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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 狼荒

作者:laoshi来源:入途文学网发表于:2022-06-14 12:02:04阅读:857
绣像本新体通俗小说
狼荒
韩英珊
  
 
 
 
 
 
 
  作者简介
 
    韩英珊字仙亭号菡翁网名一菡笔名赤皇吟·菡翁英珊。1941年生于鲁西农宅西屋。幼时眼鼻耳口多疾,清涕眼屎耳脓,蛔虫盘肠肚,虱子咬皮肤。后如脱胎,少年愈美,十年学子,高中肄业,弃学从戎,泰岱济水八载,天山昆仑九年。凭一部民歌诗词融合的新诗集《热瓦甫琴歌》(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跻京师搞专业文学创作,擅诗歌散文小说。缘于八十年代中叶,创办文艺期刊《神剑》并任    常务副主编,更缘于文学创作的实绩,由艾青、刘绍棠介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立“蚌中珠,荒塘荷,五色土,补天石”为座右铭。因首创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缩写本而遭受军纪委和总政治部联合通报全军,从此一直身陷逆境,变相流放,沉于大寂寞、大孤独,系军内因研究《金瓶梅》而涉黄的首冤。然不移初衷:渴望新文明,追慕独立思想,向往自由精神,崇尚普世价值,终是个情愫之人。高压出叛逆,不平则高鸣,继尔与同仁开创西安秦凰创编书院,首任总编。逆境里竟结下六项硕果:紫蝴蝶般的《金瓶梅故事》(作家出版社首版继而六种版本百余万册流行)飞遍全国;实验国防尖端科技工业题材诗歌创作,代表作为诗集《打阳伞的天使》(文化艺术出版社首版);开拓了《金瓶梅》基础研究,给世人留下了一部《焚红尘·金瓶梅精华论》(作家出版社首版);提倡新体雅化通俗小说,代表作为《色崮》(太行山社特刊)、《狼荒》(陕西旅游出版社首版,民族出版社再版);倡导《金瓶梅》文化创意,代表作为《欧阳泰亨的女人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华文出版社等七种版本流布);关注中国现代诗歌美学,代表作为《诗美九章》(火花社版)、《圣徒的行吟》(仙亭文学馆网络版三卷本)。遂成为深潜的作家、诗人、文化学者,被誉为“典籍文化的坛顶高手”。聚杂作二十八部成十卷本《韩英珊文集》。曾任中国神剑文学艺术学会文学部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编辑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作者像
 
 
 
目录
上卷 绿萼梅
下卷 荷叶海
三版后记
 
 
题记
 
四十二段凝聚于大草原和大荒原的无标题故
事,酷似“成年人的童话”,有浓烈的阳刚
之气与民俗风采。全书描述刻画中国西天涯
蝴蝶谷的胭脂溪两岸及大沙漠荒原腹地,相
继出现的男男女女十五个奇人。他们在同奸
恶之辈及险恶的自然环境搏击中,以火并之
血,苦恋之情,民族之爱,人性之光,留在
人间许多奇绝惊魄的浪漫亊迹:人皮鼓的轰
响;紫赯歌神的抗暴;渔色美女的争战;温
泉裸浴;灵肉情化;森林小洞天摔婴;悬崖
老鹰洞夺雏;野人国仰圣;古苇塘巡逻;孔
雀河复仇……结成一部苍凉雄浑的风情画卷。
 
 
上卷 绿萼梅
 
开头
 
阿尔泰山冰峦林立,奇峰险壑中,有一个驰名的蝴蝶谷。从谷里流出一条清溪,尾系高山雪地,将融化的冰水,潺潺涓涓汇聚起来。寒冬腊月,朔风锁溪,凝冰半尺,形成一条蜿蜒的玉带,水声依旧在冰下低鸣。短暂的春光一闪便到了夏季。山坡红花极盛,经风一吹,花瓣簌簌成云,飘在溪上。五彩蝶儿翩跹追逐,又成群结队葬于溪中。秋霜期短,轻轻一抹,便红了两谷绿叶,倒映于溪上,流水变流火。这条清溪半年似玉,半年似火,因有如此浓烈的色彩,故名"胭脂溪"。
以胭脂溪为界,盘踞着两个部落:溪北为白龙部落;溪南为乌龙部落。在各自的领地上,两个部落又各有一方宝地:胭脂溪北有金葫芦草场;胭脂溪南有冰葫芦温泉。草场与温泉隔溪相对,争妍斗姿。草场依山傍水似葫芦,是牧人天然的春夏窝子,地肥草鲜,风吹草低处才能见到云朵般的羊群。白龙部落视青草如金。温泉座落在一个山脚下,一股热矿泉从一汪碧水的潋滟清光中冒出来,翻着浪花,状似蘑菇,四季喧响。尤其到冬季,热气弥漫数里,温泉成了朦胧的仙境,终年不断沐浴者。传说沾了这神水仙气,便可延年益寿。这温泉依傍的山,雪线之上,有一个葫芦状的山头,终年冰封雪裹,冰葫芦温泉便由此得名。
金葫芦草场和冰葫芦温泉,自然是归它们的部落首领所有。白龙部落的首领库尔班阿里,紧揽着金葫芦草场,同时也垂涎冰葫芦温泉,做梦也想将温泉霸为自己的领地;而乌龙部落的首领萨曼,则是搂着冰葫芦,馋着金葫芦。两个部落为了一对葫芦争了一代又一代,各自都想吞并对方,终又吞并不得,互为冤家,代代结仇,几乎年年对阵火并,不知延续了多少年代。到库尔班阿里和萨曼这一代首领,两个部落每年都要选精马壮汉,在这胭脂溪的冰面或流水中对阵一次,常常是杀得不分胜负,才各自洒血抛头而归。这种火并沿袭成了不是习俗的习俗。这胭脂溪中的"胭脂",早已不仅仅是叶色花影蝶翅,又有谁晓得其中调进了多少人的热血。
 
第一段
 
胭脂溪上游有一座峰峦,雪鸡鸣叫,雪雾飘散,雪莲花白莹莹怒放在冰阪上。半山里盘旋着一条羊肠小路。这天,突然有一匹骏马从崖后飞奔出来,乘马人肩披大斗篷,飘飘如黑蝶,见路旁有一片浓密枯草,便急侧身于马腹,把一个毡包掩放在草丛里,又打马前奔。这时,崖后奔出五匹乘马,急追而过。马上高声狂呼:"抓住她,杀死她!"眼见前方"黑蝶"扬鞭催马,奔至绝壁悬崖,跌进深谷。紧接着风雪也降临了......
狂风掀雪浪,像一头发怒的银狮,在阿尔泰山的谷壑里奔腾吼叫,只搅得群山寒彻,白茫茫一片雪烟。寒风席卷的山道上,隐隐传来驼铃的叮当声,不一会儿,十匹骆驼重载压峰,摇摇晃晃转过了山崖。驼队前后,走着一老一小。在前面牵着骆驼缰绳的,是哈萨克斯坦族巴郎(小孩)耶尔扎达,他只有十岁年纪,个头还没有骆驼腿高,一堆蓬乱的淡金色头发,脸冻得通红,颧骨高突,深陷的青杏一般圆的眼睛炯炯有神。裹一件羊皮袄,穿一条夹裤,蹬一双露趾破毡靴。要不是两手紧紧抓着缰绳,风雪就会把他卷走。跟在骆驼后面的中年人已有五旬年纪,一张黑黝黝的脸,大风雪里竟裸露半截胸膛,一丛黑乎乎的胸毛如峭岩上的碧草。敞襟的老羊皮袄,在山风中呼啦啦响。这个名叫哈力的回族汉子,将手掌在嘴前对成喇叭,迎风呼喊道:"喂—耶尔扎达,把缰绳缠在手腕上,抓住救命绳......"数十步外,一个尖细有力的声音响应道:"爸爸—你也当心哪!"哈力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两眼放着光彩,自言自语道:"哪个恶刹得罪了风神雪仙,安安静静的山,眨眼就摇出一天雪!"说罢,从腰间取出酒葫芦,哗哗地向嘴里倒。
哈力祖籍河西走廊,本是马步芳的骑兵,随马家军出塞。马家军横扫巴里坤草原,席卷哈密古城,他却因重伤被遗弃荒野,面对悲风狼烟哀叹。后来被一俄罗斯族老人营救,抬回家中。伤愈后烧了戎装,发誓不沾兵刃,泣拜俄罗斯老人为义父。老人身边有一女儿捷朵娃,爱哈力豪爽大义,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便结为夫妻。一家老少三人,多年游居巴里坤一带,稔熟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维吾尔三种语言,也精通汉语。生活习俗大都哈萨克斯坦化了。后来,巴里坤一带屡遭战乱,捷朵娃的父亲不幸死在马家军的屠刀下。哈力携妻随哈族牧民逃往西北阿尔泰山区。途中多情重义,收留了趴在阿帕(妈)尸体上悲嚎的孤儿耶尔扎达。三口人投在哈萨克斯坦部落首领库尔班阿里帐下为奴,居金葫芦草场,住毡房,牧羊拉骆驼。荏苒光阴间,已送去阿尔泰五个春秋。
哈力肚里有了几口烈酒,顿觉热浪卷身,迎着风雪,情不自禁唱出几口河西的"花儿"。那雪粒子迎着粗犷的歌喉扑来,撞在他乌黑的额上,旋即化成一粒粒水珠儿。一曲"花儿"未了,听得儿子在骆驼前高声叫道:"爸爸,你听!草丛里有小孩的哭声—"哈力刹住歌声,几步跑到耶尔扎达跟前,用力勒住了驼缰,那十匹骆驼停立在风雪山道上。耶尔扎达抢先迎那微弱的哭声跑去,拨开浓密的枯草,便见一个毡包横在地上,欲去掀那包儿,哈力扑过来,一手扯开儿子,黑眉一挑道:"掀它做什么!"一臂儿将那毡包揽起,裹在宽大的羊皮袄里。心想:"这孩子怕是快要冻僵了。"扭头催促儿子道:"快走。"驼铃又发出呆痴的叮当声。哈力一手揽着孩儿,一手抓过腰间的酒葫芦,额外多喝了几口,吆喝得那十匹骆驼加快了步伐。毡包中的孩在某儿得了怀中暖气,止住了啼哭。哈力不放心,轻轻裂怀拨开包儿一瞧,一对亮亮的眼睛眨动着。哈力朗朗地笑出声来......放眼山路,见风雪中疾驰来五匹马。乘马人并没把哈力的驼队放在眼里,骑士道:"只可惜了那女人的小崽子也一同落崖摔死......。"马在哈力身旁驰过,接下去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单这一句话,他便意识到怀中的小生命不同寻常。
耶尔扎达同父亲穿过冰山风口,在库尔班节的前两天,安全回到自己的毡房。捷朵娃已在毡房里为丈夫和儿子烧好了奶茶。火堆吐着金红的烈焰。虽是破旧的毡房,经捷朵娃灵巧的手拾掇点化,倒也朴实、干净、利落,终日暖融融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捷朵娃凭自己多年的经验,听脚步声便知亲人们归来了,起身掀开毡房门的暖帘迎出来。耶尔扎达一个箭步投入妈妈的怀抱。捷朵娃紧紧地搂着儿子,又用温暖的双手捧着儿子的脸,笑盈盈道:"你们出去拉骆驼,我盼落了日头盼灭了星,喜梦恶梦轮着做,担惊受怕。唉,我悬着的心又一次落了地。看你哟,小脸都冻成红苹果了。你爸呢?"耶尔扎达闪着神秘的眼睛,悄悄道:"妈,我们拣了一个孩子!"话音刚落,哈力已抱着毡包里的孩子来到他们跟前。三口人亲亲热热进了毡房。哈力把毡包递给妻子道:"你快把这包儿打开,孩子怕是饿坏了。"
捷朵娃将毡包放在花毯上,解了捆绳,把毡片轻轻打开,欢声叫道:"哎呀,是个女孩!"小女孩因身子剥掉了毡片的围裹,四肢轻松,摇臂伸腿,高兴地笑出声来,咿呀咿呀地叫着。耶尔扎达挤上去,见这女孩不满周岁,油亮的黑头发扎成几十根小辫子,戴一顶银丝绣花小帽,眼睛大得出奇,两片小唇鲜如花瓣儿,脸圆得似草原中秋的明月,便从心底里喜爱。遂抱起来,在毡房里摇呀摇,逗得小女孩裂嘴笑个不停。耶尔扎达双目凝视她的臂膀,突然惊叫道:"爸爸、妈妈,你们快来看,她臂上开着花儿呢。"哈力走过来,仔细一瞧,惊喜地叫道:"哎呀,这是纹身,臂上纹的是朵'绿萼梅'!"一听"绿萼梅",捷朵娃也惊呆了,眼神里溢着仰慕之光。哈力神秘兮兮道:"这孩子有来头的,可不简单,是英雄的骨血,你忘了草原上'绿萼梅'的事啦?"捷朵娃将女孩抢在自己怀里紧紧搂着,眼盯着丈夫道:"我又不是孩子,胭脂溪两岸谁不知道!萨曼老贼就恨这'绿萼梅'。上个月库尔班阿里不是还代萨曼传信,谁要抓住臂上纹'绿萼梅'的,过溪到萨曼那里领五十只羊的赏。"哈力道:"这些年常常想见'绿萼梅',我与'绿萼梅'心贴哩,我能去干那丧天良的事!?"
"绿萼梅"?耶尔扎达睁大惶惑的眼睛。哈力见此,便讲了一段‘绿萼梅’的故事——
提起"绿萼梅",便令人想起绿风梅火。用萨曼的话说"是草原上游荡的妖魔"。"绿萼梅"是萨曼部落里一队神出鬼没的骑士,专门与头人对抗,男女大约有数十人。他们的领头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人高马大,粗犷有膂力,紫赯脸,嘴角一点黑痣,长得极俊秀,且歌喉浑圆嘹亮,弹得一手烂熟的热瓦甫。草原上都称她紫赯歌神,她的真名叫尤钵萝。
紫赯歌神尤钵萝,自幼不知父母是何人,花草上养,马背上长,学了一手套马绝技,练了一手好琴弦,岁月烟云过,她长得壮如草原上的山,秀如天上的月,慢慢的,人们见她背上有了一把铜壳热瓦甫琴,肩上多了一捆套马牛筋索。后来,人们又发现她的热瓦甫不但能用来弹奏名曲,还能用来做"琴锤",舞来生风,敲人头顶能脑浆四溅,击人四肢能断筋碎骨。人们说,是真主把她送到草原上来的。她弹琴唱着歌,走遍胭脂溪一带牧民的毡房,遇长者便直呼父母,遇同辈便称兄弟姐妹。她最恨有钱有势的萨曼,萨曼的财富尽是她无数父母兄弟姐妹的血汗。她想除掉萨曼,让草原上的人都过太平日子。
要论"绿萼梅"的由来,是因了萨曼的老父那次过生日寿宴。他要用高寿的三十对夫妻心摆宴,于是,就有六十个牧人被拴到冰葫芦温泉浴了身,再被宰羊尖刀拨出滴血的心。紫赯歌神尤钵萝闻知气红了眼,领着受害者的子女,蜂拥到头领府报仇雪恨。她在羊油火把辉映的首领府门前,将热瓦甫弹得如暴风骤雨般响,卫士们单听到琴声,便吓得魂魄尽飞,软塌塌瘫在地上;宴席上的人闻琴声也吓得面色煞白,毛骨悚然。琴声嘎然而止,宴上人呆若木鸡,待萨曼第一个醒来吆喝卫队的时候,只听耳边"嗖"一声飞过一道绳索,不偏不斜,恰好套住萨曼老父的脖子。寿星老儿如一个肉球滚到门口,经铜壳热瓦甫一击,脑浆便溅出来。没来得及逃命的,都死在了紫赯歌神手下。萨曼逃出去,纠集了他的数百打手,围起了歌神尤钵萝一队人。经过殊死拼杀,尤钵萝突出重围,带着她的兄弟姐妹避到山林里。数十人围着歌神,都说已是无家可归,不如结伙成团,把草原闹个地覆天翻,杀尽萨曼豺狼,为惨死的父母讨尽血债。一致推尤钵萝为"帅姐"。她答应下来,每个人的臂上都纹了一朵‘绿萼梅’,尤钵萝道:"'绿萼梅'是我们结伙成团的名号,意思是还我草原本色。牧人不分贵贱,凭勤劳的双手立命生存。谁要喝牧民的血汗发福,用牧人的尸骨筑巢,'绿萼梅'就去灭绝!"从此‘绿萼梅’的人都乘了枣红马,行踪万变,东西南北如流火,一时轰动了草原。
萨曼丧了父,与‘绿萼梅’结仇,怒火集在紫赯歌神尤钵萝身上,又暗中艳羡她的过人膂力,折服她琴锤牛筋索的武艺,更垂涎她绝美的姿容和唱落月亮的歌喉。便不惜代价收买她,妄图揽进怀来做美神和保镖。他想:有尤钵萝效力,不愁吞不掉金葫芦草场,独霸草原,独撑蓝天。用他老父的命换这样一个美人,也是化仇为喜的事。于是将几百只细毛羊、几百疋绸缎白白送给了‘绿萼梅’,歌神尤钵萝转手都分给了牧民,丝毫没有动心。萨曼的安抚梦终没做成,得到的只一句话:"用萨曼的人头来换!"萨曼恼羞成怒,去劝白龙部落的首领库尔班阿里,两部落合歼‘绿萼梅’,白龙部落因‘绿萼梅’并不危及旨溪北的金葫芦草场,故不予理睬。这样,乌龙部落的首领萨曼,外有白龙劲敌,内有大患‘绿萼梅’,如惊弓之鸟度过五载不宁的年华。一个月前,"绿萼梅"意外遭了厄运,纷纷传说,怕是没有几个人活在世上了......
哈力自言自语道:“嗨,我真傻,还呆在家里做什么。'绿萼梅'的人没被杀绝,那个悬崖落马的人假如是歌神,万一她没死......我要找到崖下亲眼看一看”。捷朵娃道:"要去也要待明日,你累成了这样子,老骨头受不了的。"哈力瞪眼道:"救人十万火急,不知也罢了,既知是'绿萼梅'的人,咱不去救谁去救,滚着爬着也要去!"说罢穿了衣服便走。耶尔扎达道:"'绿萼梅'真好,要真能见到歌神尤钵萝,我认她做干妈!爸,我随你去,有个伴做帮手,省得妈不放心。"哈力不吭声,拉了儿子便走。捷朵娃抱着女孩,伸手抓起酒葫芦,喊道:"带上酒啊——"
两匹马奔向冰山风口处的悬崖。耶尔扎达打马赶上,与哈力并驾齐驱,在呼呼的风声中,他被"绿萼梅"揪着心:以前听说过"绿萼梅"的传闻,那是听神话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的,眼下要亲身救"绿萼梅",也许能见到紫赭歌神了,便觉得很神圣,很兴奋。问哈力道:"爸爸,尤钵萝是什么意思?"哈力道:"紫赭歌神女英雄的名字,雪荷花的意思。"耶尔扎达道:"你见过她吗,认识她吗?"哈力豪迈地答道:"认识她,可没见过她!没关系的,孩子,有那琴锤牛筋索为记,见了准认得出!"他们再也不言语,一个劲地催马疾驰。在呼啸的冰山风口,残雪败枝腐叶漫天飞旋。他们精心察看崖下所有乱石林丛,只找到一匹僵死的枣红马,几乎已被腐叶封埋了。这无疑是落崖人的坐骑。他们心中惶然,牵着马反复细察,走遍方圆几里路地面,没见一个人的踪影。耶尔扎达落下泪来。哈力举起酒葫芦咕嘟嘟灌了几口,双眉一展乐道:"孩子,该喜,你怎的哭了?你想,人死尸必在,方圆几里不见尸,人必是活着的。只是不知这'绿萼梅'到哪儿去了,但愿她是歌神尤钵萝,真主保佑她。"哈力带儿子骑马回家,心中也喜也忧,两人齐声唱起尤钵萝唱遍了草原的那支歌——
 
草原上有乌云,更有阳光和彩霞
草原上有豺狼,更有鲜花和骏马
真情不结怨,相爱无倾轧。
携手蓝天下,牧人是一家
牛羊欢腾在草原,毡房牵动着年华
奶茶香醉了笑靥,美酒润开了心花
啊吚呀
啊吚呀
 
返回家中,哈力坐在火堆前,从铜壶里倒出一碗奶茶,唏唏地喝起来,双眉一展,有滋有味,向妻子叙述觅寻落崖人的经过。最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断定这孩子是个维吾尔族人,她的亲人遇难了,我们就养着她吧。咱日子虽苦,添枝花儿,苦中有乐哩!"捷朵娃有几分伤感,就更怜悯这孩子了,说道:"无缘无故谁舍得丢下这么漂亮的孩子。也巧,孤儿孤女都让你捡来了。"哈力不愿让儿子听到这样的话,一面用眼神嗔着妻子,一面悄悄戏言道:"你不会生,我会捡哩。"捷朵娃悄声嗔道:"老没正经的,当心奶茶烫烂了舌头!"耶尔扎达专心引逗小女孩,并没听到父母的言谈,哈力爆响在毡房里的一串笑声,倒把他从沉醉中唤醒了,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哈力:"爸爸,你和妈在笑什么?"哈力道:"笑什么?笑你有了亲妹妹!"捷朵娃道:"添了漂亮女儿,总该有个漂亮名字叫才相配。"哈力道:"阿尔泰地方可以沙里淘金,我们回、俄、哈、维四族一家,这阿尔泰的角角落落里,怕是难寻哩!就给她起个维族女孩的名字。"耶尔扎达眉飞色舞道:"爸,妈,就叫她'胡鲁西黛'好吗?"捷朵娃拍掌道:"好听,好听,就依了你!"哈力点头,高兴地将一碗奶茶咕咚咚饮尽。耶尔扎达双手举着妹妹,欢叫着:"胡鲁西黛,胡鲁西黛......"胡鲁西黛稚嫩的笑,像煮沸的奶茶一样甜馨醉人。捷朵娃抱过胡鲁西黛道:"小妹妹该吃东西了。耶尔扎达,你也快喝碗奶茶暖暖身子。"
哈力脱掉老羊皮袄,倒在毡铺上歇息,不一会儿,便把妻子儿女隔在梦外。一个好梦没做完,库尔班阿里的管家肉孜,挺着大肚子,酒气醺醺摇摆进来,盯着横卧在铺上的哈力,大声命令道:"哈力,老爷吩咐下来了,好马好刀已为你准备好,明日去同萨曼的人火并。这是老爷赏给你的酒。"说罢,将那一皮囊酒扔在哈力身上。哈力半睡半醒,听到"火并"二字,便睁开眼睛坐起来,用手拍着黑绒绒的胸毛道:"又要去火并,打呀,杀呀,何时算了?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同顶一方天,同立一方地,和睦相处有多好!抡出刀去就要淌血呀......"肉孜道:"萨曼的人多年来想霸占我们的草场,能和睦得了吗?你不从命就找老爷去说,他的宝石杆马鞭子等你解馋!"肉孜轻笑三声,扭身便走。哈力双拳一擂前胸,发出一声长叹,然后抱起酒葫芦狂饮,天摇地转,醉倒铺上。
捷朵娃怀抱着胡鲁西黛,单闻管家肉孜道出三声"老爷",心便颤栗了三次。她的脸刷地苍白了。然而,丈夫和儿子并没有注意到她心绪的骤变。耶尔扎达为妹妹去借小摇床去了,哈力用烈酒麻醉着满腹忧伤。捷朵娃轻摇着胡鲁西黛,小女儿也安然入睡了。毡房里一时静悄悄的,她的眼里绽出泪花。捷朵娃有满腹不能同丈夫和儿子讲述的怨愤,只能暗暗深藏在心中......
捷朵娃虽已四十岁,身腰仍长得丰满轻盈,脸色白皙,碧蓝的眼睛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人到中年,风韵不减。库尔班阿里老爷贪馋捷朵娃身子已久。一次,哈力父子外出放牧,库尔班阿里便趁机到捷朵娃毡房里来,花言巧语诱惑不动,便依仗强悍的臂力奸污了她。扔给她一挂项链道:"敢透出风去,杀你全家!"受辱的捷朵娃怒恨交加,又不敢放声痛哭,只得把难以排解的忧怨深埋心底。她把那一挂不干净的项链扔到胭脂溪的冰窟窿里去了,打定主意,誓死不告诉任何人。肉孜来叫丈夫去火并,她除了担忧丈夫会发生意外,心里也暗暗祈祷:"真主,让那个库尔班阿里恶棍,明日里死在马刀下吧!"
少年耶尔扎达,因生活在曾经是骑士的哈力身边,他几乎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上多少次赛马,因他年小体轻,每每是中选的骑手,而他每一次参赛,都是奏凯喜归,他的骑术,深得哈力赞赏。他知道明日的火并将是一场恶战,暗下决心,要保护爸爸的安全。于是,他偷偷出去,暗自借好了一匹善跑的白马,备下两把刀子。当耶尔扎达走进自家的毡房,放下小摇床,哈力突然从铺上跃起来。握住他的手,喷着满口酒气道:"......去找老爷,劝阻他......遭难的是穷兄弟......那可是惨哪......"说着便去掀那毡帘,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哈力的话还没说完,便直挺挺倒在耶尔扎达跟前。耶尔扎达大惊。这时,捷朵娃走上来道:"你爸是喝醉了酒,一阵冷风就把他吹倒了。"哈力被妻子和儿子抬到花毡子上,又鼾声大作。耶尔扎达望着父亲烧得紫红的脸膛,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想起父亲常讲的两部落火并的惨状,全身一阵战栗。他知道,凡是被确定参加火并的,为了驱逐烦恼,都是要大醉一场的。他们谁愿意去无故送命?不去火并,也要死在首领的刀下,火并反而能死里逃生。扭脸再看一眼母亲,捷朵娃正在默默地祈祷。耶尔扎达实在累极了,躺在父亲的身旁,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胭脂溪飞卷着粉红的浪花。两岸的白花、黄花、蓝花、紫花,飞溅在白龙、乌龙两部落的马蹄下。白骏马、黑骏马在溪水中相接混战,马嘶声和着马刀的铿锵声,将骑士的声声呐喊举向半空。马刀在烁烁的阳光里滴着血……溪水被血流染红,黑骏马被骑士的脑浆溅白......溪水被死难的骑士、骏马堵塞了,筑起了一座尸桥,白龙部落的首领库尔班阿里乘一匹白雪神驹,立在尸桥北端;乌龙部落的首领萨曼乘一匹黑风神驹立在尸桥南端。二人眼喷血光,马刀上各挑着颗滴血的人头,举在半空。库尔班阿里道:"黑妖贼,快把冰葫芦温泉乖乖交出来,滚到没有水草毡房、没有骏马羊羔的天边,再也别回头,免得我挖你的心肝做抓饭!"说罢,将那马刀尖上的人头,一甩臂高抛至半空,落在溪中溅起一层血浪。萨曼大吼一声,把那马刀高挑的人头重重击在库尔班阿里乘坐的马头上,高声骂道:"你这胡大的粪便脱成的白秃驴,还不把你的金葫芦草场还给我,你从哪儿生出来的,还从哪儿缩回去,别让我挖了你的眼珠喂我的狐鹰!"这时,哈力骑一匹白龙驹,光赤着脊梁,黑黑的胸毛拂动着,扬刀拍马,踏着尸桥冲杀过来。萨曼一声冷笑,抛出了套马索,将哈力拦腰套住,用力一拉,钓鱼一般甩到自己身后。哈力重重摔在溪岸上,被乌龙部落的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耶尔扎达见父亲被俘,也骑一匹白龙驹沿尸桥冲杀而过,同样被萨曼的套马索"钓"去了。捷朵娃失了丈夫又丢了儿子,呼喊着,披头散发踏着尸桥过来救亲人。萨曼见她长得漂亮,便用套马索"钓"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搂着。库尔班阿里见白龙部落连失三人,拨转马头败下阵去。胭脂溪上游,洪峰如猛狮一般呼啸扑来,尸桥眨眼间倾塌了。
三棵木桩中间,架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哈力、捷朵娃、耶尔扎达均被剥得赤条条分绑在木桩上。萨曼咕嘟嘟饮了一碗酒,啃了一条烤羊腿,抹一抹嘴,从花毡上站起来,走到三棵木桩前,冷冷一笑道:"白龙部落的人被我俘了,都要裸身三日示众!"说罢,弯腰在火堆上捡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棍,先走到哈力跟前,言道:"勇士,你这么孝忠白龙部落的主子,库尔班阿里派你来领赏了,看看我给你的赏!"萨曼举起燃烧的木棍,贴近了哈力的阳物和胸部,立即卷起两股白烟。哈力怒目圆睁,高声大骂萨曼是一条没有人性的野兽。萨曼只报以冷笑,接着又走到捷朵娃身前,脸上掠过淫荡的笑影,在她的双乳上各拧了两把,捷朵娃闭着眼睛,向萨曼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萨曼冷笑着,那火棍立即向她阴部贴去。又一股白烟升腾起来。耶尔扎达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只听父母齐声痛骂萨曼。萨曼丢掉了火棍,吼道:"来人,剥这两个老贼的皮做人皮手鼓,为我伴舞祝寿!"耶尔扎达疯魔般高声斥骂禽兽们的暴行,声音压过了狂欢者恣肆的叫喊。萨曼走过来,紧握两拳,突暴双眼,吼道:"把这个小狼崽子扔到火堆里去,把白龙部落烧成灰!"篝火烧得更猛烈了。耶尔扎达被扔进火堆里,他发出一声撕胆裂肺的尖叫......
 
捷朵娃放下怀中的胡鲁西黛,扑到耶尔扎达身前,这时,他已经从毡子上坐起来,眼睛痴痴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子。哈力也被惊醒,醉意消了大半。耶尔扎达道:"我做恶梦了!"捷朵娃伸手抚了抚他的前额,惊道:"孩子,你发烧了,火烫火烫的。躺下,再出一身热汗,会好的。"耶尔扎达想着梦中的惨状,对哈力道:"明左的的火并,爸爸别去了吧!"哈力长叹一声道:"傻孩子,只有火并才能有一条生路啊!"耶尔扎达闻听,扑在捷朵娃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段
 
当耶尔扎达醒来的时候,旭日的柔光已染红了阿尔泰山。雪光从高高的峰峦上反射下来,透过毡房的天窗,洒在人身上。耶尔扎达觉得寒森森的。捷朵娃强作微笑道:"孩子,谢谢真主保佑,你退烧了。"耶尔扎达见爸爸的铺位空着,突然想起今日的火并,腾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奔出了毡房。捷朵娃在后面喊道:"你到哪里去?"耶尔扎达头也不回,答道:"去保护我爸爸!"捷朵娃拦不住儿子,其实她的心也早已飞到了胭脂溪上。每年火并的前夜,她都是彻夜不眠地守着丈夫,望着他喝得大醉的脸,向真主祈祷平安。耶尔扎达出去不多时,她听到遥遥传来山洪爆发般的喧嚣声,下意识地跑出毡房,向火并的方向遥望,双膝跪了下去,一颗心紧紧地收缩了。
两个部落的骑士,已经列阵于胭脂溪两岸。
胭脂溪北岸,一百匹白龙驹,头系红缨,脖挂白铜铃,金鞍银蹬。列于队前的,是白龙部落首领库尔班阿里。身后高竖两面赤旗,上绣白龙驹图,红白分明,迎风招展。百骏之后,一字摆开三十堆篝火,燃成一道督战火墙。只有首领的战马转头跳过火墙,部落的骑士才能撤离。
胭脂溪南岸,一百匹乌龙驹,头系金缨,脖系黄铜铃,红鞍红蹬。列于队前的,是乌龙部落的首领萨曼。身后高挑两面杏黄大旗,上绣乌龙驹图,黄黑分明,迎风飘扬。神骏之后,也燃一字儿三十堆篝火,萨曼称其为"杀头火线",临阵退此线者杀。
库尔班阿里和萨曼高高坐在马鞍上,两对贪婪而凶残的目光,在胭脂溪的冰面之上相遇了。霸占草场和温泉的欲望,征服对方的勃勃野心,使他们全身的恶气聚在喉头,爆发出飓风般的啸声。他们握着马刀,高扬着愤怒的拳头,仰脸向天,全身抖动着"啊—啊—"狂吼。两个部落的骑士,也学着自己的首领,发出生命的最强音。于是,在胭脂溪两岸,在两群烈马的头顶,数百个喉咙里震荡出的颤音,汇聚成恐怖的海洋。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冲击下,骑士的眼睛充了血,骏马的双眼发出了求战的红光,鬃毛耸立,前蹄高扬,大声嘶鸣。六十堆篝火劈叭作响,熊熊的火舌,啸啸合鸣,舐着蓝天的行云。
耶尔扎达骑着白龙驹,在这恐怖的声音中,神驰电掣般赶往火并场。然而,当他遥遥望见那六十堆篝火时,白龙部落与乌龙部落的混战已经开始了。
库尔班阿里把白龙部落的骑士都赶到阵前,自己高坐在马鞍上,紧勒住马缰绳,挥舞着他的马刀,翕动着狮鼻子,高喊着:"我的孩子,我的骑士,马刀上见血才是巴图鲁(英雄)!杀呀,杀呀,到冰葫芦温泉洗净马刀上的血!孩子们,把火烧得旺旺的!白龙部落的巴图鲁杀—呀!—"他的声音已被混战的声浪淹没了。每一次火并,他总是立马篝火前督战的,衣上不溅一滴鲜血。守在他身侧的,是他年轻力壮又英俊的儿子乔夏依。他才真正是萨曼的对手。
萨曼正在壮年,他带领乌龙部落,身先士卒,置死度外,总是冲杀在最前面,不杀得满身溅血不罢休。他并没把库尔班阿里放在眼里,以为这个好色之徒已是阿尔泰山林里的一棵老朽的云杉。这次火并,他早成竹在胸,要把库尔班阿里活活掳过来作人质,以此挟制乔夏依。所以在混战中他不声不响,并不像库尔班阿里那样虚张声势。
此时,黑白两色骏马正在胭脂溪的冰面上混战,马铃咣咣响着,铁蹄把厚冰踏碎,扬起一股股雪烟。马刀在雪烟里相击,迸着火星,流着鲜血。冰面上横散着一支支断臂,一颗颗人头,一具具残尸,一匹匹仰翻的骏马。血水流淌,渐渐结成一层薄薄的血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呐喊声、惨叫声、呻吟声汇合在一起。眼看着乌龙部落的骑士渐渐地向北岸推进,库尔班阿里大声怒喝起来,马刀在金阳下一举一落,金饰的刀柄华光四射。身旁的乔夏依观望阵势,不等父亲发令,便拍马飞驰向前,直奔萨曼的坐骑。两人在北岸相接,马刀舞得呼呼生风。萨曼且战且退,乔夏依愈战愈勇。当两人杀到南岸,萨曼突然抽回马刀,仰脸呵呵狂笑起来。这一笑,乔夏依竞傻了眼,手举马刀在空中,愣着发痴。这时,从南岸的篝火外,突然腾空跃过一匹高大的乌龙驹,仰天长嘶,马蹄急敲,似一阵黑风吹进胭脂溪,直奔北岸,向库尔班阿里扑来。乌龙驹上乘坐一个红脸大汉,一脸络腮胡子,双眉似黑刀,头剃得光亮,刺得人眼难睁。一双长臂,两只蒲扇掌,嘴中呼出的气,在寒天里凝为一路白烟。这汉子在库尔班阿里的马前三米处勒缰立马,两只蒲扇掌向前一推,只见库尔班阿里紧闭了眼睛,身子猛烈摇晃起来,心中一惊,马刀从手中落下。这汉子催马迎上来,一伸右臂将库尔班阿里拦腰抱住。没等库尔班阿里做出反应,已被那汉子提到乌龙驹上。那白龙驹失了主人,嘶鸣着在原地转着圈子。大汉携了白龙部落的首领,又一阵黑风卷过胭脂溪。
这一切,均被正在搏斗着的哈力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但他抽不出马刀,跳不出厮杀的圈子。他的额角已受了轻伤,鲜血染红了鬓角。恰在这时,耶尔扎达骑着白龙驹,跃过火墙,冲进杀场,他的臂力还举不动沉重的马刀,特地找了两把宰牛刀握在手中,很快便寻到了父亲搏击的身影。他迅急隐身于马的右侧,赶来增援哈力。耶尔扎达人小体弱,他不与人斗,只将那宰牛刀猛刺那乌龙驹的屁股。乌龙驹疼痛难忍,屁股一蹶,便将骑士颠下了马鞍。哈力俯身,只一刀劈下便断了那骑士的脖颈。哈力道:"孩子,快去救首领!"耶尔扎达一瞪双眼道:"救他?"哈力一挥马刀答道:"没错!"
乌龙部落的长臂大汉,携了库尔班阿里刚登上胭脂溪南岸,便向那与乔夏依对杀的萨曼高声道:"首领,你的人质抓到手了!"乔夏依闻声用眼睛余光一瞧,不觉心中大惊,那乌龙驹上被挟持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身上立即滚起一股热浪,燃着复仇的怒火,恨不得把萨曼一刀断为两截。乔夏依紧紧咬着萨曼不放,愈战愈眼红。正当他拼得刀刃迸火的时候,哈力父子赶到了。
哈力急催白龙驹,抢先跃在长臂大汉的乌龙驹前,抡起马刀向乌龙驹飞驰,一刀砍下,便断了乌龙驹的前腿。乌龙驹立即向前栽倒,仰翻在地上。长臂大汉和库尔班阿里分跌于乌龙驹的两侧。耶尔扎达俯身拍了一下马的面颊,白龙驹立即卧于地上,库尔班阿里一看是白龙驹,如获救命星,便翻身上马,与耶尔扎达同乘一骑。耶尔扎达一声口哨未停,白龙驹已经跃起身来,转身向北岸急驰。哈力举刀怒视跌落马下的长臂大汉,不料那大汉立起身来,两只蒲扇掌向前一推,哈力便在马上摇晃起来,马刀失手,身子也险些跌落马下。哈力丢了马刀,不敢恋战,拨转马头,去飞赶耶尔扎达的白龙驹。这时,他发现萨曼的乌龙驹正追赶自己的儿子,乔夏依的白龙驹紧紧尾随着萨曼。萨曼向库尔班阿里发起闪电式的攻击,马刀从耶尔扎达白龙驹身旁掠过,库尔班阿里的一只臂断落在冰面上。乔夏依与萨曼厮拚,一直又杀到胭脂溪南岸。......这场械斗,从左的出杀到日落,双方各死伤人马过半,又分不得胜负,人困马乏,只好悻悻收兵。六十堆篝火渐渐熄灭了,冷风一吹,残烬弱火满地飞窜。一弯月牙儿在黄昏清冷的空中,洒下惨淡的幽光。接着,胭脂溪血凝的暗红的冰层上,响起了一片女人的悲咽及孩童的嚎哭。两个部落死难者的家属,汇聚在一条溪上,辨认着亲人的尸首。库尔班节不会有她们的笑容了。库尔班阿里和萨曼两个部落首领,视这些牧民骑士的阵亡,如同一场暴风雪冻死一群绵羊。绵羊死了还可以剥皮吃肉,而阵亡的勇士却毫无用处。
哈力、耶尔扎达将他们的首领库尔班阿里送回豪华的毡房,找来本部落的名医诊治。库尔班阿里因流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昏昏蒙蒙对儿子乔夏依道:"哈力......和他的儿子......是白龙部落......的巴图鲁,有功......"乔夏依道:"我要宰羊摆酒奖赏他们。"
哈力父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毡房。捷朵娃见满身血污的一双亲人,都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边,满脸的愁容驱散了,兴高采烈地把烧好的奶茶端上来。哈力道:"捷朵娃,我和你儿子立功了,今日救了我们的首领免遭大难啊......"没等说完,捷朵娃气得脸无血色,疯了一般摇着哈力的肩喝斥道:"谁让你救那狼心狗肺的首领?谁让你救他,他早就该死了呀!该死......"哈力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说道:"你疯了!草原上有顺风耳,让首领知道,你还能活吗!"没过多时,库尔班阿里的管家肉孜来到毡房里,说道:"乔夏依少爷请你们父子去一趟。"哈力喜盈盈道:"该是请我们喝酒吧?",肉孜冷笑道:"酒?库尔班阿里老爷升天啦......"哈力吃了一惊,拉着耶尔扎达随肉孜走出毡房。捷朵娃朗朗地笑起来。
白龙部落死了首领,草原的人心颤栗着,凝成了冰块。毡房外的宽阔的枯草坪上,早已聚满了部落的奴隶们。肉孜带哈力和耶尔扎达,来到库尔班阿里豪华的毡房,掀开玉珠门帘,便见首领白绢裹头缠身,直挺挺死在金丝花毡上。乔夏依突然立起身来吼道:"把哈力父子给我捆起来!"哈力突暴着双眼,挣扎着反问乔夏依:"为什么捆我们父子?"乔夏依道:"在我的毡房里,只能听主子说话!把他们推出去!"哈力和耶尔扎达被人推出去,立在一群奴隶面前。乔夏依走出毡房,一双鹰眼扫视过在寒气下嗉嗦发抖的人群,用很悲壮的声音说道:"恩泽白龙部落的老爷,告别他不朽的领地,他的亡灵踏着草原的彩云升天了......合起我们圣洁的手掌,面对苍天,为老爷祈祷吧!"话音未落,一群人齐刷刷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大阿訇高声地吟着《古兰经》。唯有哈力和耶尔扎达仍昂首挺立,草原上的罪人是不准玷污神圣的亡灵的。哈力和耶尔扎达只知道自己是有功的,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祈祷完毕,乔夏依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白龙部落合法的首领,白龙部落领地上的一根草,一滴水,也要听我乔夏依的话!你们都瞧着,今日我捆了这两个奴隶,本来是要杀头祭奠老爷的。他们在与乌龙部落厮杀时,胆小畏缩,眼见老爷危难却不去营救,致使老爷被萨曼狗贼的马刀重伤致命。我念他父子常年为白龙部落拉骆驼,老爷生前常提他们的好处,这次就宽恕他们,当众裸胸鞭打,以警策部落上下齐心报效首领。"部落的人皆惊,目光齐刷刷投向已被剥光上身的哈力父子。哈力挺着胸,眼射愤怒的泪光,黑乎乎的胸毛在寒风里飘动,他向着人群高声冷笑道:"真主的眼睛是睁着的!是我和我的耶尔扎达舍死救出了老爷,免遭生擒之辱,到头来一杯赏酒不给,反倒吃你首领的马鞭!哈萨克斯坦草原如此坦荡无边,马背上的人有几个是小肚鸡肠!屈打无辜,黑白不分,是白龙部落的耻辱......"耶尔扎达发出尖细的声音,也随哈力喊道:"哈萨克斯坦的马鞭子不抽绿草上的红花......"哈力父子的话没待说完,鞭影便在他们身上飞舞起来,顷刻间,他们的身上如同缠绕了几十条红蛇。乔夏依鞭笞哈力父子,是出于恶毒的阴谋。这对父子是部落里最勇敢的人,将来也必是他最强的对手。他要在继承父业伊始,先镇住这两个强者。牧民们重新跪倒在地,向乔夏依老爷求情。乔夏依喝住渗血的马鞭时,哈力和耶尔扎达已被打昏在草坪上。乔夏依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目光如针,向着人群扫了一遍,扭身向他的毡房走去。人们立即拥上来,扶起这惨遭毒打的父子,把他们背到捷朵娃身边。
 
 
第三段
 
在冰山道上追捕落崖人的五个骑马人,正是乌龙部落首领萨曼最凶狠的打手。他们凯旋而归,拴了马,匆匆跑到首领府向老爷禀报,说紫赯歌神尤钵萝连同她的女崽子,被追赶到悬崖绝顶跳崖身亡了。萨曼长吁一声道:"到底是你们无能,抓了这些年,最终仍是没握进我的手心!这女贼若抓回来,缚她示众,镇慑牧人,知我将'绿萼梅'灭绝了。她死了总比活着好,我除掉了部落多年的内患,可一股气对付白龙部落了。你们为老爷立了功,论功行赏,给你们每人一个女子去玩。"五个打手谢了主子,领赏去淫乐。
萨曼独酌,终左的酒不离口,喝得双眼烂红。紫赭歌神活着,他恨她、剿她,仍抱着揽她在怀的希望,虽日日夜夜被她尤钵萝闹得心惊肉跳,然而总有一股甜滋滋的欲望隐来现去。一旦安息入梦,也梦见尤钵萝入怀,巫山云雨中又总是被琴锤掼顶,如雷轰醒;而今她跳崖身亡,恨是解了,美梦却是碎了,他心中有不可言状的失落,感慨美人一去不复归。
萨曼传令草原,庆贺剿灭"绿萼梅"。将几十具"绿萼梅"的尸体同葬在胭脂溪岸的陷马坑里,堆起一座黄土冈,埋下一方长石,石上刻了一朵"绿萼梅",以示他统治的部落剿贼立功之地。还要待到阳春时节,单独为尤钵萝造一个空墓,植一围红杏树。当然,没人理解他的心中意。紫赯歌神尤钵萝是他恨不够爱不够摆不脱甩不掉的影子,他意淫着她,这种意淫里又滋生统治者无法摆脱的残暴。所以他通告天下,誓要灭绝叛逆者,不放过一朵纹身"绿萼梅"。
"绿萼梅"的惨遭大劫,近于覆灭,是因紫赯歌神尤钵萝的轻敌与指挥失误酿成。萨曼因屡剿"绿萼梅"不成,便把恼羞成怒之火转嫁到牧人身上。他在草原上放了风声,限下日期,让他统辖的牧民每人交两只羊做青草税,收"税"的地方在首领府附近的胡桃洼。胡桃洼是个小盆地,已经收了几千只羊,交不出羊的,拉了人来做抵押。衣衫褴褛的穷苦牧民和羊圈在一处,人喊羊叫,实是悲惨。萨曼召集一百个屠夫,在胡桃洼高竖火把,宰羊取皮,人畜同杀。还搭了高台,备了酒肉,亲临屠场观赏青草税之乐。这盘剥牧民、蹂躏良善的罪恶行径,自然引起了"绿萼梅"的极大义愤。时至春暖,"绿萼梅"正聚在叫果子沟的山林中,尤钵萝便弹起了铜壳热瓦甫,整个果子沟被震得簌簌直摇,"绿萼梅"个个怒眉倒立,双眼喷火,他们要夜袭胡桃洼,救出牧民。果子沟离胡桃洼一百里,"绿萼梅"的枣红马队,穿林过溪,赤臂举刀,亮着一朵一朵纹身梅花,风卷云吞来到胡桃洼。洼里已是羊皮遍地,"税"人哀泣在血腥中。
萨曼是精心安排了的,这胡桃洼一幕便是引""绿萼梅"出山的"诱饵"。长臂蒲扇掌、秃头长须红脸大汉抱刀立在萨曼身边。在看台上,萨曼亲眼见尤钵萝挥动琴锤和牛筋索,套一个捶一个,眨眼间倒下一片死尸。他的卫士丢魄而逃,困在胡桃洼里的人,趁机牵羊逃命,嘴里高呼着"尤钵萝"的名字,膜拜着他们的紫赯歌神。萨曼双眼圆睁盯着尤钵萝,喷着恨火,闪着淫邪之光。正当尤钵萝冲向萨曼的看台时,她的背后冲过来梅格里斯,赤着臂膀,举着马刀,怒气冲天,连声吼叫道:"紫赯歌神来了——,跟着歌神杀呀-——,砍下萨曼老贼的头,报仇雪恨呀——"尤钵萝眼见这素不相识的勇士擦过自己的肩头冲了上去,在那护卫萨曼的红脸大汉臂上砍下一刀,鲜血汩汩外流。接着又是一刀,却被卫士的刀丛架挡了,在双方相持时,突有一刀向他左肋刺来,尤钵萝抡过琴锤把那刀砸飞在地,救了梅格里斯,并为他解了重刀之围。梅格里斯愈发威武雄壮,高声疾呼:"杀了萨曼,报仇雪恨呀——"。这时,尤钵萝专心护着这位陌生勇士,心想:"好样的!草原又一只雄鹰展翅飞起来了。"没留意,竞让萨曼逃脱了。"绿萼梅"都杀到看台上来,梅格里斯双手握着马刀蹲在台上,呜呜悲哭道:"我没杀了萨曼,我对不起惨死的爹娘啊!我与萨曼势不两立,不杀萨曼,誓不为人!"尤钵萝扫视一眼胡桃洼,见已是人羊两空,脸上泛出笑容,说道:"我们没有杀了萨曼,却打杀了他不少卫士,他那保镖也被这位兄弟砍了个重伤。我们解了胡桃洼穷牧人之难,破了他这青草税,算是赢了他萨曼老贼一场。他的头我们改日来取,兄弟姐妹,我们连夜回果子沟!"看台上齐喊了一声"听帅姐的",黑斗篷一扯呼呼响,"绿萼梅"便向台下涌动。枣红马咴咴嘶叫,召唤它们的主人。尤钵萝俯视陌生的勇士,非常关切地问道:"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你欲到何处去?"他答道:"我叫梅格里斯,父母双亡,孤独一人,想报仇雪恨,我要去找萨曼,提他的人头!"尤钵萝道:"一人报仇势单力薄,不如与'绿萼梅'一同去取萨曼的人头,为草原千万牧民报仇雪恨。"梅格里斯道:"正想跟了帅姐,早有意投奔'绿萼梅',却不知帅姐聚义何地。"尤钵萝道:"那就跟我走。"
梅格里斯来到果子沟,餐风饮露,吃苦受累,练功习武,嘴甜手勤腿快,经受了一关关考验,博得了尤钵萝的赏识。她把梅格里斯唤到果子沟的泉水边,让他面对自己跪下来。她弹着铜壳热瓦甫,为他唱了一支歌。梅格里斯两眼热泪,哽咽有声:"不杀萨曼,不解救牧人脱苦难,天诛我,地灭我。"紫赯歌神为他用泉水洗了臂,纹上一朵绿萼梅。
果子沟到了百鸟齐鸣的季节,数不清的野果子都挂在碧林枝头了。梅格里斯时常侍侯在尤钵萝身边,他的气质容貌不愧是个美男子。在厮杀的空闲里,她带他散步,赏月采野玫瑰,一泉里浴身,草滩上同眠。她竟然有了身孕。紫赭歌神从此脸泛更美的红光,眼波荡漾醉意。
紫赭歌神听说白龙部落有一个耿直的哈力,想同他连手,把胭脂溪以北的草原,也播上反抗部落头人的火种。就派梅格里斯扮作伊宁边界的俄人皮货商,探视哈力的情况。尤钵萝道:"我只容你一人出沟,你这次到溪北去,且莫与乌龙部落库尔班阿里的人冲撞,只暗访牧人哈力,他若有心起事,便以送皮货名义领他过来见我一面。回来时到红岩台找我,那里四面环山,果林密集,山泉遍地,等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康复了身子,'绿萼梅'再议大的行动,那时,萨曼的人头该落地了。"梅格里斯道:"帅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哈力活着,我就能劝他来,您就放一万个心。还有一件担心的事,帅姐放在心上没说,你怕我舌头滑,说漏了馅,把'绿萼梅'的聚地亮了出去。帅姐,你放一万个心,我的命同'绿萼梅'连着,我怎么能一根绳活勒死自个儿。"尤钵萝道:"你知道便好了。我的琴锤和牛筋索不会放过背叛'绿萼梅'的人。"梅格里斯连声称"是"。
梅格里斯独自离开果子沟,并没到胭脂溪探访哈力,径直回到乌龙部落,见了首领萨曼。萨曼心切,那个红脸大汉保镖更是心急如焚,连问紫赯歌神有无归降之意。萨曼道:"梅格里斯,你是空着手来见老爷么?我可是用高价雇你的!"梅格里斯道:"老爷的心也太切了。那尤钵萝是颗钻石心,是轻易化得了的?'老爷要的是她的活身子,又不是单要她一颗人头。我能让她亲手纹了'绿萼梅',先得了她信任,唾沫聚了三江四海,我容易么?只想报告老爷,我在'绿萼梅'已站稳了脚根。"萨曼道:"你这一去就十几个月,我当你被尤钵萝识破已死在她琴锤下了,或许是被她降服了,反来引我上钩?"梅格里斯用拳击自己的前额,头点地道:"老爷,真主在上,我是您的至亲,若变了心,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地。"红脸大汉道:"梅格里斯兄弟,我臂上这一刀是情愿让你白砍的?我受了多大的罪!你说,'绿萼梅'龟缩在何处,我们一气儿端了她的老窝!"梅格里斯道:"他们聚在果子沟,沟只有一个口,有进处,没出处,沟口险要,'绿萼梅'看得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眼下单枪匹马在里边,不能里应外合,你去不是白送死!"萨曼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女贼既是钻石心,你就得尽快把她的就换成冰块,是冰块就好溶。眼下还不能去灭她,你就得稳住她在沟里,不要出来骚扰我,让我过段宁静的日子。"梅格里斯道:"那女贼年内怕是出不得沟了。"萨曼睁大眼睛表示惊疑,梅格里斯呵呵笑道:"她有孕了。"红脸大汉道:"又是个野种,都说她生过三个男孩,都留给牧人收养,生一个丢一个,如屎拉在草滩上。正好,趁大肚子圆,舞不得琴锤,撒不得牛筋索,我们去缚了她来!"梅格里斯道:"大哥不可莽撞,你连沟口都进不得,怎缚得了女贼?倒是把我出卖了,我还能混得下去?老爷的大计不就泡汤了!俗话说放长线钓大鱼,老爷是吃鲜活大鱼的,我跟老爷打赌:一年以后定有妙计把'绿萼梅'连根拔掉。"萨曼依了梅格里斯,让他在首领府享了几天酒肉之福。
梅格里斯又单身进了果子沟,到了红岩台。尤钵萝微笑着问他事办得如何,他跪在她脚下,做出极难过的情状,编出假话,带着满腔哭韵道:"帅姐,我真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委托,也是我梅格里斯命不好,享不得这份立功的荣耀。我走遍了溪北草原,寻遍了牧民的毡房,舌头磨短了半截,终没见到您要找的那个哈力。后来听说他被库尔班阿里用去到喀什做买卖了,来回要半年呢。我心里好难过,帅姐第一次派我出沟,我却令您失望......"说着挤下几星泪来。尤钵萝递过她的锦帕子让梅格里斯拭泪,仍是微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不遂,急也无用。好啦,此事以后再议吧。歇几日,你向弟兄们好好学学功夫。这一阵子咱把果子沟封了。"
果子沟的百果溢香时,尤钵萝在红岩台生下了她的女儿。女人跳舞,男人唱歌,"绿萼梅"上上下下欢乐了几天。对于这个女儿的父亲,谁都不去计较,只道这是歌神作爱的果实。小女孩生在这一丛"绿萼梅"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母亲,所有的男人都是她的父亲。小女孩在一朵朵"绿萼梅"上越长越令人喜爱。
"绿萼梅"在果子沟封闭了一年,歌神的女儿也满了一百天。尤钵萝欲想第二次串连哈力,仍派梅格里斯出沟,另加一个"绿萼梅"弟兄玉素甫伴他同行。还把铜壳热瓦甫带上作为信物,又把自己的骏马让玉素甫骑上。梅格里斯嘴里感谢帅姐,内心却吃了一惊,缠上疑团:"这个尤钵萝是否看出了我的马脚?即使没露破绽,与玉素甫同往,上一次的骗局也要露馅。"时值秋末,梅格里斯在路上想了一套完整的诱歼计。待二人催马穿越白桦林的时候,梅格里斯在林深处的小路上,听得满耳黄叶的喧哗声,便暗中从皮靴上抽出匕首,对同行人道:"玉素甫,后面有人追来了!"玉素甫下意识回转脸去瞧,梅格里斯乘机向玉素甫的前心扎了一刀。玉素甫惨叫一声滚鞍落马,骂道:"梅格里斯,你原来是个魔鬼,帅姐要遭难......"话未了,眼珠一翻死在草藤中。梅格里斯狰狞一笑道:"是那个女贼害了你。"把玉素甫拉进密林遮起来。回到路上来看时,玉素甫那匹马却挣脱了缰绳跑掉了。梅格里斯不假思索,跨上自己的马,得意洋洋回到乌龙部落首领府。萨曼宰羊备酒,召集所有心腹人,一起商讨了梅格里斯所献诱歼之计,认为立即可行,指使心腹们依计去做准备。萨曼道:"梅格里斯,这次大功告成,我有重赏。要得了紫赯歌神,我割一块大草原给你,待灭了白龙部落,我派你去接管金葫芦草场。你紧跟我,我让你享一辈子富贵。"梅格里斯点头在地,连口称谢道:"愿为老爷做犬马!"其实,梅格里斯心中更有恶毒的阴谋,最终制萨曼于死地。
玉素甫的那匹枣红马,欲转头奔回果子沟,急驰如一道烟霞。正当要出白桦林时,忽然从树上跳下一个白衣黑少年,稳稳落在马鞍上,俯身揽了缰绳,马头一扭,向另一方向奔驰而去。
梅格里斯回到果子沟,在红岩台会见了紫赯歌神,假说哈力已经拉伙成团,在白龙部落闹了起来,正要设法与帅姐共谋大事,一见铜壳热瓦甫,便知道了帅姐的联合之意,心里很是感动。眼下有一件大事要通力合作:白龙部落头人库尔班阿里见哈力纠集牧人造反,又想联合"绿萼梅"举事,便选了部落的一位美女送给乌龙部落的萨曼做小妾,白乌联姻结秦晋,合力共剿"绿萼梅"。十五日,月照中天,便在胭脂溪中央的白鹿岛上举行婚嫁盛典,两部落同庆。这是歼两个老贼的极好时机。哈力说来果子沟商妥已经晚了,我就代表帅姐定下来,"绿萼梅"与哈力的人乘其不备联合夹击,以白鹿岛上三堆篝火燃起为号,南北同时突袭,大闹婚典,杀他个人仰马翻。为了稳妥,将玉素甫留在哈力处,代表帅姐行动,以求万无一失。哈力让我特别转告帅姐:歌神有幼女,身体尚未复原,这次行动不必亲临杀场,待一举歼了两个老贼,提了他们的人头,哈力带全部弟兄到红岩台来,共议治理草原、造福牧人的大事。为证实哈力说话不虚,让梅格里斯带了他们向真主发誓用过的<古兰经》。
梅格里斯极虔诚地向尤钵萝归还了作为信物的铜壳热瓦甫和指印《古兰经>包,言道:"帅姐,此次良机是上天真主赐给牧人的神果,'绿萼梅'不去摘,还待何时!"紫赯歌神脸放光辉,抓住琴锤道:"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我怎么能闲坐在红岩台!"梅格里斯道:"帅姐,此话不妥,草原面临大变化,牧人需要您的智慧如同山河需要春风阳光。真主期待您完成更大的业绩。帅姐身先士卒,精神贯长虹日月,可您不为自己,还要为草原的千万牧人。帅姐信得过我,这次由我带'绿萼梅'出征,同玉素甫、哈力会师白鹿岛。"尤钵萝望一眼身边的小女儿,听着她悦耳的咿呀之声,锁眉踱步,然后对梅格里斯道:"就由你担此重任,你可要处处精心,不要出闪失。让'绿萼梅'全部精壮人马集结出征。"梅格里斯眉宇间绽出花来。……到了十五日黄昏,"绿萼梅"的人马便隐蔽在胭脂溪岸,离白鹿岛五箭之地。梅格里斯把"绿萼梅"牵上了死亡的驿站。
白衣黑少年在白桦林练穿林之功,突然截得玉素甫的枣红马,数日之后奔回牧地玫瑰坡见他的养父。老人细看这马,四蹄上都刻着朵绿萼梅,便惊得倒退了数步,问明了这骏马的来历,倒吸一口冷气道:"孩子,不好了,骏马的主人定是遭了不测,它是回原路报信的,你偏偏把他截了来。孩子,如果有大闪失,你可是罪人呀!"白衣少年不解养父其中意,老人又道:"孩子,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告诉你,你是'绿萼梅'的人,你是紫赯歌神尤钵萝的儿子呀!她托我养你长大成人,请师练功,报效牧民。"白衣黑少年道:"我该怎么办?"老人道:"你快返回白桦林截马处,信马由缰,让它重新奔驰,驮你去找'绿萼梅',见你的生母去吧!"白衣少年拜了养父,跨上马奔白桦林了。
一盘圆月洒着清辉。埋伏在远处的"绿萼梅",只听得胭脂溪的白鹿岛上人声嘈杂,冬不拉铮铮作响,歌声此起彼伏,确实有婚嫁大典的气派。正当热闹之时,萨曼的人燃起了三堆熊熊篝火。梅格里斯高声喊道:"弟兄们冲啊,砍萨曼的头,向帅姐请功啊——"于是群马嘶鸣,刀闪寒光,地动山摇,"绿萼梅"雄风呼啸,直奔白鹿岛。不出两箭之地,只见"绿萼梅"的骏马接连栽进陷马坑里。坑里置满尖利的木桩和刀刺,骏马和英雄全部壮烈捐躯。梅格里斯督战时绕过了陷马坑,见"绿萼梅"全部覆灭,转马回头,独自奔回果子沟。萨曼的人一轰而上,一夜间便把"绿萼梅"埋葬在陷马坑中。
梅格里斯奔回果子沟的红岩台已是后半夜了。尤钵萝的小女孩正沉沉入睡,她却披起黑斗篷在红岩台徘徊,神驰白鹿岛歼贼大战。心中焦急时,弹上一阵烈火般的琴曲。圆月西沉,月晕朦胧,林中不时传来夜莺的悲啼,一股寒流直凝心中,她顿觉心如冰块。这时,梅格里斯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对她道:"帅姐,大功告成了!我先来一步,玉素甫陪哈力随后即到,提了萨曼和库尔班阿里的两颗人头来!"尤钵萝大惑,觉得阴气袭身,杀气四伏,对梅格里斯立即警惕起来,正要盘问,白衣黑少年如从天而降,枣红马直跃到红岩台,眼泪簌簌,发出悲哀的长嘶。尤钵萝极熟她的骏马,这一声长嘶使她如梦初醒。白衣黑少年道:“我就是您 的儿子,我养父让我报信,这匹马的主人肯定是出事了。”尤钵萝‘啊’了一声,把白衣少年揽进怀里,睁圆双眼问梅格里 斯:“你说,怎么回事!”梅格里斯狞笑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就说个明白,你'绿萼梅'的人都被我骗进了陷马坑成了死鬼。萨曼的人随后就到,眼下你孤独一人,量你插翅也难逃了。 咱俩做笔交易,身旁有我们的孩子,你假降了萨曼,然后再替 我把这老贼杀掉,保我独霸草原当首领,咱们快活一辈子......”尤钵萝把白衣黑少年推到一旁,愤怒地一把撕裂自己的外衣,跺着脚高声吼道:“我有大罪呀!——”抡起铜壳热瓦甫照梅格里斯头顶击去,骨碎浆飞,奸贼命亡琴锤下。萨曼的打手已经围剿到红岩台下了,火把熊熊,喊声震天。尤钵萝立即抱了小女儿,携了白衣黑少年,同乘一马,抡着琴锤冲出了突围......
 
 
第四段
 
花开花落,草枯草荣......
阿尔泰山区的盛夏是迷人的。玫瑰色的朝霞在东方织着多变的云锦。太阳的金光从地平在线喷出来,整个金葫芦草场罩在一片绯红里。草尖和花瓣上的露珠,一颗一种颜色,在徐徐的清风中摇曳。条条小溪游丝般横过草场的路,涓涓潺潺,传出幽雅的水花声,与胭脂溪嘹亮的波浪声遥相呼应。草地绿葱葱,雪峰白皑皑。阿尔泰的空气里没有尘土。几座破旧的毡房点缀在金葫芦草场的边沿上,毡房顶上升腾着袅袅的炊烟,一朵一朵,淡开远散,无声无息。一片雪白的羊群,开始向草场的深处蠕动。
捷朵娃在黎明中送走了赶骆驼的哈力,又将烤馕、奶酪、炒米一起放进袋子里,抱在怀中,匆匆走出毡房,在一个绿草茵茵的小坡上站立。她穿着俄罗斯式的黑色连衣裙,腰肢浑圆,前胸膨胀而松弛,像一对漂亮的油葫芦在裙内轻摆。她的面颊苍老多了,额上的皱纹,眼角上的鱼尾纹,灰白的发丝和明澈的眼睛,显得更为慈祥可亲。她的双唇依旧是红红的,仍时时溢出动人的微笑。她站在坡上,招手向草场呼唤道:“耶尔扎达——,胡鲁西黛——,把午饭带上啊!听见了没有?”从远处传来银铃般的回声:"妈妈——,我们没有听见!"接着又一串银铃般的欢笑伴着轻快的马蹄声,传进捷朵娃的耳中。捷朵娃甜甜地责备道:"鬼丫头,饿死你们俩,活该!"无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语着转身走回毡房。
金葫芦草场中央攒动着一群白羊,其中有一百只是为首领乔夏依牧放的,三十只点了红头心的,是哈力自家的私产。它们由头羊率领,尽情地啃吃鲜嫩的青草,肚子圆鼓鼓的,羊毛长得可以藏进拳头。在这群白羊旁边,并排走着两匹马,一匹枣红,一匹雪白,悠闲自若,轻蹄缓行。耶尔扎达坐在枣红马上,头戴绣花小帽,身着对襟白褂、贴身白裤,脚蹬高统黑皮靴,结实的肌肉,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胡鲁西黛坐在雪白马上,身穿水红色绸裙,领口和袖口镶饰着雪花般的银片和玻璃珠,在明丽的晨光里,闪着夺目的光彩。鹅黄色的大纱巾,罩起她头上的几十根小辫子。她咯咯的笑声,像给草场洒下一把把珍珠。他们骑在马上,纵情地打马追逐,绕着雪白的羊群奔驰。金毛猎犬也跟着马屁股在草原上飞跑。
太阳悬在头顶的时候,他们将羊群赶到胭脂溪边的树林下,既有阴凉,又有鲜草。耶尔扎达向金毛猎犬呼唤了一声,那犬便跃上他的马背。耶尔扎达用双手拍了拍那犬的双耳,金毛猎犬又腾地跳下马去,一圈一圈绕着羊群转,这群羊就交给牠警戒了。胡鲁西黛欢声叫道:"哥,我们不是到蝴蝶谷去吗?"耶尔扎达含笑望了一眼妹妹,没有回答她。自己跳下马来,跑到羊群中间,抓住一只羊羔抱在怀中,复又蹿上马来,一抡皮鞭说道:"胡鲁西黛,跟我来!"两匹马八蹄飞扬,花草乱溅。他们沿胭脂溪向上,一会儿便淹没在谷中青苍苍的林带里。穿过林带,便进入了长达十里的蝴蝶谷了。
这个蝴蝶谷,是胭脂溪所流经的一个灿烂地段。胭脂溪两岸各有一段开阔地,红花碧草中,间杂一蓬蓬灌木丛,数不清的野果树上,开着五光十色的花朵,结着肥硕的果实。山风沿谷吹过来,分辨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奇香,只是令人一阵阵沉醉。两岸奇峰高耸,天越发显得细长而高远。峰有千姿百态,塔状的,伞状的,笋状的,莲花玉簪状的,奔马美猴状的,神女仙鹤,蹲虎醒狮,万象具备。这满目景观,又各自有浑然天成的颜色,由近而远,把那碧翠、绛紫、青灰诸种色调连接起来,伸向朦胧的远方,汇成一片彩色的柔雾。悠悠的云朵徜徉于半山,啾啾的鸟啼震颤林叶,淙淙的溪水迤逦而来,闪着胭脂色,在巨石上溅出一簇簇珠玑。空气鲜鲜的,醇醇的,凉凉的,甜甜的......
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勒住马,被这壮美的自然景色迷醉了。那只小羊羔也伸着脖子,惊喜地观望着。,再向前走,山花便愈见多起来,一团团、一簇簇、一坡坡、一片片、万紫干红,婆娑多姿。当他们走进这鲜花的世界时,花丛上"轰"地飘起一片彩色的云,仔细看时,却是千千万万只彩色的蝴蝶。一片"彩云"未落,又飘起一片"彩云",霎时,数十片"彩云"在谷中汇聚,简直像一个灿烂的万花筒,把头上的山峰严严实实遮住了。一群群花蝴蝶从他们身边飞过去,惊得那两匹马,扬起前蹄连声嘶鸣,他们趁势下了马,在离胭脂溪不远的花旁树下,放那白马红马自由自在吃青草。耶尔扎达道:"我的好妹妹,你去捡些干柴来好吗?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饭了。"胡鲁西黛眨着活泼的笑眼答道:"好吧。"耶尔扎达嘱咐道:"别跑远了。"胡鲁西黛早像一朵云儿飘走了。
耶尔扎达抱着小羊羔走到胭脂溪上,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宰了羊,剥了皮,除了内脏。把一只鲜嫩的羊,用胭脂溪的泉水洗净,提着走回来,放在面前的一块青石板上。这时,胡鲁西黛已将一捆干柴放在青石板旁。耶尔扎达望一眼妹妹,见她噘着嘴,手背鲜红,当是被柴扎破了,心疼得走过去,拉过她的手细瞧,嗔怪道:"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不小心点!看把手扎破了,疼不疼?妈妈准要骂我的,我来给你包一包吧。"胡鲁西黛忍不住爆出银铃般的欢笑来,把手抽出来,一扬道:"哥,这是花瓣的红汁水,我骗你玩的!"耶尔扎达在餐布上抹了两把油手,抓住胡鲁西黛的双肩摇晃着:"小精灵鬼,你总变着花样儿来骗我,说,你骗我多少次了?"胡鲁西黛咯咯笑道:"到夜里,你数数天上的星星,就是我骗你的次数......哥,瞧你把我的肩都抓疼了,你欺负我,看我回家不告诉妈妈。"说罢,眼里竟绽出两朵委屈的泪花。耶尔扎达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次他在妹妹的肩头,为什么用了这么狠的力气。松开手,把妹妹揽过来,笑道:"都怪我不好,我向你赔礼;老规矩,你在我胸脯子上打一百拳,我再去给你烤羊肉吃,好不好?"说罢,真的背过手去,挺起胸来,闭上眼睛,等妹妹的拳击。闭了一会儿眼,不见动静,睁眼看时,不见了人影。再转身一看,胡鲁西黛正在他的身后,捆绑烤羊肉用的木架。她笑道:"想得美,你知道我打不痛你,我偏不打,累得我手腕酸了,反而吃了亏......"耶尔扎达不再逗她,将那只剥了皮的全羊架在树枝上,燃起了木架下的干柴。火苗蓝莹莹窜上来。烘烤着的羊肉,吱吱地响着,一股股油烟轻轻缭绕,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耶尔扎达眼盯着全羊,轻声劝道:"胡鲁西黛,听我的,先到一旁草坡上歇会儿吧。羊羔肉熟了,我不会独吞的。"话音未落,只听树丛旁传来一阵马嘶声。兄妹二人闻声望去,绿荫遮目,单闻马嘶愈叫愈烈。耶尔扎达腾不出手来,便催促妹妹快去看马。胡鲁西黛急步跑过去,红绸裙鼓荡成一朵俏丽的山花。
胡鲁西黛越过茂密的树丛,放眼看时,并未见什么可疑处。当她再听到双马齐鸣的时候,顿时咯咯地爆出欢笑来。原来是一片花蝴蝶在马头前翻飞,与那两匹马嬉闹,落在马的眼皮上。胡鲁西黛转身跑回来,对耶尔扎达道:“哥,是蝴蝶和马一起撒欢呢!”于是,她在绿荫下找了一片厚厚的草丛,依坡半仰着,双手背在脑后,眯缝着秀眼,低哼着歌儿,望着翩跹起舞的蝴蝶,身下软绵绵的,碧草的气息和烤羊肉的香味,诱发出她奇特的情思,似梦非梦,一缕一缕,一片一片,从她的心中抽出来。......她早就知道,自己与耶尔扎达并非一母所生,他们两个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否还在人世。自从她记事开始,便感受到了耶尔扎达作为兄长的体贴、爱护。她与他同宿一个毡房,同吃一锅抓饭,同驯一匹烈马,同牧一群白羊;她在他面前啼哭、撒娇;她在他怀里听阿尔泰的优美传说;她揪着他的淡金色头发嬉闹,搂着他的脖子荡秋千......她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他的影子。是他用双手抱着她,领着她,在这金葫芦草场上长高的。她把双手从脖颈后抽出来,整了整被风抖乱的绸裙,无意中触到了自己已经耸立起来的乳峰,一股温馨的潜流在那里涌涨,她感觉到了它们的骚动及微微的颤栗。一种不安的失落感,一种甜蜜的惊悸,撞击成电火,在她明亮的眼眶里聚成了委屈的然而又是舒心的泪,汩汩地从眼角流下来......。她偷偷擦掉了泪水,怯怯地望着耶尔扎达。似乎她的目光突然把他推得那样遥远!然而他的影姿却是异常清晰。耶尔扎达蓬松如草的淡金色发丝,英俊的剑眉,刚毅的目光,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玫瑰色双唇,他的宽阔厚实的胸膛,他的涨满活力的臂膀......都变成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诱惑,向她的身上扑来。她开始害怕他的胸,他的手,他的臂,似乎她从没触到过它们,倾刻间又想得到它们,尤其那玫瑰色的唇。她的脸如朝霞一般红。转过脸去望那身侧的一丛山花,见一朵花下的叶柄上,粘附着一个暗红色的蛹,被里边的小蝴蝶咬破,挣扎着挤出来,抖抖翅儿,飞跑了。她心中暗道:"这个蛹被咬破,变成了多美的小精灵......"她又把脸侧向另一边,头上"吱"一声飞出了一只鸣蝉,再看那树丫上,一个金色的完整无缺的蝉壳,空空留在那里。她心中又想:"它脱了皮,飞得更高,叫声更响亮了"......
胡鲁西黛不安地翻着身子,大红绸裙被她扯来扯去,她分明也像一只金蝉,快要脱壳了。她这种突然爆发出的情感,这种心态的大幅度变化,这种像储放了多年的陈酒刚刚开坛时的沁香,连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诧。她被疾速卷起的感情旋风吹得昏昏迷迷了。此时,她真怕哥哥会从自己的脸上测到这种微妙的情思,便悄悄将那一方鹅黄纱巾蒙在脸上。眼前立即升起淡黄的"雾",她反而把眼睁得更大,贪婪地望着耶尔扎达。
耶尔扎达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盐来,捏在手里,均匀地撒在羊羔上。白盐溶在油中,经火一烤,发出嘶嘶的声音。咸味渗进鲜美的肉中了,火熖在羊身下蓝幽幽地跳动着,火舌不断窜上来,舔拭已经烤得变黄了的木架。撒过咸盐之后,他再也没理会那只烤羊。当他把目光移向妹妹时,往日的胡鲁西黛似乎无影无踪了。他立即被一个意识中的全新的胡鲁西黛吸引住了——
胡鲁西黛仰卧在草茵上,一把扯掉了鹅黄纱巾,虹形细眉下,眼睛睁得圆圆的,痴痴地盯着一对追逐嬉戏的花蝴蝶。天光映入她的眼中,那眼像一对波光漾映、澄澈秀明的湖泊,在长长的睫毛之下溢着醉人的神采。鼻梁勾出了极柔和的曲线,鼻尖微微翘起,把桃花似的面颊衬得愈是俏丽,显得那腮上的酒窝儿更加动人。她轻轻咬着下唇,嘴角微挑,那笑意仿佛闪出了亮晶晶的光辉,和那莹烁烁的耳坠融在一起,浸进几十根精心编成的发辫中。一阵阵清风在她的红绸裙上扫出了前胸和腰肢的清晰的轮廓。那乳峰上迷人的顶,随她的呼吸起伏,像一支节奏幽雅的无声的歌......耶尔扎达的心海里像突然落进一块五彩石,一股股甜馨馨的溪流,染着美丽的颜色溢出来,涓涓流进全身的细胞。他无法说清楚这种比醉了酒还要令神智沉迷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产生的,除了兄妹情之外,另一种异样的激情席卷了他。他如一尊石雕凝固在火堆旁,忘记了草原,忘记了胭脂溪,忘记了火堆上烤着的羊羔。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陌生的胡鲁西黛了。他身上回转着甜蜜的热泉,飞窜着神秘的流火。他把拳头握得骨节直响,脸烧得红如朝霞,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粒儿,眼里噙着雾一般的热泪。"雾"中的胡鲁西黛,愈像彩色的磁石吸引着他。一幅一幅生活的图画在他眼前闪过:在冰天雪地的胭脂溪上,他破冰取水,赤胸沐浴,她调皮地用双拳捶打他的胸膛;在悠闲的马蹄声中,金阳里,马背上,他为她编一头小发辫,她咯咯地笑着偎在他的怀抱;一把铜壶,一碗奶茶,两张嘴同时去喝,争的头碰头,额对额,喝在嘴里又笑出声,你喷我一脸茶,我喷你一脸茶......此时,兄妹情酿成的图画,飞得很遥远了,新的图画涵蕴崭新的情感,在他的脑际开始幻化。他只觉得自己与胡鲁西黛是在这胭脂溪边第一次相逢。
胡鲁西黛突然从草坡上坐起来,高声叫道:"羊羔烤糊了!"当她望到耶尔扎达那痴痴的样子,惊得张着秀美的嘴,也呆呆地凝在那里。耶尔扎达闻声,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赶回来,那烤焦的气味,使他惊叫了一声,转眼望去,一只金黄的羊羔烤成了黑火炭,像一只大黑鹫。他急忙把那火堆扑打灭了,脸红红的,歉疚地望一眼胡鲁西黛,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烤着羊就睡觉了,还做了一个梦呢!梦到你坐在一堆桃花上,抱着胭脂溪里的一条白鳞鱼,被一阵风吹到阿尔泰山顶上去了。我飞起来追你,见你在山顶上又坐在雪莲花上,身右守一只红翎雪鸡,身左守一只斑斓猛虎。我打死了猛虎,赶飞了雪鸡,就把你抱在怀里又飞回来了,一看,羊羔烤成黑炭了......"耶尔扎达编的这段神话,要在往日,准能引得胡鲁西黛咯咯地笑着,飞跑过来围着他的身子,又捶又打,说他是"吹牛大王骗人精"。这次,她却一反常态,听了耶尔扎达的神话,柔柔地笑着,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羞涩的红晕在脸颊上绽出两朵迷人的彩云,朝露般的泪珠儿滚落下来。耶尔扎达突地一阵心颤,心沉沉说道:"胡鲁西黛,我的好妹妹,哥对不起你,这顿午饭吃不成了,都怪我......"他掏出手帕,起身走过来,要给妹妹擦泪。胡鲁西黛突然高声道:"你不要过来!"耶尔扎达伸着两只手,立在半路,惊奇地望着她。那手帕被风吹走,飘飘摇摇落到胭脂溪里。胡鲁西黛依旧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就这样,两人对望了好久。胡鲁西黛复又仰卧下去,用鹅黄纱巾蒙住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吃羊羔肉,不想吃了......"说罢,便低声哽咽起来。胡鲁西黛这句轻柔柔的话语,耶尔扎达听得分外清晰,如同在他的心上撩过了一道灿亮的闪电。他也低沉轻柔地自语道:"我怎么像喝了十碗马奶酒......"妹妹的哽咽使他感到惶惑不安,他摇摇晃晃向胡鲁西黛靠近,惊得那脚下栖在花草上安眠的蝴蝶,一对一对飞舞起来。清风徐徐撩拨他淡金色的头发、眉毛和络腮胡子,平展滑润的前额焕发青春的华光,他的心随着沉
重的步履突突猛跳,十几步的距离走了好长时间。耶尔扎达在胡鲁西黛的身侧蹲下来,轻轻扯了扯她的红绸裙,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胡鲁西黛没有回答,胸一起一伏的,全身微微颤栗着。耶尔扎达道:"你冷吗?该不是身上要发烧了......"他将胡鲁西黛鹅黄的纱巾轻扯下来,见她眼里充满了泪,再将手背贴一贴她的月亮一般明净的前额,温温的。他看到了她鼓突的胸,眼前立即映出了两朵待放的花苞。他伸展双臂,将魁梧的身子猛扑在她的身上,两臂肘撑着草地,狂醉地抚摸她油亮的发丝,用火热的唇吮着她两眼晶莹的泪;舌尖像燃烧的红火苗,舔着她香草般的睫毛和虹形的秀眉。胡鲁西黛瘫软在草坡上,像一片柔云,她的每一节骨胳仿佛都变成了草原的绿叶子。她哽咽着,那泪水又汹涌出来。她狠狠咬着他的肩膀,狠狠地搂着他,恨不得把他化进自己的胸中。草地上一朵红云,一朵白云,飘来浮去,一会儿红云遮了白云,一会儿白云遮了红云。一群紫色的花蝶儿,从胭脂溪对岸飞过来,轰轰烈烈,把这白云、红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从山谷的深处飘来乳状的白雾,又把这一群紫蝶儿吞没了。一片朦胧中,那红云、白云不见了,只见两朵云合在一起......这是宇宙最壮美的景观。胭脂溪旁的自然景致倏忽间黯然失色了。那两朵粘合的金云在草坡上,原地飘浮,停留了多少时辰,只有那团乳白的雾知道,只有那群紫色的蝶儿清楚。最美好的事物,常常不是肉眼都能看到的,因为它们化在大自然里,融于天籁。最美好的东西一定涵蕴在意会中,是需要心灵捕捉的。
乳白的雾被一阵风吹到谷外去了,紫色蝶群也飞累了,一只只都栖在草叶花瓣上歇息。白云、红云朵挨朵,又出现在草坡上。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完成了从兄妹之情到恋情的"蝉蜕",胡鲁西黛看上去更加成熟,愈加美丽动人。她从草坡上坐起来,如同圣母一般慈祥、温柔,脸上堆满了笑意。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耶尔扎达淡金色的头发,用睫毛扫他的鼻尖,用唇吻他的眼睛,让他的鼻息吹着她脸颊上的绒毛。他睡得那样香甜,嘴角上挂着微笑。胡鲁西黛却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寂寞,她感到一丝恐惧。她注视并抚摸他胸上的道道鞭痕,把脸贴在他淡金色的胸毛上,听他的心跳如同草原上响起了咚咚的鼓声,这鼓声愈敲得她不安。她抬起头来,热烈地吻着他的唇,红绸裙不停地颤抖着。
耶尔扎达醒来了,胡鲁西黛显得出奇的平静。两个人挨肩屈膝仰卧着,五彩斑斓的蝶儿,成双成对,擦身而过。胡鲁西黛偎了偎耶尔扎达,问道:"为什么我们要生长在这个叫胭脂溪的地方?阿尔泰就这里有水、有草吗?"耶尔扎达道:"阿尔泰有百溪干川,有水的地方就有草。"胡鲁西黛道:"我不喜欢这个胭脂溪,今日里我特别恨它!"耶尔扎达道:"我们俩是在这溪旁长大的,它已流在我的心上了。你为何恨它?"胡鲁西黛道:"我恨这溪上两部落的火并,没终没止的。每一次械斗,我都像为你死一次,从今天起,我不能没有你......"耶尔扎达:"我也不能没有你!你想,我愿意去参加两部落的火并吗?那是他们首领之间的恩怨。假如我有一天能率领起马队,把萨曼和乔夏依一起杀了,白龙部落和乌龙部落缔结联盟,世代和睦,同饮一溪水,同牧一片草,马刀高挂,我们阿尔泰的胭脂溪两岸,就只有冬不拉的琴歌,马奶酒的郁香,还有我的胡鲁西黛的舞姿。"胡鲁西黛道:"你这是梦话醉话加疯话,哄我玩呢!除了对我,这疯话可别对外人讲,让那个没心肝的乔夏依听到,你还能活到明天!何况金葫芦草场的贼眼贼耳还多着呢!"耶尔扎达道:"看你说的,我怎么能天鹅蛋碰石头!要不是惦着爸爸和妈妈,我带你骑马寻到天边,不信就寻不到个太平自由的地方!到那里,我们有了羊群毡房,过着舒心悠闲的日子,我们生几个孩子......"胡鲁西黛忽地坐起来,咯咯笑道:"谁给你生?"刮了一下耶尔扎达的鼻子,一手扯着鹅黄纱巾,跃起来跑走了。爽朗的笑声,从那飘拂的红绸裙上传出,撒了一路。她象一只精灵可爱的小鸟,飞穿在碧绿的林木间,惊飞了一群一群蝴碟。耶尔扎达悄悄追上来,双手一伸突然搂住她的腰,问道:"谁给我生?说!快说,谁给我生?"胡鲁西黛喘息着,软软地倒在耶尔扎达的怀里,轻言柔语道:"我......给你生......"过了片刻,胡鲁西黛被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急中生智大声道:"背后有人!"耶尔扎达松开手,转身去瞧,胡鲁西黛趁势溜了,笑声朗朗,向一个高坡上奔跑。耶尔扎达知是受骗,边追边道:"小精灵鬼,我让你骗了!看我用舌头堵了你的嘴!"胡鲁西黛跑到半坡里,"哎哟"一声,便跌倒在地。耶尔扎达急忙赶上来,一问才知,胡鲁西黛的膝关节病犯了。她咬着唇,忍着痛,见彩蝶儿绕着她的身子嬉戏,便一挥手把鹅黄纱巾甩出去,轰散那些蝶,一边说道:"去,去,去,你们到一边快活去!幸灾乐祸的东西!"耶尔扎达揉着她的膝盖劝道:"平白里你怨它们做什么!在它们眼里,你是花呢!走吧,我背着你,咱们去找马。你看,太阳转在山尖上,我们把羊群都忘了。"胡鲁西黛顺从地搂紧耶尔扎达的脖子,把胸贴紧他的后背。耶尔扎达迈着稳健的步履,轻轻地哼着一支摇篮曲。胡鲁西黛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沉沉欲睡,心中却激起一阵阵甜蜜的柔情。她就是听着这支摇篮曲,在耶尔扎达的背上摇晃大的,记不清她在他的背上听着摇篮曲做了多少个梦。以前,她是他的妹妹,今天,他们成了情人,这种灵与肉的融汇,什么力量也再难分离他们。
耶尔扎达背着胡鲁西黛,刚刚走到那烤羊羔的地方,便听到了金毛猎犬遥遥传来的吠声。他把她放在地下,仰脸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做为对金毛猎犬的响应。口哨声沿谷传出去,不多一会儿,金毛猎犬便奔跑到他跟前,"汪汪"地叫着,用嘴扯他们的衣襟,示意他们快回去。耶尔扎达向金毛猎犬的头上一拍,又向那来路一指,金毛猎犬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这时,胡鲁西黛膝关节的疼痛有些缓解了,她挽着耶尔扎达的臂向前走。翻过小丛林,白马红马见了他们,高兴地咴咴叫。耶尔扎达把胡鲁西黛托上了白马。自己跃上红马,快马加鞭,沿着胭脂溪奔出蝴蝶谷。
 
当他们回到金葫芦草场,立马于放牧的林荫草地,双双惊呆在马背上。眼见那金毛猎犬疯魔般转着圈子奔跑,又不时向胭脂溪对岸狂吠。绿色的草场上,他们牧放的雪白的羊群已是无影无踪。耶尔扎达感到惊愕,他双脚磕了马蹬,抡起马鞭,独自策马向前奔去。那马如红风烈火般迅疾凶猛,吹拂燃烧了金葫芦草场的角角落落,仍然不见他的羊群。耶尔扎达急得前额挂满汗珠,回到胡鲁西黛的身旁,在马上像是对着长空,又似对着胭脂溪南岸,怒发冲冠,大声呐喊,其声令人胆寒。胡鲁西黛怯怯地坐在马上,心一阵阵收缩,丢失羊群的厄运,将给他们什么样的报复?想到此,那鞭子仿佛已经缠在他们的身上,如条条毒蛇,咬着他们青春的肌肤。她望着耶尔扎达那愤怒的样子,感到很可怜,涌在眼眶里的泪水,被耶尔扎达一声声悲呼震落了。
 
第五段
 
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牧放的一百三十只羊,在他们沉醉在蝴蝶谷的时候,被乌龙部落的人偷偷赶过胭脂溪南岸隐藏起来了。难怪那金毛猎犬一劲地向南岸狂吠着。耶尔扎达在马上似乎悟到了什么,他的情绪坏透了,用手一把把揪着淡金色的头发,把那自褂儿一脱,赤胸露着淡金色的胸毛,从腿腕里拔出匕首,叼在嘴上,勒缰打马就要飞涉胭脂溪。这时胡鲁西黛异常严厉地高喊道:"耶尔扎达!"这一声呼叫,使那匹红马和马上的耶尔扎达,立即凝在了原地。耶尔扎达听着这声喊叫,垂下头来,那匕首一闪,掉落在草地上。他转脸望一望胡鲁西黛,见她从未有过如此的威严。耶尔扎达的满腔怒火,被胡鲁西黛熄灭了。胡鲁西黛忘记了膝关节的疼痛,跳下白马,跑到红马下,捡起那柄匕首,缓缓举过顶,递在耶尔扎达手中。耶尔扎达接过匕首,伏下身来,将唇吻在胡鲁西黛油亮的发丝上,几滴热泪从乌发上滚下去。胡鲁西黛柔声道:"乌龙部落青一色的黑色马,单是你这匹红马过溪,一踏上南岸的领地,便是九死一生,即使生,也会成为萨曼的人质。丢了羊又赔了人,爸爸妈妈会急疯的!我,还活不活......"耶尔扎达脸伏在胡鲁西黛的乌发上哽咽。胡鲁西黛道:"我们又不是故意丢的,再说,万一爸爸回来了,替我们赶回去了呢?"耶尔扎达抬起头来,端坐在马上,摇头叹道:"爸爸赶骆驼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咱们回家吧。"胡鲁西黛骑到马上,两马并肩缓缓而行,马蹄懒洋洋地踏着绿草野花。一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
乔夏依坐在首领府豪华的毡房里喝奶茶,他的小老婆阿孜古刚为他生了个宝贝女儿。阿孜古没出满月,胖得像个圆圆的西瓜,大热天里怕受寒气,身上还披着白狐皮领的花呢短大衣,奶子涨涨的,像两个羊头在胸脯子上摇摇晃晃,一步三颠。耳上的金坠子,手指上的金镏子,手脖子上的玉镯子,闪金耀翠。此时,她正依偎在乔夏依怀里,伸着红指甲,轻轻挠着他的腮帮子,淫声浪气道:"我说,你可听着,我见你这些日眼直发斜,憋不住了?我腰下的眼闭着,我眉下的眼可睁着呢!你要到毡房外边去拈花喝蜜的,我可不依你!"乔夏依放下银茶杯,托了托她那两坨奶子,凑到她耳边道:"你放心,我日头照着喝马奶,月亮映着吃人奶。"阿孜古推开他的脸,把那半银杯奶茶泼在地上,撩起上衣来,从羊头大乳上哗哗挤满一碗奶水,递给乔夏依道:"我让你白天夜里都喝我的!"乔夏依捧起银杯来一饮而尽,呵呵笑道:"你白天黑夜里堵着我的嘴,我再到哪里偷嘴吃?"
老管家肉孜在毡房外隔门帘咳嗽了一声。乔夏依从嘴里吐出了那颗鲜红的肉丸子,扯下阿孜古的衣襟,端起那只空银杯,满脸阴沉肃穆,低声答了一句:"是肉孜嘛--有什么事,进来说嘛。"肉孜应声极恭敬地走进来,乔夏依吩咐道:"把门帘打开P左!"顺便将那空银杯送到唇边。肉孜把门帘打开,毡房里投进一缕青光。肉孜哈腰道:"老爷,听说哈力家的耶尔扎达把老爷的一百只羊丢了f',乔夏依横眉一竖,猛地将那银杯一掷,吼道:"真有此事?这小崽子,一直怀恨我,忘不了我留给他身上的鞭痕。对我的事漫不经心,我岂能饶他!"阿孜古一咧薄唇,油腔滑调道:"他耶尔扎达年轻力壮,还有他的妹妹,绿叶红花长在一起,大天白日,四只眼还看不住一百只羊?老爷要整治,也要成双成对才是。今日丢一百,明日丢一千,怕是白龙部落哪一天也要丢的!"乔夏依伸手向阿孜古须脸上击了一掌,喝道:"头发长心眼短的狗女人,白龙部落是你咒的吗!快滚!"阿孜古抱头哭着躲到一旁。这时,毡房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汉子骑着黑马,恰恰勒马在毡房门前,翻身跃下马来。乔夏依勃然大怒,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不吉祥的野兽捆起来猛抽一百皮鞭!"那汉子不惊不慌,摇着马鞭走到乔夏依跟前,挺直腰杆冷笑道:"乔夏依老爷,你放明白点,捆打乌龙部落的使者,白龙部落就难安宁了。我是奉我部落首领萨曼老爷之命来给你捎一句话。他说,连白龙部落的羊都瞧不起乔夏依,成群结队归顺乌龙部落了。金葫芦草场没了羊,就像天上没了云,无云则无雨,白龙部落要干枯而死......"乔夏依没有听完,脸色煞白,立即气昏过去。阿孜古和肉孜慌忙来救。那乌龙部落的汉子,大摇大摆走出毡房,跨上黑马,举鞭抽成一阵黑风,卷过胭脂溪。
经过抢救,乔夏依苏醒过来。他手揽着嘤嘤啜泣的阿孜古,心中极为不安,连声叹气。他深知目前白龙部落和乌龙部落的势力,已经有了相当悬殊的变化。萨曼这个老贼和一个上校军官朱毅之勾搭上了。他们之间暗自做着买卖:朱毅之提供给萨曼枪枝弹药,萨曼提供给朱毅之贵重毛皮。萨曼壮了实力,朱毅之肥了腰包。朱毅之上唇留着一撮小胡子,带着金丝眼镜,在省城的女子师范里挑选了一个妖艳的校花,名叫黄婵儿,描眉画眼,施粉涂脂,红唇金鱼眼,绿缎锦丝旗袍,走路像一条草蛇。朱毅之军服裹身,臂挽小妻,已多次到萨曼的毡房里来作客了。萨曼有了朱毅之的支持,乌龙部落如虎添翼,愈加藐视乔夏依,胭脂溪畔常发生挑衅事件,今日竟闹到乔夏依的毡房里来了。乔夏依自知力薄,马刀抵不住子弹,乌龙部落已经张开恶煞的黑口,眼看要把他的白龙部落吞吃下去,马背上祖传的业绩,要在他乔夏依手里白白葬送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像塞了一堆石头。满腹的怒火无处发泄,报复的阴云翻滚在心间。这凶残的阴影,很快笼罩了他的白龙部落,也向哈力的毡房推进......
赶骆驼的哈力确实已回到了自己的毡房。这次回来,他的兴致很浓,脸膛红红的,眉飞色舞地从肩上放下褡裢,取出来一块花绸料子,一顶镶着碎珠子的绣花小帽,呵呵笑着对乐陶陶的捷朵娃道:"这是给我们的胡鲁西黛的,她已成大姑娘了,该给她缝件新裙子了。"说罢又从褡裢里取出一把崭新的冬不拉琴,揽在怀里拨了拨丝弦,眯着眼睛道:"这是给我们的耶尔扎达的......捷朵娃,给我煮点奶茶喝吧!"哈力的指缝里,滚出了淙淙铮铮的琴音,他微摇着头,如醉如痴,弹着草原上奶香味的牧歌。捷朵娃手里捧着花绸料子绣花帽,装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对哈力道:"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心疼宝贝儿女,就知道跟我要奶茶,我煮的奶茶都把你灌胡涂了!"哈力闻声,把冬不拉放在一旁,说道:"捷朵娃,快闭上眼睛!"捷朵娃真的把眼睛闭起来。哈力变魔术般从褡裢里取出一捆玫瑰色毛线和一块咖啡色长穗大披巾,藏在身后,向着捷朵娃的唇上飞吻了一下,笑道:"我的心肝,睁眼见礼吧!"捷朵娃一见毛线披巾,伸手推了哈力一把道:"老不死的东西,别在我面前讨好!"两个人对视着,爆出了幸福的欢笑。
 
捷朵娃煮好了奶茶,双手捧在哈力唇边,脸上泛着红晕。哈力知道,老伴又有什么甜蜜的心事要向他倾诉了。于是一手接了奶茶,一手拉捷朵娃坐在自己身边,把奶茶递到她的唇边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我该听夜莺唱情歌了!"捷朵娃白了丈夫一眼,饮了口茶,悄声道:"我给你商量件事,你不同意也别恼,我听你的。"哈力道:"别羊肠子拐弯,快说出来!"捷朵娃道:"我想把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兄妹配成夫妻......"哈力把眉一竖,眼一瞪道:"夫妻?"捷朵娃心中有点慌乱,解释道:"你我都清楚,他们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他们身上有我们的情,没我们的血......再说,胡鲁西黛嫁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又是儿又是女,又是儿媳又是女婿,不是亲上更亲嘛。"哈力愣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啊,他们早知道我们不是他们的亲生父母,只是这白龙部落里,我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哩!" 捷朵娃道:"白龙部落谁不知道他俩是我们收养的,还有不少邻居暗里给我出这主意。他们两个之间,一层纸戳破了,不就成了。他们都大了,难说他们就没有这个意思。"哈力道:"你说的也有理,我再找几个老哥们说道说道。这种事,可别在草原上落个内外不是人。到时候,还是由你穿针引线捆红绳。我要多养点羊,再养五十只,好给他们办喜事。"
这对老夫妻正在说话间,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掀帘进了毡房。哈力夫妻见儿子沉着脸,煞白煞白的,女儿含着两眼泪,脸儿绯红绯红的,便感到奇怪。兄妹俩几乎同声道:"爸爸回来了!"哈力收了满脸得意的笑容,问道:"孩子,有什么不称心的事,说给我听,哈力不是受人欺负的!"兄妹迟迟不语,耶尔扎达望着爸爸焦急的眼睛,说道:"爸,我把一百三十只羊全丢了......"哈力大惊,拳头一挥,骂道:"你这闯祸的孽种!乔夏依那老贼的鞭子你还没吃够?他的一百只羊,我们用什么抵还哟?你说,一百三十只羊,怎么在眼皮底下丢的?"耶尔扎达支吾道:"我们......我们到蝴蝶谷去看蝴蝶了......"哈力吼道:"你这贪玩的孽种,把我的家业玩丢了!"伸开蒲扇大掌向耶尔扎达的脸上扇去。胡鲁西黛猛扑过来,抱住了耶尔扎达的头,严严地护着。哈力这一掌狠狠地落在女儿的脖颈上,立即腾起一片血红的指印。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双双跪在父亲面前求饶。哈力望着自己的手掌,哗哗地落下泪来,哭得像孩童一般,伸手把女儿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鲜红的颈部。捷朵娃也哭成泪人。哈力抹着眼,凄凄道:"孩子,是什么魔鬼把你们引到蝴蝶谷去,把我们的命根子羊忘得干干净净。我们的命这般苦哟......"耶尔扎达"哧啦"一声脱光了膀子,取来马鞭,双手递给哈力,重新跪在地上,说道:"爸爸,都怪我,你狠狠地抽我一顿,解解心头的气恼!"哈力推开女儿,将那鞭子夺过来,狠狠地扔到一边。胡鲁西黛哭道:"金毛猎犬一劲地向胭脂溪南岸叫,想必是乌龙部落的人偷偷赶过去了。年年打冤家,火并不休,坑害的是我们。" 耶尔扎达竖眉怒眼,把握紧的拳头,向自己的淡金色胸上直擂,愤愤道:"我要不把这一百三十只羊夺回来,就死在这金葫芦草场上!"胡鲁西黛奋力拉住耶尔扎达的一双手腕,如泣如诉,泪珠滚滚,眼中射出乞求的泪光,连声叫着:"哥哥,哥哥......。"
毡房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乔夏依的大管家肉孜,带领一群打手破门而入。肉孜狞笑一声,吼道:"哈力,你知罪吗?你丢了老爷一百只羊,就是砍下你家四个人头,还欠老爷九十六只!老爷开恩,命令我把胡鲁西黛带走,从此不准回家,没有一百只羊,别想赎回你的女儿。带走!"一群打手蜂拥而上,把胡鲁西黛扯出了毡房。胡鲁西黛哭喊着:"我不去,爸爸,妈妈,我不走!哥哥,快来救我......"胡鲁西黛的哭声远去了。耶尔扎达如万箭穿心,穿上衣服就冲了出去,哈力用全身的力气竟没把他拉住。捷朵娃泪眼浑浊,望着身边的花绸裙料和小花帽,哀哀地叫着胡鲁西黛的名字......乔夏依指使他的管家打手,抢过胡鲁西黛来抵一百只羊,实是小老婆阿孜古的主意。阿孜古撒娇卖俏,自己生下的女儿却不想自带自养,要找一个漂亮姑娘来为她看孩子,随她任意使唤。乔夏依本来想在哈力身上发泄受辱之火,将他盘石沉溪。一百只羊让乌龙部落白白抢去了,又来人在毡房前下马,恣肆挑衅,萨曼老贼欺人太甚了!阿孜古娇声浪气,厮磨腮边,水泡儿话一串一串,竟把他的心磨软了。阿孜古道:"乌龙部落偷了咱的羊,你就像宰羊一般杀咱的牧羊奴,他偷一次,你杀一个,偷百次,你杀一百个,杀绝了白龙部落,正中萨曼老贼的下怀。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哩,你杀多了,部落里的人心都寒森森的,谁还情愿跟你走?人马兴旺,才是部落的强盛,可别自己杀自己了。就把哈力的女儿拉过来,给你抱孩子吧。你还有使着他们父子的时候。"乔夏依道:"我的胖葫芦,你嘴里倒出来的酒,倒把我醉了。"阿孜古心中高兴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部落?咱也得想办法,咱也要搞枪,有了枪还怕他萨曼!不说话的凶神更可怕,咱先忍一阵。一定把胡鲁西黛抢过来,理由由你编去。没人看孩子,我这乳头可没功夫向你嘴里填......"
胡鲁西黛被管家肉孜先押到一座黑洞洞的破毡房里惊魂,不给吃,不给喝,整整关了两昼夜。第三天,才把她带到乔夏依的毡房里。她抬眼一看,阿孜古着一身锦绣,正与乔夏依并肩坐在金丝花毯上,唇儿抹得红红,像刚刚喝了鲜羊血。眉下的假睫毛粘得长长的,像烤焦了的马尾草,眼球如冰,射着寒光。胡鲁西黛觉得恶心,立即把眼睛闭了。管家肉孜道:"还不给老爷跪下求饶,免得挨鞭子!"胡鲁西黛不跪。乔夏依大声斥道:"大胆的奴隶!你家给我丢了一百只羊,本应惩治你爸爸,我给你找口饭吃,拉你来赎罪。"胡鲁西黛闭着眼道:"丢了老爷的羊,还老爷的羊,我不吃你家的饭!"乔夏依大怒道:"狗屁话!这毡房里是你犯嘴的地方?来,鞭子!"一阵马鞭,把她抽倒在地上。阿孜古把持鞭的打手喝住,假笑着走过来,拉住胡鲁西黛的臂膀道:"我一见鞭子抽人心就颤,像抽我一样痛。唉,谁让我是个女人!快起来,到我的毡房里,替我看孩子吧。亏我在这里,要不,你的皮肉就烂成泥了。"胡鲁西黛忍着痛,理了理蓬乱的发辫,站起身来,膝关节阵阵刺疼。她没有眼泪,泪不能落在这不干净的人面前。胡鲁西黛跟随阿孜古进了另一座华丽的毡房。那个小妖精正在摇床里哭得惊天动地。阿孜古抱起她的女儿在怀中摇呀摇,边摇边在毡房里转圈子,这女儿才止住了号啕声。阿孜古道:"我这宝贝睡厌了摇床,你就这样天天抱着她。不准远离毡房,到时我来喂奶,屎尿你来收拾。再让我听见她拼命地哭,我可不依你。还有,我这宝贝有个怪脾气,不叼着乳头是不入睡的。好了,我到前边毡房里去了。你放明白,她的命比你的命值钱!"阿孜古把小宝贝递给胡鲁西黛,颠着她那一身横肉,急匆匆扑到乔夏依身边做乐去了。
胡鲁西黛抱着首领的小妖精,如同针芒扎心,烦躁不安。这时,她才将那受辱的眼泪,泉涌般流淌下来,滴在小妖精的脸腮和小唇上。那小妖精头摇着,小嘴动着,以为是奶汁。当她品出泪水的咸涩,便哇哇啼哭。胡鲁西黛心急了,按照阿孜古的吩咐,两臂左摇右摇,在毡房里来回踱步。踱来踱去,突然觉得双膝麻木无力,腿一软,便跌倒在毡房里。小妖精受了惊吓,又哇哇啼哭,差点绝了一口气。由于恐惧和疼痛,胡鲁西黛出了一身虚汗,脸色变得苍白了。她强打精神站起来,原地抱着小妖精摇着。这小妖精生下来便如此娇养,不走着摇,便不满足,依旧哭个不停。胡鲁西黛哪里还能走动!她恨不得把这个小妖精掐死!她哼哼着小时候耶尔扎达为自己唱的摇篮曲,想用这种声音压住小妖精的啼哭。可惜,阿孜古是不会唱摇篮曲的,小妖精不适应,愈是放亮了嗓门干号。胡鲁西黛隐隐听到前边毡房里传出来的阿孜古那淫声浪笑,还有从阿尔泰山谷里传出来的沉闷的雷声。小妖精仿佛与她成心作对,瞪着一对小豆眼死哭。胡鲁西黛实在没办法了,她脸上仿佛漫过一股火辣辣的潮水,咬着牙,毅然将自己的乳房亮出来,把乳头填进小妖精的嘴里。这小妖精吮住了乳头,立即闭上小豆眼,一声不吭了。胡鲁西黛觉得自己的灵魂从胸上被魔鬼吸走了,神情木然,两眼发痴,低声饮泣。......泪眼望一望毡房外,只见潆潆细雨笼罩了金葫芦草场,漫天白茫茫一片。
 
 
第六段
 
耶尔扎达怀着满腔哀怨和怒火冲出自家的毡房,借了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越过金葫芦草场,涉过胭脂溪,踏上了乌龙部落的领地。萨曼是不允许他的部落里有杂色马的,一旦发现了杂色,便视为异类仇敌,群起而攻之。乘者大多遭不幸。乌龙部落的牧民,绝对骑黑骏马。耶尔扎达孤胆闯入乌龙部落,并没有引起胭脂溪彼岸的注意。他在平坦的草地上纵横驰骋,奔波了两天,没有寻见那一百三十只羊的踪迹。他的心愈来愈焦躁不安。第三天,一直寻到黄昏,又踏着月光走了一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羊群,赎回胡鲁西黛。到了翌日中午时分,阿尔泰山的深谷里传出了隐隐的雷声,没过多时便在头顶炸响了。细雨霏霏,千丝万缕织成潆漾水网。他的衣服被淋湿了,雨水从淡金色的头发上顺腮向下流。他仍是加鞭催马在雨地里跑,透过雨幕觅寻他的羊群。看过不少毡房集聚的地方,察探了不少木栅圈着的羊群,一次次都令他失望。最后,他打马向冰葫芦温泉地方驰去。
冰葫芦温泉附近,一年四季飘散着白色透明的水气,乌龙部落的首领萨曼的高大毡房群,便密布在温泉一侧。他的毡房经白色水气的弥漫掩映,如同海市蜃楼,忽隐忽现,神秘而恐怖。加之雨丝垂降于热气中,愈是茫茫苍苍。耶尔扎达平生第一次涉足这个地方,水烟中的景色,使他很迷惑。他悄悄向萨曼的毡房群靠近时,已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周围一片雨声,在雨声里,草场反而显得更加沉寂。他靠近了一座山谷,抬头一望,便影影绰绰看到了一个葫芦的影子,心想:"莫非这就是冰葫芦温泉?"这一念头刚刚闪过,便听到笑语从前边的水烟中传来。再向前走,又听到了咕咕的泉声,一股热气向他的脸上袭来。正眼向那传来泉声的地方望去,朦胧中见一群裸身男子浴在温泉中。屏息静听,温泉中传来一男子的声音:"我这双腿,关节疼得难走路,洗了一次温泉就见好了。"另一男子道:"你这双腿是怎么疼的?是夜里跪女人跪的!"那男子道:"你这个羊屁股嘴,臭死了!"接着传来一阵戏水的声音。一个洪亮的声音劝道:"草原的鹰,别闹了,这可是我们乌龙部落的神泉呢!为我们治病造福,不干净的话可要得罪神灵的!"耶尔扎达的心一震,立即想到了他的胡鲁西黛。他不敢停留,转马离开这里,大胆向萨曼的毡房群靠近。
霏霏细雨中的鸟龙部落,牧人们都缩在自己的毡房里喝奶茶,饮烈酒,唱情歌,没有人注意耶尔扎达,何况他骑的又是一匹黑骏马。当他走到一个高大的白桦木栅栏时,望到里边一群白羊,头心里有红颜色,便喜上眉梢,又一眼盯到了自家那只高大的头羊,暗暗喜道:"胡鲁西黛有救了!"待他正想设法打开那只白桦木栅栏门,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一个大汉乘黑骏马,伏在马背上向自己冲来。辨不清来者是谁,耶尔扎达的心突突猛跳。当他准备迎战这不速之客时,那汉子已勒马停在栅栏前。耶尔扎达一看,此人竟是他的爸爸哈力!
哈力并不同儿子说话。他对耶尔扎达孤身到乌龙部落铤而走险很不赞同。他深知儿子的脾气,火气上来,敢跳龙潭,敢钻虎口,任谁都是拉不住的。耶尔扎达气冲冲离开家,一连两天早出晚归,回来闷闷不乐,不发一句言语,第三日又昼夜未归,便料定儿子是过胭脂溪寻羊去了。自己也找了一匹黑骏马,赶到乌龙部落来为儿子保驾。他心中虽气恼,但不否认儿子的决策是对的,虽然是冒险,毕竟只有这一条路才能赎回胡鲁西黛。然而,他毕竟深知萨曼的厉害:这乌龙部落不但有马刀,而且有枪弹。耶尔扎达独身入虎穴,一不慎便会死在胭脂溪南岸。他涉过胭脂溪,东奔西跑,寻到了耶尔扎达,人和马也都水淋淋的了。
哈力下马来,把耶尔扎达拉到身后,凭自己多年的经验,轻轻启开栏门,跑到羊群里,领出那只头羊。于是一百三十只羊便跟着头羊,不声不响走了出来,仿佛一片白云在雨幕里悄悄飘动,渐渐融进苍茫茫的水烟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哈力父子把一百三十只羊赶到了胭脂溪边。这时,身后追来一群乌龙马,马蹄杂沓,骑士傈悍,来势迅猛,在百米之外突然齐声呐喊:"捉白龙部落的偷羊贼,留下马肉人头!......"惊天动地的喊声从雨丝里传过来,寒森森令人恐怖颤栗!面临大敌,哈力父子只能弃羊而逃。哈力道:"快跟我走!"父子二人拼命催马跃到胭脂溪中。两匹黑骏马未涉过中流,乌龙部落的骑士已经开枪向他们射击,子弹嗖嗖在耳边飞过。乱射的子弹终于击中了耶尔扎达的右腿,鲜血顺脚脖子滴进胭脂溪里。他咬着牙,没吭一声,紧紧伏在马背上。祸不单行,耶尔扎达乘坐的骏马,两只前腿也同时中弹,那骏马一头便栽到水里,把耶尔扎达甩在溪中。哈力急红了眼,顾不得那匹伤马,只在马上探下身去,一只臂抱起了溪中的儿子,夹在臂弯里,匆匆涉过了中流,上了北岸。可怜耶尔扎达那匹黑骏马,又连中数弹,死在胭脂溪里。乌龙部落的骑士,赶了那一百三十只羊回去了。萨曼闻知很高兴,把一百三十只羊分送给这些有功的骑士。
掠夺与兽性的贪欲结成恐怖的阴影。阳刚如男子汉的阿尔泰,轻柔如少妇的胭脂溪,鲜红碧绿如少女的大草原......其坦荡的情怀,动听的谐音,天然的丰采,都在潜移默化中被压抑了,自由在缩小,专横在扩大,善恶之间的争斗便愈加不可调和。不可容忍的罪恶和最痛心的悲剧都是人制造的。
哈力的精力已不同往年,他的心中聚集着很重的阴影。本该自由自在的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同大自然融汇,然而他主要是在与人的抗争中,消耗了自己的体力、智慧。日月明灭,使他变得如一头愤怒的狮子。他把受伤的儿子背进自家的毡房,喊了一声"捷朵娃",便一屁股坐在毡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苍白的额上聚着一层汗珠子。他实在动不得了。
捷朵娃见耶尔扎达血淋淋的腿,心跳魂颤,急得手脚无措。耶尔扎达脸色焦黄,望着惊慌的妈妈,忍疼道:"快化点盐水来,还有爸爸从省城带回的白药。"耶尔扎达脱下外裤,自己洗大腿上的瘀血和伤口,撒上了白药,用一条纱巾绑了,对捷朵娃说道:"妈,我不要紧了,你去看我爸,他累坏了。"捷朵娃为儿子盖好薄毯子,才顾得上去看哈力。她看到这个多年不弹泪的汉子,今日却哭了。她悄悄递过手帕,用目光安慰丈夫。哈力起身走到耶尔扎达跟前,沉痛地问了一声:"孩子,好些了吗?"耶尔扎达点点头。其实,他的伤口正刀尖挑着一般,火辣辣钻心疼,额上的汗珠越聚越大。哈力用手帕为他抹去一层汗,劝慰道:"忍着点,孩子!天上的鹰伤了翅膀,它还是能飞上青云的。你好好养伤,下次出去赶骆驼,我再讨点好药来。灾难降到头上,就得忍受,不要胡思乱想,好歹你没伤了筋骨。胡鲁西黛是要受委屈了,唉......"一提到胡鲁西黛,耶尔扎达那大朵的泪花从眼角里落下来。哈力低着头,在毡房里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他的心沉重啊!女儿抵了首领的一百只羊,那匹死在胭脂溪的黑骏马,虽是他的老朋友私养的,可他的朋友日子也苦楚不堪。唉,真对不起朋友!想到这里,他走出毡房,给朋友赔礼道歉去了。
草原上的雨像银线,愈下愈细,直到看不清雨丝,浑然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耶尔扎达的右腿射进一粒子弹,他自己并不知道。当时草原上的医疗条件,是不可能取出身上这粒子弹来的,止住血,不化脓,封了口子,就算谢天谢地。不知是因过度的疼痛使他的神经麻木了,还是白药起了作用,他脑子里闪着胡鲁西黛的容貌,昏昏迷迷睡着了。捷朵娃守着儿子,惦着女儿,还为丈夫分忧,泪咽在肚子里,心比雨打的草原还湿,忧愁比这毡房外的雨烟还浓。这一场突来的风暴,很快使她的眼窝深陷了。她的家踏入了陷阱,还能爬上来吗?可爱的胡鲁西黛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母女何时能团聚?她的心被愁绪思缕织起来,抹上一层层阴影。那曾经摧残了她幼小心灵的极隐秘的一幕,又像毒蛇撕咬她的心。俄国白匪溃败,窜入伊犁地区,数千军马骚扰伊犁河岸。当地百姓称这股匪帮为"白俄"。白俄裹胁了许多俄罗斯平民百姓,背井离乡,浪迹异国。不满十岁的捷朵娃,随父母过着流浪的生活。白俄与裹胁来的百姓掺合在一起,意在作为败军的"保护伞",使伊犁地区难以兴兵驱赶。这批狼狈万状的白俄,在滚滚西流的伊犁河岸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匪兵偷偷把枪枝弹药埋藏在河岸的芦苇丛里,借此表示他们不想与异国军方对战,以求不被引渡,暗中得到喘息,再施展吞噬伊犁的野心。这些杀人成性的白匪,手中解除了武器,吃着异国提供的白面,喝着伊犁河的水,骑着高头大马在岸上野奔。有一天,捷朵娃在离河岸不远的棚子外边玩耍,兴致勃勃追一只花皮大青蛙,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的草丛里。河风呼呼地吹着,碧绿的芦苇摇出一片沙沙的响声,与河水的浪鸣汇在一起。河中传来粗野的情歌。河风将芦苇吹得一起一伏;她看到有三匹马拴在岸上,在河里洗澡的三个白俄匪兵正水淋淋走上岸来,走在最前边的一个,突然向她站立的方向跑来,她还没作出任何反应,裸着前胸后背和大腿、手拨苇杆的匪兵,已扑到她的跟前。她望见那一对贪婪的蓝眼睛和那双被芦根扎出血来的赤脚,竟吓得走不动路了,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那匪兵抱起她来就向回跑,嘴里的唾涎滴在她的脸上。她吓昏了,只记得一片摇动的绿影和一张猎狗般的面庞。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哭不出声,叫不出声,只闻伊犁河的浪声和茂密的苇叶摇曳出的恐怖的喧哗。睁眼一看,一片芦苇被折倒了,她的衣服被剥光,扔在一边,小腹绞痛难忍,惊惶中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大腿上染着鲜红的血。她站起来,一步也不能走,立即又躺下去,翻滚着身子,挨近自己的衣服,咬着牙穿在身上。她在芦苇丛里一寸一寸向前爬。小小的年纪,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路低声呼喊爸爸妈妈。夕阳抹红了芦苇,河风愈加疯狂。当她的爸爸妈妈找见她的时候,抱起她来,妈妈一见那裤裆里的血污,便悲怆地哽咽起来。爸爸像疯了一般,手脚乱踢乱舞,霎时扑倒了一片芦苇,一跳三尺,高伸双臂,握双拳骂着世界上最脏的话,想把那黄昏的天空一拳击碎......从此,他们带着捷朵娃,逃出白俄群,离别了伊犁河,向异国的腹地浪游。
直到捷朵娃进入青春期,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少年时代就遭凌辱。这种暗伤,她藏在心底数十年,未向外人吐露。红颜女子多不幸,没想到了中年,又积了一层暗伤。两伤重迭,像剪刀绞着她的心灵。她内心的痛苦,她的哈力,她的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怎么能体察到啊!这位纯洁善良的妇人,品味着天下人心灵的和肉体的伤痕,望着耶尔扎达痛苦的脸,从内心里长叹一声:"充满兽性的世间,你咬我,我吃你,你占我霸,人面兽何时灭绝!"草原的雨也在人心里悄悄地落着,一切悲愤忧伤的记忆都被滋润活了,散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品出的苦涩味......
耶尔扎达醒来了,伤痛仍一阵阵袭上他的心。他欲想和妹妹说话,却难以见到她的身影,伤痛产生的怒火和思念情人燃起的烈火,轰轰隆隆烧在他的心房,顿时觉得全身发烫。他扯掉了薄毯,脱光了上衣,露出突出的胸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臂膀上的鞭痕如叮咬他的青蛇。他脸憋得通红,握起拳来,向淡金色的胸毛间猛擂。捷朵娃端来一碗奶茶,拉着儿子的手,劝道:"孩子,你喝碗茶熄熄火,看你的唇都干了。"耶尔扎达将一碗奶茶喝下,让妈妈取来冬不拉琴。于是沉闷的琴声在毡房里轰响起来,如同一群疯狂的烈马雄狮在毡房里奔腾。琴弦突然在他的手指下崩断了。那雄狮烈马仿佛眨眼凝成了死硬的雕塑。毡房里沉寂无声。这时,耶尔扎达揽琴于怀,自语道:"我听到了,胡鲁西黛在哭泣,真的......"他欲翻身跃起来,却重重地跌在毛毡上,一阵剧痛又使他进入半昏迷中。
 
第七段
 
耶尔扎达听到胡鲁西黛的哭泣声,那是一种因强烈思念产生的幻觉。然而,胡鲁西黛确实是终日泡在泪水里。阿孜古除了与乔夏依寻欢作乐之外,就是如牛似马一般使唤胡鲁西黛。胡鲁西黛被那小妖精缠得精疲力竭,一颗刚刚开了花苞的心,简直要枯焦了。每日里,阿孜古给小妖精填几次乳头,灌足了奶水,便什么都不管了,野山鸡般飞到乔夏依身边去。胡鲁西黛单为小妖精洗尿布刷屎片,腥臊味熏得她头痛恶心,腰酸腿痛煎熬着度日也就罢了,阿孜古偏偏还要洗牛奶澡:一个白铁皮澡盆,倒进半盆白牛奶,胡鲁西黛要为她脱衣,守着她那泡在牛奶里的肥胖的白肉。撩起滑腻腻的奶水,替她洗腹,擦背、搓臂......阿孜古微闭着双目,搓痛了,她就骂,揉痒了,她就笑。待她在牛奶里泡够了,便滑腻腻站起来,让胡鲁西黛把牛奶泼掉,再换上从胭脂溪提来的泉水,将全身清洗一遍。胡鲁西黛为她擦身扑粉,换好衣服,她扔下小妖精,又兴致勃勃地偎乔夏依去了。待每日完成了这一切劳作,胡鲁西黛已经累得像一个死人,膝关节痛疼加重了,彻夜不能安眠。这一日,她正抱着小妖精在毡房里走动,突然觉得眼冒金星,手心额头冒汗,一阵晕旋便瘫倒在地上。阿孜古正从前边的毡房里回来取东西,一见小妖精在地上爬着哭,胡鲁西黛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便气势汹汹向胡鲁西黛的腰里踢了几脚。胡鲁西黛仍是一动不动。阿孜古有些怕,抱起小妖精就跑到前边毡房里去了。乔夏依吩咐管家肉孜道:"你到后边瞧瞧,是活的,你用鞭子替我抽;是死的,扔到后岗上去喂狼!"管家肉孜一见胡鲁西黛,气息奄奄,已是半死,便让几个打手拖出去,扔到后岗子上的乱草里了。此时,一弯凉月挂青天,草场无风,胭脂溪的流水正在低声吟唱......
耶尔扎达养了一个月的伤,伤口已愈合,也能拄着柳木拐杖走路了。这一天,他对胡鲁西黛的思念再也无法抑制,便提了冬不拉,拄了拐杖,走到离乔夏依的毡房不远处的后岗上弹琴唱歌,想把自己的心音送进胡鲁西黛的耳朵里。他面对毡房,仰脸向一弯凉月,目不旁顾,心飞到毡房顶的天窗上,仿佛见到胡鲁西黛一般。泪眼中的月色愈是朦胧了。他拨弦起歌,唱出了一曲凄凉幽怨的情歌——
 
自从我心爱的人儿从怀中离去
我珍珠般的泪水流成了胭脂溪
自从我心中的玫瑰被恶人摘走
我明湖般的双目变成两座黑潭
你的心是一颗太阳却破碎了
我的心是一轮明月却再不能高悬
 
耶尔扎达低沉而雄浑有力的情歌是和着泪唱的。他止住歌喉,盼望能从毡房里传出胡鲁西黛的声音,用歌与他对话。然而,毡房里静悄悄的,他有些失望,于是提高了嗓门,又唱了一曲——
 
是草原最美的百灵乌你就叫一声给我听
是阿尔泰的金雪鸡就亮一亮翅给我瞧
闻不到你的声音见不到你的容貌
我的心正在被圣火轰轰烈烈地焚烧
……
毡房里仍无动静。耶尔扎达身后的乱草里,突然传出了嘤嘤的哭声。他吃了一惊,转脸望去,草丛里闪着一个暗绿的影子,原来是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他的胡鲁西黛!胡鲁西黛是在夜晚的凉气中渐渐苏醒过来的。她被抢到乔夏依首领家后,阿孜古嫌她一身红裙扎眼,便给她换了一身暗绿色的长裙。她再没时间整理自己的发辫了,终日里疯女般披着一肩长发。被扔在乱草里之后,与杂草融为一体,没有被上岗子来唱情歌的耶尔扎达发现。胡鲁西黛苏醒后,便听到了铮铮的冬不拉琴声和深情脉脉的情歌。她朦胧中觉得自己像在天上的云彩里飘动。当她的手触到了那杂草并闻到了那草原泥土的气息,才猛然醒来,辨出前边坐着的那个黑绰绰的人影,即是她的耶尔扎达!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哥哥,快来救我......"耶尔扎达闻声,扔掉冬不拉扑过去。他对妹妹的声音太熟悉了。胡鲁西黛在他的怀里尽情低泣,紧紧搂着他,抓得他皮肉尖痛尖痛的,聪明的耶尔扎达已经料到是怎么回事。他的眼里喷着怒火,低声道:"妹妹,再不要出声,咱们回家!"说罢,猛力将胡鲁西黛的绿裙撕下几片,散在乱草中,举起拐杖,把那荒草野花抽得绿中印红,才提了冬不拉,扶着胡鲁西黛,悄悄回了家。
哈力又出远门赶骆驼去了。捷朵娃忙着家务,手中捻着驼毛线。见耶尔扎达扶着胡鲁西黛进了毡房,又惊又喜,驼毛线球失落在地上,两步并作一步,颤抖着双臂迎上来,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母女俩哭得泪花交融,满腹离别情都化成了悲泣。耶尔扎达很伤心,也很焦躁,用手把妈妈和妹妹扯开了。捷朵娃抹了一把泪,露出一丝笑容,给女儿倒了奶茶来,说道:"孩子,先压压惊吧,压压惊......"胡鲁西黛伸出脏污的双手,捧着那碗奶茶,泪花簌簌向里落,边饮边泣道:"我昏了过去......他们把我当死人扔出来了。要不是哥哥,我就烂在狼嘴里,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捷朵娃安慰女儿道:"死过的人,苦都熬到头了,过去的伤心事别想它,也别给我说了,妈妈料得到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孩子,别难过,别哭了......"说罢,自己又擦起泪来。
草原上,奴隶的生命不如一只羊,死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以把你累死,把你奸死,把你杀死。奴隶不需要医生。而活着却是艰难的。没有反抗意识,安于屈辱、躲避着强暴而活着,是一杯饮不尽的血和泪的苦酒。欢乐是什么?是心灵一时的麻木......这满目油光碧绿、红花点缀的草原,被邪恶的阴影笼罩,被首领的目光扫过,被奴隶的血泪一染,其实也是一个大荒原——奴隶们折射在心灵上的大荒原。
耶尔扎达听着妈妈对胡鲁西黛的劝慰,望着自己心爱的情人被阿孜古折磨成的样子,想着她煎熬的苦楚,连声悲叹。这一阵,他在动着心思:胡鲁西黛是不能呆在家里的,一旦乔夏依发现她没死,还会把她拉去,继续给阿孜古当牛马使唤的。他的妹妹必须在这个家里从此"消失"。他决定先把妹妹带到远处去躲避起来,等爸爸回来再想办法。于是,拉了妈妈的衣襟,悄声说道:"我要带妹妹逃走,躲到蝴蝶谷里去住些日子,等爸爸回来再从长打算吧。咱假戏真演,只当胡鲁西黛被狼吃了。我们躲出去铺天盖地,也胜似乔夏依老贼那虎狼窝干百倍。胡鲁西黛,我们今夜里就走,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胡鲁西黛睁着泪眼向哥哥点头。母女二人又抱在一起,低泣起来。耶尔扎达道:"我的好妈妈,你快给妹妹换身干净衣服,收拾些用的吃的,我去备马,连金毛猎犬也带上。妈,快啊!趁夜深人静我们悄悄上路。"捷朵娃道:"你的腿......"耶尔扎达急了:"哎呀,还管它?我顶得住。有人问我,就说出远门看病了。"
一匹白马载着兄妹二人,轻踏月色,引着金毛猎犬,左转右拐,沿胭脂溪进了蝴蝶谷,经过那烤全羊的地方,再向里走,钻进一座深深的密林里......
捷朵娃一夜未眠,未及晨曦抹亮金葫芦草场,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毡房里忙碌。先是把胡鲁西黛脱下的那件深绿的破裙子,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又为儿女添补生活用品;接着又在毡房外架起火,炒米、烤馕、煮茶,然后再去拾掇那皮袋子里的酸奶。她想尽办法,为女儿补身体,只等耶尔扎达来取。待她忙完了这一切,卧在床上歇息,一合眼便沉沉入梦了。明丽的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射进毡房,照着她的深紫裙,映着她布满忧愁的脸,暖洋洋的,她睡得更香了。毡房外的一声喝叫,把她从梦中惊醒,猛坐起来,辨别那声音,知是管家肉孜,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她稳了稳神,对毡房外答道:"是大管家呀,请进吧!"
肉孜闻声像一阵风吹进来,手里拿着几片绿色的烂裙片,不阴不阳说道:"捷朵娃,你女儿不服少奶奶管教,半夜里逃跑了。"捷朵娃闻听大惊,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全身微颤着。肉孜双眉一拧,说道:"老爷派人去找她,只怪她命短,在乱草岗上被狼拖走了,看,这是捡回来的裙片子。老爷说,她的这条命就抵了一百只羊,算便宜了你们!"捷朵娃悬着的心落了地。她突然站起来,猛扑过去,双手抓住肉孜的手,大声哭道:"你还我的女儿!还我的胡鲁西黛!我能用一百只羊赎她回来!你还我的女儿......"捷朵娃死死抓住肉孜的双臂不放,肉孜丢了绿裙片子,扭身向外走,把捷朵娃拖出毡房。她亮开嗓门哭闹着,四邻从毡房里出来,远远地站着张望。捷朵娃一口叼住肉孜的手,把几十年的恨都集聚在牙根上。肉孜的手流出了鲜血,他连踢带挣,把捷朵娃甩倒在草地上。捷朵娃声泪俱下,放声哭道:"我苦命的胡鲁西黛......哈力赶骆驼去了,耶尔扎达看病去了,他们全不知道我的胡鲁西黛死了!死的惨啊,被狼吃的......"
这悲声是草原的哀歌吗?是白龙部落首领的葬歌吗?是奴隶机智的赞歌吗?捷朵娃在阳光里悲嚎,传遍草原上奴隶们的破毡房,在人心中激起悲凉的叹息。草原的清晨在痛哭。这天,青草上的露珠格外多,这是奴隶们的眼泪,不平的然而又是胆颤着的眼泪。
此时,蝴蝶谷被鸟儿的啼鸣充塞着,被百花蝴蝶斑斓的彩翅掩映着,投进来的缕缕金阳变幻着色谱,柔柔地抹着胭脂溪、野果树、红枝桦木、白杨木、塔形杉、绿草地......耶尔扎达从一个翠绿的高坡上走下来,因右腿的枪伤,行路还不方便。他肩上挎着一捆长长的紫藤,腋下挟着一捆笔直的白杨枝子,下得坡来,左转右拐,钻进一丛密林。他来到一块小小的开阔地上,四周全是耸立的林木,碧叶密织,像绿色的井壁。一堆火还蓝莹莹吐着光,映着一线清澈的流泉,彩色的小卵石,静静地沉在泉底,拨出绿盈盈的小浪花,其声.如女婴的第一次欢笑。离流泉不远,那匹白色马低头啃着青草,马尾甩动着,驱赶落下来的蝴蝶。马吃青草处,一块铺地毛毡上睡着胡鲁西黛。她侧卧着的身上落满了蝴蝶。胡鲁西黛酣睡的姿容,令人感伤落泪,连那守在她身边的金毛猎犬,都痴痴地蹲在那里,望着她的脸,警惕地支着双耳,眼中闪着莹莹的泪光。天明之后,耶尔扎达已是五次上坡了,他备藤采料,要为胡鲁西黛搭起一个牢固的藤棚。当回到胡鲁西黛身边的时候,一不小心,将那白杨枝子碰了马后腿,马蹄儿一刨,将一束野花连根弹起,抛向空中,巧巧落在胡鲁西黛的头上,胡鲁西黛被惊醒了。
胡鲁西黛懒洋洋坐起来,摇了摇头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问道:"哥哥,你想干什么?"耶尔扎达不无心酸道:"给我出笼的小鸟筑个巢......胡鲁西黛,你仍然有家不能回啊!"胡鲁西黛又哽咽了:"我就这样在密林里过一辈子?"耶尔扎达道:"我在这蝴蝶谷陪你一辈子,同生共死。我们远远躲着乔夏依老贼,他还能把我们逼到哪里?"胡鲁西黛紧紧搂着耶尔扎达的脖子:"我怕!"耶尔扎达道:"我白天陪着你,夜里搂着你,有我就有你!"胡鲁西黛道:"好哥哥,你永远别离开我......"耶尔扎达吻着他的情人,然后扯开她的手臂,吩咐遭:"到那边泉上,我给你洗脸洗头。"胡鲁西黛顺从着耶尔扎达,在那小火堆旁伏下身去,把一头乱发渗在泉水中,顿觉得全身清凉。耶尔扎达揉搓着她的乌发,用指甲轻轻划过她的头顶。胡鲁西黛闭着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流了出来。耶尔扎达给她一把一把洗脸,怎么也洗不净她的泪,她哽咽着,哭得很舒心。
胡鲁西黛被淡绿的幽光衬映着,密叶摇出的凉风,微微拂动她湿漉漉的乌发。她的脸恢复了容光,眼睛也明亮多了,只是尚未驱散那辛酸和忧愁。她嘴里慢慢嚼着奶疙瘩,望着正为她筑巢的耶尔扎达。昨天夜里逃出来以后,他们就在这里合衣贴身而卧。她真的像小鸟飞回了巢里,让耶尔扎达那翅羽般的臂膀温暖着,瘫软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完他冒雨寻羊险些丧生的经历,难过得哭了。她抚摸他的伤疤,用双唇在那疤上热烈地吻着,脸腮贴着这疤痕入梦了......。胡鲁西黛心疼耶尔扎达,站起来帮着去干活。耶尔扎达摇落满额汗珠子,硬是把她推到原地去,安慰道:"这点活还不够我干哪,不准你累着!"
依着丛林,面向阳光,一座与林木缠连的藤棚,很快搭好了。棚顶搭上毡子,网上紫藤,周围移栽长蔓花草,避风挡雨透阳光。耶尔扎达的手好灵巧!耶尔扎达在一线山泉里洗了手,对胡鲁西黛道:"小百灵,你的巢搭好了!"胡鲁西黛脸上闪过一丝笑影,嘴角微微一挑道:"也是你的。"她俯身伸手搂住金毛猎犬的脖子说道:"也是你的。"说罢,就将那犬抱起来,刚刚站起来,忽又摔倒在地上,撒开了猎犬,双手捂着膝盖。耶尔扎达急忙过来给她揉着。说道:"夏天里还这样,到了冬天怎么办?"眉头一展又道:"今夜里我带你去洗温泉。听说那温泉很神。我先回家一趟,换匹黑骏马来,再带些吃的用的东西。你不要离开这里,金毛猎犬守着你,别怕,生人是走不进这里来的。"胡鲁西黛不说话,扯弄着金黄的纱裙,点了点头,深情地目送耶尔扎达牵白马离开这密林小棚子。
密林小洞天,藤棚似沉在绿井之中。四壁是碧亮的叶子撞击出的金属般的响声,绿叶连成的屏障,把胡鲁西黛与外界隔绝开来。金毛猎犬像忠诚的侍卫官,绕着这个小洞天一圈一圈巡视着。胡鲁西黛试着慢慢走路。她发现流经这小洞天的细泉,串联着一个小如月亮般的静水池,水底平平的,水面平平的,如一面镜子。心一动,对着这池水扎起辫子来,扎了独辫换双辫,拆了双辫换独辫。金毛猎犬好奇地蹲在她的跟前,仰着脸望着她。她的黄纱裙拂动着,油亮的乌发开始反射太阳的光华了。太阳已经飞悬在中天上。她回头看那小棚子,吃了一惊:碧绿的藤棚突然变成彩色的了。她走过去,"轰"的一声,千百只彩蝶从棚上飞翔起来,彩色的小翅膀,扇出了花的馨香,小洞天的空气甜得好醉人!她的心和这自然化在一起了,脸上立即焕发出芙蓉光来。她的心开始唱歌了,悠扬的山泉注入了她的心灵,天也蓝得可爱,地也绿得可亲。然而当她突又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逃奔掩身的"死人",爸爸妈妈还为她时刻提心吊胆,她不能远飞,又不能归家;想到耶尔扎达天天在用生命保护着自己,时刻在惊弓之前担惊受怕,顿时心又黯然了。胡鲁西黛觉得自己真不如这密林中的小鸟,有这么多的自由、快活......
阿尔泰山里的黄昏来得早,山尖挑着日头的时候,蝴蝶谷已是昏蒙蒙了。耶尔扎达在这时换了黑骏马,驮了不少吃用之物,悄悄返回密林小棚子。见了胡鲁西黛,叹道:"肉孜到咱们家去了。草原上都知道你被狼吃了,多少人还在为你伤心落泪呢!妈妈说,一定要把你藏得像扎在口袋里。"胡鲁西黛伤心得又哭了:"......我是活着的死人,要不是为你,我还真不如死了好。世上人有谁是偷着活命的啊,我偏偏就是......"耶尔扎达安慰道:"我们偏偏痛痛快快活,挺起腰来活!死也搂着死,唱着歌死在这里,化成一对谷里的蝶。"在耶尔扎达回家以后,胡鲁西黛梳辫子时,有一只狼在密林外,透过枝叶缝隙看到了这金黄色的姑娘,不知为什么,它低头垂尾悄悄离开了。是因它怕金毛猎犬吗?是因它同情胡鲁西黛吗?是因它惊奇她的美吗?
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吃了些东西,两人同骑黑骏马,从蝴蝶谷涉过胭脂溪,到了南岸乌龙部落的领地。马蹄向西轻踏,暮色抹黑草原时,便接近了冰葫芦温泉。仰脸一望,黑朦朦烟霭霭中,天上的一弯凉月被云遮了,葫芦形冰峰影影绰绰。他们接近了温泉,脸上撩过一阵阵热雾,依稀听到女子的说话声。进温泉的谷口外,尽是走动的男子,不声不响。一匹匹黑骏马拴在树上,静静地吃着夜草。抽莫合烟的火光一明一灭,如同星斗闪烁在夜幕里。谷口弥漫着辛辣的烟草味。按乌龙部落的风俗,要洗温泉,男子在昼,女子在夜,据说夜是女子裸体的保护神。这谷口的男子,皆是送自己的妻女、母亲或情人来洗温泉的。来的,走的,从黄昏到黎明,络绎不绝。耶尔扎达勒住马,把胡鲁西黛扶下来,悄悄道:"你自己去洗,我等你。"胡鲁西黛迟疑片刻,便怯怯向里走。一个男子的声音向耶尔扎达传来:"你的马好黑哟,夜里还油光光的。"耶尔扎达一笑道:"我的马是刷了圣油的。"话音未落,那个男子便扑过来,伸臂将耶尔扎达抱住了......
 
第八段
 
耶尔扎达没有料到,双臂抱住他的那个男子,竟是他的好朋友卡森拜。卡森拜是个瘦高条小伙,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除了前额、双眼、鼻子和双唇,一片皆黑。耶尔扎达戏称他"黑马头"。那次他过溪来寻羊,被枪打死在水中的黑骏马,便是向卡森拜借的。他专爱养黑骏马,是因为他喜欢自己的黑胡子。耶尔扎达被抱住,吃了一惊,用尽全力将卡森拜的臂挣开,紧接着抡拳便打。卡森拜双手架住拳头,笑道:"耶尔扎达,我是卡森拜呀!"耶尔扎达细辨声音,将拳头收回,向卡森拜肩上狠击一掌道:"原来是黑马头啊,谁能想到是你!你来做什么?"卡森拜嘻嘻一笑道:"洗我的小白鸽!"于是两个人蹲在马腹下,轻声细语。
原来,骑黑骏马到乌龙部落来洗温泉的,还不只耶尔扎达。这卡森拜带着他的小白鸽阿依霞,已经偷渡了数次胭脂溪了。为了不走漏风声,惹出麻烦,连他的好朋友耶尔扎达也没告诉。耶尔扎达当然理解他的心情。黑马头虽黑,与他热恋的阿依霞却白得像不沾尘的雪,从小与胡鲁西黛要好。今日听说胡鲁西黛被狼吃了,躲在毡房里哭了整整一天,是抹着泪过溪来的。卡森拜也很为耶尔扎达失掉妹妹万分难过,白日找过他数次,捷朵娃都说不在家,到远方看伤去了。
卡森拜道:"做梦也没想你会来这儿!是你心里不好受,喝醉了酒,找可怜的胡鲁西黛?"耶尔扎达道:"我是来送胡鲁西黛的,黑马头,真的!"卡森拜道:"你魔鬼附体了?"耶尔扎达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你,胡鲁西黛没有死,我是将计就计......黑马头,要是传出去,胡鲁西黛还会被推到阿孜古那火坑里。"卡森拜拍拍胸脯道:"我是什么人!还出卖朋友?"于是耶尔扎达把他的全部秘密都详说给卡森拜了。卡森拜握着耶尔扎达的手道:"我也是胡鲁西黛的保护神,还有我的小白鸽。你和胡鲁西黛的来历我全明白。你们俩配一对吧,像我和小白鸽。论血统、论亲友,都没说的,天生一对阿尔泰的锦雪鸡。"耶尔扎达拍了卡森拜一掌道:"黑马头,我眼下急需把妹妹严封在蝴蝶谷!"卡森拜道:"我全明白。你怎么丢的羊?你和胡鲁西黛干什么去了?"耶尔扎达狠狠击了他一拳道:"我把心都给你!黑马头,够朋友吧......"两个人越说越亲热。
胡鲁西黛在迷朦的白雾中走到温泉边上,满耳灌进沐浴者激扬水花的声音。她把裙子脱在泉边的一块岩石上,慢慢试着涉入水中。热泉咕咕在她身边翻滚,如同一群鱼儿从她的腿缝里游来钻去,热流一阵阵扑进肌肤,倾刻便满身汗淋淋了,只觉双膝有一股冷气嗖嗖向热泉里钻。水中的沐浴者在雾中闪动,嘻笑声汇在一处,简直是一支好听的牧歌。她心情舒畅极了,从脚趾洗到脖颈,微闭着双目,什么也不想,甚至把自己都忘记了。忽然听到"哗啦"一声,似有个影子落在温泉里,沐浴者的笑声停止了,继而变成一团惊叫:"哎呀,不好了,她晕泉啦,倒在水里啦!"胡鲁西黛机灵地站起来,趟着水几步扑过去,弯腰把晕泉的女子从水中抱起来。只听身边有人高声喊道:"快把她抱到岸上去,抱到凉爽地里去!"胡鲁西黛满脑子救人的念头,把自己全忘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女子一气抱上岸,在一个通风处,将怀中的女子放到平滑的石头上。胡鲁西黛对跟来的几个女子道:"你们回泉里去吧,我来守着她。"
天上的月芽儿,在冰葫芦顶上,从云里游出来,这温泉立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幽光,温泉里一群女子的苗条影儿和面孔,都呈现在这纱幔般的光线中。也许是她们都看清了彼此的身姿,害羞了,所以不再嘻笑,各自默默沐浴着。胡鲁西黛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丰满的玉肌仰在石板上,身上仍散发着热气,像男人们抽莫合烟时吐出的白雾。她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凑近女子的面颊端详,不由失声喊道:"阿依霞!哎呀,是阿依霞!"她摇着阿依霞的肩膀一声声呼唤着。阿依霞被抱上岸,身贴在青石板上,渐渐苏醒过来。听到她极熟悉的声音,惊恐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胡鲁西黛,猛地坐起来,跪在地上,向胡鲁西黛叩头求饶:"胡鲁西黛,你我生时是最好的姐妹。你不在天堂寻乐,怎么到这温泉里找我来了?我不走,我不跟你走,......我的卡森拜还在谷口等我哪......你快自己升天吧,我的好姐姐!我与卡森拜天天为你祈祷。"阿依霞是姑娘群里胆子最大的,所以面临胡鲁西黛的"亡灵"再现,她能滔滔不绝说出这番话。胡鲁西黛闻听,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乳峰微颤着。笑声未停,悲酸立即浇灭了她的欢乐,长叹一声道:"妹子,我没有死,被耶尔扎达藏在蝴蝶谷的密林里了......草原上没有死了再复活的。你不是最不信鬼神的嘛!"阿依霞的惊恐渐渐消了,说道:"真的?你我怎么在这里?"胡鲁西黛道:"你是晕泉了。幸亏我把你抱上岸来,要不然,倒是你要死在我前边呢!"阿依霞站起来,伸出双臂叫了一声"姐姐",便紧紧搂住了胡鲁西黛的脖子。她觉得自己的和胡鲁西黛的乳房撞在一起了,才意识到双方是赤裸的。羞涩感灼热了面颊,悄悄道:"是耶尔扎达送你来的?"胡鲁西黛也悄声问道:"送你来的可是卡森拜?"两人手把手又回到温泉里洗了一阵,复上得岸来,擦干了身子,穿好裙子,并肩走出温泉谷。
两对情人在谷口相逢。阿依霞向卡森拜撒娇道:"我都死过一回了!你还美......"胡鲁西黛道:"卡森拜,她吓你呢!泉里水太热,她晕泉了。"阿依霞道:"卡森拜,你要磕头谢我姐姐救命之恩!"耶尔扎达只在暗中笑。还有什么好说的?胡鲁西黛死于狼害之谜都解开了,剩下的,依然全是友谊。他们分别上了自己的黑骏马,悄悄涉过胭脂溪,一匹马走回金葫芦草场,一匹马钻进蝴蝶谷
第二天。胡鲁西黛在密林的小洞天里,心情很好。百灵唱枝头的时候,她已在细泉上洗了脸,引燃了小火堆,煮着小铜壶里的奶茶,等待着砍柴归来的耶尔扎达。金毛猎犬依旧一圈圈在小洞天里"巡逻"。耶尔扎达挟了一捆柴回来,手里握着一束嵌着露珠的鲜花,有粉的、红的、紫的、白的、金黄的,见了胡鲁西黛便问:"你觉得腿好些了吗?"胡鲁西黛接下柴捆,放在地下,答道:"轻快多了!莫非这温泉真有神?"耶尔扎达嗔道:"胡说!爸爸讲过因为那是矿泉,带着地热,舒筋、活血。"胡鲁西黛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地热?"耶尔扎达挠挠淡金色头发,喃喃道:"人身上热,地身上也热......管它什么热,只要你的腿见好,就感谢真主了。看,这是我从真主那里要来的,举着这鲜花飞跑能追上梅花鹿。"要在以前,耶尔扎达这一番话,准引得她欢叫着:"你骗人,你骗人"满地里追着耶尔扎达跑。此时,她睁大双眼,用忧郁的目光,望着耶尔扎达的脸,把那束鲜花接在手里,揽在怀中,悄悄走到月亮般的小水池边上。愈是应该欢乐的时候,郁郁的心绪准要立即来缠绕她。蝶儿不知她心中忧,结伴飞来,在她身前翩翩弄姿。耶尔扎达道:"胡鲁西黛,咱们吃点东西吧!"胡鲁西黛摇摇头。耶尔扎达道:"你不吃,我也不饿。来,我给你扎辫子,扎满头数不清的辫子!"胡鲁西黛点点头。耶尔扎达找来小梳子——是哈力从塔城买来的俄罗斯式的梳子,一把送给捷朵娃,一把送给胡鲁西黛,他挽起她那浓密的乌发。胡鲁西黛仰起脸来道:"我让你做件事,你依不依?"耶尔扎达道:"让我上天,我这双臂立即变成翅膀。"胡鲁西黛道:"从我头上拔下九根发丝来。"耶尔扎达把手举在半空,不理解妹妹的意思,不忍心去拔。胡鲁西黛道:"刚才白发誓啦,拔嘛......"耶尔扎达道:"你做什么用?拔我的,行不行?"胡鲁西黛眼里闪着泪光:"我有我的心事,个人的心思,要用个人的发丝,拔嘛......"耶尔扎达拔了九根发,心里如被钢针扎了九次。把发丝捏在手中,放在胡鲁西黛的手掌里。胡鲁西黛道:"你尽管给我编辫子,告诉你,我也编小辫......"两双手都在忙着理那油亮的发丝,谁也不说话。金毛猎犬在他们身边停下来,瞪着好奇的眼睛观望。他们来不及用手去赶蝴蝶,那蝶儿便自由自在地落到了他们的身上......胡鲁西黛从没如此精心编织过自己的发丝,待耶尔扎达为她的头上编满了辫子,她手上那根由三组乌丝编成的微型辫子也打了结。耶尔扎达赞叹道:"妹妹还有这么高的手艺,九根发丝编成精美的辫子,草原上能有几个姑娘这么心灵手巧。妈妈见了准夸你,阿依霞见了准要抢!"胡鲁西黛道:"不让人夸,不让人抢,我要让一个人一辈子贴在身上。这是我的一根心里的绳子,牢牢把他拴住,白天黑夜不离开我。他走到天边,就把我拉到天边。除了他,别人送金子来我也不给!"耶尔扎达高兴地伸手去抢:"不用说,是给我的,给我的!"胡鲁西黛笑吟吟把他的手拨开,取出一方手帕,精心将小辫包起来,对耶尔扎达道:"我把这根绳子交给你了。活着,你牵我的心;死了,你牵我的魂......"耶尔扎达将手帕托在手上,目光炯炯,如捧圣母像。
胡鲁西黛突然转过脸去欲要呕吐,又吐不出东西,憋了两眼泪花,脸也红喷喷的。对耶尔扎达道:"我怎么突然想吃酸东西?你能给我找来吗?真想吃,真想吃......"耶尔扎达道:"妹妹,你是不是病了?"胡鲁西黛摇摇头,苦笑道:"馋病。"不一会儿功夫,耶尔扎达摘了几串未熟的野葡萄来。胡鲁西黛抢过去便吃,吃得酸咧了嘴,酸倒了牙,酸眯了双眼,依旧把那翡翠珠般的葡萄放进嘴里。胡鲁西黛爱吃野葡萄,林子近处的都被她吃净了。耶尔扎达到远处林子里去寻。这一日天格外晴爽,他的情绪更好,走到一地,见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野葡萄藤缠着树干,竟把葡萄结满了白果树的枝头。耶尔扎达攀上树去,便隐隐听到悠扬的琴声传来,不似他听惯了的冬不拉琴低沉恢宏的铮鸣,满耳滚来的尽是高亢的爆豆般的音符,音节明快而嘹亮。这深幽的山林里能有谁在弹琴?很觉得蹊跷.于是溜下树来去追寻琴声,想弄清琴声何地来,又是何人弹。在林莽间穿行,七曲九弯走了不知多少路,那琴声越发清晰真切了。
耶尔扎达拨开乱丛,见岩洞前有一位妇人坐着轮椅(两根桦木棍嵌在左右扶手上如同摇舟的橹),双膝蒙着羊皮。十几只蹲着的猎犬簇围着她。她沐着金阳,仰脸望天,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臂腕里挎着一捆牛筋索,抱一把琴,凝神贯注,弹得极入情。耶尔扎达觉得旋律极熟,那是他少年时代曾传遍草原的歌,似乎是一支古老的歌了。妇人突然收琴,惊问了一声:"谁?敢找到我这里来听琴,就不要躲在暗处,暗处多鬼。不要怕我这些犬,我不发话它们不咬人。"耶尔扎达闻听不再矜持,坦然地走到妇人跟前施礼道:"阿帕,您是神还是人,怎么住在这个地方?"弹琴的妇人道:'你是神还是人,怎么来到我这地方?"耶尔扎达语塞,妇人呵呵笑道:"天能生我,地就能养我,有山有树有果有水就能活命,邪恶不是几辈人能战胜的,随遇而安,随意而居。小兄弟,你觉得奇怪?"耶尔扎达定眼看那琴,琴是铜壳的,再察她那脸,泛得是紫赯光,面容又极英俊,不由脱口道:"您是紫赯歌神尤钵萝?"妇人一手忽地抓住了耶尔扎达的大腿,说道:"你见过尤钵萝?"耶尔扎达摇摇头,说道:"我爸给我讲过尤钵萝的故事,您很像我爸讲的那个歌神,使铜琴牛筋索,为草原牧人唱了多少歌,做了多少好事,当年,她把乌龙部落闹得天翻地覆。"妇人笑道:"草原之大,无奇不有,真主只用一万个模型造人,容貌相似自是常理。正义是太阳,邪恶是乌云,正义终会战胜邪恶,邪恶却不易战胜。一个紫赯歌神她完不成草原数代人的事。"耶尔扎达如聆听圣人讲天书,倍觉这妇人不同寻常。见妇人从木轮椅上溜下地来,以膝盖代步,笑问:"你看我还像尤钵萝么?"耶尔扎达道:"您是残疾,怎么居得了山林?您既不是神灵,定是遭了大灾大难的,和我一般,被逼到山林里来偷生?" 妇人道:"偷生?这是没出息的话!不像骏马,是只绵羊!记住:黑夜里最亮的是火把,邪恶世界里最美的是情义和抗争。"妇人捶了一下双膝,发出一声长叹,眼角便流下泪来。耶尔扎达可怜她,扶她坐在轮椅上:"阿帕,我把你背到我妹妹住的棚子里,她会照顾你,她心眼好,是我和爸爸在山路上捡来的,是尤钵萝的人,臂上纹着朵绿萼梅呢。"妇人闻听战栗着,紧咬着唇。待听完了耶尔扎达与胡鲁西黛惨遭迫害的故事,说道:"我想看看你的棚子,认识你的妹妹,却不劳你背我。"将琴揽于怀中,两手握了扶手上的桦木棍,"你领路吧!"妇人在木轮椅上,如同撑一叶扁舟,轮子哗哗转动。耶尔扎达急忙闪在椅后,用双手推着妇人择路前行,十几只猎犬跟随着。
来到蝴蝶谷密林深处的小洞天藤棚,胡鲁西黛兴高采烈迎出来,一见这妇人,便伫立不动了。她惊疑地望着耶尔扎达,不知说什么好。耶尔扎达道:"这位阿帕是我在林子里遇到的,她的腿残疾了,知你也住在这林子里,就要来看你,阿帕同情你的不幸。"一句话把胡鲁西黛说哭了。妇人并不言语,在木轮椅上把目光凝在胡鲁西黛的脸上,重抱起热瓦甫,弹起那支传遍草原的歌——
 
"草原上存乌云,更有阳光和彩霞;
草原上有豺狼,更有鲜花和骏马......"
 
吟歌者追昔,听歌者生情,妇人和胡鲁西黛的泪水汪洋恣肆。收琴停歌,妇人极温柔地言道:"孩子,你走近我跟前来,我是人,你不要怕,把你臂上的绿萼梅亮出来给我看看。"胡鲁西黛捋袖伸臂,那朵纹身‘绿萼梅’便亮在妇人眼前。妇人扔下琴,双手端着那纹身的臂膀,俯首细察,然后便用唇去吻,说道:"我就是当年那个误落悬崖的人,我就是紫赯歌神尤钵萝呀!胡鲁西黛,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啊——"她抱住胡鲁西黛失声痛哭,"没想到你还活着,没想到你还离我这么近,更没想到你被逼到这荒林。"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一听说眼前这妇人是尤钵萝,身不由己便跪拜在木轮椅前。胡鲁西黛自幼崇敬歌神,只是不相信自己是歌神的女儿。耶尔扎达道:"这是真的,胡鲁西黛,当年是我和爸爸把你从冰山风口的乱草丛里捡回家的,我们发现了你身上有这纹身,爸爸就断你是"绿萼梅"的后代,爸带我立即返回歌神落崖处,只见一匹死马。乌龙部落传来消息,说紫赯歌神带了女儿跳崖身亡,爸才断定你是歌神的女儿。只有我们一家知道歌神还活在世上。那些年,谁捉了"绿萼梅"纹身人要得赏的,我们不敢让你露出纹身,怕你遭不幸。不想这么多年后,你们母女相逢在这里!"胡鲁西黛深信不疑,自己也一直想不透,"绿萼梅"既然是传遍草原的英雄,自己生下来竟然也有朵‘绿萼梅’。她对耶尔扎达道:"原来你我都是爸爸妈妈收养的,你真沉得住气,瞒了我这么多年!"尤钵萝道:"你爸爸妈妈是天下的好人啊!你爸叫什么名字?"耶尔扎达道:"哈力。"尤钵萝道:"是白龙部落耿直的哈力吗?"耶尔扎达道:"白龙部落就一个哈力!"尤钵萝沉默不语,突然想起"绿萼梅"覆灭的悲壮一幕。耶尔扎达以为她因胡鲁西黛尚未认亲生母而忧伤,便道:"胡鲁西黛,该认亲生母亲,叫一声妈了!"胡鲁西黛脸一红,说道:"你和我同叫一声妈吧,我们迟早要结婚的。"两人同声叫了。尤钵萝喜笑道:"孩子们,我今日是迎双喜了,我要见你爸爸妈妈,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耶尔扎达道:"要见的,一定要见的。亲生骨肉团聚,妈要在这里多住几日。"尤钵萝道:"孩子,我们今日相认的事,先不给你爸爸妈妈讲,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住在岩穴里,待你们结婚那天,我来庆贺,那时再说明白,不是喜上加喜么!"两个孩子依了歌神。尤钵萝把女儿揽在怀里,三个人一起讲述催人泪下的故事......
金毛猎犬很快同尤钵萝足下的一群同类混成了"姐妹",在小洞天戏耍。耶尔扎达、胡鲁西黛在夕阳红时送紫赯歌神回岩穴。经过白果树时,歌神道:"我半生流浪、穴居的人,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们,就摘些杏子,祝你们和和美美,团团圆圆,香香甜甜,多儿多女。"说罢,把牛筋索向空中一甩,只见树冠摇动,白果如瀑而下,落了满地。胡鲁西黛解下头巾,俯身捡了一大兜,到了岩穴,把歌神安排停妥,提了白果重返小洞天。
尤钵萝多年在极清苦寂寞中生活,今日却享受了极大的愉悦,仰望皎洁明月,立即想起果子沟的红岩台来。那晚上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丽清朗......
哈力赶着骆驼,为首领把三百张羊皮运到伊宁去,返归白龙部落的领地后,先到乔夏依毡房里交差。乔夏依问了伊宁皮货商行的情况,说道:"哈力,我念你这次跑长途,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累,你家给我丢掉的那一百只羊,我也不计较了......"哈力累得发红的双眼闪烁出喜悦的光,满面笑容说道:"谢老爷恩泽!我女儿呢?"乔夏依仰脸哈哈笑着,向身旁穿得喷金吐玉的阿孜古斜了斜眼睛。阿孜古从油光光的鼻子里哼出一句话:"胡鲁西黛从我家逃出去被狼吃掉了,都一个多月了,骨头肉早变成狼屎狼尿了。"哈力一听,两耳轰鸣,双眼冒着金星,天转地摇,跌跌撞撞走出乔夏依的毡房。他哭不出声音来,那两行清泪流不断,泪痕被炎热的阳光蒸得白花花的。他俨然像一个醉汉,掀帘进了自家的毡房,望见捷朵娃,才把哭声爆发出来:"我可怜的胡鲁西黛,爸爸再也见不到你,你死得惨哪......"捷朵娃接了他的褡裢,用手掩住他的嘴,俯在他的耳上悄悄道:"哈力,胡鲁西黛没有死,听我慢慢给你讲。"哈力睁大惊奇的眼盯着妻子,催促道:"捷朵娃,快说,是怎么回事!"捷朵娃道:"胡鲁西黛被阿孜古使唤得累昏了,就把她当死人扔到乱草岗上。幸亏被耶尔扎达发现了,救了回来,藏在蝴蝶谷的密林深处。连乔夏依也以为她被狼吃了......"听了捷朵娃的复述,哈力惊魂已定,立即愁肠百结,心绪拧做一团乱麻,长长叹气道:"如此这般躲藏着生,还不如死了安宁!让他兄妹结为夫妻,远走异乡求生吧。你我能老死在胭脂溪,他们的日子还长哪!"捷朵娃抹着眼泪道:"这般说来,亲骨肉就算拆散了,同死一双儿女有什么两样!我舍不得他们哪......"哈力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情,叹道:"这么说,唯一的办法是藏得隐秘,可难哪!不透风的墙没有,不透风的密林也难寻哟......"两人愁脸对苦脸,都想不出个绝好的办法。
卡森拜和阿依霞一同来探望刚刚回来的哈力,在毡房外同声喊道:"哈力大叔——"听到外面的声音,捷朵娃悄声道:"快,哭女儿!"哈力干叫道:"我可怜的胡鲁西黛,你死得好惨哪!爸爸没见上你呀——"眼里却没了泪。捷朵娃用袖子抹着眼道:"卡森拜,你们进来吧!"卡森拜和阿依霞活泼轻捷地跳进毡房,一见哈力大叔干嚎女儿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哈力双手一拍毡子喝道:"混账,我死了女儿你们倒来乐,快给我滚!"卡森拜道:"哈力大叔,让我们滚到蝴蝶谷的密林里去吗?"阿依霞接着道:"去找胡鲁西黛姐姐和耶尔扎达哥哥?"捷朵娃一听,脸色吓得苍白,道了一声:"我的天哪......"立即瘫软在毡子上。哈力一伸蒲扇大掌,掐住卡森拜的双肩,竖眉圆眼道:"再胡说,我割下你的舌头!"阿依霞上前扶起捷朵娃,悄声道:"大婶,昨天夜里我们四个人会面了!"捷朵娃道:"在哪里?"卡森拜抢着说道:"在冰葫芦温泉。"哈力松开大掌,拳擂花毡咚咚响,斥道:"你们这四个做孽的小畜生,真是活够了!活够了!出了狼窝,偏又向那虎穴里跳,唉!"
听说哈力回来了,卡森拜和阿依霞便赶来献计献策。他们从胭脂溪边与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分别后,便私下议论,两人都主张说服哈力大叔、大婶,同意他们的一双儿女结为夫妻。卡森拜要他们远走异乡,阿依霞却舍不得姐妹情,坚持在密林隐蔽,理由是:死亡是拆散骨肉,生别是骨肉拆散。她责备卡森拜心狠,说草原的穷人心都好,能保护胡鲁西黛;卡森拜则责备她姑娘家眼大无光,头发长心眼短,守着豺狼过一辈子,灾难像阿尔泰的冰雹一样多......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商定先促成婚姻再说,结了婚,耶尔扎达保护胡鲁西黛更方便。
哈力和捷朵娃听了这对小情人一唱一合的长篇大论,正对自己的心思。哈力眉稍眼角溢着笑,连连点头道:"一个小马驹, 一个小羊羔,你嘶我叫,动了我的心。大叔听小辈人的,给他们办喜事!谁愿骨肉分离?咱们一起保护他们,捷朵娃你说呢?"捷朵娃道:"要笑,咱们一块里笑,要死,咱们一处里死。亲骨肉一团里捆在草原,喝腊月风也甜,吃黄莲根也香!生离如同死别,为何活着钻坟坑?办,办喜事!"卡森拜和阿依霞拍着掌,乐成两朵报春花。
耶尔扎达乘黑骏马穿过金葫芦草场,在自家的毡房后面下了马,拴了缰绳。黑骏马打了响鼻摇长鬃,毡房里的卡森拜耳尖,闻马声便止住笑道:"大叔,大婶,耶尔扎达哥哥回来了。"哈力是个急性脾气,说道:他回来正好。你们四个从小是最好的朋友,当着你们的面,我把话说开,今天晚上就办喜事!"耶尔扎达掀帘走进来,一见毡房里的人,脸上没有阴云,阿依霞像小太阳般照着,觉得奇怪,先问候长辈:"爸爸回来了,这次去伊宁很苦吧!哈力道:"我苦惯了,真苦的,是我们的胡鲁西黛。事情我都知道了。孩子,你的腿怎么样?"耶尔扎达道:"伤口都长好了,只是一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哈力叹了一口气,对面前的人道:"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要说......金葫芦草场上的穷人都知道,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不是我和捷朵娃亲生的,我们一家四口人是四个民族。我和捷朵娃同意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兄妹成婚,这也是卡森拜和阿依霞的主意。今晚我就给你们办喜事。你们相依为命,草原的穷人,天上的真主,都会保佑你们。"耶尔扎达听完爸爸讲了这些话,脸色肃穆,眼里涌满泪水,心早已醉了。双膝跪在哈力和捷朵娃身前,俯首呜咽。阿依霞悄声对卡森拜道:"他是高兴的。"耶尔扎达起来,抹了一把泪花,向卡森拜的胸上亲昵地击了一拳道:"黑马头......"卡森拜笑道:"向大哥贺喜,我做主,那匹黑骏马就送给你了。他是最需要夜里骑黑马的,是不是?阿依霞!"阿依霞道:"你呢?"卡森拜向耶尔扎达问明了去密林小洞天的详细路线,拉着阿依霞的手就去做准备了。在毡房门口同声道:"说定了,我们不到,婚礼大典不准提前!"
哈力喝了一壶烈酒,拉了儿子去见首领乔夏依。乔夏依正陪着四个妻妾作乐,描眉画眼的阿孜古最惹人眼。管家肉孜来报说:"哈力领着儿子风火轮一般走了来。"乔夏依轰散了女人,唯独阿孜古女皇一般与丈夫并肩坐着,两个肥乳又颤又摇。她的毡房里少不得侍女。那个小妖精依旧在摆布着草原上的贫苦女儿。哈力父子得到首领的允许,一前一后走进毡房,向乔夏依施过礼。乔夏依见哈力眼红红的,不知何意而来。倒是阿孜古心里虚惊,启合红唇问道:"哈力,你喝得醉红烂眼,莫非要找老爷闹事!"乔夏依喝道:"混账女人,嘴上放屁!你脑壳里装一团羊杂碎?......哈力,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心里有数,有什么话你尽管对我说。"哈力缩眉垂眼道"老爷,我女儿被狼......死了女儿,我的一把骨头软了一半,顿觉得气力不够了。下趟再赶骆驼出门,由我的耶尔扎达接替,我只能钻钻林子打猎捕兽了。"乔夏依听罢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就依你!还是那些骆驼,只要好好为我效劳。"阿孜古因暗自惊惶而鼓胀的肚皮,一下子塌了下去,对耶尔扎达眉飞色舞道:"为老爷做个顺从的奴隶,我还想送给你个女人成个家,养个驹儿羔儿的,白龙部落又添了小奴隶......"哈力哪想听这女人的话,没待她说完,就对乔夏依道:"谢谢老爷了!"领着耶尔扎达扭头就走。
 
第九段
 
那一夜,果子沟的红岩台上,明月格外亮丽。紫赯歌神尤钵萝坐立不安,心系"绿萼梅"在白鹿岛的鏖战,急盼梅格里斯同哈力归来,献上两个首领的人头高挂杆顶,与哈力共饮联盟酒。为了打发时间,她给小女儿头上梳起一条条小辫子,又在小女儿臂上纹了一朵‘绿萼梅’,小女儿痛得哇哇啼哭,她却笑道:"人来到世间,要受各样的苦,忍着点,我的宝贝,你该学着吃苦了,不然你怎么能活得下去......"话没说完,小女儿耸耸娥眉,收住了哭,腮上露出笑靥来。她仔细端详亲生骨肉,自语道:"长得真像我尤钵萝呀......"
......尤钵萝与儿女同乘一骑奔出红岩台后,萨曼的人紧紧尾追,前胸后背紧贴着自己的孩子,她无法施展武艺,只一劲儿催马飞驰。枣红马深悟人性,全力驱驰,穿山过溪,飞林跨莽,把萨曼的大批人马甩在了后面。出了果子沟,便直奔山道,这时只剩下萨曼的五匹马尾随,连声呐喊:"捉活的,到老爷那里领赏!"自衣黑少年背后突中一箭,惨叫了一声便仰翻到马下,尤钵萝无法停下来营救,只顾打马向前,拐下山道,钻进山林。尤钵萝与萨曼的人在林中周旋,东奔西跑,南转北绕,喝泉水吃野果藏洞穴,将近一个月,没脱开贼人的追剿。见在林中不便,又重新奔上山道。枣红马奔到冰山风口,刚拐过山脚,回头望时,见后面追马未到,便急忙将小女儿的毡包藏在乱草中, 想抽出手来与萨曼的人血战,待结果了这五个追贼,再来取小女,另行去谋图造反大业。刚刚放了毡包,追马已转过山脚来,她举起琴锤欲要拢马转头,却是来不及了,枣红马已跳到绝壁崖头,前蹄一仰,立即跌下深谷。
在半山腰里人马分离,那马一直坠到谷底,当即死在丛莽沙砾中,尤钵萝被峭壁上的树枝截挡了数次,翻滚到谷底的红柳丛中。铜壳热瓦甫还紧抱在怀里,牛筋索依旧系在肩上。枣红马死得很惨,在离她十步之外,七窍出血。尤钵萝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刻,醒来觉得天旋地转,双膝刀绞般疼痛,她明白自己是误落深谷,险些丧命。咬着牙从红柳丛里爬出来,却无法坐起,便滚进一个枯叶堆满的浅坑里,被叶子埋起来御寒。昏睡了一天,枯叶上盖了残雪,抓一把雪放在嘴里,双手仔细搓抹脸颊,觉得并无伤痛。突然想起小女儿来,就支撑着坐立,双膝痛得钻心,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她断定自己的腿是摔断了。咬着牙爬出坑来,又一步步爬着寻路上山,爬一段路昏迷一阵,醒过来咬着牙再爬。终于爬到冰山风口山道上藏毡包的草丛,却寻不见女儿了。心想这孩子不是被人捡走了,就是被野兽叼走了,亲生骨肉从此离散,死活两不知。又想起"绿萼梅"几十个弟兄姐妹的性命是自己不慎葬送,便生出无限悔恨,感到无地自容,正想撞死在山道岩壁,以自己之躯祭奠死难的"绿萼梅",山风吹得背上的琴弦铮铮鸣响,满山如同奏起了高亢的壮行歌。她双眉一挑,似听到天籁之声:"你一息尚存,'绿萼梅'还可盛开,一朵一朵绿遍草原,与萨曼算清了帐,才是慰藉了那些英灵。你怎么能死!死是极容易的,而活着却需要无畏精神,即使你身体残疾了,心里装着'绿萼梅',各种缘分总是有的。"这其实是她肺腑里的声音。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又重新一步步爬下山来。
尤钵萝昏厥在半路上,被一个赶路的木匠背回家去。老夫妻为她调理养伤,伤还未养好,萨曼撒下网,挨户搜查‘绿萼梅’,逼人裸出双臂来看,见马便察蹄上是否刻有‘绿萼梅’,一时里草原上谈‘梅’色变,谁都不敢言语‘绿萼梅’的事。这时老木匠已为她打制了一把木轮椅,她绝不连累两位好人,毅然收拾了行装,坐上木轮椅道:"爸爸妈妈,我得离开乌龙部落,把我送到偏远的山林深处去吧,我自谋生路,还要做我没做完的事。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这世来不及报,来世也要报。"老夫妻留不住她,赠两只家驯猎犬,夜里护她上路。
尤钵萝以她顽强的生命力,终于选定了蝴蝶谷一带密林深处的几个古岩穴,轮换著作栖身之地。岩穴被火炬熏得乌黑,壁上刻有牧羊牧马图,射猎征战图......这许多古岩画给了她很多安慰和启示。野居的生活,使她对蝴蝶谷一带的地理环境相当熟悉。尤钵萝康复后,下肢不能站立,以轮椅或双膝代步,两只猎犬在身边护着形影不离。有时犬们跑回老木匠家,便能驮来一些食品。好景不长,两年后老木匠夫妇遇难身亡,中断了对她的给养。猎犬繁衍着"家族",它们能捕山鸡、山兔,叼来供她烤食。这些年她驯养了十几只猎犬,成了她的强悍的卫队。
胭脂溪南岸被称为陷马坑的黄土冈下,‘绿萼梅’壮士的尸骨已经掩埋了十载。冈上已是绿草覆盖,野花盛开,顶上那块长石也已长满了青苔,上面刻着的"绿萼梅"依稀可见。旁边那座空墓,周围由杏树环抱,结成一围绿荫,名曰‘杏林墓’。每逢杏花怒放时节,萨曼就带了护卫队等到此观赏,在墓前久久肃立,为坠崖身死的紫赯歌神——他的杀父仇敌,他的没有揽到怀中的美女尤钵萝——祭奠,常在眼前出现幻象:空墓变成了花床,他与尤钵萝在床上纵情淫乐。在这个季节必来此处的,这几年又添了穴居的"绿萼梅"尤钵萝。只是她与萨曼未曾相遇过。尤钵萝第一次到这里是在一个月明之夜,她坐着木轮椅,罩着面纱,十几只猎犬护卫。先向她屈死的"绿萼梅"兄弟姐妹把泪落够,把自我忏悔的语言说尽,然后她就到那一围杏林里, 自己并不知道那座无碑之墓便是她尤钵萝的。深夜入静之时,她便拨琴唱起那支"草原上有乌云......"那歌声郁郁地飘荡在上空,溶进胭脂溪的流水,隐隐传进牧人的梦乡。从此便传出这样的奇闻:陷马坑的杏花开放时,紫赯歌神便在花里唱夜歌。以后每年杏花盛开时,陷马坑周围便聚了无数人来听,形成了一种景观。
这一年,萨曼带着他的老婆和贴身保镖,乘坐一辆蓝毡子轿车,由两匹乌龙驹拉着,马脖子和马蹄子上都系了铜铃,一路响着来到陷马坑侧的杏林墓。车上铺了花毯,置了酒肉,单等杏花唱歌。一连等了五天五夜。第六天白日里,萨曼驱车到蝴蝶谷去玩,傍晚又回到杏林墓来,轿车停在墓旁的高坡处,背依灌木丛。身子玩倦了,便打下车帘子搂着老婆睡了。保镖卫士都堆在轿车周围,先是无精打采,后是沉沉入梦,车里车外竞没有醒着的。尤钵萝恰恰是这一天的深夜到来的。她重复往年的祭奠仪式,然后把木轮椅驶进杏林,在墓旁停下来,十几只猎犬卫护在周围。正要弹琴唱她的"草原上有乌云......",听得有人在杏林外说话,嗓门相当高:"孩子们,你们听到杏花唱歌了没有?怎么,你们这些乌龟王八都睡死了,一群没用的畜牲,要是有恶人袭击老爷,像当年的尤钵萝,老爷我就险了。好在这乌龙部落已没有和我做对的人了,不然......"卫士们被萨曼骂醒,立即喊道;"老爷,您听!杏花真的唱歌了。"原来,尤钵萝早已从高坡上的声音断出是首领府的人,心中也喜也恨,真是冤家路窄,萨曼送上门来了。她不动声色,稳稳坐在椅上,先弹了一支曲子。
萨曼听得杏花真的唱了,心中既惊奇又畏惧,张着大嘴,瞠目结舌。一会儿,杏花上飘起了歌,一听便是当年紫赯歌神唱的那支,而且无疑又是尤钵萝的歌喉。他立即惊得在车上立起来,脑袋狠狠撞在轿车顶上,双眼冒着金星。他抱着头跳下车来,找到更高的位置向杏林墓俯视,单见木椅上坐着尤钵萝,月光透过面纱,映着她雕塑般的紫赯脸。她的脚下竖耳蹲坐一围猎犬。萨曼揉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幻觉。尤钵萝的歌愈唱愈铿锵昂扬,惊心动魄。萨曼道:"孩子们,快跪下向尤钵萝求饶,她是回阳间来讨帐的!"萨曼和卫士一起跪下去,萨曼老婆自言自语道:"紫赯歌神饶命,让老爷活够一辈子,来生我给你做牛做马,老爷舍不得丢了草原的财产,饶了首领吧......"萨曼也道:"我每年为你举行大奠礼,摆千只羊,万尺红绢。我一时胡涂害了'绿萼梅',指使了梅格里斯......"这时,尤钵萝的歌嘎然而止。萨曼仍在惊惶万状,没想尤钵萝已指示她的猎犬悄无声息地猛扑过来。于是,就有了一场人与犬的生死搏斗。萨曼的人毫无精神准备,又笼罩在一片惶恐气氛中,大都被猎犬撕咬得衣破肉绽,鲜血淋淋,死伤在地。猎犬重又把逃回轿车上去的萨曼扯下来。萨曼老婆当场被咬断了气管,撕烂了双乳。两个保镖拚着命把萨曼从犬嘴里夺出来,连拉车的马也被犬咬瘸了腿,拉着车歪歪斜斜落荒而逃。萨曼险些丧命,一路昏迷,竟不知同归的老婆已是个死鬼。
猎犬得胜回到尤钵萝的身旁,歌神长吁一口气,重新热烈地弹唱起来,只唱到曙光映红了杏花。在这一夜里偷偷目睹了这场人犬恶战的人,都陶醉自己的眼福,纷纷传播消息,说紫赯歌神的魂魄在杏林现了形,她带的天狗,饱餐了萨曼老贼一顿人肉。世上不可做恶,真是善恶有报啊......。唯独哈力听了这离奇的传言,不信鬼神之说,他更证实自己的判断:紫赯歌神仍活着,仍在同萨曼为敌,只是更加难卜她的踪迹。
萨曼被尤钵萝的神犬咬伤,魂魄飞逝了大半年,康复后,脸上落了一个奇丑的疤,看上去更显凶狠。为了保他的命,从此在杏花季节真的大祭起"绿萼梅"来,诵经摆祭,极为热烈丰厚、壮观富丽,派势首居草原上所有的庆典。这无形又增加了草原牧人的负担,庆典的物品,都是萨曼吞剥牧人的血汗而来。这使穴居的紫赯歌神很是不安。想阻止这一活动,除非自己露出真相,解除神化,或者是把萨曼歼除;不然,草原倒是因她而受害,所以,她后来再不到杏林。几年里杏花无歌,萨曼淡漠了神灵的报复,便不再大祭"绿萼梅",渐渐又把她忘却了。脸上那块天狗疤只令他隐隐心痛。尽管如此风起云涌,他仍以没得到尤钵萝生前玉体为终生大憾,那股不可明状的欲火依然烧燎着他的心。
 
 
第十段
 
蝴蝶谷的密林深处,耶尔扎达与胡鲁西黛的婚礼就要举行了。小棚子里扯起了一顶朱红纱帐,细泉旁燃了两堆篝火,蝴蝶不安心黑夜的沉寂,见了亮光,成群结队飞到篝火附近,受不得火烤烟燎,与篝火保持着距离。蝴蝶愈聚愈多,沙沙沙沙,仿佛声音都是彩色的,连天上的月亮也辨不清了。金毛猎犬依旧绕着圈子巡逻。
陶醉在幸福之中的胡鲁西黛是不用化妆的,她的脸早已绯红如秋石榴了。穿上爸爸为她买的新裙子,戴上绣花小帽,梳起两条又粗又长又黑的辫子,再套上一件描金小背心,嫣然展笑,袅娜生姿,胡鲁西黛恢复了特有的清泉般的笑声。
夜渐渐深了,六匹马悄悄来到密林深处,钻进了小洞天。先后到来的是哈力、捷朵娃、卡森拜、阿依霞及他们的父母。马上驮来丰盛的贺礼。卡森拜将赠给耶尔扎达的十张羊皮铺在小棚子外的草坪上,把马奶酒,烤馕、馓子、奶疙瘩、烤全羊等诸种食品摆放在餐布上。阿依霞把卡森拜赠给自己的两朵大绢花以及戒指、耳环,还有那件妈妈给自己买的金丝狐皮大衣,都慷慨地转送给胡鲁西黛。胡鲁西黛经红花首饰打扮,再披了金黄皮衣,愈加光彩夺目,喜得阿依霞都流了泪。哈力连声谢道:"两位哥嫂,你们的心,阿尔泰的金子也买不来呀!"卡森拜和阿依霞的父母,脸上溢着笑,纷纷道:“马饮一溪水,羊啃一滩草,天下只剩了一杯奶茶,咱也分半喝。孩子是大家的,快别说了。首领有首领的快乐,咱有咱的快乐,快给孩子办喜事吧!”捷朵娃不说话,微笑着含泪点头。哈力道:"说得好,我哈力给孩子举行这样的婚礼,并不觉得寒碜。不请阿訇念<古兰经》,只祈祷真主保佑,来,咱们办起来吧!"
这时,突有一群猎犬欢叫着,簇拥着一个大花篮出现在小洞天,金毛猎犬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来参加婚礼的无不吃惊。只有新婚夫妇心中有数,脸上溢着欣喜。原来耶尔扎达去请尤钵萝时,歌神正在木轮椅上用藤条编制花篮,猎犬从四面八方叼来各种野花。尤钵萝道:“孩子,这是我能送给你们的唯一礼物了。路我也熟了,你先回去吧。”.....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跑上去,把花篮接过来。人们才看到木轮椅上坐着一个紫赯脸的美妇人,隐隐现现,人神难辨,奇幻不迭,大都在揉着自己的眼睛。尤钵萝揽琴笑问:"胡鲁西黛,哪位是你的爸爸,我的哈力老哥?哪位是你的妈妈,我的捷朵娃大姐?"哈力道:"你是何人,如何能知我与老妻小女的姓名?"尤钵萝并不答话,只是笑呵呵弹琴唱歌:"草原上有乌云,更有......"哈力自语道:"啊,莫非是紫赯歌神......"耶尔扎达含笑俯耳对哈力道:"爸爸,她正是我们日夜思念的尤钵萝,她已认下了胡鲁西黛。"哈力来不及问原由,拉了捷朵娃一同跪拜道:"紫赯歌神,我找了你这些年......"激动得说不出话,眼里滚出两行热泪。尤钵萝道:"老哥、大姐,今日相会是缘分,你把我亲生女胡鲁西黛抚养成人,恩深如海,我要跪拜你们才是。"说罢从木轮椅上溜下来,双膝跪在哈力夫妻面前。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虽不解详情,都跪下来敬拜草原的歌神。尤钵萝以膝代步,"走"到捷朵娃身边,伸双臂紧紧拥抱她的大姐。然后向哈力捋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朵纹身‘绿萼梅’来,说道:"我双腿已残,说来话长,待孩子婚礼过后,咱们说它几天几夜。"哈力让两个孩子把尤钵萝扶到木轮椅上。
尤钵萝环视了一眼在场的人,微笑道:"我就是被你们称作紫赯歌神的尤钵萝,我没有死,我不是神。这些年我活下来了,全靠了好心人的帮助。如今我终于同我的女儿相逢,只是还惦念我的儿子,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话未落,一个青年疾步闪过来,跪在地,一头扎在尤钵萝的怀里,带着哭韵道:"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受伤落马的白衣黑少年呀!"阿依霞失口叫出声来。这位认母的青年原来是卡森拜!尤钵萝双手抚了卡森拜的面颊,注视这络腮胡子的青年,脑际闪出白衣黑少年的形容来。卡森拜仰着脸,流着泪说道:"我们从红岩台突围出来,半路里我肩上中了一枪,落马滚进草丛里,追贼过后,我便带伤寻路去找我的养父,听说养父已转去异乡。我便到处流浪,离开了乌龙部落,来到胭脂溪北岸。草原上穷人怜穷人,后来被我的爸爸妈妈收留了,才活到今天。这事我没对任何人说,一直深埋心头,连我臂上的‘绿萼梅’也遮藏了这么多年。"尤钵萝很兴奋,说道:"如此说,你是我的儿子无疑了。你的爸爸妈妈是哪位?"说着又要下椅来跪拜。卡森拜的养父养母,还有阿依霞的父母都跑过来拦住了。尤钵萝泪花烁烁道:"真主的恩赐,草原上的牧人真好啊!"
卡森拜认了母亲,和胡鲁西黛显然是异父同母了。耶尔扎达特别高兴,向卡森拜肩上击了一掌,笑道:"好个黑马头,我说你骑马这等娴熟乖巧,原来你是歌神的后代。我没白交你这个黑朋友。"卡森拜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所以,我总觉得你是我的妹夫。叫我声大哥吧!"耶尔扎达口喊"黑马头",又向卡森拜的肩上砸了一拳。阿依霞搂住胡鲁西黛的脖子,亲热得心里流蜜,悄悄耳语道:"你也该叫我声'嫂子'了"。两个如花的女儿喜笑雀跃着......老人们乐道:"瞧我们的孩子,都喜疯了......"尤钵萝的出现,愈使在场的人亲如一家喜气洋洋。哈力问儿子:"这惊天地的事为何不早告诉我?把个草原的大谜藏在心里!"耶尔扎达道:“是歌神想把谜藏到婚礼上,让二老喜个透心醉!”
 
哈力抖起酒袋哗哗斟满十八碗酒,贺婚的人各自捧在手中,双膝跪地,举酒过顶。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迎面跪地,共托那只金红油亮的烤全羊。齐声唱道——
您饮了我的马奶酒
您尝了我的鲜羊肉
微笑化成雨
吉祥入了心
消了灾和愁
请您快张金口
请您快伸金手
酒是家酿的马奶酒
肉是家养的鲜羊肉。
歌声粗犷强悍中透着虔诚、悲壮与肃穆,唱得双双眼睛泪花莹莹。歌声在熊熊的篝火里,热辣辣地荡漾开去,在密林的绿涛上和深深的幽谷中,化成荡气回肠的风吼。十八大碗酒饮下肚去,人们围着餐布盘腿端坐,边吃边喝,边说边笑。两对年轻人双双跳起欢快的舞蹈,引得老年人也加入进来。哈萨克斯坦、维吾尔、俄罗斯,三种舞姿融汇一体,把婚礼推向高潮。
这奇异的婚礼,把密林深处的野生动物都诱惑来了。百鸟啼啭合鸣。猞猁、紫貂、雪豹、野羊、岩羊、狍子、黄鼠、草兔、黄狼,都悄悄靠近了这块向天籁汇流心音的小洞天。这些平时互相为敌、撕肉喝血的猛兽,各自躲在隐蔽处,被这舞姿、歌声和欢笑软化了兽心,被一种壮美的魂魄催下内疚之泪。谁都没有响声,谁都不去惊动这娇美的舞姿。胡鲁西黛的美,把最凶猛的雪豹都感动了。它闪着绿莹莹的眼睛,陶醉着翩跹的舞姿和秋石榴似的面容,一次次震颤,一阵阵惊骇,四肢无力,摇摇摆摆,垂头散步,向自己遥远的豹穴走去。
载歌载舞的阿依霞,尽情旋转着飘飘欲仙的纱裙,在飞流的色彩中幢憬自己的婚礼。她跳得满脸汗珠烁烁,直到精疲力竭,瘫倒在卡森拜的怀里,甜醉地喘着粗气。哈力夫妻同他们的兄嫂唇溢油光,乘兴欢饮。
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因腿上都有病,早早静歇下来,分别坐在捷朵娃和尤钵萝的身边,劝酒递肉,答谢老人对自己的养育之恩。酒也喝足了,肉也吃够了,歌也唱尽了,舞也跳完了,只有那群彩蝶儿还在头上翩跹。篝火旁祝贺婚礼的人,一个个向新婚的小夫妻祝福,用吉祥的语言向新人告别。卡森拜道:"胡鲁西黛,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我们给你快乐,我们保护你,我们常来看你,就如在金葫芦草场上一样。"胡鲁西黛连声谢着,和阿依霞紧紧拥抱。贺婚的人离别小洞天时,捷朵娃哭了。
哈力精神极好,不觉有丝毫劳累,执意拉了捷朵娃,要陪紫赯歌神回岩穴去。尤钵萝谈兴未尽,答应两个老人同往。卡森拜让阿依霞随父母回家,自己先去照顾生母。小洞天沉醉在新婚夜的合欢中,岩穴却罩在催泪荡魄的历史烟云里。当哈力从岩穴回来的时候,已经肩负下振兴‘绿萼梅’的重任,他与捷朵娃的臂上都纹上了那朵神圣的梅花。
篝火渐渐弱下去,吐着蓝莹莹的烟熄灭了。蝶儿散去栖息到花草上。山风摇动,林涛呼啸。挑在山尖上的月亮,洒着一抹青光。小洞天像凝固了一般。小藤棚前闪着两颗星,那是金毛猎犬的眼睛。
耶尔扎达与胡鲁西黛婚后的八个月,既幸福又平安。说是耶尔扎达赶骆驼,其实是哈力拉着骆驼队走塔城奔阿山闯伊宁。回来时,只让耶尔扎达到首领那里交个差了事。草原上凡是闻知胡鲁西黛还活着的,皆金口不开,纹丝不透,把乔夏依封在闷葫芦里。胡鲁西黛的女伴们,常来密林小藤棚,她身居小洞天,皆知草原事。捷朵娃慈母心肠,隔两日来看女儿一次,送来吃的用的,母女喜笑颜开,一如住在草原的毡房里。耶尔扎达领胡鲁西黛洗了多次温泉,漆关节病完全康复。只是近来她懒得动,常常躺在小藤棚里。胡鲁西黛临产了。
正置初春,山林的枝叉结满白莹莹的冰花,胭脂溪仍被冰封着。太阳一直在南天边升起来落下去,阳光在严封着羊皮的小藤棚上一擦而过。阿尔泰的夜特别长。
这一天,山林无风,太阳悬在南天中央,冰花反射着阳光,渐渐消融,满林响彻冰裂的声音,一团团白光在密林上闪烁,像跳着一群群活泼的白羊羔。耶尔扎达正忙着搭新棚子,把卡森拜也请来帮忙,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影子阿依霞。按照牧人的风俗,胡鲁西黛生产后,要搬到新居。卡森拜大声对着小藤棚子呼喊:"我说妹妹,你出棚子来晒晒太阳,在这小洞天里多走一走。你那宝贝在肚子里藏着,我卡森拜也偷不走!"耶尔扎达嗔道:"黑马头,别胡说!"卡森拜道:"真的,要走,多活动,生产的时候少遭罪,孩子出得也痛快!"耶尔扎达道:"你又不是女人,你生过孩子?"卡森拜笑道:"我要会生孩子就不找老婆了。我是听阿依霞说的,阿依霞听她妈说的。"阿依霞"啊呀"一声从小棚子里钻出来,红着脸扑到卡森拜跟前,握拳就打:"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耶尔扎达放声哈哈大笑道:"阿依霞没结婚就惦着生孩子了......"胡鲁西黛也咯咯地笑着从棚子里走出来,拉过阿依霞道:"别理他们两垛臭马粪。"阿依霞委屈地说:"耶尔扎达也欺负我......"卡森拜在阿依霞耳边"吱"地吹了声口哨,把阿依霞惊得跳了起来,骂道:"该死的黑马头,我再不理你了!"耶尔扎达和卡森拜说说笑笑搭新棚。胡鲁西黛听从了卡森拜的话,想到即将出生的孩子,心中还真有些怯怯的。
她们走动了好长时间,胡鲁西黛觉得累了,两人又钻进小棚子里。胡鲁西黛从红漆木箱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看,是几件缝得极精致的小衣服。阿依霞惊喜道:"是你自己缝的?"胡鲁西黛绽开红色的微笑,点点头,说道:"等你有了,我给你缝!"阿依霞道:"怕他那东西不灵......"胡鲁西黛戏道:"你试过?"阿依霞扑到胡鲁西黛的怀里撒娇,用丰润的手掌抚摸那鼓涨着芳香的肚子。她们脸贴脸各自沉浸在甜蜜的憧憬里......
新棚子搭好了,其中一间是为紫赭歌神准备的,比那一座旧的更严实,更坚固宽绰,样式也美观大方。卡森拜顾不得喝茶,抹了把汗,走到旧棚子前喊道:"新居搭好了,阿依霞,咱们回家吧!"阿依霞从胡鲁西黛的怀中起来,走到棚口,挽起卡森拜的腕儿。卡森拜道:"你不是再不理我了吗?"阿依霞道:"谁理你!"转脸又对胡鲁西黛道:"别怕,到时候我来守着你唱歌。"卡森拜向耶尔扎达挤了挤眼,挽着阿依霞走了。离开小洞天,他们的欢笑传了好远。
耶尔扎达领着胡鲁西黛每日都到紫赯歌神的岩穴去,知爸爸和妈妈都纹上了‘绿萼梅’,便对尤钵萝道:"妈妈,我养父养母既然纹了身,我自然也应是‘绿萼梅’。我从小崇敬您,什么大话我也不说了,你给我纹上吧。"说着便跪在木轮椅前。尤钵萝道:"孩子,'绿萼梅'要开遍草原,我和你爸指望的是你和卡森拜,我能不给你纹身吗?"耶尔扎达闻言,觉得自己形影立即高大起来,庄严而肃穆。将‘绿萼梅’纹到身上后,尤钵萝道:"梅是从冬天走向春天的,只不过是报一声春,把春送到人间罢了,一生历经酷寒,那温暖春气,热烈夏景,丰硕秋实,是享不到的。"耶尔扎达道:"妈妈,我懂得'绿萼梅'的分量,我和胡鲁西黛,生为'绿萼梅'生,死为'绿萼梅'死,干险万难,九死一生,也不忘做个报春的人。胡鲁西黛,你说是不是!"胡鲁西黛道:"我身是妈的血肉,比你能知妈的心思,还用你耍巧嘴!"尤钵萝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歌唱了这些年,拚杀了无数场,逆境中煎熬岁月,所得不多,所失不少,悟出的是三句话:天堂是什么?真为主宰,真假共存,善为主宰,善恶共存,美为主宰,美丑共存;正义会战胜邪恶,邪恶却难以战胜;不要怕黑夜长,举起火把就亮了。你们俩要在真善美里、正义里、火把里,找到各自的位置,无论死在白昼或死在暗夜,都能瞑目的。"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被歌神的话点拨得心明眼亮。胡鲁西黛道:"妈妈,等我生了孩子,你教我弹琴练'锤'。"耶尔扎达道:"妈妈,你教我使牛筋索,咱们一起同头人斗,就是给草原举火把。"尤钵萝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孩子们,你们是草原的花,草原的酒啊......"胡鲁西黛临产了,按照他们予先商定好的,耶尔扎达把紫赯歌神接到小洞天同居,尤钵萝领着她的一群猎犬与孩子们团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那座岩穴已是她生命历程的史迹了。
又过了十天,晚霞燃烧的时候,耶尔扎达骑着黑骏马回到自家的毡房,不一会儿又催马奔蝴蝶谷去了。幕色苍茫时,卡森拜骑马第一个飞进密林,马上还驮了一只羊。不多时,以捷朵娃、阿依霞为首的一伙媳妇、姑娘也钻密林来到小洞天。这时,耶尔扎达和卡森拜已在草坪上围着棚子燃起五堆篝火。那一只羊刚刚宰了,羊血还在草坑里冒着热气。一群妇人钻进小棚时,胡鲁西黛面色苍白,两拳紧握,正痛苦地呻吟着,见捷朵娃、紫赯歌神守在身前,泪水夺眶而出。熊熊的篝火映照她的脸,暖气一股股传进棚子里。胡鲁西黛裸露着下身,只轻轻罩着她那块鹅黄色的蒙头纱巾。那小生命像火山爆发前的岩浆一样,在她的小腹里翻滚、灼烧。胡鲁西黛觉得自己仿佛似在小棚子里向下沉降,沉重、憋闷,万般痛楚全集聚在脸上。媳妇姑娘围坐在胡鲁西黛的身旁,阿依霞心跳激烈,自己像被抛上天又甩下地。她率先唱起歌来,一群妇人跟着合唱——
 
朝霞燃烧草原也燃烧
红花把奔驰的马蹄点燃了
胡鲁西黛乘的是火焰神驹
啊呵,啊呵,飞成了自由鸟
太阳是你幸福的巢
……
女性的歌声周而复始。胡鲁西黛听着歌词,把呻吟和呼喊耶尔扎达的声音汇在歌声中。她似乎轻松一些了,紧闭着眼,呼叫着身边的阿依霞:"唱......高声唱,高声......"新生命猛烈敲击新世界的大门,捷朵娃为女儿扯下那块鹅黄纱巾。一群女性的眼睛,注视着那个最神圣的地方,为了解脱胡鲁西黛的痛苦,用尽全身的力气吐着唱词,唱得额头渗汗。
耶尔扎达和卡森拜在那座新棚子旁剥着羊皮。歌声把胎儿迎接在众女人面前,发出哇哇的啼哭。阿依霞高声欢叫道:"是个女孩,是个女孩!"起身出棚,急步跑到耶尔扎达身边,接过那张刚剥下的羊皮,转身跑到胡鲁西黛身旁。女人们齐手将婴儿包在血气腾腾的皮子里。据说山羊皮包婴儿,可吸胎毒,七日除去,长大无疾。女婴的小脸像伊犁苹果,在长长的白绒毛里摇着,很快睁开了眼睛,晶亮如宝珠。胡鲁西黛听到女儿的第一声啼哭之后,安详地闭着眼,嘴角露着欣慰的微笑,似睡非睡,朦胧如在梦中。女儿全浴在光明中的那一瞬,她享受到女人告别痛苦时的欣慰与舒适。当她感到精力恢复,双乳胀得发痒时,双眼便重新睁开,接过女儿,揽于热怀,一任那小嘴在乳头上吸吮。她惬意极了。阿依霞又一次钻进棚子里来,欢叫着宣布:"歌神妈妈给她的外孙女起名了,你们的宝贝叫哈玛尔(月亮),哈玛尔!"胡鲁西黛微微垂首,注视吃奶的女儿,甜甜地叫了一声"哈玛尔",泪花便簌簌掉下来。棚外,五堆篝火轰轰烈烈燃烧着,把小洞天映得亮如白昼。
人们正忘情地沉浸在欢乐之中,突然,一只雪豹从密林钻进了小洞天,豹头豹身皆在流血,汩汩有声。它睁着绿眼睛,泪如泉涌,望着小棚子哀叫,倾刻便扑倒在一堆篝火上,一命呜乎。篝火焚烧着兽毛,散发出一股焦烟,兽血很快把火浇灭了。全场的人立即惊呆在那里。
 
 
第十一段
 
无巧不成书。胡鲁西黛分娩的这天晚上,白龙部落的首领乔夏依,带领家人骑马夜猎。阿孜古过生日,乔夏依喝得兴致浓烈,夕阳未落时,便对阿孜古夸下海口:不猎得雪豹,一夜不归。即令管家肉孜牵白马备猎枪,带猎犬一群,率领家人侍卫,浩浩荡荡不下百人,钻进蝴蝶谷,穿密林寻豹。寻觅多时,不见雪豹踪影。乔夏依酒意渐消,欲要转马而归,红丝醉眼突然望到百米远处有一对闪烁的绿星,知是雪豹,心中大喜,策马端枪靠近,连发数枪,均击中豹身,蝴蝶谷里响起雪豹的惨叫声。这时火把齐燃,照得一片通明,见雪豹转身逃命,乔夏依遂率众人持绳索紧追不舍。雪豹身负重伤,全身流血不止,危急中大概想起那密林小洞天,也许发出一念:死也死在那小洞天里,把一身皮毛送给那远蔽在山林深处的女子。于是拼全力猛跑,左转右拐,甩开猎取自己的仇人。没想它血流一路红,乔夏依辨血迹随后,马蹄火把接近了小洞天。
雪豹怀一腔柔情,不幸气绝于小洞天的篝火上......
人们还在愕然四顾时,乔夏依闯进这小洞天中,望其景象,大吃一惊,昏晕目旋,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管家肉孜在马上把首领扶住,贴耳道:"老爷,这一伙是白龙部落的奴隶,耶尔扎达也在这里。"乔夏依道:"耶尔扎达?他不是赶骆驼去了吗......"惊魄已定,乔夏依凶神恶刹般下得马来,立在一片火把前,喝道:"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牲,半夜里聚在这密林干什么?"众皆无言。乔夏依望着两座小棚子,继续吼道:"说,干什么?"卡森拜笑嘻嘻走上来施礼道:"老爷,我们每晚都住在这里,想打一只雪豹孝敬您。这不,刚猎得这只雪豹,正想抬着送给老爷的......"话没说完,乔夏依狠狠扇过一掌,骂道:"狗屁话!你们打了一只雪豹?一群女人?哈哈......"一阵狞笑如寒风吹摇小洞天。耶尔扎达见卡森拜嘴角流血,急忙跨到他的身前,说道:"我们打雪豹孝敬老爷,为什么反要打他?"乔夏依当面受耶尔扎达的指责,心中恼怒,吼道:"我正要与你算账,你们父子欺骗我。你不是赶骆驼去了吗?来人,给我绑到树上抽!"耶尔扎达被绑起来,身挨鞭打,一会儿便昏迷过去。纷乱中,捷朵娃跑出棚子,跪在乔夏依脚前求饶。乔夏依更疑,又突然听到棚子里有婴儿的啼哭,便喝住打手。那哭声愈是清晰了。他令肉孜到棚子里去。霎时,胡鲁西黛被拉了出来,怀里紧紧搂着她的女儿哈玛尔。乔夏依惊得连退数步,发着颤音道:"原来......你还活着,躲在这里生孩子!你们这家混蛋,欺骗老爷该当何罪?来,给我把这狗崽子扔到天上去!"一个侍卫从胡鲁西黛怀里夺过哈玛尔,立即抛向空中。裹哈玛尔的白羊皮扎包,在空中翻了几翻便落下来,重重摔在那一弯月亮般圆的泉水里,溅起了无数冰花。哈玛尔当即气绝。胡鲁西黛惨叫着,"扑通"一声昏倒在地。捷朵娃观其惨相,没待骂声出口便瘫软于地,不省人事。来唱歌的女人们吓得全身颤栗,纷纷跪倒在乔夏依面前。
尤钵萝因双腿残疾,没能护住女儿胡鲁西黛。当她以膝代步"走"到棚子下的木轮椅时,才望到眼前这一片惨状。握起铜壳热瓦甫,提起牛筋索,又立即吹了一声口哨。她的十几只猎犬闻令跃起,冲向乔夏依的猎犬。二十几只猎犬厮咬在一起。尤钵萝撒出牛筋索套过一个卫兵,便用琴锤击死,一鼓作气,便有十数人死在琴锤下。乔夏依见此骇怕心惊,身向后缩,断定这木椅上的高手是紫赯歌神,欲要举猎枪射击,忽又心生一计,于是高声叫道:“孩子们,不要怕,把紫赯歌神给我拿下!要活的,我有重赏。”见卫兵哆嗦手脚不敢向前,便开枪打死了一个,怒喝道:“谁还敢畏缩不前,就这般下场!快去活捉那女贼!”
数十人在乔夏依威逼下,猛扑在木轮椅上。尤钵萝无法施展她的武艺,众寡悬殊,被活活用牛筋索捆在木轮椅上,嘴被塞了,又用那件黑斗篷严严实实蒙了头。乔夏依暗自高兴,心想:"我出猎,猎到了大宝贝,这可是萨曼的一口好肉,我要完完整整留给他。这女贼果真没死,什么狗屁魂魄再现,她真是神灵,能束手就擒?"走到木轮椅前,揭开斗篷,目光恰与尤钵萝怒视的眸子相对,乔夏依不敢正视,把脸一扭道:"你这个女贼,都说你是歌神,不是人胎,那你化气幻蝶逃走哇!没想到你'绿萼梅'的贼首还真活在世上,更没想到多年捉拿你的萨曼对你无奈,今夜你却乖乖送到我手里。"冷笑一声,又拉出四个强壮的卫兵吩咐道:"把她抬走,如果路上有闪失,小心你们的狗命。"尤钵萝被俘,尽管前景不测,但她并不绝望。二十余只猎犬对阵混战,咬得个个血肉模糊,除金毛猎犬气息尚存,其余都惨死在小洞天了。
血气方刚的卡森拜和多情重义的阿依霞,不忍这种惨毒欺辱,先后扑到乔夏依身上,死死掐住仇人那双长满黑毛的手,疯狂地撕咬着,血水从嘴边淌出来。乔夏依尖声哀叫道:"快,把这两个畜牲捆到树上,狠狠抽!"这时,来唱歌的女人也纷纷跃起,扯乔夏依的头发,抓乔夏依的脸。女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她们全被拉走踢开,打昏在地。卡森拜和阿依霞被乔夏依亲手抽得失去知觉。
胡鲁西黛神智复苏,四肢软绵无力,挣扎起来,睁眼看到火光中瘫倒的女人,身子惊颤,目光呆痴,哭得说不出话。乔夏依已令他的家人把雪豹抬上马背驮走了。听到胡鲁西黛的哭声,吩咐肉孜道:"把这个逃犯驮回家去!"胡鲁西黛被架上马时,才从喉中疯魔般呼叫:"耶尔扎达——妈妈——,救救我!哈玛尔——,我可怜的孩子......"悲声传出了密林。
小洞天里沉静极了。金毛猎犬用嘴扯了扯所有人的衣襟,都 没做出反应。它在这小洞天里,向着密林狂吠,似乎在呼唤着救星。来唱歌的女人们渐渐被犬吠惊醒,一个个爬起来,呼唤捷朵娃和捆在树上的两男一女。当她们来救卡森拜和阿依霞的时候,惊惶万状,尖声高叫。原来,这一对相爱的情人早已在树干上断气了。她们在篝火上添了柴,轰轰烈烈烘烤这个小世界,把捷朵娃和耶尔扎达分别抬进两个棚子里,等待他们温热的身体魂魄复归。朝霞抹红密林时,小洞天外响起一片马蹄声。这些唱歌的女人出棚来看,原是他们的亲人到了。这些人因自己的女儿妻子一夜未归,料定是胡鲁西黛难产了,纷纷赶来探望。知晓了昨夜遇难的事,众人皆气炸了肺。卡森拜和阿依霞的父母,见自己的孩子静静相挨躺在篝火旁,伤悲过度,当即哭得昏厥过去。
耶尔扎达苏醒之后,简直傻了眼,拨开围着的人,越过狼籍不堪的犬尸,扑到哈玛尔的遗体上,把那冷尸紧紧抱在怀中,嘴里不停地念道:"孩子,孩子,这是怎么了......胡鲁西黛......我的胡鲁西黛呢?,我的妈妈,我们的歌神,我们的歌神呢?他听到了老人嚎啕的悲哭,突然又向卡森拜和阿依霞跑去。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好朋友都死了,便垂下头去,将哈玛尔放在卡森拜和阿依霞之间,眼泪像阿尔泰的洪水爆发,哭声如阿尔泰雪崩。他猛地跳起来,哧哧扒掉了上衣,光臂袒胸,抓起那把剥羊皮的刀子,怒吼道:"我去找乔夏依老贼,杀他的头,穿他的心,挖他的眼!"人们一齐围上来,把他拦住,劝道:"你这般去闹事,等于去送死,连胡鲁西黛也活不成!卡森拜、阿依霞,不就遭了他老贼的毒手?忍着,真主会惩治他的!"捷朵娃醒得最晚,她跌跌撞撞扑到耶尔扎达跟前,双膝跪地哀道:"孩子,妈妈求你了,不要再火上浇油。是妈害了你们,是妈舍不得你们远走高飞,害了你们......"扭过泪脸又道:"诸位亲人,我对不起你们,我连累了你们!该让我替卡森拜、阿依霞死!我有罪呀,紫赯歌神也被劫走了,我有罪......"双膝跪着,爬到三具尸体旁,扑上去失声痛哭。
耶尔扎达赤裸着脊梁,转眼变得像疯魔、怒狮,狂呼乱喊,持着那把闪光的宰羊刀,在那棚子上又刺又挑,手拉脚踢,风卷残云般将两座棚子毁掉。发泄一顿之后,长叹一声,蹲在地上不语了。当天,人们在这里为卡森拜、阿依霞、还有刚刚出生的哈玛尔举行了葬礼。小洞天的中央掘了墓穴,把两座棚子上的羊皮封盖在坟上。安葬时,金毛猎犬跳进穴中,如死一般,拉上来,又跳下去,反复多次。耶尔扎达深悟猎犬忠义,于是割爱让它与朋友、女儿合葬。人们把泪洒在这里,陆陆续续走光了。天幕阴沉,悄悄飘下细碎的雪花,密林一片白蒙蒙。坟前只有一人跪着不动,那是耶尔扎达。
卡森拜、阿依霞死后,双方父母痛极染病,数日内皆死于忧愤......
这场草原上的大难,远出在外的哈力哪能知晓!在密林外的山道上,他把驼队藏进密林里,自己到小洞天来,仍按以往惯例:他赶骆驼回来,与儿子交接,由儿子将驼队赶进金葫芦草场。他满头大汗走到小洞天后,只发现一座坟墓,棚子塌落,满目苍凉,并无人迹。料定必是遭了大难,脸也吓得白了。转回头,寻原路,匆匆赶驼回家。听捷朵娃和耶尔扎达泣诉原委,哈力垂泪喷火,怒发冲冠,一口气饮了一壶烈酒,大病一场。捷朵娃照料丈夫,惦记女儿,思念又一次失踪的紫赯歌神尤钵萝,夜夜失眠。胡鲁西黛重入虎穴,被阿孜古看管得更严。哈力家的三口人,没有管家肉孜的同意,绝对不准接近胡鲁西黛。阿孜古得了雪豹,同时又猎获了胡鲁西黛,双喜临门,这给生日增添了不少快乐。于是故伎重演,撒着欢儿使唤女奴。胡鲁西黛如同被关在铁笼中的孔雀金凤。为了等待同亲人的团聚,坚强地活着,忍受着阿孜古带给她的屈辱与折磨。耶尔扎达见不到胡鲁西黛,便常常到那密林的小洞天里,守在那坟前,抚摸着胡鲁西黛编的小辫,陪伴死去的朋友和亲人,回忆歌神妈妈的形容。冰融雪消,泉水又开始叮咚欢歌,蝴蝶又一次飞满了山谷。耶尔扎达移栽到坟墓四周的长青紫藤,已经伸蔓吐叶,遮掩了坟土。彩蝶儿仍来这里翩跹栖息,那坟,远看竟似花堆。
 
 
第十二段
 
乔夏依的祖先造了座很华丽的陵墓,座落在三面环山、一面向阳的宝地。周围水美草鲜,松柏常青,簇拥着高大的圆顶。墓顶由翡翠色琉璃砖砌成,光辉熠熠。门楼围墙宏大坚实,平时有专人在此守陵。里面建造了几间秘室,与陵墓连成一个整体,不知底细的人是看不出破绽的。万万想不到这华丽又阴森之处,各代的首领均曾在此藏娇,在祖辈的灵床前玩女人。这淫乐宫内装饰极为奢华,送进这里供受用的美女或仆人,都是突然"失踪",无论男女,没有一个生还者。
紫赯歌神尤钵萝在小洞天被劫后,便被乔夏依捆身蒙面藏进陵墓。尤钵萝被松绑露面获得"自由",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一灯常明,满目奢华,难分昼与夜。不见了她的铜壳热瓦甫和牛筋索,不见了她相依为命的一群猎犬,跟随她的唯有被她的身子磨光亮了的木轮椅。吃喝有人来送,起卧有人服侍,行动有壮汉监视。服侍她的皆是被割去舌头的哑人。不知过了多久,世上的季节更换了几多次,她随遇而安,等待时机,竟养得满面红光,灰发变黑,皱纹抹平,体态愈加焕发了青春气息。收了她的琴锤和牛筋索,却没破了她的歌喉,她在陵墓里唱那支"草原上有乌云",唱得那些哑人饮泣垂泪,柔肠寸断。然而这些仆人却无法帮助她脱离虎口。乔夏依对这个"歌神活尸"是极为放心的,他把尤钵萝劫到陵墓,一验臂上确有纹身‘绿萼梅’,这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轻易撒手的。他不常去监视她,不想触怒她,收了她的琴索,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存一具完整活尸。他偶尔去陵墓,也只在她熟睡时去探一探。有一次他听尤钵萝说梦话,高喊"胡鲁西黛我可怜的女儿......"心中又惊又喜。胡鲁西黛果是她的女儿,他就多了一张王牌。乔夏依多次想拈花惹草尝胡鲁西黛的鲜,因直接被小老婆阿孜古控制着,干流馋涎下不得口。待知她与耶尔扎达生了孩子,鲜肉已腥,便消了沾染的念头,他狠下心报复这沾不到的鲜物,只让胡鲁西黛身上受苦,并不伤害她的面容。又得知她是尤钵萝的女儿,验证臂上果有纹身‘绿萼梅’,乔夏依愈是得意,发出一阵阴森的冷笑。
哈力与耶尔扎达一直担心乔夏依追查窝藏紫赯歌神尤钵萝的事。见无响动,心中愈是不平静。歌神失踪肯定与乔夏依有关,暗中寻查终也找不到尤钵萝形影的蛛丝马迹。歌神在何处?他们在沉默中以熊熊怒火焚烧热泪。
不久,在白龙部落金葫芦草场的"葫芦底上",离山林不远的一个小沙包里,牧人发现了被风吹雨淋剥露出半截身子来的白沙岩石雕像,酷肖紫赯歌神尤钵萝。雕像脸部极为精美,身披斗篷,怀抱热瓦甫琴,闪烁昂首高歌的姿容。人们把封埋石像的沙土清理掉,现出一米多高白皎皎光洁灿亮的神姿来,消息先是传遍了白龙部落,人们纷纷去膜拜。哈力、耶尔扎达骑马去看,见那石像果然酷肖尤钵萝,他们相信是歌神的灵魂凝化,自然揣度尤钵萝这次真的被乔夏依谋害了。他们父子组织了一些人,暗中驶了一辆木轮大车,将石像运到蝴蝶谷密林小洞天,立在卡森拜惨死的地方。消息又一次风传开,说紫赯歌神的石像化雾游走了。紫赯歌神的名字又一次给牧人的心中抹上了神秘色彩。这次歌神幻化的奇闻,自然也传到乌龙部落,萨曼自是相信无疑。唯独白龙部落的首领乔夏依暗中好笑。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乔夏依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歌神"王牌",被他手下的保镖木哈提出卖了。乔夏依为保"王牌",暂不去陵墓淫乐,控制不住自己的淫欲,在首领府强奸了木哈提年轻的妻子,因堵了妇人的嘴,没待淫一遭,妇人便憋死在他身下。木哈提得知是首领所为,匆匆葬了妻子,骑一匹马过了胭脂溪。有一天,萨曼的人由木哈提领着,悄悄进了陵墓秘室,杀了守门人和所有侍从,神不知鬼不晓,便将紫赭歌神劫走了。乔夏依因奸死了木哈提的妻子,被阿孜古闹得天翻地覆,抽不得身来跑陵墓过问他的"王牌"。陵墓秘室的人被杀绝,自然也得不到歌神已属乌龙部落的消息。
紫赯歌神尤钵萝被劫到萨曼的首领府,送到客厅让首领观看。萨曼一见歌神仍不减当年风韵,顿时喜上眉梢,喝令手下人为她松了绑。尤钵萝坐在木轮椅上,一见对面是他的仇敌萨曼,心中便有了数,不等问话,便以灼灼的目光逼视仇人道:"老贼,我‘绿萼梅’多年取你的人头没能如愿,心仍不死。你欠了我多少条人命啊,咱们来世再结账。这次,我的人头由你来取,动手吧!"萨曼呵呵笑道:“我寻你来,实是救你逃出乔夏依的淫窝子。你杀我老父,我捉你报仇,时过境迁,打了平手,你我不计前怨,两仇相消吧......”,歌神道:"你和我?哈哈......我杀你贼父,是为草原牧人报挖心之仇;你用奸计谋害了我'绿萼梅'兄弟姐妹,这是仇上加仇,你还厚颜无耻说出'仇'字来!"萨曼道:"那个梅格里斯是背叛了我的,我是惩治叛徒误伤了你'绿萼梅',我向你致歉,其实我是最恨叛徒的。我告诉你,我救你出那秘室,是乔夏依的保镖通风报信,他是背叛主子的,这人来投我,难免以后不背叛我。来人,将木哈提拿下砍了!"立即上来一群人将木哈提捉了。木哈提喊道:"老爷,我是为你立了功的,你不能杀我......"萨曼喉咙里滚出阴森恐怖的笑声,挥了挥手,木哈提被扯了下去。萨曼把陪同的人都赶走,向歌神道:"尤钵萝,你看我杀一个人如捏死一只蚂蚁,可我舍不得杀你。我追你、寻你,真的不是为了杀你,我见了你仇恨全消了,你做我的妻吧,我给你换金轮椅,用牛奶洗身,乘锦轿坐银鞍......"说着便跪在尤钵萝面前。尤钵萝道:"看你这样子,还不如一条摇尾巴的狗!别看我的双腿被你害得残疾了,我尤钵萝坐着也比你站着高。以为你高贵的膝盖能触动我的心,以为你眼中的泪可以换取我的同情,你粘满鲜血的手还妄图得到我的谅解......告诉你,在我身上,你什么美梦也做不成。"萨曼起身来,低声道:"尤钵萝,不要急,我等着你,日久见真心......"尤钵萝挤出一声冷笑,心中转了一个圈子,遂道:"萨曼,你若有一点诚意,就把我的琴锤牛筋索找回来。"萨曼闻言脸露喜色,答道:"一定!好说!我去找!"
乌白两部落每年一次的火并已中断数年。萨曼由朱毅之支持,扩充实力,想一举灭绝白龙部落,独霸两个领地,一统胭脂溪两岸。眼下正野心勃勃,又得了紫赯歌神尤钵萝,根本不把乔夏依放在眼中。萨曼的亲信,仗势撒野,竟然骑着乌龙驹,明目张胆在金葫芦草场奔驰。乔夏依忍着这口气,因为他还欠着萨曼一笔帐。胡鲁西黛被囚禁首领府为奴这段时间,有一次,乔夏依在雪霁后,率肉孜等一帮家人在草原上狩猎,正巧遇上萨曼之子也带一群人簇拥于后,黑骏狐鹰,十分神气,隔胭脂溪与乔夏依相望而行。萨曼之子眼尖,远远瞧见北岸白龙部落的领地上跑着一只白狐,这是稀有的珍奇动物,皮毛昂贵,便摘掉狐鹰的眼罩,解了脚链,撒鹰出手。红眼黄喙狐鹰,凌空展翅,飞到北岸,俯冲而下,利爪扣进白狐的双眼。白狐惨叫翻滚,死在雪中。萨曼之子率众飞马过胭脂溪,直扑白狐。到了跟前,取出一块鲜肉逗引狐鹰飞上手来,趁机锁了脚链,重戴眼罩。萨曼之子傲然立于马上,指使家人抬死狐。乔夏依一行,无狐鹰,发现白狐,正要扣动猎枪,对岸狐鹰已扑在白狐的身上。待他们赶来,恰与萨曼之子相遇。肉孜抢先道:"这是我们部落领地上的白狐,不准动!"萨曼的人道:"白狐是我们的鹰捕到的!"肉孜道:"你们的鹰脖子伸得太长了,这是白龙部落!"萨曼之子冷笑道:"白龙部落要变黑了,脖子就是要伸,你能怎么样?"说罢双目望天,眼下无人。肉孜性起,仗着主子在此,抽出马刀,一下将那狐鹰的头砍了下来,愤道:"要伸脖子,头要落地!"这一下可惹了祸!萨曼之子气急败坏,捡了鹰头,弃了白狐,拨马而回,吼道:"你们等着人头搬家吧!"乔夏依心中暗怯,埋怨肉孜道:"你坏了我的事,鼠目寸光的东西!"收了白狐,不悦而归。翌日,萨曼率二十名卫士荷枪实弹,杀气腾腾,一列乌龙驹过胭脂溪,直捣白龙部落首领府。乔夏依杀羊备酒待客。萨曼道:"乔夏依首领,你的部下全是无眼少珠的痴汉。我的儿子为你猎得白狐,你不谢也罢,怎么反砍了我的狐鹰头?我驯养这只狐鹰花费的代价,顶你半个金葫芦草场!"乔夏依无言以对。萨曼又道:"告诉你,明年秋天草黄时节,还我两只小鹰,是两只!不然,我的卫士的枪眼要说话!"说罢,拂袖而去。乔夏依气恼万分,又怕萨曼动武,足有半年时间闷闷不乐。这两只小鹰可不是好来的,要爬悬崖绝壁,要有勇猛智慧。乔夏依可任意杀害白龙部落的奴隶,杀人好说,而捉狐鹰就难为了他。
眼看秋日即临草原,乔夏依正愁捉鹰无计。阿孜古腾着两腮粉香,颤着一双羊头乳道:"我说老爷,你要掂量人的心思。咱这个部落,勇猛有智的,算是哈力父子。你与他们结仇太多,捉鹰还非他们不行。他父子正思念胡鲁西黛,你捧《古兰经》发誓:捉回两只小鹰,就把胡鲁西黛放回去,永远给她自由。准行!"乔夏依照小老婆主意行事,果然生效。哈力父子见首领捧《古兰经》发誓,便信以为真,答应拿两只小鹰来赎回胡鲁西黛。
秋高气爽的天气,哈力父子邀了几个朋友,骑着白马背了猎枪和绳索,沿胭脂溪北岸东行,进了丛山密林。人马蔽在林叶中,在一座直立的峭壁下勒马仰脸张望,见一只狐鹰双爪勾着旱獭,在半空里盘绕了两圈,刹那间钻进峭壁上的大河里。这洞口便是狐鹰的窝,上距崖顶数丈,位于峭壁中央。山崖之上杉木参天,千百年的落叶积于崖下,形成数米厚的松软腐土。哈力留下一人在崖下盯住洞口,带耶尔扎达等人骑马绕到崖顶上。将十根长麻绳接在一起,系在耶尔扎达的腰间。为使人不打转,还要腰间横系一根长棒。一切准备停当,躲藏林下,单等老狐鹰飞出洞来觅食。那狐鹰把猎物旱獭送进洞里,不一会儿又展翅飞出来,俯冲而下,扶摇而上,在崖顶上绕了两圈,见无可疑,便大胆飞到远方去了。这时,崖下的人发出信号,崖上便紧急行事,六七个人拉了长绳,将耶尔扎达从崖顶放下去。耶尔扎达悬在半空里,睁眼俯视,头晕目旋。他紧闭着眼睛,听到崖下隐隐传来一声:"到洞口啦——",才敢睁开眼,跃进阴暗的洞里。
踏进洞口,耶尔扎达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血腥味。旱獭死而未僵,浑身还在颤抖,皮毛已被啄开,露出鲜红的血肉,到处是带血的狐皮、羊皮,还有半死不活的长蛇......耶尔扎达一心要赎回他的胡鲁西黛,大着胆子向前觅寻,在洞子深处,果然见两只小鹰在那里争啄食物。他悄悄走过去,一手抓一只,揣在怀中,高高兴兴走到洞口,抖一抖系在身上的绳子。于是崖上的哈力便同他的伙伴合力向上拉。耶尔扎达刚离洞口丈许,狐鹰两爪提着一只山羊,双眼闪着血光,突然振翅飞来。见壁上有人,虽未看到它的小鹰,依旧愤怒而暴戾的叫着,展翅生风,直向耶尔扎达俯冲而下。崖顶上响起了猎枪,狐鹰全然不顾,只用那尖喙一啄,粗壮的麻绳便崩断了。耶尔扎达像一块陨石落下悬崖。崖顶上发出一片惊叫声,人们急忙赶下崖来......
耶尔扎达还没做出反应,便重重地摔在崖下,幸喜腐土如棉,并未伤骨断命,落地之后,沿坡翻滚到密林中。守在崖下的人,急忙跑过来看他,惊叫道:"耶尔扎达,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耶尔扎达想起怀中的小狐鹰,伸手掏了出来,其中一只已被他翻滚的身子压死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浮动在心中的美梦破灭了......哈力惊得脸色苍白,带领帮手飞马赶到崖下,见耶尔扎达大难不死,喜气便溢上眉梢。拉过腰间酒葫芦,连饮几口,笑道:"孩子,咱们回去领胡鲁西黛!"他们穿林而行,见那大狐鹰从洞口飞出,正绕山顶盘旋翱翔,然后俯冲到密林顶上,双翅拍打树梢,声如海啸,黄叶碎枝乱舞。哈力一行悄悄躲于林中幽路,避开狐鹰那一双血红的火眼。
哈力父子带了帮手一同来见乔夏依,缓缓发出悦耳之言:"老爷,两只小狐鹰我给你捉到了,可惜半路里死了一只。这些兄弟也吃了不少苦,请老爷多照顾他们。"阿孜古颤着双乳走过来,双眉一拧,两唇一撇道:"怎么,就一只?拿死鹰还债吗?别诚心戏弄老爷!"哈力道:"老爷是捧着《古兰经》发过誓的!"乔夏依狞笑道:"我要的是两只活鹰!你给我捉来一只,就让胡鲁西黛与你们团聚十天吧。要是把她给我放跑了,哼,你们这一群别想活着!"
耶尔扎达握起拳来,欲要向前去争辩,哈力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说道:"就依了老爷,把胡鲁西黛交给我吧。"乔夏依望了阿孜古一眼。阿孜古对肉孜道:"管家,你把那小贱奴给我带到这里来!"不一会儿,胡鲁西黛被带到毡房里。哈力交小鹰,拉过女儿来,带了帮手,扭头便走。
胡鲁西黛回到自家毡房,四口人泡在泪水里,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第二天,草原落着绵绵秋雨,胡鲁西黛执意要去蝴蝶谷的密林小洞天。耶尔扎达备了一匹马,两人相偎于马上,织进那雨丝中。胡鲁西黛的脸上,分不出泪水还是雨水,哀哀叹道:"耶尔扎达,你把我搂紧些,再紧些!你说,我们的命为什么这样苦?......"耶尔扎达紧紧搂着胡鲁西黛,两眼闪着怒火,愤愤道:"是因为我们在乔夏依恶魔的掌心里!"胡鲁西黛道:"让他攥一辈子?"耶尔扎达答道:"不,我要把你夺回来!等着吧......"
他们来到了小洞天,扑到那长满青藤的坟土上,脸贴着即将枯萎的野花,泣道:“卡森拜,阿依霞,妹妹祭奠你们来了……哈马尔,我可怜的女儿,爸爸妈妈来了......金毛猎犬.你听到胡鲁西黛的呼叫没有?......"嘤嘤悲泣,凄凄苦雨,给这小洞天罩上怨哀愁绪。他们被淋得如水人一般,仿佛双双已经死在这座花茔上了。
 
 
第十三段
 
十天之后,管家肉孜又把胡鲁西黛带回阿孜古身边。胡鲁西黛除了天天背着小妖精,还要照料那只小鹰。很快到了花瘦叶黄的季节,太阳变得温柔多了,草原秋凉,连小妖精都乐意晒一晒暖融融的阳光。
胡鲁西黛得到阿孜古的准允,将镶金摇床搬到毡房门外的草坪上。小妖精站在摇床里,向着蓝天白云呼喊,小手指着空中盘旋的鹰。可惜,这小妖精玩兴不长,蹙眉交睫,咧嘴干号,坐在摇床里撒泼。胡鲁西黛实在没力气再抱着她,就将毡房里的鸟笼子提了出来,逗小妖精不哭。小妖精一时兴起,从胡鲁西黛手里抢过切碎的鲜肉,一块块喂养那小鹰。没多时,这小妖精把鲜肉向地上一扔,推了鸟笼子,又一个劲地号啕。胡鲁西黛没办法,急忙将鸟笼子送回毡房,想返回来再强打精神背她。没等胡鲁西黛从毡房里折转身来,一只巨鹰忽从天降,抓起小妖精就飞上了高空。这令人震惊的一瞬过去以后,胡鲁西黛才发现,小妖精正悬在巨鹰的翅膀下。她吓得面无血色,眼前一黑,昏倒在摇床旁。
乔夏依在毡房里正以酒浇愁。眼看萨曼要来讨两只小鹰,他交不出,必会导致械斗,他还没有相当的力量与乌龙部落抗争,实在不行,他只好割让半个金葫芦草场给萨曼。好汉不吃眼前亏,待他实力雄厚时,连乌龙部落都会是他乔夏依的。主意已定,天天泡在酒里,醉在阿孜古的怀里,单等萨曼来"结账"。
管家肉孜急匆匆跑进乔夏依的毡房,快活淋漓道:"老爷,少奶奶,快出去看,看鹰抓人飞天啦,飞得好高,真开眼!"听肉孜这般蛊惑,乔夏依与阿孜古双双摇摆着出来,喷着酒气道:"这倒新鲜!我见过叼羊姑娘追,见过狐鹰牵山羊,还没见抓人上天,真是可乐!"阿孜古道:"老爷,连鹰都懂你的心思,变着法儿为你开心。"再看那天上,巨鹰在高空盘旋,忽上忽下出入于白云间,那小妖精在它的巨爪中,荡荡悠悠,像一枚炸弹突然被丢下来。乔夏依见此景道:"真他妈的开心,开心透了!"这"炸弹"不偏不斜,迅疾向乔夏依和阿孜古的头顶砸来。阿孜古惊叫着抱头躲开。"炸弹"落地,摔成一张肉饼。乔夏依和阿孜古一瞧,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他们立即变成了疯魔,喝令管家肉孜,将胡鲁西黛拉到毡房里来问罪。这时,萨曼带领着卫队,如同神兵天降,一拥来到白龙部落的首领府,一见这摔死的女孩,便冷笑道:"乔夏依老爷,就用这死尸来迎接我吗?太失礼了吧!"阿孜古一脸泪水,乔夏依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慌忙把萨曼迎进毡房,指令家人待客,陪笑解释道:"尊敬的乌龙部落的贵客,实在是巧合,那死了的是我家的小女儿。"萨曼道:"你不说我哪里知道!怎么死得这样惨?"乔夏依道:"给鹰抓去,从天上摔下来......"萨曼不言语了,只闻阿孜古唱歌般的哭声。萨曼道:"你家有事,不便久留,把两只小鹰交给我吧!"乔夏依道:"今年只能还一只,另一只明年交还......"萨曼道:"不行!拖一日也不行!愿意听听我的枪声吗?"于是,乌龙部落的卫队竖起二十支新枪,接连向空中射了一排子弹。枪声震惊了金葫芦草场。萨曼藐视乔夏依。威胁道:"要不,你拿出最宝贵的,也是我萨曼最需要的东西来抵押。不然,两个部落立即兵刃相见,我用白龙部落的血洗白龙部落的草场!"乔夏依被逼无奈,便道:"我送一个女人做抵押如何?"萨曼道:"你白龙部落能生天仙玉女?你胭脂溪北的女人只能送我当柴烧,不要!"乔夏依道:"实话不瞒你,紫赯歌神被我捉到了!"萨曼闻言故意把乔夏依的话当作天方夜谭,呵呵狂笑起来,说道:"她早已是朽骨腐肉,你却来用那个女贼戏弄我,这不是向我燃烧的心里泼油吗!"乔夏依道:"空口无凭,你见了真人再说。只是请贵客等一等,我把那女贼取来便是。"随即派了亲信到陵墓取尤钵萝。
胡鲁西黛被肉孜拉了出来,狠狠地甩在乔夏依和萨曼面前。萨曼被这倒在地上的胡鲁西黛镇住了。他从未见过草原上有如此漂亮的女人,两只眼睛盯着她,燃烧着灼热的欲火。乔夏依怒发冲冠,却不在"客人"面前咆啸,冷冷笑道:"把我的女儿看丢了,该当死罪。把她绑到石头上,沉到胭脂溪里去!"乔夏依的家人领老爷命,一齐扑上来,架起胡鲁西黛就要走。萨曼伸手止住,说道:"先不要忙,等取来紫赯歌神再说!"乔夏依心中突然柳暗花明,暗想:"这倒是个解恨排难的办法。"对萨曼道:"尊贵的首领如觉得这女奴能抵半只小鹰,就带了去。"胡鲁西黛声嘶力竭喊道:"你们这群贼强盗,要死由我去死,你们快把紫赯歌神放了......"萨曼笑道:"死?到乌龙部落,我让你好好活!"
乔夏依的亲信屁滚尿流赶回来,个个惊慌万状,语不成声道:"老,老爷,不好了,歌神不见了,那里的人血流成河,没有一个得活,尸臭难闻......"乔夏依一听,气软了身子,望着萨曼无话可说。萨曼嘿嘿笑道:"可怜的白龙部落的首领,实话告诉你,紫赯歌神在我的手里。那个背叛你的木哈提,我也替你杀了。"阿孜古扑在乔夏依身上嚎叫:"都是你自己玩的火,把自己烧死活该......"乔夏依双手把阿孜古推翻在地:"你这个混女人,还不紧闭了你的臭嘴!"转脸来,恼羞成怒,喷着唾沫说道:"也好,那是你提前提走了人,我也不怪你,这笔鹰债咱们清账了!"萨曼道:"你说胡话,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有
本事,你把紫赯歌神再从我手里抢回,亲自交给我才算数。这账,我萨曼今天就这么算!"乔夏依气白了脸,冲上前去,把胡鲁西黛拉过来,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露出臂上的纹身‘绿萼梅’来,说道:"她是紫赯歌神的亲生女儿,抵一只小鹰足可以吧。我部落再没有你喜欢的东西了!"萨曼端详胡鲁西黛的‘绿萼梅’,摸一把她的脸,眼珠一转说道:"眼下还有两件东西是我喜欢的,就是尤钵萝的铜壳热瓦甫和牛筋索。"乔夏依暗想:"金马都丢了,还惜银鞍做什么。"于是就把那两件东西交了出来。胡鲁西黛加铜琴牛筋索,抵了一只小鹰。
牧人听到枪声,纷纷走出毡房,远远地向首领府观望。卫队簇拥萨曼走出来,胡鲁西黛坐在一匹黑骏马上饮泣,手里提着装小鹰的笼子。哈力、捷朵娃、耶尔扎达三人前后哭喊着从远处奔跑过来,一个个都被萨曼的卫士用枪拨倒在马蹄下。捷朵娃伏在草地上,哭着向前爬,一直爬到胭脂溪岸上,见红叶漂浮,她的脑海里映出奔泻的鲜血,一声声呼唤着女儿......
哈力夫妇经受了多次不幸打击,精神支柱倒了,几乎再也没有力量在这金葫芦草场上与恶人抗争。他们如同寒霜侵袭的秋草,枯萎了叶子,鬓发骤然花白,皱纹横捆前额,双眼永驻泪影,终日声语哀哀。人们发现,哈力小山一般魁梧的体魄萎缩了,走路也摇晃不稳。他木然地赶着驮队又出发了,带着好多好多忧愁、恼怒和冤恨,离开了草原。
只有耶尔扎达的一颗心,被愤怒的烈焰冶炼着,复仇的热血在周身翻卷。他必须为胡鲁西黛坚强地活下去!在他的心目中,乔夏依和阿孜古是两只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与他们水火不容,不除掉这两个恶魔,他的灾难便无止无休。他暗暗下定刺杀首领的决心,以雪劫母夺妻灭女之恨!
乔夏依庆贺生日这一天,白龙部落停止放牧,在首领府披挂红绸的毡房外,架了一百堆篝火,圈起一个圆形赛马场,每堆篝火上烤一只全羊。全部落的人被赶到这里来为首领祝贺,吃寿肉,唱寿歌,赛马刁羊。贴近首领府的胭脂溪北岸,十步一马,摆了十里,骑士怀抱马刀,警卫这盛大节日。
裤裆里轻而易举就掉下孩子来的阿孜古,早就把摔成肉饼的女儿忘了。她穿了最奢华的服装,两个羊头大乳垂在怀了孕的大肚子上,与乔夏依坐在最显赫的位置。
当四十支猎枪鸣放了四十响,乔夏依的祝寿大庆始,赛马骑士如彩流泻了出去。鼓声、锁呐声、冬不拉的琴声,催着疾驰的马蹄,大地在隆隆震动。耶尔扎达骑在黑峻马上,只闻耳边呼呼生风马头上彩色的羽毛在阳光里闪烁。他伏在马背上,一个劲地催马,心中喊着“杀,杀,杀!”人们啃着羊骨头,举着羊头,大声向耶尔扎达喊“巴图鲁”。耶尔扎达的黑峻马跑在最前面,把一百匹马遥遥甩在后边。他的马跑了第一名。按礼节,他骑着马到主人面前接受奖赏。乔夏依和他的四个老婆,一齐鼓掌为巴图鲁祝贺,沉浸在寿诞的欢乐中。这时,耶尔扎达突然从怀里掏出两把利刀,双手一举,‘嗖’一声掷出去,挨肩而坐的乔夏依和阿孜古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即刻扑倒在地上。
耶尔扎达拨转马头,闪电般飞驰出场外,越过金葫芦草场,钻进密林。跟踪追击的打手,哪里能扑到他的影子,只好怏怏而归。阿孜古遇刺之后,血溅红毯,立即暴亡。乔夏依胸受重伤,留下一条残喘薄命。祝寿几乎成了送葬。于是毡房的红绸扯下来了,一百堆篝火也息灭了。乔夏依吩咐道:“不准把我遇刺的事传到胭脂溪南岸去!”耶尔扎达在密林里转了两天两夜,然后渉过胭脂溪,到了乌龙部落的领地。她要救出葫鲁西黛,离开阿尔泰,寻找自由的乐园。萨曼得了如花似玉的胡鲁西黛,乐得简直要发疯了,立即宣布她为自己的妻子。单住一座豪华的毡房,派专人给她洗浴、打扮。第二天,便成了乌龙部落最金贵的女人。她一身烁烁耀金的华裙霓裳,在冰葫芦温泉弥漫的白雾中,飘飘欲仙。萨曼是个好色之徒,过度的淫荡,使他的下身己失去了机能,只好空搂着女人发疯。胡鲁西黛满心期待耶尔扎达来救她,欲死不忍,欲活不能,百般忍辱,遭受萨曼夜间折磨……
胡鲁西黛知道自己的生母被软禁在乌龙部落,便哭闹着要见尤钵萝。萨曼见她茶饭不思,花容不开,便答应她三天后与母亲见面。胡鲁西黛年轻美貌,胜过尤钵萝的姿容,有了这个替代品在身侧,尤钵萝身上便只凝着他萨曼的杀父之仇了。
萨曼由七个保镖跟着,取了铜壳热瓦甫和牛筋索,来见紫赯歌神,却不把这两件东西交给她。萨曼道:“尤钵萝,你告诉我,世上有没有长得像你、又比你漂亮的人?”尤钵萝道:“有当如何,没当怎讲?”萨曼道:“若没有,命长命大;若是有,你就该归天了。”尤钵萝闻言心中明白,仰脸一阵纵情大笑,以笑当歌、当哭,说了一声:“只恨我这琴锤没让你父子双贼的脑壳一起崩碎。我死不要紧,还有‘绿萼梅’活着。你如有一点贼胆,就让胡鲁西黛与她的生母告别。”萨曼道:“是要见面告别的。”
在陷马坑一侧的杏林里,竖起了一根耸入云霄的高杆,杆顶系着滑轮绳索。乌龙部落大的人被驱赶了来。白龙部落的人闻听紫赯歌神要被萨曼处以‘慧星坠’死刑,也都过溪而来。在这人山人海中耶尔扎达也夹在其间。杏林是被卫兵严密把守的,圈了里三层外三层。
杏林外的高坡上临时搭了监刑台。正坐在台上,穿了一身豪华衣要见生母的胡鲁西黛看到这万众沸腾的场面,大为惊愕,浑身抖颤,心悸目眩。坐在她身侧的萨曼道:“你生母马上就要与你见面了。”待十只号角吹响,但见杆顶滑轮转动,紫赯歌神尤钵萝端坐木轮椅上,被徐徐吊了起来。尤钵萝的腰被捆在椅子上,怀里仍抱着她的琴,肩上仍挎着她的牛筋索。胡鲁西黛突然立起身来,高叫着“妈妈——”,双眼涌泪,悲痛嚎啕。萨曼道:“看在你是我妻的份上,我给尤钵萝一具琴索相伴的完尸!”胡鲁西黛拼命地向杏林跑,终被卫兵拦截住,她只好悲惶惶望着生母的轮椅被吊到杆顶上去。尤钵萝突然在半空弹起琴来,放声唱起了那支既古老又新鲜的歌——
草原上有乌云,更有阳光和彩霞
草原上有豺狼,更有鲜花和骏马
真情不结怨,相爱无倾轧
携手蓝天下,牧人是一家
牛羊欢腾在草浪,毡房撁动着年华
奶茶香醉了笑靥,美酒润开了心花
啊吚呀
啊吚呀
 
在歌声里,杏林外人海涌浪,仰脸望着歌神,泪花烁烁,也唱起歌神的歌,此起彼伏,摇撼草原。男子们纷纷脱下自己的上衣,赤臂上都露着‘绿萼梅’,一行行,一排排,一片片,在歌声里涌动,汇成擎天的风暴。行刑的人拉住吊绳,呆痴在那里不动,仰望着脸上滚满热泪的歌神。耶尔扎达紧握着拳头,满腔怒火燃烧,恨得把唇咬破了,鲜血流在嘴角上。胡鲁西黛听着歌,脑子里撩过生母的一张张面影。萨曼声嘶力竭高喊“快放吊绳摔死她”时,胡鲁西黛凄惨地叫了一声“妈妈——”,便昏倒在地。行刑人仍不忍心松了那吊绳,萨曼气急败坏地冲下台来,赶到高杆前,举刀削掉行刑人的双手。
木椅从高空急坠下来……
 
乔夏依过寿日的消息传遍了乌龙部落。紫赯歌神遇难三日后,恰恰又是萨曼六十大寿。萨曼要与乔夏依较量一番,传令大办寿诞。
萨曼寿诞日,沿胭脂溪两岸,五步一骑,排了二十里,骑士立马端枪,刺刀闪闪露寒光。首领府前搭起高高的观台,挂起红锦帐。毡房均以七彩绸缎披挂装饰。观台前,一圈燃起三百堆篝火,堆堆烤上两只全羊,举行叼羊大灾。萨曼手搀着小妻胡鲁西黛。高高坐在观台上。胡鲁西黛像一轮太阳,映得篝火暗然失色。当六十只钢枪向天发了六十发子弹,热烈的叼羊大赛开始了。参加叼羊的拍马进场,一只羊被扯来扯去,几十匹黑骏马奔腾在一起,博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疯狂的呐喊。
赛场上马蹄轰响,尘土飞扬,骑士皆大汗充背。突然,甲方一骑马失前蹄,骑士落马,羊被对方抢走。这时一匹黑骏马风驰电掣追过去,骑士赤裸单臂,一声长吼,一个‘探身捞月’,将那羊从对方手中扯了过来。全场轰响起‘巴图鲁’、‘巴图鲁’的欢呼。观台上的胡鲁西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惊叫道:“耶尔扎达!耶尔扎达!他来了,他来了……”泪花簌簌开放在眼角。萨曼搂了她的腰,赞道:“美人,你看,我部落里的巴图鲁。我要请他喝酒!”转脸一望胡鲁西黛,连声问道:“你怎么哭了?”胡鲁西黛才回过神来,答道:“我,我是高兴的!”萨曼呵呵笑道:“你也给这个巴图鲁敬酒,让他也看一眼我的小美人!”胡鲁西黛拭泪道:“我敬,我敬!”
正当耶尔扎达在叼羊场上奋力拼搏的时候,白龙部落里正为阿孜古举行殉葬。耶尔扎达行刺的当天,捷多娃就被捆绑吊打了半死。她裙衫褴褛,苍发蓬乱,脸上全是血迹鞭痕,被撁到胭脂溪岸,捆在一块大石头上。白龙部落的人重新被驱赶来。阿孜古的尸体也停放溪岸上,肚子鼓得像个坟包。乔夏依带着重伤,被家人抬到捷多娃身边。乔夏依道:‘你的儿子要我死,老爷我命大,今日就让你死给我看!”捷多娃昂首骂道:“丧尽天良的贼狗骨头!你祸害了草原上多少无辜的性命,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变成鬼,也要成群结伙来挖你的心,扣你的眼!”乔夏依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只向胭脂溪摆了摆手。管家肉孜便替他发出命令:“把这妖婆子扔到溪里沉了!”立在岸上的牧人都用手捂住双眼,不忍目睹即要发生的惨状。捷多娃被扔进溪里,一簇浪花将她淹没了……从少年时在伊犁河被奸污,到胭脂溪被溺死,这就是捷多娃的一生——她的充满血泪的传记。牧人听到那令心魄颤栗的浪花声,缓缓放下手来,齐刷刷跪在岸上,为善良贤慧的妇人致哀。乔夏依和阿孜古僵尸重新被抬回首领府。
乌龙部落为萨曼贺完六十岁生日,又特意在首领府大毡房招待叼羊大赛的巴图鲁。萨曼意在继续显摆小妻胡鲁西黛。他醉眼浑浊,腮肉下坠,呵呵笑道:“诸位巴图鲁,我宣布,乌龙部落已经有最漂亮的女人啦!胡鲁西黛,是我的,是乌龙部落的骄傲!这草原领地,是我的,也是她的!她在我一人之下,又在万人之上,你们敬她也像敬我。今日她很高兴,我赏巴图鲁每人一匹黑骏马!”巴图鲁齐声高喊:“谢少奶奶!”萨曼得意地笑着,说道:“胡鲁西黛,你去为巴图鲁每人赏一碗酒。”胡鲁西黛摇着一头金首饰,婉上戴了玉镯,捧碗赏酒。毡房里嘈杂喧嚷,轰轰如蝇。
耶尔扎达坐在这群巴图鲁中,心里如倒五味瓶,心跳得剧烈,脸憋得通红。他狠不得将胡鲁西黛的首饰一把抓下来,砸瞎萨曼的贼眼。当胡鲁西黛给他上酒时,便悄悄道:“你装肚子痛,倒在我身侧,我救你出去,快!”胡鲁西黛心领神会,立即“哎哟”一声瘫倒在耶尔扎达身前。萨曼急问道:“怎么啦,怎么啦?”胡鲁西黛拧眉闭目指着肚子哀。耶尔扎达道:“老爷,少奶奶她肚子绞痛。”萨曼吩咐侍女道:“把奶奶搀到毡房里,快请医生!”侍女扶不起,耶尔扎达急中生智道:“老爷,救人要紧,我愿替你把少奶奶背回毡房里去吧!”紧急中萨曼不加思索:“还是我的巴图鲁有力气,快把她送过去,回来我赏你酒喝。”耶尔扎达立即抱起胡鲁西黛,由侍女跟随,出了大毡房。这里到胡鲁西黛独居的小毡房,还有段距离,耶尔扎达对侍女道:“你把我那匹马撁过来,你和少奶奶一同骑上,这样快些。”他将她们托上马去,自己握缰步行。快到小毡房时,见前后无人,耶尔扎达突然将侍女拖下来,纵身跳上马背,双腿一叩马腹,黑骏马眨眼变作一阵黑风卷走了。
侍女突然被拖下马,先是一惊,待做出反应,她的少奶奶已经不见踪影了,吓得丢魂失魄,飞跑到大毡房里回禀老爷。萨曼闻美人被劫,大惊道:“我老谋深算一生,倒让年轻后生骗了!是那个巴图鲁把她拐走了,”急令卫士和面前的巴图鲁分四队驱马向四个方向猛追。招待巴图鲁的盛会到此中断。耶尔扎达的黑骏马不涉胭脂溪,大汗淋淋一直向南方驰骋。胡鲁西黛倒:“耶尔扎达,你千万记住,萨曼老贼要是追来,遇到危急,你不要管我。只要你人在,总有一天会把我救出来的!听见了吗?”耶尔扎达不语,紧紧搂了她一下,算作回答。不多时,身后果然响起了马群驰骋的声音,回头一看,追马如乌云压了过来。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赛马!耶尔扎达乘坐的黑骏马,由于刚刚经过叼羊大赛,体力没有恢复,加之驮载二人,速度渐渐慢下来。后边的追马赶上来了,萨曼的骑士怕伤了少奶奶,不敢开枪射击,只是穷追不舍。眼看成双被擒,胡鲁西黛厉声道:“不要管我,你快逃!”毅然挣脱出耶尔扎达的怀抱,翻身滚下马去……追马停在胡鲁西黛跟前,纷纷下马来搀扶,献尽了殷勤。胡鲁西黛喃喃道:“幸亏你们追来,他才把我丢下逃命去了。”忽听一声枪响,胡鲁西黛望见远处,耶尔扎达落下马来。
胡鲁西黛不知耶尔扎达的死活,心中迷惘不安,骑马而归,见了萨曼好一场痛哭。她为没逃出虎口反倒害了亲人而悲痛欲绝。萨曼安慰道:“这贼子敢在光天化日下,不畏我的枪眼,把我的美人抢走,说明你美得让人动心。我萨曼真高兴啊!”
耶尔扎达并没有受伤。他听到枪响后,滚鞍落马假死,以便摆脱追击,果然奏效。他缓口气,恢复精神,骑马一直向南,跑出乌龙部落,再图解救胡鲁西黛的办法。
第二天,他拍马寻路奔驰数百里,正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休息,旁边是一片丈余高的灌木丛。他在树下似睡非睡,等马吃足了青草,再继续赶路。因卧在地上,他听到有轻叩大地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立即坐起来瞭望。见两个当兵的各乘白马,背着钢枪,任马缓步轻蹄,相随而行。耶尔扎达心里一动,立即浮出一个念头:夺枪。有了枪,就好回草原报夺妻之仇。他将黑骏马隐藏在灌木丛中,自己爬到树上去,隐在树叶中。待那两匹马一前一后经过树下时,耶尔扎达辩明坐骑上是一官一兵,便从树上跳下来,不偏不斜,落在后一匹马上,伸手就把当兵的紧紧搂住……
 
 
第十四段
 
耶尔扎达搂着那当兵的跌下马来,在地上厮滚,迫不及待地去摘那支枪。坐在前面那匹马上的军官回头见此状,自语道:"哟呵——来者不善嘛......"一手抓下军帽,露出明晃晃光头,瞪起核桃眼,拧动扫帚眉,翻身跃下马来,伸出一只手,抓住耶尔扎达的胳膊提起来,一声吆喝,扔出三米远,将耶尔扎达重重摔在地上。军官仰脸哈哈大笑,一手挠着头皮,笑得军衣颤颤乱抖。耶尔扎达忍着痛,不服地望着面前的军官,握着拳头,准备迎敌。军官把小兵扶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草屑,又走过来将耶尔扎达扶起来.把军帽向头上一扣,笑道:"小伙子,为何夺我的枪?"耶尔扎达道:"去报仇!"军官道:"谁是你的仇人?"耶尔扎达道:"乌龙部落首领萨曼老贼!他夺走了我的妹妹。"军官道:"要报仇可以,我送你一支枪,连你的命一齐送给首领!"耶尔扎达一瞪眼,目光中闪出疑惑。军官又道:"论仇,我不比你少,要报仇,不能一人去拼,拿鸡蛋碰石头,是笨蛋。好了,我们不能在此久留,告别了!"欲要上马赶路,耶尔扎达扑上来,扯住军官的军衣道:"我当兵,你收不收?"军官道:"为穷人打天下,除邪恶,怎么不收,收!"耶尔扎达转身跑到灌木丛里,将隐藏的黑骏马牵出来。军官道:"我还没问你的名字,我叫秦皇玺。"耶尔扎达跃上黑骏马,眉一扬,甩了一下金丝浓发道:"我叫耶尔扎达。"秦皇玺收了笑容,答道:"有言在先,加入我的部队,也许多少年回不到草原来,能行?"耶尔扎达听说回不了草原,胡鲁西黛的泪脸立即浮现在面前,耳边也仿佛有泣诉声:"耶尔扎达,快来救我出狼窝,快来......"他一拢马缰,哼了一声,拍马向北,沿原路而回。秦皇玺向他高声道:"耶尔扎达,你听着,要当兵,到红雁池找我,红雁池!"
耶尔扎达骑着黑骏马,心中很不安。当兵报仇,远水不解近渴;立即营救亲人,又没可行的办法,身单力薄,步步都有危机。思绪纷乱,走走停停,不觉暮色降临。数百里路,到翌日拂晓才走完。耶尔扎达择荒僻小径悄悄穿过乌龙部落的领地,过胭脂溪抵北岸,在金葫芦草场的边沿,正巧遇见刚刚迁居此处的熟人。那人把耶尔扎达匆匆领进小毡房,唤起妻子,煮茶备馕。那人道:"孩子,这金葫芦草场再不能落你的脚印。阿孜古被你刺死,乔夏依老贼仍活着,他在到处捉拿你碎尸啊!你妈妈被溺死在溪里,你家的毡房被一把火烧成灰,你爸爸还未归。孩子,远远逃命吧,不要都死在金葫芦,这个装冤魂的葫芦啊......"耶尔扎达悲痛、饥饿交加,一面大口大口吞着烤馕,一面掉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狼吞虎咽一顿,说道:"大叔,麻烦您了,我这就上路,远远离开这个地方。见了我爸捎个话,说我一定会回来,杀死乔夏依!"
耶尔扎达重骑上黑骏马,过胭脂溪时,忽在中流将马勒住,下得马来,半身浸在水中,俯首注视着飞飘而过的红叶,捧水至胸前,低声叫着:"妈妈,妈妈......"脸贴上胭脂溪水,悲咽连声。
三天以后,秦皇玺在红雁池正式收留了耶尔扎达,给他发了一身合适的军装,提升警卫员当参谋,让耶尔扎达侍卫于身边,形影不离。秦皇玺详知了耶尔扎达一家的遭遇,极为同情,百般体贴爱护,结下手足之情。耶尔扎达作为一名警卫员跟随秦皇玺,三进昆仑,追歼残匪,减租反霸。边疆动乱停息,又上了一段文化补习班,转眼几度春秋。在奉调中原时,秦皇玺准假十日,让耶尔扎达回金葫芦草场探视亲人。
耶尔扎达像在弓弦上忍了五年的利箭,眨眼便飞进了家乡的草场。脚踏原上草,所见景观发生了变化,他的心凉了一半。熟悉的冰葫芦温泉,依旧烟霭弥漫,凝聚着仇恨的首领府却无踪无影了。胭脂溪南岸的乌龙部落已不复存在,牧人都是新迁来的,甚至无人知晓有萨曼这样一个首领。耶尔扎达的心悬在半空里,牵马过胭脂溪,到了北岸,自己的家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离家不远的首领府消逝了,满目是全新的毡房,全新的布局,牧人也是新的,少男少女向他投来陌生的目光,献给他亲切的微笑。他的心却在痛哭。胡鲁西黛在哪里?爸爸在哪里?难以排解的迷雾锁住了他的心。于是他拉着马徜徉在盛春的草场,访问一座座雪白的毡房。每到一家,皆受到热情招待,杀羊留宿,视如亲人。走了上百个毡房,寻不到亲人的一丝信息。这里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属于他的那个血泪的苦恋的世界,仿佛已经非常遥远。故乡原本是他的,然而他感到孤独,唯一残存的一线希望,便是那蝴蝶谷密林深处的小洞天了。
耶尔扎达告别草原上的牧人,飞马向蝴蝶谷驰去,一幅幅甜蜜的、心酸的、悲愤的画面浮在眼前,汇成多彩的云。他再也忍不住孤独与寂寞,在空旷的蝴蝶谷里发出亢奋的呼叫:"胡鲁西黛——你在哪里?胡鲁西黛——你在哪里?"答应他的,是幽谷峭壁含着水音的回声。他钻进密林,想在那里发现胡鲁西黛的线索,心怦怦跳着走进小洞天。熟悉的一切历历在目,只是荒草齐腰,欲把那一座坟淹没了。一盘紫藤倔强地吐叶喷花,红黄蓝白,四色花冠浑然一体,织成一团锦簇,在清风里点头含笑。耶尔扎达怆然泪下,万念凝聚。是啊,后来者只见四色花岁岁春开秋谢,难知这是四条生命的合葬之地。世上被淹埋的东西太多了。他抹干眼泪,从袋里取出视如珍宝的青丝小辫,托在掌上,两只蝴蝶悄悄落下,一白一红,如同侍卫,静守在小辫之侧。耶尔扎达双目微闭,全然没有发觉,只在心中默默与死者对话,顿时觉得花茔裂开,卡森拜和阿依霞携手欢笑而出,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哈玛尔,金毛猎犬随后......同声说道:"耶尔扎达,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属于我们的都荒芜了。你快走吧,心里装着坟上的四色花,不管走到哪里,你也是一片草原。"耶尔扎达道:"是的,走出草原,世界还大着呢!我离别你们五年,衣服变成了草原的颜色,知道寻找乐园很苦,我要活得像阿尔泰一样,像大草原一样,把世上的乔夏依、萨曼全掐死!"他的手一握,朦胧的目光中一颗白星、一颗红星飞闪过去,睁眼细看,却是两只蝴蝶。幻影中的卡森拜、阿依霞、哈玛尔都消失了。那两只蝴蝶展翅齐飞,飞向树梢,化进蓝天,把耶尔扎达的情思牵出草原。
耶尔扎达意绪恢恢,无精打采回到红雁池。见了他的引路人秦皇玺,孩童般悲恸一场。秦皇玺在洗脸盆里拧了一把毛巾,亲自为耶尔扎达擦脸抹泪,又是同情,又是鼓励,劝慰道:"你是个军人,心里别只装着阿尔泰一座山一片草场,那是小天地哟!"说罢,拿出一张地图,铺在耶尔扎达眼前,"看一看,这里,你的阿尔泰,你的胭脂溪......"耶尔扎达一看,地图上的胭脂溪如胡鲁西黛的一根睫毛,而横贯版图的长江、黄河宛若飞落大地的彩虹。秦皇玺一把摘下军帽,噗噗地拍打左臂,且五指挠着青灰色光头,黑眉一扬,笑道:"咱军人的使命是打天下,宁天下,天下为家,死在哪,埋在哪。这一点,你早就明白。要理智地排除内心的痛苦,把痛苦燃成火。军人的心是放着光的,是灯。耶尔扎达哟,可不能用泪水浇灭了它呀!"耶尔扎达把毛巾接过去,抹一把脸说道:"我们哈萨克斯坦有一句话:被泪水泡湿的心是沉落的石头,因欢悦飞扬的眉是山鹰的双翼。首长,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死活跟着你走,听你的!"秦皇玺道:"听我的!我也听你的!"从此,耶尔扎达把一颗心交给了秦皇玺,在秦皇玺身上,寄托了全部的希望。胭脂溪两岸的一切都深藏进他的心海
 
 
第十五段
 
当年哈力赶骆驼回到金葫芦草场,一闻女儿胡鲁西黛被抢,妻子捷朵娃被乔夏依缚石沉溪,儿子耶尔扎达被追捕缉拿,眼见家已被焚,真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怒火腾腾烧红了眼睛,顾不得初冬霜寒,丢了骆驼队,跳上一匹快马,赤裸上身,高举马刀,直奔白龙部落首领府。可巧,这时乔夏依正带伤接见国民党军官朱毅之。首领府守卫森严,乔夏依的侍卫队立马持刀列于大毡房前。哈力怒火腾腾烧着,哪管得了这些,像怒狮一般咆啸在马背上,舞着马刀就杀进了卫队。阳光下,左砍右杀,马刀铿锵合鸣,眨眼间几颗人头,几条臂膀已被哈力砍落。哈力边砍杀边高呼:"你们闪开,我要杀乔夏依老贼!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这些卫士哪里肯让,数十骑混战哈力。不多时,哈力的右臂挨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来,染得胸背赤红。哈力心想:"杀不了乔夏依,我是不能轻易死掉的,今日难以突破重围,不如暂且退了出去,伺机割下乔夏依的头,再死无憾。"所以不再恋战,乘隙突出刀林,拍马而归。卫士的任务是守乔夏依,不敢追杀哈力。哈力跑到半路,忽又拨转马头,向胭脂溪驰去。到了溪边,扔了那马刀将身伏在溪上,如同一匹战马,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水,悲痛大大超过了伤痛,一任那臂上的血在流。他声泪俱下,跳下溪去,呼唤着:"捷朵娃,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你在哪里,在哪里?......"他不顾溪水冲得身体摇晃,仍用双脚寻找老伴的遗骨。他在水中蹬着,蹬着,水漫过了他的腰,又漫过他的胸,臂上的血把溪水染红了......
朱毅之原是乌龙部落萨曼的支柱,正野心勃勃要吞噬白龙部落的全部领地,怎么突然又成了乔夏依的座上客?原由出在胡鲁西黛身上。胡鲁西黛跟耶尔扎达逃跑,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精心落马。她被夺回萨曼身边的第二天,可巧,朱毅之带着他的姨太太黄婵儿来到萨曼首领府。黄婵儿紫红旗袍高跟鞋,金镯玉坠波浪头,粉颈血口白霜脸,挽着朱毅之的臂腕,步步摇出紫罗兰香水味儿。萨曼这次可不示弱,一面待客以奶茶,暗里唤侍女打扮胡鲁西黛,一心要把那黄婵儿压下去。这时的胡鲁西黛心乱如麻,哪有一丝快活,像个木头人,任侍女摆弄,被打扮得比萨曼过生日那天还漂亮惹眼。萨曼陶醉他的小妻,爱得简直要发疯,得意洋洋,嘴角流着口水,藐视地望了一眼黄婵儿。胡鲁西黛被侍女接到客房来见朱毅之夫妇。萨曼眉宇藏笑道:"朱将军,近日我娶了一房小妻,特为两位贵客来敬杯奶茶,代表乌龙部落感谢您对我们的慷慨支持。"朱毅之一见胡鲁西黛,立即被她超群的容貌征服了,自己的黄婵儿顿时变得像落水鸡,萎缩在亮华华的金凤凰面前。朱毅之暗下决心,要把胡鲁西黛搞到自己怀里。于是对黄婵儿道:"婵儿,你同萨曼夫人到外边走一走,我与首领有要事相商。"黄婵儿娇态百出,与胡鲁西黛并肩走出毡房。朱毅之单刀直入,不遮不盖说道:"把胡鲁西黛转让给我吧,要多少枪支弹药,你尽管说。"萨曼道:"多少枪弹也买不走我的美人。"朱毅之脸一沉,说道:"你不怕丢了领地?"萨曼不加思索应道:"宁丢领地,不舍美人。"萨曼和朱毅之同时怒火冲顶,谈判到此结束。朱毅之怀一腔恨,不辞而别,领了姨太太黄婵儿,带了卫队,气哼哼离开乌龙部落。转了个大弯子,又渡过胭脂溪,到了白龙部落,拜访乔夏依。哈力骑马杀到首领府的时候,乔夏依正与朱毅之第二次会晤,谈得情投意和。朱毅之提出的条件是,从萨曼那里给他夺回胡鲁西黛,直到把萨曼歼除,需要多少枪支弹药,他无偿供应。朱毅之这一挪屁股,乔夏依感到意外惊喜,真是福从天降,感激得热泪盈眶。此后,两个部落的势力发生了骤变。
哈力的鲜血染红了胭脂溪,并没找到他的捷朵娃。他悲悲切切地走上岸来,乘马在金葫芦草场上转,无家可归。然而他流血过多,再没有气力闯入首领府取乔夏依的头,也没精力救他的女儿了。含着一腔仇恨,当夜里便从胭脂溪的狭窄处南渡谋生,终于在吐鲁番城郊定居下来。哈力怀着一股杀妻夺女的仇恨逃离白龙部落以后,胭脂溪两岸白、乌部落间的仇杀逐步升级。乔夏依在朱毅之的支持策划下,日益壮大了白龙部落的武装力量。他举着《古兰经》向朱毅之起誓:杀不死老萨曼,夺不回胡鲁西黛,死不瞑目!即使杀到天边,也要像风暴重新席卷回来,建立阿尔泰白龙部落的一统霸业。朱毅之竭力赞誉乔夏依的龙威虎胆,目的在于最终搂到美人胡鲁西黛酥体玉骨。好色的萨曼,宁肯丢掉乌龙部落的领地,也不将入怀的美人再送出去;宁可同胡鲁西黛死作一处,也不让那色鬼朱毅之占便宜搂他萨曼的爱物。这实际是为了美女的征战,白白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牧民。胭脂溪更红了,两岸的草场被征战的马队蹂躏。两岸的牧民被迫拿起武器,携家带口,四季里淹没在刀光硝烟中。
乌龙部落在白龙部落几次猛烈的奇袭后,萨曼已无法在胭脂溪南岸的冰葫芦温泉支撑。很快聚集残部,簇拥胡鲁西黛逃进阿尔泰山林,欲想假道南迁,远离乔夏依,脱离争斗,在异地开辟乌龙部落领地。乔夏依气势正旺,杀得眼红心热,只轰走了老萨曼还不是滋味,便亲自带领部落追着萨曼,紧紧咬住不放。于是两个部落浴血的南迁开始了。萨曼是边打边退,乔夏依是穷打猛追。一路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牧民、战马和羊群的尸骨。
人有了兽性就只懂得占有。老萨曼被乔夏依追得气急败坏, 中途大小老婆死伤得只有胡鲁西黛了。他的部下,见萨曼大势已去,暗中逃跑了半数。萨曼在这种情势下,就更加觉得胡鲁西黛是他的宝贝。他的财产快丢尽了,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玩物。他恨死了乔夏依,这个贪婪的恶虎,对他濒临山穷水尽的萨曼仍咬住不放。好吧,那就撞个瓦粉玉碎!萨曼暗道:"这一场流血的梦我认了,我将抗争到最后。乔夏依,你得意不了,最多你追回一具尸骨。我看那朱毅之到头来还要同你清算弹药账,你的前景也是灭顶之灾,走着瞧吧!"
乔夏依经过一年的追杀,把萨曼困在了大沙漠的边沿上。向深处走便是死亡之海,后有乔夏依乌黑的枪口,前有大荒原的幽灵,萨曼只剩背水一战了。萨曼众叛亲离,如今只揽着个胡鲁西黛,成双坐于一匹黑骏马上。相随乔夏依恋战不舍的,只有一伙亲信,所剩也不多了。他们呐喊着:"杀死萨曼!活捉胡鲁西黛!"对乌黑的单骑进行最后围歼。乔夏依很高兴,他重振大业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胡鲁西黛是很痛苦的。在被萨曼挟持南逃的一年中,她眼见两个部落为了自己一个女儿身,恶性厮杀,倒下了一片片无辜的百姓,血染数千里,实在痛心。她曾三次自杀,想以死结束这场罕见的争夺。一次过冰河湍流,她纵身跳下急流,结果被人救起;另一次她悬树自缢,又被萨曼一刀斩断了绳子;第三次想吞金首饰,又被萨曼一拳击落。从此,她被萨曼死死看住,昼夜不离形影。三次寻死不成,耶尔扎达又像神圣的灯在她的心灵里亮起来。她幻想那团聚的时刻,又为自己的轻生忏悔了。
萨曼和胡鲁西黛的单骑被乔夏依率先追杀,只好向大荒原的深处急驰。在血色的残阳里,飞马如风,一颗白流星追着一颗黑流星。乔夏依拼命打马,将自己的亲信甩下一公里多的路程。两匹神骏,一前一后相距不到五十米,在腾云驾雾般的马背上,风声呼呼响在耳畔。胡鲁西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萨曼喘着粗气,将胸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上。在苍凉的戈壁,没有一物可以遮挡掩护他们,墩墩马黄草,向他们的身后疾飞。胡鲁西黛在马背上已经坐了半天,被荒原的风迎面吹着,双唇都干得合不拢。她干渴极了。胡鲁西黛听到了背后响起了枪声。萨曼惨叫一声,双手一伸跌落马下,黑骏马甩了肥胖的萨曼,跑得更快了。胡鲁西黛转脸回眸,见乔夏依仍紧追猛赶,听他高声在马上喊着:“胡鲁西黛——跟我回去——有你的大福贵!胡鲁西黛……”胡鲁西黛只想做一只飞鸟,落到耶尔扎达的身边。枪又响了,黑骏马的腹部后腿都中了子弹,一头栽倒沙地上。乔夏依立即勒住了马,口里仍在大声叫着,让胡鲁西黛不要开枪。胡鲁西黛摔下马来,将马做墙挡子弹。她趴在马腹一侧,见那死马的枪眼里汩汩冒着血。她嘴对枪眼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马血,便抬起头来注视乔夏依的白马。这时,负重伤的萨曼正好位于乔夏依身后三十多米,他挣扎着举起枪来,只一排子弹,就把乔夏依打趴在马背上。白马受惊,转了半个圈子,便拼命向回跑,马腿踏烂萨曼的胸和小腹,似一条闪电,淹没在滚滚沙尘里......
胡鲁西黛冷石一般呆在那里,昏昏然不知所措。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令人丧胆的嚎叫声,震耳欲聋。扭头一看,一股黑黄色的龙卷风,眨眼间就要把她吞噬了。她惊惶万状地紧紧搂住了马脖子。一瞬间,她与黑骏马同时被风头卷起,抛入云霄,像鹅毛一般,旋飘进昏暗的世界。
 
 
 
 
下 卷   荷叶海
 
 
 
 
 
 
 
 
 
 
 
 
第十六段
 
胡鲁西黛被龙卷风甩进大荒原的腹地,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那匹黑骏马仍躺在她的身边。令她惊愕的是,萨曼老贼的尸体也僵挺在离她不远的平沙地上。这是龙卷风把他们拧在一起抛到大荒原里来了。胡鲁西黛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死。她弄不清是否有黑骏马为伴的缘故,还是身下的沙地过于松软......总之,她还活着。如今举目无亲,就连一个活着的仇人也没有了。眼见萨曼死在她的面前,仇已报,恨已雪,心里骂道:"万恶的禽兽,你没想到死在我的面前吧!"怒火泄尽,一种孤独感立即摇撼了她,重新使她陷入惊恐中。这是个什么地方?只见一片茫茫的沙原。她站起来,没迈出两步就瘫倒了。站起来的那一瞬,望见前面不远有黑压压一片树林,从树林到她瘫倒的地方,有一个银白的怪物在闪烁,这使她更加惊恐万状。......躺在沙地上许久,搞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否摔断,只觉得全身有些麻木。她已经严重失水了。她明白,在这里等待就是死亡。干渴和求生的欲望,促使她鼓起勇气,朝那闪烁的怪物爬去。越过那怪物,前面的树林就不远了。
胡鲁西黛看到的那个发光的怪物,是一架坠落的军用飞机。原来,在乔夏依穷追萨曼,两部落恶战南迁的时候,骤变的时局促使朱毅之带着她的老婆黄婵儿驾机外逃了。路经大荒原上空时,因导航装置失灵,迷失了方向,燃料耗尽,摔落在沙岗的斜坡上,机尾昂在半空里。这架只跌断一个翅膀的飞机失事半年多,已被风沙淹埋了一半,朱毅之和黄婵儿密封在机仓里,两副因惊惧而变形的面庞上嵌着睁圆的眼睛,如同恶刹的神像。在他们身后的牛皮箱里,放着阿尔泰的金条、和田的宝石。也许再过半年,这架飞机便会被风沙全部吞掉。
胡鲁西黛爬着经过这架飞机的时候,她只抬起头来仰视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体力爬到半坡上去仔细察看。自然,她不会知道,那个导致她身沦大荒原腹地的罪魁祸首,用枪械子弹换她肉体的色鬼,此时正在她身边的机仓里。她心想: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啊......
这是大荒原初夏的日子。胡鲁西黛穿着枣红色筒裙,在金沙上缓缓地爬行着。沙岗斜坡上的飞机离她愈来愈远了,青苍苍的林子在她的视野里扩散开来。她闻到酸涩的发霉的气味,听到了树枝沙沙的磨擦声。这一段不足五公里的沙路,她整整爬了一天。在夕阳映红沙地的时候,她靠近了藉以躲避太阳爆晒的护身之地,然而,她昏迷了......
 
胡鲁西黛被甜沁的泉水润醒了。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暗幽幽的高大的核桃树,老干新枝,阔叶碧绿,青藤盘缠,野花绽放,阳光从林叶的缝隙里射进来,很柔和,映得满枝拳头大的青核桃,如同翡翠雕出一般。她那枣红的筒裙高高挂在树枝上,在清风里飘摆。再看自己,已是鱼皮护胸护腰,半裸在藤条编织的吊床上,悠悠荡摆,像哈萨克斯坦婴儿的摇篮。在这吊床的两侧,一侧站着五个鱼皮护腰的男子,褐发褐眉,胸毛蓬松;一侧立五个鱼皮护胸护腰的女子,金发金眉,颈挂鱼目珠串。无论男女,都很粗犷、英俊,肌肉丰满结实,肤色黝黑透红。他们见胡鲁西黛醒来了,极慈祥温柔地向她发出了礼貌的微笑,低首屈身向她施礼。
这片原始的核桃林里,居住着数百人的罗布氏族。以林叶为吱叶落归根帐,藤条为床,食核桃,饮泉水,在罗布泊捕鱼剥皮为衣,以黄羊皮为毡为被,兽皮包脚为鞋袜,篝火取暖,羊皮鼓作乐、作惊号,不懂欺诈哄骗,只懂相爱相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世代困于荒原腹地。
一男一女扶起胡鲁西黛,有节奏地摇摆着吊床,十个人唱起欢迎的颂词。羊皮鼓从树林间响起来,在吊床前面的空地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男女成对,合掌贴胸,扭腰摆臀,耸肩摇首,粗犷、大胆而热烈。跳跃的双脚踩在地上,地面像松软的弹簧一起一落。奇怪的是,胡鲁西黛能够大致听懂他们的唱词,意思是:青天降临的女神,你来主持我们的氏族,给罗布人带来平安愉快。雷电不会轰击我们,风沙不会吞没我们。我们把你的天衣,高高挂起,那是彩霞织成,一切邪恶都远远逃避。胡鲁西黛心中觉得好笑,他们把一个不幸的天涯沦落人,当成天神下凡了。不过她也为自己庆幸,同这些人在一起,语言基本可以交流,就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了。她向身侧和舞蹈的人发出迷人的微笑。眼下并不想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来历,她只想在这里生存下来,用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的风俗融汇互补,再造这个小社会。在歌舞停息之后,她在吊床上发表了这样的感谢词:"我降落到你们这块美好的领地里来,真主赐给我与你们沟通感情的语言。谢谢你们把我接到云朵般的吊床上,用清泉润亮了我的眼睛。你们的眼睛里都闪着温柔慈善的光泽。你们相爱无倾轧,相敬无厮杀,你们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我将和你们永远乐在一道,共同建造这个核桃林世界。自由欢乐,天经地义。"他们也大致听懂了她的"天书",眉飞色舞地重新敲响羊皮鼓,一对童男童女,给她敬上一木槽野草莓,一木槽核桃仁......
胡鲁西黛在吊床上又养息了两天两夜,一直有五男五女轮班守候着她。原始核桃林里的罗布氏族,虔诚地瞩望着高挂在树上的枣红色长筒裙,视为圣旗,而胡鲁西黛便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圣母了。近日,这个氏族像在过盛大的节日,到处喜气洋洋,充满生气,仿佛这蓝天核桃林和不远的罗布泊的水泽, 以及天上的太阳星月,单单是真主为他们数百人的氏族而造。除他们之外,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为尊贵的动物了。要不然,真主怎么会派来红衣天使?在罗布人的精心照料下,胡鲁西黛恢复了精力,她由五男五女陪同走遍了氏族领地。每遇到罗布人,就见他们跪在她的面前,请求胡鲁西黛摸一摸他们的头顶。胡鲁西黛自然要满足他们的愿望,一一摸了。她发现,罗布人的头发很脏,褐发如一团乱麻。走遍核桃林,察看他们的吊床和防护器械,觉得氏族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太简单了,决心先让他们生活得干净一些。于是她走到核桃林边那眼清泉旁,坐在大卵石上,依次为罗布人的男女老少洗头。她用手撩着泉水,手指轻轻挠着他们的头发,将那褐色、金色发丝冲涤干净。罗布人对胡鲁西黛的这种圣母之爱,醉得全身直颤。他们的眼角上聚着幸福的泪珠,有的在她臂下哭得像唱一支醉酒歌......
 
 
第十七段
 
秦皇玺只带耶尔扎达作为随身警卫,去总部接受新任务。他们乘两匹马到了吐鲁番,立即又换坐东去的列车。车过哈密、玉门、酒泉,钻山涉水。在列车的窗口,耶尔扎达望着黄土高原的壮美奇观,心情异常激动。他不止一次对秦皇玺道:"将军,这火车比我们草原上的马要快多了!"秦皇玺笑道:"小伙子,你若坐上飞机,一定会说飞机比火车快多了。社会在进步,坐上人造太空飞船,还能到月亮上走走。人呐,要是心不邪,什么都能捣鼓出来,比神仙还神!我有言在先,你跟我秦皇玺,可没什么福享......"耶尔扎达道:"您说了多少遍了。我愿意和您一块受苦,把您那份苦也揽过来吃了!"秦皇玺道:"话是这么说,我的苦你是抢不去的。"
汽笛长鸣,列车停在兰州车站。秦皇玺腾地站起来:"走,咱们下去伸个懒腰,换口新鲜空气。"耶尔扎达随秦皇玺走下车来,看到站台对面停着一辆军用专列。军人们一簇一团正在站台上吃饼干喝凉水。他有些疑惑,悄悄问道:"将军,他们要开到哪里去打仗?"秦皇玺心中自然有数,非常神秘地答道:"向大荒原进军。"耶尔扎达更纳闷了,问道:"大荒原有残匪?"秦皇玺道:"有尖端科学。"耶尔扎达道:"尖端科学也要消灭?"秦皇玺拍了拍他的肩,仰脸呵呵笑着。耶尔扎达知道自己犯了傻气,不敢再献丑了。
专列旁的军人被秦皇玺爽朗的笑声吸引得转过脸,有几个军人突然迎着秦皇玺跑过来,在站台上齐刷刷行军礼。耶尔扎达睁大眼睛望着他们。来人道:"将军,我们早听说了,你要指挥我们攻尖端了,这个仗比当年您指挥打上甘岭还难。"秦皇玺笑道:"谁说不难?不难,干啥劳驾你们这些留过学的知识分子哟!"开车铃响了,秦皇玺与人们握手告别,说道:"咱们敦煌见!"耶尔扎达跟随秦皇玺上了车。
秦皇玺是个知识分子,山东青岛人,大学没毕业,抗日战争爆发,他就投笔从戎,拉起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抗日游击队。曾孤胆入虎穴,收编了两支草莽队伍,是个有传奇色彩的指挥家。他不仅精熟兵法,韬略满腹,还擅诗词。心地明亮,灵秀蕴于其内,粗犷洋溢其表。耶尔扎达被秦皇玺的身世迷住了,在车上扯着将军的衣襟,问这问那。秦皇玺像一个评书艺人,一口气说到了雄鸡一啼闻三省的潼关。到这时,耶尔扎达才知道秦皇玺的女儿叫秦婷,正在西安的一个医科大学读书,不久就要毕业了。这是秦皇玺唯一的亲人。耶尔扎达不无惋惜地问道:"将军,刚才路过西安,咱该下车去看看她。你不想她?"秦皇玺眼中闪出明亮的泪影,轻轻拍了拍耶尔扎达的肩,说道:"我也是个血肉之躯呀......能不想?五年没见她一面了。我行踪不定,很少接到女儿的信。你想,总部若不急需要我,能从大西北催征人嘛?你都见到了,先遣队伍已经开赴敦煌了。个人的事,总是小事呀!"耶尔扎达不说话了,内心萦绕起秦婷来,他非常同情她,五年没能与父亲见面了,五年......他又想起了胡鲁西黛,心如悬在半空里,一种难言的苦涩令他不安。他不断从车窗探出头去,向那车尾痴痴地观望,心中念着:"将军的女儿离将军越来越远,胭脂溪离我越来越远。"不知不觉落下晶莹的泪珠。列车隆隆响着,向东急驰......
一个月之后,秦皇玺接受了总部的命令,带着一个领导班子,由耶尔扎达警卫,再度西行。这次乘坐火车,耶尔扎达觉得双目豁亮了许多,那种很难克制的乡情,一阵阵甜润着他的心。秦皇玺对另外几个首长道:"你说怪不怪,咱们的耶尔扎达喜欢西方,喜欢日头落的地方!火车向西向西,他喜喜喜,乐得嘴都合不拢喽!"一席话说得耶尔扎达满脸通红。他所以高兴,除了贴进了他的家乡胭脂溪(哪怕是一寸一尺),更重要的是他担负了光荣神圣的使命:他要为这个东方大国去创建核试验场,保住多民族国家的安乐宁静,不受欺负。他深懂受人欺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家破人亡是何等悲切!他把这个大事业和个人的前途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了。跟着秦皇玺这几年,他学习了文化,明白了阿尔泰的胭脂溪以外的许多知识,开阔了视野。秦皇玺常说:"我们军衣上的钮扣有五个,只喜欢一个,不是真正的军人。"
 
开进敦煌地区的先遣队,已全面铺开了勘察场区的工作,勘察大队指挥部,设在离敦煌八十公里的珍珠泉。测绘分队组织了四十多个班组,搞大地测量,绘制地形图,分散在一百多公里宽的地面,由东向西测量,已经搞到了许多资料。单等秦皇玺从总部归来决策了。
秦皇玺一行在酒泉下了火车,换乘一辆越野吉普向珍珠泉飞驰。已是黄昏时分了,沙尘扑扑,空中弥漫着壮观的"金雾"。秦皇玺扬眉呵呵笑道:"这可是个黄金世界呀!耶尔扎达,你们冰葫芦温泉的雾能和这比吗?"耶尔扎达道:"都迷人,一个银色的,一个金色的。"来接首长的司机道:"我们的珍珠泉更奇,一脚能踩出一堆珍珠来。"秦皇玺笑道:"这么说,我们所到之处全是宝喽!"这珍珠泉一带是一片平地,有一口泉眼,周围地表松软如棉,一脚踏上去,立即冒出珍珠似的水泡。指挥部的帐篷就搭在这一片草地上。到达指挥部,星缀满空。下车来,一群群蚊子嗡嗡如飞机声,沙粒般向脸上头上猛扑,人没走进帐篷,脸上就奇痒难耐了。迎接首长的人,个个都持条毛巾,不停地抽打着。秦皇玺舞着军帽驱蚊子,呵呵笑道:"要是蚊子的肉能吃,先给我炒上一盘。我们比'西游记'还西游记,走到蚊子国了!"耶尔扎达为秦皇玺等首长搞到一点吃的东西,自己在帐篷外端枪守立。指挥部刚成立,物资食品供应极缺,他看到那一点点吃的,自己就不忍张嘴了。他情愿饿着肚子。
秦皇玺吃过东西,立即召开干部会。帐篷里黑洞洞的,他与指挥部的领导人分别钻到四顶蚊帐里去,不燃灯烛,只用手电筒的光亮照一照手中的发言提纲。帐篷里一明一灭,如同荒郊野坡里跳动的磷火。耶尔扎达站在帐篷外,忍着蚊子的叮咬,警卫着这个神圣的会议。他听着秦皇玺将军洪钟般的嗓音和不时传出爽朗的欢笑,心中就充满了自豪。传达总部指示,以及决策核试验靶场定点的会议——加载现代科学史册的会议——就开在这缺少光明的蚊帐之中。耶尔扎达能听到所有领导者的发言。他明白,这一个月,数百名先遣队的工作人员,风餐露宿,吃苦耐劳,事迹令他激动落泪。他知道,这里有一位"指导"我们的外国专家,他吃不得苦,远远住在敦煌的招待所里"帮助"我们。我们的工作人员吃不上饭,喝不上水,却给他供应着茅台酒......。秦皇玺的声音在黑暗中震人耳鼓,耶尔扎达料到,将军肯定是握着双拳说话的。秦皇玺道:"我听你们的,不听那个外国专家的!他骗不了我秦皇玺!他是瞧不起我们。我认为在敦煌建场不合适。依了这个专家,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成为笼中的狮子。你们想,试验场区无水无泉,水源只能依靠珍珠泉,水源的补充,必然要靠水车运送,这要造成多大的浪费!指挥区到试验区一百多公里,又多是飞沙区,道路难筑,不利于场区大规模建设。试验场离古城敦煌太近,不适合大当量的核试验。这里的高空风,是绝对的西北走向,位于下风向的指挥区、生活区,会受到降尘的污染。这个场区,充其量能试验五万吨级当量,再大,就无法试验了。这是小家子气的定点方案。因此,不能听那个外国专家的。明天,我去找他。我们向总部汇报,重新找点。不然,我们要被这个外国专家害苦的!" 蚊帐里的所有干部,都同意秦皇玺将军的意见,问道:"如果总部同意我们舍弃敦煌,重新选点,我们的勘察方向如何定?"秦皇玺启亮了手电筒,照一照地图,满怀信心道:"继续向西,沿唐僧取经的丝绸古道,到罗布泊去看看,一片蓝水,一条孔雀河,不难扎下营来。那里有可能是原子天骄的大世界哩!"秦皇玺具有鼓动性的语言,把人们心中的火点燃了。耶尔扎达断定:与会的人保准个个红光满面,连他自己的脸上都火辣辣发烫。这个会议一直开到深夜,耶尔扎达的脸上被蚊子咬出了一层疙瘩,眼皮都红肿得像大醉枣了。
第二天,大漠的太阳刚露出脸来,耶尔扎达就跟着秦皇玺将军到敦煌城去了。
昨晚会刚开完,指挥部就接到总部的电报,那个"友好"国家单方撕毁合作协议,立即召回他们的全部专家。住在敦煌招待所里喝茅台酒的乌力斯基也通过翻译打来电话,说他要告别了。秦皇玺到敦煌去,是礼节性的送行。外国专家要走,他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不想与这个乌力斯基争辩了。到了敦煌招待所,耶尔扎达一见乌力斯基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样子,那对中国将军嘲笑的目光,就憋了一肚子怒火,恨不得让枪膛蹦出一粒弹丸。乌力斯基很不礼貌地对秦皇玺道:"秦将军,戏唱了一半,我们收场了,下一半,你们还能唱吗?"秦皇玺道:"能,也许唱得更好!"乌力斯基碧眼一瞪,露出一丝冷笑,带着命令的口吻道:"你们的千佛洞壁画神佛,是东方的奇迹,是一座艺术宫殿;紧挨敦煌,我为你们定下的核试验场,必将成为现代科学的圣地。乌力斯基的蓝图,扩展了敦煌艺术......"秦皇玺道:"如果做梦也可以自慰的话,这当然是你的权利。告诉你,定点敦煌的方案,我们扔掉了。"乌力斯基依然盛气凌人,像在做指示:"必须在这里定点,必须!这一带交通方便,地势适中,按你们的国力,能建设这样一个规模的试验场,也就算是了不起了......"秦皇玺没待乌力斯基说完就截了他的话:"不行。这里人烟较密,周围地势狭窄,就是试验很小的原子弹,强大的冲击波和大量放射性微尘,也必将危害河西走廊。何况,我们的胃口并不像你估量的那么小!"秦皇玺的一席话把乌力斯基镇住了,他暗想:"这个将军是个十足的内行!"便说道:"胃口大的将军,你难道要去没生命的月球上选试验场?告诉你,再往大荒原深处走走,你们只能收获石头,石头是响不了的。"耶尔扎达见将军憋红脸了,仰首呵呵笑了一阵,然后轻松地说道:"我就是要到大荒原深处走走,收获的不是石头,是蘑菇云。等着吧,中国会摇晃一下地球的!"乌力斯基不作声了。耶尔扎达心中升起对秦皇玺的敬仰之情。这是两个国家在对话,一个国家沉闷了。秦皇玺取过茅台酒,哗哗斟了两杯,对乌力斯基道:"来,干了这杯酒,为你饯行,也为我们的原子弹祝福!"乌力斯基不得不端起酒来与秦皇玺碰杯......
耶尔扎达艰难地抬起肿胀的眼皮,望着他的将军,心中痛快极了,自豪感与胜利的愉快令他精神抖擞。乌力斯基将酒呷在嘴里时,突然发现了耶尔扎达的眼睛,憋不住笑,酒从口中喷出来,嘴角流酒道:"尊敬的将军,你怎么找了一个金发红果眼的卫士......"秦皇玺道:"真可惜了一杯茅台酒,你知道,我们的茅台是能消毒的。他这双眼睛美,美出了中国的志气。恕我不能奉陪了!耶尔扎达,咱们回珍珠泉!"耶尔扎达在乌力斯基面前挺了挺胸脯,大声应道:"是"!
 
总部很快批准了向罗布泊地区转场的报告,指挥部立即转移。秦皇玺率领他的全部人马,开进了吐鲁番县城。县城的老百姓看到这队长发垢面、衣服脏污的人,都吓得躲藏起来。仔细一瞧,见有领章、帽徽,才知是解放军来了。秦皇玺将军会见了县里的领导人,受到他们的热情接待。大本营暂驻县委大院,设了电台。当天,指挥部召开了全体大会,宣布放假一天。秦皇玺让大家刮胡子、理发、洗个热水澡。
耶尔扎达的眼疾已经治愈。他随秦皇玺来到吐鲁番,如同踏上了胭脂溪两岸,高兴得偷偷抹眼泪。睁眼所见的一切都使他觉得舒服、欢畅、甜美,脸上终日洋溢着笑容。秦皇玺理解他这种炽烈的乡情,多次让他唱家乡的哈萨克斯坦民歌。耶尔扎达唱着,如同骑马驰骋在草原,身前飞着千万只彩色的蝴蝶......直到唱得秦皇玺泪花烁烁,自己也泪流满腮。
秦皇玺没有休息,他接连开了许多会议,昼夜不停地找指挥部的人谈话。他决定组织一个精干的勘察小分队,亲自率领二十余人,乘四台小车,两台运输车,直奔罗布泊方向实地勘察。这一日,秦皇玺极有兴致,把耶尔扎达叫到跟前吩咐道:"你跟县委的这位同志去找一位向导来见我。"耶尔扎达遵命去了。
这时的吐鲁番已经盖了一层白皑皑的积雪,皮棉鞋踩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来到城郊的一个小院,两间土房,一围土墙,院中一架葡萄藤,五株红杏树,皆镶着一层耀眼的薄冰。一匹枣红马驹欢蹦着,脖子上的小铜铃朗朗地响着。耶尔扎达站在大门口,目视着极洁净的小院落,心中赞美它的主人。县委的同志向屋里喊了一声"大伯",见一个健壮的老汉走出来,喜眉笑眼,灰白长髯,敞襟露怀,连道:"请进,请进!"当他的目光审视穿了一身军装的耶尔扎达时,身子立即战栗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向前迈出几步,颤抖着嗓音道:"这位解放军,你是不是......"没等这老汉说完,耶尔扎达扑通跪在地下,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老汉仰脸望天,泪如涌泉,喃喃道:"是他,是我的耶尔扎达,耶尔扎达......"耶尔扎达紧紧搂住爸爸的双腿呜呜地哭。这父子相见的场面,把县委的人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他不声不响走出小院,把这消息报告给秦皇玺。
哈力在自己的小院里,拉起呜咽着的儿子,泪花烁烁地讲述了离别金葫芦草场的经过。哈力道:"孩子,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啊!你看,这几年,我惦着你们,把五棵红杏树,移栽到院里,望着杏花,就像守着你们......"耶尔扎达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爸爸擦泪。
大门口传来一串爽朗的欢笑声,秦皇玺大步腾腾赶来了。他进门就一把摘下军帽来,用手指挠着光光的头顶,说道:"大喜,大喜呀,老人家!我来祝贺你们父子重逢!"耶尔扎达破啼为笑,对哈力道:"爸爸,这是我们的将军。"秦皇玺道:"什么将军,秦皇玺,大伯,叫我老秦!"哈力笑眯泪眼,连声道:"我叫哈力。快屋里坐,屋里坐!"
 
 
第十八段
 
哈力的屋子里极简陋,铺盖、桌凳、锅碗瓢盆,拾掇得井然有序。迎门墙上挂着一张叫奔马的版画,两旁挂满了红莹莹的杏干和绿茵茵的葡萄干。秦皇玺和耶尔扎达走进房里,哈力就让耶尔扎达煮奶茶,拿杏干、葡萄干给秦皇玺吃,耶尔扎达道:"爸爸,我们将军请你做向导,你干不干?"秦皇玺嘴里嚼着杏干,向哈力点点头。哈力惊异道:"这附近还有土匪?"秦皇玺想起耶尔扎达也曾有过样的疑问,觉得有趣,用手挠着头皮,仰脸呵呵笑着,说道:"哈力大伯,我们是要到大荒原里边走一走,在这一带住下去,为咱们国家干一件大事呀!听说你这几年常到里面走,帮助帮助我们吧!"哈力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我儿子跟随着你,咱们就是一家人。我这把老骨头交给你了。什么时候动身?"秦皇玺道:"看大伯你比我还心急,原来准备明天启程,耶尔扎达与你重逢了,该说的话还没说,我决定后天再走。"耶尔扎达悄声对哈力道:"爸爸,还是明日走吧,我们的将军都快急疯了。"哈力笑道:"老秦,我见了儿子,要说的话放着丢不了,再说,你们要常住下去了,我也不担心再与儿子离散,世道变了嘛!还是按你说的,明日就启程。我这个家好舍,马驹子托人喂养,一把锁看门就行了。"秦皇玺把帽子向头上一扣,说道:"既是这般说,我秦皇玺就不客气了。实话告诉你大伯,我的肩上担子重啊,还要靠您给我分担分担哩!咱们说定明日启程。大伯,你要为我们吃苦了。"哈力道:"老秦,这是什么话!我为乔夏依赶了一辈子骆驼,走南闯北,尝尽了天下的苦味,到头来落个家破人亡。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苦我哈力吃不得!"秦皇玺道:"耶尔扎达,瞧你爸爸,多痛快,我与他对脾气!"哈力也乐了。他不知在这块大荒原,究竟要做什么大事业,不该问的,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相信耶尔扎达选择的道路是光明的。他把那墙上挂的一串串杏干、葡萄干,用一根长杆全挑了下来,吩咐儿子道:"你把它拿到部队里去,请同志们尝尝吐鲁番味,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秦皇玺对耶尔扎达道:"你给我在家呆半天,绝对服从命令!"又对哈力道:"这心意,我领了。"说罢,将十几挂杏干,搭在双肩上,哗啦哗啦一片响着出了院子。
第二天黎明,哈力穿着老羊皮大衣,乐呵呵来到县委大院,找到秦皇玺。县委已给勘察队准备了一筐烤馕,还有各种肉食和蔬菜罐头。街上的群众赶早起来,看这一队首次向荒原西征的车辆。哈力同秦皇玺坐在一辆小车里,不断向车窗外伸出粗壮的手,逢到熟人便高声喊道:"我给解放军带路,到荒原里转一圈!"秦皇玺见哈力这自豪的样子,偷偷向坐在身后的耶尔扎达伸出拇指。只听车外传来粗犷的声音:"哈力大哥,坐上解放军的车是你的福气呀!多给我们带点荒原的奇闻来,我们用好酒来迎接你......"车队热热闹闹地离开了吐鲁番。
一路上走走停停,日行沙沟,夜宿帐篷,对罗布泊及孔雀河一带的地形、地貌、水源、土质进行了初步了解,虽是走马观花却可认定这里的地形开阔,北有山,南有水,有一条南北宽百多公里、东西长几百余公里的地带,是进行核试验的得天独厚的场地,比起敦煌来不知要好多少倍。一路上多亏哈力熟悉这里的地貌特点,车辆少遇了许多风险。秦皇玺很满意,初步勘察的结果使他坚信,从敦煌转移罗布泊的决策是正确的。另外,他确实从内心里感激向导哈力,没有这位老人,他们的勘察不会这么顺利,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确认了第一颗原子弹试爆的理想场地。因此,秦皇玺把带在身边的白酒,一瓶瓶打开来敬哈力痛饮,一是为了驱寒,二是为了致谢。哈力只是舒心地听着他们议论"原子弹"这三个字,他每日都能听到几十遍。他到底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个啥东西。听秦皇玺讲,外国人有这玩艺儿用来吓人,中国人也有了,就不害怕恐吓。在哈力的印象里,这是个十足的怪物。他曾偷偷地问过儿子。耶尔扎达只向他摇头,哈力的脸上还掠过一层阴云,以为儿子信不过他。其实,这"怪物"啥样子,耶尔扎达也不知道。他只一心里警卫着秦皇玺的安全,照料他的生活。这一路上,他夜里一直站在帐篷外,为秦皇玺放哨。他怎么能料定这荒原的边沿区会出什么事,因此他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勘察队到了最后一站,结束了工作,全体人员舒心地围着一堆篝火谈笑。这时,按照汉族人的习惯,快要过春节了。秦皇玺与大家商量返回吐鲁番大本营的路线,问哈力有何看法。哈力道:"要让我说,老秦,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就不要沿原路走,你们够辛苦了,还受那个罪干啥!我琢磨,这里离辛格尔不远,到了辛格尔,就可插通南疆的公路了。这样,有三天的时间就到吐鲁番了。"大家急着赶回吐鲁番过春节,哈力说完后,立即拍起一片掌声,表示赞成哈力老人的意见。哈力捋着他的灰白长胡子,很得意。秦皇玺摘下他的帽子,对着篝火,一挠头皮,瞪圆亮晶晶的眼睛,决定道:"就这样。赶回吐鲁番,咱们请哈力大伯一同过团圆春节,庆祝他们父子难后重逢!"哈力眼里闪着泪光,连声道:"谢谢,谢谢......"
天变得灰蒙蒙的,哈力道:"怕是快要下雪了,说走就走吧。"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收拾了营账,装了半车冰,向西北方向出发了。车队穿行在枯萎的红柳和骆驼刺中间,翻岭绕沟,整整跑了两天,竞没有找到辛格尔。眼看春节在即,哈力有些不安了。秦皇玺安慰道:"大伯,没关系,我们按地图走,拿着指南针,有时还迷路呢!在敦煌,我们曾围着一个大沙包转了一夜,到了天明,我们只好自己笑自己。我们走的冤枉路,算也算不清,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吐鲁番飞不了,我们就能找到它,没关系的!"车队继续前行,天近黄昏时,翻过了一道岭,眼见前面有一个山沟,车印很多,他们便沿车印向沟里开,越走越开阔,有树有泉,还有大片的芦苇。再向前走就无路了,一道悬崖挡在眼前。原来这是个异常神秘的死沟。
车队困在死沟里,这一夜正是除夕。秦皇玺在这个山沟里走了走,很风趣地说道:"这里有水有柴,像个布袋,咱们就在这布袋里过个年吧,安营扎寨,包饺子吃!哈力大伯,就委屈你了。我们就在这里庆祝你们父子重逢吧!"哈力道:"老秦,可别这么说,我有什么委屈的,如今见了儿子,又和你们黑白在一处,我的心里天天在过节呀!"秦皇玺兴冲冲带领部下搭起两顶帐篷,支起锅灶,山沟里响起欢声笑语。大家一起动手做饭,和面的,剁肉的,拾柴的,烧火的,不多一会儿,热腾腾的水饺就出锅了。
帐篷里点着腊烛,人们坐在地铺上,两顶帐篷相邻,彼此都能听到欢声笑语。秦皇玺把耶尔扎达拉在哈力身边坐下,把盛满饺子的搪瓷碗送到他们父子面前。他亮出那圆圆的光头,面颊油煌煌的,说出话来也闪亮:"我敢担保,人就是个怪物件,经历得越苦,回忆时越甜。很遗憾,带来的酒都喝光了,我们不能用酒来敬哈力大伯了,就以饺子代酒吧。我祝贺你们,今日父子能相会,父女相会也不远了。来,为了我们亲人的团圆,为了我们的原子弹摇晃地球,吃!"有人提议秦皇玺即席赋诗,秦皇玺咽下一口饺子,说道:"好,我献个丑。"于是人们静静听他诵道——
 
西塞荒原金刚草,
绿身红冠抱天角。
风停沙息一抖身,
昂首依然向阳笑。
 
一诗诵成,说实话,还没有几个能听出其中的韵味来的。连耶尔扎达和哈力惯于唱民歌的人,也没弄清秦将军这二十八个字。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知识分子,见人们都端着饺子发愣,便解释道:"将军是赞美我们这群人的。金刚草是骆驼刺的别名,它开紫红花,顶风顶沙,生存在荒原,永远朝气勃勃。"哈力道:"老秦,你肚子里有这么多墨水,好大一片意思,只用了二十八个字,真神!"秦皇玺端着饺子碗,仰脸开怀笑道:"你说是赞美大家的,其实我是赠给哈力大伯一人的。也行,赞美你们,也包括赞美我自己!你们说,我们大年除夕,在这里过,为的什么?不值得赞美?"一边说笑一边吃,几天的疲劳散得干净,一个个都感到满身轻松。耶尔扎达想着两座帐篷的安全,胡乱扒了一碗水饺,便持枪走到帐篷外,抬眼一望,昏暗的山谷里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已经把荒野遮严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哎呀,下大雪了!"两座帐篷的人闻声便都出来瞧,年轻的军人在雪地上一跳三尺,高兴地直喊:"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荒原也要丰收了,到底我们这些人吉祥啊......"
哈力披着老羊皮大衣,在雪地里望着昏黄低垂的天空,对走过来的秦皇玺道:"老秦,我断定今夜要起大风,风卷大雪会有奇寒,让同志们身贴身挤在一块睡。"秦皇玺采纳了哈力的意见,布置下去,两个帐篷都要注意防寒。于是,人们为了度过这个大雪天的除夕夜,嘈嘈杂杂做准备了。
难怪诗圣李白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名句,这荒原上的雪是越下越大了。干柴埋在雪里篝火燃不成。人们的喧哗停下后,两个帐篷里陆续响起了甜蜜的鼾声,如同集结了一天的沉雷,这"雷声"自然有秦皇玺的。哈力在秦皇玺身边,听着满帐篷的声响,心里感到欣慰:心里坦然的人才睡得实。他突然想起了儿子,耶尔扎达还在雪地里站哨。他悄悄从秦皇玺的身边起来,蹑手蹑脚出了帐篷,冒着大雪,寻到儿子面前。悄声道:"孩子,我替你站哨吧,这些天你没睡过一夜安生觉,去吧,贴着老秦睡,挤在我那个位置。"耶尔扎达迟疑着,哈力从肩上摘下他的枪,耶尔扎达只好依了,悄声说道:"枪瞠里有子弹。"哈力道:"你放心,我会放枪。"耶尔扎达嘱咐道:"爸爸,要来回走动,不然要冻坏的。"哈力道:"你放心去吧,你的心思我完全知道,好好去睡一觉吧!"
哈力把枪挎在肩上,推耶尔扎达进了帐篷,自己便用一双老眼遥望昏暗的夜空。不一会儿,从红柳丛的枝梢响起尖利的风声,接着,山崖上传来北风沉闷的呼号。大雪越下越猛,风扫着空中的雪,拧着地上的雪,刮得满目烟瘴。两个帐篷的四周都积了两三尺高的雪,离帐篷不远的那道深沟,也被旋转的积雪填满了。接着,奇寒一阵紧似一阵袭来。
哈力知道,最凶猛的野兽会在风雪迷漫的天气里出来觅食的,因为一些动物躲在洞里耐不住寒冷,便要出来乱蹦乱跳,避免被活活冻僵而死。他警惕地走在大风雪中,口中的热气在胡子上凝成了冰花。帐篷里的人们因身贴身,传递着体温,睡得比任何一夜都香。耶尔扎达因爸爸接他站哨,心里踏实,倒头也进入了梦乡。哈力觉得两腿冻得有些麻木了,不忍心再叫醒儿子起来替换他,硬是支撑着,一步步在两顶帐篷周围巡视。忽然一股强风从两顶帐篷间扑了过来,拧着旋,擎着雪烟,打得哈力睁不开眼睛。他被风吹着,顶不住风头,身不由己,不幸踏进了雪坑,眨眼间便被雪封了顶……
大风雪到了次日黎明才停下来。两顶帐篷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挣扎起来,清除了门口的积雪,大部分人都被冰凌封在被窝里了。由于雪天奇寒,人们呼出的热气迅速凝结,把头发和被子都冻在一起了。秦皇玺剃的是光头,没有被冻住,但他身边的耶尔扎达因是一头长金发冻得比别人厉害。耶尔扎达也醒了,但动不得身。秦皇玺问道:"你爸爸呢?"耶尔扎达道:"爸爸替我放哨。"秦皇玺喝令几个已起身的人道:"你们用脚踢开我们的被角,把被子由脚头向上卷,快,我还有事呢!"按着秦皇玺的办法,一个个才起得身来。耶尔扎达起身后便跑到帐篷外去,到处找,见不到爸爸的影子。这样一来,勘察队的人全紧张了,到处去找,还是没找到踪影。秦皇玺光着头在雪地里焦躁不安地高呼首;"哈力大伯——"一声声,只有山崖的回声答应他。耶尔扎达万般悔恨,干不该万不该让爸爸替自己站哨,万一......他不敢想那可怕的一幕。但到处呼叫不出爸爸来,是不是掉进了雪坑?他记得帐篷前是有一深沟的,如今已被白雪漫平了。秦皇玺是个有心人,当耶尔扎达跑向帐篷的时候,他已经提了一根背包绳迎在了耶尔扎达跟前,沉痛地对耶尔扎达道:"试试吧。"
耶尔扎达一边向雪坑跑,一边将背包绳系在自己的腰上,把一头扔给了秦皇玺将军,不加思索跃进了雪坑。人们拥上来一齐抓住绳子。秦皇玺瞪圆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耶尔扎达。耶尔扎达忘记了淹在雪坑里的半个身子钉扎般疼痛,用两臂奋力扒着身前的雪,两手很快冻紫了,呼出的热气和纷纷腾腾的雪雾汇合在一起,已经辨不出他的头脸。他一声声呼喊着:"爸爸",扒呀,扒呀,他的手突然触到了一顶皮帽,望见帽子,耶尔扎达失声哭起来。泪眼再看那分开的雪,露出了哈力花白的头发。秦皇玺大惊,喝令将耶尔扎达拉出雪坑。耶尔扎达在雪中挣扎着不依,哭得热泪哗哗。这时,有两个人身系绳子,跳下雪坑,奋力剥露出哈力的头脸和身子,又将一条绳子拴在哈力身上,将他拉出了雪坑。哈力肩背钢枪,面目紫黑,直条条倒在地上,他已经冻成了一个冰人,光荣地捐躯了。耶尔扎达扑在哈力的身上,用麻木的双手猛煽自己麻木的脸,泣不成声。
大年初一好悲壮。有名的硬汉子秦皇玺,已是热泪满腮。勘察队的人没有一个不饮泣痛哀,他们围着哈力老汉冰硬的遗体,长时间地垂首哀悼。只听秦皇玺用悲怆的低音道:"哈力大伯,你是英雄。也许你写不进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但我秦皇玺为您老人写一篇'祭哈力赋'刻成碑文,立在这里,以我和全体原子天骄的名义,命名这个山沟叫'哈力沟'。既便沙移山倾,我相信,大荒原必将是一座宏大的露天博物馆。时代越久,您的名字越神奇迷人。哈力大伯,愿您的灵魂安息!"
耶尔扎达听着将军颤抖的低音,如同一阵沉雷轰击他的心。他还有许多知心话没给爸爸讲,爸爸带着杀妻夺女的一腔遗恨,带着对新生活的渴望,同他永别了!秦皇玺把耶尔扎达从哈力遗体上拉起来。耶尔扎达紧紧地搂着那支钢枪,像搂着自己的父亲……
人们默默地离别了哈力沟,载着哈力的遗体回到吐鲁番。在吐鲁番为哈力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葬于城郊。秦皇玺含泪写成"祭哈力赋",在吐鲁番请人刻石造碑,派专车运至哈力沟,立在英雄殉难处。他还打算待场区初见规模后,修筑烈士陵园,将哈力遗骨迁去,作为这一神圣事业的第一位烈士。
半年之后,耶尔扎达又随秦皇玺再次进行综合勘察,经库米什、甘沙河、甘草泉,最后确定了第一次试验的爆心,同时确定了生活区的中心。勘察时,耶尔扎达随秦皇玺将军,从一个叫乌什塔拉的地方进去,即发现了一片肥沃的草滩。草滩上正怒放着蓝莹莹的马兰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幽香。秦皇玺采了一束马兰花,递给耶尔扎达道:"把这束花带回去,替我献在哈力大伯的墓前。几年以后,这里就是一座新城,新城的名字就叫—马兰!"耶尔扎达把花接过去,激动得脸红红的,深情叹道:"马兰,马兰,多么美的城市......"
不久,大本营从吐鲁番迁到马兰滩来。这里干军万马集聚,一片繁忙景象。原子城的第二代建筑群——地窝子,不到半年的时间,遍及了马兰滩。这些供创业者居住与办公的地窝子,全是在平地挖坑,再用杂木红柳和芦苇搭顶,留一洞口为门,斜坡而下。这样的地窝子,蔽沙防风,冬暖夏凉。渴望东方第一朵蘑菇云的创业者,还来不及考虑舒适的生活。
秦皇玺正在他的地窝子办公室里召集高级将领、专家和技术工程人员会议。耶尔扎达守卫在洞口,背后突然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他惊异地转过身去。自从来到这大荒原上,他们便和女人隔绝了。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愈加显得荒凉。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耶尔扎达惊喜万状,精神上安慰、舒适、幸福、甜蜜的感觉,立刻传遍他的全身。真是女人?
 
 
第十九段
 
耶尔扎达听到女人的声音,转过身来,举目一望,见一个年轻的姑娘立在自己跟前:一张笑眯眯的脸,一双并不大却非常俊俏的眉眼,两条长而粗的辫子搭在胸前,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落满了一层尘沙。不知洗过多少遍的列宁服,紧紧贴着苗条的身子,裤腿上还缀着两块很显眼的补丁。一双白护士鞋,已被荒原染成褐色了。手提一个铺盖卷儿,肩上背着一个大帆布包。这姑娘露着一脸调皮的神色,站在耶尔扎达面前再不说话,似乎有意等待这个持枪的卫士向她发问。耶尔扎达道:"你......是找谁的?"姑娘道:"秦皇玺,我是他的女儿秦婷。"耶尔扎达淡金色的眉毛颤动着,惊喜道:"在西安念医科大学的?没想到你突地飞到我们大荒原来了。我是你爸爸的警卫耶尔扎达,哈萨克斯坦族!"耶尔扎达将秦婷的铺盖卷儿夺过来,说道:"将军正主持重要会议,先到你爸爸的宿舍里歇会儿,洗洗脸。我们大荒原的尘沙是不花钱的粉,一劲地向人脸上搽,能把人搽变了形。洗个脸,免得将军认不出女儿。"秦婷嘻嘻笑着,觉得这个军人待人很亲热,顺从地跟着耶尔扎达来到爸爸的宿舍里。耶尔扎达笑道:"秦婷,在见到你爸爸前,你先听我指挥。你歇会儿,这是将军的铺,那是我的铺,就我们两人。我给你打水洗脸。"秦婷目送他走出地窝子洞门,觉得这大荒原上并不荒凉,而是温暖好客的大家庭。秦婷自幼失去母爱,从幼儿园走进小学,又从小学到中学,继而考进医科大学,她是十五年一贯制的住校生。她从小就有了大家庭的意识,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读了许多文学著作,在这些著作里,见到了五彩缤纷的世界,领略了斑驳的人生。多年的慎独,形成了她倔强、开朗的个性。秦婷审视着爸爸的宿舍,这间小小的阴暗的地窝子里,只有地铺上不能再简单的被褥。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家呀!她突然觉得自己作为女儿,应该奉献给爸爸的实在太多了。她觉得爸爸很可怜,眼里立即涌出两行泪来。妈妈早牺牲了,爸爸已是半百的年纪。她没有自己的家庭。转念又想,她来到这荒原上看到一片地窝子群以及来往忙碌的军人,这不也是家吗?自己不是一直把小学、中学、大学当成家吗?感情上的矛盾交织在她的心中,很快就平复了。她对这个地窝子已不陌生,秦婷是太容易适应环境了。
耶尔扎达端来一盆洗脸水,像对待小妹妹一般,吩咐道:"按我们大荒原的规距,一盆三用,先洗脸,后洗脚,再洗袜子。我去告诉将军,他的大学生女儿到了。"秦婷道:"耶尔……扎达同志,你看,四个字的名字我还叫不惯哩,你别急着告诉我爸爸,一是怕他开会分了心思,二是让他突然高兴一下!劳驾你,把我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是给我爸爸的礼物......也是给你的。"秦婷一见耶尔扎达就觉得他亲切可爱,像一缕什么线系在了她的心上,情不由己添上了后面一句话,当话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合适。她取过爸爸的毛巾、香皂洗了脸,又轻捷地脱掉袜子,把一双白皙的脚放到盆里......,几分钟过后,一盆水便成了污泥汤,秦婷嘻笑道:"我的妈,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大荒原!我在西安大学里,一年也洗不出这么多泥来。"耶尔扎达要给她倒盆子,她哪里肯让,说道:"我又不是将军,就是将军,也不能让警卫员倒盆子。"说罢,自己端盆去倒了,擦干了手,炊事员正好送来了一碗热面片,和蔼地笑道:"先垫一垫肚子。做得不好,请包涵。"耶尔扎达明白,大荒原上的饭菜是离不开沙子的。秦婷并没言语,一口气要将一碗面片吃光, 脸儿红扑扑的,很惬意。耶尔扎达一边收拾秦婷带来的各式罐头、果味糖,还有为爸爸买来的衬衣、袜子,问道:"你远路来是探亲来了?"秦婷抓起一把果味糖塞到耶尔扎达的军衣口袋里,答道:"一是探亲,二是实习,一箭双雕。我要在这里生活一年,让爸爸派我到最苦的地方、最需要我的地方去锻炼。耶尔扎达,大荒原上有女军人吗?"耶尔扎达摇摇头。秦婷乐得跳了起来,头撞在地窝子顶上,芦苇的碎屑纷纷飘落着。她道:"那,我就是大荒原的第一个女性啦,我很幸运啊!"耶尔扎达觉得这秦婷过于天真,疑心她是做着梦没醒,刚出笼的鸟儿不知天有多高,是个没见过狼的小羊羔。耶尔扎达笑了笑,嘴角显然露出了一丝轻蔑。说道:"大学是大学,大荒原是大荒原,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呆不下去的,人不赶你,大荒原的风沙疾苦也要把你赶回西安。这里的困难,全中国数第一!"秦婷瞪大秀眼道:"咦!你这警卫员挺会教训人的,我爸爸可不会教你这个。爸爸倒是常写信教育我,不要怕困难,没有困难,人活着干什么!还有一层你不好意思说,不外乎是女孩子在这里工作不方便,添一个女同志,添一百个麻烦。是不是?"耶尔扎达觉得将军的女儿太像将军了,身上有一股子秀气、野性和精明,是个不能等闲视之的女强人。
耶尔扎达还没来得及回答秦婷的发问,秦皇玺走进地窝子,站在洞门口愣住了......秦婷喊了一声"爸爸",就扑了过去,亲热地搂着父亲的脖子。秦皇玺伸出双臂,抚摸女儿的肩,热泪盈眶,说道:"婷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秦婷放开爸爸,调皮地答道:"我踏着您的脚印追来的。"秦皇玺笑道:"你追着我,准是吃苦受累的命。"秦婷道:"算爸爸料事如神!女儿我千山万水而来,一是回家来探亲,二是毕业实习。"秦皇玺道:"好样的!既来之,则安之,我要派你到个最苦的地方,磨炼意志,检验医术,可不能给爸爸丢面子!"秦婷向耶尔扎达睃视了一眼,说道:"爸爸,你的警卫员瞧不起我!"秦皇玺道:"好一张尖利的嘴,你们刚见了面,就唇枪舌剑啦!"耶尔扎达脸腾红光,不言不语,想回避开,让这父女二人好好说说心里话。将军与女儿的幸福会见,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倾吐了......许多许多的往事,许多许多的不幸,又来撞击他的心。秦婷的出现,使他愈加思念失散的胡鲁西黛。他欲要走出地窝子去,却被秦皇玺喊住了:"婷儿不是外人,说了无妨。今日的会议做了一个决定:我们要成立一个精干的巡逻小队,在爆心周围冲击波将要扫荡的地面,详细巡逻一遍,要走八千里路啊!我推荐了你去担任这个巡逻队的队长。正好,秦婷做为实习医生,我派在你手下,归你领导。详细的任务,由夏侯湘参谋给你布置。怎么样?"秦婷的眉眼乐成了两朵花。耶尔扎达用手摸着脖子,望一眼将军,又望一眼秦婷,喃喃道:"你的安全怎么办?她的安全怎么办?"秦皇玺道:"看你,看你,哪里这么多怎么办?我的安全好说,已有安排。我派女儿去,倒是为了你们巡逻队员的安全。那里的环境将是非常残酷的,你们少不了医生。我还要谢谢秦婷呢,她来得正是时候。"耶尔扎达郑重地向秦皇玺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将军,我服从命令!"秦婷也庄重地站起来,将医科大学派出实习的介绍信递给耶尔扎达道:"队长同志,我向你正式报到了。"耶尔扎达只好说:"欢迎你,大学生!小心别塌了骨架,让我背着你回来见将军。"秦婷道:"爸爸,你听,他又门缝里看人。"秦皇玺道:"我看只凭你的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偏见,有骨气,做给耶尔扎达看看,你们两个比一比,在这大荒原上,看谁的骨头硬!"耶尔扎达感到委屈,他哪里是瞧不起秦婷,而是为将军担忧:他已经献出妻子,可不能在这大荒原上再献出女儿,自己落得像赤条条青碑,立在世间......再说,他从心里尊敬秦婷,这样一个满腹学问的姑娘,他怎忍心带他去受苦......耶尔扎达用温柔的目光深情地望着父女二人,秦皇玺似乎悟出了耶尔扎达的心思,心中荡出了一股温情,缓缓道:"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你们巡逻队的集结训练地就在哈力沟警卫营的驻地。耶尔扎达,去给婷儿安排个住处,我问问她大学里的事。"这时,秦婷已打开了一个水果罐头,用不锈钢勺子送到耶尔扎达嘴边,调皮地对父亲道:"先给我们队长点甜头,省得他瞧不起我。"秦皇玺呵呵笑道:"你这个丫头!耶尔扎达,这婷儿可和她妈一样,刀子嘴,豆腐心。"三个人的笑声合在一处,在这大荒原动听极了。
到了晚上,马兰滩的地窝子群体从洞口投出烛光,与大荒原上的群星交映,形成奇妙的景观。耶尔扎达从夏候湘参谋那里走回来的时候,见秦皇玺将军仍在烛光下看文件,翻资料,也没言语,悄悄躺在地铺上。他的心事很重:一是任务重,全部巡逻区要分做两个大扇面察看敌情,每个大扇面里还要分割出许多小扇面。还要查清有没有散居的人,要把珍奇动物赶到安全地带,把发现的文物收集珍藏,这一切都要做好记录。总之,不能伤害大荒原的宝贵财富;第二,只给他六名队员,这些队员大都是刚入伍不久的战士,他们虽有初中文化水平,但没经过训练,谁知道连他七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七个人七种性格,他从来没有领导过这么多兵;第三,更使他犯难的是他们七人之外的第八位,秦皇玺将军的女儿......他就这么翻来覆去想着,一夜没合眼。
哈力沟离马兰滩地窝子群体不远,目前还是一个帐篷营房。耶尔扎达的巡逻队成立之后,他们的宿舍就搭在哈力殉难处附近,这是一大一小两顶帐篷,小帐篷,是专供秦婷住宿的,也兼做医务室。耶尔扎达每日抽出半天来,把巡逻队拉到野外作负重、格斗、擒拿、野炊训练,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汗水,一脚血泡。秦婷有时跟随队员到野外去训练,更多是留在哈力沟学习战地抢救伤员的知识,弥补自己的不足。有时,她从小帐篷里走出来,在刻有"祭哈力赋"的石碑前伫立,读着蕴涵雄风的文辞,每每激动得热血沸腾,哈力父子的形象就同时耸立在眼前。耶尔扎达向她讲述过这段壮烈的事迹,知道这篇精美的词赋出自爸爸的笔端。她也为爸爸骄傲,在潜在的感情上,秦婷大步向耶尔扎达贴近,这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姑娘,一踏进大荒原便爱上了耶尔扎达,不过,她把这种爱播在心中,埋得很深很深。
一个月过去之后,就要整装待发了。巡逻队上下,从队长到队员,还有秦婷医生,都向秦皇玺将军及指挥部写了血书,那场面是难以忘怀的。他们把不用的衣物,都包了小包,写了遗言放在里边,统统存放在警卫营的营部。他们都准备为神圣的事业捐躯。秦皇玺将军在为巡逻队出征送行这天,亲自来到了哈力沟。他在营部一一捧读了队员们写的血书,这些血书虽皆是片言只语,入目却都化成了喷发的火焰。秦皇玺的泪花落在血书上,他默默吟诵着这血书上的文字——
"有价值的死即是永生。耶尔扎达。"
"愿我的死给天空增一颗晨星。查里奇。"
"我笑到最后一息。陶樾。"
"妈妈的奶水真甜。鲁羽萍。"
"战士万岁。郦钢岩。"
"娘的,死也是个节日。肖鼎。"
"和死神开个玩笑,揪揪上帝的胡子。童炬。"
"大荒原因有我而更神秘。秦婷。"
这分明是一支敢死队!大荒原迎接他们的,虽然不全是枪林弹雨,然而无情的恶劣环境将向他们伸出魔掌,他们的确面临生死的搏斗。每个队员都有这样的献身精神,死亡才有可能被他们战胜。军人离死神是最近的。秦皇玺心中荡起一种自豪和欣慰。他更加热爱自己的部下。夏侯湘参谋进营部来,说巡逻队已经集合完毕,请将军去做指示。
在"祭哈力赋"石碑前,一字排着八人的队列,依次是:耶尔扎达、陶樾、郦钢岩、查里奇、肖鼎、鲁羽萍、童炬、秦婷。他们身上钢枪、手榴弹、背包,加上水壶、草帽、粮袋、短锹,每人负重数十公斤。秦皇玺走到队列前,从夏侯湘参谋手中接过一面鲜红的队旗,两手哗啦抖开,只见上写"天涯大荒原,神脚八千里"十个金黄大字。耶尔扎达出列双手接过队旗,向秦将军行注目礼。秦皇玺逐一检查了队员的行装,特意为女儿整了整红十字药箱。然后站在队前,抚摸着那"祭哈力赋"石碑,向巡逻队告别:"同志们,我秦皇玺,这些年,记不清送过多少次尖刀班了。要不是肩上这副担子,我真想同你们一块儿走这八千里,尝尝大荒原的味道。哈力大伯的事迹你们都知道了,他是你们队长的父亲,他的精神够我们活着的人学一辈子!这一次,派你们出去巡逻,主要目的是查清原子弹爆炸场区还有没有散居的人。原子弹是残酷的杀伤武器,但我们不能在自己的国土上让任何一个百姓受害。告诉你们,我们给试验的大能量的原子弹,起了个挺新颖的名字,叫'东方红蘑'!我们确定起爆的时间,最后取决于你们提供的报告。所以,你们一定要吃大苦耐大劳,查遍爆区的角角落落。我让夏侯湘参谋每月到荒原深处同你们联系一次,增补生活用品。你们都是好样的!我祝你们胜利凯旋!"
秦皇玺将军亲自为巡逻队送行,使这支出征的队伍增添了不少光彩。他们信心十足地上了解放牌军车,装上生活用品,向将军告别。秦婷在车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庄严的气氛,心怦怦直跳,好像那遥远的前方已经响起了枪炮声。她望瞭望耶尔扎达那刚毅的面庞,很快又安下心来。为了打破这肃穆的气氛,她建议道:"同志们,一起唱支歌,好吗?"刚说完,汽车在荒原上重重地颠了一下,把一车坐在被包上的人全颠翻了,闹轰轰挤作一团。虽然没有唱歌,气氛却从此活跃多了。他们在车轮滚起的尘沙里,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大声说话,并不顾及尘土向嘴里钻。
"解放牌"把巡逻队送到阳平里气象站。站里根据秦皇玺将军的指示,已备好了两匹骆驼,供驮生活用品,还特地杀了一条狗,炖了一锅喷香的狗肉,为巡逻队接风加饯行。他们被安排在帐篷里住宿,从明日开始,以阳平里气象站为起点,他们将徒步跋涉大荒原了。
 
 
第二十段
 
胡鲁西黛成了罗布氏族公认的女王。她渐渐爱上了这群朴实厚道的庶民。罗布人经她的指点,常常拥向泉眼洗身。经过洗涤,肌肤洁净,黝黑中泛出红润,女子便显得楚楚动人。男女只觉得天明地亮,便纵情大声朗笑,此起彼落,一时里,核桃林聚成亮华华的欢乐世界。胡鲁西黛坐在吊床,目睹这荡尽邪念的天然景观,心中溢着美意。女子们的柔媚体态,男子们的健壮胸肌,每每诱得她情潮汹涌。当淡雾轻轻浮来,她就轻轻唱出一支歌,跳下吊床,在他们中央展臂起舞......。她跳着,跳着,阿尔泰的史页愈是遥远了,模糊了。这个原始的却是安祥和谐的"野人国",成了她热爱的土地。她绝处逢生,只有这片土地可以养息她。她想开发这块纯洁的土地、开化这群质朴的罗布人,绝不让这里滋生邪恶,沾污这个乐园。
男女随胡鲁西黛翩翩起舞,孩子们摇得核桃串哗哗响。这时,在核桃林的东南角,一个罗布氏族的新生命即要降生。胡鲁西黛随报信的女子去了,身后跟了一群男女。胡鲁西黛转身把男子挡回去。一群女性欢跃着来到新生命的降生地。临产的女子躺在蓬松的黑土地上,望见匆匆赶来的圣母,很快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两颊绽出一丝微笑。胡鲁西黛立即想起了自己在密林小洞天的悲壮一幕,眼前映出她可爱的哈玛尔,泪水便遮住了视线。于是,对围观的女人们说道:"快围起圈子,高声唱歌。"产妇耳畔亮起了粗野的歌喉。胡鲁西黛服侍在产妇身侧,用话语宽慰着,亲手接下小生命。婴儿的啼唱汇进了裸女的歌阵。望着手托婴儿的圣母,产妇的眼角挂着晶亮的泪珠。
新生命的繁衍,愈使胡鲁西黛觉得肩负重担。必须按照这里的条件,用阿尔泰民族文化哺育这片原始芳土,加快治理,开拓疆域,改善风习,促进文明,巩固生存基地。除此,再没有出路。
黑发罗布人胡鲁西黛,决定带人到核桃林周围做一次巡视。她鱼皮护胸护腰,羊皮包脚,手执一根桃木曲杖,端系一挂皱皮核桃,走起路来,哗哗有声。陪同的人手举火种,簇拥在她身侧,来到东北方向的罗布泊,惊飞起满天红雁。他们从暗处抬来几条掏空的核桃树干做成的木舟,双掌为桨,游览了水光。泊里的银条鱼儿纷纷蹦上舟来。她弃舟上岸,走到沙岗上,燃起篝火,烧烫沙土,让罗布人捡来岸边鸟蛋埋于热土下,蛋熟之后,请罗布人吃。跟来的人连说:"好吃,好吃。"胡鲁西黛想:"取蛋为食,用之不尽,不断丰富罗布人的饮食。这罗布泊不但有鸟蛋还有鱼,是天然的大粮仓啊......"
耶尔扎达的巡逻队抵达阳平里的这一天,胡鲁西黛率领罗布人第二次出巡,来到离原始核桃林十公里处的世外桃源。
胡鲁西黛立在满眼欣欣向荣的自然景观中,用活泼的大眼睛望着陪伴她的罗布人,问道:"你们可曾到这个地方来过?"他们摇摇头。胡鲁西黛很遗憾地长叹一声,手持桃木手杖率先前行。只见野生红柳、胡杨、罗布麻、沙枣林以及说不上名字的野生灌木丛,绿色星群一般点缀在杂草间。地上泉若游丝,各种毛色的小鸟被他们惊飞起来。胡鲁西黛游遍只有两平方公里的小绿洲,发现绿洲四周树高大而密集,中区开阔而平坦,空气甜润清凉,整个大荒原被野生的树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正当她生出让罗布人迁居小绿洲这一念头时,一丛花木后突然跑出三只高大的梅花鹿,皮毛油光,眼睛雪亮,鹿角金黄,温顺得像三个姑娘,胡鲁西黛一见倾心,立即试着向牠们靠拢,微笑着抚摸梅花鹿的面颊。三只梅花鹿顺从地跟着他们游了小绿洲的角角落落,齐声欢叫,在罗布人面前蹦跳。胡鲁西黛问随行的罗布人:"这地方好,还是核桃林好?"罗布人齐声赞美这片小绿洲。
胡鲁西黛回到核桃林时,迷朦的月光已普照了荒原。这一天的奔波,使她感到很疲倦。她躺在吊床上,闭眼便沉进了梦乡。三只梅花鹿趴在吊床下,罗布人仍五男五女肃立两侧守侯着她,并给她轻轻盖上了一张柔软光滑的鱼皮单子。
她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
核桃林摇晃起来,胡鲁西黛从吊床上惊起,望那核桃林外,凶神恶刹的乔夏依、萨曼、朱毅之,每人嘴里各吐着红黄蓝三色风。这三色风聚在核桃林上,立即变成了熊熊火焰,整个林子被烧得劈啪乱响。在火舌卷起她半裸的身子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响在头上:"胡鲁西黛,我来救你!"仰脸一看,竟是她朝思暮想的耶尔扎达!耶尔扎达所骑的那匹白马,火舌不敢靠近,白尾一甩,伸出一条云带来,眨眼把她拉上马背。她望望火海,说道:"我的罗布人,我不能离开他们,他们救了我,是我的恩人!"说罢,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眼望地下一片金红,她落在凤凰背上。她仍在高喊:"我不离开罗布人!"声音一落,她已被凤凰载到云霄星汉。袅袅烟雾中走出一位白发老人,笑道:"我是真主。你去帮助罗布人从核桃林迁居绿洲吧。心里不荒,也是一块绿洲。"她惊喜极了。真主的星月金杖一挥,耀得她紧闭了双眼。待睁开眼来,她的身边是茫茫沙原,萨曼的那匹黑骏马仍在她的身边汩汩冒着血、那个银白的怪物一闪一闪的。萨曼也从冒着烟的金沙地下钻出头来,笑道:"我的美人,跟我回胭脂溪吧!"
胡鲁西黛被地下冒出来的头吓醒了。梦境引发了她对耶尔扎达的思念。她来到了这个罗布氏族,沉在这个茫茫无垠的大荒原里,远离了阿尔泰胭脂溪,堵塞了她与亲人重新相会的道路,她与耶尔扎达其实等于永别了。想起金葫芦草场和蝴蝶谷那些难忘的充满喜悦和辛酸的年月,她簌簌落下泪来。守候胡鲁西黛的五男五女同时看到了他们的圣母梦中落泪了,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个个都很沮丧。胡鲁西黛睁开眼来,见他们虔诚的样子,微笑道:"我做了一个梦,刚刚醒来。你们都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他们恋恋不舍地走开了。胡鲁西黛重新闭上眼睛,却再无法入睡。她开始设想那片小绿洲,要把它建成罗布人的乐园。一张蓝图在她的脑海里描画得清清楚楚,然后她又贪婪地睡去。核桃林里,月光换成了阳光,她醒来时,五男五女依旧分立在她身侧守护着。三只梅花鹿已在床前绕着圈子嬉戏。一群少男少女饶有兴趣地望着它们。胡鲁西黛又把罗布人召集到自己的吊床前,她讲了巡视罗布泊和小绿洲的情况,并提出以盛产鱼、鸟蛋的罗布水泽与一年一季果实的核桃林为两个天然"食品库",迁居小绿洲弹丸之地,修房栽树,剥麻织布,铸器防身,把罗布氏族推向更自由欢乐的境界。罗布人接受了她的建议。所有罗布人立即行动,女人手举火把,男人手敲羊皮鼓,在核桃林边的墓地向死去的先人告别。这墓地异常奇特,不见坟墓,沙地之上只有一片耸立的木桩,木桩下都掩埋着一支"歌"。他们以为生死都是一种欢乐。他们的泪里从来不含忧愁伤感,活着为所欲为,死后无足轻重。他们无意识论及个人的功绩。凡死者均被他们欢欢乐乐送走。
告别先人亡灵,丢弃了吊床,高擎那件枣红色的圣裙,火把响鼓走出核桃林,欢欢笑笑离别他们世代生息的乡土。光明举在头上,响鼓牵着吉祥,浩浩荡荡的一个氏族,翻开了新的史页,走向他们的圣母发现的新大陆——荒原小绿洲。
 
 
第二十一段
 
东边天际浮出曙光,一轮圆月仍悬在西北天角的山丘之上,已经由明净的银白色变为淡金色了。大荒原的清晨,少有今日这般晴朗,阳平里气象站刚刚放飞的红色探空气球,非常安详地升上了高空,那红红的球身上抹着金色的朝阳。耶尔扎达望了一眼探空气球,心里也觉得旷达豁亮。他把两匹骆驼牵到帐篷前,想独自将巡逻队的生活用品装在驼峰上。此时,气象站的起床哨子还没吹响,帐篷里不时还传出沉睡的鼾声。他想在队员们起床之前,就一个人把装驼的事做完。如今,六名队员像亲弟弟一样与他朝夕共处了,他从心底里喜欢。既要完成任务,又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一点,他满有信心。只是这个突然杀进大荒原来的女"程咬金"秦婷,依旧使他犯难: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学生,能吃几多苦哇,哭了鼻子怎么办?姑娘家毛病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闹不好,全巡逻队还要照料她,若成了累赘该怎么办?他暗暗下定决心:一个月后,待夏侯湘参谋来接头时,请他把秦婷带回去交给将军,要不,再给他派个男卫生员来。将军明知这是八千里长征,偏要把女儿推到巡逻队来,心是不是狠了些......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侯,秦婷已站在他的背后,闪着惺松的眼睛,两只手忙着扎辫子,悄声问道:"队长,用我来帮忙吗?"耶尔扎达把脸一沉,说道:"不用!把你的药包背好就不错了。" 心中热乎乎的秦婷听了这句答复,如严冬里吞了一块冰。她奇怪:耶尔扎达做了什么邪梦?一夜间,就换了一副脸。秦婷明朗的心抹上了一层阴影。但她不计较,人哪能时时刻刻都高兴呢?她默默地帮耶尔扎达搬东西,脸上挂着微笑。其实,耶尔扎达是有心冷落她,他要逼得秦婷自己提出回马兰滩,少跟他吃这些大荒原的苦。她是个女孩子!因为他对秦皇玺将军的尊敬,自然就特别爱护秦婷,从心里把她视如亲妹妹。
吃过早饭,巡逻队打点好行装,牵了骆驼,英姿飒爽待出发。气象站为他们每人带了两个大馒头,一块萝卜咸菜,灌满了水壶,敲锣打鼓,列队欢送他们。走出十公里,他们的双脚便踏进了沙丘林立的奇特地带。这时天气晴和,阳光极为充足,无数的沙丘各自呈现怪状,其中以动物形状的最多,若蹲虎的、怒狮的、金犬的、熊猫的、秃鹰的、奔马的......简直像一个泥塑的动物园。每座沙丘上都闪着万点银光,倾目眺望荒野,望不到一星绿色。这使巡逻队的八名队员赞叹不已。无论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耶尔扎达,还是在乡村平原上长大的查里奇、鲁羽萍、郦钢岩、肖鼎、童炬、陶樾,以及在校园里长大的秦婷,都觉得似乎是到了梦乡。总之,够刺激的。在这群可爱的"动物"中间,时常升腾起细如游丝般的金色烟缕,很生动,很柔美。
他们在这个"动物园"里第一次歇息的时侯,一个个把沉重的背包从双肩卸下来,肉墩子陶樾请示队长道:"可以蹦到'老虎头'上望远吗?"没等耶尔扎达回答,便道:"好哇,看我做虎头王!"童炬道:"陶樾,你站到老虎头上也难说有查里奇高。"陶樾道:"一边里挺尸去!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个子矮,少说也有一米六八,和秦医生一样高,比你们是低了,那怎么办?还拉着爹娘去打官司,治老子的罪?"说话间他已经蹦到沙丘上去了,跷脚一望,叹道:"哎呀,我的娘,一条蓝带子,弯弯曲曲连着天!都来看,这蓝带子上满滚着银子哩!"听陶樾这一吹呼,都站起来,耶尔扎达熟悉地形.说道:"那是孔雀河。"连秦婷也欢愉地爬到沙丘上去眺望了。唯独肖鼎一屁股坐在沙地上,脱了鞋袜,两手抠着脚趾缝,抠一阵子,还要闻一闻,嘴里咕噜着:"一条河沟子有啥稀罕的,我们村头上就有一条河哩,我道是什么西洋景哩......"秦婷站在沙丘上,一眼瞧见肖鼎的样子,嘻嘻笑道:"肖鼎,你的手在干什么?讲不讲卫生!"肖鼎仰脸眯着小眼腈,嘿嘿笑两声,答道:"俺从小就爱抠脚丫,俺娘都不管哩,你......"陶樾在"老虎头"上接上一句:"你娘不管,这不,你奶奶管哩!"耶尔扎达道:"陶樾,不要犯自由主义!肖鼎,不好的习惯就要改,快把鞋袜穿上。"肖鼎道:"穿上这些玩艺儿,它不透气,憋得慌......"耶尔扎达命令道:"快穿!"肖鼎道:"别生气,队长,我穿哩。"八个队员都笑了。查里奇朝着队长挤眼睛,手指着裤裆,嘴里发出"哧——"的唏嘘。耶尔扎达道:"秦婷,对不起,你扭过身去,男子汉有点小事。"秦婷的脸微微一红,立即扭转身去,两手捂住了眼睛。男子汉走出十几米远,背着秦婷,架起七支"水枪"。走进荒原来,与这七个大兵一道,秦婷开始经历这些麻烦事了。对于一个医生来讲,她并不觉得难为情,她决心来荒原摔打磨练自己的意志,一个个难关还在后边呢。她是个女孩子,但她喜欢冒险,乐意在全新的生活里调整自己,与这伙男子汉谐调起来,完成这次巡逻的壮举。她会永远为荒原的历险而骄傲自豪。男子汉凯旋了,秦婷转过身来,耶尔扎达用眼肃穆地望着她。她摇摇头。耶尔扎达命令道:"咱们继续行军,过了孔雀河,吃午饭!"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来到孔雀河的北岸,这里是上游,河床狭窄,浅水溪流。耶尔扎达用手试了一下水温,暖暖的,转身向他的队员命令道:"挽起裤腿来蹚过去!"肖鼎喜露一嘴白牙,抢先脱光了脚,嘴里咕噜着:"该饮饮我的脚丫子喽!"耶尔扎达见秦婷也在挽腿,便对大个子查里奇命令道:"把你的背包给我,你背秦婷医生过去!"秦婷闻听圆
瞪秀眼:"不,我蹚过去。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更不是来享福的!"耶尔扎达道:"我不喜欢争辩,喜欢服从!"肖鼎第一个蹚进孔雀河里,咕噜着:"娘的,比我们村的河水热哩!"陶樾哗啦啦蹚着水,把一身军装全打湿了,还溅了身边童炬一脸。童炬抹一把脸,笑道:"陶樾,你小子是打着睡呼噜翻跟头的家伙。"陶樾道:"我是有名的风火轮子,老兄海涵海涵......"岸上,查里奇把背包递给耶尔扎达,两脚站在原地不动,矜持地望着秦婷。耶尔扎达坚定地吐出一个字"背"。查里奇迈着仙鹤腿,两臂一伸像蟹钳子,背起秦婷踏进了孔雀河。陶樾到了对岸放下背包,又蹚回来,在河中心从队长肩上抢过秦婷的背包。到了河对岸,衣服鞋袜未溅一星水花的秦婷,瞪着耶尔扎达,涌出委屈的泪花。陶樾跷着脚搂着查里奇的脖子向下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道:"到底人高了好,我就没这福气,你小子是不是埋怨河面太窄了......"查里奇一把将陶樾推倒在河床上,陶樾仰脸哈哈笑着。
他们坐在平坦的河滩上吃着午饭,右手抓着馒头,左手拿一块老咸菜,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得意地望着孔雀河里缓缓流泻的微波,像喝白酒一般,咕嘟嘟举着水壶,仰天畅饮。肖鼎慢吞吞道:"凉馍、凉菜、凉水,三凉,娘的,馍没俺家乡的窝窝头硬,菜没俺家乡的咸,水没俺家乡的井水凉。我们念中学的时侯,岂只三凉,冬天里还有床板凉哩。"大家被逗笑了,唯独肖鼎不动声色,慢吞吞嚼着馍,满嘴里美滋味。
秦婷两眼贪婪地望着七个可爱的战士,自己并没有吃。她在大学里养成的一整套卫生习惯,在这大荒原上全被破坏了。她清晰地看到陶樾那举着馒头的手上,指缝里塞着泥沙,肖鼎那手是抠过脚丫子的。他们没有卫生习惯吗?她想到了医生的责任。她跟着战士们来,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健康的。可这里,缺少讲卫生的条件啊,......然而,她还是要说。她站起来,把一对长辫子撩在背后,笑盈盈道:"同志们,我想说几句话。我是个医生,论年龄,除了队长,你们都是我的小弟弟,我们这次执行任务,要半年时间,又要走八干多里路程,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必须有一个好身体。因此,要力所能及地注意讲卫生,你们说是不是?"战士们齐声答道:"听秦医生的。"秦婷走到陶樾跟前,用小手指挖出了指缝里的泥沙,陶樾眼珠子转悠着,脸突地红了。秦婷又摇了摇肖鼎的手,战士们都会意地笑了。陶樾这时发话了:"肖鼎,我们只啃一道老咸菜,你倒自加一道——臭豆腐。"肖鼎拧了拧脖子,蹦了蹦筋,慢吞吞道:"嘴要馋,来啃我的脚。"一阵轰笑回荡在大荒原上。耶尔扎达把自己的一个馒头塞到查里奇手里,查里奇知道队长的脾气,乖乖地接受了。耶尔扎达又冷冷地问秦婷道:"你为什么不吃?卫生要讲,肚子要填,人是铁饭是钢!"连战士们都觉得队长对秦医生太严厉了。秦婷道:"我吃。"取出一个馒头来塞给耶尔扎达,另一个掰了一半给陶樾,自己吃一半。她的目光炯炯,是不容对方推辞的。秦婷献出的这一个半馒头,使得午饭的气氛沉静下来,七张嘴开始咀嚼一缕心香。
吃过一顿冷餐,耶尔扎达带领他的巡逻队又上路了,沿着河堤向东鱼贯而行。骆驼跟在后面,昂首阔步,踏出一朵朵蹄花。东行一个小时,巡逻队在预定地点停下来,建立八千里巡逻的第一个生活点。
这里是离孔雀河南岸一千米左右的丘陵地,坚实的土岗子,形成一个马蹄形,正好遮挡北、东、西三个方向吹来的季节风。马蹄口正是向阳处,岗上到处长着红柳,与岗后和两侧的沙梁相望。前边有百米开阔地,长满了蒙古包似的骆驼刺丛。百米之外,便是孔雀河南伸的一条小支流。孔雀河的水注入到这个小洼地里,形成了一个无名的野海子,像孔雀翎上的一个蓝斑点。巡逻队就在这马蹄窝里停下来了。
耶尔扎达擦了擦脸上的汗,对他的队员说道:"咱们就在这里建第一个生活点。先把骆驼装载的东西卸下来,放它们去啃骆驼刺,咱们喘口气,就动手造房修屋建家园。"队员们齐声叫好,脸上映出自豪的神气。陶樾扔下背包,甩了甩酸麻的双臂,风火轮子般跑到岗上去,站在红柳丛里,吹起了一声震天响的口哨。欢声嚷道:"北有孔雀河,南临小水泊,咱们该演一部新'水浒'了!"看样子他还有满身的力气,说话间在红柳丛里两手撑地来了个双脚倒立,还没有立稳,就扑嗵一声摔倒在红柳上。岗下的人看到他的狼狈相,放声大笑。鲁羽萍柔声细语像个姑娘,笑道:"看哟,咱们水泊梁山大寨的旗杆倒了!"肖鼎不笑也不搭话,蹲在地上扒了光脚,瞧着前边一汪水泊,边抠脚丫边咕噜道:"娘的,这一片水,还不如我们村的湾里水大哩!我们村里的一匹马,一泡尿就能撒出这么多水来......"秦婷早就注意到肖鼎了,悄悄站在他背后,弯腰拦住他的手,像大姐一般嗔道:"肖鼎,又抠脚丫!你刚才说什么?说话也要讲卫生,那海子里的水,你我都要喝的!"肖鼎笑道:"秦医生......我是说着玩哩......其实,别说我们村,世上也没那么大的马哩。"这时,耶尔扎达把秦婷叫过去,吩咐道:"我们就要修房建屋了,你的任务是守着背包,看着骆驼。"秦婷道:"队长同志,你就直说,让我坐着休息,不更爽快!从出发你就把我当客人,当重点保护对象,你眼里就知道我是秦皇玺的女儿。可我是出来工作的!背包有什么可看的,又没长翅膀,骆驼自己吃草也用不着请保姆。你们安排住处,我在这附近打柴,晚上该让大家吃顿热饭了,你说呢?"耶尔扎达见秦婷并不接受他的照顾,只好答道:"你去打柴吧,可不要走远了。"秦婷到岗子的北侧打柴去了。耶尔扎达带领六名队员,在岗子的"马蹄窝"里掘土三尺,筑墙三尺,然后把帐篷支在里面。这样一个地窝子和帐篷融汇一体的生活点,在太阳西斜时,即将落成。因为秦婷不在眼前,七个人皆脱了军衣,光臂赤胸,只穿一条裤头,于得热汗淋淋。陶樾眼尖,拉住队长的胳膊大叫道:“看呀,队长身上有朵绿梅花!”耶尔扎达眉一挑,立刻笑道:“这是胎迹,有啥大惊小怪的,大家快干活吧!”他不想让‘绿萼梅’在心中复活。一句话就把战友们的注意力转移了。七个人中,唯独肖鼎赤脚上阵,他的脚底板硬得像鞋底子一般,干起土活来,铁锹如翻浪,别人铲三锹,他能铲五锹。他不轻易与人搭话,只是不断地咕噜:"这土暄得像刚揭锅的馍馍,我们村的土可硬得像石头钢板。娘的,这里的土要是拉上几火车皮到我们村,种地瓜花生可美气哩......"在一旁干活的童炬,望一眼肖鼎两肩上厚厚的尘土,笑道:"肖鼎,这里的土好,你别洗脸洗身,三年后复员回家,让你娘打扫打扫,尘土落地,能种半亩地瓜!"肖鼎不搭理童炬,只朝他瞪了瞪小眼睛,任那汗珠子巴达巴达掉在沙地上。
耶尔扎达指挥鲁羽萍和郦钢岩在帐篷地窝子一侧修灶。查里奇迈着仙鹤腿,从百米处的海子提了两桶水,轻松自如,如提了两只大公鸡。来到鲁羽萍和郦钢岩面前,堆土倒水和泥。鲁羽萍是天然的女儿气质,而郦钢岩又像大家公子,各有名贯警卫营的外号,通常战士们将鲁羽萍呼为鲁小姐,把郦钢岩称作郦少爷。此时,郦钢岩正对鲁羽萍指手划脚,鲁羽萍顺从地依着来做,他很佩服郦钢岩的小聪明。两人像做针线活一般,把灶修得又好看,又实用,省柴禾,火力足。查里奇翻动着泥巴,泥点子溅出一米远,鲁羽萍的后脊梁上落了个满天星。郦钢岩像保护小妹妹一样向查里奇大声吆喝:"哎,我说仙鹤,你怎么在小姐的后背上泥墙?"鲁羽萍道:"仙鹤,没关系的,什么时候了,还穷讲究,怕脏了碰了的,尽管干你的。"查里奇嘿嘿笑一声:"少爷,你放心,我比你还疼小姐哩!等一会儿,我打水给你们擦澡。"耶尔扎达走过来端详土灶,满意地表扬道:"鲁羽萍,难怪大家呼你小姐,你的手就是精细乖巧嘛!"鲁羽萍抿嘴一笑说道:"队长,这次巡逻,我不受你批评就算烧高香啦,我个面条性儿,会让队长生气的。"这时,陶樾站在帐篷门前,怀里抱着一卷毛毡,脸上挂着一道道汗印子,对查里奇大声呼道:"仙鹤,有空没有,给弟兄们提点水来怎么样,我们这群泥菩萨也该洗洗了!"查里奇答道:"风火轮,我听你的!"说罢,将八个脸盆取过来,摆在一处。提起两只桶大步跨到了海子上,灌满了水,流星赶月走回来,把水倒进脸盆里。他抬起身,望见队长正在帐篷前打转悠,似乎有什么心事。
耶尔扎达的确有心事。原来他是准备在搭好的帐篷前,另外再搭一个小地窝子,作为秦婷的宿舍兼医务室。眼看夕阳沉落,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秦婷怎么休息?忙碌着的战士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耶尔扎达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想起秦婷出去打柴已经半天了,急忙对查里奇道:"小查,你拿根背包带子,去接接秦医生,不要把她累着。"查里奇穿上军装应命去了。他先走到岗上,站到高处向荒原瞭望,海子上反射着夕阳桔红色的柔光。再转身向东望,见一个人背着一捆小山似的干柴,吃力地向岗子的方向走来,他断定是秦婷无疑。再向东望,见大荒原的地平在线卷起一股烟尘,愈卷愈大,愈卷愈近。他也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立即窜下岗向秦婷迎去。只见秦婷背后的烟尘滚滚腾腾,满野响起轰轰哗哗的声音,地面仿佛在摇动。查里奇看到一个影子从他身边闪过去,像飞箭一般迅疾,那是他们的队长耶尔扎达。他的步伐不由自主加快了。这时,岗子上响起陶樾的呼叫声:"队长,是黄羊群扑来啦,黄羊——快接秦医生啊,快呀!"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几乎同时赶到秦婷的身边。
秦婷是空着手出来拾柴禾的,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捡一大捆回来,放在耶尔扎达跟前,一句话也不跟他说,让这捆柴表明:她秦婷是个强人,不是软面条儿豆沙包。她只能将那些干枯的红柳枝一根根折断,因没干过这种活,手背和面颊,几处被红柳枝划破了,越是这样,她越不示弱,不多时,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她把捡好的柴,一小捆一小捆放好,眼见红日西斜,又把一捆捆柴并在一起,心里好高兴。眼瞅着一大堆烧柴,盘算着如何向队长示威。可她立即又犯了难。身上一根绳子也没有,她怎能将柴背回去?她围着柴堆转,抚摸着两条辫子动脑筋,突然眼睛发亮,何不用梳辫子的办法,用细柳枝编根绳子!她终于成功了。她用自己编的红柳绳牢牢地捆起干柴,背在身后,走走歇歇,柴捆把她的背硌得好痛,这种苦味她还是第一次享受。一心里背着柴向前走,后边远处发生了什么,她一丝儿也不知道。当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向她跑来的时候,她心中还冒出了一股无名火,继而听到陶樾隐约的呼喊声时,她惊惶地松落了柴捆,自己的身子即被耶尔扎达和查里奇保护起来。他们被席卷而来的烟尘吞没了......
 
第二十二段
 
数百只黄羊如同一道洪流,向巡逻队和驻地席卷而来。秦婷只觉得自己被吞在烟浪中,眼前黄澄澄黑压压,天地混沌,轰轰的响声从自己的身上撩过,她紧闭着眼睛,吸进鼻子和嘴里的,全是火辣辣的沙尘,简直令她窒息。她想了许多,似乎又什么都没想。耶尔扎达和查里奇伏卧在她的身上,像一顶凉棚。不知多少黄羊在他们的背上疾驰而过,只觉脊背如落倾盆大雨,被猛烈地敲击着......
黄羊群直扑沙岗,在巡逻队刚刚搭起的帐篷顶上横扫过去。五名队员早躲到帐篷里,只听篷顶如战鼓一般轰轰隆隆地鸣响。帐篷里被黄尘罩得一片昏暗。那两匹啃草的骆驼,被惊得也随黄羊迅跑起来,蹚过海子,溅起一片水花。黄羊群带着尘烟滚向夕阳。阳光被冲天尘雾挡住,大荒原仿佛在暮色中了。
幸亏有一捆秦婷捡的干柴,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背上才少受了许多羊蹄的践踏之苦。待黄羊群扫荡而过,两个人从秦婷的身边站起来,同声向秦婷道:"好险啊!"秦婷睁开眼,透过昏蒙蒙的天光,看到耶尔扎达和查里厅的背上,血水把军衣湿了几处。惊叫道:"你们受伤了,我......"查里奇抢先背起了那捆柴,迈开仙鹤腿头里走了。耶尔扎达冷冷地对秦婷道:"走吧,这只是不起眼的小序曲。"秦婷觉得很难堪,这群该死的野黄羊,把她向耶尔扎达示威的柴捆踏得破烂不堪了。她失败了,但她油然生出对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崇敬,像两颗星突然照在她的心中。秦婷也故意冷冷道:"我在小序曲里听到了英雄的合唱。走吧,我去给你们上药。"
他们来到帐篷前的时候,黄尘已经沉落,空中又复明净,月盘也悬在瓦蓝的晴空,海子仍如一面镜子,抖动着淡蓝的光辉。帐篷前又热闹起来,鲁羽萍在生火做饭。查里奇扔下柴捆,又去为陶樾、童炬、郦钢岩、肖鼎洗背。他自己的背上染着三处血迹,似乎全然没有感觉。秦婷在药箱里取出红药水来为耶尔扎达抹了,又来为查里奇抹伤。查里厅嘿嘿笑道:"秦医生,没关系,这点小伤算个啥,一两天自己就好了。"肖鼎用毛巾擦着身子,自己咕噜着:"娘的,这黄羊群像我们村枣树林里的野黄蜂炸了窝,连我们的骆驼也夹裹走了。"童炬望着那夕阳沉落的天边,问耶尔扎达:"我说队长,咱们的骆驼还能寻原路回来吗?"耶尔扎达有点伤感,叹道:"怕是它们要成野骆驼了,这一阵跑,几百里出去了。"鲁羽萍一面做饭,一面偷偷抹眼泪,心中感叹道:"多好的骆驼,那么温顺、耐劳,两对眼睛闪着,像给我说话,只是再也见不到了......"陶樾来帮着做饭,见鲁羽萍泪汪汪的,向大家高声呼道:"哎,我们的小姐吓哭了!"鲁羽萍用勺子轻扣了一下陶樾的脑袋,嗔道:"别胡说八道,我是心痛骆驼。"陶樾收了笑容,也望着远方,长叹一声:"是啊,骆驼......"丢了两匹骆驼,巡逻队的晚饭吃得没滋没味。饭后,大家坐在帐篷前,耶尔扎达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骆驼的事就不要想了。咱们的生活点总算建起来了,这是今天的主要成绩。有了这个生活点,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巡逻。给我们的生活点命个名吧,谁有这个天才?"鲁羽萍轻声柔气道:"当然是大学生了,当然是秦医生。"大家齐声让秦婷命名。秦婷心中涌出甜蜜来。意识到自己在巡逻队员心目中的位置,黄羊袭来的惊悸完全平息了,心又像月光下的海子,倒映夜空轻柔的蓝光了。在月光下,队员们能看到她脸上那和蔼的笑容,期待着她那有震慑力的话语。秦婷的声音像唱歌:"我作为巡逻队的队员,坐在大荒原的沙地上,守着你们,说真的,很幸福。我从小失去母亲,是过集体生活长大的,我时时刻刻离不开集体。我和我爸爸一样,没有家。所以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此时此刻,我把这顶帐篷当成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白天里,我就被这海子里的水迷住了,在大荒原里有这么一片水,多好啊!我看它像一柄荷叶,我们的家就叫'荷叶海'吧!行吗?"所有的人都鼓了掌,耶尔扎达鼓得最响。耶尔扎达道:"一致通过,我们的生活点就叫'荷叶海'了。我们从明日开始,要在荷叶海生活三个月。可以想象,困难将会是很多的,就如今日的黄羊突袭,难以料到。我们七个......呵,八个人,都是写了血书的,血可不是颜色水,是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所以,要准备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再难,也要冲过去。明日分成两个小组,完成两个小扇面的巡逻任务,带地图和指南针,并做好巡逻记录。听着,我把各组人员说一下。第一组,由我带领陶樾、童炬,第二组由查里奇带领郦钢岩、肖鼎。鲁羽萍留在荷叶海做饭,以后轮流值班做饭,我们都是炊事员。吃什么,怎么吃,值班的动脑筋。当我们愈走愈远了,还要自己中途野炊。听明白没有?"六个人齐声道:"明白!"最后,耶尔扎达又补充一句:"不用说,我们都不想闹病,所以,秦医生越闲越好。医生忙了,可想而知......"耶尔扎达的话并没有错,但秦婷总觉得有一种逐客的味道。接着说了一句:"我认为队长交待给我的是最低任务。当然,我不愿同志们生任何疾病,你们健康的时候,难道我要躺着睡大觉?我的任务应当是:在荷叶海这片土地上,我能做的,我尽量去做!这一点队长不会反对吧?"耶尔扎达道:"秦医生这种精神很好,可是你的健康与安全比我们更重要。"秦婷有些激动起来:"你不要把我和秦皇玺联系起来!我就是我,秦婷。和你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不要老拿异样的眼光看我。如果我们不是平等的,我感到耻辱!"耶尔扎达道:"我不同你争论,也许你是对的。我们还是谈点现实的,睡觉,今晚怎么睡?我的意见,把帐篷让给秦医生......"秦婷道:"不行!我和你们在一起睡!我靠边,拉个床单一挡就行了。如果不这样,咱们就都在这月亮下坐一夜。"六个年轻小伙子,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与一个姑娘同帐共寝,史无前例!耶尔扎达知道是拗不过秦婷的,明天还要工作,同志们操劳了一天,需要尽早休息。于是对大家说道:"拉单子,共寝一帐。今夜我站第一班哨,第二班是查里奇,第三班陶樾。"查里奇第一个站起来进了帐篷,帮秦婷拉单子作墙,铺毡作床,帐里燃着一支蜡烛。秦婷就寝以后,小伙子们才到帐里脱衣卧床,倒头便是一片甜馨的鼾声。
秦婷被床单外的鼾声保卫着,身体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乏,但她无法入睡,神思在荒原的夜空浮游。她在大学里读过许多古典名著,知道许多巾帼英豪。一个青年女子,在大荒原的一角,为了"东方红蘑"的起爆,加入探险般的巡逻活动,与青年小伙子们同帐卧眠,可谓前无古人,后有来者,这来者就是她秦婷,敢到浪尖上站一站的秦婷!她明白自己在这半年将会换掉什么,青春的细嫩的面容,苗条的腰肢,翩跹的长裙......她都会换掉的。她心中建筑起来的秦婷的形象,将是大荒原的新女性。她为此感到欣慰,感到鼓舞,一种美的潜流激荡着全身。她将与这群小伙子交融出清新健康而又甜蜜的情谊来。荒原的夜是寒冷的,她感觉到了寒气向身上一阵阵袭来......
站第一班岗的耶尔扎达从帐篷外走进来,按时间,他应叫起靠在秦婷身边的查里奇来换岗了。他用手电筒从帐篷门口自己的铺位开始,依次观看战士们,为他们掖被子。六个小伙子挤在一起,睡得暖烘烘的。当他走到查里奇跟前,看到他那酣睡的样子,便不忍心唤醒他。耶尔扎达启亮手电筒照了一下秦婷的"卧室",见她缩成一团,分明是觉得冷了。其时,秦婷已经入睡,在耶尔扎达手电筒的白光里,她说着梦话:"火,我要烤火......"耶尔扎达转身回到自己的铺上,把被子抱来,为秦婷轻轻盖在身上。秦婷很快梦见自己坐在火炉边,身子被烤得暖融融的。
耶尔扎达执意要为秦婷建造一座地窝子,即使她挺不住,要求回马兰滩去,这地窝子还可以做巡逻队的库房。他悄悄将铁锹取出来,乘月光通明,独自不声不响地干起来,并不时直起腰来,警惕地望一望帐篷四围,听听近处的声响。这一夜,大荒原上无一丝风,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耶尔扎达赤着上身,淋淋汗水闪着青幽幽的光。背上的伤,经汗水一湿,疼痛加剧,但这点伤痛,对耶尔扎达来说已不算什么,他经历的痛楚太多了。黎明时分,秦婷被帐篷外铁锹培土的声音惊醒了,摸了摸自己的被子,竟是双层的。她很快穿衣起来,悄声走出帐篷,就望见耶尔扎达那熟悉的身影,几步跑过去,见一个地窝子的地坑已挖好了。她望着耶尔扎达闪光的脊梁,泪水夺眶而出:"你一宵没睡?"耶尔扎达闻声直起腰来,问道:"秦婷,你睡得好吗?"秦婷轻轻"嗯"了一声,抹了一把泪,上前去夺铁锹,目光便撞在耶尔扎达臂纹的"绿萼梅"上,将一个奇特的问号摆在心底。说道:"你又不是铁人,今日还要去巡逻,你快回帐篷里躺一会儿,你这么拼,能拚一百八十天吗?我不要你给我造地窝子,要造,我自己造!"说罢,就哽咽起来。耶尔扎达道:"你是他们的大姐,哭鼻子多不好。你以为我很苦,是吗?我在草原上挨部落首领的皮鞭,比这要苦多少倍!放心吧,我垮不了。等我们出发了,你和鲁羽萍把篷布盖上,这地窝子就算建成了。本来不该让你动手的,你总算是我们的客人呀?真对不起!"秦婷又不高兴了。"我不是客人,不是!再对我这么客气,我就......"
细心的鲁羽萍已经起来,准备为巡逻队做早饭,见一夜间新出现的地窝子,走上来轻轻惊叹一声:"哟,队长和秦医生一宵没睡呀?我们做梦,你们创造奇迹!"秦婷解释道:"小鲁,我也是刚起床,是队长一个人干的。"鲁羽萍眨着姑娘般的大眼睛,轻声柔气道:"队长,你真是个好人!跟着你当兵,是我的福气。我从小敬佩好心肠的人。"望到耶尔扎达的纹身"绿萼梅",惊呼道:"队长,身上有一块胎迹,还是一朵花!你准不是凡人......"耶尔扎达顺水推舟道:"是胎迹,平平常常的事......"从此,在巡逻队里,"绿萼梅"就当真被认作凡人的胎迹了。
不知怎的,一会儿功夫,帐篷里的人,如皮球一般跳将起来,个个睡眼惺忪,吵嚷着。陶樾瞪着查里奇,质问道:"仙鹤,你小子是不是喝迷魂汤了?是我接你的岗,为什么不叫我,倒叫别人?"查里奇苦笑道:"风火轮,我也是一闭眼到天明啊......"陶樾道:"队长没叫你?肖鼎、童炬、郦少爷,队长叫你们没有?"三个人都摇头。陶樾道:"走,问小姐去!"五个人拥出帐篷,一见新地窝子和正在劳作的耶尔扎达,便一切都明白了。陶樾噘着嘴,耷拉着眼皮,说道:"队长,我有意见!巡逻队是八人组成,凡事不能你一人包办。有饭同吃,有苦同受,有活同干,有难同当。你这样,我心里......"八个人都沉默不语。肖鼎道:"队长的好意咱记在心里。我看,趁热打铁,娘的,把篷布盖好,一气儿摆弄利索了,日头一出,秦医生就住进新房了,省得人家靠着我们睡,我们臭屁轰轰的。"爱自言自语的肖鼎这一席慷慨陈词,把全场人都说乐了。陶樾撤欢道:"难怪我做梦梦到开山炸石的炮响,原来是肖鼎的屁!我赞成肖鼎的意见,先请队长到帐篷里休息,咱们干起来!"人们兴高采烈,耶尔扎达被强迫休息。鲁羽萍和秦婷在朝霞光里燃起了灶火。太阳放红的时候,新地窝建好了,早饭也熟了。人们把秦婷的行李、药箱全部搬进新居。查里奇提来了两桶水,大家刷牙洗脸,把队长请出来用餐。"文明人"是无法想象巡逻队员的用餐习惯的。他们嫌帐篷里憋闷,盘腿坐在露天沙地上,围成一个圆圆的圈子,边吃边说边笑,乐到极点,竟能八人同时从嘴里喷出饭来。战士们风趣的言语,常让秦婷笑出眼泪来。说话进餐,狂喊狂笑,是不符合饮食卫生的,作为医生,她无法在大荒原上阻止他们欢笑。大荒原上没有欢笑是可怕的。秦婷也只好入乡随俗了。在耶尔扎达布置了分组巡逻任务之后,他们带上中午的冷餐,便先后出发了。秦婷给他们每人各发了一包仁丹。荷叶海就剩了秦婷和鲁羽萍。
鲁羽萍是巡逻队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八岁,中等个儿,长得有些单薄,细胳膊细腿的,连手指都显得纤长,瓜子脸,大眼睛,浓眉毛,一嘴整齐好看的白牙,一露微笑,便绽出两个小酒窝子来。如果有两条大辫子或一头秀发披在肩上,活脱脱一个大姑娘,怕是比真姑娘秦婷还要俊俏。他十五岁上,母亲患眼疾双目失明,两个小弟弟由他照看,随父到田里耕耘播种,割麦拾棉。回家来做饭洗碗,还学会穿针引线、缝补衣服、织毛衣、剪窗花。他心灵手巧,虽说只念了几年书,但一心好学,自己读了不少小说,肚子里装了许多故事。又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还学了不少戏曲唱词。看他身瘦,却有一股干巴劲儿;看他一身娇媚之态,却极懂得吃苦耐劳。按说他的家庭条件,是不适合入伍服役的。他以为自己缺少见识,更缺少军人的刚劲,一定要当几年兵摔打摔打,再回家做个好农民。
鲁羽萍洗锅刷碗,将炊具收拾停当,走到帐篷里,把自己铺的那条毛毡子抽出来,卷成筒,抱到秦婷的新宿舍里,笑盈盈道:“秦大姐,请允许我这样叫您,我帮您整整铺。我这条毡子给您铺。"秦婷慌忙拒绝道:"小鲁,这可不行,不铺毡子,腰里要进寒气的。"鲁羽萍柔声道:"正是为这寒气,我才让给您。我看过一些医学卫生知识,女同志更怕寒哩。"说着硬是给秦婷铺上了。秦婷之所以接受下这条毡子,是因为她那该死的例假来了。她刚刚跑到岗子后面去垫了纸。鲁羽萍一边理铺,一边用大眼望着秦婷:"秦大姐,您的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休息呀。有什么事,我来替你做。"秦婷确实觉得全身酸软,例假的提前来到,也许与昨日的黄羊突袭、打柴劳累有关。总之,她真想躺一躺。她从挎包里取出针线来,又取过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军装。昨日,黄羊踏在他们的背上,军衣被踏破了好几处,她要赶着缝起来,还想到海子去洗净。鲁羽萍道:"秦大姐,这活给我,缝衣洗衣我都会哩!"秦婷好奇地端详他的眉眼,嘻嘻笑道:"小鲁,难怪人家叫你小姐,你生错了,该是个丫头。"秦婷用眼瞅着鲁羽萍,穿针引线、缝衣的姿态,俨然是个姑娘家的样子。秦婷靠在被子上,很想听他说话。鲁羽萍飞针走线,轻声柔气道:"秦大姐,我扮演过姑娘,你信不?我从小最爱听评剧,评剧里又最爱新凤霞。她那唱啊,甜润抒情,听她唱,就觉得活着有意思,美气;听她唱,心里觉得干净明亮,总之,听了她的唱,谁都会思念起自己的亲娘来。我多么想见到新凤霞,我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人......我喜欢她的唱,我学得也像,村里演小戏,排演'刘巧儿'让我一条辫子一件蓝花衣,男扮女装唱巧儿。你别说,我这一唱啊,名扬乡里了,人们开始唤我小新凤霞了。秦大姐,你可别张扬,我在家的外号可不叫小姐。那一阵子,我像做梦一样,真到县评剧团毛遂自荐了,人们听了我的唱,说道,你唱得像花旦,如今旦角不兴男的扮了。我闹了个大红脸,没敢给乡里人说......"秦婷听他说得有滋有味,插言道:"小新凤霞,你给大姐唱一段好不好?这里没外人。"鲁羽萍道:"大姐让唱,哪敢不依。"于是停了针线,清了清嗓子,亮开嗓门唱道——
 
巧儿我采桑叶来养蚕
蚕做茧儿把自己缠......
 
秦婷闭目听着鲁羽萍清脆柔美、韵味无穷的圪挞腔,犹如新风霞真的站在她的面前,辨其声,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为惊讶。几个段子唱下来,秦婷止不住流出两行热泪,她被小新凤霞的歌音拨开了感情的喷泉。鲁羽萍收住唱,说道:"大姐,你哭了。"秦婷摇头笑道:"小鲁,你是个天才,可惜你是个男子汉,不然,新凤霞准能收你做传人,瞧你的脸盘,长得也有几分像哩。"鲁羽萍被秦婷说得羞红了脸。
鲁羽萍和秦婷两姊妹般生活了一天,感情世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兴高采烈为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缝好了军装,又到海子里洗净、晾干、迭好。中午,他还为秦婷冲了一碗红糖水。秦婷心中暗想:"这个假姑娘,对女人的事知道得这么多。他要真是个女的就好了,我缺个伴啊......"
正当鲁羽萍和秦婷准备晚饭的时候,郦钢岩哭着回到了荷叶海。
 
 
第二十三段
 
鲁羽萍把擀面杖放在青石板上,跟着秦婷去迎郦钢岩。郦钢岩抹着泪,脸上有三块青伤。鲁羽萍帮他解下挎包水壶,见那水壶碰掉一片绿漆,还凹下一个坑。轻声柔气问道:"少爷,这是怎么啦?"郦钢岩哼了一句:"你小姐少管闲事!"秦婷将他拉住道:"小郦听医生的,走,到我地窝子里,我给你看看,遇到了什么情况?"话声刚落,查里奇走过来,闷声如雷道:"什么情况,自己的情况!他有劲憋得慌,硬要和肖鼎摔交玩,我又劝不住,哼,自做自受,还有脸哭哩,瞧那脸,郦钢岩,郦钢岩,都成了花岗岩了。"肖鼎低着头,默默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钻进帐篷里。
这一天,查里奇带领巡逻小组来回走了一百里路,察看了一个小扇面。快到荷叶海的时候,见日头还高,查里奇让他的战友坐下来休息。三个人摘下枪来,支成一个三角,立在地上。肖鼎乖乖坐下来脱鞋抠脚丫。郦钢岩觉得身上的劲仍像刚充气的皮球,一拍八尺高,便用脚扬土扬尘,伸臂跳高,像要去天上摘一把星星揣在怀里。又对着抠脚丫的肖鼎吹牛道:"怎么样呀肖鼎,累熊包了吧?"肖鼎不看他,咕噜道:"不干活的驴瞎叫唤,有本事摔一个。"郦钢岩把眼一瞪,"哟呵,小绿豆眼,武大郎敢战二郎神?小心我指头一晃,把你的身子拨成个转盘。"肖鼎仍不抬头,咕噜一句:"是骡子是马让查里奇分高低!"蹭蹭穿上鞋,叭叭拍了两掌,猛窜上来就抱住了郦钢岩的腰。郦钢岩爱面子,于是两个人摔将起来,任查里奇怎么拉怎么喊都无济于事。不到一分钟,只听肖鼎咕噜一声:"一捆秫桔躺下吧!"噗嗵一声,把郦钢岩放倒在地上,恰恰那倒下处是一个高坡的边沿,郦钢岩顺坡滚下去,身子像个车轮子。滚到坡下,脸也磕青了,水壶也碰瘪了。郦钢岩挣扎起来,哭着回荷叶海来。
秦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啊!秦婷把郦钢岩领到自己的住处,用自己的毛巾在脸盆里拧了一把,细心地为他擦脸,半是批评半是劝慰道:"小郦,都这么大了,还孩子气,这回没给你破了相,就算你讨了个大便宜,要不,将来连女朋友都不好找了。有人要问,郦钢岩的脸怎么负伤的,讲一讲,也让我们光荣光荣。你怎么说?就说我是野小子吃饱了撑得慌摔交......"郦钢岩也破啼为笑了。
鲁羽萍一边擀面条,一边还端了一盆水放在帐篷前,喊道:"肖鼎,快出来洗洗,把水给你放好啦。"说罢又轻捷地走过去忙他的晚饭。
查里奇和肖鼎正在洗脸,耶尔扎达带领陶樾、童炬也回到了荷叶海。他们的相貌更令人惊异,三张脸都红肿起来了。三个人来到荷叶海仍频频用双手搓自己的脸,无须问,陶樾发话了:"这大荒原真是怪,生的蚊子个大嘴长,叮一口就起个红包,那蚊子多的,仰脸一看,我的娘,密密层层,成千上万!吸口气,它直向你的鼻子里钻。我们折根柳条,一路走着一路扑打,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胖花老虎脸。又痒又疼,这滋味,比生孩子还难受。"耶尔扎达道:"陶樾,别胡说,不知道这里有女同志吗?"陶樾一伸长舌头,做了鬼脸,用手揉搓着脖子,闷了缸。
耶尔扎达三人洗了脸,秦婷走上来,打开一盒清凉油,对三人道:"现在你们是我的病人,都乖乖地站着,听医生的。" 她抹了清凉油,在三人的脸上轻轻擦了患处。微笑着安慰:"休息一晚上,明天就会消肿的。你们辛苦了,我和鲁羽萍给你们做热汤面吃。"耶尔扎达道:"好,咱们休息一下。哎,查里奇、郦钢岩、肖鼎呢?来,咱们汇总汇总今天巡逻的情况。都到帐篷里来!"耶尔扎达知道了郦钢岩和肖鼎摔交的事,很恼火,批评道:"简直是胡闹!执行任务还是逛大街赶庙会?这是第一次巡逻,这是一百里路,你们觉得轻松是不是?要注意保存体力!人在荒原野地,心却不能野!还有许多想不到的困难等待着我们,我们要付出代价的。想想你们的血书,这无谓的损失值得吗!"郦钢岩脸露三块青伤,低语道:"队长,事是我引起的,责任在我,与肖鼎无关,我检讨。"肖鼎道:"都怪我野性不改,差点误了巡逻大事。我接受队长的批评。"耶尔扎达道:"要接受这次教训,知道错了,可以原谅。好了,咱们汇汇情况吧。"耶尔扎达把他的记录本取出来。
耶尔扎达和查里奇两个巡逻组来回走了二百里两个扇面,除了发现不少野骆驼和黄羊蹄印子,这片荒原没有其他意外的情况。没有情况自然是好事,巡逻队也不愿意面临有严重敌情的大荒原。他们的碰头会很快便结束了。耶尔扎达在他的大硬皮手册上,把第一天的巡逻情况做了详细的记录。
吃过晚饭,秦婷向耶尔扎达提出了一个要求:随巡逻队出去一趟,观察一下沿路蚊虫的情况,好决定对付的办法。她讲的道理能装一列车,耶尔扎达无法驳倒。在召集的临时会议上,耶尔扎达决定了明天的行动计划:郦钢岩因脸有伤,在荷叶海留守,其余人编为一组统一行动,各带两个水壶、一包压缩饼干,秦婷带着常用的药品。鲁羽萍料定秦婷是来了例假,一心想向队长提出:秦医生不便走远路,应留在荷叶海。但他一个男子汉,羞于说出口,话到唇边却又咽了下去。
第二天早饭后,巡逻队踏上了新的征途。秦婷望望耶尔扎达、陶樾和童炬的脸,红肿尚未全部消失。其实,昨天她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准备给队员每人做个纱罩,究竟能否管用,她没有把握,又怕白白浪费了医用纱布,所以坚持走出来,实地观察。刚走出十余里凹凸不平的沙地,秦婷就觉得腿根被磨得火辣辣痛,步履也显得软绵绵的,脸也渐渐白了,额上挂着大颗的汗珠子。鲁羽萍把她拦住,夺过她肩上的药箱和两个水壶,挎在自己的肩上,又到干枯的红柳丛里,折了一根柳杖送给秦婷。耶尔扎达见秦婷拄了柳杖,就想借此煞她的威风,让她知难而退,回马兰滩去。一百八十天的苦,不能让她在这里受。于是,他要求队员加快行军速度。这一招,真把秦婷甩下好几十米,只有鲁羽萍与她似是并肩,其实是搀扶她前行。耶尔扎达让四个队员放慢步子等掉队的人。等秦婷和鲁羽萍赶到了,耶尔扎达道:"像你们这小脚女人般的走法,一百八十天能完成任务吗?咱们都乘马坐轿巡逻好了!"秦婷把柳杖远远一扔,从鲁羽萍肩上夺下药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子,迈开大步就往前走。众人都惊奇地瞪大双眼,鲁羽萍急得赤脖子红脸,跑过去捡回柳杖,对耶尔扎达道:"队长,你怎么这样粗暴?我有意见,秦医生她有病......"耶尔扎达"啊"了一声呆在那里不动,自言自语道:"这个秦婷,她怎么不说?"夺过鲁羽萍手中的柳杖,跑着追上秦婷,说道:"秦婷,都怪我不会体谅人,还不如鲁羽萍心细,快拄上这柳杖。"秦婷含泪道:"你怎么不心细?你的心思都用在挫伤我的锐气,让我败回马兰滩,我请你不用再费这个心思,我秦婷宁肯死在这个大荒原上。我知道你的本意,你是成心......"耶尔扎达无话可说了,队员们都跟了上来。志气和毅力并不反对实事求是,秦婷依然拄上了柳杖。药包又被查里奇抢过去背在肩上。所有的队员,对秦婷一同参加他们的巡逻从内心里是欢迎的,这种感情谁都道不出为什么。他们走起路来觉得有力,心里觉得充实,仿佛前方有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有了秦婷,如同干枯的荒原降着春雨。
走出不远,就飘浮起青灰色的云霭,忽疏忽密,浓淡互变,隐隐传来高频的轰鸣声。这云这声,愈来愈近。秦婷拄柳杖一望,心生一丝恐怖。耶尔扎达道:"秦婷,这就是蚊虫区了。简直像敌人的封锁线。"陶樾道:"哎呀,比昨天的还凶哩!真是个蚊虫世界,蚊虫大海了。"肖鼎道:"娘的,是世界的蚊子在这里过什么狂欢节吧,说不定是第十八次世界蚊子大战哩!"秦婷道:"肖鼎遇到什么事总不愁,就该这样。队长,请准许我同肖鼎到前边看一看,你们在这里先休息一下,不能贸然过蚊虫区,要是遇到毒蚊子就糟了。我必须亲自去。"耶尔扎达同意了秦婷的请求,说道:"还是我同你一块儿去吧。"秦婷拄柳杖与耶尔扎达走到蚊虫区边沿,那轰鸣声入耳,使人感到头晕目眩。他们伏下身子,爬进蚊虫区,仰脸向上空望瞭望,蚊子遮天蔽日,如同数亿万架微型轰炸机俯冲撞挤,结成一抹青灰的云雾。俯在沙地上平视,倒可以看清数百米外的影物。秦婷仔细观察,发现离地面一米高的空间内,蚊子是极少的。也就是说这片蚊虫地带,有个蚊虫稀疏层。秦婷道:"耶尔扎达,我们找到穿过蚊虫区的安全层了。"耶尔扎达道:"昨天,也许同样是这样的情况,我们没有注意观察,看来,只有匍匐穿越了。"秦婷道:"只能这样,我再给每人搞个纱罩遮脸,就更安全了。学学维吾尔族妇女的样子,戴上蒙头纱。"耶尔扎达道:"谢谢你了,秦婷。"他拉了拉秦婷的手,"咱们回去吧。"他们匍匐着钻出蚊虫区,秦婷又拄起柳杖,耶尔扎达的态度显然好多了,问道:"秦婷,还能坚持吗?说实在的,你应该休息,今天不该出来。"秦婷道:"我要不来,你们准像昨天那样大摇大摆向蚊虫区里闯,一个个再起一脸红包肿块,你们受罪,也给我添忙。"耶尔扎达微笑道:"你呀,秦婷,是个强人!和你爸爸一样!"
秦婷打开药箱,同细心的鲁羽萍合作,用纱布做成七个面罩,分别送给队员们罩在脸上,把军衣领子立起,把军帽拉低。这样,他们在两个小时以后,安全穿越了蚊虫区,而且用望远镜细察了蚊虫覆盖下的地形地貌。他们在离蚊虫区一里外的平坦沙梁上吃午餐,凉开水加压缩饼干,吃得满嘴干涩。饭后,大家稍事休息,秦婷便背着药箱,躲到远处的一篷红柳后边去了。当她换上了手纸,将那一条血红的东西埋在沙土里,再看那被磨破的大腿,她呜呜地哭了,生怕男子汉们听见,她把嘴严严地捂着,一任泪水淌个痛快。待她把泪水流完,心里顿时觉得平静而宽舒。两手轻巧地将两条辫子盘于脑后,用卡条别成一髻,整了整衣服,背着药箱走回来。队员们见她两眼微红,头梳发髻,一从红柳里出来,突地美了几分,都微笑着直眼望她。肖鼎只抬眼瞥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用一块卵石轻轻敲自己的脚指头,咕噜着:"电影里的宋庆龄就这样。"鲁羽萍把嘴凑近秦婷的耳边,轻声柔气道:"秦大姐,您真俊。"陶樾道:"小姐,就你女里女气的,有什么话大家都听嘛!"秦婷道:"他说咱们队长真英俊,金发黑眉蓝眼睛。"陶樾道:"这还值得说悄悄话?我们队长就是美男子嘛,草原马背上的勇士。"耶尔扎达脸上爆出一个绯红的微笑,说道:"都是瞎编。陶樾,让嘴巴休息休息吧,说话多了,失水分的。让你这么说,世上的勇士就太多了,像这蚊子多得成灾。咱们是当兵的,做我们该做的事,就满有意思。"秦婷心中暗想:"这精灵鬼,他知道我说了谎。"
他们返回荷叶海的时候,绕过了蚊虫区,走在另一个新的扇面上。还没走完全程,鲁羽萍的双脚都打了血泡。他硬是咬着牙,生怕人家说他是女儿胎,娇小姐。他那艰涩的步履,暗中咬牙的神气,早被耶尔扎达看在眼里。耶尔扎达为他寻了一根柳杖来,和蔼地说道:"我也唤你一声小姐,小姐和大姐一块儿走吧!"鲁羽萍接过柳杖,敲击了两下秦婷的柳杖,露一丝苦笑,没言语。耶尔扎达道:"没关系,脚板是练出来的,人活一口气嘛。"肖鼎也放慢了脚步,此时,他已将一双解放鞋别在腰带上,赤脚踏平沙,忽闪着小绿豆眼,露着满脸傲气,脚步儿悠悠,若骏马轻踏花草地;不知从哪儿变戏法般取出一支压得弯曲了的香烟,叼在厚厚的双唇上,燃了,走几步吐一口蓝烟,对鲁羽萍戏道:"鲁小姐,咱天生一副铁脚板,偏偏赶上巡逻正用这玩艺儿。可惜这大荒原用不着剪窗花,绣枕头,唱巧儿,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怎么样,背你一程?我不怕染上女儿气。"鲁羽萍用柳杖向肖鼎身上轻轻一点,说道:"小奶奶我看不惯你的殷勤劲儿,找错门了。"肖鼎讨了个没趣,引起一片笑声,叼着烟咕噜道:"不识抬举的丫头片子,把脚板子上的皮全给你磨掉......"耶尔扎达也高兴地笑着,望着肖鼎那副摇摇晃晃的样子,见他两只脚掌叭叭地拍搧地面,尘沙扑扑从脚缝里冒出来,乐得身上的神经都抖颤,似乎身上的劳顿倏忽间不翼而飞了。他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要增加自由快乐的气氛,完成巡逻任务是目的,笑着可以走针毯嘛。自从踏进荒原以后,他太拘谨了。军人也是人嘛,放开性子,敞开心房,智慧的潜力才能释放出来。他必须使巡逻队扫掉拘谨的状态。想到这里,他似乎又年轻了几岁。于是高声向队员们说道:"我提议,咱们一边双脚走路,一边两眼搜索,还要张口唱歌。每个人来个家乡歌儿好不好?"大家一片声里道好,却谁也不肯牵头。为了不致破坏这勃发的兴致,耶尔扎达只好先唱——
 
啊呵——
阿尔泰的冰峰翡翠一样亮
阿尔泰的草原宽广如大海
我的胭脂溪流淌的是香泉
我的蝴蝶谷飞翔的是云霭
远方的客人踏进我的家乡
就忘了身外还有个大世界
啊呵——
阿尔泰,阿尔泰,阿尔泰......
 
耶尔扎达唱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转在眼角上,润活了他心中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绵绵深情。他的胡鲁西黛被他的泪水浇活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查里奇迈着仙鹤脚唱道——
 
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英英翠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是爱死人
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数上兰花花好
红绣鞋,金莲子好比两盏灯
蓝花花穿在脚上搅乱了年轻人
 
最后一句,查里奇唱走了调,脸一红道:"我实在不会唱曲。"肖鼎低着头,叭达着光脚板,自己咕噜着:"仙鹤老陕,闷不几几,三拳打不出屁,没想还装着个蓝花花。"这话只有他身旁的秦婷和鲁羽萍听到了。又听陶樾道:"我接着来献个丑,大家数一数牙,我这歌唱罢,你再数数缺了几颗。"
陶樾唱道——
 
一把里抓住小妹子手
一大车话儿难吐出口
眉对眉来眼对着眼
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把住情人亲了个嘴
肚里的疙瘩化成水
砂糖不如冰糖甜
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
砂糖冰糖都吃了个遍
没有小妹子唾沫儿甜
 
陶樾道:"怎么样,数数牙吧。我可是声明一句,在我们家乡,除了泥佛和哑巴,凡长嘴的都会唱。"童炬道:"风火轮,你这一唱,我才烟消见真佛,原来你是个响当当顶刮刮的山西醋葫芦哩!"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脚步儿也迈得沙沙响。这种质朴的乡里俗曲,散发着黄土高原的泥香,把个火火辣辣的男女之情唱得不躲不闪,活灵活现,秦婷是很少听到的。这时,童炬声明要唱,他说,他的歌只辣不酸。
他唱道——
 
泰山西,泰山东
鲁南鲁北出大葱
玉皇买去做了绿头白龙杖
闻着葱味一步三颤游天庭
辣得老泪纷纷落
泪珠滚成满天星
吃了山珍海味四万八千宴
宴宴长叹无滋无味缺大葱
有葱就有满天星
有星就有大地明
 
这支幽默夸张的山东小调,要不是对家乡有特殊感情的人,是编不出来的。自然,童炬这一唱,免不了又受到陶樾的"反击",肖鼎也会咕噜出一句比大葱还要辣的话来。而鲁羽萍与童炬是老乡,他的脸上溢着几分得意的神情。他准备唱的歌却不是辣的,是甜的,像山东的地瓜一样甜,像山东的棉花一样柔软。
太阳在西天挂红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荷叶海,奇怪地发现,郦钢岩正蹲在灶前哭鼻子。鲁羽萍柔声细气问道:"少爷,你怎么又哭了?"
 
 
第二十四段
 
郦钢岩留在荷叶海兼做警卫员、炊事员两项工作,使这个从城市工人家庭出来服役的年轻人犯了难。在家里父母和两个哥哥皆呼他为小老三,从生下来长到二十岁,吃穿没发过愁,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早到晚,背书包出,背书包进。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中等水平,偏爱读兵书,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烂熟于心,立志当巴顿将军,偷偷在小本子上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战略战术"。雄心勃勃当兵之后,却没有显露他的军事才能。因为终日见不到飞机大炮,只守一支擀面杖长枪,他那当巴顿将军的热情凉了一半。一听说到荒原来巡逻,巴顿将军之梦全部破碎,又立志当一名好战士,一心一意来荒原上受苦磨练,他的血书写了"战士万岁"四个字,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做饭却难住了他。耶尔扎达宣布留他守荷叶海的时候,他真想请求更换一下。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当时没有吭声,无条件地服从了。中午,只他一人吃饭,这好说,他不吃,也不做,饿着肚子撑了过来。可晚饭就得硬着头皮做了。做什么呢?还是学鲁羽萍——擀面条。他把面和软了,放在青石板上,下粘石板,上粘擀面杖,简直搅成了一滩烂泥巴。急得他两眼冒泪花,泪花落在面上,他都不知道。他又加面粉重新和,最后总算擀成了,切成的面条像腰带。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暗暗庆贺自己的成功。对他来讲,这是个天大的进步哩!为了不致使面条粘在青石板上,他又撒了一些面粉,总之,使郦钢岩聊以自慰的面条,里面有泪水,也有沙子。他卡着腰注视着这些宽宽的面条,自言自语道:"我郦钢岩平生第一次做面条,终于成功喽!"眼见西斜的太阳要挂红了,他燃起了炊火,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晚饭赶在同志们归来之前就做好,让鲁小姐夸他一句"郦钢岩不愧喊战士万岁"。他一见锅里的水冒热气了(其实水还未开锅),就把面条全倾进锅里,盖了大半天,开锅一看,吓了一跳,面条碎了,搅成了一锅烂稀粥。用勺子捞了捞,只剩下几十根面条,剩下的皆是面疙瘩。他又忘记了放盐,打开几听蔬菜罐头就倒了进去。再一煮,一锅面条成了菜粥,再一捞,那面条只剩下几根了。急得火烧眉毛,针扎屁股,蹲在锅灶旁哭了起来。
鲁羽萍是个细心人,又好心眼儿,队员们来到荷叶海,他第一个抢先跑到锅灶上去,想帮一帮郦钢岩的忙。见郦钢岩在哭,一问才知是把晚饭做砸了。鲁羽萍道:"瞧你,真是少爷,做砸了也不致于哭鼻子啊,都二十岁了,在我们乡下该生儿当爹爹了。"他打开锅盖一看,立即竖起眉头,心想:"我的娘哎,这是一锅什么东西!"问道:"你做的什么?"郦钢岩道:“面条。”鲁羽萍一听乐了,说道:“少爷.你做的面条可真像你写的血书——战士万岁了,碎成一锅粥了。少爷,穿军装的哪能老哭鼻子,多不好意思。不要紧,我来帮你,大家会原谅的。”鲁羽萍尝了尝少爷的面条,铲了一把盐进去,又倒进些熟油和五香粉,再切一把干香菜撒上,轻捷地加了几把火,用勺子三搅两舀,锅里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这香味很快飘到帐篷里去了。
耶尔扎达笑呵呵走出来,大声说道:"小郦,你是什么绝手艺做了这么香的晚饭,今晚咱们吃什么?"鲁羽萍柔声细气答道:"队长。少爷为咱们做了五香疙瘩头,比我做的面条还好吃哩!"耶尔扎达道:"好啊,小郦,谢谢你了。"郦钢岩紧紧握着鲁羽萍的手。嘴角颤动着,两颗泪珠滚在面颊上。
这顿晚饭,小伙子们都喝了五大碗疙瘩头,连秦婷医生也喝得眉开眼笑。
大荒原进入了炎热的季节。夏侯湘参谋第一次来到荷叶海。巡逻队休整一天,总结并汇报工作,听取夏侯湘带来的指示。夏侯湘是赶着两匹骆驼来到荷叶海的,队员们见了新来的人,高兴地跳着,高喊着"来人喽,来人喽!"拥上前去,把夏侯湘抬了起来,狂呼着"夏侯湘万岁!"夏侯湘被这狂热的欢迎仪式感动得哽咽了。夏侯湘带来了菜籽油、蔬菜、药品以及各种必需的生活物资,还带来了过期的报刊杂志,以及指挥部各系统给巡逻队的慰问信。尤其使队员们兴奋的是除耶尔扎达和秦婷之外,都收到了父母和女朋友的来信,有的女朋友还寄来了照片。查里奇、陶樾、童炬、肖鼎、鲁羽萍、郦钢岩都陶醉在女友的情书中,各找到自己的位置,甜甜蜜蜜地写回信,好让夏侯湘参谋带回指挥部去,盖上那三角军邮章。
耶尔扎达不打扰他的队员们,他知道年轻人都是有秘密的。他把帐篷让出来,请夏侯湘一块到秦婷的地窝子里去谈话。夏侯湘见了秦婷,望着她已被荒原烈日风沙磨黑了面容,笑嘻嘻问道:"怎么样,和我骑骆驼回指挥部?"秦婷有点不高兴:"是我爸爸的意思?"夏侯湘笑着摇摇头。秦婷道:"我爸爸不是拉女儿后腿的性格!有人开始想赶我回去,动心眼,想让我哭着鼻子跟着你离开这儿,他为我好,可实在是侮辱了我一片真情。我就想证明一下,女子在这大荒原上能不能立住!"耶尔扎达有些内疚,对夏侯湘道:"这一个月,她改变了我的看法,她很像我们的将军,我们这个集体少不了她,你把她拉走,队员们要流泪的。请转告将军,她保护我们,我们保护她。再说,我更离不开她的帮助,在我们巡逻队,她不仅仅是一位医生,她很成熟......"秦婷收拾着新送来的药品,微笑道:"我更需要他们,他们陶冶着我的思想,我敢说,一个医生到这大荒原呆一阵子,是个大幸运。离开他们,我也要落泪的。还是说你们的大事吧!"夏侯湘道:"将军让我告诉你,注意抓三件事:一是尽可能保证大家吃好一点,注意劳逸结合,保证队员的安全;二是把队员的情绪搞得高涨一点,多给队员点自由;三是要按时完成任务,一百八十天,不能后推。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耶尔扎达道:"我们最需要的也是三件,一是加强营养,二是多带点报刊,三是多补充药品。只要我们身体好,情绪好,一定能完成任务。......这一个月,我们唯一的损失是丢了两匹骆驼。队员们都很好,如同郦钢岩的血书写的那样,真不愧是'战士万岁'啊!我向将军保证,用我的生命维护全体人员的安全!"秦婷听了耶尔扎达这几句话,心中燃烧起一团火焰。她的爱情在大荒原悄悄吐叶了。
陶樾在地窝子门口高喊一声报告,并没进地窝子,立在那里极响亮地说道:"我代表大荒原巡逻队,请夏侯湘参谋接见我们。"说罢,噔噔跑回帐篷里去了。待耶尔扎达、夏侯湘、秦婷三人出来,却不见了陶樾。烈日在头顶照着,每一束光,都像绣花针,刺得脸上火辣辣痛,头发也像被燎着了一般。秦婷戴上她的麦杆草帽,对耶尔扎达道:"今日休息,咱们开两顿饭,晚饭由我来烙饼吃。你们到帐篷里说话。要是允许,就把鲁羽萍抽出来,给我帮个忙。"耶尔扎达用目光告诉她,他同意了。
秦婷目送耶尔扎达、夏侯湘他们刚走到帐篷门口,帐篷里突然爆响起激越的歌声,从那变腔走调的声音里她辨别出,六人合唱的是"东方红"这支歌。歌声落了,又爆起一阵掌声。秦婷心里想:"这群战士真会寻开心,如今这个歌是分配给一个大人物做音乐形像了,夏侯湘在大荒原里倒荣享了它,占了个大便宜。真是山高皇帝远哩。"
鲁羽萍用手背抿着嘴,笑着走出帐篷来,凑到秦婷跟前柔声细气道:"秦大姐,里边的戏挺热闹哩,你怎么不去看?都是陶樾的馊主意。他让我们每人备了一刷牙缸凉水,以水代酒,轮番敬夏侯湘参谋。你想,他喝了这六缸子水,不成了猪八戒水葫芦才怪哩!像敬神一般敬他,他能不喝?"秦婷闻听,真有点替夏侯湘害怕。大荒原上的战士,才来一个月就有了野气。他们一面是甘心情愿来吃苦受累,以苦为乐,苦中取乐,从乐中抒发他们对夏侯湘的感激(他为他们带来了女友的极为珍贵的情书),一方面他们又想给不来经受这一百八十天历险的人施展一点小小的惩罚。这种藏苦涩于甜蜜中的事太多了。人都有多重性啊!
在鲁羽萍与秦婷耳语的时候,帐篷里的五个战士眉飞神扬,直眼盯着夏侯湘。夏侯湘盛情难却,已经灌了三缸子凉水。陶樾从头顶乐到了脚心。剩下的三缸子实在喝不动了,夏侯湘只好每缸干一口,表示领了六个队员的盛情。耶尔扎达对队员搞的恶作剧简直无法干涉,对待来客那么虔诚,像草原上的牧人接待突然而至的远客,客人拒之不恭。何况他的大荒原没有半滴酒浆。他们以水代酒,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夏侯湘打了一串水汽饱嗝,绽出两眼泪花,说道:"谢谢同志们,你们的情意我记下了,不是水酒胜似水酒啊!我更理解了你们的艰苦。这一个月的成绩,你们队长已经给我谈了,用我的话说,你们是英雄......"肖鼎内心里咕噜道:"娘的,都是人,来这儿的,除了狗熊,都是英雄。英雄算个啥,活得问心无愧就得了。"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但他道出了坦荡者的某种真理。队员们对夏侯湘的讲话,并不十分乐道,他的话尽是水面上的油花花,是他们没有时间和机会看到的报纸上的铅字,是在哪里都能讲、而且讲了都没有错的大道理。他们想的是把给女友的情书,给父母的家信,委托夏侯湘不折不扣地替他们塞到邮筒里。大荒原上的事很简单,他们不怕死......
荷叶海已经有了第三建筑——炊事棚。太阳的熏烤,已使他们无法露天做饭了。这炊事棚里很简单,一口蒸锅,烧开水做米饭、蒸馒头、炒菜、烙饼、煮面条、熬稀粥,大包大揽。面板是从马兰滩带来的,还有两块面板是荒原的平面青石板代替的。秦婷和好了面,鲁羽萍眼一亮,说道:"大姐,日头这般毒,把两块石板拿出去晒,说不定还能烙熟了大饼呢!"秦婷觉得有道理,就让鲁羽萍把青石板搬到太阳光底下曝晒。鲁羽萍脸上荡漾着蜜意,没等秦婷来问,憋不住了,柔声细气说道:"大姐,我觉得你最知心。你愿意见见我的女朋友吗?"见秦婷惊诧地用秀眼望着他,满脸疑惑,又道:"当然不是真的,是照片,今天刚寄来的。"秦婷脸一热,心想:"这小人精嫩得像一把香椿芽子,这么早就谈情说爱了。"说道:"你真心让看,我能说不字儿?"鲁羽萍脸红着,小心翼翼从贴身兜里摸出来。秦婷拿在手里一看:大鼻子大眼大嘴大脸盘,是个又大方又俊秀的姑娘。问道:"多大了?"鲁羽萍脸儿更红了:"我比她大三个月。是我姨的二闺女,我的表妹。"秦婷立即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医生,医生是要有职业道德的,发出微笑劝道:"这姑娘是挺俊的,可你们太年轻了,况且,是近亲。"鲁羽萍道:"等我服满了役,春种秋收正合适哩,我们乡下十八岁的媳妇,一怀里抱俩娃的多哩。两姨结亲更时尚,都让乡下人眼热哩......"秦婷是理想的,鲁羽萍是现实的,她像耶尔扎达对待陶樾的以水代酒的恶作剧一样,无能为力。又不好扫了鲁羽萍的兴,她知道在大荒原上保持一种美意该多么重要,笑道:“我真想给你们做证婚人哪。小鲁,我祝你幸福。大荒原的生活,会使你们的结合更富诗意。”鲁羽萍藏起像片,微笑道:"大姐,你真会说话......哎,我看看石板晒热了不。"他跑出了棚子。秦婷双手擀着饼,只听鲁羽萍"哎呀"惊叫了一声。秦婷跑出来,陶樾也抢先噔噔跑出帐篷来,凑到鲁羽萍身边一瞧,中指、食指上烫了两个白泡。鲁羽萍烫了泡,巡逻队员们反倒笑逐颜开,七嘴八舌道:"青石板上可以烙大饼了。""太阳烙饼"。"大荒原的名牌小吃"。童炬道:"牛顿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鲁小姐青石烫手,发明了太阳烙饼,科学家,大荒原的科学家!"肖鼎慢吞吞赶过来,伸头一瞧,拧了拧脖子咕噜道:"嗨,我当什么西洋景,我们村里,能用一个镜片对着日头点烟抽的,真是井里的蛤蟆吹天大,少见多怪......"尽管议论纷纷,这一青石板烙饼的发现,其趣味性,远比夏侯湘的讲话有吸引力,帐篷里的会议也就不解自散了。夏侯湘满有兴致地观赏秦婷用太阳烙出焦黄喷香的饼来。接着便是一顿太阳烙饼餐,这野味,不是传奇人物是难以享受到的。他们每人分得一根真正的山东章丘大葱,一碗让人大汗淋淋的香胡辣汤。大饼大葱加辣汤,吃得脸冒大汗眼流泪。夏侯湘这一次到来,大荒原的荷叶海无疑是过了一个隆重的节日。
夏侯湘离别荷叶海时,把两匹骆驼也带走了。队员们极尽热烈的情怀欢送他,说是欢送夏侯湘,倒不如说是欢送他们的鸿雁情书。他们的沉甸甸的期盼被夏侯湘带走了,恨不得他明日就转回来。耶尔扎达和秦婷一直把夏侯湘送到孔雀河南岸,目送他骑着骆驼蹚过河去,才双双向回返。他们各戴了一顶麦干草帽,像两朵蘑菇,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秦婷穿着一件短袖花衬衫,下端扎在蓝裤里,紧紧系一条腰带,丰满的前胸隐在草帽遮出的阴影中。她折了一枝红柳,在手里捻动着,那沙地上的黑影儿不断在阳光里变幻着。秦婷道:"耶尔扎达,能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想知道。"耶尔扎达望了她一眼,沉默着走了十几步,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说的,都过去了,要紧的是脚下的路。"秦婷道:"你结过婚,妻子失散了......"耶尔扎达又发一个淡淡的笑:"你都知道,还让我讲什么,是将军告诉你的?"秦婷道:"还能找到那个胡鲁西黛吗?那是你唯一的亲人了......"耶尔扎达有些激动。大声说了一句:"为什么要提胡鲁西黛!"迈开大步,把秦婷甩在了后边。
秦婷第一次探索耶尔扎达心中的秘密,她失败了。她突然觉得很焦渴,心像火炭一样烫,把手中的红柳枝甩在地上,跑着追上耶尔扎达,用稚气的口吻说道:"原谅我。"她望着耶尔扎达,见他湿润的眼中藏着那么多忧郁。
他们来到荷叶海,太阳向西一斜,大荒原上的炎热降温了。秦婷走到她的地窝子门口的时候,查里奇从海子里提了满满两桶水放在她跟前。秦婷用眼睛问:"这是干什么?"陶樾向耶尔扎达既是请示也是命令道:"队长,咱们到海子洗个澡吧,给秦医生把水打好了,请她在地窝子里洗。明天,我们又要远征,出更多的汗哩!"耶尔扎达道:"好,咱们都痛痛快快洗一次。"鲁羽萍道:"我的手痛,这次不想洗哩!"陶樾道:"这点伤也算数?你就给我走吧,小姐,我还想让你给我搓搓背哩!"
七个人只穿了裤头,戴着草帽到南边的海子去了。海子里的水是温热的,无风无浪,水很清,一眼可以望见平沙底。七个人赤裸裸在靠近西岸的水里泡着,仰卧在水面,将草帽盖在脸上,遮住已经并不很毒的阳光,心里满是无法捕捉的思绪,谁都不言语,仿佛他们都在这蓝色的摇床上睡熟了。
耶尔扎达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哗哗地洗了一阵,望着自己映在深水中弯弯曲曲摇晃不定的身影,眼前突然幻化出阿尔泰的冰葫芦温泉来。继而联想起夜幕里的胡鲁西黛泉中沐浴的身姿......耶尔扎达很害怕,他怕胡鲁西黛的影子来干忧、揉搓他的心灵,他怕因个人的感情堕入怀念的浓雾,从而影响八千里巡逻的组织领导。所以,秦婷一提起胡鲁西黛,他就果断地封口了。他不能再洗了,再说,荷叶海也不能离开人哪,况且秦婷又是个女同志。他匆匆地上了岸,穿上裤头,没等走到半路,一身水珠子便被太阳蒸干了,再流下来的全是汗水了。
秦婷委实感到自己应该洗个澡了,今日幸好又是男女扯开如此远,所以,她将两桶水提进地窝子,掩严了门帘(平时,不得她允许,没人敢进来),洗黑了一桶水,露出了白皙的身子。她再从乳房看到脚背,脸上发出惬意的微笑。当她正在洗第二桶水的时候,突然从地窝子外面窜进一只野猪来。这野猪很凶, 如同一只黑狗熊,朝着秦婷龇起了白牙。秦婷被这突然的一击吓傻了,缩着身子,不敢动,脸色苍白地高喊着:"来人哪——救人哪——野猪......"耶尔扎达听到喊声,一阵风般跑过来,喊道:"秦婷不要怕!"眨眼间,他跑进帐篷取来手枪,扯开地窝子的帘子,喊道:"到我身边来,快!"秦婷顾不得一切,急忙闪在耶尔扎达身边。黑猪抖着如针的长鬃向耶尔扎达尖叫着。
耶尔扎达向着龇牙的野猪举起枪来,扣动板机,一发子弹射进猪头,那野猪立即倒地毙命。耶尔扎达上前去,一只手抓住死猪的后腿,拖出地窝子。秦婷还在那里愣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她迅速穿好衣服,两只手理着头发走出地窝子。脸由惊恐中的苍白变成羞涩里的绯红。秦婷向死猪身上踢了一脚,充满感激地对耶尔扎达道:"你救了我,不然,后果......"耶尔扎达道:"这都是巧合,一生也难遇到两次。算你幸运。"
泡在海子里的裸体小伙子,听到荷叶海的枪声,哗哗啦啦向岸上跑,提上裤头就窜回来。一个个都紧张得脸颊煞白,以为出了什么敌情,气喘吁吁停在野猪前,见那猪嘴尖利的白牙还露在外面。鲁羽萍道:"我的娘哎,这野猪和家养的猪到底不一样。"陶樾道:"队长,这野猪怎么不让我碰上?你真有福气,又放枪又开眼。"耶尔扎达道:"我刚走回来进了帐篷,就见一个黑影子在帐篷前闪。我抓过枪再仔细看,嘿,是头野猪,正向炊事棚子走,我一枪击中了它的头,这东西没跑出两米就栽倒地下进了地狱。"陶樾翘着大拇指像歌赞天神:"队长神枪,好样的!我佩服。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剥皮割肉,由查里奇、童炬、肖鼎我们四个人包了。这次不要小姐少爷。"耶尔扎达、秦婷、鲁羽萍、郦钢岩四人相互望着,会心地笑了。
陶樾统帅三军,把野猪拉到炊事棚附近,展开了兴致勃勃有滋有味的"肉搏战"。
秦婷回到地窝子里,将两桶脏水提出来。鲁羽萍接过去,柔声细气问道:"大姐,洗得好吗?"秦婷脸儿一红答道:"好,好。"陶樾高声大叫道:"哎,我说小姐少爷,到海子里提桶水来好不好!把桶刷干净,我们洗肉用。"肖鼎低声咕噜着:"一个桶,又洗人肉,又洗猪肉......"陶樾听到了,力驳道:"你只懂羊拉屎一地里球蛋,人家江南就这样。以水为净。一个塘里,一条河里,这边刷马桶,那边淘大米,要不,江南女子怎么能长得细皮嫩肉!少见多怪。"肖鼎拧了拧脖子,再没吭声。只一劲地用手拔猪鬃,他有个大计划,为炊事棚绑一把刷锅的刷子。
剥完野猪,留下最好的肉,其余挖坑埋到岗子后边。生微火煮了一锅肉,这煮肉的活,自然是鲁羽萍来大显身手。大家美餐猪肉的时候,耶尔扎达特别讲了荷叶海加强警卫的问题,要求留守人员提高警惕性,预防事故。
帐篷里的队员们吹灭了蜡烛,近乎入梦了。陶樾嘭嘭拍了几下胸脯子,突然长叹一声:"夏侯湘参谋没口福呀,没叼一口肉,灌了一肚子凉水走了。"这句话又把战友们从梦境边沿拉回来,黑暗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第二十五段
 
巡逻队在大荒原上又侦察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夕阳西沉时,鲁羽萍发高烧病在巡逻路上,七个人轮换着把他背回荷叶海。
鲁羽萍病在地窝子里,躺在秦婷的铺位上。自从查里奇把鲁羽萍背进地窝子,秦婷便把这个病号揽下了。她催促耶尔扎达去吃晚饭,自己给鲁羽萍服药、打针,还在他的额上敷了一条毛巾,守在病人身侧,寸步不离。她把鲁羽萍硬如铁叶子的军衣脱下来,把自己的单子给他轻轻盖上。又用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沙。鲁羽萍在微弱的烛光下,脸儿烧得红红的,像一个俊俏的姑娘。接着,秦婷端来一碗淡盐水,一勺一勺喂鲁羽萍......
秦婷俯首做的这一切,全被悄悄站在背后的耶尔扎达看到了。他感激秦婷,敬佩秦婷,内心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思。他的眼潮湿了,泪影里,那烛光变成了鲜红的火球,如同一轮刚刚升起的旭日。他悄悄走出地窝子,把眼泪擦掉。鲁羽萍在秦婷看护下,耶尔扎达就放心了,他回到帐篷里去,吃过饭,还要写巡逻记录。
夜很静,帐篷里黑洞洞的,只有地窝子里射出幽暗的光。耶尔扎达为让战友休息得好一些,决意一班岗站到天亮。荷叶海印着他一层层脚印,他听着帐篷里传出的鼾声像音乐。寒气向他的身子一阵阵袭来,把军大衣都穿透了。此时,他还被另一桩心事缠绕着:巡逻队离夏侯湘参谋来荷叶海接头的时间还有三天,而这里的食物已所剩无几,怎么办?是否派一个人到阳平里气象站请求支持......他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帐篷里跑出来,闪到沙岗子那边去了,仔细辨认知是查里奇。没等查里奇回来,陶樾和肖鼎相继跑出来,也到沙岗子那边去了,待查里奇赶回来时,又和刚跑出帐篷的郦钢岩、童炬碰了个对面。耶尔扎达感到奇怪,问查里奇道:"怎么回事?"查里奇弯腰捂着肚子,嘶嘶哈哈吞吐不清:"队长,我拉稀了,像水一样,肚子也痛......"接着问了五个战士,答复全同查里奇一样。只是肖鼎调皮地咕噜一句:"臭机关枪,把沙地扫了个坑......"耶尔扎达有点紧张,他断定是晚饭有问题,因为他知道粮食不多了,自己成心只吃了半饱,肚子一直饿得咕咕叫,秦婷忙于照料鲁羽萍,晚饭没来得及吃。八个人只有三个人没出问题,无疑是郦钢岩的烹调出了毛病。他来不及细问,急忙走到地窝子里告诉秦婷。秦婷守在昏睡的鲁羽萍身边,见烛光一抖,扭头一看,是耶尔扎达来了。当她知道五个队员闹肚子,便急忙从药箱里找出两种药来,提了一壶凉开水,拿了手电筒,对耶尔扎达道:"你守一会儿小鲁,我去给他们服点药。"没等回话,她已经走出地窝子。五个战士再也无法入睡,一个个都蒙着头咬着牙呻吟。一听秦婷的轻唤声,都露出脸来,睁开眼睛坐起来,一时还没理解来意,七嘴八舌问道:"秦医生,有情况吗?"秦婷在手电筒光里温柔地笑道:"有情况,你们闹肠胃病了,快服些药。"她像伺候鲁羽萍一样,把药亲自送到每个人的嘴里,用水冲服下去。秦婷回到地窝子,耶尔扎达刚刚背枪走出来,又见帐篷里相继跑出了五个影子。暗自长叹了一声,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精神抖擞地注视着暗夜,默念着:"真主,保佑这一夜不生意外!我的战友都得病了。"
到了半夜,鲁羽萍醒来了,柔声细气嘤嘤道:"大姐,我怎么在你的铺上?你不休息怎么行!我还是到帐篷里去。"说着就坐起来,还没坐稳,就被秦婷按倒在铺上。秦婷摸了摸他的前额,安慰道:"小鲁,你退烧了,身子还虚弱,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已经睡醒了。"鲁羽萍道:"怎么睡的?"秦婷道:"坐着。"鲁羽萍淡淡一笑道:"大姐骗我哩,瞧你的眼,快飘出红云彩来了。"他们再没有说话,只见鲁羽萍的眼角上滚下硕大的泪珠。
这泪珠使守在鲁羽萍身前的秦婷很欣慰。她毅然走到这个大荒原上来,这里有不适于女人存在的恶劣环境,有常常出现的令人绝望的气氛,对鲜花嫩草般的姑娘,显得多么不谐调!她是想创造奇迹吗?她是来寻求强烈残酷而又新鲜的刺激吗?不,她只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想把大荒原做为天平,称一称自己的重量,检验一个女子究竟能承受多大限度的负荷。医生的职业,还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含义。在这个恶魔般的风沙世界,人与人的感情再生了特殊而崇高的美,这种美的花朵,只盛开在大荒原上。这里,许多伦理道德的丝线,自然而然被冲断了。秦婷暗暗感叹道:多美的地窝子,多美的病容,多美的鼾声,多美的黄羊群,多美的沙暴和蚊虫区......甚至她想象中的小伙子们拉稀时的形像都不丑。人与人自然撞击出来的一切,都含肃穆庄严的美。秦婷就这般思索着,望着鲁羽萍退烧后的面庞,他梦中的均匀的呼吸甜馨馨的。她实在感到疲惫不堪,望一眼那堆满蜡泪的红烛,双手把鲁羽萍向里移了移,紧靠在他的身边躺下了。当那残烛自己抖闪一下消逝在黑暗中,秦婷进入了梦乡。
持枪守卫荷叶海的耶尔扎达轻轻迈着步子,两眼一夜没合。晨曦将荷叶海的形象描清晰的时候,他开始在炊事棚里生火做饭了。按照汉族人的习惯,闹肚子的时候要吃些软食,他把剩下的米熬了一锅粥。太阳露红,温热开始回归大荒原,查里奇五人强挺着爬起,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个突地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目光无神,双腿发软。耶尔扎达望见,心一酸,眼被泪水浸湿了。派人到阳平里借粮的想法立即打消。而且决定中断巡逻,全队在荷叶海休息。
就这样,他们在荷叶海休息了三天,三天里每人只吃了三顿饭。这三天,秦婷特别忙,她明白,荷叶海需要她的热情和微笑。巡逻队员进驻荒原以后,头发都长得很长,耶尔扎达不但有一头篷松的淡金色的浓发,还长出了半寸长的络腮胡子。秦婷就利用几个休息日,除了医治他们的病,还用手术剪为他们理了发。荷叶海的八个公民,剪成七个秃葫芦。你拍我,我拍你,头顶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给耶尔扎达剪头时。秦婷眨着笑眼,情意绵绵低声道:"多好的金发,心痛吗?"耶尔扎达望了她一眼:"大荒原不长草嘛。"秦婷闭着双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剪,淡金色发丝飘落在沙地上。当她修剪他的胡子时,很精细,愈是精细,十指愈是有一种温馨的暗流注入她的心房。她的心成了幸福的海洋......
鲁羽萍的身体恢复了,他回到帐篷里自己的铺位上。秦婷在地窝子里给耶尔扎达理发剪胡子时,五个战士又快乐地同秃头小姐开玩笑了。陶樾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唤,一翻白眼,勒一勒裤腰带,暗想:这饿肚子的滋味也是一种享受啊。说道:"我郑重提议,咱们来个精神会餐,耳朵吃饭,每个人都说出自己在家最爱吃的东西,不同意的举手,没有嘴的弃权......"听陶樾一说,六个人的肚子都咕噜噜叫起来,真是大荒原上最美的轻音乐。轻音乐在唱赞五谷杂粮。查里奇道:"我爱吃从头顶上削下来的面,滑溜溜,筋道道,香喷喷。"郦钢岩因做了一顿不干净的生饭,吃得荷叶海拉稀,几天来一直内疚,用低低的声音道:"我爱吃荷叶饼卷大葱,辣得翻白眼掉大泪,越吃越带劲。"童炬道:"我爱吃胡萝卜羊肉包子、韭菜猪肉蒸饺、金辫子麻花。"鲁羽萍柔声细气道:"我爱吃红枣粘面做的双桃子糕,黑籽儿红瓤花皮西瓜......"陶樾憋不住,抢着说道:"我爱吃换三口气吞不完一根的裤腰带面条,一碗满天星的羊肉泡馍,一吃香个跟头的芝麻火烧夹猪头肉,一咬酸掉牙的红珠冰糖葫芦,一咬就粘住嘴的银丝糖瓜。"肖鼎挺了挺脖子,双眼白瞪着陶樾,咕噜了一句:"你娘生了你两片子有福的嘴,能吃也能吹。我就爱吃大马牙棒子面做的白窝窝头,就这。"陶樾一翻眼,脸儿红盈盈,不言语了。帐篷里爆出一阵开心的笑。
荷叶海终于盼来了夏侯湘参谋。他带着一辆解放牌汽车绕道而来,车上还有几名工作人员,是到爆炸中心执行任务的。夏侯湘风风火火下了车,来不及与巡逻队员寒喧,对迎上来的耶尔扎达道:"生活用品都在车上。这个生活据点做大本营,建新点的篷布我带来了,趁这辆车的方便,给你们运到新点上。我也马上到爆炸中心去,这里的工作情况,我们在车上交换意见,带几个人上车吧。"耶尔扎达立即卸下粮食等生活用品,带了必备的工具,叫上查里奇,两人匆匆上了车。在车上,耶尔扎达吩咐道:"秦医生,这里的事你安排一下,明日留一人守荷叶海,其余的人沿孔雀河东行就能找到我们。请司机开车吧。"汽车在荷叶海没停半小时就启程了。在车上,耶尔扎达向夏侯湘汇报了一个月来巡逻的实况,按上级对巡逻的要求,仍未发现异常的迹象。至于他们所遇到的艰辛危难,他只简略的讲了几句。夏侯湘向他说明,他这次运来两个月的食品、物资,以后不再来这里了,后一半巡逻任务的全部实施,要靠耶尔扎达单独完成。秦皇玺让夏侯湘带来指示:下一步的巡逻任务将更加艰巨,要完成任务,也要保证巡逻队员的安全。汽车沿孔雀河南岸向西行二十五公里,卸下了布篷等物品,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站在河岸上,招手送夏侯湘。汽车一直向正南方向驶去。耶尔扎达仔细地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决定在孔雀河岸边建筑生活点。在他们稍作休息后,一人一把铁镐,挖起地窝子来。饿了就吃点压缩饼干,渴了就喝几口孔雀河的水。
巡逻队建筑新点的地方是典型的雅丹地貌区。"雅丹"系维吾尔语"雅尔"的变音,"雅尔"即陡崖。在孔雀河下游一带面积有数千平方公里,从孔雀河岸向东南方向嘹望,有数不清的土丘和沟槽,貌似城廓楼厦,虚缈的树影波光与蒸腾的气浪掺杂,形成一个奇幻的世界。这里每年五级以上的大风有一百五十天,七八级大风有八十天。强烈的东北风像巨大的铁篦子掠过地面,令人胆寒。
正当耶尔扎达和查里奇拼命劳作的时候,秦婷在荷叶海出人意料地做出巡逻队大转移的决定。秦婷面对众人疑惑的眼睛解释道:"我作为医生的职责,是保护你们的体力,保证你们的健康,尽管条件有限,但想到了又能做到的,我必须尽职尽责。荷叶海可以不拆除,但无须每日派人留守,这浪费人力,巡逻区已迁向东方,来回往返于荷叶海,浪费体力。所以,我认为大本营转移到新点去是合情合理的。"这么一说,五个战士都觉得有理。陶樾道:"我同意大搬家,夏侯湘又不是皇帝,他大概不知我们的脚底下有多少血泡哩。这叫将在外不由帅。我们把队旗挂在这里,作为我们光荣的标志。"大家赞同陶樾的意见,于是秦婷把鲁羽萍留在荷叶海,自己带四个战士先将八袋子米面用肩扛到新点。秦婷扛起一袋子米,鲁羽萍心痛她,要替她扛,秦婷道:"我扛得动,而且必须先去,向队长做个解释。你留下来收拾一下炊具吧。"鲁羽萍只得依了。
秦婷一行五人大汗淋淋扛着粮袋,走了二十五公里,来到耶尔扎达面前。耶尔扎达一见就急了,说道:"谁让你们扛粮袋来的?"四个战士抹着汗珠子望秦婷。秦婷笑眯眯拍着肩头的面粉,秀发也像染了一层白霜,答道:"是我让他们扛来的......"秦婷把她的道理讲给耶尔扎达听。耶尔扎达感到有理,但很为难道:"......可是,我们没法给你再造一间地窝子,拆荷叶海的太费事了。"秦婷道:"你老想着我。我看只添一个炊事棚就行了,还是老办法,隔道单子,我同你们睡在一起!"秦婷那坚定的神色不容耶尔扎达再提出相反的意见,耶尔扎达绽出一个笑来:"好,谁有道理就听谁的。那咱们就一块把地窝子搭好,搬家!"
河堤旁的地窝子搭得很简陋,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干沙子,人钻进去是直不起腰来的。他们忙完了,在河边洗脸,陶樾甩着两手水星子,问道:"队长,看地图上目标,孔雀河流进罗布泊就到头了,罗布泊离这里不远了吧?"耶尔扎达道:"不远了。我们是把地窝子搭到孔雀河的头上了。"陶樾高兴地跑到河堤上向东瞭望,说道:"那我们的第二个家也要有个名字呀!哎,秦医生,还是你给起吧!"秦婷想了想,笑微微道:"既然在孔雀河的头上,就叫'孔雀眼',你们说合适不?眼有神心也明。"在这一伙男性公民中,还有谁起的名子比秦婷美,比秦婷香!她的命名毫无疑义被接受了。从此。巡逻队的第二大荒原之家就叫孔雀眼了。
巡逻队来回跑了两趟,一气走完一百公里,完成了从荷叶海向孔雀眼的迁居。那一面队旗,如同他们的影子留在荷叶海,给金黄色的大荒原添了一朵红云,留了一束鲜花。在离开荷叶海的时候,情意缠绵的鲁羽萍还流下一行热泪,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情景。他感到奇怪:最苦的地方,反而最令人留连忘返。感情真是个神圣的怪物!童炬对这些不以为然,他到这大荒原上来感到很不过瘾,竟没遇到一次敌情,一个敌人,不说敌人,就是一个陌生的百姓也见不到。这么多子弹天天背在肩上,说不定空走八千里,就不无遗憾道:"盼敌情没敌情,说不扫兴也扫兴,像演假戏的。"肖鼎挺挺脖子咕噜道:"活着就是唱戏!你个实心眼子,能走下八千里来就够你小子英雄的了,还想当烈士,竖墓碑?我不怕敌人,也不盼敌人。"童炬道:"臭脚丫子,你怎么说话老硬梆梆吐石头!我又不是没爹叫可怜的,盼敌人做什么!我是追求传奇味道......我......算了,你不懂,总之,巡逻对我很重要。"肖鼎挺着脖子脸憋得通红,咕噜道:"我可不是你眼中的傻瓜。你小子爱看小说,爱在小本上画字儿,你是想将来写本书,记下这一伙子人。我先声明,怎么美你自己,我可不管,要落上我肖鼎的名字,小心我打官司!"童炬望着肖鼎摇头嘬牙花子,长叹一声不言语了。他们的对话,被走在后边的秦婷和鲁羽萍听到了。鲁羽萍悄声道:"大姐,你给他们两个去评说评说。"秦婷只是微笑着。她还真辨不清他们的是非,磨擦会生热发光,这八个人是能互相体谅的。总之,她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有趣,很可爱。耶尔扎达和陶樾、查里奇、郦钢岩四人走在前面,中间已是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了。耶尔扎达曾暗自给秦婷讲过,鲁羽萍体质还差,他们可以走得慢一点。她可以想象得出,那个风火轮子陶樾会洋洋大观地吹些什么牛,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是一种遗憾。
孔雀河静静地流淌着,像酣睡的少女,晚霞映在水中,美极了。巡逻队八人,最终集结在孔雀眼后,因为来不及修灶做饭,便一字儿坐在河堤上,面对夕阳,每人捧着一个什锦蔬菜罐头,悠闲地嚼着压缩饼干。
繁星满天的时候,地窝子帐篷里传出了沉睡的鼾声。秦婷仍坐在孔雀河的沙堤上,她原是想让这些小伙子睡熟了之后,自己再进到帐篷里去睡。清清的河风吹着她的头发,她感到很惬意,夜深了,反倒不想睡了。按耶尔扎达的规定,秦婷没有夜间站岗放哨的任务。耶尔扎达本人,却是经常连续地整夜整夜站岗。为此,鲁羽萍曾哭着同他的队长吵架,怕他一旦累倒了,巡逻队就六神无主了。耶尔扎达总是笑着服输,表示接受鲁羽萍的意见。刚到孔雀眼的第一夜,耶尔扎达又坚持站第一班岗,谁都无法争执,因为这是队长的"命令"。秦婷心里明白,她的感情中,奇妙的爱神为她带来愈来愈多的甜蜜。耶尔扎达自来到这大荒原上实在是太苦太累了,暗中她曾为他落过泪。他的脸明显的消瘦了,再加上那一脸越来越长的淡金色胡子,脸儿更像啃掉了肉的桃核了。她一闭目,就浮现出他的一对淡蓝的大眼睛……她的这种爱慕,有时使自己陷入莫明的痛苦,幸福流淌过她的心房时,另一双女性的光灼灼的眼便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和耶尔扎达的眼睛化在一起。她很同情那个与丈夫离散的女子,她又希望自己的爱能结出果实......
耶尔扎达转到秦婷背后,低声温和地问道:"秦婷,怎么还不去睡,想爸爸了?"他没有看到她苦涩的笑容。秦婷道:“咱们面向帐篷坐一会儿好吗?"话很轻,耶尔扎达顺从了。秦婷转过身来,见耶尔扎达坐在一米远之外,就移了移身子,同他肩擦肩坐着。一挨肩,便想起了他的"绿萼梅"。她知道这是纹身,并非是胎迹,"绿萼梅"里肯定有许多血泪故事。她轻声问道:"你给我讲讲纹身的故事吧......"耶尔扎达的双肩一抖,沉默一会,突然道:"你怎么老往我的伤口里撒盐!我不是一本字典,让人翻来查去!......对不起......"秦婷的探寻又一次失败了。他们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坐了许久......
孔雀河被金色沙雾笼罩了。
 
 
第二十六段
 
金色沙雾笼罩了荒原小绿洲。这时,罗布氏族正在木屋外载歌载舞,庆贺一个小生命的降生。绿洲无风,却有黄沙如罗面一般纷纷飘洒,眨眼间便伸手不见五指,壮观的金雾中,突然又有核桃大的冰雹落下,当场砸死了不少人。冰雹金雾把狂欢的节日搅了,人们纷纷躲到木屋里。半天之后,雾散天开,复见光明,才看清遭难致命的罗布人可怜地躺在开阔地上,已被冰雹埋了半个身子,手里还握着羊皮鼓和水槽。冰雹白花花,树林里的碎枝败叶,落满一地。令这块绿洲最震惊的不是冰雹砸死罗布人,而是他们悬挂在议事台前的圣旗被砸落在地上,而且埋上了一层冰雹。他们不急着收拾死人的尸骨,一起跪倒在冰雹上,全身颤抖着,用双手去扒那透心凉的冰雹,把枣红色的圣旗抢救出来。胡鲁西黛目睹这景像,心中战栗,她想给罗布人讲清自己的来历,又立即打消了念头。一是仍怕世间的凶杀与迫害给这些灵魂洁白的人投上阴影;二是开阔地上的死者,正期待罗布人的葬歌。她踏着冰层走到死者跟前,用自己的双手将冰雹扒开。她已经习惯笑着为罗布人送葬了。当她为死者送葬回来,抬头一望,她那件枣红色的筒裙,又被作为圣旗高挂在议事台上。这是一个多么神圣庄严而不易诠释的玩笑啊!
经过这一场金雾冰雹的袭击,使胡鲁西黛陷入深思:这个弱小的氏族,可以抗得住夏日的酷热、冬日的严寒,可以挡得住风卷沙移,然而这冰雹和龙卷风却是她无法防范的。因为她不知天相,无法预报。这种灾难虽系偶然,但命运无法承受这种打击,人的生死只在一瞬啊!她想把身外之物全然忘记,创造一个自己意象中的世界,把人和大自然制造的一切罪恶现象全部扫净。
胡鲁西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罗布人,说她要在下一次氏族狂欢节到来之前这一年,为罗布氏族寻找一个新的绿洲。这几年氏族文化的发展,使他们深信:红衣圣母是保护他们的,因此都依着她的话行事。在她全心创造意象世界之前,把罗布人都集结在议事台前,为他们每个人起了名字。胡鲁西黛在命名时,心中很得意,上至圣人的名字,下至花草美石的名字,她都用上了。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名字没有高贵之分。她说她为自己也起了个名字,叫胡鲁西黛。从此这个小绿洲上,庶民都有了姓名,人们齐呼带领他们创造新生活的人为"圣母胡鲁西黛"。
圣母胡鲁西黛开始了她的寻找新绿洲的意象创造。开始,她早晚两次面壁静坐,浓发披肩垂地,三只梅花鹿卧于她身侧静静相伴,宛如美丽的禅床。她凝神入定,不再思身外之事,渐渐地,小绿洲的嘈杂声隔于耳外。在早晚两次静思之间,她领着三只梅花鹿到小绿洲各处走走,与罗布人唱唱歌跳跳舞。当她行走的时候,披于肩上的长发如黑瀑流泻到脚跟。因得到绿洲泉水的滋润,又蔽日晒,她的面部比在阿尔泰的胭脂溪时还白皙诱人,心中一净,形容更美了。她的面颊真像一轮大荒原上的满月了。
过了两个月,她可以一坐连续数日纹丝不动,不吃不喝,如同玛瑙黛玉石雕。三个梅花鹿似在半昏迷中。罗布人在他们的圣母胡鲁西黛不要吃喝的时候,是绝对不走近来打扰的。他们只立于远处,纷纷议论,暗暗惊讶,倍生焦虑:她还活着吗?
圣母胡鲁西黛还活着。她突然觉得前额中央,双眉之间的天目开了,看到的是一个极为奇妙的境界。她无法把看到的景象告诉罗布人。就像她被龙卷风吹到这大荒原的腹地,罗布人很难理解她是一位饱经忧患的血肉之躯。他们怎么会理解阿尔泰山区胭脂溪两岸的秀丽风光,那里的烂漫蝴蝶,那里的歌神尤钵萝,那里的杀人不眨眼的双腿禽兽,那里因色欲的贪婪而引起的赅人听闻的大追杀......存在的东西,你不相信,有什么用?她在惊奇中毫无疑虑地相信了天目景观。理想的境界是有的,没有迫害,没有明争暗斗的倾轧,没有自相残杀,没有约束、捆绑,没有华丽而虚伪的欺骗,没有因战争而流血的境界是有的。人创造美,也必创造丑。这个小绿洲上的罗布人,他们的自由还是原始状态的,她却在这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胡鲁西黛的体态容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身体愈来愈健康,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风韵,怎么想象她的美丽,都不会过分。罗布人更把胡鲁西黛奉若圣母,向着那高悬的枣红筒裙流下感激的泪水。这个自由欢乐、充满骨肉深情的小绿洲,被罗布人经营成了清贫的幸福园。他们如同鸟儿一样,自由来往,自由歌唱,自由欢笑。胡鲁西黛依旧面壁于议事台,生活在她那个脱俗的境界中。
 
 
第二十七段
 
天蒙蒙亮的时候,鲁羽萍就悄悄起床了。走出地窝子,一眼就望见站岗放哨的耶尔扎达队长,柔声细气地埋怨道:"给你提了多少次意见了,你又不是铁打钢铸的人,就不听,真急死人了!队长,你快回帐篷里眯一会儿。"耶尔扎达拗不过鲁羽萍,便悄悄走进地窝子。鲁羽萍取了铁镐,按照队长指定好的位置,在地窝子西侧的孔雀河堤下挖起灶炕来。朝霞映在他的身上时,他已干得满脸汗水莹莹,一个圆圆的灶炕在眼前出现了。他乐滋滋地用铁镐扒坑里的浮土,突然拨出一块纱绸。他用手去取,那纱绸在手指上成了粉末,轻烟般飘走了。他觉得奇怪,又用双手轻轻扒那沙土,一双女人的小脚露出来了,红缎子绣鞋尖尖地翅着,像两个红辣椒。他毛骨悚然,把手猛地缩回,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骇地站起来,跑到地窝子里,忘记了耶尔扎达刚刚躺下,大声报告道:"队长,队长,我发现了一双女人的脚......"鲁羽萍这超乎寻常的大声喧嚷,所有的人都像惊弓鸟儿,呼呼啦啦穿上衣服,提上鞋就摸枪。鲁羽萍此时又觉得好笑,柔声细气道:"你们不要拿枪,不要拿枪,是双死人的脚。"秦婷也从单子后面穿好衣服钻出来。大家一齐拥出。围着灶炕一看,果然是两只尖辣椒式的死尸脚。耶尔扎达很敏感,他记得在敦煌时,秦皇玺将军曾经给他讲过莫高窟文物,讲过考古,讲过地下深埋着古华夏的文化宝藏。心想:在这大荒原里发现女尸,比在人口密集区还有意义,这里就是丝绸古道,说不定与唐宋文化有关系。如果真是历史久远的一具古尸,她的价值就更大了,能涉及科学史、医学史、民族关系史......"耶尔扎达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眼望着秦婷。秦婷赞同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在大学多次解剖过尸体,对这个偶然的发现,当然极感兴趣。耶尔扎达道:"我建议炊事棚改换到地窝子东侧去挖,由查里奇、陶樾、肖鼎、童炬四人完成。鲁羽萍、郦钢岩配合秦医生把这具古尸挖掘出土。这也属八千里巡逻的任务,很有意义!"肖鼎心里咕噜道:"挖女死人,一想就恶心咧,还很有意义......"
兵分两路,一组搭棚挖灶炕,一组掘古尸。
秦婷一面指挥着鲁羽萍和郦钢岩细心掘土,要求他们像女人穿针绣花一般精细,一面讲她在医学院解剖尸体,学习解剖学的事,给这两个小伙子壮胆。他们顺南北方向,在女尸双脚侧半米处开掘,然后顺着露出来的脚轻轻铲掉覆盖的沙土。鲁羽萍的胆子慢慢也大了,用两只手轻轻剥那细沙,如同考古学家一般。渐渐的,一具古女尸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鲁羽萍向着查里奇等人喊:"出来了,你们都来看看吧!"于是查里奇、陶樾、童炬如同长了翅子,只有肖鼎一晃三摇漫不经心,想让人知道,他肖鼎对死人不感兴趣,何况又是个女死鬼。
查里奇等人来到古尸前,惊得蹲在沙地上。这具古尸脸上皮肤完好,脸形端装,发丝墨黑,双耳戴金坠,颈项有金链,手腕系金镯,脚腕拴金铃。从相貌看,是个汉族人,不超过三十岁,穿着华丽,锦裙霓裳,可见是个贵夫人。可惜的是,一阵风吹来,古尸身上的霓裳立即碎裂剥落了,飘袅为一缕烟霞。肖鼎走到前边来,一看古尸袒露的两个硕乳,暗自叫道:"我的娘哟,多少年了,还这么大,像棒子面窝窝头咧!"扭过身就要走开,耶尔扎达道:"你别走,我有事咱们还要商量。先听听秦医生的看法。"秦婷道:"这具古尸,我只从她的脚初步断定,她也许是宋代人,无论从装饰、防腐,还是从解剖学的角度看,都很有意义。这么一个贵夫人,埋在这大荒原,为何没有棺柩?可见数百年前,这里还没这般荒凉,这对地形演变的研究也极有益。总之,这具女尸,有利于我们的专家学者对先祖社会文化面貌的考证。一句话,她对当今民俗学、民族关系学、人种学的研究也很有价值。我们应当高兴,应当保护!"一席话说得巡逻队员目瞪口呆,这样的奇闻,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肖鼎暗自惊道:"我的奶奶,原来这还是个宝贝!"秦婷道:"古尸保留如此完好,是因大地移变,将她裹在干沙土里了,实际上她是个'木乃伊'。你们不要害羞,正眼看着她,这是历史,这是科学,这是文化。她的手饰上的花纹图案可以研究出她生时的社会风俗,她的服装的斑片,可以研究那个时代的织造和艺术。"耶尔扎达道:"我同意秦医生的分析,据我从将军那里听到的知识,鲁羽萍的这一意外发现,我以为是巡逻队对当代考古学的一个贡献。我们一定保留起来,巡逻任务结束以后,送给有关研究单位。你们看怎么样?"秦婷见大家有些迟疑,忙道:"你们不要害怕,死人和活人是一样的,只是死人停止了思维和感情活动。就把他抬到地窝子里,靠着我的铺位存放,我来守护女死神。"大家惊奇地睁着眼睛,心中赞道:"没想到秦医生有比我们男子汉还大的胆量。"对于保护古尸,巡逻队员没有异议,鲁羽萍是极崇拜秦婷的,自己发现了一个宝贝,暗自骄傲,喜上眉梢。大家的神经也开始松驰下来。陶樾道:"还是我们小姐的手,一摸就是一双女儿脚,让我修灶炕,说不定能挖出两个野猪蹄子来啃哩!"肖鼎咕噜一句:"人蹄子比猪蹄子香,愿意啃就快趴下啃两口。"陶樾笑道:"你个臭脚丫子,张嘴就掉粪蛋子,快到一边抠脚丫子泥吃去吧!"人们都乐了,鲁羽萍笑得咯咯的,像评剧艺术家新凤霞的疙瘩腔。
两个组又分别开始了劳作。鲁羽萍、郦钢岩将古尸抬到地窝子里去,按照秦婷的指点,放在东侧靠墙的地方,紧挨着秦婷的铺位。鲁羽萍把自己军用白床单子献出来,小心翼翼地盖在古尸上。查里奇等四人将炊事棚搭起来,鲁羽萍又兴高采烈地去做饭了。巡罗队早饭午饭并作一顿吃。饭后,在地窝子里,耶尔扎达召集会议,铺开巡逻地图,研究下一步的巡逻路线,决定第一步先穿越干沟沼泽地;第二步再侦察一片开阔沙丘;第三步细察罗布泊水域地带,最后一步是走遍楼兰古国遗址。秦婷觉得这干沟沼泽地带地形复杂,又是近途巡逻,队员们可能遇到的困难不只是饥渴。她提出随巡逻队护理,并附加说明,这后期任务,她只要求出巡这一次。他的请求勉强被通过了。最后,耶尔扎达指定肖鼎留守孔雀眼。肖鼎不走路脚板痒,本来最怕呆在原地,再加上又多了一具古尸,满心不高兴。但又怕战友们笑他胆小如鼠,于是坚决表示接受留守任务。陶樾开玩笑道:"肖鼎可要把手洗干净点,做饭别沾上臭脚丫子味儿!"肖鼎咕噜一句:"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要专门给你蒸一个脚丫子泥窝窝头咧!"耶尔扎达道:"这几个月我琢磨出一条:陶樾与大家开玩笑总占不着便宜。"说得人们都笑了。开完了会,鲁羽萍帮肖鼎为大家准备明日的巡逻午餐。秦婷备下许多纱布和药品。没事的就翻看迟到了一个月的报纸。
巡逻队员有收音机,却听不到天气预报,阳平里小小的气象站预报不了大气候,况且也无法及时取得联系。再说巡逻队也不需要预报,他们任务紧,必须风雨无阻,气候的优劣,对他们并不重要,有风尽管吹,有雨尽管下,他们全不在意。第二天出发时,天便阴沉沉的,有风还是有雨?没有人去想它。
肖鼎留守在孔雀眼,背着枪在地窝子外晃荡,他对地窝子里白床单下的古尸,确实有些惧怕,所以,送走战友们出巡以后,他一直没敢走进地窝子。天阴沉,地窝子里更显得昏暗,他愈不敢靠近了。他的心绪很不安宁,脸上有些热辣辣的。心想,自己就这么熊包吗?活人不怕,倒怕一个死人!一个念头突然升起来了,金子是什么样的?他想仔细看看......。天光有些发白,肖鼎在孔雀河岸上打了几个转儿,咬了咬牙,走进地窝子,蹑手蹑脚到古尸跟前,将那白床单子掀开来。他不敢伸手,俯在那里瞪着眼看那耳上、颈上、手腕上的金首饰,心想:"这下,我可真见到金子了,有多少人说金子,盼金子一辈子,没见过真家伙,这下算开眼喽!"地窝子哗地亮了!肖鼎惊炸着跑出去。一抬头,才知是太阳从云里钻出来,把地窝子映亮的。肖鼎敲着自己的脑袋,咕噜道:"笨蛋,十足的笨蛋!"
 
 
第二十八段
 
就在地窝子一亮,吓得肖鼎扔掉白床单的时候,阳光直射在巡逻队员的背上,大地上的沙子开始烫脚了。耶尔扎达带领六名队员向东巡行,正踏在一段雪白的平沙地上。走得有些累了,却不能坐下休息,因为热沙烫屁股,像烙烧饼一般。耶尔扎达不断举起望远镜向四野瞭望。走出不到一公里,一道既深又宽的干沟挡往了去路。他们站在沟沿上向下望,沟底的干沙被风吹着,如同金水一般川流不息。这条沟没有尽头,绕是绕不过去的,搭桥不可能,跨越也是枉然。耶尔扎达凝眉瞑想,果断地命令道:"沟底是软沙,我们有两根绳子,抓绳子溜下去,再搭人梯爬上对岸。"鲁羽萍、童炬同时抓了绳子下沟,到了沟底大声叫道:"队长——沟底风大,像刮火苗一般热,快下快下,快!"耶尔扎达立即命令沟上的人,不用绳子,一齐沿坡溜下去,秦婷溜到沟底,鲁羽萍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来,他们的脸背着风向,肩和后背被风吹得灼烫难忍。秦婷的辫子被热风吹得悠悠地飘。热沙一阵阵从脚面上流淌过去,简直要烧焦了!耶尔扎达道:"快搭人梯,先把秦医生、鲁羽萍送上去!"于是陶樾、童炬蹲下,分别让秦婷和鲁羽萍踩了双肩。然后站立起来,人都贴在沟壁上,陶樾、童炬又踩了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双肩。郦钢岩分别把两根绳子在人梯的两侧掷到对面的沟岸上,秦婷和鲁羽萍首先爬上对岸,各人都抓住了绳子一端。站在沟底的耶尔扎达对郦钢岩命令道:"抓住绳子攀上去,快离开沟底。"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双脚被烫得眼看支援不住了。沟上的鲁羽萍高声吆喝道:"少爷,快上,快!"陶樾抓住秦婷放下来的绳子,第三个攀上干沟,接着郦钢岩、童炬陆续爬上崖。沟底只剩下查里奇和耶尔扎达两个人了。他们不停地将两脚轮换着悬起来,烫得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脸憋得通红,头顶上落了满满的沙子。眼前冒着金星,两腿发软,已经没有力气攀登了。秦婷在崖上亮开嗓门道:"你们快把绳子系在腰里拴牢,我们拉你们上来!"耶尔扎达和查里奇被拉上崖来,竟然站不住了,脱下鞋袜一看,脚面、脚掌、踝部,都被热沙烫得赤红一片。耶尔扎达深深吸了一口热空气,说道:"走,不能停!"于是查里奇把双臂分别搭在童炬和陶樾的肩上,鲁羽萍和郦钢岩搀着耶尔扎达,一颤一巅地向前行......
巡逻队又过了十几条不深的沙沟,每条沙沟里都流淌着热沙,每过沙沟,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就被战友抢着背过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耸立如城堡的土丘,在那有限的阴凉里,耶尔扎达让战友们进午餐。秦婷顾不得吃饭,忙着给病人看脚上的烫伤,抹了药,消了毒。耶尔扎达不让巡逻队久留,因为前面还有更艰难的沼泽地,他们要在天色全黑下来以前,争取赶回孔雀眼。秦婷的午餐只好边走边吃。
向前巡逻五公里,脚下的沙地有些湿润了,举目一望,远处呈现出茫茫苍苍一片摇曳的芦花,与灰蒙蒙的天空接在一起。野雁不时飞起飞落。半小时后,耶尔扎达一行七人便被一人多高的芦苇掩没了。芦苇长得密密层层,棵棵都有擀面杖一般粗,白节黄叶婆娑,发出一片阴森恐怖的交响。他们将解放鞋的鞋带勒紧,寻着野猪踏出的小道蹒跚前进,脚下水淋淋的,面前不断出现小溪流,一个接一个,水流中倒伏着芦苇乱草,流水深浅难测。他们的裤子都被脏水打湿,行走很艰难。耶尔扎达不得不将两条绳子拉开,让大家牵着。涉过几十条小溪后,七个人的鞋袜全陷在苇塘的稀泥里。他们只得赤着脚行走,裤子都被断裂的芦苇扯成了绿布条子。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狼狈相,令人哭笑不得。秦婷的药箱子被轮流传来传去争着背。七个人在蹚最后一道小溪时,腿脚伤口溢血,竟把那溪水染红了。
他们在苇塘里跋涉了两个小时。湿透的军衣分不清是溪水还是汗水,好不容易才走出苇塘。在回孔雀眼的路上,还有一片原始苇塘在迎接他们。这两个小时的体力消耗太大,他们在开阔地上,不能不休整一下。耶尔扎达命令他的队员停下来,自己仍用望远镜观察附近的地形地物。秦婷打开药箱。耶尔扎达一见秦婷手中的纱布,便明白了她的用意,立即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只穿着一件深紫色背心,说道:"都把上衣脱下来,撕作两半,包脚打裹腿,几卷纱布不解决问题。"队员都依命令做了。秦婷道:"待我给你们抹点药水,用纱布缠一层,你们再包,把脚板包得厚实一些。"不到半个小时,秦婷就把六个人的双腿拾缀停当。她自己也不得不学队员的样子,把自己的蓝布上衣脱下撕作两半,只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紧身汗衫。鲁羽萍帮秦婷包脚裹腿,像姑娘一般精细。天更加阴沉了,耶尔扎达让大家把剩下的食物统统吃掉,给身体补充点热量。然后,他们就向孔雀眼的方向进发了。
肖鼎蹲在孔雀眼的地窝子前,背对孔雀河,自己给自己叫板儿,一股无名火腾腾地向头上冲,他连中午饭也没吃。原来他是后悔自己竞被一抹阳光吓得落荒而逃,自己还算个什么兵!像做了错事犯了罪似的,眉不展,眼不开,几百遍骂着自己的名字,一次次捶击自己的秃头。一股无名火竞发泄到古尸身上去了,他恨起古尸来。为驱赶烦恼,他轻轻哼唱那些小时学的儿歌,他唱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他唱电影《上甘岭》插曲,他唱......总之,他唱了许多歌。竞没觉察天上的雨是何时落下来的,军装已经打湿了。湿就湿吧,淋着雨驱驱暑气,倒是痛快事。在雨幕里,他突然想起耶尔扎达和他的战友们, 他们到哪里了?该给他们准备晚饭!因为粮食在地窝子里,这个可笑的拗种,宁可不做饭,也不再进地窝子。他就在潇潇雨中淋成落汤鸡,纹丝不动与一具古尸对峙起来。
耶尔扎达领着六个队员,扎腿裹脚钻进稀泥满路的芦苇塘。还没走出五十米远,大雨从天而降,电闪雷鸣,满苇塘轰轰隆隆,风卷雨鞭,向他们的身上脸上猛抽,分不清天地辨不清路,迈不动脚步。耶尔扎达在雨中高声喊道:"停住,挤在一起,搂成一团,大家一块取取暖,等这阵大雨过了再说。"七个人肩挨着肩,臂挽着臂,站在暴雨中。只见那闪电在他们身上明灭,迅雷在他们头顶轰响。他们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身子在瑟瑟颤抖。一会,他们又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把秦婷推到中间,六个人双臂搭肩头碰头,为秦婷挡风遮雨。秦婷两条湿辫子死死地贴在肩上,两臂紧紧搂着药箱蹲在地上。她望着眼前包裹着的粗壮的大腿,一条条如同擎天桂。一股热流升到眼窝里,化成热辣辣的泪,混在面颊的雨水里。她听到说话声从头落下来。耶尔扎达道:"你们在家遇到过这么大的雨吗?"鲁羽萍道:"我小时候到姥姥家去,牛车淋到了半路上,道沟里的水把车轮子淹了半截,我的天呀,我还在娘的怀里吃奶哩!"陶樾道:"小姐,你那雨还不大。小时候,我在房顶上睡觉,半夜里下大雨,把我从房顶上冲下来了。轰地一声摔到院子里,幸亏我命大,没摔死。"童炬插言道:"这么一说,我敢断定,你们家的房是鸡窝,从鳮窝顶摔下来,命小也摔不死。"这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鲁羽萍耳尖,听到秦婷也咯咯地笑了。一阵沉雷落下来,把他们的笑声吞噬了。芦苇随着一阵疾风伏倒在他们的身上。
暴雨在原始芦苇塘上恣肆发泄了足足半个小时。耶尔扎达的巡逻队见雨丝稀疏起来,昏暗的天空也开始放白了,便又踏上返回孔雀眼的行程。用军衣、纱布包扎的双脚,虽粘了愈来愈多的泥沙,如同两根水泥墩子,很消耗体力,受到保护的腿和脚,却减少了许多痛楚。他们仍然在野猪踏出的小路上向着既定的方位巡视。双手拔动着苇杆。苇叶上都积了一层大颗的雨珠,摇落下来,不少都滚进了他们的耳朵,所以,走几步,他们就要摇摇头,把耳中的水甩出来,不然,他们就听不见天籁的声音了。经七难八险、沟沟溪溪,总算涉过了人迹罕见的大苇塘。
他们聚在小开阔地上,脸上浮起欢欣的红光。秦婷在蒙蒙细雨里用手拧自己的辫子,雨水从辫稍上哗哗流下来,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形象,禁不住扑哧地笑了。她想起在大学里一个教授请他喝咖啡,她望着中药汤一般的饮料,呷了一口咽下去,立即道:"哎呀,苦死了!"话音刚落,又冒出一句:"哎呀,好香!"教授仰脸呵呵笑道:"小秦婷,你品出了哲理。"秦婷站在雨地里,两过芦苇塘的苦刚刚吃过,她就觉得甜滋滋香喷喷了。心想,这两杯"咖啡"可不是平常人想喝就能喝到的,吃苦也有个机遇哩!也许她终生再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她会走进具有现代化设备的医院,成为一个无比洁净的白衣天使。然而这原始大苇塘,将使她欣慰一辈子,骄傲一辈子;这一页,什么时候想起来,总会是亮华华的。在这一刻,不单单是秦婷浮想联翩,巡逻队的每个队员,都唱出了特殊的心曲。
在暮色苍茫的时候,他们望到了曲曲弯弯的孔雀河河堤。孔雀眼的低矮的地窝子和炊事棚的黑影,也已进入他们的视野。像远洋轮上的海员望到海岸,他们纵情地歌唱起来,沉重的步履变得轻松了。大荒原上这七个赤膀裹腿的人,在高声欢呼肖鼎的名字了。
 
 
第二十九段
 
耶尔扎达第一个踏进孔雀眼,见肖鼎在河堤上持枪站着,招呼一句:“肖鼎,你辛苦啦!”没有听到回声。肖鼎看到雨地里赤膀裹腿,血迹斑斑的战友,淌下了两行热泪。耶尔扎达独自走进地窝子里去。陶樾、童炬赶上来,抹着脸上的雨水,摇着秃头。陶樾欢笑道:"臭脚丫子,给我把泥窝窝头蒸好了没有?哥们肚子里咕咕叫了。"肖鼎仍是没有回声。查里奇和郦钢岩先跑到炊事棚看了看,灶冷锅空,心想,肖鼎是招了什么邪了?回到地窝子里就报告了队长。耶尔扎达一听孔雀眼热水热饭皆无,一丝热气儿也没有,心里腾起一把烈火,走出去质问肖鼎道:"为什么不做饭烧水?简直不象话!同志们的辛苦,难道你没体会过?你说!"肖鼎喃喃呐呐双眼又落下泪来,咕噜道:"我......我怕死尸,不敢进地窝子......"肖鼎这一句活,把陶樾引出来了。陶樾一拍胸上的黄背心道:"臭脚丫子,这下可现眼了,平时你还给我吹牛,说你半夜里能独个坐在荒坡的坟尖上,太阳不出还不下来哩,怎么,大天白日就熊包啦!"在往日,肖鼎岂能饶了陶樾,今日实在是理短,向耶尔扎达检讨道:"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大家。"肖鼎认了错,他也能理解,孔雀眼突然加入了一个死公民,感情上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只是这消鼎的胆子也太小了,竟然不敢进一趟地窝子取粮食,害得他们忍饥挨饿。望着肖鼎那僵僵呆呆的样子,哭笑不得:"你还不回地窝子里来,还怕什么?还没淋够?你呀!"
鲁羽萍陪秦婷最后一批回到孔雀眼,进了地窝子,听说晚饭还没做,不由分说,便提了粮食到炊事棚去了。他想先烧一锅开水,让大家暖一暖胃,可惜炊事棚里的柴潮湿了,他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向灶里吹火,两条满是沙泥的绑腿裹脚翘在屁股后,浓烟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肖鼎拿了一顶草帽子来,把鲁羽萍拉开,含着眼泪道:"小鲁,我对不起你们,还是我来吧!"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跳着,用力猛煽那浓烟滚滚的蓝火苗,像是疯了一般。不一会儿,烈火熊熊在锅底燃烧起来。烧开一锅水,又蒸好一锅米饭,打开八个菜罐头,鲁羽萍笑嘻嘻回了地窝子。
秦婷招呼大家解了裹腿纱布,用盐水给他们擦了腿和脚,又在破伤处一一上了药,然后自己解下满是泥污的裹腿带子到铺位上,拉了遮挡的帘子,说道:"队长,让同志们都换下衣服来吧。"过了一会儿,秦婷道:"你们换完了没有?"队员们唏唏嗦嗦换了一套干净的裤头背心和军衣,齐声道:"好了。"秦婷换了青裤鸭蛋绿衫子挑帘而出,头发用干毛巾擦得蓬蓬松松,黑黝黝的脸颊泛出红晕来。鲁羽萍进来了,耶尔扎达把他按在铺上,替他解下腿上的带子,秦婷给他擦腿上药。秦婷心里清楚,七个人中,脚伤最重的是耶尔扎达和查里奇,他们的脚掌和脚面上,被热沙烫又被芦苇扎,如果不感染化脓,就算谢天谢地了。因此,他必须对这两个人加倍照顾。吃过晚饭,肖鼎执意彻夜站岗放哨,让双脚受伤的战士们好好休息一夜。耶尔扎达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明日在白天补觉。队员们很快就入睡了。雨一停,孔雀眼一带很快就恢复了干热,水分早被深深的黄沙吸尽。耶尔扎达和秦婷各睡在地窝子的两侧,他们睡得很晚。先是耶尔扎达借烛光详细地记录了巡逻干沟芦苇塘一带的情况,熄灯后,又暗暗赞叹秦婷的热情和刚强,这简直是一个传奇式的女子。黑暗中,秦婷的两条黑辫子和玫瑰衫里青春焕发的前胸,都令他的心扬起醉意和甜蜜。他便着实地思
念起胡鲁西黛来鼻子一阵阵发酸泪水在面颊上流着。
秦婷躺在铺上,是第二次紧挨着古尸睡觉了,这在人类的历史上恐怕也算是颇有传奇味道的。她的胆子之大,不只是她学过医学,相信科学,更重要的是这具古尸,也曾是一位活生生的女人。在数百年前,这块繁荣的丝绸古道上,她也许是驿站上多情多义的夫人,也许是翩翩起舞的歌妓,也许是......然而她走过的人生历程太短太遗憾了!她是病死的?是因美貌绝伦被人毒死的?她叫什么名字?也姓秦吗?......她曾有过什么喜怒哀乐?她有过像她秦婷这样的历险吗?有过这样的勇气吗?这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她的身子没有腐烂,她和那些水晶棺材里的人怎么比呢?她留给后人的价值就是她的尸体本身了。可这种价值,她是不可能想到的。人啊,干百年......秦婷就这般思绪纷乱,毫无条理的发出这些问号和慨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秦婷一翻身伸臂,触到那白单下古尸的乳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很吃惊,这几个月到大荒原上来,它们竟偷偷地长大了许多。她隐隐觉得,它们在渴望异性的抚摸了。对一个医生来讲,她懂得这该是多么正常的生理现象。那个被她同情,然而却令她焦虑不安的胡鲁西黛的影子,真切地从意识中走来了,将她的耶尔扎达拉走,消逝在黑暗里......腿上的伤痛很快把这一切撞碎了,她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很苦,也很香,就这样,她做起了梦......
第二天清晨,队员们还没起床,肖鼎就做好了早饭。他只穿了一条裤头,站在孔雀河里,哗哗啦啦为战友们洗解下来的那些污泥纱带和撕扯的军衣片子,还有换下来的背心裤头,以及被芦苇扯成条子的军裤。似乎他要把自己的一腔郁闷通过这些衣服,都洗进孔雀河的水花里。等队员们起床走出地窝子后,肖鼎已拉起一条绳子,将那"万国旗"挂了长长一串。朝霞映在他水淋淋的脊梁上,他自己咧着嘴笑得很香甜。昨日昏暗的心绪,随着孔雀河水流走了。
令秦婷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脚,一夜间便感染化浓,难以走路。巡逻队集中力量巡视干沟芦苇塘地带的计划,不得不推迟。秦婷细心地察看他们的脚,上了药,打了针,让他们两个卧床休息。
鲁羽萍在孔雀河边上刷了牙洗了脸,一瘸一拐上了河堤,站在"万国旗"旁,向东天边观赏那多姿的云霞,像在家乡暮秋时光欣赏他剪贴的窗花。东方的红霞向南北天边辐射,由浓到淡,壮观极了。鲁羽萍的目光由东向南扫视的时候,他辨出了一个高大的黑轮廊,像古塔投在蓝天上的剪影。鲁羽萍惊喜地叫起来:"快来看,海市蜃楼,快来,一会儿就消逝了,快来看呀!"除了秦婷、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巡逻队员都奔到河堤上,手搭凉篷向鲁羽萍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个高大的塔影挺立在孔雀眼的正南方。人们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在这大荒原上,任何一件新鲜事物,都能使他们由衷地高兴一阵子。陶樾拍着战友们的秃头,最后也拍了自己,笑道:"对着古塔来个歌怎么样?他们把脸盆牙缸敲得叮当当响,一字儿挺立在河堤上,粗犷地唱起歌来,各唱各的,五个人五个腔,撞成一锅烂粥。秦婷听了这不谐和的调子,笑得捂着肚子。耶尔扎达拉着查里奇道:"他们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这么高兴?看看去!"秦婷扶起他们两个来,让他们把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她一边一个将两个重伤号搀出地窝子。五个人那一锅烂粥仍在煮着,个个望那塔影,晃着脑袋,忘情地唱着。耶尔扎达三人走上河堤,向南方一望,眉飞神扬道:"咳,什么海市蜃楼,这可不是假的,是我们的原子弹'东方红蘑'的爆炸铁塔竖起来喽!夏侯湘参谋那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儿。'望山跑死马',远着呢!"不知什么时候,五个人的唱中断了。耶尔扎达道:"‘东方红蘑’决上搭了,我们的巡逻任务要抓紧完成!"鲁羽萍问:"队长,这铁塔永远这么立着吗?"耶尔扎达道:"没有永远的事。将军说,要化成软面条的,像一只被秃鹰叨光肉的羊骨架,将来立上碑,就成了历史文物。"鲁羽萍道:"我们的荷叶海、孔雀眼不能立上碑?名字多秀气漂亮,白碑红字:荷叶海,孔雀眼......后面再刻上我们巡逻队员的八个名字。"肖鼎咕噜道:"名字算个毯,中国人同名同姓的多了,不来巡逻的也扬个名,美气他哩!"陶樾爆出一句:"最好刻上队旗上的字——天涯大荒原,铁脚八千里!"童炬道:"碑再好,风起沙移,埋到地里,像沉在海里,肥皂泡儿一个。"查里奇道:"干百年前的古尸不是掘出来了?"陶樾汪洋恣肆描远景:"队长,我们在这里累死,苦死,无怨言,只要求完成任务后,在荷叶海、孔雀眼埋上两块碑,刻上某年有七男一女八个和平鸽在此巡逻一百八十天,吃了最大的苦头,享了最甜的味儿,不求骨肉永存,只求精神不死!石头不会腐烂,汉字会说话......"肖鼎道:"风火轮子,你少卖狗皮膏药,北京的纪念碑上也没刻这么些字咧!你要去当演员,不用考试。"陶樾道:"你这话有臭脚丫子味,我是说的正正经经的心里话。我是说后人别只知道吃面包、喝牛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忘了创业者的甘苦!张嘴朝天接星星,怎么活?"鲁羽萍道:"我的意思是搞个简单的标记,像一首诗,像艺术品。更多的意味让人家看了自己再创造,那更美,更充实哩!"肖鼎一挺脖子咕噜一句:"不是艺术?我在这大荒原一站就是艺术。美的你小姐咧!张口艺术,闭口艺术的,像个艺术院校高材生。"童炬道:"立什么碑哩,人就这么活着,苦事总不能都来做。做苦事有光荣就立碑,那就多了,推倒了山刻石立碑,地球上全是碑林了。大森林里的好木头还当柴烧哩!"郦钢岩道:"这用不着我们穷操心,你只要不烂不朽,人家就能找到你,埋到地下,也会把你掘出来。"这一阵热烈的议论,使耶尔扎达和秦婷极为震惊、兴奋和欣慰,这些粗鲁的朴实的语言,映出了队员们的心灵世界,将那些八股调的华而不实的说教,油花一样漂着的"理论"衬得苍白无力。秦婷得到的感受就更深了。她感谢他们做了她的教授,在这大荒原的社会学校里雕刻她的灵魂。这些可爱的小伙子,真是难寻啊!耶尔扎达脸上洋溢着幸福,他道:"还没吃早饭,咱们已完成了一次巡逻了,你们该说了,用嘴?对,用嘴巡逻了。我们到这大荒原来,不是牛不是马,不是单来卖力气的。我们是人,是来品味一点道理。我们不只讲付出的也讲得到的。我敢说,我们这一百八十天的记忆,就会使我们足足美一辈子!天上的流星更令人注目,草原上的骏马跑起来更有色彩,脑子动起来,才有思想。我们个人算什么?一粒砂子,一草一木罢了!我们黑白不分地在这大荒原里走,甚至过非人的生活,还不是为了让地球听一听'东方红蘑'的声音,让乌龟王八蛋不敢欺负小看我们!不为这口气,我和你们,给个金铸的人身做抵价都不到这鬼地方来。都有父母,都有亲人、情人。谁不知道冬天里火盆暖,夏天里扇子凉,城市的马路平坦,乡镇的小道舒畅?我们是专爱钻芦苇塘,把脚扎烂的贱骨头?不!......"耶尔扎达说到这里语塞了,哽咽着流下泪来。大家也都泪盈盈了。过了片刻,耶尔扎达微笑道:"我是想说一句话,当我们的'东方红蘑'向世界放光放热时,我们的心都炼成了金子。至于说我们这一段生活,历史将是公允的,我们尽管坦坦荡荡走完八千里!"战士们为耶尔扎达的精彩演说敲响脸盆,欢呼成一团。
秦婷心里流着蜜,暗道:"太精彩了!太精彩了!难找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这样高尚的强刺激。我到荒原来,太幸运了!"
他们甜甜蜜蜜地吃了一顿早餐。
耶尔扎达特别高兴,建议这个养病日改善一天伙食,主动提出中午要给巡逻队做一餐哈萨克斯坦民族风味的抓饭。鲁羽萍道:"队长,什么叫抓饭?"耶尔扎达抓挠一下五指,笑道:"用手指抓着吃的大米饭,菜肉合一,五味俱全。味道可绝了!"汉族小伙子们来了神,都想尝一尝队长的手艺。陶樾又拿肖鼎开玩笑了:"臭脚丫子,队长做抓饭五味俱全,你用手抓着吃,可是六味俱全?"肖鼎道:"不回答是最大的轻藐。"大家都围上来听队长讲草原轶事。耶尔扎达道:"你们还是闷头看看报纸吧;肖鼎也该睡一觉了,他昨夜没合眼怎么能行。"肖鼎道:"你们靠着那个死女人说话去,我在这头睡,我耳朵里有开关,没关系。"鲁羽萍把耶尔扎达扶到古尸旁,催着讲故事。秦婷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她知道抓饭的配料,就为耶尔扎达淘米,备油,还取出了蔬菜和牛肉罐头。
耶尔扎达讲了一阵子草原,五个人跟出来看队长做抓饭,只把肖鼎留在地窝子里,一个死人一个活人分躺两头。都以为他睡实了,并不担心他怕死人的事。要不,好心的鲁羽萍准能留下来同他做伴。然而,肖鼎在他们走出去时就醒了。其实,他哪里怕死人,他暗暗发笑,翻个身,又迷糊过去了。
耶尔扎达走进炊事棚,要淘米,见米淘好了;要备的菜和肉罐头,都摆在眼前了;要生火,柴也理好了。他向秦婷投去温柔的目光。鲁羽萍道:"队长,你要不嫌我碍事,我给你当个下手。"耶尔扎达当然求之不得。鲁羽萍开始生火。耶尔扎达望着面前的罐头,有点犯难。抓饭是靠羊肉和胡罗卜及鲜美的汤来闷制的,这现成的烂牛肉和胡罗卜怎么下锅?又想,反正战友们没吃过,没有对比难知好坏,我就做起来再说。于是豆油下锅,将洋葱头爆炒一遍,然后将几听牛肉、胡罗卜罐头倒进锅里,烧开之后,又放入淡水,尝其咸淡,撤了五香粉,再加大米,倒入锅中与菜拌匀,盖上锅盖。让鲁羽萍将锅烧得热气腾腾,耶尔扎达闭着眼睛,拿着架子,俨若大厨师的派头。秦婷一旁暗笑道:"他这两下子,是个半生不熟的主儿,没超过我的水平。"耶尔扎达只是闭着眼,鲁羽萍大张旗鼓烧火,秦婷突然道:"糊味,饭糊了!"耶尔扎达急得打转转,吼道:"小鲁,快撤火,快!再烧,就把米烧着了!"鲁羽萍撤了烈火,换了温火。耶尔扎达长吁一口气。秦婷直捂着嘴偷笑。耶尔扎达让鲁羽萍把面板子擦干净,准备将抓饭盛在上面。饭熟了,掀锅一股糊味,冲得人耸鼻子。耶尔扎达尝了一口,也开了一句玩笑:"这饭好,加了糊味,实实在在的六味俱全!"六味抓饭被热腾腾凉在面板上,秦婷和鲁羽萍把面板抬到地窝子里去。耶尔扎达大喊着:"诸位兄弟,到河里把手洗干净,打点肥皂!"队员们都兴致勃勃,仅就这空手抓着吃,就够刺激了。他们照队长的样子,盘腿坐在面板周围,十四只眼睛的目光隔着蒸气,注视着哈萨克斯坦的后代。
巡逻队七男一女坐在耶尔扎达大显身手的抓饭周围,都跃跃欲试五指抓饭的滋味。耶尔扎达道:"我们应该唱上一轮歌再吃,不过,谁要不怕烫手,还是可以抓的,咱们也不讲究了,谁勇敢谁先抓。"这种事是少不了陶樾冒尖的。陶樾道:"看陶大帅一试铁掌钢指!"伸出手指一抓,嘴先咧了一下,饭太烫了。可陶樾海吹在先,抓起来便塞到嘴里,如同含了个火球,憋着红脸满嘴跑舌头,翻着白眼吞下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说好烫,偏说"好香!"大家见陶樾都烫出泪来了,便放声哈哈大笑。陶樾垂目瞧手指,如同抹了一层胭脂,偷偷握了掌,挥拳道:"你们吃,你们吃!"谁还敢伸手?耶尔扎达笑道:"看来真正的铁掌钢指是我。"他伸出手来在抓饭上扇了扇,用三个指尖轻轻地捏起了一点,放在嘴前吹了吹,便塞到嘴里,怎么嚼都是一嘴糊味,半点草原上的特色也没有。自我欣赏道:"不错,不错。味道满浓的。"于是,大家学着队长的样子,由少到多,慢慢抓起来。肖鼎尝了一口,咕噜了一句:"抓饭,就是这个味!糊的。队长哪能成心给我们做糊饭吃?说不定草原哈萨克斯坦语就叫抓糊饭咧......"抓饭温度适中了,大家的手伸来扑去,吃得满嘴油光闪亮。
也许是一种偶然巧合,耶尔扎达吃着自己的糊抓饭,品味出了感情色彩。把大草原和大荒原合在一起是个什么滋味,有谁能讲得出?这种香中的苦,甜中的涩,酸中的辣,这种不似抓饭又似抓饭,不就是大荒原中的大草原,大草原中的大荒原吗?对于他耶尔扎达的心灵世界,在复制自己的记忆时,大草原和大荒原迭合成了一个新的形象:荒原里有草原,草原里有荒原。不仅仅是耶尔扎达,所有的人都各自品味出了自己的感情世界,唤起了思乡的幽情,闻到了故乡的气息,以及泥土的、野草野花的、五谷的芬芳......
 
 
第三十段
 
耶尔扎达对两天行程所需要的全部东西,详细进行了一番检查。枪枝、子弹、医药、水壶,干米袋,各自准备停当。离别孔雀眼的时候,耶尔扎达又命令查里奇回到帐篷把信号枪带上,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便于用信号枪联络。秦婷和郦钢岩向他们祝福凯旋,目送他们淹没在金色的沙谷里。
这次大扇面远距离巡逻,所到之处尽是流水般的荒沙,连最耐干旱的骆驼刺也难见到一墩。沙粒在酷热的炎阳下,闪着耀眼的光斑,有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是干烈的,微风不断扬起轻沙。透过阳光的穿射,在人面前造成各种色调的沙雾。耶尔扎达领着自己的战友,如同走在沼泽地里,脚淹没在流沙中,火烧火燎一般烫,每走一步都相当困难,身后留不下半个脚印。他们的肩上,虽有草帽遮起的一点阴凉,然而汗水照样向外流,汗湿的军装立即被太阳蒸出一层白碱,随着汗水的不断蒸发,白碱愈结愈厚,愈厚便愈是闷得流汗,渐渐的,他们的军衣都变成了白铁皮般的盔甲。用手掌拍一拍,竞能听到"当当"的响声了。一个个很快就唇干舌燥起来。耶尔扎达命令他的战友道:"听着,要忍住干渴,节省用水,实在难忍时,就湿湿嘴唇,这次巡逻,水就是生命。我们的十八壶水是命根子。"战友们都听到了队长的命令,却没有一个言语答应的。他们记得队长说过:在沙漠里走路,说话是要消耗体内大量水分的。他们默默地走着,眼睛注视四野的地形地物,耶尔扎达不断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情况。孔雀眼离他们已是相当遥远了。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竞没停下来,因为停下来立着或坐着,比走路还难熬,只好边走边吃。
直到灿星缀满荒原的夜空,他们看不清周围的地物了,才停下来露宿。寒冷接着又来袭击他们。荒原虽然无风,阵阵凉气从地面浸入他们的肌肤,坚硬的军装贴不到身上,起不到御寒的作用。他们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坐着入梦。两人一班,轮流放哨。这一夜,耶尔扎达和鲁羽萍通宵放哨,直到红霞东升。
按照耶尔扎达的要求,第一天的用水量不得超过一壶半。鲁羽萍偷偷地将自己的一壶水分灌在五个战友的水壶里,自己只留了半壶。他心里有数,这半壶水他是能坚持到孔雀眼的。他以为,同他在一起的人,谁都比他更需要水,尤其是陶樾、肖鼎都是有名的"肉水桶"。他做了这件事却没被战友发现,便感欣慰,脸上偷偷溢出笑来。
他们迎着红喷喷的日头,由南向北,走在扇面的顶端。差不多该要向孔雀眼的方向凯旋了,谁都没有发觉,在他们的背后卷来一股沙暴。金红色的沙柱,魔鬼般咆啸而至。当他们感到有一道阴影从身后罩来时,已经全部被沙暴吞噬了。耶尔扎达高喊道:"紧紧抱成一团。"这话说出口,两眼眯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们互相拉扯着,身子像羽毛般轻,如同被掷在一道洪流里,身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们如同做了一场梦,被重重甩在沙岗上,依然死死拉扯着不放。个个眼儿红红,流着浑浊的泪。草帽也不见了,一身的尘沙,连两排牙齿都变成了黄色的。待那泪水把眼中的沙尘冲尽,他们才依稀看清了四野的景物。咆啸的风消失了,静静悄悄,太阳由桔红色变成了银白色。炎热又周而复始地蒸煮大荒原。他们之中,只是少了一个鲁羽萍。惊魂未定,又加一惊。
他们一起爬到沙岗上,齐声向四野呼唤鲁羽萍的名字,五颗心紧缩着,渴望听到鲁羽萍的回音。他们失望了,身上的热血沸腾着。耶尔扎达看到,四个战士在呼唤鲁羽萍时,都难过得哭了。他道:"不要慌乱,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肖鼎咕噜一句:"要死,我要和鲁羽萍死在一块。"耶尔扎达道:"干吗要死?我们必须集体行动。时间对我们是严峻的,推迟时间等于向死神靠近,我们快没有水了。"他们开始寻找失踪的战友。
鲁羽萍被这阵突然的沙暴吞裹时,起先是紧拉着查里奇的手腕的,因他的体力毕竟不如另外几个战友,当那风沙猛烈旋啸时,他便被独独卷跑了。他在风中滚滚翻翻,起起落落,昏昏沉沉,吓得脸色早已苍白,自己觉得已经死过去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几乎被炎阳晒成了肉干。朦胧中,他摸索身旁的水壶,开启了两个,都是空的,又吃力地打开第三个,不加思索地将半壶水灌到嘴里去。双腿和两臂伸成一个"大"字,瘫软在沙地上。五脏得到半壶水的滋润,神智也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是与战友失散多时了,心中立即生出惶恐,五花蛇缠身一般,浑身一阵痉挛。他站起来踅踅地走,茫然四顾,不见人迹。太阳是一团火轮,不知正悬挂在天空的什么位置。他辨不清东南西北的正确方位。这使他更加悚然无措。他用力爬到一个小沙丘子上去,摇晃着站立起来,力图扩大自己的目标,渴望战友在遥远的地方看到他,向他呼唤而来。可是,在这无挡无盖的大荒原,阳光像针一样刺着他。一个身上缺水的人,能站立多长时间?他强撑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倒丘下。......这一阵昏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手掌如同在烈火里燃烧着,神智愈清醒,燎痛感愈是强烈。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枪管。太阳已把钢枪烤成了火棍子。他松开枪,用手划桨一般拨着松软火烫的沙子。突然在沙底下触到一个阴凉的东西,口中顿时感到像喝了一口凉水,一股凉意传遍了全身,惬意极了。他抓出那个阴凉的东西,放在胸前一看,竟是一个白羊头骷髅,他很怕,当即扔出好远。当那头羊骷髅一落地,他又贪恋起那上面的一丝阴凉来,于是又不顾一切地爬过去,将骷髅抱在怀里,把脸颊贴在上面。然而他很失望,那凉意早已被太阳蒸走了。这时,难耐的焦渴又一次猛烈袭击双唇。他摇了摇三个水壶,滴水皆无。他要抗争,他要等待耶尔扎达带战友来营救,他坚信自己还没有陷入绝境。
他什么都不想了,只一心里思念水。他想着荷叶海的海子,他想着孔雀河,他想着家乡的池塘......静静地忍受着。唯独没有想到用手扣钢枪的板机,射出一发爆响在空中的呐喊。他觉得嘴唇已经干裂了。当那焦渴又一次来袭击时,恐怖感出现了,顿觉天旋地转,殷殷的血,赤赤的火,呼啸而来,眼前如张开了魔鬼的大嘴,黑口白牙,白骨在敲击他的头颅......一阵恐怖撩过,他挣扎起来,把水壶盖拧开,解开裤腰,把仅有的一点尿撒在壶里。然后,双手捧着这壶,喝了下去,双唇立即如刀割一般痛。这一痛,倒使他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如果不找到一丝阴凉,因为缺水,他很快就会被太阳蒸死,然后沙丘随风移动,他就会永远沉在沙底,与这个世界永别。他不能等着死。
鲁羽萍在小沙丘的向阳坡上悲伤着,没有眼泪,没有哭声。他在沙地上爬着,绕到沙丘后面去,那里有一丝阴影,他就把身子横在斜坡上。鲁羽萍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眼睛也昏花了,他想到了死亡的来临。这时令他毛骨悚然的女人的哭号声在耳际萦萦,鲁羽萍想:"这是地狱的门打开了,鬼已经开始为我唱歌了。"其实,他不明白,这哭号正是响沙声。沙丘上沙粒滑动的时候,它们中间的孔隙在变化,空气时而进入孔隙,时而又被挤出,空气的流动产生振动,故有声如泣。鲁羽萍被沙丘里传出的哭声震颤,全身怕得发抖。他急忙从硬帮帮满是汗碱的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压折了的照片,眼睛直直盯着他的未婚妻,然后放在自己干涩的双唇上久久地亲着,默默地念着自己的血书:"妈妈的奶水真甜,妈妈的奶水真甜,妈妈的奶......"第三遍没念完,鲁羽萍就昏迷过去。
耶尔扎达带领查里奇、陶樾、肖鼎、童炬寻找鲁羽萍,五个人不敢拉开太远的距离,怕有谁又迷失了方向。耶尔扎达凭自己的感受,觉得这突起突落的沙暴所扫荡的范围不会太大,最多在十公里长一公里宽的沙带上。因而,他沿着沙暴的走向领着四个战友,在这条"沙带"上缓缓搜寻。其实,他们离鲁羽萍已经不太远了。他们焦急地注视着每一个沙丘。当亮晶晶的金沙渐渐暗淡下来时,耶尔扎达惊奇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呵,大荒原上聚满了阴云,愈聚愈浓,太阳被吞进了乌云。他情不自禁跪在沙地上,长声叹道:"真主!谢谢你,我们有救了。"说罢滚下满眼泪来。陶樾望着急聚的乌云,撒欢跑到沙丘顶上,高呼道:"太阳死毽啦!——太阳死氇啦!——"童炬也高呼道:"乌云万岁!——黑乌鸦万岁!——"查里奇也乐得双眉颤颤,仰脸望着满空乌云,自言自语道:"下雨吧,下雨吧,我们的小姐平安了!"肖鼎对陶樾的咋咋呼呼最不以为然,挺了挺脖子咕噜道:"该死的活不了,不该死的死不了,狗毽万岁,我就不信,不喊!乌云能万岁?乌鸦能万岁?茅坑的蛆还万岁咧!别发狂。"......肖鼎还没咕噜完,天上的雨,无雷无闪,唰唰唰地落下来,万挂银丝从天垂,在雨水里,他们五人如同大荒原上的木桩子一动不动,仰着脸,张着嘴,军装淋湿了,头发淋湿了......
如同沙暴一样,大荒原上稀有的雨,来得急,走得快。对于巡逻队,已经是享受了上帝的甘霖了。太阳还在云彩上面,荒原上的空气湿润,能见度很高,可以看到很远。他们同时想到鲁羽萍。在耶尔扎达带领下,五人排成一字,用手做成喇叭,分别向四面八方齐声呼鲁羽萍的名字。
鲁羽萍确实被雨水浇醒了,但没听到战友们的呼唤。在他醒过来的时候,阵雨已停,天黑昏昏的,地上仍是干焦的黄沙。他手中的照片早已滑落到脖颈侧的沙地上,被雨打湿了,那女子清秀的面颊上聚满了莹莹水珠。当他坐起来,扭脸看到照片,那水珠儿简直是观世音静瓶里的玉液。他伏下身用舌头小心地将那水珠儿舔到嘴里。这场雨,除了给他留下潮湿的军衣,再就是这几滴甘霖了。照片被他舔得那么干净,女子的脸愈是清晰可爱了。他重新把这张照片珍藏起来。鲁羽萍得到了这场阵雨的滋润,精力获得了复苏。他不能在这里等待,他要设法辨别方向,回孔雀眼去。
耶尔扎达在齐声呼喊之后,又用望远镜窥视四周逶迤连绵的小沙丘,依旧没有鲁羽萍的任何遗迹。放下望远镜,扫视了一眼灰色的天空,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自我责备道:"唉,我真胡涂,查里奇,快把信号枪给我!"很快,枪声震彻了荒原,空中升起一红一绿两颗明亮的信号弹。
鲁羽萍在黄沙上爬着,听到远处的枪声,眼突然一亮,脸上立即露出笑影。那两颗信号弹正从前方不远的半空里徐徐降落,淡淡的红和绿的光芒照在了他的脸上。鲁羽萍爬起来,站在沙地上,孩童般失声哭了......心中一惊,如大梦初醒,想起自己肩上还挎着步枪,应以枪声向战友们"回答"。
鲁羽萍吃力地举起枪来,突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扭脸一看,大惊,步枪"扑嗵"掉在沙地上。单见身后这人,光着葫芦头,额上皱纹深横,长眉突眼,勾鼻厚唇,颧骨尖峭,两腮深陷,长脸长下巴,一缕山羊胡子纷乱如麻,两颗"虎牙"露在嘴角外:羊皮裹身,一双赤脚,双臂和手指上长着一层绒毛。鲁羽萍被突临的"恶煞"吓昏了,身骨一软,摊在那人的臂腕里。那人哈腰捡起枪,在手中掂了掂,"嘿嘿"笑了两声,扛起鲁羽萍就走。荒沙中的雨水,刹那间就化成了气,地表依旧风卷沙扬。那人肩扛鲁羽萍,手提步枪,一步三尺,大脚拍着沙土匆匆而行,很快被浓重的烟尘淹没了......
信号灯在空中划了弧线,熄灭了。空旷的沙地很寂静,远方的地平在线,不时飞起弥漫的金沙,西斜的左的头被沙雾吞进去又吐出来,黄昏一步步迫近了大荒原。耶尔扎达盯着信号枪。四个战士心绪怅然。鲁羽萍对信号弹的"呼叫"没做出任何反应,令他们大失所望。耶尔扎达的心紧缩着,仿佛死神舞蹈着在眼前狞笑......他双肩一震,禁不住怒喝一声:"你给我滚开!滚!"拳头在胸前颤抖。战友们惊恐地望着他那可怕的脸,不知所措。查里奇见耶尔扎达莫明的愤怒,怯怯问道:"队长,你是怎么啦?"耶尔扎达摇摇头,叹道:"我不该想到鲁羽萍......他不会。我们一定能找到他!"肖鼎泪眼望着不远处的沙梁,用手拍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我们的小大姐人缘儿多好啊......该死的黄沙暴,为什么不把我卷走,偏偏欺负他!他怕是被沙子埋......呜呜鸣......"平时扭脖子挺筋的肖鼎,禁不住哀伤,失声哭起来。群情凄凉。陶樾哀伤着来劝肖鼎:"人没死你就穿孝衣,别这么咒他吧!为什么不朝好处想......"说着也哽咽有声。五条硬汉子都纷纷落泪。童炬一把扯住查里奇的衣襟,大声道:"走,咱们找小鲁去,一粒沙一粒沙地查,哪怕查到天边上去。说不定他累得走不动了,正一寸一寸爬呢。"落霞映着他红莹莹的泪光。耶尔扎达把刚刚迈出大步的查里奇喝住,命令道:"再打一次信号弹!"信号弹在薄暮中又升起来,五个人在红绿的光彩里齐声呼唤鲁羽萍的名字,直到信号弹又一次熄灭,暮色完全笼罩了他们,荒原里仍没鲁羽萍的反应。耶尔扎达感到很奇怪:这样的沙暴是不可能埋掉鲁羽萍的,更不可能把他吹挟得很远,可为何见不到他的踪影?......他沉痛地说道:"明天再来找吧,我们已水尽粮绝了。"他们不得不返回孔雀眼,一步三回首,迈着沉重的脚步,满心里愁雾哀云。
秦婷和郦钢岩已做好晚饭,左等右等,终不见巡逻队归来,心中惶惑不安,生怕战友们出了什么意外。郦钢岩跑到河堤上眺望,暮色隔断了他的视线。荒原之地的星星已缀满天空,很快又被阴云遮起。秦婷把郦钢岩唤到身边来,商议定,便在孔雀眼前的河堤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通明,为巡逻队亮出"路标"。
耶尔扎达领着四个战友寂寂地走。这半个扇面的一多半路程都罩在夜幕里,无法细察地貌,即使没有鲁羽萍的失踪,也须在白昼重巡一次。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指南针又在沙暴中丢失了。他们辨不清方向,沿着一个大沙包鱼贯而行。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一黑乎乎的东西,童炬伸手去摸,原是一丛枯死的红柳枝,便喊道:"真见鬼了!我断定咱们是在原地转圈子呢。这堆干柳枝,我是第四次摸到了,你们没发觉?该不是'鬼搭墙'吧......"陶樾道:"别胡说,军人是不信鬼神的!"耶尔扎达让大家停下来,自己摸索着向沙包上爬,到了沙包顶站起来四顾,见前方有一堆火正在放光。便道:"这下好了,孔雀眼为咱们点燃起路标啦。你们看,准是秦医生和小郦干的。咱们快迎着火光走吧!"
他们甩开沙包,迎着火光走,终于回到了孔雀眼。秦婷望着归来的战友都阴沉着脸,又不见了鲁羽萍,便问:"小鲁脚打了泡?落在后边了?我去接他!"耶尔扎达将她拦住,用含泪的悲音说道:"他失踪了......"秦婷闻听,惊得瞪圆了眼,双手紧扯住耶尔扎达的胸襟,嗓音如撕裂了一般:"你怎么把他丢了?你,你!……"查里奇伸过长臂将秦婷的手扯开,缓缓道:"秦医生,我们遇到沙暴了。"秦婷的双臂软软地垂下,泪珠沿鼻翼滚到嘴角上。她独自走到篝火旁,将那火踩灭了。余烬飞着簇簇火星。她蹲下来,面对着死灰残烟哽咽。耶尔扎达和战友们陆续走到她跟前劝慰:"秦医生,你别难过,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我们明天就把他找回来。"秦婷站起来,眨着泪眼对郦钢岩道:"小郦,你把饭再热一次吧......"
 
 
第三十一段
 
鲁羽萍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时候,胡鲁西黛开创的荒原小绿洲,举行了重建乐园的告捷仪式。
胡鲁西黛暗自惊异自己的指挥才能。在胭脂溪哈萨克斯坦草原的那些岁月,她只有温柔和活泼,父母和耶尔扎达给她的爱,使她的心灵变成了一朵芳香美丽的花,这朵花刚刚开放,便陷入魔爪中,她的性情被压抑了。当她站到小绿洲迷离的雾霭中,身上涨满青春的活力,即使身前有干军万马,她觉得也能指挥自如了。于是,她同罗布氏族的所有百姓,拉开了整治小绿洲的帷幕。她的智谋得到了充分发挥。
在三个月的日子里,胡鲁西黛亲自持核桃木手杖,由三只梅花鹿相随,选定了建筑木屋的地点。先是将这些点上的小树移栽到绿洲边沿去,由大树护小树生长,借此增强林带绿墙的抗风沙能力。这样经过百日的辛劳,几十幢木屋,仿照哈萨克斯坦毡房的样子搭起来了。在几十幢木屋的中间,特意为氏族拓出个小开阔地,开阔地上移栽花草灌木,修起一座宽大的议事台,枣红色筒裙高挑空中,这也是胡鲁西黛栖身之处。胡鲁西黛参加伐木、运木、锯木等多种劳作,罗布人流多少汗,她流多少汗,就连几岁的孩子也没有一个闲着玩的。胡鲁西黛一直对他们的斧锯等造房工具感到奇怪。在哈萨克斯坦草原上,她从没见过有如此高质的钢铁工具。她问这些工具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答:从小时就见到了,是祖传下来的,传说是从沙地里偶然掘到的。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是制造不出钢铁工具来的。这里的工具形状奇特,多少年来一直犀利雪亮,没曾见任何人修理打磨过。这个史前期的文明之谜她无法解开。
木屋建成后,胡鲁西黛又同罗布人一起在林带以内,沿绿洲四周开出一圈火道,一圈暗沟,一年四季,日落燃火,日出熄火,暗沟一人深,沟壁皆有木桩密排撑住,预防流沙,外来的人和野兽,都逃不脱这道暗沟的。火道之上点燃篝火,一堆堆围起绿洲,这样,夜里既可防寒,又可拒野兽于火墙之外。
有了人身的安全保护,胡鲁西黛又教罗布人用红柳条编了柳筐;之后,又苦思冥想为罗布女人造衣。她带着三只梅花鹿,伐一捆罗布黄麻,埋于黄泥下,腐其皮,一月后取出,剥皮一束束,于清泉上洗涤洁白,风干梳理成丝,又采集金野菊和红柳花,杵为色泥,将麻染作黄红两色。这样,罗布麻就有白、黄、红三种色线。
胡鲁西黛坐在议事台上,三只梅花鹿卧于她身前。她如编织小发辫一样,娴熟地施展精巧的手艺,手中三色麻线摇来摇去,花纹三色相间。她坐在台上两天两夜不停地编着,终于编就一件细网棱形格的垂膝筒裙,自己穿在半裸的身上,将胸和腰的鱼皮遮在里面,垂首一望,笑展了眉梢。从此,罗布人有了开天辟地第一件服装。试验成功了,她便把罗布氏族的所有女人召集在一起,言传身教,伐麻剥皮,染色编织,一道道程序先做示范。于是,这议事台前的小开阔地上,高大的胡杨树投下的浓阴中,坐了一片罗布女人,手中飞扬着三色麻线,创造了史无前例的罗布景观。罗布女人老老少少都穿上了自己编织的三色裙,她们望着高扬于空中的"圣母旗"和自己穿在身上的形状是一样的,便以为是天使的赐予,圣母的恩惠。
罗布女人穿上麻裙的这一日,被胡鲁西黛提议作为罗布氏族节。每当沙枣树硕果摇红的时候,他们就要大庆一次。每次氏族节停止劳作一日,尽情狂欢。首次狂欢节的景象是令人难忘的。红日一落,小绿洲的篝火都点燃了,把中心小开阔地全映红了。罗布人集结在一起,议事台前"圣母旗"高扬,旗下摆放着一筐筐烫熟的鸟蛋,白莹莹如玉。一筐筐剥好的核桃仁,明煌煌如金。一槽槽女人的奶水甜馨馨为酒。玉是敬给少年的,金是敬给女人的,酒是敬给男人的。男人敲着鱼皮鼓,女人端着盛泉水的木槽和小树枝。那鼓击得崩雷响,那树枝把水从槽里弹出,弹得男人红发裸臂水珠滚滚,直到把那羊皮鼓弹得湿漉漉发不出音响,狂欢才告一段落。大家停下来夜餐一顿。胡鲁西黛被三只梅花鹿护围着,坐在金色的鹿角织起的"屏帐"中,满面红光分享着罗布人的欢乐。
罗布氏族两性的合欢,已经从光天化日之下潜入木屋。这简直不亚于一场大革命。罗布女人成了木屋的主宰。她们几乎相对稳定地住在自己的屋里,都能找到异性伴侣,没有一个露宿野地。胡鲁西黛能孤芳洁身,对她来讲,萨曼和乔夏依的领地是地狱,这罗布人开辟的荒原是绿洲,是天堂。胡鲁西黛独居议事台,每天夜里,三只梅花鹿卧在台上,把她偎在中间,她几乎是在金黄的鹿毛里埋着,依偎在鹿的柔软的腹上入梦,再寒的夜她也不觉得冷。待她睡香了,梅花鹿用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浓发,一直舔到油亮生光。舔拭她裸露的全身,一直到她的脸上在梦中露出微笑。每次她从梦中醒来,依次搂着鹿的脖子吻一吻鹿的面颊和眼睛。这时,她就想:如果能与耶尔扎达一同睡在梅花鹿中,该多甜蜜......
胡鲁西黛就这样安详地在这个绿洲里生活着,用草原上的淳朴的人情习俗,同化罗布人。接生时她领着女人围坐唱歌,猎到黄羊时,她架火烤全羊......
 
 
第三十二段
 
孔雀河下游,在巡逻小分队尚未侦察的区域,一段狭窄的河面,宽不足三十米,水深数丈,湍急浪高。中流有一岩柱(明礁),激扬水烟,岩柱两侧,拧着漩涡,水声赛虎啸。堤岸白碱覆盖,如刀削,雪雕银镶一般。岸上野藤丛生,难以涉足。顺中流岩柱望去,紧靠北岸有一褐色高丘,土质坚如顽石,嶙峋怪异,经多年风化,这高丘的外形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狐鹰。两个"翅尖"分别搭在孔雀河的河沿上,一左一右,激出两堆雪浪花。一双"狐鹰翅"严严实实怀抱着胸前一方沙坪,"翅膀"内侧各有大小不同的孔洞。"鹰头"如屋檐,"鹰胸脯"上恰有个大溶穴,黑月亮般悬着,羽状岩一层层似台阶,铺到溶穴里。"狐鹰"腋下,各有两个穿堂洞,直通北岸开阔的沙丘地。在这洞穴之中,不知曾有多少代野猪繁衍。
三年前,这里突然窜来一伙人马,赶走野猪,在这孔洞溶穴安然地住下来。他们面对孔雀河,守住两个穿堂洞口,在"鹰翅子"下一觉睡了三天三夜。他们醒了来,在河边洗了脸,有了精神,其中一个仰脸环视高丘,哈哈笑道:"老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主如今让我与雄鹰为伴了,吉兆哇,她娘的吉兆!"从此,这高丘被他们命名为"狐鹰窟"。他们杀马宰驼,食肉为生。继而围猎野猪黄羊充饥。披羊皮,卧驼皮,坐马皮。又将马皮、驼皮、马尾、驼毛,拧编成粗绳,在孔雀河上,以中流岩柱为支点,两岸埋粗桩,系绳编藤,拉起一道悬桥。这悬桥紧贴水面,夜有水浸,昼有日晒,绳索藤条愈加绵韧。南岸桥头,日夜设哨。悠荡的悬桥将两岸接通,一河之隔如履平川。他们借了这个远离人烟的狐鹰窟,可通荒原四面八方之地,出入自由,大都练得一双夜眼飞脚,任走百里方圆,从不迷路。
他们带来的马匹、骆驼和羊早已吃光啃净,便长驱直入到有人烟之处去抢去偷。从狐鹰窟到荒原北缘,开辟了一条秘密通道。有少数不幸的青年女子,被他们蒙面挟持而来,为他们出苦力,供他们享乐,吃人不眨眼。狐鹰窟临河的沙坪上,常年燃着两堆篝火,因在"狐鹰"之内,东西两厢之地难以发觉。篝火映着圆月形大溶穴,外有两人站立守护,穴中坐一人,长发长髯,羊皮裹腹,狐皮贴胸,驼毛绳系腰,他双目含血,射着冷光,虎视眼前的悬桥,听着喧天的浪啸,啃着羊头,喝着腥涩的苦酒。
正在这时,隔岸传过一声尖利的口哨。接着,一个大汉走上悬桥,悠悠踏着浪尖而来,肩上扛的正是鲁羽萍。这恶煞大汉踏上沙坪,绕过篝火,走到溶穴前,将鲁羽萍甩在地上,手里摇着那支枪,仰脸向那穴中的人笑了两声,踏"羽阶"而上,向穴中人躬身说道:"老爷,我给您带回好礼来了!"穴中人见沙坪上躺着绿衣人,不由全身颤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鲁羽萍艰难地翻了个身,又昏迷过去。穴中人甩了羊头,腾地站起来,走出溶穴,围着鲁羽萍细察,然后仰首向天呵呵傻笑,那双拳向空中伸着,仿佛是两颗充满仇恨和狂喜的血淋淋的心脏。穴中人发疯一般吼道:"牙克甫,好小子,你给老爷带来了绝好的礼物。我们可以报仇雪恨了!"他对昏迷不醒的鲁羽萍狂吼乱叫道:"就是你们这些绿皮狼,追杀得我走投无路啊!你们逼死了我的老婆,迷惑了我的奴隶,没收了我的牧场,夺走了我的天堂。你们把我逼到这人间地狱里来,逼得我吃人肉喝人血了......你们以为我已困死在荒原,晒成肉干,可我没死,我没死!你们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你们追杀的大牧主、大匪首乔——夏——依——!"吼声止了,他蹲下去摸了鲁羽萍的前额,拍了拍掌对牙克甫道:"这狼崽子发高烧,先放在洞里,待他醒来,我让他明白是怎么死的!"牙克甫领命,将鲁羽萍拉到"狐鹰"上的孔洞里去了。
当年,乔夏依虽然被萨曼一枪打趴在白马背上,却没死去,而且他又侥幸避过了那场龙卷风。待他刚刚治好了肩伤,梦想收拾残局,扩张势力,重返胭脂溪,靠朱毅之作后台,重振牧场霸业的时候,解放军的剿匪部队已风驰电掣般扫荡过来。他经过九曲八难,挟持一批人四处逃亡,凡有人烟的地方,皆是一片剿匪的呐喊,即使隐姓埋名也难掩人耳目,苟延残喘。为活命,他孤注一掷,带一帮亲信,逃进茫茫荒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知归宿。甩开了解放军的追杀,来到狐鹰窟时,枪支弹药丢散殆尽,清点人数不足三十,不过一年又病死一半。不管身边还有几多人,他仍是这个"天国"的首领,享有绝对的权威。
乔夏依仍坐在溶穴里啃他的羊头。牙克甫诡秘地凑到主人面前,葫芦头喷着油光,低声道:"老爷,老爷,我判断,这原上是来解放军了。我想他们是迷了路,被沙暴吹散了。他们打了信号弹,准是找这个狼崽子的。"乔夏依把眼一瞪道:"啊?信号弹!可要小心,不知他们有多少人马进来,说不准你领来头羊,跟来群羊。我们可是有枪没弹,没准儿他们是来搜查我们的。牙克甫,你要坏老爷的大事......"此时,乔夏依才感到命运出现了新危机,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忽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牙克甫喝道:"还站着做什么,去守着那条狼崽子,寸步不离,也许能听他说什么热昏的胡话,那是真言,快去!"
鲁羽萍被扔到"东翅子"的黑洞里,洞里铺着一张黑马皮,沙坪上的篝火映进幽幽的光,把他本来高烧得火赤的脸又抹上了一层红。鲁羽萍呼吸急促,眉宇痛苦地缩着。牙克甫走进黑洞的时候,鲁羽萍已说开了语无伦次的胡话:"......秦大姐, 秦大姐,我渴死了......快把我抱到孔雀河里......烧死我了,火......龇牙秃葫芦鬼......孔雀河决堤了。水流到孔雀眼来了,流到地窝子里来了......流到我嘴里了......秦医生,我最好的大姐,......旋风,旋风......沙暴......秦大姐,我热,救救我……水冲了地窝子,完了......我们不该......把地窝子......靠着河边......我们八个人......淹死......"牙克甫听到这里,长脸上泛起一阵狞笑,走出洞来,又躬身垂首在溶穴里,与端坐着的乔夏依耳语了一阵。乔夏依眉飞色舞,长髯颤颤,哈哈乐道:"算我有运气,这个狼崽子果然泄密了。设法让他退烧吧,他也该清醒了。我断定所剩七个人中有一个女的。他们是小股人马,翻不了大船。好久没闻女人味了,快带两个弟兄沿孔雀河找那个地窝子,要精细,先把那个女人捉来,然后再一个一个收拾,神不知鬼不觉。别伤了那女的,我要完好的,明白?"牙克甫点头称是,两眼只盯着乔夏依揽在怀中的那支步枪。乔夏依一翻白眼道:"你不配用这支枪,快去吧!"牙克甫取一条驼毛绳,唤了图勒昆、巴拉提两个弟兄,过悬桥,沿孔雀河南堤,大步轻落,匆匆赶着夜路。西行百十里,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果然看到了地窝子,便不声不响隐蔽在附近的沙圈子后,用枯柳丛掩了身。
孔雀眼里,耶尔扎达和秦婷都没有睡好,天一擦亮,他们相继起来,为巡逻队提前做早饭。在河边洗了脸,秦婷将一蓬乱发很快梳理出两条长辫子来,向肩后一撩,悄声对耶尔扎达道:"这次找鲁羽萍,我要去!"耶尔扎达立即想到前次巡逻芦苇塘的情景,他不忍心再让一个姑娘经受大荒原的艰辛,这已经很对不起秦皇玺了。摇摇头道:"不行!你还是留在孔雀眼,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次我要把郦钢岩也带出去,点上只留你自己,任务也不轻。还是和上次一样,把我的手枪留给你......服从命令吧!"秦婷无可奈何,咬着嘴唇,注视着耶尔扎达的脸,深情地点了点头。炊烟弥漫到孔雀眼之上,东方的霞光给这烟雾抹上了淡红。
旭日刚刚露出红牙边儿,五名战士在耶尔扎达带领下,又重返鲁羽萍失踪的地域。出发时,秦婷依旧送他们,伸臂招手,柔声地喊道:"你们一定和鲁羽萍一块回来呀!我给你们做好吃的......"陶樾扭转身来高声答道:"秦医生,日头落时,小鲁就又给你唱巧儿采桑叶了!"他们走了,鱼贯行进的队影消逝在沙岗后。陶樾的话使秦婷好心酸!鲁羽萍那柔柔的性儿,甜甜的笑,温暖过巡逻队的每一个人。她确实像喜欢小弟弟一样偏爱着他。万一他回不来了......她的心如被刀尖突然剜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她扭转思绪,开始计划这一天的工作:整理药箱;为战友们洗净替换下来的衣服;为鲁羽萍做点好吃的,开个欢迎会......。她巡视四周,发现那沙岗的红柳丛旁,有一蓬金黄的野花,便信步走过去。其实,那隐蔽的残匪就在她的身边。她一心里倾爱那丛黄花,几把将它们采尽,挟在腋下,低头编着花环。等她走回到地窝子口时,那花环已经编成了。这是给鲁羽萍编的,她要亲手戴在他的脖颈上。
牙克甫、图勒昆、巴拉提屏住呼吸,把秦婷姑娘娇俏的倩影盯了个够,身上一阵阵发热,涎水滴在黄沙上。孔雀眼寂静异常,他们断定这里必是一个人了,于是放心等待。约莫巡逻队走出十几里远,他们便悄悄地向地窝子靠近。
秦婷将双辫盘在脑后,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掖在外腰带里,整理好药箱,背朝地窝口,集拢要洗的衣服。突觉有黑影投来,转脸时,见三个怪形人已恶狠狠扑近她的身旁。她抽枪便向歹徒射击,那个巴拉提应声中弹惨叫着倒下。正要再射,右手被牙克甫狠狠踢了一脚,手枪飞落在地上。接着便被扑倒在地,嘴里塞了羊毛团,一条驼毛绳子捆了。秦婷已无法挣扎,眸子里射着灼灼怒火,满脸胀得通红。
秃葫芦牙克甫捡起手枪,玩弄着,晃着肩膀,目不斜视,只对秦婷猥亵地笑着,厚唇上涎水欲滴。然后,对图勒昆吼道:"快架她走!"说罢,两人将秦婷蒙了眼,连拖带拉向外走。拉提肩头受了重伤,血流不止,见牙克甫、图勒昆并不管他的死活,架着女人仓惶而去,便心生无名暗火,咬着牙跟上来,半是呻吟半是哭,连声恳求道:"好兄弟,好兄弟,别扔下我,咱们一块走,等等......"伤痛已使他四肢无力了,支撑着走了几丈远,又拉住牙克甫身裹的羊皮不放,嘴里仍恳求着:"我的好兄弟,搀我一把一块走吧......"。牙克甫吼道:"别误了老爷的事!你没用了,把命留在这里吧。"头也不回,向身后开了一枪,巴拉提惨叫着倒在河堤上,嘴里大骂道:"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你见死不救,还......我后悔那次救了你的命......"牙克甫转过身来,走到巴拉提身边,冷笑道:"我报答你的恩情,让你睡个长觉,省得你给人家做了路标!"飞起一脚,将巴拉提踢进孔雀河里,河水立即染红了一片。牙克甫用脚踢踢沙土,盖住巴拉提流在河堤上的血。他们重架起秦婷大步流星向东走,只见秦婷双脚并不沾地面,如同在沙尘上飞着,很快消逝在浓重的尘埃里。
巴拉提在孔雀河里拼死挣扎,肚里灌满自己染红的血水。他的大腿上中了一弹,单臂独腿搏击水浪,终于爬上岸,疼昏在沙滩上。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火辣辣的阳光晒醒,肩上腿上仍流着血。他爬上堤岸,又向地窝子爬,心里愤愤地骂道:"老子一定让这里的人去端你的狐鹰窟,让你狗日的牙克甫不得好死......"他爬进地窝子,爬到那具女尸前,想把这睡着的人叫醒,去追牙克甫。战兢兢,掀开单子,见是一具干尸,立即吓昏了。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又醒来,从秦婷的药箱里找出纱布绷带,为自己缠裹伤口。
耶尔扎达与战友们来到昨日的沙暴区,像撒网一般捞了一遍,仍发现不了鲁羽萍的踪迹,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死神送来了悲哀。他们都想起了往日里自己对不起鲁羽萍的地方,鲁羽萍的笑容呈现在他们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日头又西斜了,他们不得不紧蹙双眉,哀哀地回孔雀眼。耶尔扎达沉痛地说道:"同志们,我们有泪就把它流干吧,我们永远记住鲁羽萍,把我们的巡逻任务圆满完成。我将建议秦皇玺将军,在这发生过沙暴的地方,修一座'鲁羽萍纪念碑',让他千秋万代在这里立着。"陶樾抹泪道:"秦医生将会怎么难过呀......"。
巡逻队回到孔雀眼时,一个血淋淋的怪异人正在夕阳里爬着,把地窝子门口的沙地都染红了——这个巴拉提忍不住伤痛,就爬来爬去,见仙鹤腿查里奇的枪口对着他,便忍痛向队员们磕头求饶,喃喃说道:"大军饶命,我认罪,我投降。我们把你们的女人绑走了。"耶尔扎达怒目喝斥道:"胡说!"急步跑进地窝子,大声呼唤秦婷。地窝子里只亮着那具女尸。他的脑袋嗡一下炸开来,转身跑出来,狠狠抓住巴拉提的头发,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说实话,我宰了你!"巴拉提全身颤栗,说道:"我,我们是乔夏依老爷的人。他们把她抢到狐鹰窟去了,沿河向东走百里,过悬桥就是......"耶尔扎达松开巴拉提的头发,瞪着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一伙残匪!你们有多少人?"巴拉提躺在沙地上不作声了。肖鼎走上来看了看,说道:"这条狗见阎王了。日他祖奶奶,还真有敌情!"巴拉提流血过多,好不容易撑到能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时刻。耶尔扎达一扬手,查里奇赶上来,抓肩提脚,将巴拉提扔到孔雀河中。耶尔扎达命令怒火填膺的五个战友道:"备足子弹,跑步向狐鹰窟赶!快!"
 
 
第三十三段
 
狐鹰窟的两堆篝火烈焰愈炽,映得沙坪翅壁、孔洞溶穴、悬桥流水亮如白昼。淫声奸笑混在浪啸中,群魔乱舞,阴森恐怖。那个牙克甫居功逞骄,最为狂放不羁,光亮的秃脑壳像浮在漩涡上的瓢。鲁羽萍被剥得精光,面朝西北,缚在东侧篝火前的"十字"木桩上。他被匪徒们用冷森森的河水泼了一遍又一遍。鲁羽萍从昏迷中苏醒,全身打着寒战,睁眼便看到了正面溶穴里抱枪危坐的长发长髯人,认得那步枪是自己的。他弄不清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本能地发出惊恐万状的大叫:"把我放回去!——"接着他又昏迷了......
 
秦婷被绑架,蒙眼堵嘴拖了百里,一路挣扎,蓬头垢面,到了狐鹰窟已是精疲力尽。牙克甫取出她嘴里的羊毛团,扯下蒙眼带子,便将她推倒在"鹰翅"上的一个洞里。这洞封闭得不见一丝光亮。她只觉得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扔进了黑暗的深渊,不知被绑架到何地来了,只听得一阵阵恐怖的声音,辨不清是人声、火声和水声。她的心里没有恐惧,只燃烧愤怒,怒火把脸都烧红了。她连骂一声歹徒的力气都没有。心中涌出好大的遗憾,好多的伤感:看样子他再也见不到巡逻队了,见不到她的心上人耶尔扎达。更难见到柔柔绵绵的鲁羽萍了。她还没来得及给鲁羽萍做饭......泪珠热辣辣地滚在面颊上,她感觉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爸爸秦皇玺来,在黑暗里仿佛看到了爸爸的眼泪珍珠一般闪烁......她终于被人强行洗了脸,松了绑,接着被架出洞外。篝火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此时,鲁羽萍刚刚在"十字"桩上重新昏迷过去。秦婷面向东北,被推到西侧篝火前的"十字"木桩前,与鲁羽萍相望。待她的眼睛能辨清景物时,已被赤裸了上身缚好在木桩上。她首先看到了溶穴中那个持枪恶煞,又看到了缚在"十字"桩上的赤身男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满面惊恐,双目圆睁,惨叫一声道:"鲁羽萍......"便闭上双目,不忍再睹其状,两行热泪哗哗涌流下来,紧紧咬着嘴唇,嘴角溢出血来,沿着她的脖颈向下流......
乔夏依在溶穴里吼道:"快把那狼崽子泼醒,泼洗干净,让他认认他的大姐;让他的大姐看我怎么吃了这狼崽子的肉再享用她!"说罢,发出一阵奸笑。接着,泼水声含着猥亵秽语,污染着这方沙坪:"白兰瓜奶子好大。""香梨子奶子好白......"乔夏依笑道:"这汉族小娘们儿还满水灵。你们听着!上身是大伙儿的,下身是我的......"秦婷啐着血,痛骂歹徒禽兽,她的反抗声全被秽语涌起的恶浪吞没。她的胸上落满了魔爪鬼唇的污迹。
鲁羽萍又被泼醒,睁眼便看到了篝火光中赤裸了上身的秦婷,高喊着:"秦大姐!秦大姐!"嚎啕欲绝。秦婷已是欲哭无声,欲悲无泪了,全身被仇恨的烈火焚烧。鲁羽萍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伙丧尽天良的混驴疯狗王八蛋!人间魔鬼!豺狼虎豹!巡逻队会来替我们报仇的!"他仰脸向天,高声直呼了一句"耶尔扎达——"这一声喊,把溶穴中的乔夏依惊得腾地站起来,几步跳到鲁羽萍跟前,颤抖着嗓音问道:"你说,谁是耶尔扎达?"鲁羽萍将一口唾沫啐在乔夏依的眼窝里:"呸!你狗嘴里别玷污我们队长的名字!"乔夏依气急败坏,狠狠命令道:"给我割舌头,割舌头,烤了吃!"几个匪徒扑上来,鲁羽萍喊一声"秦——大——姐——"再也听不到声音了,他的嘴里涌出殷红的血......秦婷的心碎了,她在这惨不忍睹的一幕里晕厥过去。沙坪上轰响起"我们报仇"、"我们复仇"的嗥叫声,残匪们眼睛发绿发红,似一群暴跳的恶狼......
鲁羽萍鲜血淋淋死在"十字"桩上。
耶尔扎达率领五个战士大汗淋漓冲到狐鹰窟,陶樾第一个跳上去,勒死守桥的匪徒。耶尔扎达抢先跳上悬桥,刚刚冲到中流石柱,乔夏依便一眼认出了他,举枪就射。耶尔扎达的眼睛更锐利,一弹射中乔夏依的手腕,那枪便落在穴中。乔夏依只顾得咧嘴嗥叫了。牙克甫张着厚唇,举起手枪向耶尔扎达瞄准,要替主子报一弹之仇,早被查里奇一枪射中,扫落半个手掌,痛得他在沙坪上打滚。众匪徒手无寸铁,被突来的枪声吓晕了,愣在那里。巡逻队员相继上岸冲到沙坪上来。秦婷被枪声震醒,睁眼看到她极熟悉的身影,全身立即沸腾起热浪,大声喊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六团火光从枪口喷出,把众匪横扫在血泊中。
查里奇、耶尔扎达为秦婷松绑。秦婷抱住耶尔扎达的脖子泣不成声。查里奇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秦婷的肩上。陶樾、童炬、郦钢岩、肖鼎一边为鲁羽萍松绑,一边失声痛哭,哭声压住了河水的喧啸。他们把鲁羽萍的尸体抬到"鹰翅"下,盖了肖鼎和童炬的军衣。秦婷扑过来,双手捧着鲁羽萍的面颊,只是"小鲁,小鲁"地呼唤,双肩耸动着,把鲁羽萍凝着仇恨和悲痛的脸埋在她散乱的浓发里。
耶尔扎达的悲哀是无法形容的。他面对两堆篝火和两个"十字"木桩,想起了少年时代做过的那场恶梦:火棍烙身,剥皮蒙鼓。没想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竞在大荒原变成了现实。这时,他的身后响起呻吟声,一个匪徒挣扎着,艰难地抬起头。耶尔扎达转身迎上去,抓着那人的头发提将起来,一瞧,正是他的冤家对头。新仇旧恨聚成火山爆发,耶尔扎达吼道:"乔夏依老贼,睁开你恶魔的眼睛,看看我耶尔扎达吧!当年你逼我家破人亡的耶尔扎达!当年没把你杀死的耶尔扎达!真是冤家路窄呀,刚才没把你乱枪打死,我该让你老贼尝尝十字桩凌迟的滋味了!我的鲁羽萍......"他眼泪映着火光,说不下去了。乔夏依喉头咕噜几声,说道:"我乔夏依最后还是败给了你,也算是真主派我给你送喜信来了——你的胡鲁西黛早就死了。给我心窝一枪吧,让我利利落落死,咱们到阴间里再较量。"耶尔扎达冷笑一声道:"这样死,你不以为太便宜了吗?"牙克甫也没有死,露唇的"虎牙"染着血,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耶尔扎达大喝一声:"把这两个匪徒的上衣剥掉,绑到十字桩上去!"乔夏依被拖起来,他向牙克甫狠狠骂道:"狼羔子,你果真坏了老爷的事。到地狱里我让你下油锅!"
乔夏依和牙克甫被分绑在木桩上,钉上了"十字架"。耶尔扎达把缴回的手枪递给秦婷,命令道:"把这秃驴交给你,先射四肢后射胸。"乔夏依眼睁睁看完秦婷枪击牙克甫的全过程。接着,巡逻队员便在乔夏依身上雪恨:查里奇射左臂五弹,陶樾射右臂五弹,肖鼎射左腿五弹,童炬射右腿五弹,郦钢岩射小腹五弹。乔夏依已是多半个死鬼了。最后,耶尔扎达端了冲锋枪,高声喊道:"乔夏依,咱们清账吧!"一梭子子弹射向仇人的胸部,乔夏依身上立即成了马蜂窝。
…………
枪声一停,狐鹰窟寂静下来。战友们的怒火得以发泄,哀伤却仍罩在心头。篝火燃烧的声音,孔雀河湍流咆啸的声音,汇合成悲壮的哀乐了。巡逻队把全歼的残匪都抛进河里,将魔鬼玷污的窟穴清理干净,还把直通北岸开阔地的两个洞口堵死。他们要把鲁羽萍烈士暂停在这里。秦婷献出贴身的绛红线衣,由陶樾攀到"鹰头"上,挂在狐鹰窟的最高处,作为全歼残匪的胜利标志,也作为对鲁羽萍生命之光的彪炳。
秦婷换好自己的衣服,用河水为鲁羽萍洗净了脸上的血,为他穿上军衣。鲁羽萍白净如雪的脸上,双唇含一丝绯红。他的衣袋里仍珍放着未婚妻的照片。他的遗体卧于穴前方,黄帕盖脸,细沙严封。耶尔扎达脱下帽来,大家垂首向烈士致哀。篝火已熄,青烟袅袅,东方的旭日染红了烟雾,染红了流水。柔柔的鲁羽萍升上天去了,微笑着的鲁羽萍流向东方,流到太阳里去了......
巡逻队做了一副简易担架。过了悬桥,向鲁羽萍行注目礼。然后,查里奇和陶樾把秦婷劝上担架。他们默默地沿孔雀河南岸向西行。
 
 
第三十四段
 
秦婷的神经松驰下来,昏昏迷迷躺在担架上,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仿佛置身在半空的云朵上,那血淋淋的狐鹰窟立即浮现出来。这几乎是稍纵即逝的悲壮惨烈的一幕,暴风骤雨般迅猛。她不忍心去梳理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那些蒙受的凌辱,回到孔雀眼,脸挂泪痕睡了一天一夜。耶乐扎达带着向秦皇玺负荆请罪的心情,守了她一天一夜。
第二天,秦婷醒来,哀痛沉淀了,脸如满月钻出了浓厚的黑云,身如被雨击弯的花枝又重新挺直在阳光里。她那刚毅的目光,肃穆的神采,使巡逻队员感到:她是更加成熟,更令人敬爱了。孔雀眼的唯一女性慰藉着男儿们的心,渐渐熔化着他们的忧伤。然而,耶尔扎达脚伤的复发,又给他们添了新的不安。看他痛得额上聚着汗珠子,谁的心里能不沉重!
更焦虑不宁的是耶尔扎达。一是离"东方红蘑"起爆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巡逻任务虽接近尾声,但还有两个扇面地域要侦察,最后一个扇面肯定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二是鲁羽萍的牺牲给巡逻队带来极大的哀伤,队员们不思饮食,数天超体力运转,体质明显下降;三是胡鲁西黛离开人世,他多年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他见连日营救鲁羽萍、秦婷,全队已疲惫不堪,曾建议修整几日。但五个战士都不同意,宁可多吃苦,也要按时完成巡逻任务,绝不推迟"红蘑"起爆的时间,影响大局。耶尔扎达被强行留下来请秦医生治伤,他只好命令查里奇代替自己指挥。巡逻队继续上路,侦察新的扇面。
孔雀眼很静,孔雀河闪着碎银般的光,送出轻缓的流水声。
秦婷细心地为耶尔扎达的脚伤消毒、上药、包扎,觉得手臂和十指都软绵绵的。她硬是抖擞着精神。她明白,他肩上的担子比自己重,他心里的忧伤、痛苦比自己多,如有可能,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他的血,他的心,他的双脚,解除他所有的负担。耶尔扎达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秦婷深情地望着他,问道:"你还要我做什么吗?我帮你整理巡逻记录?"那声音像唱歌。耶尔扎达摇摇头,答道:"谢谢,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秦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将军,我......没把你保护好......"泪水从眼角涌出来。秦婷掏出手帕为他拭泪,自己的泪却滴在耶尔扎达的脸上了:"别这么说,没有你们,我必死在狐鹰窟的,你们救了我。我有幸遇到你......"想到自己在恶魔们面前所受的赤身之辱,抑制不住哽咽起来,一腔钟情突然升到沸点,她扑到耶尔扎达的身上,喃喃诉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泪水湿了她的脸,湿了耶尔扎达的脸。她把姑娘的第一个神圣的吻献给了耶尔扎达。耶尔扎达木然地承受着异性的炽情,任秦婷大胆地吻过他的面颊,吻过他的眼,如同一片草原接下一天热雨。秦婷突然像触电一般,全身一颤,抬起头来,面颊泛起火炭似的红晕,眸子亮烁烁,立起身,双手捧着脸,跑出地窝子,坐到孔雀河边上去了。
秦婷从指缝里觑视孔雀河的流水,心里荡着惶惑和甜蜜。见一双野生蝶儿在水皮之上缱绻飞过,心头的柔情愈是泉溪般咕咕向周身漫溢。她奇怪,她又后悔,自己为什么竞能如此大胆地向耶尔扎达倾吐了爱情?是她经历了这一场狐鹰窟死神的掠夺?是胡鲁西黛的消逝斩断了自己心船上的缆绳?如果是,这不是在向耶尔扎达要施舍,这不是庆幸他妻子走出人间吗?这不是自私、卑鄙吗?耶尔扎达该恨死她了......然而,她坚信自己是在爱他,爱得像水晶般透明。假设说在未确认胡鲁西黛的消息之前,她的爱是一种隐蔽的痛苦,理智无法驾驭的火热的单相思,充满了自责和内疚,现在却是她光明正大的权利了。她把爱的接力棒从胡鲁西黛那里接过来,直向终点冲刺。她爱得光明磊落,大大方方。
耶尔扎达独自在地窝子里,心中翻江倒海。与胡鲁西黛的失散已使他无数次痛苦过,而今胡鲁西黛已变成他生命历程中永远不能复活的纪念碑了。秦婷的吻似乎就是胡鲁西黛的吻,他的感情中的胡鲁西黛没有死,他的身上油然升腾起一种庄重的轻松感,心中溢出一种悲伤后的甜馨。他应该像爱胡鲁西黛一样爱秦婷……
秦婷轻松了许多,她把两条粗长的黑辫子向背后一撩,望着洁净的蓝天,心里想:该为同志们洗衣服了。她神态自若地回到地窝子,耶尔扎达道:"正好一块里说话呢,趁着我的唇上还有草原的玫瑰香。"秦婷红脸道:"羞死人。"她找好衣服,让耶尔扎达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搀扶到河岸。耶尔扎达每走一步都钻心痛,在她面前情不自禁撤起娇来。
耶尔扎达靠着秦婷坐着。秦婷揉搓着衣服,水花在她的手上飞溅,水星儿跳上她的面颊。耶尔扎达用手背给她一擦,那脸儿愈是绯红了。大荒原虽荒凉,临水的河边依然能生杂草野卉。耶尔扎达摘了几朵水灵灵的花插在秦婷的鬓角。秦婷道:"插几朵白花吧,为鲁羽萍,也为胡鲁西黛。"他们的心扉从此开始敞开了。然而,对于胡鲁西黛以及尤钵萝,他不敢讲,他怕自己的心会真的碎在大荒原里......
洗好的衣服都晾在岸上。毒热的阳光里已容不得人静坐了。一对恋人回到阴凉的地窝子......
孔雀河静静地流着,不时有银白鱼儿跳出水面,荡出荷叶形波纹来。
 
 
第三十五段
 
耶尔扎达刚刚治愈了脚伤,又患了夜盲症,这是他长时间操劳过度,又比其他队员缺少营养所致。但无论如何,他也要亲自带领全队向罗布泊地域实施新的巡逻任务。近日,夏侯湘参谋突然赶到孔雀眼里,指挥部确定了"东方红蘑"起爆的时间,并要在起爆前两天,接巡逻队到爆炸塔下为"东方红蘑"站岗放哨。届时,巡逻队必须集结到荷叶海去待命。耶尔扎达一算时间,只剩十天了,十天中要完成对罗布泊和古楼兰的巡逻,万一遇到麻烦的情况,"东方红蘑"按时起爆的全盘计划就要被打乱。在这种严峻的现实下,耶尔扎达急于出发拿下这两个地区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象。
巡逻队在出发前,一字排在地窝子门外。耶尔扎达出列讲话,他非常严肃地说道:"几个月来,我是第一次站在队前讲话。我相信,你们不需要我婆婆妈妈作动员,讲意义。这些都是废话。今天我可要说一句,罗布泊一带和古楼兰的巡逻是咱们铁脚八千里的压轴戏,是硬任务,准备吃大苦耐大劳,就是爬着,滚着,也要拿下来。都默念一遍自己的血书!"孔雀眼的气氛庄严极了。一会儿,耶尔扎达问道:"念过了没有?"六个人同声回答:"念过了!"耶尔扎达命令道:"出发。查里奇,你在前面带路,步伐迈大一点!"秦婷觉得今天的巡逻有战争年代敢死队攻坚的味道。一种生死离别的伤感,揉着她的心,使她全身颤栗起来,望着他们大步离开孔雀眼的背影,眼泪情不自禁地涌流而下。她顾不得去擦,转身回到地窝子,取出仅剩的一盒葡萄糖注射液,匆匆去赶那支雄赳赳的队伍。他们发现秦婷追来,步子放慢了,耶尔扎达道:"不要减速,我问问出了什么事!"他停下来,秦婷跑到耶尔扎达跟前,把那盒葡萄糖注射液塞到他的军衣口袋里,又紧紧地握着耶尔扎达的手,痴痴地望着那一头金发,那一脸络腮胡子,洒泪道:"耶尔扎达,我,等你......"耶尔扎达把自己的手枪从肩上取下来,留给秦婷护身,道了声"保重",就追赶队伍去了。
巡逻队沿孔雀眼向东走了三个小时,又向东南方向前进了。再走两个小时,便进了罗布泊地带。六个小时的急行军,他们没曾停下来休息过,午餐是边走边吃。脚下开始出现湿润的沙地和碱滩,断断续续点缀着绿茵茵的杂草,低缓的沙梁像一条条黄鱼。荒原愈来愈有生机了。郦钢岩突然发现脚下有一束淡紫色的五瓣野花,便采下来托在手上,跑前跑后让大家观赏。这花实在难得。望到它,全身觉得清爽舒适,仿佛家乡的母亲、姐姐、妹妹都迎在了面前,仿佛耳边响起田园上粗野的、奶声奶气的童谣。注视着小紫花,都吸了一口温馨的香。此时,这朵天涯小花,就是顶在肖鼎的头上,他也不会咕噜一个"不"字来的。耶尔扎达举起望远镜,一片碧蓝的水光出现在视野里,他高兴地说道:"罗布泊到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们痛痛快快在神湖里洗个澡。"陶樾抢先三呼"万岁"。他们的步履自然加快了。
当罗布泊的漾漾水泽全部进入巡逻队员的视野,六个人惊诧得呆立在地上,像七根绿色的岩柱。水泽如一片汪洋,无风无浪,一片片白云在水里凝着,水面如镜面一般平展,远处望去,岸边上似立着无数密集的人影,黑绰绰攒动着。突然,他们的耳边响起轰轰的声响。正当他们异常惊惶时,水泽之上似绽开千万朵黑红相间的花,同时又发出"哇哇"的呜叫声。原来是罗布泊的水鸟飞雁受惊了。只见有的黄腿红嘴,黑身白颈, 有的全身赤红。在它们飞起的岸上,留下了一片雪白的鸟蛋。这成千上万的野鸟在水泽上空盘旋了半个小时,又都安详地飞落在岸边的草丛里。
巡逻队员被这宏伟的大自然奇观吸引得心旷神怡。陶樾欢呼着"罗布泊万岁",第一个冲过去。他们相继跑到岸边,耶尔扎达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跑到一个最高的沙岗子上,大声道:"你们都来这里,把衣服全脱了,去洗一洗吧,这里的人类不需要服装。"于是,除了耶尔扎达执行放哨任务,五个队员都一丝不挂地到罗布泊里去了。
罗布泊汪洋一片,清澈见底,水底很平,沙板很硬,肉眼可以看到水下欢游的白条鱼。这鱼成群结队,游性极野,在他们的大腿根间和两臂的腋毛里,窜来窜去,碰撞得全身快活淋漓。查里奇泡在暖洋洋的水中,心里想:"秦医生独自一人也该在孔雀河洗个澡了。"耶尔扎达在沙岗上烧起一堆篝火,篝火之下聚了一堆细沙。然后他直到岸边捡回几十个拳头般大鸟蛋来。这时细沙已被篝火烧红,他将鸟蛋全埋到沙土里,这顿鸟蛋餐便做成了。他望着自己的战友在水泽里痛快地洗着身子,思绪像飞云一般激荡起来,冰葫芦温泉,胡鲁西黛的夜浴......这些场景又来绞他的心了。他有点黯然神伤,因面前没有任何人,故长长叹息一声,自语道:"胡鲁西黛,你死在哪里啊?你在阿尔泰的哪一块草场,哪一座毡房?"再望望那篝火的残烬,映出了幻象,似乎他闻到了那烤全羊的焦味了......
在罗布泊岸边的沙岗上,巡逻队美美地吃了一顿沙闷鸟蛋。然后,他们又沿水泽沙岸巡逻,从罗布泊的北岸转到东岸,又从东岸转到南岸。晚霞把水泊燃烧了。他们沿岸巡逻了这大半天,惊得水鸟飞雁时起时落,满空鸟啼雁鸣声,可传二十里外。耶尔扎达决定巡逻队露宿水边平沙上,有水有蛋,即使在这里住一阵子也没问题。唯一的就是露宿的安全了。耶尔扎达在夜幕垂落的时侯,眼睛就看不到东西。查里奇没忘记秦婷的吩咐,替她格外多照顾队长,就扶着耶尔扎达在附近散步、说话,分散他对夜盲症的烦恼。肖鼎作为第一班流动哨,在宿营地警戒着。陶樾照着手电筒替队长写巡逻记录。耶尔扎达站在一个高坡上听雁声,查里奇的嘴不停地说东道西。突然,他发现西南天角上红莹莹的,像地上的大火映亮了天空,火光忽明忽暗,说明大地上有燃烧物。查里奇把自己的发现报告给队长。耶尔扎达听了,觉得不能忽视这一种现象。又叫查里奇再认真看一遍。查里奇道:"我们家乡县城里木材厂失火那年,我们二十里外的乡下看到那天上就这般光景。当晚,乡亲们都说是烧天火了。我总寻思着,离这里不太远,地上有火光。"耶尔扎达很认真地思索了查里奇的话,觉得他的联想有道理。如果地上确实有火,就应当考虑到有人的活动。于是把陶樾、童炬叫来,讲明了情况。失明的指挥官在一片黑暗里命令道:"你们三人组成一个侦察小组,带好枪,子弹上膛,由查里奇负责,迎着那片红光,逐步靠近。看是否是火光;如是火光,看有没有人的活动。要机警灵活,最晚在天亮时要赶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们。如果有情况,要记住,不在危及生命时,不准随便开枪!"查里奇接受了任务,带领陶樾、童炬出发了。流动哨肖鼎知道有了真情况,自己偏偏又去不成,心里馋,只骂自己命不好。
留下来的这三个人,其实都无法入睡。他们久久地注视西南天角,神驰数十里,猜度着那片地上该有多么复杂的敌情,惦念着查里奇三人怎样在暗夜里巡视捕捉幽灵般的"天火"。可是,耶尔扎达、肖鼎、郦钢岩三人,干巴巴盼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终没见查里奇三人回罗布泊露宿地来。这一下可把耶尔扎达三人急坏了,重新见到光明的耶尔扎达坐立不安:继续留在这里不妥,走也不妥,查里奇万一回来扑空怎么办?白白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战友的安危紧紧系在他的心头,万一查里奇他们出了问题,甚至丧了命......他不敢再向下想。等到太阳从东边升高了,还是不见人影归来,于是,耶尔扎达下定决心,三个人开始向西南巡视,寻找三个战友的下落。
查里奇三人领了任务,迎着天上的红光向西南侦察,走出十几公里,便看到有上百堆的篝火彤彤燃烧着,每堆篝火的火苗有丈余高,火光里依稀可见散布着奇特建筑,长发人影在浮动,歌乐也阵阵入耳。他们三个人都大吃一惊。查里奇坚持再向前靠近,看得再仔细一点,好向队长报告,研究下一步的行动。当他们三个步步逼近,情不自禁地同时发出一声"啊,野人!"的时候,脚下一软,同时落入了暗沟,仿佛三颗钉子钉进了地球......
 
 
第三十六段
 
秦婷送别巡逻队以后,觉得寂寞,洗完了战友们换下的衣服,想到他们几天以后才能归来,心愈是寂寞沉重。心中燥热,如同查里奇想象的那样,她果真在孔雀河里洗起澡来。姑娘在相对密闭的地方是很想裸露自己身体的。这种神秘感诱惑了她泡在孔雀河里,体会到了没有任何恐惧心理下的自由状态,有无法形容的舒适与美妙。难怪世间数千年都在歌颂自由神!大荒原里的自由是坦荡的,不遮不盖的。把身上都洗洁净了,她仍泡在水里品味自由,品味心灵的柔美与刚强。似乎听到了岸上有动物的鼻息声。抬头一望,她惊愕得几乎昏倒在水中。一匹金黄的骆驼站在河堤上,嘴里叼着那面有"天涯大荒原,铁脚八千里"题词的鲜红队旗。另一匹骆驼,高昂头颅,疯魔般绕着地窝子转圈子。秦婷在水中七分惊三分怕。叼队旗的骆驼直眼盯着她,扑通跪倒在河堤上,用头摇晃着那旗子。秦婷心里突然亮起一团火花,是失踪的那两只骆驼回来了!听说狗呀马的这些动物是通人性的。狗跑出一百里,自己还能找回家哩!它们的脖子上不是系着铜铃吗!想到这里,惊恐消散,心中只落个"奇"字。她赤着身子走上岸来,回到地窝子穿好衣服出来,走到河堤上的骆驼跟前,双手从它嘴里取下那旗子,又亲热地轻轻拍拍它的面颊。温顺的骆驼哗哗流出了眼泪,仍不起来。另一匹骆驼依旧转着圈子。面对这两只无言战友,她用智能同它们对话,翻译它们的"语言",伏地不起,是要让她上驼背;转圈子是说让她去荷叶海,孔雀眼由它看守。秦婷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持了队旗,背了手枪,毅然跨上了驼背。那驼立即升起双峰,迈开四蹄,大踏步沿河堤西行,向荷叶海迈进了。到了荷叶海,更奇的事发生了。好大一群骆驼拥挤在帐篷前,温顺极了。秦婷心中也不怕,下驼来走进帐篷以及她住过的地窝子看了看,一切都好。秦婷仍将队旗挂在荷叶海原处,骑上骆驼向回赶,那一群野骆驼就乖乖地跟在后面,一同回到了孔雀眼。把孔雀眼团团围起来。有通人性的骆驼放哨守护,这一夜,秦婷睡得很踏实。奇怪的是,第二天起床走出地窝子一看,所有的骆驼都无影无踪了。
秦婷站在河堤上,痴痴地望着四野,如在做梦一般。生活里存在的却不可解的谜,实在太多了。她实在猜不透这群动物为何而来,又因何而去。耶尔扎达他们怎么样了?
 
 
第三十七段
 
查里奇、陶樾、童炬同时掉进了小绿洲边沿上的暗沟,身上被沟底尖利的木桩刺破了多处,幸亏都没刺着头脸。陶樾在黑暗的沟里咬着牙,忍着痛,嘴里含了许多沙土,一边吐一边嚷道:"没想到这些红猴子有这么发达的脑瓜子,我们竟成了他的俘虏!",想到队长交给的任务,查里奇焦急地失声哭了。陶樾听到哭声,笑道:"怎么,查里奇熊包了?哼,要不是队长有话在先,我就开枪先打几个野人,死了也解渴。"正说着,罗布人拥到暗沟前,一看是三个活人并非是什么野兽,便很快把他们拉了上来。见他们背着"铁棍子"、铁壶。穿着一身绿,不由分说,三根麻绳捆了,鱼皮带蒙了眼,送到议事台前。有个罗布男子向前彬彬旋礼道:"圣母,沟里掉进三个小绿洲以外的生人,蓬头垢面,一身野气,身上被扎伤,正在流血。"陶樾暗道:"娘的,你们从头顶野到脚底板:倒说我们野。"胡鲁西黛垂发面壁一丝不动,闻听只甩了两下长发,罗布人各自散开了。胡鲁西黛双目微闭。仍静静坐着。查里奇三人等了很长时间,仍听不到"野人"发话,都觉得自己身上伤痛也止了,精力充足了。浑身舒适了,心中暗暗吃惊。他们看不见小绿洲上的一圈篝火正熊熊燃烧着,却能感受到那温暖的热气一阵阵拂面而来。陶樾憋不住了,大声吼道:"是首领在我们面前吗?要杀要剐由你们发落,我们是来巡逻的,不是来杀人的。不问来意,一条绳就捆了,不愧是野人!"这时,胡鲁西黛轻轻问了一声:"是大旋风吹来的?"其声是那么超脱,淡远飘逸,分不清男女之声。陶樾吼道:"两条腿走进来的!"胡鲁西黛轻蔑地一笑,说道:"我们小绿洲第一次听到谎言。"胡鲁西黛对外界世态的冷漠感,一直使她没有兴趣斜视一眼这三个人,可是,这种冷漠之下稳稳地涌起一股热流。那个远离了多年的世态人情,便汩汩地冲击她的心房。她已经三个年头没见到世上的人了,他们是什么样子?胡鲁西黛情不自禁扭转过头来,睁眼扫视了一下。当她望到那绿服钢枪,全身便猛丁一颤。恐怖的残杀,枪林弹雨,枪眼里的鲜血,似乎把她的脑浆引燃了,令她头颅一阵阵胀麻。她要捆他们一年,在这个小绿洲里,把他们凶残的心清洗干净!
查垦奇三人蒙着眼,面前一片漆黑,如同在魔洞里。他们想象着这野人会怎样活剥人皮,会怎样为一块人肉赤身搏斗,撕打得满身鲜血淋漓,会怎样栖息大树上......野人总算是人呀,巡逻队还要把他们请出去,护送到安全地带,把他们从原始生活拖进现代文明。没什么可怕的,队长会来营救他们的。他们都不善外交辞令,临时负责人查里奇更是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的人,像一头老黄牛,会流汗,缺口才。
耶尔扎达、肖鼎、郦钢岩三人向西南走出了十公里,便望见了前方有一片葱茏的绿色,空气渐渐湿润,含着花草的芳香。再向前走,即看清了巨大的野生红柳、胡杨和沙枣树,这些树均长得各有风姿,自然天成,毫无雕饰。地上有泉如丝,甘草花盛开着,一脚踩过去,脚印上便冒出一层银白的水泡,如珠如霰。阳光照射着这块绿地,幽蓝的淡雾在林间浮动,一座座用原木搭起的圆墙锥顶木屋,点缀在绿草茵上。耶尔扎达三人分散开,机警地向前侦察。各自靠近了一颗合抱粗的胡杨,立在那里悄悄地窥视。突然,肖鼎看到一只高大肥壮的梅花野鹿,长着繁枝利角,低着头迅猛地向耶尔扎达的后身刺来。危险一秒秒逼近了,肖鼎不顾一切,举枪向那野鹿射了两发子弹,野鹿立即栽倒,两个枪眼里流出白花花的鹿油。枪声惊动了这个嫩绿鲜活的世界,耶尔扎达三人突然被一片黄羊皮鼓声包围了。这鼓声从四面八方滚来,震得人晕头转向,心中萌生出恐怖感。惶惶中,马蹄形人墙,把他们困在一起,赤臂褐发人,鱼皮围腰,羊皮包脚,手持长矛鱼叉,步步紧逼。他们抬起那巨大的死鹿,嘴里发出呜鸣的哀声,和那塞满空间的羊皮鼓声汇在一起,令人胆寒。耶尔扎达三人聚在一起,向着那无人的缺口后退。他对战友们道:"不准随便开枪!"肖鼎、郦钢岩都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突突跳,脸色也苍白了。耶尔扎达道:"不要怕,不要怕!他们的眼神没有凶光,只是不理解我们,不要怕,不要开枪,记住!"当他们被逼到一座三面封闭,一面向阳的大敞棚前时,呜呜的哀声和轰隆隆的鼓声同时停止。耶尔扎达一眼望见了查里奇、陶樾、童炬分别被捆在三棵花树上。再看不远处,有一花坪,坪旁各立着两只巨大的梅花鹿,鹿角油光金亮,交错一米高,鹿眼炯炯有神。花坪上面壁坐着一个人,只看到一头油光闪闪的黑发,把双肩遮严,从背上披撒下去,拖地三尺。耶尔扎达心想:这可能是他们的部落首领,便道:"尊敬的首领,我耶尔扎达向你施礼了。"说罢,伏地便拜。那长发人突然转过身来,双目与耶尔扎达对视许久。耶尔扎达喊了一声:"胡鲁西黛!"两个人同时昏倒地上......
 
 
第三十八段
 
罗布人紧紧围着同时昏倒在地的胡鲁西黛和耶尔扎达。郦钢岩趁人声鼎沸,一一给查里奇、陶樾、童炬松了绑。三个人重见光明,被小绿洲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当他们能辨清眼前的一切时,见议事台前跪着一片男女,麻织彩衣,鱼皮围腰,圆圆的眸子结成明亮的星群。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都在悲与喜酿造的酒里沉醉。一片彩色的浓雾紧裹,一片放光的金星簇拥。他们的心像两颗太阳,两颗红玛瑙,旋转着,把那雾,把那星摇动......醒来,胡鲁西黛一甩黑瀑秀发,仰起满月脸,伸手一把抓住耶尔扎达的领子,前后猛摇着,满脸怒容吼道:"你枪杀了我的梅花鹿!你枪杀了我的梅花鹿!"说罢,呜呜地哭着,软绵绵倒在耶尔扎达的怀里。耶尔扎达神态失常,抱住胡鲁西黛的头,连连地吻着,嘴里忘情地喃喃道:"胡鲁西黛!胡鲁西黛你没死!"胡鲁西黛慢慢抬起头,面颊挂着滚滚泪珠子,笑得很美,她望着丈夫,一连声叫着:"耶尔扎达,耶尔扎达,耶尔扎达......"两个人又紧紧地拥抱着。
罗布人见他们的圣母对突然降临的耶尔扎达如此亲热,自然把巡逻队的全体人员都视为知己同族。立即从地上跃起,敲响羊皮鼓,舞动起麻织彩衣,拉了五名巡逻队员一起狂欢,把快乐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就在这一片欢声里久久地拥抱,融化着多年离别在心灵上结起的透明的冰层。干言万语无从说起,只紧紧搂抱多年的梦......"胡鲁西黛哽咽着,罗布人狂欢了多少时间,她哭了多长时间。他们忘记了是在大荒原的小绿洲上,仿佛是置身在胭脂溪的密林里,身旁不远就是那只烤糊的小羊羔......
胡鲁西黛没来得及问耶尔扎达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的怀抱便是她的归宿,她什么都不想说,要说话的时间还多着呢。她要与耶尔扎达找到爸爸妈妈,重新过团圆的生活。她要把亲如骨肉的罗布人全部带到阿尔泰的草原上去,一起转场放牧,赛马刁羊。因为萨曼和乔夏依都死掉了,魔鬼从草原上消逝了。她将与耶尔扎达骑马飞鞭走草原,为牧人高唱她生母尤钵萝传下的那支歌,胭脂溪将比这小绿洲要美百倍干倍。想到此,她把耶尔扎达搂得更紧了。
耶尔扎达同样怀有这种心绪。他不想告诉她自己是怎么当兵的,尤其不想告诉她爸爸和妈妈是怎么死的。他想巡逻结束以后,向秦皇玺将军申请,让胡鲁西黛当兵,到医院里工作,待年纪老了,两人再回胭脂溪老家......
两个人都精心把最需要说的话各自留在心中,等待那个最甜蜜的时刻重新复归。在这段忘情的拥抱中,两个人重新恢复了理智,他们交叉的双臂分开了。一看,全体罗布人和巡逻队员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俩。耶尔扎达脸一热,对巡逻队员介绍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子胡鲁西黛,她还好好地活在人间!"胡鲁西黛向他们微笑着。五名队员惊喜万分。陶樾惊得目瞪口呆.心想:"我的娘呀,她怎么到这野人国里来了,这么俊的妻子!"兴高采烈地向耶尔扎达道:"队长,狐鹰窟歼匪后听你讲过她的遭遇,我们心里也流血了。她活着,这真是万幸呀!是巡逻的最大收获呀!"说罢,高兴得绽出泪花来。肖鼎道:"队长真了不起,是条硬汉子,多少年他是咽着泪水活着的。没说的,咱与队长相比,西瓜芝麻......他要不是英雄,天底下就没英雄!"然而他并不再多说话,用余光看着胡鲁西黛,极羡慕队长有如此美貌的妻子。查里奇因实在太激动了,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队长,在这里休息一天吧!"耶尔扎达望望胡鲁西黛,摇摇头,说道:"查里奇,你要跟我去执行新的任务。"然后,对胡鲁西黛说道:"胡鲁西黛,你和罗布人必须听我安排.其中的深奥道理,待我完成任务后再给你讲。我们要试验一颗原子弹,就是怕大荒原上有人类居住,才出来巡逻的。半年来,我们把这大荒原走遍了。最后剩楼兰遗址这一个地方了。你必须在我们巡逻队员的护送下,动员这里所有的人,尽快撤出这个小绿洲,到我们的马兰滩安排生活。最迟也要在明晨离开这里。时间很紧了,听明白了吗?"胡鲁西黛点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目光。
耶尔扎达立即向巡逻队员布置任务:陶樾、肖鼎、童炬、郦钢岩,负责罗布氏族的大迁移,绕过原始芦苇塘,走最近的一条路,直抵荷叶海,等军车开来,先送你们去爆炸塔执行警戒任务,后送罗布人回马兰滩。要备好充足的水和食品,确保罗布氏族的生命安全。耶尔扎达自己带领查里奇,完成巡逻古楼兰的任务,然后回孔雀眼,再接鲁羽萍的遗体,同返马兰滩。明确任务之后,胡鲁西黛向罗布人说明了耶尔扎达要转达的意思。罗布人群情振奋。他们知道,圣母胡鲁西黛率领他们从核桃林迁出,建立了更为欢乐的氏族绿洲,再一次迁移,等待他们的必然还是欢乐,那个欲要到达的世界,会更为美好。他们丢掉熟悉的木屋,就像丢掉核桃林的吊床一样,毫不觉得可惜。他们要把创造的一切留给绿洲,然后再去重新创造,只把那斧锯带在身上。按照胡鲁西黛的吩咐,他们大都去墓地参加向死难者告别的仪式。只留下三男三女两只梅花鹿恭候在胡鲁西黛和巡逻队员的身旁。
耶尔扎达只与胡鲁西黛一起吃了一顿罗布人的午餐,便背了几壶泉水,带领查里奇向古楼兰进发。胡鲁西黛眼含深情泪,悄悄问耶尔扎达道:"不能在这里住一夜吗?一夜......"耶尔扎达泪光烁烁注视着她,摇摇头道:"等马兰滩吧。"胡鲁西黛把耶尔扎达和查里奇送到绿洲之外,只道了两个字:"保重。"头就低下了,六个陪送的罗布人也垂首送客。四名留在绿洲的巡逻队员向队长、查里奇挥手告别。两只梅花鹿昂首挺立在胡鲁西黛身旁。直到两个人影在大荒原里变成了两个浮动的黑点子,才随送行的人转回议事台去。
孤身留在孔雀眼的秦婷,自从骆驼群突然消失,心中怅然。几日不见巡逻队员,她的身上好像失掉了什么。仔细想来,她焦盼的是耶尔扎达。她爱慕耶尔扎达,近乎失去理智了。她坐在孔雀河堤上,向巡逻队出发的方向痴痴地凝望着,心中在设想他们会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耶尔扎达的夜盲症加剧了没有?壶里的水加足了没有?夜里露宿,他们会不会忘记点起篝火?耶尔扎达衣袋里的葡萄糖注射液会不会丢失?......千丝万缕缠着她的心。她捧着那本厚厚的巡逻记录,端详着耶尔扎达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这并不流利秀气却是工整认真的汉字,在她眼里像一朵朵小兰花。她盼望着六个人在荒原上尽快跳入她的视野,那淡金色浓发,淡金色络腮胡子似乎在拨撩她火烫的面颊了。
…………
胡鲁西黛再一次盛情接待留在小绿洲上的四名巡逻队员,向他们详述了自己到大荒原的传奇经历,询问了耶尔扎达的情况。她知道了:他们有一个叫秦婷的女医生,还在孔雀河边的孔雀眼里。
当天下午,巡逻队员陪伴绿洲上一百多名罗布人,毅然离开小绿洲,踏上了大荒原的沙丘。胡鲁西黛仍拄着核桃木手杖,一串核桃哗哗作响。这响声在四个巡逻队员的心头,惊起一阵阵颤栗。走出很远很远了,肖鼎不断回头望那绿洲,绿色依然,渐渐地变作一块小小的绿宝石。胡鲁西黛和她的罗布人一直面向前方。大荒原上的微风拂着胡鲁西黛和罗布人的长长发丝,黑的如云,褐的如火。陶樾不断看着指南针,生怕走错了方向。
一惊未消,又来一惊。一大群骆驼出现在地平在线,疯狂地向他们奔来。陶樾端起枪。骆驼如黄风,依稀传过清脆的驼铃声。童炬惊喜地叫道:"是我们丢掉的骆驼,没错!"这黄压压一群骆驼来到他们一百多人面前,齐刷刷跪倒在地。
肖鼎望着眼前这一群骆驼,为首在前的两匹,脖系铜铃,这无疑是他们进巡逻区后被黄羊群挟走的了。他挠挠头皮,心中暗想:"娘的,要多奇有多奇,只要我活着,就非要把这谜底看破不可!"童炬跪到系铃的骆驼跟前,多情地拍拍它的面颊,说道:"真聪明伶俐,失散了大半年,又找来同我们团聚了,好朋友,入伙吧,咱们要胜利凯旋了。"无须再说,都明白了骆驼的来意。他们全骑到骆驼的双峰里。童炬与胡鲁西黛并行,想同她攀谈,胡鲁西黛只是微笑。童炬感到奇怪,队长也是少数民族,都会说一口漂亮的汉语,队长的妻子却不懂汉语吗?其实童炬哪里知道,胡鲁西黛自幼受捷朵娃影响,能听懂汉语,却说不出几句来,不似耶尔扎达当兵后,受到秦皇玺的教育,把汉族语言练得很熟。童炬道:"我们队长是英雄,哈力,也是英雄,他英勇牺牲了,死了!"胡鲁西黛惊得差点跌下驼背,说道:"我的爸爸,哈力,他,死了?阿尔泰的哈力?"童炬道:"他从阿尔泰逃到吐鲁番,为我们做向导。我们就要把你送到哈力沟,他老人家牺牲的地方,那里有他的纪念碑。"胡鲁西黛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刚刚被欢欣陶醉得还俗的心,突地抹上了悲哀的云雾。她压抑着自己的哭泣,任那泪水从面颊滚落。胡鲁西黛扭头扫视了一下罗布人,见他们因自己悲哀也忧忧寡欢的神态,心中生出怜悯之情。她发誓与他们生死与共。
骆驼队来到荷叶海。胡鲁西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面鲜红的队旗,立即想起罗布人把自己的筒裙高挂数年的小绿洲,那里的木屋比这帐篷、地窝子好多了。童炬告诉她,这是耶尔扎达和巡逻队住了三个月的地方。胡鲁西黛心想:"这住处比野人的还野呀。"'巡逻队四名队员喘息未定,解放牌汽车已从爆炸塔那里来接他们去警卫"东方红蘑"了。罗布人见了这轰轰响、四轮飞转的钢铁怪物,都怕得发抖,齐向胡鲁西黛的身边靠。胡鲁西黛伸开双臂搂抱住他们。其实她也没见过这庞然大物,以为是什么绿毛野兽冲来了。陶樾笑道:"不要怕,这是我们的汽车,是载人的,像骆驼,像马,驮人的。"
汽车来到荷叶海的帐篷前停下,司机走下来,看到长发披肩、麻裙鱼皮护腰的野人,惊呆在驾驶室前。陶樾跑上前去,悄声耳语道:"这是从荒原深处接出来的罗布人,红裙黑发的是我们队长失散多年的妻子,请你先把我们送到塔架下,然后再回来专程把他们送到哈力沟,亲自交待给我们营长。她可是为我们立过功的哈力的儿媳妇啊!"司机向罗布人说了声"欢迎",就跳进驾驶室,"嘀嘀"按着欢快的喇叭。
汽车扬着沙尘走了。胡鲁西黛领着罗布人察看了帐篷、地窝子和炊事棚。一片骆驼安详地卧在沙地上。两只梅花鹿尾随着他们。胡鲁西黛在秦婷住过的地窝子里站了很久很久,她感到很不安。这个阴暗狭窄的地方,很像罗布小绿洲的暗沟。耶尔扎达就住这样的地方,睡这样的铺,野人啊,他也和她一样被推到这荒原上来了,这是真主安排的命运吗......
罗布人见没了穿绿衣服的,心情豁亮起来。胡鲁西黛守着两只鹿,在地窝子里面壁静坐。罗布人在帐篷内外纵情谈笑。两小时以后,汽车又转来。胡鲁西黛和部分罗布人上了汽车,揽两只梅花鹿于怀。汽车离开荷叶海,向哈力沟驶去,大队骆驼紧紧追着轮子后的沙尘尾巴,化成一抹金黄的烟...... 、
胡鲁西黛一行荒原来客,被送到哈力沟警卫营驻地,受到了营长的热情接待,安排了他们的食宿。接着,为罗布人筑房建村,马兰滩从此有了一个新命名的"小绿洲",还新迁来许多维吾尔族居民与罗布人杂居一村,以此加快罗布氏族文化的飞跃。不过,这都是后话。教导员知道胡鲁西黛是耶尔扎达的妻子,便给他讲老英雄哈力的事迹,像给战士讲传统课一样,很有煽动性,也颇有点评书艺人般绘声绘色的描绘和渲染。胡鲁西黛能听懂教导员的话,却难与他对话交谈。只在哈力殉难处的纪念碑前,抱着那块冷石头低泣。
梅花鹿、褐发罗布人和金黄色骆驼来到军营,给军营里带来了大荒原的神秘,尤其是大名鼎鼎的秦皇玺的警卫员在大荒原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子,便成了头号新闻,和"东方红蘑"一样搅动了干百人的哀肠。传闻一播,传奇色彩愈浓烈,胡鲁西黛的名字以及她容貌的美丽,成了原子天骄们的绝对的骄傲,仿佛这一美丽的生命是他们的"东方红蘑"幻化而来的。
秦皇玺尽管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仍抽出时间驱车来到哈力沟,见了胡鲁西黛和她的罗布人。脱下军帽在手中一甩,亮出青灰色光头,呵呵笑道:"有缘千里终相会,我们的'东方红蘑'满有人情味哩!胡鲁西黛,我秦皇玺向你祝贺。待完成了任务,我的将士要给耶尔扎达,给巡逻队全体庆功。我还要喝你的喜酒哟!"他望一眼罗布人,又道:"告诉他们,新的文明生活,他们慢慢会习惯的,要靠你爱护他们。有什么要求,找这里的营长教导员。"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呵呵笑道:"怎么样,这说明我们的大荒原和日本的广岛、长崎不能划等号!"又走到胡鲁西黛身边笑道:"耶尔扎达跟了我多年,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有个女儿,你们准能成一对好姐妹的。留在部队吧,我们这里也有木兰村哩!"胡鲁西黛只是一连声说"谢谢!"秦皇玺眉飞神扬,乘车而去。
胡鲁西黛望着如此豪爽的长辈,愈是思念耶尔扎达,期盼他归来。这里的文明生活,岂但是令罗布人感到生疏、格格不入,就是胡鲁西黛也觉得若有所失,心悠悠的,空虚怅然,坐卧不宁。她觉得,大荒原小绿洲上的生活节奏已被击得粉碎了。淡淡的哀伤缠着她,火热的焦盼烤着她......
 
 
第三十九段
 
耶尔扎达同查里奇离开小绿洲,一步步向楼兰古国靠近。离罗布地带愈远,地面愈是干燥,坚硬的盐壳地展现在他们眼前。查里奇踩着干裂成龟纹的地面,跟在耶尔扎达身后,两人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不断向四方瞭望着。查里奇道:"队长,你对这群野人怎么看?他们在这里过着原始的生活,对于野人来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自然是指胡鲁西黛)怎么来到这里?从您的家乡阿尔泰到这里,她能长翅膀?"耶尔扎达道:"她已经来到这里,这是事实,自然是有她到来的条件,不过这个谜,待我们回去会清楚的。其实,她心中的谜团也多着呢。我们不想这些。小查,以前的任务,我们都圆满完成了,我们两个这一次执行任务,是给八千里巡逻画句号了。'东方红蘑'起爆的时间,很大程度是决定于我们。如果没有我们的安全信号,秦皇玺将军便不能下达起爆的命令。所以我们要吃苦耐劳,最好赶在拟定的起爆时间之前。"这时,他们的周围突然响起像是放鞭炮的声音,如同除夕夜一般热闹。耶尔扎达道:"不要怕,这是大自然发出的声音。就算做楼兰国王派出的迎宾仪仗队。他们欢迎我们哪!"这确是大自然的又一项奇观。正当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坚硬的盐壳地由于受到阳光的暴晒,地表温度急剧增高,内部温度的增加则比较缓慢,差别性增温使盐壳发生龟裂,发出酷似鞭炮的声响。他们听着劈劈叭叭的响声大步向前走,大块大块翘起的盐壳,如同锋利的刀片,挡在面前。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必须像运动员跨栏一样,越过望不到尽头的盐壳地,走得很艰难,巡逻的速度相当慢。一不小心就会把军裤划开一条口子,甚至削下一块肉皮来。使查里奇极为焦急的是,暮色将临,盐壳地仍望不到尽头,天一黑下来,耶尔扎达便双目失明,他们就要在这刀片地上露宿。然而焦急加快不了前进的速度,在天黑之前,他们果然没走出盐壳地。
地球的表层给这两位大荒原的巡逻人出了大难题。地下翘起的盐壳用手掰不断,用脚踩不碎,不能坐,更不能躺。继续前行,荒原星光幽暗,查里奇两眼昏蒙,耶尔扎达双目漆黑。耶尔扎达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小查,我们只好别开生面,今晚站着睡吧!"查里奇明白,即使能站着睡,这里也不行。他道:"队长,我体力比你好,我值班放哨,你站着趴在我的肩上睡吧。反正,你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不能放哨。"耶尔扎达觉得查里奇所言有理,就依了他。他们被嵌在盐壳之间,没有行动自由,踩在刀刃上做梦,这滋味怎好受!夜里寒冷,耶尔扎达也难以站立着入睡。与胡鲁西黛的重逢仍然使他的大脑高度兴奋着,即使最好的环境,他也是无法入睡的。查里奇见队长不能成眠,便发出厚重的低音道:"队长,就开个先例,给我讲讲你的全部经历吧,我保证把你的话都咽到肚子里,再不向外吐,队长,我保证!"耶尔扎达被查里奇的真诚感动,就从那遥远的年代开始,从他在路上被哈力夫妇救起说起......耶尔扎达的故事,使查里奇忘掉了群星缀满的夜空以及吐着寒气的可怖的盐壳地。当耶尔扎达讲到天涯大荒原时,东方已开始萌动泛白的晨曦,月亮和星星开始隐退了。
对他们来讲,已不存在按时作息、一日三餐这种有节奏的生活了。夜色退尽,当太阳升起来的时侯,他们又走出了好大一段盐壳地。在明媚的阳光下,举目向北方眺望,一个古城堡的影子突兀在大荒原里。
这个古城堡便是闻名世界的楼兰国遗址了。
据史籍载录,楼兰古国的兴盛在公元前三、四世纪以前,另据这个国家的第一份文字记述,距今也有两干多年了。楼兰这个名称与罗布泊有关。罗布泊古称牢兰海,"楼兰"是"牢兰"的谐音。张骞出使西域,曾言"楼兰、姑师有城廓,濒临盐泽(即罗布泊)。"指明楼兰、姑师两国均有城市。楼兰古国最强盛繁荣的时期,它的疆域很辽阔,东起古阳关,西至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的尼雅河,北到哈密,南抵阿尔金山。它曾是亚洲腹部的中枢城市,在丝绸之路上,作为中国、波斯、印度、罗马帝国之间的贸易中转站,四季驼铃叮咚,行人络绎,繁荣昌盛一时。然而,楼兰国亡于何时,因何而亡,一直是个诱惑人心的谜团。
20世纪初,有一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西,率领考察团来到罗布泊一带雅丹地貌区,他的维吾尔族向导阿尔迪克,在返回营地取丢失的斧头时,途中因特大的沙暴而迷失了方向。机智勇敢的阿尔迪克借着星光,奇迹般地摸到原营地,不但找回了他的斧头,而且还发现了一座高大的黄土佛塔,以及密集的城廓废墟。他还发现了雕刻精美的半埋于沙中的木头,散于沙中的古铜钱。从此,楼兰古城确立了方位,庶民百姓阿尔迪克给亚洲中部的古代史带来了新的光明!阿尔迪克是维吾尔族的骄傲。
楼兰古城接受的第二批光临者便是耶尔扎达和查里奇!
耶尔扎达望到了古城遗址,如同赛马的旗手望到了终点,心中的欢愉溢于言表。他在这盐壳地上尽情地跑起来,真是乐极生悲,右腿突然被锋利的盐壳削了一层皮。查里奇取出鲁羽萍转给他的药品,为队长包伤时,又不幸墩在了盐壳上,虽然人没受伤,军用水壶却被盐壳戳了一道口子,泉水哗哗流出来,渗进盐壳中,两个人竟然不知。包扎了伤口,他们又继续前进,太阳悬在头顶的时侯,他们终于走出了盐壳地带。
耶尔扎达道:"小查,咱们停一小会儿,喝点水,这个该死的盐壳地带,几乎把我们切成肉片给吃了,想来都可怕。"这时,盐壳地因受高温照射又开始鸣放"鞭炮"了。查里奇道:"队长,仪仗队又开始奏乐啦!"他们坐在地上,耶尔扎达真想躺下松弛松弛身骨,可是他不敢,倒下去,一时就起不来了。查里奇拉过水壶,一捧起来才知是空的。他望着水壶沮丧地长叹一口气。丢掉一壶水,意味着丢掉一条命啊!耶尔扎达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笑道:"不要难过,在这个鬼地方,意料不到的事多着啊!"查里奇非常珍惜地喝了两小口,还给队长道:"你也喝点吧。"耶尔扎达忍着干渴,接过壶来,把盖拧紧。说道:"我们只剩两壶水了......"出发时,耶尔扎达身背两个水壶,查里奇只背一个,另有胡鲁西黛准备的熟鸟蛋。原来没有料到楼兰竞有如此难行的盐壳地,耗费了他们这么多时间。再说,他们能带多少饮水呢,唯一的办法是忍受。这半年,他们就是忍受过来的,水壶里的水只能用来润喉救急。
耶尔扎达不敢久留,带上查里奇又向前走,眼前的景色都是干裂的,雅丹地貌起伏的地表如同钢铁一般坚硬,干得当当响,一丝一毫水气都没有,汗珠落在上面就冒烟。在他们接近古楼兰城堡时,暑气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耸立在荒原上的烽火台,这烽火台如同威武的古代士兵,俯视着它眼下的千千万万羽状沙丘。跋涉到沙丘跟前,太阳已从头顶飞旋至西半天,烽火台东侧投下了一地浓荫。他们在这荫凉处歇息,顿时感到全身像浸在水里。耶尔扎达仰脸望着二十余米高的烽火台,对查里奇道:"小查,这片荫凉就是我们的天堂。你看我们古代的先祖多么聪颖和英明,这烽火台是用大块土坯垒起来的,为了坚固持久,坯与坯之间纵横交错嵌了许多木料,使它们相互拉成一个整体。这么高大的建筑,经历了数千年风沙侵袭,还较完好地屹立着。古人已去几千年,远了......给后来者留下了一片荫凉。"查里奇听队长这似自言自语的话,并没做出任何反映。也望一望高耸的土台,问道:"队长,还到顶上去吗?"耶尔扎达没有回答他,说道:"给我两个鸟蛋!"说罢,将两壶水从肩上取下来,接过两个鸟蛋,双手一对,磕开蛋壳,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咕咚咚喝了几口水,抹一把嘴道:"你在这里别动,保存体力!"查里奇一把拉住队长:"你腿上有伤,还是我爬上去。耶尔扎达道:"我最合适!"
耶尔扎达背着枪,带瞭望远镜,绕烽火台转了一圈,便在东北侧沿坍塌的斜坡,抓住土坯的棱角向上攀登。尘埃飞起来,落进他淡金色的头发,如同轰轰燃烧起来一般。阳光反射着金辉,猛刺他的双眼。查里奇哪能忍着独个在荫凉处歇着,他不放心队长的腿,走过来仰脸望着,每落下一个土块,都使他的心突突跳。耶尔扎达终于攀上了烽火台的顶部,见有一怪物躺在上面,肚子鼓鼓的,被半掩在沙尘中,一动不动,红盈盈像清晨半露羞脸的太阳,一条花格子衣服堆在一旁。耶尔扎达警惕地移动着脚步,端枪向那怪物的肚子上一挑,只听"嘣"一声巨响,把耶尔扎达掀翻在台顶。
烽火台上的一声巨响,把查里奇吓得不轻,连声呼唤"队长",听不到顶上的动静。查里奇的心立即像冰冻了一般,脸唰地白了。正在惊惶万状中,忽听烽火台上传来耶尔扎达呵呵的笑声,然后高声吼道:"查里奇,放心吧,没事!"查里奇由惊惶变为疑惑。
事情很简单,然而又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那一声爆响,耶尔扎达被突来的气浪推倒,他想,这一下可要见真主了。过了刹那,他清晰地听到了查里奇的呼叫声,原来他没有死,一骨碌爬起来,扯起那红怪物炸破的皮一瞧,竟是高级橡胶做的气球。这气球为什么系在这里不放?这肯定不是阳平里气象站释放的探空气球,那种气球只能高飞,最后爆裂于云霄,没有一个能完整地飞回来。这球里排出的是什么气体,他嗅了嗅,没有怪异的味道。当他判定是气球的时候,便呵呵笑起来,心想这是太阳暴晒,球内气体膨胀,他的枪轻轻一点就开花了。他把那件花格子衣服拎起来,抖了抖,里边有几枚古铜钱和鱼骨首饰。他担心会不会有敌人空降后安放的仪器之类,便细察,没任何可疑的东西。这气球作如何推理呢?
他想不出答案,是斯文赫西来楼兰时干的吗?......无法推测。气球爆了,衣服他要取走,谜仍留在这里。耶尔扎达只好把这情况带回到孔雀眼后,再记到巡逻笔记中。他用望远镜居高远眺,目极荒原,巡察可疑迹象。待他做完了这一切,才放心地沿烽火台东北角斜坡下来。
他们又回到烽火台东侧的荫凉处。耶尔扎达整理着东西,望望这拖长的阴影,便急催查里奇上路。查里奇犯了拧脾气,说道:"那你也要喝几口水休息一会儿再走。"耶尔扎达竖起眉来道:"天黑以前赶到楼兰,你看看太阳吧,要休息,完成任务再说,你不走,我走!"耶尔扎达向楼兰遗址走去。查里奇蹲了半天,望着耶尔扎达的背影,心痛得掉眼泪,他只好起来,大步追上,将耶尔扎达身上背的东西全抢过,由他一人背。
在夕阳染红荒原时,他们到了楼兰古城。耶尔扎达登上一个高坡,用望远镜察看了一下,像在给查里奇报告:"这古城为方形的,方圆只有三百米,城东城西能见到城墙的残壁,全是黄土夯成的,城里有大佛塔,上细下粗,大土坯砌成......查里奇,咱们既来之则安之,咱把这楼兰古城细细探察一遍,肯定能搜集到不少文物。"查里奇道:"我有意见,我饿了,渴了,我要休息!"说完就蹲在地上不动,他是想借此让耶尔扎达休息一下。没想到耶尔扎达道:"你也该休息一下,反正在这三百米方圆中,咱们散失不了,你歇好了,找我。"查里奇的小计,又没生效,只好提议道:"队长,咱们兵分两路,你东我西,这样省时间,我会把所见的情况向你详细报告。"耶尔扎达同意了,他们从城墙中段的南缺口(古城门)进去,一东一西分别行动。
耶尔扎达走向城东部的佛塔。见这塔直径有十多米,最底层有汉砖,在汉砖旁,他找到了个碎成四块的大彩陶盘,花纹极精妙,还在佛塔前后废墟上,找到了极珍贵的汉文木简残片,以及石碗、石瓢。
查里奇向城西,越过一堆堆白骨的碎片,在厚陶缸片和石磨盘断片中,找到了不少铜币,还有绿珠、粉红珠子,以及古旗帜的断片。
暮色降临了,凄清的月色罩着古楼兰。查里奇向城东一望,见耶尔扎达正在用脚试探着向前走路,便高声喊道:"队长,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了,我去领你!"查里奇把耶尔扎达领到楼兰城的中央,在一片厚厚的羊粪上坐了下来。查里奇把两人捡到的所有珍贵文物,都收在那个花格子衣服里,把两个衣袖系在一起,捆成了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布包。耶尔扎达躺在厚厚的羊粪上,软绵绵的。他不想吃东西,只想喝水。天空的星星他看不到,一片漆黑的世界中,只听到刚刚刮起来的夜风,把东城佛塔吹得鬼哭狼嚎一般。查里奇已被这风声吓得脊背发冷,又望见西城白骨堆中一跳一跳的磷火,便全身寒颤,仿佛他们的周围正有群魔乱舞。他紧紧抱住耶尔扎达的胳臂,但不好意思说害怕。耶尔扎达道:"我们喝点水吧,再不喝就支持不住了。"他们分喝了一壶水,还有最后多半壶水,留着明天喝。耶尔扎达深知查里奇已困乏得难以支撑,劝道:"小查,今晚我来为你放哨,你就痛痛快快在这个楼兰的国王宝座上睡一夜吧,恢复了精力,明天一定要赶回孔雀眼。"查里奇道:"您看不到东西哪能放哨,万一有情况怎么办?"耶尔扎达道:"没关系,我有耳朵哩!"查里奇没作声,他真想睡一会儿,哪怕打个盹也好。风吹得很猛烈,却扬不起沙土,只带着一阵一阵的寒意。'身上缺食少水,愈感到冷得厉害。耶尔扎达突然对查里奇道:"你不是说身下是干羊粪吗?那好,咱们在粪上扒出个沟来,把多半个身子掩进羊粪里,准暖和。"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不出所料,确实暖和多了。
查里奇仍然无法成眠,那磷火和风声在折磨着他,也诱惑他。怕磷火,偏偏又不时地睁开眼睛去望。就这样安静地过了很长时间,耶尔扎达突然听查里奇道:"队长,我睡不着。"耶尔扎达道:"是啊,存心要睡,反而睡不着了。那就听我唱支哈萨克斯坦的歌吧,于是他唱起了那支情歌——
 
自从我心爱的人儿从怀中离去
我珍珠般的泪水流成了胭脂溪
自从我心中的玫瑰被恶人摘走
我明湖般的双目变成两座黑潭
你的心是一颗太阳却破碎了
我的心是一轮明月却再不能高悬
 
查里奇听着耶尔扎达唱低沉的情歌。在楼兰国遗址的羊粪堆上,这歌声化在他们头上的冷风中。这情歌盘旋在耶尔扎达的额前,胡鲁西黛踏在音符上粲然地笑着,秦婷也踏着音符而来,袅袅的,像一缕孔雀蓝的雾。她们将这些音符纵情地摇弋,摇成了一挂虹。她们用手分扯着这虹的色片,虹从中间断开。那情歌也碎了,消了......耶尔扎达觉得自己的心如同一个哈密瓜顿时被切作两半,那甜馨的汁液润着两个女子,一样的多,一样的浓,一半爱情,一半友谊......秦婷,你不能不啄破爱情的辉煌的蛋壳,飞出去,在烂漫的果树园里栖息新的枝头,飞一路,洒一路泪啊......
那情歌又在耶尔扎达的心里绽开,悲壮的低音震动了他的四肢。
在古楼兰的遗址上,耶尔扎达和查里奇又是一夜未眠。除了楼兰废墟在他们大脑里产生的刺激之外,更重要的是即将迎来的胜利凯旋为他们带来的喜悦,那个即将到来的荒原大爆炸,他们的传奇般的历险,都会成为记忆中的最神秘的事件。这一夜,他们虽然躺在羊粪堆上,因说话过多,待晨光普照时,反而觉得极为困倦了。耶尔扎达从羊粪堆里抖出身子,拉起查里奇来,将收集到的文物背好,又用望远镜扫视了三百米方圆的地形地物,出"北门",告别楼兰,登上回归孔雀眼的征程。太阳一出来,便像个大火球,将炎热的光芒猛刺这两个疲惫不堪的人。
他们细心地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地物,尽力迈着大步,像尺子,一尺一尺量着大荒原的沙地。两人说好了,为了保持体力和体内水分的消耗,不重要的话不说。行至中午,太阳当头照着,荒原里没有一丝风,沙丘地带已经越过去,眼前是一片无垠的平沙地,地面上没有一墩骆驼草,灼热的气浪在沙地上翻卷。这时,他们已是水尽粮绝,还有一少半的路程等待跋涉。耶尔扎达突然觉得一阵耳鸣,他打了个趔趄,一把扶住了查里奇,险些放倒在沙地上。说道:"我有点晕。"查里奇搀扶着耶尔扎达向前行。耶尔扎达觉得体力不支,一种可怕的阴影开始笼罩了他。因为严峻的情势已经摆在面前,假如他们两个当天赶不回孔雀眼,不向指挥部发出安全信号,整个荒原大爆炸的计划就要被打乱了,那将给秦皇玺将军和全体参试人员带来多少焦急和烦恼。他下定决心,即使爬着、滚着,也要赶回孔雀眼,哪怕到孔雀眼后立即死在信号弹翠绿的光芒中。查里奇缄默着,用双手扯着军衣,为队长搭起一个"凉篷",把耶尔扎达的头脸和双肩罩在一叶浓荫里,自己却把前胸后背暴露在烈日中。走不了几里路,背上就爆起一层白皮。太阳已蒸不出他身上的汗水了!查里奇的仙鹤腿感到软绵绵的,脚似踏着棉絮。耶尔扎达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觉得已无力拖起那双裂了口子的解放鞋。两个人每前进一步,就像翻越一座山岭那么艰难。大脑也像凝固了,木呆呆的,只知道拚命向前走。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孔雀眼了。查里奇终于像一条木头直直地摔在沙地上,那件军装死死地扯在手里。耶尔扎达一愣,俯下身去跪在沙地上,给查里奇把军衣穿上,又从自己的衣袋里将那盒葡萄糖注射液取出一支,在枪管上将瓶嘴磕开,扒开查里奇的嘴,将葡萄糖灌进口中,一支,两支,三支,刚取出第四支的时候,查里奇醒来了,立即用双手拖住了耶尔扎达的手腕,吐出两个字:"你喝。"耶尔扎达用舌头舔了舔脱着雪花皮的嘴唇,咬了咬牙,又将第四支葡萄糖放回盒中。
他们挣扎起来,又一步一步向前走,速度显然是慢多了,默默地走着,走着......太阳从头顶向西天一斜,渐渐降了温。这对两个缺水的人来说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喘着,嘴巴闭不拢,嗓子眼吞下的是火,吐出的还是火,嗓子沙哑,发不清声音。耶尔扎达凑在查里奇耳旁,发出的似乎不是声音而是沙沙的热风。查里奇听清了:队长让他只留水壶和楼兰古国的文物,多余的东西全扔掉。于是,在他们身后,两支半自动步枪、十颗手榴弹、裂口的水壶、干粮袋,空挎包都被丢弃在沙地上。
耶尔扎达第二次头昏目眩时,软绵绵横在沙地上没有失去知觉,然而,却没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气。他将手抠进沙里,想寻找一丝阴凉,当然能感觉出一丝凉意像针尖在指上一扎,他的心如醉如痴。查里奇俯下身来拉他,自己也站不起来了。耶尔扎达拿出最后两支葡萄糖,对查里奇道:"但愿这唯一的水能把我们生命的小舟飘到孔雀眼!一人一支,喝了,我们一步步向前爬。"查里奇将自己的一支葡萄糖打开一饮而尽。再看耶尔扎达,他又咬了咬牙,将葡萄糖收回袋中。见这情景,查里奇扑在耶尔扎达身上哭了,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就这样他们像两条绿色的虫子,向前蠕动,军衣的臂肘膝盖都磨穿了,皮肤擦破了,殷红的血印留在沙地上。爬一会儿,停一停。停下来就双手挖个沙坑,掏出有一丝凉意的沙土将脸贴在上面,喘息一阵,再向前爬。
耶尔扎达的神智麻木了,他从沙中抬起头,淡金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粘满了沙粒,双唇裂出许多血口子。尽管肘膝处都破了,伤口和着沙子,疼痛阵阵向心头袭来。然而,像酗酒大汉,好像没有了思维。他伸着自己的十指,痴痴地望着,似乎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传入左耳的是"死神来了,死神来了......"传入右耳的是"活下去,活下去......"这两种声音在大脑里汇合了,搅得他望天天转,看地地旋。荒原隆隆上升,天空轰轰下降。他被天地挤得双目暴突了。耶尔扎达无声地吼叫着。疯魔般撕咬着手指,鲜血立即冒了出来,他贪婪地吮着,然后又猛咬第二口......当查里奇回头观望他的队长时,见丈许之外,耶尔扎达满脸血污,在太阳下可怕极了。查里奇没有能力折回头去,只停在前面,干巴巴望着耶尔扎达,心惊肉跳。
耶尔扎达吮了自己十指的鲜血,血水的滋润和巨痛的刺激,使他的大脑有些清醒了。他又重新向前爬,爬到查里奇跟前,眼里闪射出光芒,说道:"爬,一寸一寸......"查里奇坐起来,一摸自己的后腰,惊喜那一根麻绳子没被丢掉。他把耶尔扎达身上那一包文物接过来系在自己的腰间,将那绳子的一端拦腰拴了,将另一端系在耶尔扎达的腰带上,说道:"队长,我来拉你一程吧,我比你有力气。"耶尔扎达用满是血污泥沙的手从衣袋里取出那支葡萄糖,递给查里奇,说道:"小查,你把它喝了。"查里奇望望队长的手和脸,悟到他是在吮自己的血,哭道:"我不喝!我不喝!"耶尔扎达双眉倒竖,吼道:"这是任务,你必须喝!你比我体力好,要撑到最后,爬到孔雀眼,向天空放绿色信号弹,报告给指挥部的秦皇玺将军......"查里奇知道,这绿色信号弹的作用,如同古代烽火台上的狼烟,他们"燃"起"第一堆",然后依次接力"燃"着,直到指挥部。他只好喝了最后这支由耶尔扎达省下来的葡萄糖。
太阳西斜了。查里奇爬在前边,一根绳子绷得紧紧的,拉着耶尔扎达一寸一寸前进。查里奇的唇也干得裂了口子,光头上顶着厚厚一层金沙。他一边爬一边哭,爬几步,就歇一阵......
西斜的太阳红了。查里奇通过系在腰间的绳子,觉得队长的身子突然沉重了。回首一瞧,耶尔扎达正两肘撑地,手捧望远镜向前方望,惊喜地发出沙哑的喊声:"小查,看到河堤了!看到孔雀眼了!"他拚全力爬到查里奇身边,把望远镜摘下来让他享受这巨大的喜悦,好像那孔雀河的浪花已经在他们眼前飞溅。耶尔扎达命令道:"小查,把你腰里的绳子解开,把装文物的包留给我,你先头里爬......让秦医生给我送一壶水......快向前爬,爬......"查里奇从望远镜中看到孔雀眼的炊事棚了。听了队长的命令,立即解了绳子,交了文物包,拚全力,充满希冀,向前爬去,不一会儿便把耶尔扎达甩在身后了。
耶尔扎达背着文物包,昏昏迷迷向前爬,十分钟爬不出一米远。身后拖着那条麻绳子,仿佛在拉着整个大荒原向前走。黄沙地上的红光消逝了,黑暗走进了他的瞳孔......
 
 
第四十段
 
夕阳颤抖着纱翼,扑向苍茫的荒原,给边远的沙丘抹上了一片死寂的血浆。荒原立即飘荡起昏蒙蒙的殷红的纱雾。干燥的热风,搅搅拌拌,快要把地上的沙砾炒熟了。青灰色的夜幕正在降临。
查里奇匍匐在沙地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已被荒原的热浪蒸干了,两耳只听到自己可怕的喘息声,仿佛死神已扼住了他的喉管。他拚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孔雀河岸,抬起沉重的头颅,干枯的双眼突然射出一丝亮光。查里奇趁势沿河岸的斜坡滚下去,像一截木头翻进河中,被水吞没。水面上立即泛起一簇簇气泡。他从水中清醒了神志,咕嘟咕嘟喝着苦涩的河水,恨不得将一条孔雀河一饮而尽。只听他惨烈地叫了一声,万点水星从口中喷出,双拳捶打前额,突地立起水淋淋的身子,将那斜挎在肩上的水壶拉过来灌满了水,哗哗地爬上岸来,向着他爬来的方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朦胧的荒原上,响起了他焦灼的悲呼:"队长一一"耶尔扎达没有听到查里奇对自己的呼唤,在离孔雀河不足五十米处,他已经昏迷在沙滩上......
查里奇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叫声,把孔雀眼地窝子里的秦婷惊动了,她撩开搭在胸前的长辫子,忽地站起来,背起红十字药箱,风卷杨柳,跑到孔雀河岸上,依稀辨出了查里奇那晃动的身影,便呼叫着耶尔扎达和查里奇的名字,像一只燕子,轻巧地飞下河堤。没待秦婷赶到,查里奇因极度劳累,几乎已无吹灰之力,便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然而,他的神志是清醒的,知道秦婷迎上来了,于是仰脸高声喊道:"秦医生,快去接队长!水,水......"秦婷飞赶到他身边,弯腰摘下他的水壶,一面迅跑,一面睁圆了双眼寻视前方。她以为耶尔扎达离孔雀眼还很远。跑出不足四十米光景,她被重重地绊倒了,细沙从她的衣领处灌进脖颈,贴着脊梁和前胸热辣辣地滑下去。她爬起来,睁眼一望,不觉大吃一惊,绊倒她的正是耶尔扎达。耶尔扎达死人一般躺在金沙上。秦婷的心突突地跳着,嘴唇打颤,她伸手把耶尔扎达揽进怀里,打开水壶盖,将河水一口一口灌进他干裂的嘴唇。......夕阳熄灭之后,月光主宰了荒原。秦婷俯首注视耶尔扎达的脸,双眉凝聚,睫毛不停地抖动着,焦急地轻呼着他的名字。不一会儿,见耶尔扎达的眼睑微微地动了。此时,查里奇走一段爬一程,总算赶到了他们的身边。急声问道:"秦医生,队长怎么样?"秦婷长吁了一口气道:"总算醒了。"查里奇沾了一身尘沙,在月光里隐隐闪烁,蹲下来向耶尔扎达报喜道:"队长,队长,我们回到孔雀眼了,我们的巡逻圆满结束了!"耶尔扎达仍在半昏迷状态,喃喃道:"查......快去打信号弹......绿......把这些文物带走。"查里奇听到这庄严的命令,重新抖擞精神,提了装文物的兜,转身一步步向孔雀眼走去。
秦婷用手指轻轻启开耶尔扎达的双唇,又把水壶嘴贴上,让河水再浸润他的五脏六腑。耶尔扎达恍恍惚惚,觉得有一股天泉从耸立的高山上幽幽地向他的灵魂里倾注,和着那铃儿般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这天泉,这声音,渐渐地细如游丝,淡远若逝......他又一次昏迷了。秦婷将耳贴在耶尔扎达的胸上,谛听心音,那微弱的心跳,使这位青年医生惊悸异常。她果断地将耶尔扎达背在身上,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孔雀眼靠近。当查里奇从孔雀眼的地窝子里取出信号枪,把第一颗绿色信号弹射向荒原夜空的时侯,秦婷突然觉得身上沉重了。耶尔扎达的头从她的肩头滑下去,斜垂一边,像风中的金葫芦。秦婷惊慌地把耶尔扎达放在地上,将手背贴近他的鼻孔和双唇,全身一震,立即失声痛哭起来。耶尔扎达停止了呼吸!秦婷的哭声伴着信号枪的声音冲上荒原青霄,在一片莹莹的绿光中,她泪眼迷离,频频用唇亲吻着耶尔扎达肃穆的面颊。
"红蘑"试爆前的荒原静得出奇。空中的一轮明月如同洁白的瑞雪攥成的玉球,射出的光辉绵绵的,孔雀河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流水低吟着,向遥远的罗布泊传送轻柔的小夜曲。查里奇向荒原放了十发绿色信号弹之后,丢下信号枪就窜出孔雀眼,去找耶尔扎达和秦婷。当他跑到他们跟前时,见月光里的秦婷正狂热地吻着耶尔扎达的面颊,自己顿时窘在那里,心跳脸热难为情,扭过身去干咳了一声。接着,背后传来秦婷的嘤嘤的低泣。他愕然,转身问道:"秦医生,你怎么啦?"秦婷擦了一把泪泣道:"小查......他,死了......"说罢,将脸埋在耶尔扎达的胸上悲咽起来。查里奇单闻一个"死"字,如雷贯顶扑倒下来,用手摇着耶尔扎达的肩膀,发出撕心的哀嚎:"队长,队长!千难万险都走过来了,你却......"查里奇孩童般仰脸高声哭着,眼泪在月光下簌簌流淌。他似乎要用全身的力量推动这壮烈的哭声,让这哭声装进原子弹里......这空旷的荷叶海和孔雀眼一带,只剩下秦婷和查里奇两个人了。两个生者,一位烈士,主宰着这片土地。
在离孔雀眼很遥远的"红蘑"控制中心,秦皇玺将军接到了荒原上的绿色信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容光焕发地摘下军帽高高一挥,向核科学家们说道:"我们能准时播种彩蘑菇了,要给耶尔扎达和他的巡逻队记功行赏!还有......"他没有说出,还要为女儿秦婷记功。秦皇玺控制着整个"红蘑"试爆计划的节奏,如同按着一架放在万古荒原上的钢琴。
查里奇在一阵哀号之后缓缓地站起来,向着耶尔扎达垂首默哀;秦婷也并排站在查里奇一旁,月光沐浴着她油黑的秀发。秦婷用凄切的悲音说道:"小查,你到荷叶海跑一趟,把巡逻队的队旗取来吧,......明晨,我们陪队长一起观望蘑菇云,他是为这云死的,他的灵魂会看到这云的。"查里奇并不完全理解秦婷的意思,然而他清楚,这里她就是领导人。查里奇把耶尔扎达的尸体抱到孔雀眼一侧的河岸上,在河堤的高处缓缓放下来。秦婷道:"你去吧,如有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搞点红柳枝来,要折开了花的......"查里奇答道:"是!"行了一个军礼,便去执行命令去了。
待查里奇沿着孔雀河南岸西行的身影溶在月色里,秦婷返身走进孔雀眼的地窝子,取回一把短柄铁镐,在耶尔扎达的遗体旁,贴孔雀河沙岸,修造了一座可以半躺半坐的金沙灵床,铺了厚厚的沙土。这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她便将耶尔扎达抱到金沙灵床上,让他面对那即将升起蘑菇云的地方,半坐半躺。接着又用双手将那一捧捧热沙掩盖了他的下身。秦婷从身上取下军用瓷缸,默默地端来孔雀河水,掏出一方手帕,在缸中蘸了,像为伤员擦伤口一般,精心地为耶尔扎达洗脸。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碎裂的心化成泪泉,大珠小珠洒落在耶尔扎达的眉睫上。她用手帕擦了一下模糊的泪眼,望着情人肃穆的脸庞,此时竟是如此的白皙俊秀,被长长的络腮胡子衬着,她疑心是荒原上的月亮落下来了。一种无法抑制的钟情和悲酸,促使她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双唇在他的密集的胡子上、鼻尖上、眉毛上、睫毛上摩挲。她想用唇把他唤醒,用泪把他浇活......在这生者对死者的一阵绞心的爱抚之后,秦婷解开了耶尔扎达军衣上的五个钮扣,情人的胸膛裸露在月光里,她依稀辨出了那一道道伤痕,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想抚摸出草原上的所有故事和"绿萼梅"的浪漫传奇,她把脸伏在他的胸上,很久,仿佛她同他一起死去了。一朵云彩遮住了月亮,荒原突然被黑暗笼罩,一阵轻风掠过,孔雀河岸的野芦苇沙沙作响,秦婷被惊动了。这一刻,她的灵魂仿佛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神智复归,仍是哀伤袭心。重新系好五个钮扣,又一次低声悲咽,那芦苇的沙沙声好凄凉。月亮钻出了云朵,荒原又明亮起来。秦婷从红十字箱里取出一把医用银剪,将两根辫子剪断了。她将这两根油亮的辫子,轻系在耶尔扎达的脖子上。
秦婷的背后响起了查里奇哀哀的低音:"秦医生,我把队旗取来了,带花穗的红柳枝也折了一捆。"秦婷转过脸来,查里奇望着她的齐耳短发,又惊又惑说道:"你怎么变了模样?"秦婷道:"原来的我已经死了。来,我们为队长装饰装饰吧,让他......舒舒服服看那'红蘑"'......他们两个都不作声,一起将红色队旗盖了烈士的身躯,在遗体周围放了密丛丛的红柳花。
惊天动地的巨响震颤了荒原!遥远的山峰反射出耀眼的白光,荒原和天空一片通明,太阳的光亮顷刻消失。那"红蘑"爆开时,是一颗比太阳要灿亮十几倍的火球。爆炸铁塔熔化成无数根软面条,弯缩成一副"恐龙骨"。光辐射把爆区烧焦了,荒原上的卵石熔化了,表层的生命全都死亡了。原始核桃林变成一堆灰烬,罗布泊水面漂着白花花死鱼。一切实验建筑物全被冲击波摧倒,飞机、坦克在冲击波里翻滚......。
秦婷和查里奇看到:那颗人造太阳正在荒原上徐徐升空,烟涛火浪翻卷沸腾,由绿变紫,紫变橙,七色俱全,瞬时万变,形状奇特。"红蘑"愈升愈高,大荒原长出了世上罕见的"彩蘑菇"。秦婷拍着掌雀跃着,齐耳短发上下飘拂,狂热地呼喊着。查里奇高兴得放声嚎哭起来,像个三岁的娃娃,不看那蘑菇云团,俯首洒泪于耶尔扎达覆盖的队旗上,泣不成声:"队长,你看到这云了没有?它活了,它长了,它放出光来了,全国都为它欢呼了!你却死了......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死......"他站起来,伸着双臂在孔雀河岸上疯魔般奔跑,高声呼喊着:"蘑菇云! 蘑菇云!你睁眼看看我们队长!蘑菇云,你听见了没有?......"秦婷悲喜交加,关注着云团的变化,心里开放出一朵世界上最美的沾着她的泪滴的紫牡丹。
秦婷在一番似梦似画的陶醉之后,兴奋与哀伤汇合成一种甜味的酸楚。胜利的冲动愈使她的哀痛加剧,摇动着耶尔扎达僵硬的双肩,泣道:"耶尔扎达,亲爱的,你可以放心地走了......'红蘑'已经吐出了牡丹花般的云。和天一样高的,是为你竖起的墓碑......我也是你的墓碑呀。安息吧,安息吧!......"
 
 
第四十一段
 
壮丽的蘑菇云团在大荒原上消逝之后,核试验场的指挥中心,仍忙得如同维吾尔族的巴扎(集市)。司令员秦皇玺不乐于无休止地享受胜利的欢愉,他要做的事太多,他惦记着的人太多。最令他挂怀的是耶尔扎达率领的巡逻队。这个巡逻队半年中在大荒原经历的艰辛是难以想象的。在欢呼蘑菇云的时侯,他们的形象被推得很远很远。秦皇玺决定亲自去迎接他们,与他们并肩凯旋。他给身边的参谋部署了任务,便乘一辆吉普车奔向孔雀河。
站在孔雀河岸上的查里奇,突然发现大荒原的地平在线抖动着一个黑点,这黑点愈来愈大,靠近了孔雀河蜿蜒的长堤,急忙对秦婷道:"秦医生,你看,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秦婷从悲哀的沉思中醒来,一眼便认出,那是一辆解放牌汽车,在太阳下,不断卷起沙尘,依稀可以辨出它墨绿色的反光,隆隆的马达声也隐隐入耳。秦婷一个劲向汽车招手,查里奇高挥着军帽。在这大荒原上见到人,是一件极快乐的事。摇动着的臂膀缓缓垂下来,他们明白,"解放牌"载来的,将是一车泪水。当听到那"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歌声从"解放牌"上传过来,看到那车上的手臂如松枝摇曳,他们的心收缩得更为剧烈了。
"解放牌"终于停在孔雀眼附近,车上的军人像刚刚出土的文物,齐声向迎过来的秦婷和查里奇呼喊着。郦钢岩、肖鼎、童炬、陶樾四名巡逻队员,纷纷从车厢两侧跃下来。他们的军服已烂得不成样子。上衣全脱下来,裹起自己的步枪。有的穿著背心,有的赤裸前胸后背,个个黑眼白牙,一脸的泥尘,活脱脱四个泥猴子。陶樾跳下车来,还没站稳,一拳把查里奇捶得倒退了几步,差点仰翻在金沙上。亮着一口白牙笑呵呵大声说道:"队长哩?这一回我可有一肚子笑话向他汇报了。我们赫赫有名的要当巴顿将军的郦钢岩,你猜怎么样,守着原子弹,背着枪,吓得拉了一裤裆稀屎。真的,我要骗你,是狗爹猫娘养的!哈哈,还有哪......"郦钢岩急红了脸(因泥尘遮着辨不出来)分辩道:"别瞎扯!稀屎?你伸舌头舔啦?我还没那么悚。我是闹肚子了。"陶樾道:"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单你猴拉稀?我怎么拉出屎来像钢丸子!不理你,走啊,咱们找队长去喽——"
查里奇呜呜地哭了,秦婷也哽咽起来。陶樾如烧开的一锅水,突然降温结冰。四名队员愕然地立在那里。查里奇道:"队长......他死了......"一雷轰顶,四人同声道出两个字"死了?!——"秦婷道:“他的遗体停在孔雀河岸......”四名队员举目望那前面的河岸,红柳队旗,历历在目,裹着军衣的步枪一支支滑落在沙地上。他们像一股金旋风扑向耶尔扎达的遗体。
泪水把四名队员的脸冲成了花老虎,哀声动地,唤不醒他们贴心的兄长。多少回忆在他们脑际涌起,多少话语如同煤块深燃在心中。他们把那一朵蘑菇云全忘干净,这里只剩下了圣洁的人情,圣洁的泪花。
陶樾忽地站起来,逼视正在擦泪的查里奇,一步步迎上去,撕裂的军裤露着半条大腿。他抓住查里奇用力一搡,查里奇摔倒在河堤上。陶樾吼道:"你是怎么保护队长的?你是怎么保护的?"又转身抓住秦婷,摇晃着她的身子道:"你怎么没把他救活?你这熊包医生......"他长叹了一声,如撒气的皮球瘪在河堤上了。
六个人沉浸在极大的悲哀中。秦皇玺乘坐的吉普车开到孔雀眼,他们竟然没有发现。秦皇玺看到前面这凄哀的场景,脑子轰地一声,头颅像炸开来一般,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司机鸣响了喇叭,声音长长的。秦婷泪眼望见车子里的秦皇玺,便跑过去。她打开车门,哀声道:"爸爸,耶尔扎达......还有鲁羽萍......"秦皇玺的眼泪终于涌泻出来。他下了车,走到耶尔扎达的遗体前,队员们向将军行礼。秦皇玺脱下军帽来,向烈士默哀。一片啜泣声又把耶尔扎达笼罩了。
秦皇玺听了狐鹰窟全歼残匪的汇报,知道鲁羽萍已英勇献身,遗体停于百里之外,心中又是一悸。真没想到,他亲自来迎接的竟是死神!他的悲哀是理智的。他在这片国土上,南北征战,目睹了众多战友的阵亡,亲人的喋血。他的妻子把十岁的秦婷留在国内,加入到他指挥的队伍,鸭绿江南岸一战,就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热血凝成了鲜红的金达莱......。望着阵亡的将士,他深感生者的神圣。秦皇玺的眼睛很明亮,站在耶尔扎达的遗体前,说道:"我是来接你们的。你们为打破核垄断立了大功!我秦皇玺感激你们!"说罢,一一向巡逻队的队员敬礼。当他向秦婷致敬的时侯,右手久久地停在帽沿上,用眼神说道:"孩子,坚强些,再坚强些!"
巡逻队遵照秦皇玺将军的命令,驱车直奔狐鹰窟,先将鲁羽萍的遗体运来,又将孔雀眼地窝子里的行装和生活用具,尽搬到车上,并在车厢的中央,为两位烈士安放了灵床。秦皇玺亲自动手来抬耶尔扎达的遗体。默哀者徐徐走在黄沙地上,注目耶尔扎达安祥的面庞和他颈上圈着的两根长辫子。秦婷爱慕耶尔扎达,他们都是深有感触的,对这种痴情的举动,他们很理解,很同情。安放好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秦皇玺站在孔雀河岸上,用深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茫茫的大荒原。当他的目光又集中在这孔雀眼的地窝子上时,见查里奇、陶樾、郦钢岩、肖鼎抬着一具女尸走了出来,便惊奇地问身边的秦婷:"婷儿,这是怎么回事?"秦婷道:"这是一具干尸,巡逻队发掘的。耶尔扎达说,这是历史文物,是宝贝,怕是有些年代了。出土后尸体上的衣服被风吹成粉末......"秦皇玺大步流星走过去,细察那干尸。又见童炬提一个兜子在手,取过一看,里面尽是汉钱木简,银印泥俑......秦皇玺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古丝绸之路上驼峰走马的铃声,驿站商贾的喧哗,萦萦然于耳边。命令道:"装到车上去!他们非常细心地将女干尸拾到车上,停放在鲁羽萍的遗体一侧。秦皇玺仰脸望着车上,问道:"还有信号弹没有?"查里奇答道:"报告将军,红绿信号弹各十发。"秦皇玺答道:"查里奇,你把这二十发弹全放了,我们向荒原告别!"于是平静的荒原上空发出二十响,信号弹在孔雀眼上空吐出红绿光辉。
秦皇玺坐的越野吉普车,同载着巡逻队员和三具尸体的军车,沿着孔雀河向西驶。女儿秦婷坐在他的身边。他静静地肃穆地望着女儿,柔柔地问了一声:"婷儿,你最大的变化是牙白了。"秦婷惨淡一笑:"爸,你喊我句非洲黑丫头好了,还绕弯子。"秦皇玺道:"我应该阻止你,这荒原实在不是你所能承受的。"秦婷道:"这不是挺好的嘛!来时是秦婷,回去还是秦婷,我见了爸爸,全家团圆。可耶尔扎达......爸,我想到荷叶海停一停。"秦皇玺命令司机道:"超车,去荷叶海!"
吉普车停到荷叶海,"解放牌"也相随而至。秦婷陪伴父亲下了车,走进帐篷,走进地窝子,父女俩默默无声,身上的热血却在滚滚翻腾着,秦皇玺翻着那部厚厚的巡逻记录,揣度着里面的许多艰辛故事。秦婷对荷叶海的留恋自和父亲不同,在她的眼里,荷叶海是他们八个人共同创造的"第九个人",如今这"第九个人"将与他们告别,它永远默默地呆在这里了。......秦皇玺感慨道:"这里也许将是个吸引全人类的核博物馆,是神秘的荒原旅游区,核塔的'恐龙'骨架,荷叶海、孔雀眼......上百个景点,将使重踏丝绸古道的游者瞠目结舌。我要建议在这里竖起一块碑来,铭刻八千里巡逻的史记,请最好的书法家,写三个狂草大字'荷叶海'。婷儿,你说怎么样?"秦婷答道:"值得么?"秦皇玺一瞪圆眼,摘下了军帽,露出光头,吼道:"怎么不值得!那封建皇帝喝了人民的血,建了那么多陵,立了那么多碑,就值得?谁敢阻拦,我自己花钱也要立这碑!"这话是在帐篷前的空场上说的,立在军车上的巡逻队员都听到了。他们很激动:要是队长活着,他该多光荣自豪啊,——他们创造了"荷叶海"!
秦婷非常动情地向荷叶海的帐篷和地窝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已满脸泪痕,通过泪眼望这荒原,真美呀!她随父亲上了车,仿佛是命令秦皇玺:"爸,我要当兵,办医院,毛遂自荐当院长。我狂吗?爸......"秦皇玺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微微颤抖着,激动地赞美道:"狂!狂......"
 
 
第四十二段
 
秦皇玺将军的吉普车,在进出核试验场的隘口东大山哨所停下,等待被甩在后边的解放牌大卡车。下得车来,秦皇玺看到,高坡上那座四条柱、一叶油毡搭起的亭子里,挤满了警卫班的战士。亭子上垂着一条标语:"欢迎八千里巡逻的英雄凯旋"。只听班长高声命令:"车来啦——同志们,用劲敲起来!敲个鼓破锣碎,心花怒放吧——"急鼓密锣应声而起,战士们眉飞色舞,仰脸摇头,有的军帽脱落在地上也顾不得。秦皇玺在这种欢快的气氛里,悲壮的热流激荡在心中,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他走进高坡上的亭子里,拍了拍班长的肩膀道:"不要敲了,停下来吧......"战士们见将军一脸阴沉悲哀的神色,立即停鼓收锣,瞪着吃惊的眼睛,愣住了。秦皇玺用低沉的悲音说道:"他们的耶尔扎达队长还有战士鲁羽萍牺牲了。"阴云立即布上战士们的脸,他们迈着缓缓的步子,沿坡走下来。这时,载着烈士遗体的大卡车刚刚停在吉普车旁。战士们一字儿排在那里,脱帽垂首致哀。查里奇、陶樾、童炬、肖鼎、郦钢岩,站在车上持枪肃立。秦皇玺隐约听到了吉普车里女儿嘤嘤的哭泣声。
秦皇玺道:"巡逻队为这次震惊世界的核试验,半年的时间走了八千里——红军长征路的三分之一啊,红军走出了一条地球的红飘带,他们踏出了一条天涯大荒原的红飘带。耶尔扎达是怎么死的?是累死的!他是祖国的鹰,哈萨克斯坦的巴图鲁,哈萨克斯坦民族的骄傲,军人的骄傲!鲁羽萍怎么死的?是被万恶的残匪杀害的,他是中国人民的骄傲!如果天上人间有神灵的话,他们就是大荒原的绿神......"
听到秦皇玺将军简短的讲演,哨所的班长道:"将军,允许我们最后看一眼战友们的遗容吧!他们的追悼会,我们怕是不能去参加了。另外,我代表哨所全体同志请将军批准,把东大山哨所命名为'耶尔扎达'哨所吧。"秦皇玺道:"可以,可以考虑。等侯通知吧!"
哨所的队员依次爬上车去,站在烈士的遗体前深深鞠躬默哀,瞻仰英雄们的容貌。他们暗暗藏起两团谜,一是耶尔扎达脖子上缠着的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像别致的领带和围巾;二是在鲁羽萍的身旁还有一具尸首,严封着白单子。
灵车又上路了,行驶得很慢。秦皇玺的小吉普,开足了马力,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沙尘中。他要赶回马兰滩的办公室,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给哈力沟的警卫营打个电话,让他们的思想有所准备,尤其要做好胡鲁西黛的工作,因为令她非常痛苦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另外,他还要研究划定烈士陵园的具体位置,为给耶尔扎达、鲁羽萍的送葬和哈力的迁葬做些必要的准备。
巡逻队员在车上望到他们离别半年的马兰滩的时候,如同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那广阔的机场,新开辟的马路,正在隆起的办公楼、礼堂、招待所、医院、学校......都含着欢欣、宽慰、痛苦、哀伤。查里奇、陶樾、童炬、肖鼎、郦钢岩相继哭了,他们又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投在娘的怀抱里倾诉......
按照秦皇玺将军的安排,灵车先开进马兰濉的临时医院,将那具女尸交给那里保管。当灵车徐徐驶进哈力沟警卫营驻地时,只见新建成的简易房的墙壁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原来安排好的锣鼓唢呐彩旗仪仗列队相迎的仪式取消了。警卫营的全体官兵默默肃立。胡鲁西黛哀哀地站在最前面。警卫营的营部已被临时安排为死难烈士的灵堂。
衣衫褴褛的巡逻队员,把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遗体抬下车来。胡鲁西黛扑上前来,泪眼望见丈夫的遗容,干嚎着昏厥过去。她被抬到宿舍里去了。巡逻队抬着他们最亲密的难友向营部走。短短的三十米路程,排满了垂首致哀的军人。他们的热泪是为这七个人流下来的。
罗布人焦急地聚在门口,观望着他们的圣母胡鲁西黛。他们被哀痛的人们大大疑惑,这种气氛对他们来说是太隔膜了。他们觉得失落、空虚、寂寞,因为他们不懂得悲哀。他们几乎丧失了野性,呆呆的像即将腐烂的木桩。 '
胡鲁西黛醒过来了。她爬起来便摇着一肩散乱的长发冲出门外,呼着耶尔扎达的名字,径直扑进营部灵堂,俯在耶尔扎达身旁,哭得全身耸动。五名巡逻队员和营长、教导员都默默地离开,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向她的丈夫做一次痛痛快快的哭诉。胡鲁西黛哭了一场,把耶尔扎达的脸都哭湿了。
耶尔扎达的死无疑是把她熊熊复燃的爱情之火浇灭了。她没想到小绿洲的短暂相会竟成了永别,她多年朝夕盼望得到的,真真实实幻灭在自己的眼前。她那一段奇特的经历,乔夏依和萨曼的死,从核桃林到小绿洲的迁移......多少心中的秘密,他都无法翔实地知晓了。她想重回人间,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美美地过一段阿尔泰如诗如画的游牧生活,这将永远不可能了。胭脂溪的影子黯然失色了,对她再没有吸引力。她流干了泪水。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淡金色的头发和胡子,久久地吻着那干裂出道道血口的嘴唇,揉着那她最熟悉的淡金色的胸毛,用心对耶尔扎达说话:"......那片大草原,这片大荒原,我曾一度把世间忘了,把你也忘了,是因为绝望。你偏把我召回来,召回来,你复活了我的渴望,我的烦恼,我的情欲,你偏又走了"......
耶尔扎达受到这么多人的哀悼,是他生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他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灵魂,能承受得了这么多眼泪吗?他一生做了些什么?反反复复的遇难而已。他斗争了一生,为了争得做人的尊严和权利。他可以被人因各种目的与心境来哀悼,然而他是最遗憾的。草原使他认识了兽性,荒原使他认识了残酷,他为了活,却死了。他从未认为自己是英雄。此时,鲁羽萍伴着他,一对崇高的灵魂照着那个黑漆漆的世界。有谁能作证那个世界不是被他们唤醒的呢......
当胡鲁西黛用手触到那两条粗黑的辫子时,她理解,他正在被人爱着。是女人都有权利爱他。只要相爱,她不妒嫉,她感到欣慰,爱和被人爱是多么神圣啊!
秦婷没来得及换衣服,从头到脚仍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脏乱的头发,满脸的污垢,和出土文物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美,她的风姿,恰恰因此而显得更为灼灼诱人。她拿了两身崭新的军装,缓缓走进灵堂,不声不响停在耶尔扎达的遗体旁,眼睛与胡鲁西黛的眸子碰在一起,立即撞出了忧伤的泼辣的温柔的光亮。她们相互点了点头,彼此交流的,还有那丝闪在心中的微笑。秦皇玺已把胡鲁西黛的事说给女儿,莫大的同情与怜悯像风暴一般席卷着她的心。秦婷从口袋里取出那夹青丝小辫的党章,将那精巧的小辫子递给胡鲁西黛。胡鲁西黛微颤着手接过,望一眼秦婷的短发,便知耶尔扎达脖颈里的长辫子是从她头上剪下来的。这小辫子和长辫子上系着的故事太多了,哀伤的云雾把它们遮起来。秦婷起身来将门关了,转身低声道:"大姐,咱们给他们换上新军装吧!这半年的事,我以后给你慢慢说。我就是你的亲妹妹。"胡鲁西黛点点头,柔声说道:"谢谢,我想你应该是秦婷。"秦婷点首。两个人把两位烈士破烂的军装换下来,穿上新军装,累得他们额上渗出汗来。他们把那青丝小辫放回党章,连同一位姑娘的照片;重新分别装在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上衣口袋里。
烈士的灵堂,遵照秦皇玺的指示,在马兰滩尚未修好的大礼堂前厅重新布置。礼堂迎门垂着黑纱球,白色纸花缀满了墙壁。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遗体半卧于中央,被马兰滩的各色野花簇拥起来,全身用红旗覆盖,脸上也化了妆,面容安详,如在金色的梦中。整个大厅庄严肃穆。
耶尔扎达和鲁羽萍是"东方红蘑"大爆炸中仅有的两个献出宝贵生命的人,所以秦皇玺下令停止马兰滩的一切建筑工程,让前来参观大爆炸的上千名高级干部、将领、科学家、技术工程人员及记者,都来向烈士遗体告别。大厅里哀乐低回,瞻仰遗容者浩浩荡荡,延伸数公里,个个臂戴黑纱,胸缀白花,垂首默默而行。
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遗体旁,一字肃立死者的亲属及亲密战友胡鲁西黛、秦婷、查里奇、陶樾、肖鼎、郦钢岩,还有巡逻队营救出的罗布人的代表及梅花鹿。胡鲁西黛穿一身黑纱筒裙,一朵小白花缀在胸前,漆黑的长披发垂在后背。秦婷经过一番修饰,发有亮光,容有红润,身着新毛兰列宁服。巡逻队员皆换了自己的新军装。烈士遗体两侧,各有持枪的战士在守卫。
这一次瞻仰仪式持续了半天。人们走进灵堂,看到死者的面容和亲属、战友的泪痕,听到肃穆低沉的音乐和巡逻队员们的抽泣声,也都落了眼泪。秦皇玺是最后一个走进灵堂的。他在耶尔扎达的遗容前躬身肃立了许久,默默独白:"我秦皇玺把你拉出大草原,又把你拉进大荒原,你走完了一生,立起了一个漂亮的惊叹号。你永远活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你是为我们壮美的事业献身的。你在为大事业的奋斗中,也找到了自己的快乐。还有你,可敬的小战士鲁羽萍......人的一生都有遗憾,我迟早要去另一个世界和你们谈论这种遗憾的。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活着的都在巡逻,八千里,八万里......你们安息吧! 我们要为你们举行隆重的葬礼。"
马兰滩的烈士陵园挖出了三个紧紧相挨的墓穴,一个是准备为哈力烈士迁墓重葬的;一个是一级战斗英雄耶尔扎达的;一个是二级战斗英雄鲁羽萍的。按照秦皇玺的规划设想,陵园四周要栽种四道树墙,一道红柳、一道沙刺、一道松柏、一道花树,这紧临墓穴的花树,南植桃、北植杏、东植梨、西植梅。面南建凯旋门,题"原子天骄陵园"六字。每位烈士均立碑刻传。今天,这里只是一面荒坡,三个土坑。
老英雄哈力的尸骨从吐鲁番迁来了。送葬这一天,从灵堂到陵园墓地的道路上都站满了马兰滩人。送殡的仪仗队走过时,两旁撒过来一把把白纸,象征烈士心灵的崇高。查里奇、陶樾、童炬、肖鼎、郦钢岩守护着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红色棺椁。下葬时,直升飞机在陵园上空盘旋。警卫营在向荒原鸣放礼炮时,直升飞机撒下了一片一片红柳花。这些由医院的白衣战士采集来的红柳花,从天空纷纷扬扬降落,立即给陵园罩上了美的彩雾。三座新坟是由秦皇玺、胡鲁西黛、秦婷、夏侯湘及巡逻队的全体队员筑起来的。三座青石墓碑前刻"耶尔扎达之墓"、"哈力之墓"、"鲁羽萍之墓",碑后刻他们的生平事迹。没过几天,警卫营的战友,在戈壁滩上捡来了各色鹅卵石子,一颗颗镶嵌在坟墓上,在阳光中远远看去,像三座彩色的金字塔。
耶尔扎达的灵魂似乎在翱翔了他毕生的历程,清点了他的每一个足迹之后,便收拢了羽翼,随着陵园上空纷扬的红柳花絮,在送葬的礼炮声中降落在坟墓里,对为他送葬的以及瞻仰过他的遗容的人、对他怀有好感的人,对他活着的、死了的所有的亲人、朋友道了声"谢谢",便落进自己的大脑,被冰凉的浆汁淹没了,沉在那个圆圆的句号里。
 
 
结 尾
 
胡鲁西黛从秦皇玺那里知道了妈妈捷朵娃惨死的经过,便经常独自带了两只梅花鹿到陵园里去,紧紧搂抱着两座墓碑,追忆往事。墓碑被她的衣袖磨光了。
马兰滩已经竖起纵横的楼厦,一个现代的马兰城,已经出现在大荒原的一翼。秦皇玺正要找胡鲁西黛做一次畅谈,已为她争得了穿军装的权利,被批准到马兰医院工作。她可以离开那个为罗布人新建的绿洲了。
然而,胡鲁西黛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她穿着那件枣红色的筒裙,带着两只梅花鹿,在一个明朗的月夜,悄悄走到陵园,在哈力和耶尔扎达的墓前停立了很久,还轻柔地唱起了耶尔扎达在阿尔泰金葫芦草场和古楼兰遗址的羊粪堆上唱过的那支情歌,哼唱了尤钵萝歌神的"草原上有乌云"。然后,她就向大荒原的深处走去了。没过两天,新绿洲里的百十几个罗布人也悄然失踪了。秦皇玺派了直升飞机,飞遍了大荒原,看到了荷叶海和孔雀眼的地窝子,看到了残匪穴居过的狐鹰窟,看到了爆炸塔的恐龙形的“残骨”,看到了化为灰烬的原始核桃林和遍地狼藉的小绿洲......却没寻见一个人影。
胡鲁西黛和罗布人失踪,肯定还会有许多故事,会引起许多思索。他们理应该会创造出更灿烂的富有传奇和浪漫色彩的生活。然而,这部小说的故事,无论如何应该收场了。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读者是愿意读完的。
一个月以后,荒原古尸和"东方红蘑"一起轰动并充实装点了现代文明。
一年以后,查里奇、陶樾、肖鼎、童炬、郦钢岩,都先后复员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以二等功臣的资格当了普通工人和农民。也许他们终生再难以相逢。
十年之后,秦婷升任马兰医院的院长。她没有结婚。每个周末,她都要到陵园去一次,每次去,总要带两束鲜花,放在耶尔扎达和鲁羽萍的墓上。不幸的是,她得了骨癌,不久便逝世了。按照她的遗愿,秦皇玺将她葬入了耶尔扎达的墓穴中,相挨长眠,不立墓碑,不刻传记。秦皇玺也奉命调离马兰城。
百年、千年后呢......
也许人们会从沙浪之下掘出了刻有狂草“荷叶海”的石碑。
 
                                                                            1989年冬末于西黄寺梅莞斋
 
三版后记
韩英珊
 
“实验新体通俗小说”《狼荒》首版于1994年,由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发行三万册。1997年国家民族出版社再版,由于该社统筹出版全国各民族图书,发行量极有限,《狼荒》只印行了800册。可想而知,这部增订本的影响近于零,且必在浮躁的文学里感受寂寞;然而每遇读过她的人,无不称赞她的惟美、浪漫、理想。更有酷爱文学者,在生命弥留之际,仍把她放在病榻的枕边,她那清丽典雅的封面设计也人见人爱,常常被误作名著,在阅读中显出她的张力,因此倒显得这一版本颇为珍贵。后来,再版本曾被“书生读吧”网全载,提供免费阅读达数年之久。
         我创作“实验新体通俗小说”,目的是打造磨砺雅俗共赏的高品位文本。蹒跚学步,却是雄心勃勃,紧盯着前方的目标毫不迟疑,满心里只想凭文本说话。所以,《狼荒》前两种版本均没“序言”、“后记”之类附笔。
         近几年来,我很注意聆听文学界前沿新锐批评家们的高论和教诲,从他们评说雅文学的言论中吸取最新“文学维生素”。然而,他们对通俗小说的偏见与冷漠令我难过。似乎通俗小说是“低级文学”,与高雅永远化合不到一起:无法穿透现实、历史和人性本身,关注全人类的苦难和困境;无法探索人类超越官场、市场的巨大情场;无法进行灵魂的拷问与雕塑;无法贯穿批判精神、自由精神、理想精神,在善与恶的永远搏击中,捍卫人的尊严,以大悲悯情怀,召唤大美的到来,谱写人类的牧歌;无法再造俯瞰红尘、抟虚宇宙的精神家园。我不这样认为!我以为,雅俗共赏、大雅大俗是小说理想文本的极至,是小说皇冠上的宝石。新世纪的《红楼梦》——最有震撼力的里程碑式的小说——一定仍是具有颠覆性的大雅大俗之作。不能无视“通俗小说”的崇高地位。不能畏惧或躲避“雅俗共赏”的庄严命题。
         基于这样一种考虑,既然主流浪尖上的批评家不出来为通俗小说设坛擂鼓助战扬威,我就自动浮出水面来击一朵小浪花。看看通俗小说能否在传奇性中穿透生活层面,有对人性的深层探索与思考。起码可以证实有一个中国通俗小说作家已开始向大雅大俗、雅俗共赏的辉煌目标行进。当然,步履维艰,成绩微不足道,充其量也只是对观念偏激而陈旧、长期轻视通俗小说的文坛,做出一个抗争的姿态。这里将我1998年初发表在“中国电机日报”上的拙作《关于兰紫之序》,并选编青年作家兰泊宁的《“狼荒”序》、“中国校园文学”主编周祥的《“狼荒”小记》、“人民文学”编审赵则训的《“狼荒”寄言》、四川农民作家欧声光的《我读“狼荒”》、辽宁锦州读者凌暴默的《美的象征》,依次附录文后。权作《狼荒》文本的六条“注释”,似也有些情趣—
 
关于兰紫之序

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受到一些读者的好评,四川的一位朋友说我是“潜得很深的作家”。这里自然含有高才久屈之意,在我是不敢当的。久屈是有一点的,高才则未必。所以“潜”,多是因我讨嫌世风的浮躁,中国的特殊时代,造就了文化媒体上一代张狂的“名流”,他们不以为位居露脸的岗位,只不过是一种社会职业,是一种“地利”。他们轻狂地戏谑听者、观众或读者:“我一不小心才成了名人。”财大气粗,、呼风唤雨、结伙搭邦、华众取宠。似乎一国活着的就只剩了文化界演艺圈这些“明星”了。“明星”们的碰撞闪烁,文化市场多了热闹而少了品位。你是演员,就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演戏,创造你的角色;你是节目主持人,就本本分分主持你的节目,磨练你的艺技。这些“高等华人”偏还嫌自己不够出风头,红得还不紫,紫得还不黑,就一窝蜂而上,全忘了“露尽自我即是消逝了魅力”之大忌,丢了文化人特别的素质——含蓄之美。一本本“泡沫”书上市简直像在赌场上抛出了骰子。这些“泡沫骰子”便是明星陨落的开始。我无绝技爬到明星的位置,也只好“潜”着。潜者甘于寂寞,没有陨落的痛苦。
      其实“潜”得住也真不容易。待我这部小说要再版时,我便增加了两篇序文,一则小跋,一篇附录(读者品评言论荟萃)。对这些“鞋帽”之类的文字,编者说:“一部干干净净的小说,没有任何附体缠物,一切皆留给读者去再创造,那该多美。穿鞋戴帽,就失了一层含蓄。”自然,编者并无意否定天下的序跋,所言是专指我的小说。我以为,这无疑是高境界论语,与“潜”是和谐的。对己严酷一点反省,我其实还是有些浮躁,追求那些作品之外的自我张扬。我真心接受了编者的意见,同意只把小说的原汁原味献给读者,也不搞当今风行的作家照片和小传一类包装,干干净净面向读者。在这个盛行自我张扬、袒露个人价值的时代,“文如其人”这句话被忽视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目前图书市场的小说类里,就包装而言,象我这样的一部除尽浮躁之气的书,并不多见。这或许也能算得上作者的“深潜”罢。深潜着生存是一种境界。浮躁者可以得名受利于一时,他(她)的事业却是一片极易被吹散的云,云气轻薄而高飘;深潜者一定很有重量,极易被世尘封埋,一旦发现,多半已成“文物”。不过,人活得有作“文物”的价值,那可谓金子般亮丽的生了。
    这部小说的再版,我是“潜住”了,可我委实对不起那两篇名曰“兰序”、“紫序”的文章。序文皆出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女子之手,是我特地邀请撰写的。“兰序”作者是东北黑龙江省的兰伯宁;“紫序”作者是江南苏州的魏紫千。我请这两个青年女子为序出于诚心,她们写得也颇真诚,两序绝对是心血凝聚,邀而不用,很是失礼的。只好向人家道歉,并许愿在此文编入集子出版时,一定附上做为纪念。那么,这篇拙文就权作“兰序”、“紫序”之序了。这两篇序以及我这几句关于序文的“序文”,浑然作一种文化人的感情,转作对女子美文的欣赏。我与两位小女子的情结,丝乎与浮躁就没什么关系了。
 
《狼荒》序
 
我喜欢称赤皇吟·菡翁英珊先生为菡翁老师,他的博学才情堪为我师,我师之淡泊高洁又聚成“菡”字,处身污泥而不染,宁静著作以致远。
没想到的是菡翁老师让两个名不见经传只一门心思爱文学的女孩子为其现代雅化通俗小说《狼荒》再版作序,此举应算是不俗了。
书未寄到之前,我去信说,我将以一颗平和纯净又纤小去伪饰无负荷如晨间花上之露珠一般的心,于清瓯白壁吊兰幽静之室中,台灯雪亮香茗袅袅之际,静静地倾听《狼荒》。
一般看小说,总是先被其情节之曲折人物之鲜明打动,自然我也不例外。在看第二遍时,那一幅幅如诗如画的风光景致令我神往有加,菡翁老师以诗人的敏感一笔笔活画出其灵动神韵。第三遍读罢,我心宁神静细思其味。
从那叶色花影蝶翅半年似玉半年似火的清清胭脂溪到五花十彩奇香沉醉蝶簇如云的蝴蝶谷,其间有多少浪漫的情歌和惨烈的流血。绯云早霞里阿尔泰盛夏,炊烟袅袅,一朵朵淡开远散无声无息,一如这里平凡欢乐的生息;而寒冬的诗意是雪莲怒放驼铃隐隐白茫茫一片雪烟,竟上演过火并之后暗红冰层上女人悲咽孩童嚎哭的血淋淋一幕。
这个时候我便写信给菡翁老师,说将试从和平与女性与爱与美的角度入笔,我觉得耶尔扎达秦婷鲁羽萍等为核试验的成功而付出生命与爱情与血肉,其意义其价值通过胡鲁西黛一生哈力一家关于美关与爱关与幸福被撕裂毁灭的故事作了最形象最本质的回答。
菡翁老师很快便回了信,说让我尽可放开手脚独立思考,并于信中一再强调大胆讲真话、奇语发人思等,我深知这是菡翁老师为得不染世俗杂质的清新心语而如此。
    于是我再放眼此书。而书中既有壮烈奉献的感人和哀婉凄恻的动人与残暴至极的悚人,又有高远博爱阳刚悲壮,更有柔曼绚丽奇美清新,还有那浓郁的地域色彩风土人情。可写的真是太多了,我最想一说的却是胡鲁西黛穿上罗布人视为圣旗的枣红筒裙与罗布人的突然失踪。
如果说罗部人是因与我们这个文明世界的困惑隔膜而主动走开,那么胡鲁西黛就是在完全彻底的绝望下遁世逃避了。
    她不是罗布人,她爱这个文明世界。虽然这里有火棍烙身剥皮蒙鼓的噩梦活生生地翻版上演,缺也有破旧毡房里经妈妈灵巧勤劳的双手拾掇点化而终日暖溶溶,让一个弃置在彻骨寒风中的小生命愉悦地成长为桃面明眸婀娜秀的少女。尽管那兽性的占有聪明的利用仇恨的追杀早已让她伤透了心,但她还是忘不了蝴蝶谷里那一个金蝉脱壳的美丽日子,当然她也没忘小洞天里那埋葬了四条生命的紫藤花茔。
情钟于斯魂牵于斯,只要有一点梦在,她就不愿成为神,而是做一个烟火人间的平凡女子哈力老汉在历经妻亡家破子女散失横刀立马血染胭脂溪等一系列变故之后依旧在逃亡他乡的土房里挂满葡萄干而枣红马驹子的铜铃欢响在院中。
可是走出绿洲,等待她的却是雪坑里扒出老父僵尸丈夫在大沙漠的酷热里耗尽最后一滴热血。她不可能真正理解两代人慷慨赴死的衷曲。于是原本就无所适从若有所失的她在泪尽营部灵堂后带着痛苦追忆的折磨永远的抛却了伤心地。她拒绝的衣装是草原的颜色,这让我感到了巨大的悲哀。
    但是,作为胡鲁西黛,她仍不失为明智,她知道文明世界的种种罪恶迟早会将阴影投到罗布洁白的灵魂上。我以为他们不是逃避文明,恰恰是去追求一种更理想合情又合理的文明生活,既安全富足又灵魂洁白,没有一丝人与大自然的罪恶。她是坚强的,在那个神圣庄严不易解释的玩笑下,她却真正的给他们以福音,建木房食鸟蛋扑鱼染麻织衣。其艰辛繁难亦不逊色于秦皇玺等人的努力与付出。她更是母爱的,当那个伊犁苹果般的小脸顷刻间命丧冰潭之后,对哈玛尔的母爱便转向了罗布人。甜沁的泉水润醒了她,她又手撩泉水将罗布人那褐色乱发冲涤干净,令其在圣母之爱下眼角聚满幸福的泪珠。她正是以一颗母性之爱心去创造那个意象世界的。以明智坚强和母爱,胡鲁西黛将引导罗部人去过一段快乐时光,最终结局如何,我绝不敢做乐观估计。且让我真诚地祝福他们,也祝福所有读此书的人。
                                       1996年初月于黑龙江鸡西
 
《狼荒》小记
 
     英珊是位才气颇高的诗人,已有三本诗集问世。后来,他又专攻小说,创作了多部长篇,并产生了教为广泛的影响。他在小说创作实践中,提出了“现代雅化通俗小说”的命题,且身体力行,不断探索,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果。《狼荒》就是其中的一部。
当我捧起《狼荒》就没有放下,情绪随着人物的命运在大西北的胭脂溪上跌宕,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掩卷之后,我还在为主人公耶尔扎达的悲剧惋惜不已。这表明《狼荒》在“以故事引人,以情动人”上鲜明地体现了雅化通俗小说的本质特征。
    作者在总体把握雅化通俗小说个性时,曾概括出“六性融汇”与“六美并存”之说。我以为《狼荒》可堪称“教科书”。其中“语言美”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出类拔萃。
    为此,我们不妨摘引几段一同品味。
    胭脂溪是故事的发源地,作者的笔触自然不会放过。请看“两岸奇峰高耸,天越发显得细长而高远。峰有千姿百态,塔状的,伞状的,笋状的,莲花玉簪状的,奔马美猴状的,神女仙鹤,蹲虎醒狮,万象具备。这满目景观,又各自有浑然天成的颜色,由近而远,把那碧翠、绛紫、青灰诸种色调连接起来,伸向朦胧的远方,汇成一片彩色的柔雾。悠悠的云朵徜徉于半山,啾啾的鸟啼震颤林叶,淙淙的溪水迤而来,闪着胭脂色,在巨石上溅出一簇簇珠玑。”
    这段背景描写,既有立体感,又有纵深感,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形、色、声神浑然一体,可谓仙境,令人心驰神往。
    《狼荒》中对人物的刻画也是很出色的。
    例如描绘静中的人物,“胡鲁西黛仰卧在草茵上,她轻轻咬着下唇嘴角微挑,那笑意仿佛闪出了亮晶晶的光辉,和那莹烁烁的耳坠融在一起,浸进几十根精心编成的发辫中。”
又如描绘动中的人物,“乌龙驹上乘坐一个红脸大汉,一脸络腮胡子,双眉如黑刀,头剃得光明灿亮,刺得人眼难睁。一双长臂,两只蒲扇掌,嘴中呼出的气,在寒天里凝为一路白烟。”
    这两段描写,把人物的那中神韵特质活龙活现地勾勒出来,笔墨精炼,恰到好出。
《狼荒》中在描绘男女主人公的性爱高潮时,也是颇费心思,充分展示了作者的美学精神。主人公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是在胭脂溪旁这样进入自由天国的,“他看到了她鼓突的胸,眼前立即映出两朵待放的花苞。一阵阵奇香扑面而来,仿佛就贴在他的眼皮之下,那花苞耸动着,轻摇着,微颤着,他的魂魄像春雨般,千滴万滴,落在上面,朦胧中觉得那花苞裂开了,灿烂的花瓣伸展开来,花蕊袭过浓烈的郁香。他全身震颤了,觉得每一根汗毛都在疯狂地抖动。草地上一朵红云,一朵白云,飘来浮去,一会儿红云遮了白云,一会儿白云遮了红云。一片朦胧中,那红云、白云不见了,只见两朵云合在一起。”
在这一段性爱描写中,它的语言之纯、之美、之神,在“精化博雅”(英珊语)小说中,也是很少见的。
英珊的《狼荒》,是“现代雅化通俗小说”创作实践中取得的可喜而重要的成果。
我期待着英珊不断进取,把现代雅化通俗小说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1996年2月25日于北京野草屋
 
《狼荒》寄言
 
    《狼荒》是一部好小说,能够吸引人,感染人,而且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
    小说写的是我国西北阿尔泰地区的一个普通家庭从解放前国民党的马步芳军队袭击哈密至六十年代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所经历的历史巨变。这个巨变,可谓一个传奇。一家四口人,却分别属于回、俄、哈、维四个民族其组合就带上了某种传奇色彩。作品以此为起点,继而写耶尔扎达和胡鲁西黛这对义兄妹从相亲相爱到被迫拆开、从秘密成婚到长期分离,直至最终又不期而遇,其中一个个故事更是充满了传奇色彩。加上哈萨克斯坦草原风光的美丽和戈壁滩大漠景象的神奇,其中一幕幕描写又进一步使传奇色彩浓厚了。作品吸引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大概就在于这种传奇色彩。
小说的男主人公耶尔扎达是个英雄人物。他的父母都是白龙部落的奴隶。他从小就善于骑马,在白龙部落和乌龙部落相互仇杀的战争中,他和父亲哈力曾冒生命危险救过本部落首领库尔班阿里的性命。因此,库尔班阿里就承认他们父子是英雄,他在临死前告诫儿子说:“哈力和他的儿子是白龙部落的巴图鲁(英雄)。”这时,耶尔扎达只是一个尚未觉醒的盲目的英雄。后来,他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我国首次原子弹试验工作中,他担任一个巡逻队的队长,在爆心周围冲击波将要扫荡的地面,检查有无不搬迁的群众。只有半年时间,他带队在沙漠里就跋涉了八千里,终于发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尚处在母系社会的罗布氏族;胡鲁西黛居然当了他们的首领。同时也遇到了国民党残匪以及耶尔扎达昔日的仇敌乔夏依,他们骚扰巡逻队。在营救战友后最艰辛的一次巡逻中,耶尔扎达渴累而死,以身殉职,荣获一级战斗英胸雄的称号。这时,他已成为一个懂得革命理论的自觉的英雄。
   作品所塑造的耶尔扎达的父亲哈力、将军的女儿秦婷等人物形象,也属于英雄之列。
    在这些英雄人物身上,写出了一种崇高的美。作品感染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大概就在于这种英雄的崇高。
总之,《狼荒》是一部英雄传奇,所以才能吸引人、感染人,具有一种艺术魅力。
    几年来,作者从理论到实践都在倡导一种“现代雅化通俗小说”,这种努力既可贵而又有见地。《狼荒》就是他在创作上的一个成功尝试。在本书再版之际,特写以上这些粗浅的文字,
 
1996年7月26日于京郊团结湖
 
我读《狼荒》
 
我是在师韩英珊的多次书信往来中,神交了这位才华横溢,并且沉潜得不浅的作家的。能够征服我的,是他的〈狼荒〉。
     我读《狼荒》,是在刚过了大年,1996年初春,最后一场大雪正在融化的时候。书中的文字,带着史诗性的宏伟画卷和浓烈的传奇色彩,真切的情感味道,飞腾的想象力度,慢慢浸润了我的心田。我躺在绿色的草坡上,轻轻翻动着书页,置身于淡淡的墨香里,田野静极了,只有远处的山溪,在芦苇中象蛇一般无声地蠕动着。其间的故事,大意说一个女人的美丽,诱发两个部落在火并中毁灭;一个美丽的女人引导一群原始野人走向文明之后,又突然失踪。一队勇士巡逻八千里,用鲜血和生命谱写出千秋悲壮之后,又似云烟消散。至于原子弹的爆炸却着墨极少。我被深深感动的,是耶尔扎达的阳刚之气和胡鲁西黛的委婉、忠贞、纯洁的爱情,他们挤出了一个男子汉读者很久以来不曾流过的眼泪,同时引起了一个具有艺术良心的公民的深思。我凝视左侧的香樟叶恰似胡鲁西黛的枣红色筒裙在摆动。偶有山鸟从头上撩过,箭一般射入蓝天深处,也似巡逻队长的绿色信号弹,烙印在我心海的深处。从书中梦一般醒来,内心如千一般沉重。
     在此之前,我已经有过三十多年的阅读生涯。从六十年代起,便加入了狂热的追书族行列,《红旗谱》 、《创业史》出版那阵,连饭也难以吃饱,知要有了极有限的钱,也要买书看。七十年代追读《乔厂长上任记》,八十年代初又热轰轰跟着《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跑。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这才冷静下来思索,认为先前追读的某些“名著”,不过是一个时期政治气候的传声筒,时事已过,便失去了光彩。真正的文学作品,如《红楼梦》、《西游记》,是不因时代的变迁而失色的。它们不是一个时期的政治宣传员,不是走爆冷门的快捷方式一鸣惊人,不是钱和权的崇拜者,而是具有忧国忧民的意识,具有大气魄、大锐气、大灵魂的民族英雄!他们的作品,不是流行一时的畅销书,不是面向少数专家学者和文学沙龙而是面向大众又不失去高雅,不会因政治风云的变幻而失去它观照时代的价值和意义的好作品。而愈好的作品就愈不是某种条件和气候的产物。我是用冷峻的眼光看了作家和作品之后,才敢说,韩英珊是个真货色的作家,《狼荒》是一部真货色的佳作。
在相当一个历史时期中,文坛只看重“时代感”,以致于把它抬到只可仰视的高度。殊不知这个高度一经封闭,便成了自缚的茧壳,要破它就很难了。《狼荒》的作者是在破了这个茧壳之后,再站在它以外,全方位俯视它的。长长的画卷里,有原始民族生活,有奴隶部落生活,有封建社会生活,有社会主义社会生活,有对千年之后的叩问,读来荡气回肠,掩卷余味无穷。
    我独自躺在木椅里,闭目回亿《狼荒》的细节,以个体的内心感悟世界的博大精深,似乎有一个巨大气团托着我在浩渺无涯中飘逸,我的额头上睁开了第三只眼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内心涌起的一股情愫,超越了全世的痛苦,也超越了尘世的欢乐,脱离了等次,使灵魂飞腾在一切欲望之上。
《狼荒》初版印行了三万册,仅一年多就又再版,着实可喜可贺。作者韩英珊能够钻出某个历史时代的茧壳,比一般作家站得高,看得深,看得远,这就更为可敬可爱了。
 
1996年初春于四川金堂溪园
 
美的象征
   
美是人类的一大希冀,也是每一位有良知的作家终生追求的伟大目标。文学作品塑造了各种各样美的典型,她原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又作用于生活。这些人物无一不浸透了作家的滴滴心血和传导了他们的心声。当这些活灵活现的人物偶像耸立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就会使读者产生各种不同的共鸣,或愉悦或哭泣或愤起。当我读了《狼荒》之后,胡鲁西黛就给了我这样的印象。也使我立即想起了多年前读过的《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人公艾丝美腊达。艾丝美腊达是美的毁灭,而胡鲁西黛则是美的炎延深,美的发挥。爱斯美腊达是被丑恶送上了绞刑架,而胡鲁西黛虽然也经历了许多灾难。但却梅花香自苦寒来她使丑恶在火并中自毁,又使一群原始野人走向了文明世界……
  作家虽然在胡鲁西黛身上着墨不多,但确实给我们树立了一个高大的令人信服的美的形象。
     作家首先从三个方面描写了胡鲁西黛的美。一是用对话的形式写了她的心灵美。如:当她和耶尔扎达去草场时妈妈叫他们带上午饭,胡鲁西黛银铃般的回声:“妈妈——我没听见!”当耶尔扎达发现她手背上红红的,以为是柴扎破时,她把手抽出来,一扬道:“哥,这是花瓣的红汁水,我骗你玩的!”又在耶尔扎达让她打他时,她笑道:“想得美,你知道我打不痛你,我偏不打,累得我手腕酸了,反而吃了亏……”作家只廖廖数语就将一个天真无邪灵丽透剔如水晶般的一颗心坦露在读者面前,令人读后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许多有趣的往事;二是描写了胡鲁西黛形象的美。从虹形细眉,波光漾映的眼睛,曲线的鼻梁,桃花似的面颊,莹烁烁的耳坠,精心编成的发辫,清风扫出了她前胸和腰肢的轮廓,那乳峰迷人的顶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只节奏幽雅的无声的歌……看似写人又在写景,其实在写人,让人读后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人景真正地融汇在一起了。作家仅仅用了不足三百字就将一个活脱脱美的形象烘托给了读者,令人读后遐思万遍,心旷神怡,得到了一种美的享受;三是描写了胡鲁西黛情结的美。碧草的气息和烤羊肉串的香味,诱发出她奇特的情思,似梦非梦,一缕一缕,一片一片,从她心中抽出来。……她与他同宿一个毡房到搂着他的脖子荡秋千……她开始害怕他的胸,她的手,他的臂……尤其那玫瑰色的唇。……她又把脸侧向另一边,头上“吱”一声飞出了一只鸣蝉……她心中又想:“它脱了皮,飞得更高,叫声更响亮了”……她分明也像一只金蝉,快要脱壳了。……眼前立即生起了淡淡的“雾”,她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贪婪地望着耶尔扎达。作家在此颇费了一番笔墨,将胡鲁西黛的情思写得入微得体,以一个姑娘的羞赧到金蝉脱壳,读后让人荡气回肠,掩卷后余音绕梁……
作家由表及里从她的心灵美、形象美、情结美挖掘了深层次,从而把一个浸透了美胡鲁西黛耸立在了读者面前。但作家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让美在灾难中去煎熬,经受痛苦的磨炼,使其美变得更坚强,也更富于理想。胡鲁西黛经受了四次大灾难:一次是乔夏依指使他的管家将她抓去当了替罪羊,给阿字孜古带孩子,给阿孜古洗澡……后来被累了个半死,扔到后岗子上去喂狼;二次是胡鲁西黛和耶尔扎达在蝴蝶谷的小洞天成婚后,又被乔夏依发现,幼被摔死,她再次被乔夏依携走,一对小夫妻活活被拆散;三次是乔夏依将胡鲁西黛顶了一只小鹰送给了萨曼,萨曼念其美又迫她做了妻子,胡鲁西黛百般忍辱,受尽了折磨……作家虽然将美推向了痛苦的深渊,但又不忍心破坏她的完整。萨曼下身已失去了与女性苟合的机能,只好空搂着女人发疯。这就是作家保护美的完整性的良苦用心;四次是两个部落为挣夺胡鲁西黛在火并中毁灭之后,她满可以获得自由,却又被龙卷风旋飘进混暗的世界。前三次的灾难是作家采取步步紧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方法,让胡鲁西黛受尽人间苦,而第四次灾难过后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葫芦西黛也因祸得福,她被飘进大荒原的腹地——罗布氏族住地,被原始野人奉为圣母。作家在这里就让美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她渐渐爱上这群朴实厚道的庶民。罗布人经她的指点拥向泉边洗身,学着织衣、盖木屋……。她和他们跳舞,跳着,跳着,阿尔泰的史页愈是遥远模糊了。这个原始的却是安祥和谐野人国,成了她的新故乡,她绝处逢生,只有这片土地可以养息她。她想开发这块纯洁的土地,开化质朴的罗布人,绝不让这里滋生邪恶,玷污这个乐园。她在这里迎接了新的生命,她加快了治理开拓疆域,改善风习……她开发出荒原小绿洲,巩固了生存基地,使一个原始部落在美的感召下进入文明时代。至此,作家写道:对她来讲,萨曼和乔夏依的领地是地狱,这野人开辟的荒原绿洲是天堂。这里无声胜有声,真情尽在不言中。对于一个过来人谁读到这里不动情呢!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到此为止作家对美的塑造似乎完成了其实没有完成。当胡鲁西黛被到马兰医院工作后,她可以离开罗布人了,然而,胡鲁西黛突然失踪。读者一定会感到这太可惜,让美失踪了。这是作家特意为读者留下的空白,引出无际无涯的遐思。
胡鲁西黛——美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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