针算起。针鼻微微呼吸╱一孔喑弱的光明,邻居老王年方十八的女儿在照镜子╱街   衢散布蒙面巾,高低起伏的帽子,神秘花纹的连衣裙,╱带夹层的內裤,古老的锦囊包藏了集市所有的秘密。╱接下来是美艳指甲钉入蝙蝠衫,森然匕首刺透灯笼裤,╱荆棘锯开蝴蝶睡袍,鬼火烫穿夜行衣靠。╱戴老花眼镜穿针引线的人,脚踏缝纫机的人,╱咬掉多余线头的人,真相一一大白。纺轮在奔跑╱日子从一双绣花鞋开始,结束于私密的羽枕。╱星光夜夜倾泻,指节上旋转青铜的定针,这里传袭无所不能的手艺。从体面人的披风到苦行僧的绑腿,从少女的海棠荷包到新娘的╱云肩霞帔,从婴儿的襁褓到亡人的素缟。╱从无到有,他们创造了遮蔽,含蓄之美,与原始为敌,与春宫画为敌。╱他们甚至将人头缝回血淋淋的脖颈,与刽子手为敌。╱只是你无法将落叶缝回枝头,但你的夫人依然可以在最冷的冬夜╱绣上一池春水,数对鸳鸯。╱哦,这就过了清明时节,你们翻晒受潮或发霉的布料,吹掸丝线上的尘埃飞絮,╱时间百孔千疮,无从补救。谁听见王朝坍塌的城墙,轻裘美绸片片飘零。╱而春蚕涌起如马匹,驱赶大雪,严霜,衣蠹,老鼠与蚊虫,亿万年,就这样追逐。╱一辆纺车昼夜不歇,满载金梭、银线、梨纱、棉桃、孔雀绒,苦苦寻觅╱织女与蚕妇,载种桑麻的人,缺少温暖的人,冻伤髑髅的人,╱在日冕月烛无心照耀的松林渡岸和寒门,你热衷跋涉之过程。
 
散论126
(第五卷  徵音·焱  55阳爻)
我一直以为《易经》是文学的先驱,是天经地义的史诗。它那语式语汇总给我史前文明的印象,而且拜作神灵。阳爻也实难为诗,老虎吃天难以下口。面对太虚,抟作幻象,煞是难倒天才,而作者的大写意笔触,豪气满空,意气风发,至情至理,竟成一幅易经图画!食大夏美粟,饮春秋甘露,三千秀发草长莺飞,旋转阴阳轮换刚柔善恶生死,仰望银河看金鸟飘落清濛……易经,易经,永远不解的秘,永远地洞悉吉凶。
在洛水与黄河交汇处观鱼╱清者浊者辩灵争不休╱黄白相间的禽蛋,旋转阴阳╱轮换刚柔、善恶、生死╱冰凉似水的月华中心╱婴儿与幼兽正悄然生成╱食大夏之美粟,饮春秋之甘露╱她的脉相风和日丽╱三千秀发草长莺飞╱那些温暖晶莹的饰物,那些方圭圆璧╱将伴随他们琴棋书画的生涯╱长者用大火煅烧龟甲,在酽黑幽深的裂纹里╱洞悉吉凶。而天象壮美寥廓╱我们每天都要体察物候仰观银河╱看金乌飘落清濛,逐一啄破悠悠冰期╱苍苍石壁,从那些蛇蛋虫卵╱奔涌出无尽的奔爬跳跃与飞行╱陟顶峰瞻斜阳,余晖撒落庙堂╱灸我们的筋骨,烤我们的皮肉╱蒸发血流。我们一生的波光╱终被挥干晒尽,焦黑的卵石与面容遁入星空╱一挂残帆是一只干瘪的手,裹挟╱最后一杯红尘弃于净土
 
散论127
(第五卷  徵音·焱  56善举五)
本卷名焱,触及火题亦属自然,由火灾而流落异乡,引发善举,也是水到渠成。在结构上是前后两个十行并峙,前有灾情,后有善举。修辞上是浓墨重彩,强烈夸张,恣肆渲染,炼字择词造句有“狠”劲。由实而虚,真而假,诗到假时方为真,这叫艺术的真实。无空灵不诗,太真太实不是诗。大火焚“铜铁金银皆为灰烬”,远走他乡,“他们是一堆滚动的焦炭,点燃夹路的荒草野林”。红黑交织的疮大于灯火晚炊,“一条狗去舔他们的脓汁,被烫伤舌头”,“绿脓冻成碧冰”。以及焚烧糊蝶标本、点燃掌心玫瑰,为他们取暖,“那些巨大的伤疤飘落下来,挂进镇头的斜阳,成为历史与孟春”。足可佐证。
家乡大火,五谷六畜铜铁金银皆为灰冰烬╱家谱地契亦成浮云飞烟╱逆着北风远走他乡╱他们是一堆滚动的焦炭,点燃夹路的荒草野林╱八尺汉子缩小在街角,集体卧在孔庙╱他们后背红黑交织的疮╱大于灯火,大于晚炊╱一条狗去舔他们的脓汁,被烫伤舌头╱哀号或泣零,落荒而逃。其时天冷,绿脓冻成碧冰╱来古镇旅行的体面人纷纷掩面绕行╱而本地孩子没有躲开,他们递过去糖人与玩具蜜桃╱并用童谣与拨浪鼓传来大人╱药铺赐予外乡人草药:毛冬青、黄药子、地榆、╱金樱根、大血藤、白蔹、桉叶、苦参╱饭店施舍米面大饼,剩肉、鲜肉、腊肉羊肝牛肺猪下水╱情人们焚烧了古书里的蝴蝶标本,并点燃掌心的玫瑰,为他们取暖╱裁缝铺为他们定做冬衣,并裁剪了洞眼,让伤口透气╱客栈打扫画檐朱廊,清理桑田竹楼,供远客住宿╱那些巨大的伤疤飘落下来,挂进镇头的斜阳╱成为历史与孟春
 
散论128
(第五卷  徵音·焱  57婴雄或曰祭祀的烟火)
祭祀的烟火把幽界阴灵绕得玄虚朦胧。那剪不断的情思装满了所有的荒塚,如蚕作的茧儿。清明时节最是阴阳不清不明。从寒食起笔,诗人让天下静息一日,语调轻松含几丝幽默。他是唱一支神圣的歌,抒发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使亡魂安居乐业。
又至寒食╱请停止炊烟一天╱请停止热恋一天╱请停止兵燹一天╱也请停止贪欲一天╱清茶冷餐,独卧寒舍╱遥忆无欲无求之往昔╱直到目光悠远,思绪澄宁╱方能拜求柳榆╱从苍迈多纹的手掌接下火烛╱翌日便是清明╱你口含苇秆努力啜饮雨水╱透过江湖,沧海与时辰╱尝到前世的信息与悲辛╱有人偷偷祭祀先祖。地主与奸佞╱无非永夜。烫人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尚未长成,但此时屹立╱峨冠博带,高大无匹╱挡住身后所有秘密的烟火与脸孔╱令其不至于窘迫。╱守候的石人石马身披火痕夜色╱随风旋飞的破碎冥器在幽界复原╱烧掉的男仆雄健╱侍女窈娆╱烧掉的纸马车笙乐飘飘╱带走受伤的饥荒的阴灵╱而烧掉的纸宫殿╱使大批无可归的亡魂╱安居乐业
 
散论129
(第五卷  徵音·焱  58水火之间)
《青铜调》的最后两首诗是收场的重槌,倾情之作,引得全书五卷长短诗行轰响共鸣起来。“水火之间”近乎我长久渴盼的大雅成俗之诗,道一声:不得了,再道一声:了不得。我之欣喜若狂,是阅读起来的畅亮、畅快、畅通。运用比兴手法的纯熟老辣灵秀,各式的对接和对偶在水火不容间流淌出诗意,自然天成。技法单纯,撞击力剧烈,处处可见鲜明生动。如——
火塘里休眠的火,秉烛夜游的火
冰层下酣睡的水,逝者如斯的水

 
夏火之属。众生繁昌,七月流火,王公贵族啜饮冰镇酸梅
冬水之属。万物蛰藏,腊月冰封,龙子龙孙嬉戏于地热泉
整首诗行细品起来,那味道似乎弥漫人间,没有国界族界,五行相生相克,圆满为阴阳鱼,大气辉煌。诗人真可谓写绝了火,写绝了水,吸干了天下水火诗的汁浆,使其他写水火的诗篇显得干涩枯萎。中国一条新现代诗大路,正在谢长安脚下。谢诗的可阅读、可品赏,远胜过可朗诵。
 
历史上庞大的造船厂与铁匠铺╱烟草集团、自来水公司╱数不清的鋳剑师、印染师、面包师、风水师╱数不清的猎户、水手、画家陶者、厨娘、渔父╱加上挤奶工、送水工、电焊工、采矿工╱白雾绕颅的武术家、口沫横飞的预言家╱涅槃,火葬场管理高炉的人╱不朽,给死尸涂抹水银的人╱发明火药的人,发明酿酒术的人╱这些错综繁复的职业╱有的属于火,有的属于水╱╱一张拜祭灶神爷的诰文╱一道祈雨的仙符╱大火之后的舍利子╱大水带来了明月珠╱一万颗打火石╱一小瓶毒汁╱一柄小扇儿炼制金丹╱一盏碧玉碗儿采集甘露╱美丽星座下的神秘古国╱有的是陶器之中惊艳的桃花╱瓷瓶里素冷的梅╱有的是青铜之中嫩绿的溪湖╱钢铁里苍灰的海。火山之焰,忘川之涣╱门楣上的水迹,窗棂上的火痕╱╱组成江湖庙堂╱而所有庙堂江湖组成一个王朝╱一位君王的性格╱自古汤炀悖志,水火殊事╱尊火德的强汉替代了崇水德的大秦╱吴之兵燹煮沸越国的护城河╱一些时代生灵涂炭,另一些纪年海宇清宁╱除夕的火光照亮冰雪,端午的艾蒿水洗去疮毒妖异╱它们最大的相似性在于╱皆不容人,赤壁之火消灭了一支军队╱伊犁河之水吞没了一座边城╱╱当恐惧冲淡喜悦,愁眉淹没笑靥。悲欢交替着╱怒发冲冠的将军,泪泗滂沱的妇人╱炎凉交替着,寒冰燠炭交替着╱一个同事被炒了了鱿鱼,一个亲戚刚涨了薪水╱一个叫淼的情人,一个叫淼的兄弟╱保险丝烧了,水龙头堵了╱或处于焦灼状态,或降入冰点╱每一粒火星煮热了它所对应的一滴水。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分别骑着麒麟或涨水蚂蚁云游中原四夷╱火属的舌头水属的耳朵,球市火了,水货状元╱火塘里休眠的火,秉烛夜游的火╱冰层下酣睡的水,逝者如斯的水╱夏火之属。众生繁昌,七月流火,王公贵族啜饮冰镇酸梅╱冬水之属。万物蛰藏,腊月冰封,龙子龙孙嬉戏于地热泉╱辞旧欢宴之春,九千盏冰灯统一了火与水╱灼龟之火驱兽之火,燔石之火,陶埏之火,烧荒之火╱温酒之火,烹茶之火,霹雳之火,微波炉之火,愤怒之火心之火╱圣浴之水,载舟之水,丹青之水,膏液之水,耕灌之水╱豪饮之水,品茗之水云霓之水,悲伤之水,肾之水╱火烧水溺的痛楚之后╱留下烈焰、沧波的胎记刺在前胸额头
 
散论130
(第五卷  徵音·焱  59统计员)
我很在乎置于卷后的诗,尤其他人的集卷,往往是提心吊胆地读:怕如吃五香花生米,最后竟是一粒发霉的,前香殆尽矣。《青铜调》卷末诗八十余行,可入青铜卷的长诗之列了。在形体上不会有头重脚轻之感,在质地上结实如钻,词采如凰,依然是挟裹着历史风云古迹古韵古色古香汹涌着新潮的诗行。作者能把一座居民楼挤出浓浓的“社会液”,从七百吨水、五千度电、九千元物业费这三种数字里酵发出人意料的奇想奇思、珠矶诗语、激情柔情,盈满了三节诗章。后三节诗敞开胸襟议论抒情,纵横驰骋,逼近至理,那最后一节诗是何等精妙。我想把末尾一句稍作调整,赠给《青铜调》这部书——“青铜啊,你总共是多少被落日焚毁的时空”。
这月由他统计╱整座居民楼的数据╱依次摁响万家门铃,叩开兽面门环╱╱水七百吨╱慢摇轳辘水车,修缮井台古渡╱洗过黑陶上的土、马鞍上的泥、锦衾胡裘的异味╱唐宋蒙尘的蚊帐、凉席与魏晋铜绿森森的酒具╱泡过龙井碧螺、薄荷冰片╱粟羮藕粉,乳精菊魂╱以及海上漂来的可可与咖啡╱并冲刷过刈麦之汗水征战之血污╱前朝的女妆,凄婉的泪滴╱上巳日下河沐浴的武将文官╱振衣之后,飞方能泰然参加祭祀╱一柱蓝汪汪的烟洗净了天空╱冰峰澄明,万物纯净╱祇年殿接通祥云,享沐天恩╱惊蛰之雨润泽众生╱禾稷豆蔻与菖蒲,升腾香雾灵辉╱轻舟载来一衣带水的仙境╱谁见过那些时光之下的脸面与沉船╱╱电五千度╱历史上燃尽的红烛白蜡╱普照初生婴儿,垂目老者╱每一户都享用了多少光明╱手电筒的光照亮了多少隐私夜路╱多少荆棘前途╱冰盘玉镜的美酒与爱情╱这个国家煊煌的王朝曾经沧海╱夤夜,河汉星棋闪闪,大地篝火丛生╱六十统计员序╱天然气两万方╱粟米青稞斗斗烂熟╱亦可煎鱼煮豆,亦可炙兔熏鹅╱无数用以烹饪的海盐、砂糖、黑胡椒粉╱笼屉云霞环绕,以五谷蒸出祭天的牲畜╱温酒举箸之际饕餮吐哺之间╱一百种菜系被混杂。而散失的火星╱偶能点起祸端╱中原被大火烧毁的宫殿和森林╱烈焰中失传的箫声与鸣禽╱╱物业费九千元╱清洁工疏通了下水道╱开封府浚治了汴河的淤泥╱幸福小区里观赏花,朝歌城里的行道树╱苹果核香蕉皮共三百六十斤╱瓜果飘香之境╱进贡的荔枝龙眼,活命的野梨桑葚╱假山上的一头火蜥蜴╱追逐御花园中皇帝腮边的蚊蚋╱睡莲池里的一只大鳄龟╱张嘴宰牛烹羊,闭口朱门酒肉╱葫芦藤下的一笼秋蛩╱满腹香草琼花,遍野马嘶鹿鸣╱╱统计户籍的人目如鹰隼、体察入微╱祖辈的名字保存在无法查阅的户部的高墙╱他们辛勤劳作,在东晋的菜园╱在隋初的米行,在两宋的米号╱在每一段正史野志的城邑田家╱低眉顺目,片语不吭╱╱而广场上随处是升平的歌舞╱从云门拟兽回鸾到飞天霓裳腰鼓╱无边大睡上白雾卷涌,钟磬齐鸣╱那些隐秘处砉然剥落的蛇皮蝉蜕,··蝶衣╱那些一茬茬换去的龙旗旌旗,朝服制服╱那些逐年消逝的旨喻令箴,讥诮谎言╱╱谁会收去那些闪光的碎铜、琉璃、珠粉与蛋片╱一万亿颗卵。有的孵化鱼,有的爬出鳖╱一万亿颗鱼卵。有的游出雄鳟,从左数第三丛水草第五根茎╱或漂出雌鳜,从右数第四丛海藻第八枚叶╱一万颗或一万零三颗鳜卵。这其间被孽龙水妖吞食的╱殁于寒流暑热的,死于瘟气灾疫的,被庖丁做成鱼子酱的各有多少╱天空与大地确凿而洪美,有着╱无比精细的密码、程序与道行╱╱三千页撕毁的日历╱从桃始花到蟋蟀居僻╱从惊蛰到大雪╱七百盏铜钟与九千块银表加起来╱沙漏与日晷加起来╱高昌与楼兰加起来╱长安、洛阳、开封、北平加起来╱夜郎国与淮安国加起来╱总共是多少被落日焚毁的时空
 
散论131
(纸上谈恩,口技或曰结语)
那个人始终在暗处,该是上帝,上帝无言且无影无踪;该是青铜,青铜是一个符号,一截记忆,一段时空,一捧精髓;该是宇宙,宇宙是高大得无际涯的神灵、万物不可抵的能量团;该是……
人,人类,其实是在走向辉煌时兼及毁灭自己的狂妄物种。“那个人”不属这一范畴,是个小于宇宙的大意象:那“海面最处的安宁”,那开篇楔子,正是人类的归宿。所以,《青铜调》近乎不朽的预言。
那个人始终在暗处╱用狸猫的声音驱赶硕鼠╱他坚持以上古的舌头发音╱鼓女娲笙、拨伏羲琴╱伐檀之声丁丁╱制陶之声嘤嘤╱清酌与羮藜斟满的声音╱从祠堂分割鹿肉的声音╱人丁不兴,六畜不繁之地╱屋檐下婴儿的哭喊此起彼伏╱马驹牛犊鸣叫不息╱他噘起嘴,模仿风调雨顺的声音╱布谷的声音,鸿雁的声音╱天下比狐裘貂氅更加寒冷之时╱他模仿火苗绕炉的声音╱如若烽烟四起╱他模仿千军万马同时卸下戈甲的声音╱并为曝尸山野的残骸模仿鋳棺掘墓之声╱五千年了,他喊哑了嗓喉,仍不遗余力╱╱群峰替下鲸涛,万灵衰老╱礼乐与潮声一起默然╱他长啸成太阳风穿行宇宙╱巨大的光柱渗透万物六合╱返照海面最初的安宁
 
散论132
我不是解剖每一首诗,如讲一堂赏析课;而是一个无功利心的自由人安安静静读喜欢的诗,几遍或十几遍地读一首,如品茗,然后把涌来的浪花水沫般的“诗话”,随便记在书眉。遇长诗可能少说几句,遇短诗也许多哼几言。断不会像卖瓦盆的一套一套,老婆婆裹脚布又臭又长。作者的诗启法发我而有“诗话”,我的“诗话”说不定又启发作者而出绝唱。说是谈诗美,实在是半锅杂碎,不过,当今的杂碎反而更贵。
 
散论133
我解读《青铜调》只能说是一知半解,也许很多地方并非作者的初衷,未及学院派论者那么严谨、高峻、深奥、时髦;但我的自愿、耗时、认真、精诚却少有可及者。我读过谢长安的大部分诗作,偏爱了三部,自信是形成他诗歌美学风貌的奠基之作,即《逐鹿者》的逐鹿之美、《青铜调》的青铜之美、《华胥乐》的华胥之美,三道美学流汇合为巨川。逐鹿之美主流在俯视万物的批判现实主义之美;青铜之美主流在中国传统美古典美脱颖的唯美主义之美;华胥之美主流在梦域和灵界的浪漫主义之美。三道美学流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谢长安的诗三美共美,不是诗人都能具有的,常常是诗人的孤独自有。
 
散论134
谢长安陆续又寄来些诗,如《涅槃引》,我只读了一遍,心中尚未燃烧出新意,不敢贸然对作者信口言美,若写,该是从新从深挖掘,当会另遇高人。待写完三道美学流,我即圆了爱才作梯的美梦。他的诗能写到何等境界,我的期待不等于他的攀登。当代写诗者之众,不亚于任何一个鼎盛的朝代,总有几位高手轰然崛起,亮为启明泰斗。我愿他作“接力者”,研究这最近百年史,国人及后代需要这百年史诗的经典。当代诗普遍缺失“思想力”,缺失对近百年的反省。提升“思想力”乃是对我、也是对他最大的期待。如果将来他有大遗憾,即是“思想力”不够。可以多写,但切记不要拖延最想写的,如早慧的乡土文学大师刘绍棠,写了那么多长篇小说,最想写的多卷体史诗《村妇》只写完第一卷,自己生前竟未得见初版本的姿容。心有具体的大目标者,可望长寿,很悦心的。
 
散论135
供长安参考。我的文学尺度:崇敬宏大叙事,以宏大的气魄与宏大的虚构再造之笔力,表现时代民族命运的宏大主题;剥离现实的霓霾,穿越历史的云烟,直抵复杂多维的人性,探索人生、人伦、人慾、人道、人权;从悬念情节层次凿通社会批判层次;从物质层面透视精神层面,揭示人物的深层心灵世界。高扬对苍生苦难、大众困境、人类悲剧的大怜悯情怀,大仁爱精神;暴发令人震撼的人格力量;奇诡玄奥,空灵神秘,高古苍凉,深邃遒劲,镜花水月,云霞满纸,以艺术魅力超越哲学;发泄狂欢,不掩藏疯狂;鲜活的现代性和历史的沧桑感浑然合一,创崭新的语言和奇美的形式;有高瞻的历史眼光,伟岸的启蒙精神,巨大的内在张力;闪烁文学皇冠上的两颗明珠——“诗性”和“唯美”。
 
 
 
下卷 华胥之美(《华胥乐》阅读笔札)
 
 
散论136
《睡月》或许不是最初的拟题。当然我们大多也不会理解为睡了一整月的觉,更不会敏感为与性有染的睡人。以其寓或喻梦,则是幽而雅的,集梦为“睡月”,入了诗境。诗人不直言梦,并加副题“一本写给未来的诗”来强化;但“代后记”里又分明在说是365个梦境。看似矛盾,依然还是为了诗。一轮装满了梦的月亮,自比一个装满了梦的地球更有诱惑、美感和力量。月亮是太阳过滤的金光,尊贵又洁净。离人类很远,欲得又难得,望而醉,想而痴,还有玉兔嫦娥的神话,静静的凉凉的绵绵的月色。现实在地球上,理想在月亮上。对《睡月》的诠释,一家言,自信不太离谱。
《睡月》果然也不是最后坐实的书名,作者告诉我,正式出版后他三年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诗题,终于尘埃落定于《华胥乐》。我理解,这样做终归还是为了诗。华胥的词义,所函有三,一说是伏羲之母,二说是无为而治的理想国,三是比喻梦境。这与睡月的诗意象征有所不同。《华胥乐》在意蕴和气势上与其三函均有所依寓,与《青铜调》也有承袭性。我的愿望是:请读者不忘记《华胥乐》曾有过一个别名叫《睡月》,心里流淌古《月赋》的“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 ……
说到梦,我早有质朴的想法:梦是人做的,人是昼夜之人,昼有言行,夜有睡梦,是为言行和精神的全部,谓之生活。天下没有无梦之人,文学是人学,文学的写人剥离了梦境,即是掩割了人性,所塑人物在艺术上必是残缺。我们习惯地把梦境排斥于现实生活之外,故作家笔下的人物总是缺失人性的灵气神采,渐渐积习为美学拒垦的一块荒地。作家对梦的轻视与麻木,并没引起文学批评家的伤叹。我在习作中注重了梦的加入并做为珍惜的修辞手段。有幸读到《华胥乐》,眼界一开,突生一念:这卷以梦组合的长诗,好似向美学射出了一缕激光。这一卷梦也真拓出了作者的第三道诗歌美学流——华胥之美。

散论137
既然梦是人的生活常态,是人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真存真迹,自然应风而光之地进入作家虚构或非虚构的文学作品,从而提升美学的质量。梦的加入会改变文学,开拓文学的新境界,更可以加速创造文学划时代的新体裁新品种新地位,成为俯视人类、仰视宇宙的日魄月魂日光月光。所以我珍惜《华胥乐》。一部有质有量的纯梦的诗,在现代文学里实为罕见,而且这些梦中的情与思总和华胥共生出美感乐感来,我们在读一部梦的交响乐。此是“华胥之美”的奠基作。
初察,《华胥乐》由六篇:天文篇(36首)、地理篇(72首)、本草篇(36篇)、人篇)(108首)、兽篇(49首)、神篇(64首),即365首成书。在作者眼里,365是文本结构的严谨组成部分,是有所寓或象征的,是诗美不可缺的。对组合型的诗作来说,也许有极重要的暗喻;然在出版三审中,被官方删掉10首。如“人篇”有108首给删掉4首,删掉的仅仅是4首诗吗?对作者来说,对“残品”的出版只能痛心与无奈。

散论138
单就中国本土而言,删砍言论,禁书焚书,古来有此传统,大都是官场经营的“专利”。我一直认为这绝非是中华的文明,而是全民族至今割不掉的毒瘤。凡在体制内沾此类“专利”边的,大都肆无忌惮又欣欣然地行施特权,自觉不自觉地掩割着英才,摧残着中华文明。只有政治的腐败黑暗一面,才保护这种民族性恶习,长期被美化为“清道夫”、“消毒剂”,从不怀疑自己的“正确”。自然,编辑(包括主编)不尊重作者和文本的现象,不敬畏经典和职责的现象,从未间断。
读谢长安的诗歌文本《睡月》(《华胥乐》前身,后皆称《华胥乐》),是从5600余行诗中提炼出来365个梦境,精化为365首诗。所删处均有“略”字标註。我急于想厘清略去的原文,何以整首被删。好在作者为我抄来所有被删的文字,使我能从这些诗开始我的诗美探究之旅。

散论139
《华胥乐》“天文篇”所删第9首——
两个播音员在厅内重复塞北江南的城市╱朗声预言出气象╱一位芳名雪依婷,另一位是梅雨至╱二女邀我为节目出谋献策╱我告诉他们,风暴,地动,洪灾,月食╱都有隐喻╱六月下霜,冬日流火╱乃是奸佞在朝,多冤屈饿殍╱而仁德大兴将出现祥云,霖雨╱紫气滚滚而聚╱最重要的一点是天人感应╱你们需要添上注释详加说明╱雷电风雨确凿地传达了上界的╱信息╱两个美女向我齐声称谢╱抱拳施礼
雪依婷、梅雨至两个播音员,向全国预报气象,无非是阴晴气温风雨雷电云雾毒霾冰雹霜雪,这些常见常遇却很难报准的玩艺儿。人们对气象预报是很包容的,不太在乎准与不准,都知道在常态下人难以胜天,但有时也要报“人造气象”,某些盛会期间能制造几日好天气如奥运蓝之类,那是要挥霍超常的巨资才可得到。在华夏版图内,无论天上地下,无不与政治攸关,且为其用。一度地震的量级,空气污染的等级,为稳定苍生也不能报得太真实。都知道善意的谎言不是播音员的错。我以为,此首被删不是怕读者联想到这些。而是误读了作者,以为在宣传唯心论的天文邪说,天有异象,地有灾殃,蛊惑人心,扰乱时政。在言论自由缺失的当下,国家喉舌看门狗,想咬就吞你一块肉。知识与素质同缺的编者挥笔如戈,只能刺杀作者。编者荡然不存艺术的感觉,不存诗人的情怀,只残留了偏激狭隘的政治眼光。假如编者所怕的正是作者着意张扬的呢,作者就无权且无处发声吗?

散论140
《华胥乐》“天文篇”所删第11首——
他患了眼疾╱害怕看见日光与星辉╱遂舀起墨水冻成坚冰╱唤来工匠制成灯罩 ╱再招集普天下心灵手巧的少女╱织些蚕豆大小的黑布囊╱将林间河谷田野天空的萤火╱都装进去, ╱这样,世界就一片漆黑了╱最显赫的府弟害怕光明╱他们有权关闭城市所有街灯╱却无力偃熄乡野萤烛闪烁的尾部╱召集国人追猎射杀,微火三日可禁╱但此举有悖仁政╱性有号召全国的女流织就黑色的灯罩╱急令全国男丁捕来虫儿,一一投入永夜
患了眼疾的人害怕日光星辉,是生理现象;用墨水的冻冰制成灯罩,这是想象;招集天下少女织黑布袋装尽天地间的萤火,这是很美的浪漫;于是世界就一片漆黑了,这是艺术的真实,此时便有了诗意。诗意无不是读者读出来的,好诗如佛,佛意靠悟,佛不说话。你在剿灭光明礼赞黑暗,格调底下,删!最显赫的府弟必是官宦,你说他们害怕光明,有权关闭所有的街灯,却无力偃熄乡野萤烛,追猎射杀,微火可禁,但有悖仁政招牌。于是启动烂招让女流男丁投入永夜,来个天下漆黑,官喜民乐。你在污蔑顶层设计者,删!鄙贱者的害怕光明和高贵者的害怕光明,有天让之别,是南辕北辄的事。南辕也删,北辄也删。。由浪漫主义而升华为批判现实主义,很好的一首诗,给删了。

散论141
《华胥乐》“天文篇”所删第31首——
你以一截树枝或煤块╱砸开蚱蜢碧绿的背脊╱取出一块怀表准确地在孟秋停止╱而从永定河掘出的大钟╱在一九七八年嘎然锈蚀╱漫天星斗幽幽如玉串╱静极而动,旋臂轮转╱绿光追照大街小巷的行人╱熄灭了灯火与恐惧╱你们屏息仰望天空╱一匹白马遍体银鳞╱在河畔摄食水草
我真是曾站在删诗者的角度,设想了各种删诗的理由,无一能立住脚者。显然,前两首“揪小辫子”尚能觅到揪者出手的“理由”,这首纯净的诗、典型的梦境,不知触摸了哪根微神精,竟没难倒他们,终于还是删了。

散论142
《华胥乐》“地理篇”所删第29首——
你下班回家╱发现偌大的房子不见了╱妻子从不知名的地方摇来电话╱吐词含混不清╱“他们冲进来╱将音响喇叭传真机统统糊上水泥╱甚至宠物猫的嘴,苍蝇的咽喉╱她只说了一句满口牙齿立即被碎石机搅作白灰╱然后钢铁推倒地基屋梁,机械拆去烟囱门窗╱这一切如同精心编排的梦游舞╱伴以和谐之磬音” ╱这里的城标是榔头与铁铲╱街区上空环飞的鸽群找不道巢窼
这确实是梦,而且是昼有所见所闻所思夜有所梦那种梦。情节也极简单,核心是妻子摇来的那段电话里的吐词。这种很浪漫的话语,也符合梦语色彩,生动传神。一个强行拆房的粗犷掠影,如梦游舞伴以和谐的磬音(佛韵),升华了诗意。榔头铁铲的城标及街区的鸽群找不到巢,又使诗意得以深化。诗就有了夺目的批判现实主义光芒。真有在暗夜揭示光天化日下的黑暗之效。中国的传统是善于惯于掩丑而且装饰虚假,此诗被删是“当之无愧”。

散论143
《华胥乐》“地理篇”所删第57首——
伯父一家突然搬到我乡下一个朋友的屋子居住╱堂屋里有台打谷机╱曾清晰存于我的记忆╱但现在打谷机的位置上换成了金鱼缸╱堂兄幸冲冲地从墙壁上忽然裂开的门里跑出来╱问我有没有解放前的黑色照片╱我说自己是追赶一辆公交来到此处╱而车转眼就不见了╱他指着一道砖缝,说╱早开进去了,╱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它还得行驶八公里
百读不得此首被删的理由。编者最敏感诗影射现实之丑陋而觅不到颂圣的装饰音,除此,梦境的生活碎片,那神秘、神奇,那纯自由、无忌禁,如壁上忽然裂开的门,一辆公交车从一道砖缝里开进去,并不荒诞,梦的特色即是这般,所有的梦都张扬着自由精神,现实里做不到的,梦里能做到。如梦从人体灭绝,人类不知还会增添多少悲怆苦闷。编者果有此情怀,还忍心删么?

散论144
《华胥乐》“人篇”所删第24首——
这些年,绝少有自觉喝彩的人╱于是他们为每个百姓赠予了铁皮手套╱规定在某个白鸽升空的上午╱必须戴上╱而他们早在天空、山岳、偏僻的村庄╱在所有的双掌之间都装上磁石╱吉时一到╱世间手骨都被迫向胸前对击╱震天的掌声响彻寰宇
前题是百姓少有倾心颂圣的人,这是国人不得了的觉醒。那不是百姓的人,是制造掌声或享受掌声的人。他们常常在念秘书代写的讲话稿时,把等待掌声的括弧里的“掌声”念出来,引得百姓轻蔑官僚。这个陈旧体制里喜欢好大喜功、酷恋迷醉颂圣的非百姓们,沉在虚光笼罩中,诗的示警是诗人的高尚。何以敢抬起那删诗的臭手!


散论145
《华胥乐》“人篇”所删第25首——
一队端刺刀的日本兵闯入教室╱当时我们正做数学题╱一个满脸雀斑的女翻译官╱开始逐一检查我们的作业本╱在那个时代╱我们改用代数反抗皇军╱极尽谴责、讥讽与挖苦╱预言或推演他们的崩毁╱那些加减乘除都有其崭新的涵义╱记录年号与劫数,死亡或新生╱她挥着另一叠作业本告诉我们╱这些作者已经被执行了抢决╱于是,他们遮掩了汉语之后╱又取缔了算术
这诗删得奇怪荒唐可耻,近乎犯罪也。这诗再现了历史的真实,揭露日本皇军和帮凶的罪行。理解这首诗不难,删者却把自己鋳成了一首难诠释的诗。是他或她编辑生涯混饭吃的一页。

散论146
《华胥乐》“人篇”所删第39首——
在巡游的船上╱刚刚出狱的夫妇俩终于可以大声演讲╱船头红木牌上宣称允许他们评说世间人╱天下事╱全城的人都来围观╱我看见伉二人身材魁伟╱但木船吃水很浅╱靠近些╱我惊异地发现╱从他们白皙的薄如纸张的皮肤底下露出几根╱枯黄的稻草╱他们只高举手臂,重复着一句╱XXX万岁
我为刚出狱的夫妻流下哀痛之泪。这狱应理解为“社会之狱”,他们已被折磨成稻草人,只会重复一句XXX万岁。而船头红木牌是对狱外人的无耻欺骗。这“骗”字寓在诗意里。这种卑劣的愚化是精神鸦片。编者对诗和诗人应顿生敬畏。精神鸦片一旦吸上,无论个人或政党,都会上瘾,靠自我来戒毒是扯淡。编者敢不敬畏一首诗和诗人,不敢不畏惧官僚。诗人信仰正义,官僚垂涎权力。删虽不义,饭碗要紧。
 
散论147
《华胥乐》“人篇”所删第62首——
填社会关系一栏时╱许多人望渊而叹╱左边是你的名字,相离万里╱蘸自己特殊的黑色口水划斜线╱将他们与亲属牌位连接起来,亲密而绵缠╱几天后,唾液烟消云散╱而你早被光荣录取,昨日烜然升迁
这首诗主题表达直白,犯了诗的大忌,在艺术上没惹眼的特色与灵巧,算是粗糙的不机智的诗。偏偏撞上了编者的独有政治嗅觉的大法眼!你多用一个意象一个隐喻,那法眼就找不到北,即把“删”字给彻头彻尾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永久失忆。
 
散论148
《华胥乐》“人篇”所删第67首之最后一行——
一帮虏儿越过围墙,向我和身后的小贩撒了一大把花椒╱他们宣布,凡是被撒中的都是我们的菜肴
这说明编辑是劣等删手。最后一行本画龙点睛之笔,诗思放光之处,若启亮探照灯。真可怕,好诗也给删坏了,如同人们戏讽劣质医院,没病给治有了,小病给治大了,大病给治重了,重病给治没命了。诗人碰到个删官还是庸的,真扫兴。
 
散论149
《华胥乐》“神篇”所删第56首——
历史上被石灰杀虫剂淹没的蝗螟重于冰川与象群╱从来没有人用毒药去杀死一匹马╱在草甸田原,蚱蜢吞噬的碧叶与青骢嚼去的毫无分别╱历史上无死于箭弩火枪的凫鸭车载斗量╱而很少会从鸳鸯的脖颈溅出血光╱在烂漫秋涧,两种水鸟以同等逍遥的姿势神游╱历史上被焚毁与轧成纸浆的书典汗牛充栋╱而几乎没有人会向说书人下手╱在江湖市井,他以另一种口吻讲述竹简里的往事
删官所删诗中,此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我很惋惜,作者必有剜心之痛。大气辉煌的结构,行行读得出美来,理在其间,力在其间,刃在其间,洗心之佳作,删者应负荆。
 
散论150
以上各节说删诗的文字,很明显,我是捍卫诗人和诗歌的尊严。一个诗人的一首好诗的尊严及文学价值,与专制独尊意识粉饰的各种嘴脸汇合的所谓尊严及对文学创作的控制价值,毫无对比度,它们是互为对峙的两种文化。除了上帝,凡是张扬主宰一切的,最终都不是好东西,尽是悲剧的制造者。诗和诗人是能被统治的么?锁住一个歌者的喉管,规矩你该说的和不能说的,还会有真好诗吗?我说过,历史上真有价值的文化经典,无一是统治者或代表百姓的统治者领导出来的。然而,数千年来的文明古国至今尚未断对文学作品的囚禁意识,封删禁焚,不知遭踏了多少英才和经典,却从无悔意,毫不疲倦。在文学体制内把门混饭的芸芸删官,活得也不易,常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文学的商品属性,多是这些人搧火热闹起来的,他们是大半拉商人。孤独的自由的作家诗人学者,才是文学的拓荒者,文学的栋梁。最不幸最奋力最伟大的,也恰是他们。他们是最大精神财富的拥有者,却是永远在物质世界里承受着撞击而生存。删官们中的清醒者,如果在世俗气里真在你手中流逝了一部经典或潜质极高的作者,那是要遭电击雷劈的。
 
散论151
说罢删诗这令诗人屡遭不幸的事,回到《华胥乐》文本。作者卷前引《诗经小雅无羊末章》,以示诗歌写梦本有源头。牧人悠悠梦,众多蝗子化作欢跳的鱼群,飘展之旐上那龟蛇之图幻化为鸟隼,占曰吉兆佳征,预年丰之乐,家添新丁,日臻盛貌。梦幻的植入,使无羊整篇洋溢出缥缈之境,浪漫气息。谢长安接力将依稀大梦滔滔如水一涌而成就了美学之流。
 
散论152
中外作家诗人凡有大成就者,无不经营梦境的美学创造,梦境天质的浪漫、神秘色调及其虚幻、跳跃、穿越、无理性、变形、变态,令诗文有了持久朦胧的特质,或轻盈或奇怪或诡异,有非同一般的美学趣味,也便非同一般地引人入胜。梦境的探索性植入文学,使其成为极重要的修辞手段,正方兴未艾,且将支撑起划时代的巨著。文学大家或者美术音乐大师,无一不浪漫,只是浪漫的个性或色彩浓淡有所不同而已。
《华胥乐》的意义在于谢长安的诗歌美学里,以三百首的规模浩荡起梦幻之流,这次演习或曰创新,成就了他的浪漫主义。他的浪漫主义带有传统特色和古典气息。不可言“革命的浪漫主义”,此说太狹隘。开卷天文篇第一首,一盏桐油灯与九只飞蛾拟为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与太阳,夜幕里的群星为悬空的蝶卵。是大手笔的大浪漫,浪漫里的深刻诗意。演示的是太阳与地球的未来:桐油耗尽,缓缓灯灭,是太阳熄灭。九只环镫而舞的飞蛾及无数悬空的蝶卵,都慢慢冷却,衰竭亡去,留下冰森森骨骸。我想,那时宇宙会望着人类黯然诉求的目光,奏响那柔绵的摇篮曲。葬歌与安魂毫无意思,九大行星被黑暗灭绝,可谓大丑,然而那不是死,是丑极而美的转瞬一刹那,是新生。人类要熟悉悲剧,适应悲剧,悲剧是一切的终点,又是一切喜剧的开幕。
 
散论153
凡虚构文学,离开想象力的全方位挈领沾濡,所有的创作素材必定干涸,化为散沙,任其稔熟了匠人般的技巧,终是一堆堆无形无体无色无味无精气灵气的文字,不成其文学。自然,诗无想象力,除了绝不是诗之外,不知还能叫什么。想象力及绝不可分离的浪漫性,是诗的命根子。无此便无诗人。人都有一定程度的想象力,只有超常的想象力才可做诗人,极富想象力的诗人,才有望做大诗人。想象力是天赋灵性,几乎是无法教也无法学的事,没见谁专门开课教想象力。一个具备高度想象力和浪漫情怀的诗人,令我崇敬,令国家垂爱,令人民珍惜。《华胥乐》的作者即是。
我们关注天体,它是诗人的灵感自由翱翔的空间。《华胥乐》开篇第一首即演示太阳与地球的未来。桐油灯作太阳,演示未来,灯油耗着,光明渐弱,温暖递减,飞蛾舞姿糢糊,蝶卵凝于奇寒,油尽灯灭,地球沉进黑洞。万物骤然衰竭,只剩骨骸冰森。这自然引出一种遐想:假设世界真有末日,是相信人类的科技能造出太阳,还是相信灵魂不死投奔了天堂?诗人由一盏灯的缓缓熄灭,浪漫地走进了太阳系的衰竭亡去,被冰冷的黑暗吞没。在悲剧笼罩中又触到了“一个恒星上的光会慢慢流逝╱汇聚到下一个恒星上╱一颗暗下去时,另一颗就亮了╱……最初的星体又复燃生机物质不灭轮回又重新开始,轮回的图像可以说是想象力的大拼盘:“一个荒凉石球上卧着孤独的猪╱一抹影子在明亮的大厅移动鼠标╱耕犍铁牛交替掌管荒原沃土╱虎斑贝静静散落南部的滩涂╱菟丝长满北方一座小城╱恐龙在四川盆地吼叫追逐╱黄绿蟒蛇遍布亚马逊雨林╱海马横行行直布罗陀的沧浪╱豢养的羔羊啃吃第一棵手植的荇菜╱猴群在最矮的槐下更换毛皮裘衣╱鸡血石是博物馆殷红夺目的心扉╱最后一只长三对翅膀的犬状兽老掉了合金舌头”可见,天体里挤满了诗,然而没有想象力,却一句也采撷不来。
 
散论154
想象力与浪漫同在,诗美便燃烧起来。从天文里淘诗,想来不易,而你读谢长安的诗,就觉得诗行天雨般沐着阳光洒落着,用我一句旧诗形容作“沐浴云隙里的阳光,将万道金练从天垂”。他的诗既亮丽又滋润。人体能与星相图对应,人体与天文有了诗性的美学的融合!诗人很浪漫的把这样一个人看作是“星相图”——“他全身长满大大小小的╱黑色的痣,红灯辉映霜肤”他的颧骨嘴角耳珠眉弓手心手背,他的脊柱间突出的腋窝下隐秘的,皆有对应。“把肘拐曲起来,上臂与前臂两粒痣间的距离就缩短了╱把膝盖蜷起,跟腱上的黑点就与臀部的重叠合并舌头上的,是偶尔可以窥视的洞穴里闪出岩画或星光而脏腑里的却难得一见,如同大洋底部的珠玉、瓷器那些幽暗里永远无从得见的球状与银芒” 细腻地窥视人体各部,展开星相图的联想,人的内函就无限地放大了。非凡的诗人才会有非凡的诗思。诗语奇峭,意境却流溢于自然。又联想起前一首写物质不灭和轮回的诗。光明在流动,热量在运行,“如电路,似岩浆,犹同未凝固的蔗糖”。早霞晚霞交替,劫波倏忽来去,星体复燃生机,最生动的是十二幅轮回的图像:荒凉的石球孤独的猪,一抹影子移动鼠标,菟丝长满小城,恐龙在盆地追逐,蟒蛇遍布雨林,海马横行沧浪,鸡血石是博物馆的心扉,犬状兽老掉了合金舌头。我突然想,无数的灭衔接无数的生,物质相互走穴,轮回呈像。这即是永恒罢。
散论155
一个凝聚想象力的囚笼,竟然是用虎熊牛羊猴子猩猩肋骨上的肉制成,所囚者又竟然是蚩尤先生豢养的两只食肉的叫声刺耳的黑色大鸟,“它们替代了时辰牌与自鸣钟╱总能按时唤醒或催眠我们伟大的首领”。持金枪鏖战的蚩尤,在远古的涿鹿曾与黄帝大决战,其规模当不逊于楚汉争霸,也不亚于淮海大战。项羽战败,别姬而刎,不失为枭雄;中正战败,撤至宝岛,不损他中华民国抗日领袖的英名;蚩尤最后一战,血沃涿鹿,诀别囚笼,他作为九黎族首领,却创建了东夷文化,拓展丰盈垂范了中华文明,与炎黄齐名,乃中华伟伟三祖也。囚笼以六兽之肉制成,囚黑鸟而报时辰,与蚩尤组合出什么意象?败有败者的壮美,胜有胜者的奸丑。此囚笼“玉白莹润,光耀长空”分明是一种图腾,不仅仅是权威的象征,更有平和灵动的社会世相之憧憬。此梦境对蚩尤老祖倾尽了浪漫式的缅怀。
 
散论156
读天文篇中的诗,不断被诗人的想象激动、感动、震动:脸上的青春豆隐去后遗下暗星,它们消失后的凹坑是月球表面的地貌;男士们围着倾城美人手中高举拜帖,嚣拥的古玩市场一群买主围着玉器挥舞银钞金币,其动态的雏形是蝴蝶绕牡丹翩婉,蓝蝇环蛋黄旋飞;那闪烁无际涯的星体,则像在瓷盆的清水里剖洗雌鲑,鱼腹泻出红黄之卵,无以计数,漂满河汉。浩瀚星空,浓缩为一盆鲑卵;杏叶桃花竹简纸册,银鳞翠羽青衫,兽皮麻衣丝绢,黄叶嫩芽铜钱镍币,一经翻卷合钉叠,竟是一部历书;太阳乃茫茫宇宙一滴血,尚悬群峰之巅,衢巷冷了,城楼退去余温,人们高举的冰灯里无一粒火星,便高唱古曲召唤落霞夕照,就见有红光游入冰灯,旋转成烛,点亮黑夜。想象之美妙奇巧趣味横生,还有胜于此的笔墨吗?
 
散论157
我愿用浪漫的想象力来定位《华胥乐》诗美的主色调。如果想象力单纯聚焦于一个意象的塑造,因为色彩意蕴强烈甜蜜而悲壮,其美学的力量就会多倍数放大。我将这一首十行诗录于右——远方有桔林╱摘下最大最耀眼的那一枚╱去叶剥皮,露出那个赤红的圆球╱可以看到精白、乌亮的核╱榨碎它,化作红汁,供你每日啜饮一滴╱你悠闲地含咬吸管,偶而会看看太阳╱你想这颗红球亦被慢慢捣碎╱汇成流溢人间亿万载之天光╱从古人的壁画我们的天井缓缓消退╱终于一滴不剩
 
散论158
《华胥乐》有诗曰“我们总像一群马╱一生时光悠长如鞭”,读此便拍案道好,立即想起臧克家的《老马》诗“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以及“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臧马是现实之马,谢马是梦中之马。给我的震动是相当的。我倒以为,读到这里,诗即结束了。剩下的十一行诗,仅仅是多种诠释的一种(恰又没写出梦的气息),反而限制了诗意的丰富硕大空间。
 
散论159
我说过“梦即诗”的话。梦是或转换演续或一闪即逝的一瓣瓣翡翠,它们简洁清晰而明丽,朦胧浩瀚而凝重,悖常理而组合,逆岁月而交替,惊心动魄大悲狂喜而无序,百折千转郁郁不见归宿之故地。梦瓣极似电影蒙太奇,一组一串,似断还连,梦瓣翡翠是被许多省略号的珠子穿着的,梦诗便有特殊的跳跃及穿越感,及省略号蕴寓的诗意。有时梦瓣翡翠相聚的“山寨版”竟也有无雕琢痕迹的诗。——一位朋友的手机屏幕上有我╱从未见过的照片╱在巨大的电梯上,我像鸟一样挥动翅膀╱悬空上升我身披风衣星相图,站在挂满蓝色陨石的树下╱抚摸红鳟鱼╱很多人乘马车蜂拥出城╱观看孛星与百年不遇的天文奇观╱我十三岁的堂弟携手他的金发女友╱并肩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瞻仰狮子座流星雨
 
散论160
美之殇能发出一声亿万年的凄哀长叹。梦瓣有时能点燃起我周身的烈焰,能发射我的怜悯心冲天穿地。我最怜悯万物的生命之美,我最恨恣意戕害生命的元凶,我常面对人性的抿灭及物种间的猎杀屠戮极感惶惑茫然心泪滔滔汩汩。美之焚而生更有思想力的美。美因此必含悲壮。我选录的这首诗,就不是“山寨版”了,而是提炼过的梦语及语境——在花圃中狩猎的人╱用凸凹镜汇聚了四处的天光╱泼出去的千顷沸水汇作一滴╱焦点对准蝴蝶翅膀上最绚美的斑斓╱你要赶走瘦小的梅花鹿╱但它摇摇犄角,宠辱不惊╱那份专注执著令人心忧╱它静若处子╱白色粉绒或鳞片抖落在花蕊深处╱多少朝的灾患与焚煎╱那个小亮点猛然一闪╱纤纤彩翼起火了╱他掌心那薄薄的镜子╱将亿万年与一春的两个生命联系起来
 
散论161
读《华胥乐》,你无法不折服诗人的想象力:草木生发之春,杏花状的疥癣又萌发,瘙痒时的某片头皮颤动,那宇内对应的星辰就摇晃,同时能闪烁出你毕生的荣损兴废,只是你肉眼难见;婴儿第一声啼哭是一颗新星爆裂的音响,人之将死须在枕边置一碗清波,自有天降的陨石投波而逝且有钟声;我在猛犸的骨管尽头能看到若干光年外,幽灵水母在星际壮游,瑤草琼花不腐,天河水是福尔马林,能为宇宙封存形象诠释存在与不朽;推开医院的门即有九大行星,辰星是女催眠师的左目,太白金星是西药房一颗黄药片,岁星是试管里的绿色卵细胞,地球是一枚蓝色脑仪,天王星犹是培养皿里一粒癞蛤蟆背上的棕色疙瘩;当你对应的星宿成为陨石落在院心,巧巧你刚长眠,人们在这石球上凿穴,封入你的骨灰,雇来北宋蹴鞠高足,一脚蹄入太空,浮作悬棺;无数个月亮挤满天庭,有随黄鸟飞去的,有跟麒麟奔去的,有陪大哥的游舫去江南的,有追二哥的列车去边疆的,一轮满月伴三哥游泳,如金灿灿扇贝发出咕嘟的水声,四弟透过浓密的槐树叶看见下弦月如槐蚕卷了卷身子;躺在孤独的海滩与元贝对饮,月光上来潮水自动充盈掌中金樽,从碧涛中捞起天外寄来的腊丸,剥来看每颗泪珠中都展开一页信笺,说冰凉的太空一角仍在啼饥号寒,奇缺蟠桃果腹,亟须雪貂皮与天鹅绒取暖;那座高山上有座废弃的宫殿,堆积着发红光和绿光的石头,圆石滚烫方石瓦凉,收集来沿街叫卖,好个热销的镜子电灯火炉冰箱。……
 
散论162
不只一次遐想,世界末日大概是最辉煌壮丽的诗篇,似乎又是谁也见不到、写不出、写了也毫无价值的诗篇。末日,就成了难度最大的命题。终其究,思考也罢,假说也好,本质是凯旋而绝非葬礼。在《华胥乐》里,谢长安为我们写下了一首“末日的壮丽”。他的诗里是奇美而非凄美,是沉静又袒然的分享而非失魂又落魄的惊恐。他说:在那天体预报的准确时辰,所有的人都仰望夜空,星宿一颗接一颗碎裂下坠,撒向我们和大海。五百族人亡,六万堆星殒,蓝光簇簇像除夕的烟须,群星划过天际,余光拉长为一根根银针,飒然缩成光点,犹如灯盏布成网,清芒熠熠。穹下有人拉弓执弹击灭这余辉,崖壁上有人抹去了星相图的內容。此刻众生昏聩,互相扇耳光,彼此推攮,将肉躯挤进螺壳或坚果,用镊子把禽畜的舌头拖出割掉避免惨叫惊呼。所有晶状体全都掉出眼眶。我放出那瓶萤火虫,倾泻这星球最后的微光。读罢此诗,我不尽叹一声:宇宙之内,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啊人,是人分割了地球领空,是人创造着冷热兵器,是人膨胀着欲望欲壑,是人疯魔般奔向那餐最后的宴席,而且情愿把“所有闪闪的晶状体全都掉出眼眶”,投入那永无尽头的黑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其乐无穷,是尘沙之徒想以天地人之间的血腥为乐,实乃滔宇宙之巨罪也!
 
散论163
在《华胥乐》的“天文篇”里,我发现了一首普通又朴素、雅俗且共赏、哲思相当深奥、可谓神来之笔的七行小诗。耐不住喜欢,先原装抄录——“在登月飞船上╱装载一粒鸣蝉╱一只螳螂╱一羽黄雀╱司空博士告诉我有此三物╱整个人间就齐备了”。七行诗,令我想起了曹植的七步诗,我喜欢那七步二十个字的版本,以为更凝炼流畅易记宜诵,这才子诗流传千古的诗话、佳话,也多依附了此种版本。谢长安的七行诗自不是《青铜调》那般恢弘雄浑那般石破天惊那般精磨细琢,也许是灵感一闪,信手而就。他很精明地搬过一个家喻户晓的成语典故,取六个字纳括了人间事。比那“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原版意指,所放大的倍数是无以量计的。这里所指非人间之物齐种备了,而是人间的理性齐备了。以善飞的鸟与昆虫三物来说人间的公理、伦理、情理,人性、霸性、柔性、灵性、共性、个性。不直说人类而言它,也寓着对人类的不敢信任。对鸣蝉、螳螂、黄雀三物来讲,牠们的舞台大致是在高大的树丛罢,人本该应当仰视的。诗意由三物递转给人类,人类应瞠目结舌,心有所悸,情有所动才是。诗的魅力也便在此时显现。诗人的七行诗不在于展示人间的和谐,是要探索本应和谐的人间却难以和谐。一般来讲,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是引伸一种生存的智慧。物种食物链上的三个点,弱肉强食和自生自灭,是为铁律,谁也撼不动改不得;还有智者生存勇者胜,也是铁律,谁也撼不动改不得。常常是生命的强行被吞噬极为残酷,却又极合情理。这难解的悖论又成为人性里无解之谜,它支撑着智慧和欲望的混杂所不可遏制及谎言欺骗的恣肆泛滥。弱者常悲叹常呐喊,强者常有理常撒欢。这就是人间,到处是鸣蝉、螳螂、黄雀的意象。诗人如此浓缩人间,是为经典的现代语!
 
散论164
《华胥乐》的“天文篇”最后一首,仅十三行诗(用录音机复制了昨夜的梦呓),竟用了十八“?”是代天向地问,还是代天向人问?为何有这等多的问?我首次读到一行诗里有七个“?的诗”——唐?宋?夏?商?汉?晋?秦?——首先想到的是诗人的爱至深至烈,他对千古中华故土的不弃不舍丝缠如茧如蛾,当代中国的领袖百姓中能有几匹几多!他的爱包涵了华胥文化的悲与壮以及千万代积酿的亲情甘霖,且汁汁液液尽数反刍为爱的诗的岩浆。写到此,我正聆听新凤霞演唱的《春香传》,幽婉馨韵中,觉得谢长安的可爱已胜过了他的诗。都说中国新诗百年尚未创造出与古诗词并立的“型”。我以为然。我意在于我们终未创作出真正代表时代精神的诗品!在表达极巅诗意的同时,诗的形体自然相随着,时代果真接受了普世的诗意,亦即接受了诗的形体。人爱你的诗到了传抄仿制的地步,如古罗马维吉尔的《牧歌》,就无须顾虑新诗无形(型)了。当代诗形纷繁,只求形,形会被视而不见,总归徒劳。谢长安的爱之真诚,是中国新型知识者的楷模。中华文化精髓渗透在历史长河里,也流淌在诗人谢长安的血脉里,他的诗中多问,是痛感国人爱国不够,所知国粹不够,浮躁在虚幻中,在驳杂光怪的世俗里锁住了心智与目光。我们的诗人还没摸到中华文华精髓中的真谛,我们还没听到时代前沿的诗的号角!回到诗中来,我们再读读谢长安排炮式的十一“?”——谁还能读懂龟甲上的兆纹?╱谁还能占验星光的晦明运行?╱谁还能辨识嘉禾与牺牲?╱谁还能锻鋳龙吟之剑?辟易之钺?╱谁还能编织红线毯?金缕衣?╱谁还能画出朝露上的花影?╱谁还能挥洒沧浪样的篆文?╱谁还能脱口说出农历与生庚?╱请告诉我,在暗夜荒城╱谁还在迷恋阳燧与钟鼎?中国的“诗人”们,大都惑惑然,不知如何开悟自己的“第三只眼”,首先看到人性之海上那天海接壤处新普世的桅杆,神魂多越洋凌空匍茎在西方,不屑于读懂中国;若有自信,而果真能读懂中国者,不效顰洋货,倒也能著出极品国诗来。当今在拥挤的诗人中,寂寞着入世又能写唯一的诗,少不得谢长安。
 
散论165
就以我国的新诗史而论,因抒写梦境而留名的诗人当推曹葆华。1937年,他出版了一部《无题草》,辑录无题诗54首,绝大部分诗写了梦,无愧为独立诗坛的“梦之诗”。他的诗是致力于西方现代派技法的中国传统化,这一努力,他未及赢得长足的发展,囿于意识形态的禁忌,政治化围剿人性化,堵截了《无题草》探索的未竟之路。完整的一个人,实如一枚金币的阴阳两面,是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合成。人之梦这一保贵的精神生活最有诗意,却被远远地抛离了文学,故写人的文学失去了半壁江山。说长也短,弹指间近80年去矣,总觉得谢长安是曹葆华的接力者。这接力,是把梦境正式搂紧文学丰富并深化人性塑造的重大实践!这一棒划过时空递到谢长安手里,其标志是《华胥乐》同《无题草》的对接。此乃冥冥中的缘分,对中国文学摈其守旧观念深掘精髓高攀尖端,至为重要。《华胥乐》总体看也是无题诗,它的梦境题材更为纯净宽泛,却略逊《无题草》的精致,可谓各美其美的对接。对塑梦之探索,我们荒漠有年,冥昧已久,不入其境,不解其味,是文学之不幸!
 
散论166
梦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梦的述说及迷恋,是所有人都无法例外的,而且莫不认作是自己的经历,其中很多沉淀为隐私。梦置于文学,自然是现实主义里的一个特区。真正能称起浪漫主义诗人的,必然有现实主义奠基,不然,那种浪漫只可飞翔却没重量气度风骨。梦的跳跃性浪漫性穿越性,即有了天然的诗性。我读谢长安的梦之诗,欣赏他的梦境,梦境有时比现实之境还有味道,那情景是最真切的,随即也回映属于自己隐私的梦,如母与妻的重叠置换情转形移,性的伟大创造力,今与古的浑然一体,舞臂飞升,潜深湖与美女裸拥……。遗憾没珍惜自己的梦录,流逝了许多灿烂的诗行。《华胥乐》令我陶醉诗人的梦之美,有所思便有所记,零零碎碎,散散漫漫,美孜孜醉乎乎地走出“天文篇”,又迈进“地理篇”。
 
散论167
四股气流交叉,误入的蜻蜓被吹到中心无法飞离。这近乎科学试验,关乎力的定律。诗人只写到此并非无诗,但还不够壮观,缺少震撼力。于是召集大群稚子抓扑柳絮沙粒黑土木屑冰碴草籽,扔进那个气流交叉的空间,见它们相互吸引纠缠,融合凝聚,彼此捏紧,大厅立即悬满金黄深红蔚蓝的圆球,旋转飘摇追逐。诗人展现了多元纷呈的合谐,出现了意境,过滤出理念:自由来于平等。这是浪漫诗境梦幻中的理与思。
仔细品鉴婴儿脚底乌青的胎记,尤其在梦中,你能联想出胎记的一簇簇来由。我身上有两块胎记,不是乌青而是雪白,左臂一块形如齐鲁地图,后背一块形如河龟,可寓人杰地灵、寂寞长寿,可喻高天一朵行云、高山一朵雪莲。可来自大河白帆、荒塚白幡,可来自一片白玉兰、一页剥离下的白内障,来自老叟妪的白髯白发、帝王脚下的白玉台阶、美女的翡翠项链白鸡心、乞丐打狗的白腊棍……。有不胜枚举的白记的来历,谁敢断然否决?从无知中得知,从无限中得限,非理智的逻辑的思维中诗便芃婷而生。梦中的胎记——婴儿脚底那朵乌青,竟是一部尘封多年的画册,极具梦幻的浪漫的想象,相比而言,我面对自身白色胎记的联想,就显得拘谨苍黄而呆痴,思路是直线的只沿着“白色”穿射。且看诗人是如何展开的诗思他的乌青的画册:“其间有大洲失落沧海╱包括幽蓝的礁石,瑞霭的仙山/辽阔的河床,澄碧的涧水╱那些黑色的破碎斑点╱是一块鲑鱼化石,一坨银矿,一窟钟乳╱一圈骷髅头上的金箍╱有似豹非豹的兽类踞于奇异的大树╱有夺目的玉圭堆于礼器╱他曾是渔夫或猎户╱沉钩赶海放鹰逐鹿╱他也曾是豪侠淑女╱策马漠北采莲太湖”。在这里,乌青岂不是一个现实的大世界。这一朵梦中的乌青啊!
 
散论168
梦中破例读到一卷秘不示人的经文,我怀疑是现实中的禁封意识在梦里反射。又恰恰只记住一句经,这必是最强烈最刻骨铭心的:吾辈永恒地沦陷在苦难的深渊!这分明是地狱,又的确是梦境,然而谁又能有资质胆魄慷慨断定,梦之外绝无地狱?吾辈何堪领受这等宿命——那片滚动着沸腾的紫茫茫碧汤汤气泡的巨大沼泽?地狱是炼灵之所,灵无恶迹,地狱废弃。此理是真理,只等众生皆成佛陀圣徒。还是认定有地狱的好。为此,诗人指出那遥远的总可企及的一道亮色,曰“众灵候在池边,淬火之后,它们跃出水面╱向四周散发初生的热流”。诗人怀博大的怜悯心,为读者着意描绘了苦难的地狱沼泽:“装满嗥叫、呻吟与呜咽╱谁在最深处添薪加热,链条与车具井然运行╱那些犄角、鬃毛、利牙肥臀都化了╱泥浆里腐烂着象肉豹胎,血液精魂相互渗入╱鱼们通明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一匹雄鹿浑身挂满银鳞,而绿蛙披上兽毛”。我痛感到了生灵的悲壮,也痛感众生的浮浅,更感受 到诗的凄美和凝重。
 
散论169
昨晚间做了个梦:忽见头上悬吊着两个旋转的圆,既似肉饼,又像国徽,一般圆彤,一般金黄,汪汪着油水,光辉里滴着肉汤,我选了那大个的,用摘烤鸭的姿势,请到菜案上,切作若干块,罗了高高一海盘,见那切碎了的麦穗齿轮和星角,即醒。仔细想来,也有诗,虽然还仅是梦的原生态,一首好诗的愿型。谢长安的梦境诗,即使意旨不清,其多意性一时尚不得解,然他一定努力做到以诗歌语言的唯美摄住读者,可在醉馨中步步解晰诗意;可在诗中品味作者巧用动词、名词、形容词、量词交织出的动态和色彩。为说明我的梦原生态之粗拙,以及谢诗的唯美珍摄,我引他一首12行的无题诗——你挑着一担粼粼的液体╱那是鳍鱼血、原鸡血╱猛马与翼龙的乳汁╱岩浆海波石油与水银╱需要攀过一堵萧瑟的城墙╱分开荒败的野草╱慢慢擦洗这里的三口晨钟╱五面暮鼓╱然后你登上山顶,夕阳满峰╱拾起一块风化的沉积岩╱扔向山下那些渐渐缩小的╱熟铜钟与鼍皮鼓。在梦中,这一担液体是鲜活的真实,也可以说是个巨大的意象。此意象既是历史的,又是人性的,还是血腥的。这位伟岸的挑夫肩负着全部光辉又沉重的文明,攀凉城分败草,洗晨钟擦暮鼓,登山顶沐夕阳,可谓壮怀激烈,望苍天视八极,举一块风化了的古岩或古猿颅化石,投进悠远幽深的苍古,期待那遥迢中的铜钟皮鼓,返回几丝清音,融进高巅上即刻耀起的黎明。
 
散论170
我再三强调梦是作家、尤其是诗人的用武之地,文学缺失了梦境这人生的一半,人性的塑造就无法完善,天下便无从觅寻丰满的奇光四射的小说诗歌散文。谢长安自觉地抢占了梦境这块近似文学处女的“荒地”来开垦,且有了诗的收获,岂是可没的!他的梦诗的语言,我识为梦的语言,更为注意形象思维的浪漫性、唯美性,悬虚又细腻、幽柔又清丽。他如何营造梦之“故居”?“故居是螺壳扇贝╱蛇皮蝉蜕╱是化石琥珀、河床桑田╱是一枚满面额纹的核桃╱是一朵朱颜洗尽的落红╱大树上挂满蚕茧”,“一曲失魂夺魄的丧钟╱一枝木柱空空,一只陶瓮空空”。常人不太认同大写的故居,更冷僻意象的故居。似是故居又非故居,沉到诗意里却最是故居。因为灵魂被诗美抹亮了。只有诗化了的灵魂可串通诗的多意的“栈道”,攀登到诗思的高巅。而“栈道”是唯美的语言修筑的。
 
散论171
梦是碎片式的;梦是连环画式的;梦是浑然一体的大写意;梦是刹那的残缺不全的永不再现的因而是最美最令遗憾的画面;梦在宇宙里回旋,在无际涯的时空穿越,梦使所有的意象变形,生异出奇,千幻万虚;梦里有巨恶,也有巨善,现实中没有的,梦里全有;现实里禁封着秘而不宣的,梦里全袒露着,又似乎是谜,品谜成蜜。梦使人生多姿多彩,禅味十足。
诗人“地理篇”的第六首诗,即为四个碎片的组合:其一,油菜花开满了╱所有摩天大楼的顶棚与露台。其二,攀上一架青苔丛生的滑梯╱你看到了果核、贝串与灰烬。其三,沿途是是海洋与群山╱最显眼的则是皮衾骨枕。其四,巨岩砌成的上下铺╱有山顶洞人与猴群们生活的不朽痕迹。这四片梦,分而各是诗,组合又是诗。
读“地理篇”第七首,便是浑然一体的大写意,由一行诗支撑统领。诗思是入世的。这行诗是“他的眼里只有造山运动”。他,定有所指所寓所隐。胧罩着无限的阴晦苍凉和郁郁伤叹。我甚至遐想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政党在无奈地注视着浓重的雾霾,遥眺那巨大且孤独的葵花,灿烂着枯萎下去。完整的诗是这样:极目四野尽处╱那些黛青、深黄都是废墟╱他的眼里只有造山运动╱苍蓝的群峰围绕世界╱没有海底的城邦和市井╱滔滔逝水轰鸣在侧╱河滩中央的沙洲日益清瘦╱一株巨大的葵花盘无比孤独╱年年枯萎、灿烂╱缺失的部分╱惟有洋盆谷地。
 
散论172
读谢长安的梦之诗,精品诗句可信手拈来,美味萦绕,佳酿芳茗不可代也——“一只巨大的埙╱吞吐史外的音律”;“悬崖间那些直上直下的绳索╱是人世最窄的路径╱需要双手攀行”;“一群穷人的孩子在岸边做蹦跳游戏╱学离水的梭鱼”;“地球偶尔会张开它的嘴╱吞下一个时代连同臣民”;“被万吨花石纲累得咯血的挑夫╱在地壳深处挖煤窒息的矿工╱堕涧坠崖的采撷灵芝雪莲的药人╱纷纷溅作史册外的墨点微尘”;“你们很快挖开了黑暗╱通过那些密集的虫洞可以抵达╱先辈的地窖,葡萄美酒╱宫殿的丹墀,龙椅凤冠╱某个美人的香丘,堂皇的墓室╱月食那天遗失的金柜玉版╱有关望星气求仙药的记载╱古人的垃圾堆藏在居民楼的根部”;“有时眼底的蝴蝶会遮蔽╱遥处一座庙宇”,“他竖起一枚指甲盖╱掩盖了远方的整座山岳”;“一捧包裹鱼的湖水╱有鱼的形象╱该如何分离或提取╱当清流从你的指间滴落╱这尾冰滑的水之鱼在她手心╱射出波辉与鳞彩”;“把儿子的玩具小屋放到阳台上╱那是座古代的民宅,朱拱青檐╱很快就有燕群翩翾而来╱绕梁徐飞╱嘴里衔着一万吨春泥”……
 
散论173
梦诗里的一双眼,是伤口还是窗口,是灵泉还是光源,是盘古雄浑的眼还是女娲清湛的眸,城府太深,不易参透——青青杏林下╱并列有两个池子╱大小完全一致╱左边的充满勇士的赤血╱右首的容纳妇孺的泪水╱形状尤似幽深之伤口╱亦似椭圆之眼眸以沙场斧钺劈就╱由心中刀枪凿成
还有梦诗里美丽的童话,或叫童话般的梦,清新又天真——那些束缚氢气球的彩绳都压在大石头下╱一群抛锚的船舶随风荡漾着╱你们解开绳子系在腰间,升上碧空╱其时大雪纷飞,一个开卡车的师傅在喊╱天上很滑╱我们掏出传单与清醒剂,撒向大地╱下面梦话连篇的公交上不断有人睁眼╱便有穿制服的老头骑蹦蹦车追来╱很轻松的,他们驱车上了群山之巅╱那些无限衰老的手弯弓搭箭╱维护领空的治安。
炼得一句诗如天雷一轰,尽得全诗的奇伟和风骨,同时也津润出面对埃及金字塔般的迷离——我和十余个同伴骑马走在多蓝色石头的山谷╱忽闻身后雷鸣四起,沙尘滚滚╱一群野马如潮涌动╱我的坐骑追着它们跑了一段╱而我的同伴转入前方一座密林╱从此杳无音讯╱多年后我找到当年的目击者╱他说,我的朋友们皆死于╱数寸高的小矮人从山顶投下的巨岩。
梦里有美丽的荒诞,近似荒诞,诗味不淡——遍野玄武岩白垩岩像是一地散落的兵器╱石块与石块之间╱相隔百万年的距离╱你叫我捡起一片寒黯黯的,尖利如枪的条状石块╱把它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锋刃向着后方╱你说,这样就没人敢于追尾,和你过度亲密╱后来,你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这里╱配置石刀石戟╱用腰带固定在后腰上,女人则用红头绳缚在髻上╱招摇过市。
 
散论174
读地理篇的梦之诗,尽是纷繁的碎片,它们的主色调是浪漫的,荒诞中不乏奇幻,奇幻里潜蕴哲思;描现实时而瞻仰着历史,说眼前事又扯恋万古,总喜欢今古叠印,大梦里涨满青铜气,依然保持着继承传统古风的气度;梦境的多变和跳跃,貌似风马牛不相及,情思却是连贯的,它们的怀古情结以及告别农耕文明的伤感意绪,使梦的碎片凝重起来。
“到水文站上任那天”(地理篇34)古意悠悠,凝思深深,世间物质不灭,总在生生死死,浮浮沉沉。“我们在檀木椅诵读画册”(地理篇35),以诗填补了缺页处,构思新颖,几羽瘦鹤,扶桑古刹 ,香草碧桃,绿彩青霭,金麦山坡,菊花黄泥。绘画摄影,永难企及文学语言的味道。“对面苍黄的山岳如同展翅之鹰”(地理篇37),岳如鹰飞,苍黄巍峨,岩喙常见举足者眺望城邦,流虹飞云绕颈缠身,可闻高巅复明的盲者诵扬新经卷,睡眠童子梦戏一群红鸟,一层新天诱惑人,攀者踊跃,青苔绝壁上踏出了路,立即引得蟒袍玉带人惊慌莫名,他们密谋炸掉令人大开眼界的景观:区区小梦隐忍判逆情怀。“美容院的医生在她脸上辟疆镇海”(地理篇39),对美容的书写痛快淋漓,我不以为这是一只赞歌,在浩然大气的粗线条里,流露出感伤与丝丝讥讽。看诗人如何在一张脸上辟疆镇海开拓花容——垫高湿地,削平丘山╱改变地理与水文╱将一只眼里的清澈引向另一只╱播撒霞光雨露╱使贫瘠的地表光泽╱种植绿柳,让秃峰春回╱师承治水之禹,移山之翁╱或者大兴土木╱广筑殿宇,架设桥梁,搭起亭台╱天庭地阁精美绝伦,放出华光╱白色纱布下永远是娇脆工巧之花容╱而日益完善的五官再难融入仕女画的面部。“仵作间分为三个科室”令我们感到新鲜和沉重,诗人视野开阔,笔峰也刁悍,陈列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如同一幅白描。众多的死亡汇聚到一起,你说,该有多么雄壮的诗意,悲乎,烈乎,灿乎!
 
散论175
梦的浪漫里应永驻未来的甜馨,把理想制作成美的诱惑,汇作温柔之乡——不是天堂,也非乌托帮,是高贵的人性酿出来的情商。梦的碎片都是成熟的音符,能组合起气势磅礡的交响,此为梦之诗的高标,愿所有赋诗高手竞攀。
梦的碎片,曾经都是一粒粒饱满的艺术细胞,是梦的加速度挤扁了它们。它们永恒地繁殖着,组合着,大胆地、浪漫地裸露着阳光遮蔽着的真理,醉后易吐真言,梦里皆为真情。梦达好处常醒来,梦险幸迂金鸡鸣。把现实引入梦幻,把梦境植入现实。诗人在用诗行缝连完整的世界,在用诗魂联合夜与昼,用诗意开拓着精神的原野。可以飞天揽月,可以入地潜海,更可以结梦为疆探美太虚。人类将在这“三可”里尽善尽美,获得自由身。你看谢长安的“地理篇”72节诗,即在做“结梦为疆探美太虚”的努力,他在梦里体炼历史,瞻仰未来,雕塑传统,装饰文明,张扬美德,纵情裸魂,把梦写得虎虎有生气,窈窕有仙姿。在当代诗人中,致力创造梦诗美学且有如此丰硕成果者凤毛麟角。他的一个特色是诗歌之流里乘载着古文明的信息。请读“地理篇”的最后一节诗——
一条河穿过他绵延如阿房宫的居所╱潺潺的河水或浑黄或清冽╱告诉你外面的盛夏与初春╱染坊之蓝靛、壮士之碧血相继涌入╱蛟龙的鳞片、前朝的凤冠╱古人的头骨与舢板╱我们总会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慢悠悠漂过门厅、卧房╱你在河心支起一架青青篱笆╱然后熟睡╱那些受阻的鱼,飞跃而过╱在你的梦里响起编钟与磬声。
散论176
读罢“地理篇”,再读“本草篇”,对梦的美学与文学之关系三思愈甚。如果“白描”能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手法,“梦境”(或写梦)当然可以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手段。鲁迅的小说以白描著称,尚未发现哪位小说家以梦境塑造典型人物而博得圣名。我何以用“圣名”两字?即是想强调“梦境”在塑造文学人物及抒情诗中的特殊地位,并充分肯定“梦境”在小说及诗歌美学中的价值。故而我特别感谢《华胥乐》以梦境为题材塑造意象抒发情感袒露魂魄扩张诗美的重要实践!我以为,“梦境”置于文学,对深度揭示人性,有非凡的开拓性的意义。《华胥乐》欢忭我心,更给予我启示:对多卷式文学创作要浓墨重彩写梦境。
“本草篇”36节(首)诗,36朵花,色泽芬芳浓淡各异,尤其出彩的是:化在意象里的历史感、青铜气、国诗味。谢长安的诗与异国的诗,虽是写梦,却易识辨。我试着穿连起这些梦境——
  01:梦是跳跃的,在山脚眺望山腰的大树,伸手可及碧透的叶片。忽又幻为绿星簇动,还有睡眼蒙胧中的肤色与胎发,此树可是偉男子,他吸尽了整座山峰的灵气与肥力,身边散落蜗牛壳、白骨架。他的苍根外露,爪着一座土屋苍黄的顶。屋墙围着白字“常茂盛”,是做梦人的朋友,在寂寂空山里。此梦塑寂寞的心像——人非草木,人即草木。02:打开衣橱,皆是艺术,所有象形的工艺饰品,都来自草木,人身都有草木气息,女子有鲜花春草的气息。人魂有草木之灵。03:谁能说清人的皮肤原不是树皮?谁能道明人的血液原本不是雪片?赤贫如洗的人,吃净了树皮,等同剥吞了自己的皮,又要喝自己的血(雪)。由表及里,不是天灾即是人祸。04:红豆绿豆一杯清水,萌芽膨胀或爆裂,可使玩具车奔跑。把几粒草籽装进飞机模型,加几滴露水,竟然飞了气来。梦蕴着理,水可转化为动力,宇宙包容着各种可能。05:所有的梦既存理又美丽。树枝与藤萝枯了,为何挂一排排柿子让他们殴打发泄?旱灾虫灾被袒护了,他们被愚昧了,柿子被陷害了,枝藤夭折了,然而把柿子打得满空飞花。又何以挂上照片和画像供你们射击批斗?祸根仍被保护着,那些人靶子反被你们污辱透了,你们是被愚昧的杀手,枝藤是彻底死透了,这两轮误打误杀是对所有参与者的戕害。而轮到我们,则是观望枯枝苍藤上镶挂的夜明珠,滋生温暖和光辉,完全忘记了枝藤之死的祸根。谁操纵了这他们你们我们的荒诞悲剧?梦诗好在常提供丰富的反思。06:冰封之地,夏荷秋菊,苍蓝的雪,鲸油灯,手臂上摇曳生姿,雪原映出星光,眼里开满芍药杜鹃。词语组合出诗意。梦里的想象永不为过。07:放生池边一棵古树,每年仲秋只结一粒果实,在枝头略作停留,即随风落入池水。这是梦的敍事部分,尚无灵动的诗意漾开,却已埋下一奇。果实入水有声咚然,且波纹扩散漂延,诗意就有了。寺内无计时钟及隔断红尘的木铎风铃,禅房里的白眉老僧,闻此年度的咚然,也只回赠淡淡一笑,坦然之极。这静中之净、净中之境,有抟虚宇宙的力量——莫不是奇果焕然的境界,令世俗者胆寒得浑身觳觫。人达到的境界终归是心的淡薄寛博白洋洋空悠悠横无际涯。08::我谓之梦中的童话。到处是苹果树,所有的孩子都张开手,捧来虫豸,并接受它们的率领,悬飞漫游,晒着阳光打呵欠。苹果熟了,装进玻璃瓶里,鸿雁为辇,去供养渊底的鲜鱼。人与豸的倒置恰是童心的价值,可爱的自由与平等。09:一个梦把史前文明和古代文明交织在一起,似乎是肯定了史前文明的存在。我们不尽要做出判断,人类史前文明的存在,当为而今文明毁灭的左证。10:梦中那个女人执意跟我下山,另一个男子毫无妒忌嗔嗔,若果熟飘香、瓜熟蒂落一般,只指四株开着金花的树,燦燦道,那是你的赎礼。女人不以为是诀别,那花树摇着她浇灌的水气,她的影子永留驻此地。男子让她看树下两株青苗,会意,走吧去享受新生活,情爱本应有更多的甜蜜,故地不会断了新的人烟。脚前泉溪咕咕响下山。11:把梧桐花想象为兽,也许正是花里有兽的灵魂幻化。万物的灵魂不死,它们轮回在各种形体里。我们对万物都要心存爱慕与怜悯,它们都有可能曾经是你的亲人。天籁里有它们的呼吸欢唱和叹息,到处有它们潜行的足迹。12:人类从攀树的时代进入原始文明,倏忽万年,总不忘当初,梦见老人化在树上,有归宿感。引一句诗足够了:“他们的白须白眉隐于银杏玉兰深处”。13:甘蔗林里有鸣蝉。失明的父亲和擅言的儿子。父亲的耳朵总是充满善愿的意会,总是翻译吉祥的谐音:知了而紫鸟,下岗而夏刚,饥饿而鸡鹅,卖血而麦穗瑞雪。儿子的演说巧舌如簧,道士曾言他能把奴才说挺了腰板,做了自己的主宰。一双耳,一张嘴,何其伟哉!可惜梦味淡得似无踪影。14:用专制的手段管理果园,乃草木的灾难,大自然因失去自由而变为奇丑。专制是万物之敌!主旨突兀,情味淡薄,诗美不足。15:天真的成人的童话,一幅梦境冰凌图。大厦巨树同高,虬干裹冰莹光,依紧各家凉台,灾异危机来临,树可做滑梯,一逃避之。16:有黄桷树在苍崖登基,即有榕树在河谷驾崩。核桃和板栗,一嚼一尝能知它们的亲缘关系。万物皆亲缘,无处不凝爱。睡在梦里,醒在梦中。17:好诗无不聚集丰富的想象且以最美的词语表达,用意味濡染读者的灵性。而梦为诗的想象,则不仅是丰富,还要丰沛。父辈练医术,残酷的美郁郁着沉痛——小白鼠被生生折断了腿再行接骨术,那灵物咬牙忍痛一声不吱,“血雪交织的碎骨是一朵纯净荷花的形状”;子辈练医术,散发着人性化的温馨——蓊郁廊园,枝叶花果,紫藤花蕊,常绿的象形的的脊背和头颅,可供号脉,可察舌苔,松针可刺穴位,蚕线可缝伤口。医术的超越:健美无痛苦。18:诗意应由读者品。罾子不沉下網鱼,:却漂在水面,等待什么呢;在峡谷上空吹散了一大朵蒲公英;潜入水底用蟹螯修剪金鱼草;青藻随浪而摇,这水下的风;一条鱼被装进塑料袋,它怔在那冰一样玻璃一样的沙滩;湖中荷花在这个季节彻底成熟,像是清玉礼器上的乳羔与蒸豚;供桌上的木筷被蛀虫饕餮而空;从哨棒里发出虎吼,大道小径豁然敞开;先祖折柳枝送别故人洗荷叶裹鱼蒸肉扶蒹葭啜饮井水。这些“蒙太奇”揉起来,情调如何,色调如何,也许是美得说不清道不明。19:梦中的绝技美在虚幻,若然梦外,一定是妄想,难成诗。20:“乡政府的门槛上长出一棵红艳艳的桃树”。此句在梦里也足奇绝了。更绝的是这桃树分明是专治与愚昧的象征。八行诗是中国政治的缩影。我谓之醒梦。21: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搞不清蜘蛛们的织网绝技,我也懒求其解,默认织网术为神秘的高科技,且敬而远之。因为我不用蛛丝做菜、刺绣、织网扑蝇,故不畏惧受其害。自己麻醉自己:无知者无畏。22:只有梦中的荒诞有玄幻美,且被罩在浪漫之雾里。如沙球泥丸“我们接过一珠唱出神农击壤内部绣花针一般泉流一般刺出了蚯蚓”。23:洪水肆虐,可谓苦海无边,大劫难中一副念珠济苍生——绿萍驮来甘霖麦粒。24:历史感,沧桑味,可合成诗的大气度,掂出诗的分量。诗人仅以一枚敲开的核桃,在梦的奇幻中,使一切都成为了可能,而且愈加真实。捧食桃仁即刻唤醒全部记忆,厘清细如发丝的意绪,汉武秋风,大宋春雨,九只眼睛的鹿,星状花纹的鼍,鸩酒金丹,雕弓狼毫,踪迹若月光撒开。25:(待评)。26:世间祠堂神庙的供果可筑山填海,具多雷同。而梦中那枚供果却是梦外难觅。绿一分红一分瘦一分肥一涩一分腻一分均不合用;须含五味须具五色须像日月星辰方鼎圆圭。这供果其实也不在梦里,它是一颗人心。如果有吃供果的,那不是神,也肯定不是人。27:一支梦中离歌,似乎比恋歌、情歌深沉凝重且丰富,笼罩着农耕文明的苍古气息。我喜欢这十一行简约含蓄的文字——飘风吹着漫江浮萍骨揖别离歌四起它依然抛下微不足道的锚纤细鱼须系挂零碎物事蚕卵稻种盐粒恋人的红豆参和泪滴宗祠的香头连带珠玉从祖传农具敲下的铁屑自墓碑拓下的石刻文字它们纷纷沉坠对抗横移之江流。28:你一周之后回家,发现那个垂挂在院中的干瘪土豆探出两片绿叶;由此开悟永生不死者如倒悬在城楼那颗供昼夜围观的美人头颅,日烤蝇绕,七夕过后,在风中新长了青丝。从土豆到头颅的转换,就有了发人思的“死灵魂”,延伸到人性的悲,人生的壮,生与死的异彩。29:一首树赞树赋树论,一部树的史诗。非言过其实,是爱之切也。此系“本草篇”的优秀篇什。六个排句颇精整。我更喜欢后四行诗,把我引进历史,与虬屈大树融合——“你睡眼惺忪地缘木而上/或与老庄应和竹枝,乐而忘忧/或与屈宋痛悼秋叶,徒放悲声/每夜寻一丛花果愁眠酣寝”。30:一位表姐痴迷宁静,一定是大寂寞者。她寂寞到周边所有的人无法站稳。她的庭院是水墨丹青,台阶走廊是苔原绿茵,她的寂寞令亲戚战兢,那最后一封绝交信竟然是邮差射到她的手中,她是彻底的寂寞了。然而她的宁静正编织着另一种轰轰烈烈。31:大家庭的失去凝聚力,势在必然,血亲的淡薄也是渐行渐近的事。这是现代文明的亲情的外延,是一种进步,带着告别农业文明的痕迹。父一辈的苦心——将全家福照片放大,在人的肩上放五只稥蕉象征手掌,表示亲和,填补兄弟间站位的间隙——包含着愿望、伤感、无奈。有这香蕉手掌搭肩,诗才有了诗眼,使香蕉产生如此诗意,很是不俗。32:巅崮上有樱桃园,成熟的樱珠是脱离子宫的女婴,她们红豆般坠落于茫茫烟水,去完成各自的轮回。而饕餮的采摘者及鸟雀们,是一群抢劫者,吮食果肉,喷吐樱核,又注定是樱桃园的宿命。无奈的善者在山腰拉起一张巨网,铺满襁褓摆上摇篮,接纳粉嫩玉白的樱核与樱孩。人性美无处无时不闪光。33:我想到了中国当代的饮食文化;我更看清楚了当代特色中国真实的形象。亦即我读出的诗意。34:海滩支起红帐篷,充起橡皮舟。在戈壁荒漠里浪游,也可揣胶皮,吹树如盖,青苔莹润,藤条如丝,吹得葡萄满架,木瓜垂枝,杜鹃盛开。有时梦离现实咫尺,有时梦离现实遥远,远者诗情愈浓。35:当人类进化(或科技的疯狂胡闹)到蓝眼黄舌都消失,彼得、大卫、珍妮弗消亡殆尽,相互交流会别开生面。诗人倒是把凄凉写得很美丽动人。然而,人类的进化能否阻止这种岐途,少滴些美丽的泪,似互是诗意的呼唤。36:这莒的桃园,这十三颗莲子,这一组出土文物,证明死者是一位唐代浪漫诗人,因千古香塚,帝王达官绝非有此情调,更难抵达此种雅性。把诗人写成诗的人,必是更有天赋者所为。
 
散论177
我的阅读进入“人篇”,共108节诗。是诗人痴迷数理。这数字有所寓,人分阴阳,女为阴,男为阳,阴以12为吉,阳以9为吉,两吉相乘得108为极大为吉利,故有红楼12钗、水浒108将。梦中人的性情更是人性的淋漓表达,此系作者的浓墨重彩之处,也是我格外观注之地。明白了夜梦之人,也就更懂白昼之人。我想使所有人都把梦境纳入自己的生活,视为精神生活的精华部分。这很重要,是意识的一次变革,美学的一次突破。作者记录梦中各种人的多姿多彩的行为,依然是古今穿插、叠印,两种文明融合,传统味悠悠悬旋。登最高的城墙查点灯光:迁徙,仙去,留下黑暗的窗纸;伉俪未归,老翁点亮上古的桐油;租户擦亮灯盏与玻璃;幽明交替,蜡炬将尽,彩灯奢丽;那些形态各异的投影,恍惚史上曾经繁盛过的已经灭绝的生灵。这一个梦装着多少生灵状态,足见夜的壮丽。
 
散论178
塑造寂寞孤独,作者的构思极妙:一板之隔的楼下,喧哗嘈杂,嘘寒问暖,嬉闹蹦弹,猜拳行令,笙歌悦耳,鹦鹉学舌。难以再睡的人到楼下,竟然见大厅中央一堆录音机围着个人,正独坐地板,神情悲戚茫然。他感受到了比被录音机围剿的更大的孤独。
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人,常是梦中的景象。人性里有自由欲,梦里有自由,有多元,有驳杂,有理性和非理性,也充满了谎诞,更有文史哲。但由梦来提升自己品位的,近乎无。故梦又是一片不曾被珍惜开掘的诗源,且有汪洋的诗美未被汲纳。谢长安的梦诗正在抢救这一切。有许多文学的场景,很适于在梦境里展开。
你寻找寂静,可以用一根锈钉固定束起来的长发,搬进不开放的古塔,挥舞一柄出土的铜钺,你去伐竹制简牍,用鸟虫体秦小篆著诗篇,和月华雨露续缘,与黛湘结琴瑟,跨野马临海浣衣,驰骋远辟之地遥望星空。凡被统治着的人,岂有这种自由?
梦里的生活全部是现实的,物质的,非物质的,都是有生命又息息相关,真实而鲜活,自然又合理,浪漫且有情:班主任散发从匈奴吐番寄来的信函,以秦腔高喊信封上的书名,那字皆以小篆写成 。收信者拆着蜡封,欣喜若狂或痛苦流涕,里边都是龟甲黽皮胡杨叶古莲子,最多的是一汪泪水。没收到信的学子怅然若失。


散论179
一种经验,一种习惯,一种适应,是有个性的,是有色彩的,是刚烈的或易碎的。因此也潜在着美的特质。比如:数条小鱼小虾几捧碧波海浪,装在瓶里,经年已久,水全黑了,美便熟透了—幅鱼虾水墨。你却在美前惶惑,把鱼虾捞出,离开黑水时尚活蹦乱跳,通体透明,待你换取清水返回,鱼虾早已枯干,成为粉沫尘埃。
梦中的童话也有特异的诗美。仔细品品这原汁原味的诗句——“我潜伏在独自生活的水族箱或者高山湖泊的微澜中/听见我的父母在岸上议论如今儿子的生存环境/母亲说,你看那些灰蓝色的漂浮物,水质每况愈下/父亲提议多种些海草与绿藻/还希望给水里加上成吨的砂糖或者精盐/母亲抱怨,他太不注意保持清洁了/父亲说,小声些,他好像就在下面枕着蓝贝/喧哗的涛声多年才停歇一次/别惊扰了来之不易的睡眠”。
 
散论180
梦中的浪漫是宣染豪迈的美情:计算患绝症的老妪的高寿,要以白玉为珠的算盘,她数次将花发梳成青丝,微笑醉着她的芳龄,其实刚度过了九百岁寿辰。她似朵透明的红荷开在瓦蓝的高空;梦中的浪漫是要见证灵性之美:心情可冶炼万物,精神能使物质变形。在一个郊外的庭院,菊英纷飞,鹿跃鹤健,居者精通连山龟藏,善辨景星卿云,痴迷数理,研习枯木,分明住一间平房,却道是六层楼阁。原是将那三枝苍竹、两棵国槐拢在一起。居者的居处是自己的心巢;梦中的浪漫永居美的精灵,可把不幸变为高兴,把痛苦转化为温馨:如果人们被严禁彼此相见,电话那头会出现所有彼此相知的声音——哭泣、欢笑、咳嗽、呻吟、惨呼、叹息、蹂躏骨节的音响、细嚼食物的乐章、愉悦之鼾声、悲痛之梦呓。不闻言语能分辨迥异的人生,人与人的心心相印,人性中的灵犀相通,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割断。
 
散论181
大凡说来,有梦可做者都应该称谓诗人。其实人有人性,而人性里本来含着诗意。梦是个无际涯的自由世界,有丰富的诗趣。人性在梦中的表达也比光天化日下淋漓尽致。“人篇”里的诗,对男性女性的描抒,常有怀古韵致的流露。他坐在木排门的店铺里,酒香满厅堂,酒瓮铭唐文,边闲谈边理装,香汤洗发,绿檀梳梳青丝披肩,依稀记得古人发式,遂高高束起,插上枝暗红玛瑙打制的发簪。好斯文的中国男儿体态;写男子窥视云鬟螺髻的美人骑天蓝色自行车,更是柔美欲滴,楚楚动人,情味绵绵。“她耳珠上的银坠儿是一粒露水/穿过绿树成荫的大街时/她偷偷在柳叶上亲了一口/他在对街看得仔细/待月亮上来,四下无人/悄悄寻找那个小小的唇印”。
梦中写禽物鹅鸭之属,其实是写人,甚至比直接写人更生动深刻。反常态书写的美学效果倒能胜过常态书写。白描的写法,尾尾道来,笔墨细腻,平淡恬静,波澜不兴;在读者心中却能风起云涌,心潮澎湃。
梦中写人的行为表达人性善恶,有时是粗犷的大写意,几笔就搅出一天风雨。如“他们驾起飞艇,挥舞长柄刷子/在无垠天空涂抹胶水与糨糊/粘住那些自由的鸟”。
 
散论182
梦中的诗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可以把“揉搓体上淤泥为丸”引发出一首美诗。多亏谢长安笔毫之妙巧,诗思之独特。梦中的怪异荒诞悖常态,有超现实的美感和力量。“他悠然卧于竹榻/揉搓体上淤泥为丸/投于青砖铺就的地面/如银槌击磬玎玲有声/一个时辰只投一粒/轻重缓徐各自不同/中间是无尽的等待与冥思/一人坐于厅堂/侧耳静听,渐入佳境/把前前后后的韵律连贯起来/便为旷世之名曲/如此可谓知音”。
 
散论183
世上没有哑人国,梦中却有无语人。我奇怪这里有从不开口讲话的风俗,老人不能言,是双唇被缝过;壮年人舌头承载不得话语;儿童则认养鸟一只,以啾喞代童谣。人被扭曲,失掉了原初的动物性,人性无法张扬,生不如死。可谓大悲痛大浩劫!诗有三节九行,极沉痛地反思社会的言论禁锢。可爆发相当的思想力。“一位老人指着自己的嘴唇/我半天才发现那些结痂的伤洞/青苔与血丝肯定曾织密不透风的手术线//而壮年人索性裂开牙膛/千疮百孔的舌头像筛子与竹篮/无法承载话语或口沫//而每个健全的儿童必须在出生后//认养一只鸟,用啾啾唧唧代替童谣/它们将承担他们一生的情书与誓言”。类似的诗还有“如今这些嘴里/尽是白银打制的牙箍/灿若晚星/一万丈赤舌缩在咽/喉如一头伤兽/必须齐整如方阵/张扬的、不羁的都在坚铁上撞出铿锵/赤血奔涌,夜以继日/需矫正的利齿何其之多/它们终将归顺/以防伤人与自伤”。
 
散论184
梦中的入世之诗侧重人的生活状态,叫“干与生活”,谢长安不时挥动诗的戈矛,挑刺社会的疽痈。展示人的怀才不遇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郁闷、清高、不平,甚至愤世嫉俗;讽刺“上面下旨了”的官僚体制,揭露人为的刑伤曲折奇幻千异百怪极进想象与创新,那些隐秘的愤怒,那些变幻不定的碎片,那些跨越时空的人事地物的对接,那些似熟非熟的面孔错位置换,不一而足,梦是唯一的完全开放的精神物质的时空,比现实世界丰富亿万倍。与梦相比,现实显得萎靡拘谨、晦阴毒恶,少梦的大度浪漫、自由潇洒。现实与梦境为一统,是人生的全部,而大梦藏着人的未来。诗人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地写进“人篇”里,而且给予了顶极的量。几乎触及到了人之行为的各个层面。所有的梦都有可能返照现实。多数诗里的思索也有情趣,对于人的肉食,画家画魂,杂货铺的产品,照相机拍风景,寻负心男人一决生死,焦头烂额的能源大师,等等。且抄一首羽化或涅槃的诗,那朦胧又清新的诗境,那如烟似佛的化入自然,死是非常美丽的事,留下的,是白沙上足痕的诗意——
    “阴云四合时/他开始攀登那架木梯/一路上思索羽化或涅槃/整理发冠妆容/在半空的竹龛里端坐下来/冥想之后/他换上一件白银小褂/当最后一颗按扣嘤咛合拢/那声霹雳如约而至/下面的人含笑仰视高处/天火闪了一闪/温热微尘簌簌而下/大家收集白沙铺于庭院/在上面踏出如花的足痕”。
 
散论185
梦如诗,还不是纯粹的诗。仍须作者剪裁组装,包起诗核,酿制味道,点染文采,且时刻警惕“散文化”的袭扰。“这天,他已是不名一文”、“一个开坦克的士兵”、“几个酋长在巷子深处开会”“我和一位从未谋面的女人”等诗节,构思都比较别致,都有诗核剥离出来,味道被品出来,文采跃动起来。这些小梦过滤出的小诗,小诗粘聚的诗行,一如诗美的“微溪”,浸蕴着甜蜜,洋溢着色谱,润美细无声,装饰着意,酿在心头。诗人的美学流是集群式体现。我喜欢的诗句如“他们只拿走了几张青翠欲滴的零钞” / “他们的图腾是蛙类与荷叶/所以崇尚绿色/而火焰与血是令人恐惧的/那叠大红的百元纸币因此毫未取”。……
梦诗中的极短章,虽是偶尔出现,在诗美的创造中也是功不可没的。本篇的73、78两节即是精美的“三行诗”。一是写姓氏,一是写裤子,都是信手拈来,却有深意、新意巧中有奇。你且读:“你们曾无数次改变了姓氏/你的祖先驯养野兽,因此姓毛/你这一代培植花卉,所一姓谢”;“依照精装书封面的式样缝制的裤子/拥有古铜的花朵与星辰,蓝青的松枝与条纹/华丽、气派、卓尔不群”。
 
散论186
第67与83两节诗的印象。
从形式上着眼,我喜爱或者说迷恋长短句组合的诗行,由此组合之篇,大器壮观,可容精华岫峦,可展画轴长卷,可锦丝穿针,可细雕入微,可天马行空,可豪歌竭云,洋洋乎飒飒然中尽是精巧。我受过维吉尔《牧歌》和惠特曼《草叶集》的影响。这类诗,应有其“场矩”,如篮球、排球、足球赛场,有边沿尺寸,毕竟还是“戴着脚镣跳舞”。现代诗,尤其是汉诗,任何的复古都无希望,只能是从传统里长出来的多元的独创的诗形,即被一批最有影响力的伟大诗人驾驭的诗形。他们使现代汉诗的形体清晰起来。读本篇中的“长歌”,首先感到诗人无时不驾驭着意象驱动他的诗行,意象如满把的珠翠,似任意挥撒,活蹦乱跳,却又准确有序不滥。诗人对场景画面的描绘,有工笔画的细腻与传神,令我想起外域小说《斯巴达克思》开篇不久在观看奴隶格斗的大场面中,作者对一位贵妇的着装体态面貌的细致描写。那种美丽的细腻,云霞满纸,震撼了我的灵魂。诗人记录美术课,使我又陶醉了一次诗笔的细腻——“美术老师带领学生们上课/在最辽阔的水泥地上作画粉笔挥洒/他要求所有的作品都要和实物一样大小/住宅大楼应高七十米/要画出阳台上蹲着的鸽子,楼下的花卉树木,墙角的阴影/要画房间里出入的人,东方先生,西门太太/秃顶的教授,笑着露出虎牙的女学生,遛狗的骑车的/拾废品的老妪,卖宝石的小伙儿,强壮的罗马人,金发的/高卢妹/他们毎一件衣服上的商标,每一个文身/他们的左眉毛、右鼻翼、老年斑、青春痘、唇彩与眼影/每一根华发青丝,每一个粗大细微的毛孔/包括他们皮下的骨骼/当然也要画出每扇窗里的一应静物/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与线路/电视机、水族箱、组合家具,各种灯饰,表盖下的零件/还得画出穿衣镜里的美人,桌櫈明亮油漆上的倩影/甚至是古董上的裂纹,稿纸上的墨斑,抹布上的一个油点/也得画出被褥里的鸭绒/当然还有水龙头上悬着的半滴水/还要画出每一册藏书,每一枚邮票,每一根针/黑色陶瓮里的水纹波涛,保险柜里的首饰金银/信封里的汉字与年月/铁盒里的糖豆,水晶葡萄中心的果核/画完这一切,需要笔耕不息,需要一个冰河期。”
 
散论187
从“人篇”百节到百零八节之印象。要说最美的诗,或说诗的美学品位,我个人强调:诗贵在对人性的揭示,并以其对丑恶的塑造来彰显美之壮丽,美之流一定有丑之流的相伴才可汹涌不息。读“人篇”,诗人以梦来写众生相,多角度展示人的生存状态,同时说明华胥之美学流也是人性的流态。然而,对人性的剖析深度总感到不满足,尤其在读品“人篇”写人的诗。继于这种感觉,我就很注意百节及百节后的八节诗,特别是最后一节诗。没有一个文学家不极为重视作品的开头和结尾,且是不惜才气的。       诗人在“人篇”的百节,只不过九行诗,渲染的主题是钢刺钉在肩背、臂膀,驼上各种型号的针儿,满世界游说、歌颂,反射出一大片银芒。我们会敏感到某一种腐朽没落的意识形态对人性荒而唐之地扭曲和奴役,自由精神在奢华的银芒里沉沦,掉进陷阱依然不悟。诗人在最后一节,主题所指谓何?红树林前,为我们推出了一个如今已经老了的口若悬河、双目失明的说书人,他的背景是有特殊象征意味的红色。他已昏聩,讲故事常因一喉浓痰暂歇,继尔细节含混,又大量使用可能、也许、大概是这样的词汇,结果是历史被遗忘、删改、慢慢模糊。由一个人的发声,联想一个国家的发声,一个政党的发声,一个专治者的发声,一个独裁者的发声。诗人塑造说书人,是渴望百家的合鸣,是提醒全社会:一旦习惯了聆听一种声音,就等同与发声者次生灾难,国家将没有信史,充满谎言,化为荒芜。做一国之人,擅辨合鸣而作进退取舍,擅避杂音而促国民清醇。做人只做人中人,绝不仰视人上人。做人即是齐家治国各美其位,人最终都是一根功罪荣辱柱。人性,永远处在挑战中、处在最危险的时候。“人篇”最后触及到了最根本的人性问题,也即确保了谢长安诗歌美学的价值。
 
散论188
“兽篇”里的诗,有些灾难、凶狠、创痛、惊险,会被写得轻松而美好,展现出全新的真实,梦中无处不美,尤其美丑善恶真假在杂陈转化时,总有清新明爽的诗意笼罩。梦中世界万物灵犀相通,相比现实世界的厚厚的伪饰,的确可爱了又可爱!
有一节诗我很喜欢——“他在大树下捉住一条青虫/细嫩的小手/不慎被虫尾上的黄刺蜇中/一粒血珠滚出指肚/她挥起小小的芭蕉扇/花蕊微颤,香草轻摇/虫子的晶莹体液、绿色的血加上/一滴树冠滴下的露水皆慢慢挥发/随风而上/化入头顶的祥云”。那一节鳄鱼让我惊叹——“一头鳄鱼老去/开始被洪水遗忘/它直立起来/朝河畔的巉岩上攀行/一对雄爪分开野花藤蔓/它努力向上蜿蜒/不断闪露出/蛮荒,赤黄,绚丽的腹部/在顶峰那块平地上静默片刻/它吐出蓄藏一生的星光/然后纵身而下/击水声震醒万千睡莲/巨浪灌溉两岸的原野与森林”。
 
散论189
人重乎,禽重乎,兽重乎?在诗人眼里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之间都潜在着巨大的可塑性。美好总是在梦里复活:以捉蝙蝠涂抹海蓝橘红,且构画虎豹蟒蛇。这群从洞窟崖壁夜空捉聚夜行者,焕然为色光,放飞成五彩天空;或以养飞禽而得凉风消夏——“他养的飞禽一律鸣叫清远,肌肤晶瑩/飞羽宽大悠长,双翼强劲有力/盛夏,邀汗流浃背者齐聚家中/他在房梁上挂起数十架横木/其间立即飞来百余只鸿鸪、玉鹤/他挥一挥羽扇/大鸟们全展开巨翅,拍起凉风/阵阵寒意飘向来客”。
诗里提到兽类,如数点人类各种族的服饰肤色,如同诗人即是它们推举出的天赋画师,如是人与禽兽共舞。章鱼乌贼浮沉、海狮儒艮戏水、豚类歌舞逸情、鸥鸟衔来鲜果、蜻蜓回旋、狗刨蛙泳、巨龟长颈鹿、狐猴黑猩猩、雄鸡长鲸圆鳖虎豹雁阵、饕餮白泽鬼车玄风火鼠、鸭鹅青、白猿银狐、螃蟹泥鳅、蝴蝶蝈蝈、枯蝉蟪蛄……与人交织融合出诗意,此是诗作者的不凡的境界。
“兽篇”里有一节(首)写苍蝇的诗,我想这该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构思立意,且潜蕴由浅入深的至理,塑造了极有人性品位的苍蝇形象——
  “你在店中驯养了一只苍蝇/平日里它饱食铁粉畅饮铜汁/生得体壮腰圆/在你用象牙戥子给顾客称量金粒银锭之时/只要听到那声暗哨/它便从柜台后面飞出来/趴在秤盘中心/那些珍珠宝石都因此/向下方微微一沉”。
“兽篇”的诗依然保留作者群集式炼意的特色。
 
散论190
在细读“神篇”之前,我曾有过误判:此篇不过是写三界外的神怪妖魔鬼域冥陵的梦相,或者上帝及幽灵,再或愚昧与造神的梦观;读罢翻然一震,自叹曰:此乃《华胥乐》之精华也,六十四个诗节(借《易经》六十四卦意)灵气涌动贯一,挥洒自如,心扉大开,全息诗人尽化诗中,如香风祥云,舒卷乘载万物之灵,恣肆变态塑形,可以说全篇少见写神处,却是无处不焕发着自由精神。这里的“《易经》”是指——纯粹的诗,唯美的诗,不见诗人痕迹的诗,忘我无我的诗。
梦境诗的新境界,在于诗人带着现实的气息,跃入梦幻中的万物有灵魂、万物灵魂平等自由、万物都有人性尊严的“超宇宙社会”。在这里,万物的跨越时空的错位组合及行为巅覆,物象和意象的标新立异刷新着价值观和美学观,诗的美学当会有新的提升空间。诗人在梦里便得以创立独立的美学体系。那种浪漫主义的、前瞻未来的、万象(具象丑象)重组的、意象汹涌的、唯美主义的美学流,就流出了一道《华胥》之美的颜色。诗美是自然蒸溢的味道,非诗人匠器地涂抹和痴心搧情。
 
散论191
没有联想力和对意象的敏感,就衔接不起诗人的诗思。没有对现实的再造,及变形的再现,便难解实与虚的浑然天成及诗美的叠加。太实的诗必然灵气不足,遮蔽诗野。庙堂即是社会,社会也是庙堂。神篇01: 你们用庙堂里的烛火慢慢/烘烤一只古磬/玉石上突然升起了气流/高高低低的乐音/口内噙含千年的冰块瞬息化了/你听见许多细若蚊吟的/幽深的、秘密的交谈/暖云中那些对话模糊不清/但能够确凿地感应/自下而上的皆是请示、启禀、/拜求、倾诉/从天而降的则是指令、褒奖或是/告诫宽宥恩泽劝慰
所有弥留在病床上的人,嘤嘤幼童至白发翁婆,无不需要母亲的安抚,渴望那慈爱甜美的温暖婉柔的循循善诱的声音,那是天堂里发出的天籁。母亲的蓍草是灵魂支柱,唯她与它伴他们同行。弥留中在心里悬浮的那个人,一定是菩萨幻化。神篇02:  她嗓音甜美/具有母亲的温暖婉柔,循循善诱/守候在每一张弥留的病床/做思想工作/她在他们手里塞入一根根蓍草、稻秆/上面写有他们的乳名/她说,这是你曾经掌心的/剑柄、耒耜、钢笔、银针、乐器/紧握它!紧握它!/万万不可撒手
天鹅是美的象征。毁美永远要受惩罚。美死于血泊里,诗人给予人道的,且是浪漫又有舞蹈美的薄惩。这是审丑而得的也是天鹅转化的美么!神篇03: 那时候还没有死刑或者/已废黜了死刑/象征吉祥的飞禽躺在血泊里/玉颈扭曲,重若丘山/对射杀天鹅的罪人只予以如下薄惩/将一片羽毛扔向空中/让三个犯人轮流向天呼气/使轻盈之物始终保持悬浮/绝不允许坠落地面/直到诸君痛改前非
未来,也许犯罪也近似享受,坐进诗人泪染的莲台水帘忏悔,此系何等的菩萨柔肠,国人谁曾写出过这般诗意绵绵的牢歌。读这一篇诗,我感受了诗美对灵魂的摇撼。谁还忍心犯罪?凡诗美生根之地,绝无罪犯。神篇04: 这里的人们把一束喷泉当成牢房/犯人被水帘环绕/端坐在碧玉髓、绿松石雕刻的莲台上忏悔/闪烁的珠串水滴在身前卷卷垂垂/渐渐清凉纯净的神色与内心/从来无人逃离/我们从外面递进去食物衣服与书籍/皆用透明的塑料纸包裹/以免打湿仁义
 
散论192
看似詼谐成趣:倒行的艺技也许是一种快活又科学的活法,任何机动的代行不堪与肢体的步行媲美,倒行导致了不可逆转的长寿。好诗必是助寿的,只有美寿,才使一切存在具有意义。神篇05: 我们坐在数百极台阶下,有幸见识/他的祖母如何向族人传授绝技/那个婴孩刚刚坠地/她便给这双幼嫩的小手套上玲珑的木屐/令他倒立,然后行走/她看着台下迷茫的后裔,说/此艺大有用途/如果生于兵荒马乱的年月/腿脚筋软,便换闪电般的双臂继续奔行/比起常人,你每天可以多行三百里
写景也是写人,气象也是心象。小雨与豪雨,作晶莹的言词和酣畅的泪滴,作心脏的收缩和眼珠的陷突,欲说还休的凄美,反复无度的疾苦。在丝瓜发青的脸上,豪雨是一场嚎陶大哭。神篇06: 小雨下下停停/那些晶莹的言词在篱笆格子间欲说还休/心脏收收缩缩,眼珠陷陷突突,如此反复无度/许是洞悉了此种疾苦/雨势陡然加大/丝瓜发青的脸上终于坠下一长串/酣畅淋漓的泪滴
石俑们是活生生的人。在曓力中他们成为瞽俑且沉沉睡去。残暴的窒里,泪水浸着梦。然而一个群体一旦升高,接受了电火和霹雳,就会集体醒来,目光如炬。蓝色的泪水聚作滔天骇浪,把暴力洗成权利,把泪珠化成权益。“集体醒来”权利就不会被一个人篡夺。神篇07: 这群石俑的眼珠都被尖刀剜去/然后他们都瞎了,再后来都睡了/你雇人把它们全部吊上最高的悬崖/在雷电日/你把一筐细长的铁丝银针插进那些深陷的眼窝/随着一声霹雳/他们集体醒来,两眼目光如炬/曾经酸楚的图象重上心头/任停滞多年的蓝色泪水/一泻如注
 
散论193
黑狐精灵妖邪魔音魅影,院墙大厅铜门铁窗岩洞,白衣观音方鼎编钟,合围着的大孤独气氛,胜过千百倍的寒冷与惊惧。大孤独者在安謐的目光上行走。神篇08: 我发现自己身隐重围/院墙上泛起黑狐诡异的笑容/蚂蚱大小的精灵加上看不见的妖邪/身后追随魅影与魔音/我躲进一个大厅/四处有数不清的铜门、铁窗、岩洞/我不知该往何处逃生/阶梯最高处立有中古的蜡烛/龛上是白衣的观音,神态安謐/我叩拜下去,他用目光指引我/沿崖间的管道爬至右下方的一个石室/其间有方鼎、编钟与棉被/无丝毫寒冷与惊惧
死灵魂们的一首刻骨铭心的悲悯之歌,一声如巨斧般对生者的垂叹。活灵魂们何以如此艰辛凄怆沮丧,深陷于腐败不得自拔。接受先人口吐宝珠换来的米粮衣物,该羞红几尺脚踩的厚土!神篇09: 我们已睡去多年/今日复从震波中醒来/子孙后代卧于光中的幽暗/如此艰辛,如此凄怆/面色如此沮丧//地面的土壤已完全腐败/没有翅膀的人,无从飞离/他们眼里充满悲悯/叹口气/将嘴里的宝珠都吐出来/换作米粮衣物/接济灾民
精妙之构思,巨大之容纳,词采意长,米粒青史,这即是唯美的诗,君不见诗神正在字里行间舞蹈。神篇10:你看到粮油市场上有一家商户/与众不同/檀木货桌上堆起五颜六色的米粒/围观者惊异非常,议论纷纷/他说,可惜你们不知道那些流光溢彩的往昔/这石米粒有千百种身世/或经月照霜晒/或经血洗汗浸/或漂浮在各色花瓣捣制的汁水中/或历练/香椒的薰抹,彩玉的搅拌/帝王嚼过,美人咽过/买回去蒸一蒸吧,重温青史
 
散论194
普通的游戏,可以玩得龙飞凤舞上天入地穿古越今,此乃大手笔也。是人的列车,是列车的人,是不息的闪电彩虹,是百姓的家谱,是生命与灵魂的接力,是抖擞得周天波震的历史,是万世不休的人类气概。神篇11: 我和一群人在半山腰的青石路上玩开火车的游戏/后面的人双手搭在前人的肩上,组成长串的车厢/众人迈足推进,口中都发出隆隆的鸣响/这些人胳膊上刺着百家姓,帽子或头巾上写满官阶、职业/立起来叠罗汉,能模到最高大厦的天窗,甚至是星云的/蓝光/他们手脚衔接,倒悬起来,则可以从最深的涧底捞起周代/失传的河图/或从万仞的地缝里拾起红山时期的稻粒/他们协同前进,有条不紊。但前面的总是不能扭头看见后/面的/最前面的是个皤然老者,有白茫茫的长发与虬髯/后面的须发由花白逐步转为青黑再到绒绒之淡黄,万世/不休
只一句诗即可为整篇打满分了:“十个指甲盖上分明端坐十位帝王”。这一双手可舞蹈历史,乘载功罪。人类一定会有这样的巨美之手,再风流伟大的帝王,不过是一甲之尊。神篇12: 举掌对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十个指甲盖上分明端坐十位帝王/左边尧舜禹汤,右边汉武秦皇/清晰可辨的剑眉海口,虬髯龙须/儿子惊问,他们都是谁啊/你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娓娓地叙事,木然地伤逝。一面是护养从猎手们那里营救出的鹭鸟石鸡大雁;一面是蝶网捕捞,摔死活鱼投喂鸡鸭。我们时常在悖论中生存,心中竟不起涟漪。政界的械斗,不也是如此么?神篇13:  院中楼榭井然/挤满绿色的鹭鸟,古老的石鸡与大雁/它们都受了枪伤,在此静养/新来的员工无所事事,他蹲在石桥上/看见孩子们拿一只蝶网去泥沼捕捞/把十多条蹦跳的小鱼倒在鸟粪淤积的岸边/你发现,他们捉了千百尾鱼却迟迟不让鸡鸭靠近/只高声冲你喊叫,把鱼杀了/父母不让我们用活食投喂/你在台阶上摔死鱼群,得到工钱和炒饭
 
散论194
藏糕埋粑度饥荒,画饼充饥祭高天。你面对的大饥荒中的他,非大丰之年里的他。很城府的很入世的人七分狡黠三分油滑,以个人的生存技巧,能在荒年逃避死亡;很奴性的很拙朴的人七分沉迷三分愚昏,却在大丰之年饿得骨瘦如柴,且莫名地感激着什么,竟然把自己幻作可餐的美食。你怎忍心将这画饼充当祭品,去孝拜天朝!神篇14: 饥荒日/他告诉你,把白糕藏在大雪纷飞的墙上/把棕色荞粑埋在煤堆深处。逃避死亡/大丰之年/他浑身支满竹架、木桩/以体肤为中心画圆,四周糊抹上黑白相间的面粉/你心甘情愿充当月饼之陷,祭拜高天
只有在梦里,百岁老祖母的形象塑造才如此真实可爱,美成了精湛的艺术品,胜过国宝。从而旅游就有了古典的气息生命的尊严传统的凝重,旅游就化进了无为的自然。我突然感受到某种意识形态的苍白轻浮。神篇15: 足底是琼花香草,青石小径/你们一家在旅行/你和大哥二姐三弟四妹一起/轮流背着一百岁的老祖母/她如今很瘦小/像是一尊寸许的檀木雕塑驾着云霓/驮着她,不费半分力气/你们漫游一个溶洞时/需要齐心合力/你侧着身子,将祖母顺下去/三弟在下面轻轻接住,交给四妹/就这样,你们穿过湖泊,雪峰与天际
首先,这是一首典型的唯美诗,少年之美,美在全身饰品灵动旺盛的神采,浑然成复合性的生命色。其次,这是一幅油彩浓抹的浪漫少年肖像画,奔放着激情,显赫着张力。神篇16: 你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船头/他玉面绛唇,霞光绕颈/仿佛是世界的中心/他左耳环的银丝上飘动着一只碧伟蜓/他右耳环的红线上悬飞着一羽荷花雀/它们向着白云飞去,却无力挣脱/他右手镯子的绳索上绑着一头蓝蜥蜴/他左手镯子的铜链上套有一只藏香猪/它们向着两岸的原野奔突/他还将脚伸入清波中洗濯/左脚铃上的水草系着一条金鲤鱼/右脚铃上的荇藻拴着一只虎纹蛙/它们向着水下游弋跳跃
 
散论195
信手拈来句。清新明快诗。仰脖一口酒。乘兴,率意吟。神篇17:月亮尚未下去/而闹铃响起/你与时间同时打了个饱嗝/立春,双降/螳螂绿,槐树黄/冬至,处暑/瑞雪白,莲花红/街肆之内/盏中茶叶越来越淡/而祭庙之中/醴酒的色泽年久弥深
隽永小诗,梦之一闪。难得浓烈的书卷气。传统永驻中流潮头,回旋起伏向前漂。神篇18:天光迟迟,竹筏青青/一箱黄绫包裹的诗书经卷/漂行在汤汤漫漫的大河中央/永无休止地顺流而下
一般说来,欠功力的笔耕者写不出这类诗。这样的诗思结构也难遇雷同者来比较,因我不怎么相信还有谁能作得出来。看是写僧人,实是写佛国的神气,诗人用他的语境降服了读者,相信行者能匆匆地穿过烈日,木鱼能漫游金刚经的烟海,戒疤深处有九珠露水。更信那行者怡然倒立时颅足的甘霖会汩汩漫洒九株老藤,螽斯豆娘就抖擞着精神繁殖起来,老藤也立即碧绿着荡漾开春意。我们分享的不是真实,而是意趣,这一切都是优秀诗人给的。神篇19: 一个行者匆匆地穿过烈日/黄尘与暑气包围他的草履/蓝布僧衣扇起微风/木鱼漫游在金刚经的烟海/钵盂皲裂,江湖退却/戒疤深处惟余九珠纯澈的露水/头顶的容器涌动音律/他走进一座石牌坊/怡然倒立,颅下足上/将甘霖滴落在九株老藤/枯叶般的螽斯豆娘/立即就碧绿如春了
 
散论196
多神,多牛!豪气,义气!他是何人?无须问因何罪而忏,贵在忏至大悟!忏悔者应受尊重,当享仰视:自我凌迟,忏悔不已,巨痛化作安详,腥血结作长虹,一块块小肉在鱼盆里水焚,他要割满自己的体重。届时,定会从水里飞出火焰般的凤凰。诗为忏悔者的涅槃之歌。神篇20: 他家的客厅里供着口幽深的鱼盆/整日愁云低垂,水气萧森/每月初一 十五/他会准时到盆前按刀而立/慢慢捋起衣袖,从臂上割下一小块肉/神态安详,气息悠长/他将血腥之物投入寒水/立即从苍萍下游出十尾长犄角的黑鱼/它们竞食,惊起涛声/他说,必须割满自己的体重/才能如期赎清罪身
梦中童话的主角是老祖母,所以不称神话,巨大的绿玉般的螳螂,雕花鞍具,将老夫人驼上美脊,逍遥游去,凌云而入霞光瑞霭,反而很美。近乎庄周梦蝶的创意版,诗境韵昧无穷。此是人的浪漫升华,奇异惜别,哀思绰绰,淡化为愉悦和悠长的美丽。神篇21: 祖母安详地在露台晒太阳/那只两丈高的螳螂悄然临降/它巨大的倒影惊起了/犬吠与链响/此虫轻盈俊逸,顾盼神飞/绿玉般的长躯青翠欲滴/身后披挂雕花的鞍具/它用两只前螯轻轻举起祖母/将老人驼上美脊/我们叫喊着冲出客厅/它早已振起凌云之翅/在众人的仰望中升上楼顶/消失晴空/其实天穹中飘来鼓乐/霞光璀璀,瑞霭纷飞
一杆能掂量万物的秤,必有一只巨手悬提。巨手定是那颗抟虚宇宙的心。没有毫无重量的东西。持这杆心秤的,才是真正的伟人。神篇22: 他的秤杆上没有数字与刻度/只有七彩祥云和霞光/玄鸟、虬龙、星相的图案/他要称出万物的重量/一拳山石,一杯河水/一篷阳光,一缕青丝/一条蜕皮的蚕/一只垂死的蛙/风中的菩提叶,雪里的格桑花/黎明的鸡啼里带着唱腔与疯笑/黑夜下沉,白昼上升
 
散论197
诗的真实恰恰在于诗的不真实。绝世独立的悬崖,只有一块立足的巨石,俯瞰云层江涛。一队游人困于此,却在这不毛之地天方夜谭般生存下来。他们举着竹竿口含一端,竟然用唾液滋养出宫灯般的西红柿。诗的跳跃一如梦的跳跃。跃动的空间,由读者的想象力填补衔接。神篇23: 在绝世独立的悬崖上/仅有蜥蜴坯般的巨石/底下就是云层,万丈江涛/一队游人被困于此处/他们每人都举根竹竿/一端连着一株西红柿的根须/另一端含于口中,像根吸管/在不毛之地,亦长出鲜红宫灯/他们吐出唾液滋养着顶峰上/同样来自城中的活动
樵夫以自己辛劳的一生,寂寞着保护了大山上的大小动物躲过猎户的追杀,这不图回报的施恩,感天动地。当樵夫老了,他也如动物跳进石坑,再盖上自己所砍的最后一捆柴薪,如躺在铁栅栏下,静静地欣赏星河风霜。樵夫如此简洁地走完了他的高尚却走不进青史,伟大莫过于此。神篇24: 这座大山上有很多坑洞/它们深度适合,大小恰恰可以容得下某一种兽禽/它们分别有着锦鸡的形状,獐子的形状,梅花鹿的形状/樵夫路过这里,经常把柴盖在坑上/好让那些蛰伏的动物躲过猎户的追杀/木荆底下经常有老虎的扁担花斑在移动/当樵夫老了,他自己也跳进一个人形的石坑/头顶架一捆柴薪/他调整呼吸,静静地躺着,透过铁栅栏/欣赏天空上条状的星河与风霜
佛堂的蒲团,天上的灿星,寺庙与红尘,善男信女与沙弥,地上的五谷,天上的仙境。浑然一体,才有了触地盈天的香火。啊,原来佛堂的蒲团即是天堂。神篇25: 财主捐建的寺庙总是香火鼎盛/方圆百里的善男信女挤满堂院/新到的沙弥清晨收拾大殿/看到地面闪出华彩/大大小小的蒲团/都由五谷制成/白米泛银,青稞透蓝/大红取自高粱,黄金源于麦粒/而晚上打扫禅房,却见星光如洗/所有蒲团残损不全
 
散论198
孩子的中邪不过是寒噤连连而已,“邪”是什么?不过是寒冰的囚笼误锁了生灵而已。脚僧消灾,化纸梵歌,释开一误:口衔幼崽的白鼠从火光里悠然而出,现出一摊圆形水渍。没“误”就没“邪”了。原来孩子与白鼠生灵同源,灵犀相通,冰囚白鼠,孩子寒噤。此似魔术,大概在说:爱所有的生灵,世间必无邪。神篇26: 孩子无故中邪,躺在床上寒噤连连/请来一位行脚僧禳祸消灾/他说,多化些纸/便可寻得孽障根源/烟火沿一地的黄叶蔓行/在木楼底层的柴堆上急剧燃烧飘荡/此刻梵歌四起/几只口衔幼崽的白鼠从火光里攸然而出/你们看到地上留有一摊圆形水渍/那人告诉你,只因寒冰的囚笼误锁了生灵
自由的凯旋与狂欢。灵魂的开禁,是人类最高端的节日。诗人选择了不同凡响的语言来抒情,以铙钹钟磬的音色为背景,显示佛家意境的不可抗拒不可躲避。那种山崩地裂般的畅快淋漓及切肤沉痛,尽在这开禁后的七十一字中。神篇27: 我们终于等来了那串闪光的钥匙/一一插入相应的镣铐锁孔/开禁之日/我们舒展生锈的胳膊与舌头/从四面八方传来铙钹钟磬的声音/其时阳光叮当如凿/每一寸冰山都在颤抖、哀号/总算可以彻底清除耳孔里的雪/黑夜消融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诗人对佛的虔敬与痴情,对万物生命的敬畏与怜悯,铭刻在他的许多诗行里。锡箔字条载着佛意从水中漂来,他仰视着塘边念佛的居士。诗句温柔缠绵,读来如读经文。经文般的诗,也是一种境界。神篇28: 我在池塘边远远地看到/从水中央漂来一笺字条/拇指长短,草叶粗细/它随风泊在我跟前/需俯身凝神,方能仔细辨认/银灿灿的锡箔上写有“南无宝髻如来” /经常有孩童在此捕杀鱼虫,砸毁泥螺/细微的碎鳞残腮随处可见/难闻一丝悯叹与怜惜/而塘边出没念佛的居士/苍髯金面,心怀忧恤/过往者皆面西而立/朗声念诵数语
 
散论199
每到月圆,就会有神秘又严肃的钟声传出,这座铜钟被莲状珊瑚上一只张开的大车渠贝托着,绿意苍古,花纹老迈,由日光月色照映润育,晚风嗡嗡打钟壁,水波闻声而退去。这钟声催泪悬虚空,令人淡忘惆怅伤悲。钟声是什么?是天籁是日月光华是沧桑感是万物灵气凝化的一种精神。神篇29: 每一个月圆之夜/从海洋馆里都会传出肃穆的钟声/游客们仰头看见/那块最高的莲花状珊瑚露出水面/上面雄踞着一只大车渠,它张开扇贝/玉一般的斧足中心托着一座铜钟/此物绿意盎然,刻有古老的花纹/昔时的日光今宵的月色照耀它,润育它/晚风盘旋低翔,钟壁嗡嗡作响/此刻,所有水波都向后退去/此刻,你们的泪滴悬于虚空/这钟声令人淡忘惆怅与悲伤
诗人独有的怀古情结链接了全部作品。此是他诗歌美学特色的重要支柱。怀古紧携传统,创新不断根基,诗的结构美、建筑美、装饰美里就必然化进古典美的特质。神篇30: 石匠率领他的三千弟子/用火山砾、玄武岩、凝灰岩打制雕塑/铜錾子溅出火星/还原逝去的山西兽、翼翅鲎、恐怖鸟、蕾丝蟹/形如米粒的火把虫,山丘一般的原犀/蔺木贼、犬问荆、槐叶萍、峰旷草、/鸯菊、碧芸全部栩栩如生/完成以后,将他们重新放置在平原、山脉、草甸/或沉入大海深涧/与今朝所有的生物济济一堂,相亲相爱
莲花掌的意象,诗凝佛意,心入莲花。神篇31:请人在巨大的玉屏上/绘了一双丰腴的手掌/状如莲花,微微捧起/你经常端坐在图画前/远远看去/就像是你被谁护在掌心
心相事成,心诚则灵,意念是雕刀。诗人以诗預言,应验者为神语。神篇32:你孤身一人住在大厦顶层/一位黄衣道人送你一道符/低声相嘱,只要你用心细看某人/不管何时何地,从任意方位/他都会立即回首、侧目、凝睇/注视你/你依言推开花窗/俯瞰了无数男宾与女士/那个午后,你的楼下围满了观众/大家都仰起头,瞻仰你的尊容
 
散论200
一龟破冰出莲池,玄甲如棋盘,雪花若弈,两位隐士知白守黑,茫然四顾的人,却不见对弈者的踪影。想得而不得得的东西,魅力无限。诗人通过艺术调制一种味道,独一无二的味道,谢长安做到了。神篇33: 大寒的夜里/他听到莲池中传来冰破之声/一只龟缓爬上太湖石/它关闭两眼孤独朴拙的光源/寂然靜卧,收束鳞爪首尾/玄甲方如棋盘/而纷纷降落的雪花宛如弈粒/圆形水渍增减有致/围城陷阵,知白守黑/风中茫然四顾的人/无法看到两位谈笑自若的隐士
诗人应是个玄学家。玄学使诗妙不可言,深不可测,意外有意,画中有画。从醜陋中察出奇瑰的美丽来。玄学是开拓性诗歌语言的用武之地。神篇34: 计划出国的朋友齐聚饭桌/你能看出那些秘密的面相/并一 一指出/有的鼻梁像英国绅士,有的嘴角像埃及巫师/你分析,遥远的亲戚关系,物以类聚/然后得出结论/谁能登上去希腊的海船/谁的木牛车到不了芬兰/你的预言无比精准
又见东晋陶潜五柳。现代无法复制的田园牧歌。几亩方塘,数岸杏花,阳光闪悠,妆奁鸡舍,花冠鸟雀,鹅鸭穿靴,喝霖汁雨浆于天际,啄青虫蚂蚱于陆野。出家在晨曦,还家在日落。神篇35: 舅舅在他的家园/开了几亩方塘,植了数岸杏花/阳光闪闪悠悠/出嫁女儿空空的妆奁已成鸡舍/居住头戴花冠的鸟雀,脚蹼上穿靴子的鹅鸭/它们喝天际雨水,啄陆野青虫/每天都在日落按时还家
 
散论201
这确实是梦中的叙事,龟灵龟灵的。两个老夫人手捏银杖肩背黑袋口念咒语,龟甲上有长治久安四个字,老夫人爱龟到极点,矫娇二情有加,说八千八百岁龟收八千八百铜钱,如遇有缘人则免费馈赠。这灵物能对围观者的倒影一一亲吻。龟能长寿且成精,人能长寿难成精。龟成精多是神,人成精多是鬼。龟多默守温醇,人多恶诈戾气。愿这首龟赞引起人性的反思。神篇36: 两个老太太在街角的空地上/遛乌龟。手里捏着泉水般的银杖/各背一个黑色的布袋/口中念起谁也听不懂的咒语/龟甲上的花纹古朴端庄/长治久安四字闪烁如星/这灵物有八千八百岁了/她说,图个吉利,就收八千八百个铜钱/或是有缘,免费相赠/此龟能像狸猫一样跳跃翻腾/或者旋转起了,叭叽着嘴/对每一个围观者的倒影亲吻
在亘古森冷的黑暗里,万物嚣拥,道路狭窄,阴雨湿透了混乱。这里显然期盼光明的使者。这使者不是人造的太阳,虚幻的救星和职业政客;而是大自然纵合能量的灵光,真正的“人民代表”。神篇37: 这里道路狭窄,万物嚣拥/进入阴雨或暗夜/行者与石像,大树与乌鸦互相碰撞/森冷的黑,亘古的黑/我看见一人蹬着绚烂的独轮车缓缓驶来/他全身泛出月黄的光芒/照亮田畴街巷,指引秩序与交通/传说他的先祖是星相师/家中堆满赤璋白琥/能听懂紫微垣上的狼嗥/亦能观鉴横贯日冕的云箭/他终日潜心天象,吐纳蟾光/以纯澈胴体储蓄中秋明月的能量
这个奇梦是在异国的旧金山崖壁,高巅之上,垂下密布的石台,状如一挂阶梯。一个老太太踩着木跷,她选择了下降之美姿,后空翻向下飞翔,一级台阶相距十米,代表十年,俯视而下,稳稳降落在级级石台,直到不见了踪影;一些男女头顶木螺旋,他们选择了攀升之美姿,则从下面升腾,到高巅之上隐入霞瑞。同是美丽和壮观,无限地向背而行,十米十年的叠加,仅有一次倏忽相遇,却永远不再相会。这是不是灾难?神篇38: 在旧金山的一面崖壁上/密布阶梯样的小石台/一个老太太踩着木跷站在最高处/后空翻或向下飞翔/都能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底下一层的石台/你去看,两个小台间的垂直距离是十米/中间用白漆写满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十米代表了十年,继续向下/她慢慢就坠落不见/另有一些男女头顶木螺旋从下面的平台往云上攀升/每升高十米也是飞越十年/举目仰望/他们也慢慢升入霞端
 
散论202
也许梦絮就是这般美丽得不易命题。这六行美丽的小诗,竟使我道不出小诗的美丽。神篇39:天空中挂满了竹篮/盛满玉珠香水、金果红花/他送给我们十只鸽子/一半蔚蓝、一半青碧/他说,蔚蓝的吃金色麦子/青碧的吃苹果绿的谷种
焦渴时你啜饮的不是泉水,而是熟睡着的安灵气。神篇40: 在一个静谧的山谷/草叶上不见昆虫的足迹/溪流默默无音/你们口渴难忍/又害怕引起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声息/更别谈捧水、灌壶/破坏这里的安宁/他递给一团海绵/示意轻轻捏在掌心/浸透清冽的泉水/含在口中慢慢啜饮
分明没有作画人,只有铺宣纸者。是美丽的神灵们从八方来熙攘纵情笔墨。那石桥上静坐的人,必是艺胜泰斗,神凝灵聚,天眼大开,修炼得人神兼得,也定然加入神灵们的“舞蹈”。此乃神画的神秘。凡人看神画,一如蝼蚁望三峡,岂知画家作画的至高妙谛。神篇41: 他会在大雪纷飞时/到原野铺一面长长的宣纸/然后静坐在石桥等待/从上天降下飘飘洒洒的颜料/轻柔的贝币化了,纸上晃满鱼鳞/泅出凄美之水迹/竟画出梅花玉豹/风把畜乳霜霰抖入窗棂/观看作画的人群围成一圈/那些图形给我们无瑕的启示
我的解读也许南辕北辄,对诗作大不敬:男巫师及祖传的仪式如今难得一见。偶尔得见,堕为表演,甚至欺骗,神灵已不被敬畏,传统在这般腐烂。神篇42: 如今城市很少见到先知巫觋/那些祖传的仪式难得一观/他们偶尔会在月色出现,披着黑纱与面巾/用四根合金支起一块晶莹澄澈的大玻璃板/在中间摆上一盘白气腾腾的鱼/菜肴刚从火炉上端取,铁盘滚热,油汤鼎沸/吱嘎之声不绝于耳,有如龟壳开裂/玻璃上随即出现额线、水波、胚芽、桂枝/杏花、星云、蛇芯、犄角的纹路/他逐一给你们讲解出成败祸福
 
散论203
此诗无神气却有谐趣。谐趣于诗易流俗。如果一个人的肢体肌肉,通过特殊锻练能长出另一个人形,常人不及,会由衷地谐一句吉祥:此人异相,必有三年当头鸿运。神篇43: 他精赤着上身/侧身站定/摇晃着胳膊/高呼,赶紧看我的肩与臂/浑圆的三角肌是一颗头颅/肱三头的曲线是脊背/而肘关节柔和的转弯即是美臀/他的肉身又长出一个人形/众人啧啧称奇/他说,如此甚妙/谁体表出现此相/谁便有三年当头鸿运
她,香草笤帚,月儿般的钟乳,卧在苔丝,星辉与松林,瀑声与鹤鸣,青玉小杯甘洌泉,白色梨汁圈起来的矩形,神医选址隐居时预留的石门,蝙蝠与燕子。这些浸满诗意词语,组合出美丽的溶洞。隐居者居而无形影,是化入超乎行医的大善了么?神篇44: 她挥起香草的笤帚打扫溶洞/此处宽敞,分上下数层/四壁挂满月儿般的钟乳/守护者告诉我们/此处风景绝佳/卧在苔丝上可以欣赏岩隙外的星辉与松林/倾听瀑声与鹤鸣/以青玉小杯承接甘洌的矿泉/她又手指最高石壁上用白色梨汁圈起来的矩形/那是一位神医选址隐居时预留的石门/如今落满蝙蝠与燕子
一个水焚涅槃再生人,不是高端机器人,是诗人,神气人,意象人。作者意象描人的功力很高,运笔从容,极富想象力。我视为一尊成功的文学塑像。神篇45: 那个溺死的人回来了/我们远远地就闻到了蟹腥/他的面貌和十年前一样清秀/且更显容光水色/他粗壮的胳膊上贴着片荷叶/扯掉这绿色膏药,我们看进去/体腔里已无半滴赤血,只充满各种色调的水/黄河的风涛,庐山的美瀑冲涤翻涌/骨头关节像齿轮转动,内脏则如水车一样运行/两条腿像两只顺流而下的轻舟/他的说话是叮咚泉水/而他的鼻息是江南烟雨,他的眼神是蓬莱仙山/淡紫色的水蒸气
神气汪沛的诗人方得神趣之诗。百分之百的虚幻制造出百分之百的真实。未来等于未知,未知里有取之不尽的想象。人要不醉,不睡,通达一切,诗必枯死。神篇46: 在菖蒲飘香的河岸/我们盘膝而坐/一个人告诉我们/用左手拇指压住食指/再以右手小指压紧无名指/然后向前俯下腰去/贴在汉代的陶片上/双腿像蝌蚪一样来回摆动/将呼吸调整到最慢/这样,你们会进入过去的时光与梦境
 
散论204
胆确有结石,梦岂能结石,何况这结石又是蝶翅上的一粒铁锈。想象与联想力赤贫者,思维与审美单一者,就难读透现代诗,跟不上节奏的跳越,辨不清多意象的重叠,品不出意境的复合美。神篇47: 他说轻盈的梦的结石/便是蝴蝶翅膀上的一粒铁锈/白云上的一点瑕疵/清泉里的一滴墨汁/美人皓齿中的一个蛀牙/登台观星时/眼皮上霎动的微尘/或者推演伏羲六十四卦时/筮草上破出的一条小虫
长安梦诗常如美丽的童话。神篇48:此处远离大海/你独坐万顷桑田中心/织出绚美的蚕丝/然后你开始跪拜、祈祷/口中念念有词/翌日清晨/丝网间游来一尾月儿般美丽的鱼/它可以进食五谷/也可与六畜为戏
他们想做假神恶妒真神,又惧怕真神的惩罚,他们如同冰人,欢呼春天又怕春风把自己融化,他们是欺世盗名的骗子,黔驴技穷了,仍是硬挺着,四顾茫然,痛悲于心。神篇49: 他们粗暴地用水泥抹去了山崖上显灵的菩萨像/他们蛮横地用墨水涂抹了天空海洋书店里所有的神/他们蒙昧地用鼓风机刮散了祭祀拜谒的烟火/但他们为什么会茫然四顾,痛哭悲声
鱼群酣睡的诗画何其绝美!真心期盼永驻。第二节诗给这绝美做了两重比喻:江涛里一坨白铁消失殆尽,似一粒砂糖在水杯中化于无形。绝妙!神篇50:  鱼群酣然入睡/沧浪悄无声息/星斑微闪似镜/鳍纹宛如桃瓣/而此时它们在空明的水中漂浮/像穹心悬默的鸟禽//他目睹/江涛里一坨白铁消失殆尽/就如我看到/一粒砂糖在水杯中化于无形
 
散论205
时空里无不充塞着神灵,我相信白云游鱼都会写字,物种都有族语,族族都有翻译。洞悉一切的才是神,神以布撒启示来提引悟性睿智,偶而洞悉启示者,是高人的一时聪慧,是一次神灵的大丰收,如同清水食粮,尽可能多地储存起来。神篇51:  你时常留意白云在苍空写下的笔迹/游鱼在水里排列的字体//你偶而能洞悉启示/必须带领家人/到多群山的远地/修建一座小屋/储存尽可能多的清水与食粮/这个闪念无数次穿过心胸
或许在阐释:自由自立自主的灵性,是极严密有序运转着的因缘。灵性使一切物质顺其自然,享其自然。神篇52:  那位老师住在云端之上/下凡之后/她挑选光彩夺目的糖纸/层层叠叠,遵包元宵裹角黍之法/包裹一块生肉、一片桑叶、一节翠竹/一坨白岩、一滴江水、一张煎饼……/然后将它们装进木箱/箱顶开个小孔/围圆桌旋走一圈/让学生们随意抓取
无所不能的剪刀,是神的化身,可以剪裁灵性,调组万物。天才的歌者是诗之神,笔端的文字组合出飞龙翔凤满纸云霞,意境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神篇53: 他手捧一柄无所不能的剪刀/给塑料的葫芦葡萄剪叶修枝/在黑暗的窗纸上剪出月盘星链/将两条蚕争食的那片桑叶一剪两断/沿嫩红的指缝剪开蹼膜/使这位异相的婴儿从古远爬向今天/探入金笼剪圆鹩哥的舌头/反而接通了天堑,贯通两种语言/使禽物与人类接近
玉质雕塑深藏不敢露面,劣石粗料伪玉之雕横行世间,铜臭盈天,真的和假的,都有无奈的忧伤。此诗不悬不虚,寓理久长,且是一剂甜口良药。神篇54: 导游对我讲/玉质的雕塑都不会放在外面/我们看到的都是石料重新拼凑的万物/有白象、麒麟、凤鸟、云霓、槐树、浪朵/它们的表情或威严或吉祥,或自在或温良/却总是透出无奈的忧伤
 
散论206
梦境可以使有天资的诗人纵情恣意地挥洒美轮美奂的诗篇,当然这含括饱满的诗情诗意和理趣。她是谁?欲得天道者,向碧空下坠的人(说行走的人更准确),我以为她应该或正在成为女神,起码已然是诗人心中的美神。摇起辘轳的,欲把她提到身边,回收风筝的,欲把他裹缠到怀前。她自身却系着金色的绳索,悠然地,不知从何处坠来。她俯视的人间似个玻璃围就的大厅。遥望胖如糯米的孩子们摇一枝银杏,她的规劝出自天籁。神篇55: 她欲轻声,向着碧空下坠/探测幽远之天道/如脂的脖颈和双臂绑着金色绳索/谁在二十五楼的方向努力摇起辘轳/谁又在地面回收风筝,裹缠线团/一个玻璃围就的大厅里/生满绚美的果树/流泻飞泉与美瀑/几个胖如糯米的孩子去摇一枝银杏/钟铎四起,黄叶纷纷/一个声音从云端制止了他们
胸襟恢恢,重锤雷音,崚嶒奇峭,霸气萦廻。神篇56:历史上被石灰杀虫剂淹没的蝗螟重于冰川与象群/从来没有人用毒药去杀死一匹马/在草甸田原,蚱蜢吞噬的碧叶与青骢嚼去的毫无分别/历史上无死于箭弩火枪的凫鸭车载斗量/而很少会从鸳鸯的脖颈溅出血光/在烂漫秋涧,两种水鸟以同等逍遥的姿势神游/历史上被焚毁与轧成纸浆的书典汗牛充栋/而几乎没有人会向说书人下手/在江湖市井,他以另一种口吻讲述竹简里的往事
以琼花掩映的宫殿为囚牢,把吸血啄种疾患的蚊蚋拴上铁链。这一群被限制了特权的喝血魔王,终日集会呼唤生存权,神说,你们如此自由逍遥,仍不知足,支持你们集体绝食。诗人已发出指责:谁在豢养你们!神篇57: 河边有一座琼花掩映的宫殿/循着那嗡嗡之声/推门而入/宇内飞梁画栋,蚊蚋齐舞/吸血之针啄向虚空/细黑的腿上拴着叮叮当当的铁链/谁在豢养它们的自由逍遥
写大地震的新鲜角度莫过如此,是整个历史的震动,是神的万丈青篙调拨在幽冥。神篇58:大地震颤时/你在城市中心的湖泊/登上一艘画舫视察/你看见广场的台阶上/许多人滚落下来/玻璃与水晶全碎成透明之沫/大厦上遥挂飞瀑/你指着水中的废墟,说:/“……星动……影摇……” /他们从倾颓的书架找到动荡的唐诗/你的下属从漩涡上捡起许多水族/稀贵的鱼鳖尽数晕厥/你听见水底尚存洋洋之鼾声/是谁用万丈的青蒿将瑞兽祥禽/从碧涛深处的幽冥中驱赶出来/或是焚香,请它登场
 
散论207
你带孩子在溶洞里游泳。邂逅了来自蝉宫的貌似海豚的生物,此物异象奇俊,皮肤眼眸泛出月光,驱散阴森怖栗,也反射出内心隐秘。于是溶洞里的一切,蓬生了鲜嫩的恋情,与幽灵。这恋情溢不得,要用陨石做防盗门。神篇59: 你带孩子去一个溶洞里/游泳,石壁上垂下许多不曾见过的植株/在清冷的泉流,孩子们邂逅了一种/长得像海豚的生物/它来自蝉宫,皎洁的脊背可供站立、坐卧/它的皮肤与眼眸都泛出月光/驱散所有阴森与怖栗/反射出内心的隐秘的儿语/你说,得赶紧加鋳一道陨石的防盗门/防止下界的成人们侵入
人物大凡灵犀盈贯,生时必罩祥云,临盆都石破天惊。多种姿态的灵犀都在子宫的洋水里浮游,子宫是灵犀集结的宫殿,诗人为我们揭示了妊娠时刻,各路灵犀们如何抖擞精魂,哇哇告别宫门。神篇60: 人物降生时床头必罩有一团祥云/临盆时都有些石破天惊/有从昆玉中呼出芬芳的鼻息/有从贝壳里睁开的灿烂眼眸/有从花蕊中绽出的笑靥腰肢/有身背充足了氢气的蚕茧从危崖上降落的/有足踏拖着电源插头的浮萍从沧海上偷渡的/头颅攒动,恐后争先/皆挤出破碎的壁卵/抖擞精魂,横空出游
大理石上豆大的孔眼就是诗眼。不同的角度和职业和学识对它做出不同的判断。是蛇穴?土著人的推测还算实际;是矿洞?地质学家的定也算靠谱;而生物学家则李贺般勃发狂浪,断言为天外来客。于是这孔眼立即装满了诗意——挥毫人以孔眼做猛枭的眼珠,抹成紫羽飞禽的丹青。灵性无处不在,一层压过一层。神篇61: 我们在大理石上发现/一个绿豆大小的孔眼/土著人推测或是蛇穴/地质学家判定必为矿洞/而生物学家捧起一汪海水/断言,天外来客直接在石底生根/螺杯与海葵盛满生命之墨汁/谁在恣意挥毫/勾勒出心跳,尾鳍与眼眸/或投入扇贝的笔洗/休整片刻,尔后重蘸丹青/改金鳞鳖鼍为紫羽飞禽
 
散论208
敬畏神灵。悲悯之泪,能浇活灵性。独秀峰擎着一块玄武石,凹处储着稀薄的雨水,在此他试探密度,测试生命,搅动巨木匙。一亿年太久,没打捞到一片浮萍,半枚鱼鳞。他又远徙仙乡,承接了一滴悲悯之泪回归,便有了浩荡的玄武湖,水中挤满谷种鱼子蛙卵,那木匙挺立起来,如一棵向天而歌的大树。神篇62: 一块巨大的中心凹陷的玄武石/被独秀峰擎着/其中只消涨稀薄的雨水/他们扛着巨大的木勺子/负责试探密度,测试生命/一亿年的搅拌与调和/亦无法打捞到/一片浮萍,半枚鱼鳞/他的眼睛难得一见/只俯瞰了一瞬,又远徙仙乡/当承接了一滴悲悯的泪/空中湖挤满了谷种、鱼子、蛙卵/几无间隙/那木匙挺立起来/如同一棵向天而歌的树
人类初长成,文明初绽,掌蕾欲放,从雾濛的湿滑的寒冷的晦暗的悬崖之巅迁徙到平原河谷,一万年,是距离也是时间。自高而下的长征壮烈异常,留下了无限的悲悯,结满了可歌可泣的原始故事,开创了人类最早的美学。这长征置于青史之端,值得永远纪念。作者的诗歌美学,发于此渊。神篇63: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手指与掌纹/大家生活在湿滑的悬崖之顶/那里寒冷、晦暗、食物匮缺/大雾里难辨彼此之面/离地面足足一万年/几个人开始谋划,向下迁移/到平原去,到河谷去/他们用胳膊手肘夹住绳子与藤条/不断有人坠下青云/身体上该有钩镰一样的东西/以便抓握、停留、拯救/于是他们鲜花一般绽开了掌蕾
这是一首大调宇宙诵,气势磅礡:神与灵性和谐着万类。诗以飞禽作天使,传递神旨天籁圣贤教诲礼乐牧歌海涛兽吼风声古音。告诉我们,唯神与灵性是宇宙的崇拜。神篇64: 他的祖先召集一切善言的禽类/加以驯养/他们手植的杏林翔满鹦鹉松鸦与鹩哥/最初,只教它们飞入云端、峰巅/窥听诸神的交谈,然后记忆背诵/代代口传/后来,有的需要学舌圣贤的教诲/有的则模仿将军的训斥/也包括礼乐牧歌/它们志趣各异、分工明晰/也有的学习五千年前的风声/一万年前的海涛,十万前的兽吼/这些声音也代代延续/你守候的越来越庞大的林中/处处飘荡来者从未听过的天籁/收录古音的我路过此地/你指着那些嫩绿、浅灰、深蓝、金黄的飞影/连声说,问它问它……
 
散论209
《华胥乐》最后有一篇代后记:依稀大梦。诗人写这部梦诗,有艺术的思想的理论的准备,是激情与理智嫁接出的果实。在诗歌美学的探索方面,呈现出与其他诗群不同的异彩——梦诗増强了诗的浪漫气质和诗思的潇洒放达,更加抖擞起自由精神与灵秀之气;梦诗开拓了现代诗的用武之地,能将现代诗的所有技巧发挥到极至,堪称为诗海的“航母”,激活多元诗品的起飞;梦诗远离现实(外宇宙),却是灵界(内宇宙)的真实,易于造境,愈有异现实、超现实情调,表现多元复合的人性及文史哲的学术情怀;梦诗也称“诗人咖啡馆、俱乐部”,刺激诱导唯美诗的蓬勃萌发。此为梦诗对诗歌美学的贡献。
写了上面几句诗歌美学的话,又感到丝缕茫然。美的观念如同人的血压,无时不在浮动,是很复杂的精神现象和意识流动,常在双宇宙间变态异化。道德和情商标志着美的价值。当代,道德的堤岸不时被冲塌,美感也即被颠倒。诗美又多在内宇宙里驰骋,必然伴着隔膜和孤寂。诗美的被欣赏充满苦涩。广义的诗美长期被虚伪的俗文化恣肆践踏,不可逆转。诗歌美学的传播气如悬丝。暗下祝愿谢长安的诗歌之美不掩浮尘。
有诗美在,文学难老。
 
跋语
写罢这三卷诗美拙谈,断续跨了三个年头,足见之散慢,都是些不结实的懒汉文字。不过,我确实坚持践诺了自己的私愿:有出征者我作矛盾,有登天者我作云梯。我的助人是赏文赏人也是自赏,敢说没功利心。敢为他人做云梯,近乎妄自尊大。我必是被出征人和登天者选择后,才敢称是有限度能量的助人悦己者。
作云梯,使暗劲,只不过是送人一程,但凡乐意登的,老中青少,丑男俊女,我都承受。有寄长篇的,我细看数遍,写出上万言的意见书,提供作者参考;有寄诗歌的,我能从作者诗里的一个精彩句子,重写成一首,供作者琢磨,后来,此诗被作者视为代表作自享其荣,选入一部精装诗集;有病入膏肓者,在弥留之际,枕边仍放着我再版本的小说。……累累不便细述。这些人,有青云直上的,有半空里另换云梯的,有从我云梯踏回地面的,有进了体制当官的,有得了益变脸绝情的。大多的登临者又居多不曾与我晤面,却能成为知音知交。我相信,比我高而结实的云梯多矣,我永远没有被抛弃的痛苦。因为文学人都是接力者。
读长安的诗是一次学习,得到了许多启示。老者拜青少年为师也挺有诗意。我道一次由衷的感谢。对我晚年的创作,他的诗是一盏灯,映着我的桑榆之作——蒙羞时代的史诗牧歌。自信他会珍惜我的全部文学资源。
2016.9.20 于东海名居
 
 
红佛子卷后微语
 
这个谈美学的小集子,仅七篇小文,却不自量力地触及了四大学问:一是“人性大美学”,二是“审丑美学”,三是“诗歌美学”,四是“文化创意美学”,我还把它们谓之美学中的美学。尤其“人性”和“审丑”,是当代人类遭遇的最残酷最现实最尖锐最有挑战性的命题。甚至我认为这两个美学支柱决定着人类的前途和命运。要评价我的论述,很羞惭地说,不过是几块引玉之砖耳。若美学界能认同我的基本观点且认定是引玉之砖,则足矣。
红佛子与三位女郎的谈话录,一部分曾在报纸副刊连载,提倡“性美学”,所谈所议觉得仍不透彻。很明显,“红佛子”是我“性美学”的代称。开初我单挑着“性美学”专言性爱美欲,后来考虑“性美学”实在应纳为“人性大美学”的一部分,也就隐退,不再独立门户。“红佛子”留下来,做了这个集子的书名。我不知谁还提过“人性大美学”,也不敢妄称首创。然而我对“人性大美学”情有独钟,视为神圣,的确是心底的觉醒。我的“语丝”也许是大胆的,稚嫩的,无序的,散乱的,然而都是吐自肺腑的真言,真言是珍珠,是对人类尊严的挚爱和忧患。总之,我希望“人性大美学”成为所有文学作品的“通行证”。
《翰林魏郎诗美九章》是探讨诗人魏丕植诗歌美学风貌的一组札记,在《火花》杂志连载了大半年,多有嘉奖赞许,并编入一部诗论集。我因此成为《火花》首席评论家。参评鲁迅文学奖,文体论调未得主旋律之流青睐,心隐隐不平,罢了。
还有一个在人民大学的讲学提纲。对《金瓶梅》的文化创意论,口吐大言不觉惭,文思里大气浩然,自信天下独一家。我把“文化创意美学”的地位推得很高。以为“意识形态”非无根之木,乃是一种文化创意的果实。以为政治家们也是一群文化创意者。
《圣徒南方狼的行吟》是三卷诗美散论,率意之作。
我做过一个梦,与美国总统奥巴马面晤,极亲近,我道: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混血种人,共同创建神圣至论“人性大美学”,尊为全人类的“灵肉宪法”。忽被宠猫狮子白雪拨拉食盆声惊醒,梦断。我发誓,梦绝非杜撰。梦不再,也未碎,只等它被实现。
韩英珊  记于北京芙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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